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Novel瘾君子】整理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战国狐出没》作者:我本非我   公元前三百年,我降生在这个陌生的时代,认识了胡服骑射的赵武灵王、忍辱负重的赵惠文王、完璧归赵的蔺相如、鸡鸣狗盗的孟尝君、身配六国相印的苏秦、号称人屠的白起、还有廉颇、赵奢、李牧。   皓若星辰的身影出现在我的眼中,化为文字,流传简牍。他们或是我的朋友,或是我的敌人,或是朋友兼敌人,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们不再是历史书上的符号,而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标签:历史 穿越 ========== 【转发】这,就是战国   下面是我在天涯上看到的一片帖子,作者韩单单。实际上我只引用了他写的“引子”,因为这篇短短的“引子”实在是写到我心坎里去了。特意放在这里,也算是我借题发挥,表白心迹,我想写的就是这样的战国。   ============以下是正文==============   ——如果你是学生,翻翻战国,看看苏秦。   白天下地干活,晚上熬夜读书,累了、困了、倦了、不耐烦了怎么办?把头发吊在房梁上,拿锥子扎自己的大腿。   随着学习成绩的上升,苏秦的头发越来越少,走路也是越来越不稳当,他是为了什么?   两个字,理想。   一个男人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要付出怎样的努力?   ——如果你已经参加工作,翻翻战国,看看张仪。   张仪,魏国平民,然而中国语言艺术在其口中发挥到了极致。   在楚国,从身无分文到腰缠万贯,张仪先生只用了几句话;   在秦国,从平民百姓到官居丞相,张仪先生只用了几句话。   从富贵到功名,张仪先生不过说了几句话而已。   ——如果你正处在逆境中,翻翻战国,看看范雎   为国争光,反遭陷害,让人打到半死之后,被丢进了粪坑里。人生最悲哀的事情莫过于此,但是范雎并没有上吊抹脖子,或者屈辱的结束自己的一生。   凭着一股韧劲,范雎从厕所中爬起来,擦掉身上的污渍,擦去过去的回忆,继续向上爬,一直爬到史书最显眼的位置。   ——如果你是男人,请翻开战国。   这是个绝对男人的世界,里面有各式各样的男人,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你见不到。   看看男人们是怎样努力的,奋斗的,坚持的,忍耐的,最后看看男人们是怎样创造这个世界的。   顺境中,不骄不躁。   逆境中,不离不弃。   我们读到的是精神,独一无二的战国精神。   =================引用完毕================   P.S.如果作者韩单单先生不愿意看到我的擅自引用,请在书评区留言或者进入我的读者群通过qq告诉我。我保证在第一时间删掉此文。    写作本书的根本目的   每个作者写书都有一个目的,我当然也不例外。长久以来,我写书的目的一直是混乱不明的,有时候是为了挣钱,有时候是为了获得认可,有时候只是作为一个游戏。   直到今天,在论坛上看到有人感叹今不如昔。帖子太长就不转了,其中说到“(一本书)小白也读,骨灰也读,毒蛇也毒,然后带着一本书里满满的想法,飞驰天地,让读者跟着作者一起在幻想里穿梭,每个人都可以在这本书里找到自己的观点。”   看到这句话后,我觉得我找到了写这本的目的,乃至是我一直在寻找的——写作的目的。   我必须提醒读者诸君,狐婴作为主角“我”,他的思想并不一定是对的,也未必是符合那个时代的。他有着浓郁的西化气息,精英意识,也有着明显的性格缺陷。我以他为主角,是因为没有一个人物可以展现出战国风情。即便我塑造了那么多战国人物,赋予他们不同的认知和思想,仍旧有盲人摸象的隐忧。   只有一个有待成长的人,在经历过一道道坎,结实一个个人,被时光淘洗掉杂质之后,才能由后世人转化成战国人,从而形成一条轨迹——这条轨迹或许能够反映出战国的精神,也就是我们的文明在萌芽阶段所经受的灌溉。   写出各种观点,对的错的,无对无错的,可对可错的,时对时错的,让诸君品味、思辨、驳斥、笑纳……这就是我的根本目的。   我无意把这么本休闲的书说得太深沉,我只愿您在看到自己讨厌的观点时,一视同仁地先接受它,分析它,然后再做出逻辑判断。而不是上来就用价值判断将它杀死。那样本书原就不多的乐趣也会变得更少。   祝阅读愉快。    风起沙丘 第1章 第一章 相府   巍峨的邯郸山下有一座庞大的城池。高达八丈的城墙宛如一条玉带将整个城池圈成一个长方形。城墙之外,城郭之内,散乱的民居如同发散的阳光,斜曲成线,一直延续到更外面连绵成块,同色如海的农田。   越过高耸的城墙和飞扬的赵字大旗,城楼的飞檐上蹲着陶、石不一的吉祥神兽,冷眼看着城内袅袅腾起的炊烟,纹丝不动地熏沐在市里日夜不息、带着皮臭、铁锈、酒香的热汽之中。城里的人们早就习惯了它们的旁观,在忙碌中迎来日出送走夕阳。   外面的世界战祸连年,饥殍遍野,但与他们却那么遥远。这里的人们或是穿着传统曲裾深衣,或是服着流行的两色襦裙,安详地走过青石板铺就的大街小巷。偶尔有人跌落了陶壶,淌出的清水便会沿着青石垒就的明沟缓缓往东流去,如同一条小河,流过低矮的棚户门口,穿过小康之家的石阶,在豪宅巨户门前失去了所有动能,安静地伏处不动,等待地气的蒸发,回归成为天上的云朵。   我轻轻抬了抬脚,不让这微末的水流沾湿哪怕一缕麻丝。求见的照帖已经送进去很久了。我就像是个新鲜的求职者等待庞然大物的决策。这已经多少年了?我不得不再一次穿上正装,忐忑地等待一个不相干的人决定我的来去。   日头渐渐升高,地上的水汽蒸腾让温度好像更高了些。我身穿洗得近乎发白的深衣,双手叠护,贴住小腹。好在今天不怎么冷,若是刮起昨天那样的大风,恐怕我会毅然掉头而去。   不是说这个时代是以敬贤为荣,以傲慢为耻的么?为什么让我这么个来投奔的贤才等这么久!我的耐心在等待中渐渐消磨,开始怀念山上无拘无束的日子。就在我下定决心离开这里,在这个陌生的世界自己打拼一番事业的时候,相邦府朱红色的大门吱呀一声裂开了一道细缝,从缝隙中钻出一个黝黑瘦削的仆役来,冲我招了招手。   终于,相邦府的管事接待了我,给我分配了房间,告知我每天什么时候会有人来送饭,收取要浆洗的衣服。这间房间只是外院的客房,大约二十平米,一览无余。我缓步走到几案前,伸长了指尖拨开桌上的竹简,那是一卷《左氏春秋》,已经杀过了青,阴刻的字迹上是浓浓的墨色。竹简清凉的触觉从指尖传回脑中,我却没有心情去读。回想起自己重生以来这十八年,只有现在才算是安定下来。   这一世我出生于邯郸贫民窟,一天一顿饭都得看运气。拜师之前压根没有吃过肉,长得和非洲难民一样皮包骨头。一直听说卤水有毒,在这里却是下饭的唯一佐料,如果不吃就一点盐分都没有,浑身无力。   与前世的一路通达吉星高照不同。这辈子生来坎坷,三岁那年父亲去服役,再无音讯。五岁那年母亲改嫁,没带我走。六岁时流浪街头,碰到个身穿奇装异服气质独特的怪大叔,跟着走了一路,好歹凭着宿慧未失的金手指,拜入门下成为他的弟子。   当时师父已经有了两个弟子,都跟我差不多年纪,是一对亲兄弟。大的八岁叫庞焕,小的三岁叫庞煖。我们三人情同手足在山上过了十二年,结果我因为看守丹炉的时候打了盹,被师父罚下山,要“看天意”才能重新归山。   我当然知道并非因为我打盹的缘故才被发落下山。否则他大可以让我下山自生自灭,完全没有必要给我写介绍信,让我进入相邦府做门客。   我怎么说都是两世为人,曾经也读过《老子》《庄子》和后世小资小清新对老庄的种种“感悟”,但是真正拜入师父门下之后,我才知道道家传人是什么样的风骨。如果有圣人,就该是师父那个模样。   这种被圣人遗弃的沮丧感,直到我在相邦府上住了几日,从客房搬入内院,正式成为上宾,吃饱了肚子,方才有所淡去。   虽然师父在我看来是圣人,但他并不是闻名诸侯的大才。他与相邦肥义的交往其实也只是一面之缘,因为这个时代识字率实在太低,我又能写一笔漂亮的篆书,相邦大人才看在“故人”的面子上将我留下,给予上宾的待遇。   传说相邦有胡人的血统,但是我觉得这种传说不靠谱,从他身上根本看不到丝毫的暴戾。肥氏的采邑在肥乡,故而称肥氏,其实他是个矮小干瘦的老头。虽然明知姓氏跟身材完全没有关系,但每次看到相邦都让我有种不和谐的感觉。我的日常工作就是在相邦召唤的时候跟随左右,打打酱油,写写记记,开开玩笑。至于参与机密,出谋划策,让人惊叹我的智商超群……目前还有些遥远。   这在穿越者中似乎有些丢人,但我不得不承认这并不能简单归罪于机遇。我每隔三五天就能见到一次供我衣食的家主,所以的确不缺乏机会。   问题在于障碍。   师父是楚国人,一口楚国口音的雅言,偶尔还会大段大段用吟唱般的楚国方言讲课。再加上他老人家周游列国,时不时会在对话中加入不知道从来听来的土话。我是赵国人不假,但真正的邯郸话只听了三年。十几年的山野生活,主要是跟庞氏兄弟聊天。他俩是魏国人,说得一口大梁话。我再次回到邯郸的时候,听到这一世的母语居然有些恍惚,在脑中打了好几个转才反应过来。跟人说话时舌头僵直,最后蹦出来的竟是邯郸人都听不懂的邯郸话。   撇开语言障碍不谈,对时事的了解障碍也让我很头疼。两岁以前,我压根听不懂这里的语言,只感觉他们衣着怪异,跟电视里看到的古装片十分不同。在那段饥寒交迫度日如年的日子里,我甚至不确定自己是转世在过往的历史之中,还是到了一个完全无关的异界。   直到跟师父入山,读完了满满三间石室的藏书,才有八成把握自己是转世重生在战国时代。   呼,这个事实让我着实痛苦了一段时间。   战国距离我上辈子生活的时代很遥远,遥远到我只能从几个零星的成语里窥视这个时代的只鳞片爪。如果是三国时代,我还可以根据《三国演义》那本不怎么靠谱的攻略,起码知道自己该在什么时候投靠哪个主公。而对于没有看过《战国策》《吕氏春秋》的我来说,回到战国就只有靠自己乱撞。   如果不是因为赵武灵王的“胡服骑射”太醒目,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生活在哪个赵国君王手下。不过即便知道了也没什么意义,因为在我下山的前一年,武灵王禅位给了太子何,也就是“完璧归赵”故事中的赵惠文王。虽然现在“武灵”和“惠文”这两个谥号都还不存在,不过我知道“武灵”很快就要出炉了。   因为一代雄主饿死沙丘离宫也是我记忆中十分醒目的事。这件事发生在禅位之后没几年,武灵王灭了中山国,在沙丘封赏功臣,公子章造反攻杀赵王,被两个大臣起兵打败,逃入主父宫。那两个大臣冲进主父宫中,揪出公子章斩首,然后围了三个月把武灵王饿死在里面。   难道让我凭靠如此简陋的剧本去做政治投机么?   我甚至连那两个大臣的名字都没记住。   “狐婴,”相邦肥义的声音很是不满,“为何心不在焉?”   肥义开会时不苟言笑,颇有不怒自威的意思。他是个很奇怪的人,有时候会冷酷得看着人死在面前都不眨眼,有时候又慈悯得像个种葫芦娃的老爷爷。   好吧,我开小差了。   今天是我第一天参与堂会议事。   王二年,十月望,我在相邦府做了八个月的上宾,受够了瞎逛、读书、当随从打酱油等无聊的日子,终于盼来了参政议事的机会。春秋时大宗小宗的时代已经过去,现在是雇佣士人的天下。没有国家承认的开府权,所有门客舍人都是私臣,不用理会国君,只需要对主公负责就是忠义楷模。   这和我以前的律师工作很像,谁给钱就帮谁出主意。   相邦府的办事流程很原始。有事的时候相邦会召集门客,展开讨论。如果是大事,一时半会讨论不出结果,那么中庶子和门下舍人这类高级幕僚就开小会,或者一个个见相邦陈述想法,由相邦拍板。做出决定之后,相邦会在门客中挑一个能够胜任的,派出去干活。门客平时的零花钱很微薄,办差是捞油水的大好时机,所以碰到肥差都会争得头破血流。   我只要能吃饱就行了,所以没想过争差,更懒得参与他们那种毫无逻辑性可言的讨论。以我看来,这些所谓的中庶子、舍人,没一个有实际工作经验,办事没程序,分析问题找不到重点,脑袋里一团浆糊,都是不能成事的人。据说很多小白领刚进公司都这么看自己上司,但我很确定我不是那种人。如果说我有什么优点,那么找别人的优点就是其一,但他们的确没什么优点让我发现。   尽管被老板点名批评,我还是让跑远了的心思又惯性地滑翔一程,缓缓拉回这间采光十分悲催的正堂。这源于建筑格局,没有大面积的玻璃窗,粗厚的窗栏挡住了大部分光线。我的位置在靠近门口的长席上,背对着外面的光明世界。   “如此简单的事,争论一个早上,仆实在有些犯困了。”我从入府之后就没有好名声。虽然我努力与人为善,但是所有人都排斥我。我不会认为这是全世界的错,错的的确是我——因为我没有礼数。   我在贫民窟度过了幼年时代,然后进入深山跟着师父修道练气。师父最讲究的就是率性、本真、自然,从未教过我们列国礼仪之类的东西。我们三个道家弟子,就算读了《礼》《乐》《诗》,也不可能没事的时候把演礼当娱乐活动吧。   既然名声已经如此,我又何必再难为自己,索性拿出我的毒舌天赋,将秉性坚持到底,让人不敢惹我。这样既符合师父提倡的率性天然,又让我觉得浑身舒爽——上辈子憋得太久的缘故。   “狂悖!”   某个我叫不出名字的中庶子冲我喊道。中庶子是管理门客的家臣,不过我作为上宾,就算要赶我走也得肥老相邦点头。相邦大人给我一个上宾的位置,却只让我干点下宾干的活,说明人家的确是给我师父面子赏口饭吃。既然是靠人情面子进来的,何必还装什么上进青年?   “明公,”我的目光轻忽地从中庶子身上飘过,长坐拱手道,“楚王奔赵,纳与不纳,一言可决,何须与这班庸人商谈半日?”   “无礼!”“无知!”“狂妄!”……僚属之中所有人都怒视看我,纷纷低声骂道。   “明公若是怕麻烦,遣个小史就可以将楚王拒于国境。”我道,“若是想有利于赵国,报知遇于赵室,分主父之忧,壮王上之志,轻车百乘便可以将楚王接到邯郸,何必纠结?”   堂上没人再说话了。说话是一门学问。很多人唠唠叨叨说个半天都说不到点子上,很多往往一语中的。很多人背后高谈阔论口若悬河,见了正主却结结巴巴词不达意。还好我久经沙场,所以口才方面还有点自信。这么几句话,已经摆明了立场,抛出巨大的利诱,谁都不能再简单武断地听之不闻。   “小子之见。”相邦冷哼一声,“你可考虑过接纳楚王的后果?”他直了直身子,正好把脸收进了柱子投下的阴影之中,让我看不到表情。   “有百利而无一害。”我不为所动,坚定道。   “试说来。”肥义往前倾了倾,拖长音调,那双被皱纹包裹的眼睛变得更加细小。这八个月里我为他读过许多次书,知道他视力不好。想来是在观察我,却又看不清,并非因为闯过窗栏的阳光落在脸上。   我未语先笑,让人知道我成竹在胸的自信,同时也是自己最后整理思路的机会。电光火石之间,我好像看到了自己出人头地的机会,一个脱离酱油党,踏入统治阶级的机会。   无数次,我都以为自己会因为预知沙丘宫变而收获第一笔政治资本,过上农夫山泉有点田的理想生活。没想到这件原本不在我知识范围内的突发事件,也能提供给我走出寄人篱下的机会。   这一刻,我真心感谢楚王熊槐先生来到赵国寻求庇护。我也真心庆幸师父是楚国人,使我对楚地典章故事如数家珍。在这个资讯极端闭塞的时代,要想了解千里之外的国家是一件近乎神奇的事,在这帮碌碌无为的庸人之中,恐怕只有我才有这个能力。   “欲谋其事,先知其人!”我开宗明义,将楚王熊槐的人生从他即位开始娓娓道来,就像是给一群幼儿园小朋友讲故事的老师。    风起沙丘 第2章 第二章 关于楚王出逃   我们正在讨论的楚王熊槐便是历史上著名的楚怀王。   我不是学历史出身,之所以觉得他不愧为“著名”历史人物,纯粹是因为一个叫张仪的人。   张仪是秦国的相邦,因为担忧楚国和齐国结盟会对秦国不利,所以一心要破坏楚齐联盟。他到楚国见到了熊槐,直接报价说:如果跟齐国断交,秦国割让“商、於之地六百里”给楚国。   商於之地六百里……这是什么概念?   如果我是穿越来了,可能会和熊槐一样对此毫无概念,被“六百里”所欺骗。万幸我有个喜欢藏书和收集时政消息的师父,使我不至于沦为和熊槐一样的笑柄。   秦国一直自夸“八百里秦川”,这还带有一定的水分,可知“六百里”的分量之重。   至于商、於之地,那可是一片肥沃而充满传奇的土地。   故事要从一个卫国没落贵族后裔说起,他叫公孙鞅。   公孙鞅初在魏,不为君人者所器重。西行入秦,三面秦孝公,总算君臣相合,拜左庶长开始变法。两次变法之后,秦国国力飞腾,南下巴蜀,北上义渠,东至洛水,信心大增,秦孝公心悦诚服地履行了自己当初求贤时的诺言:能强秦国者,寡人与其分土而治。   “商於之地四百里”就这样才封给了公孙鞅,这之后才有了名传千古的商君鞅,人称商鞅。   如果是我,我绝对不敢接受这么厚重的奖金。看一下秦国地图就知道了,一下子抢了人家一半的家当啊!就算是后世的金牌经理人,也不可能拿到某个家族企业一半的股权吧。所以孝公死后惠文王驷即位,第一件事就是要杀商鞅,除了做太子时被商鞅欺负过,更重要的恐怕还是“卧榻之侧难容他人鼾睡”。   知道楚王逃到了赵国边境,我第一个反应就是想去见见这位国君,一定要问个清楚:到底张仪说了什么,竟让你信了这番鬼话呢?   不过楚怀王的这次受骗并不是最悲剧的。最悲剧的是张仪死后十年,周赧王十六年,楚王槐三十年,秦王稷八年……这位已经做了三十年君王的熊槐,被骗到秦国武关,以小国国君的待遇受到拘禁。我不知道“史称”什么,不过时人称之为“武关劫盟”。   要说张仪,那是真正的人物。时人都说:“张仪,公孙衍非大丈夫耶,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被张仪骗过的人不在少数,算不得丢人。但是一个做了三十年国君的成年人,被张仪骗得胜似割肉,最后还会被“劫盟”……这该用什么词来形容呢?既往不咎?宽宏大量?心宽体胖?   这场战国史上有名的闹剧之中,作为主演的秦国并没有得到多大的好处。因为他们忽略了齐国的两个人精,一个人称孟尝君,一个名叫苏秦。当时楚国太子熊横在齐国做人质,齐国扶立太子横为新的楚王,要到了东国五十里的土地,成为此次闹剧的最终受益人。秦国担着了负义无信的恶名,空关楚怀王,勒索十六城不果,再看看齐国什么都没做就拿了梦寐以求的战略要地,心中一定很萧瑟吧。   说完楚王的故事,我在众人不友好的目光之中,缓缓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坐得麻木的双腿,气定神闲地走到正堂中央,道:“既然知道了前因,后果如何也就呼之欲出了。试问诸君子,楚子逃到我赵国,会牵扯出什么后果呢?”我环顾一周,也不指望他们能说出来,掰着手指一一数下来:   第一是楚国。熊槐是目前楚王横的父亲。我很难揣测这位年轻的楚王听说父亲逃跑后的反应,是欣喜?是落寞?是遗憾?还是恶向胆边生?无论他怎么个纠结都跟我们无关,楚国跟我们赵国中间隔着韩国和魏国,最多派个使臣过来说点废话。   第二是齐国。他们在上一次的闹剧中要到了东国五十里,但是楚王横比他爹聪明,首先派了上柱国子良去齐国献地,其次派大司马昭常去东地驻守,最后还派上大夫景鲤去秦国挑拨秦齐矛盾。所以到目前为止,齐国空有淮北之地的法理所有权,却没有实际控制权,尚且停留在打口水仗的阶段。他们对一个“被退位”的楚王也不会感兴趣。   第三是秦国。楚王是他们拘禁的,留在手里或许以后还有用。就算再没用,到时候礼送楚王回国还能洗脱一点恶名。莫名其妙让楚王跑了的话,那就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最后是我们赵国。原本那出闹剧赵国没有参与,现在楚王奔赵国来了,不管我们纳与不纳,都已经卷进去了。   如果拒绝楚王,看似麻烦最小,却丧失了大国应该有的风度和魄力。从肃候到主父,两代人熬了那么多年,总算熬死了一代雄主齐威王,又熬死了另一个一代雄主魏文侯,熬出头的赵主父拥立了燕王职和秦王稷,勉强成为新一代雄主。现在你是省了麻烦,回头怎么跟主父交代呢?   反之,如果我们接纳了楚王,非但得了风头。手里还多了一枚棋子。进,我们可以助楚王槐复位,再次奠定我们中原强国的地位。退,我们可以威胁现在的楚王横,让他策应我们对齐、秦的攻伐。完全掌握主动权。   “无知小子!”   我刚说完,一个满脸褶子的舍人,憋出一副便秘三天痛心疾首的模样,冲我嚷道:“你就没想过秦国会派大兵攻我赵国!”   你妹!长平之战还没打你就这么怕秦国!?你丫秦国人吧?   “秦国打我们?”我长笑一声,“是我的耳目太聪明了么?还是足下太过迟钝了!”我当即从气势上压倒他:“山东诸侯攻秦至函谷关,那是去年的事了吧!莫非现在还有人不知道么!”   “小子休要狂妄!”另一个壮年门客也站了起来,“函谷关可是天下雄关,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因其深险如函故曰函谷关。慎靓王三年,六国攻秦,在函谷关被秦国杀得伏尸百万,流血漂橹,岂是那么容易攻克的!”   我看了他一眼,收起了之前的强势。这人见我收敛了一些,脸上不由冒出一股得意。我换上柔和的声音,就像是对小学生说话一样道:“这位先生倒有些见识,总算知道分析地利。”眼看他怒气又起,我声音一振:“但也不过是看门人的资质!”   “你……”他当即跳出来,一副要我决斗的样子。我又不是粗人,打什么架?当即转向相邦道:“慎靓王三年的那一战距今已经二十多年。当时的秦国正享受商君变法的成果,粮足兵强,百姓恨不得多打仗方能升爵任官。现在的秦国呢?自上次大战以来,无年不对外用兵,尤其是三年前,蜀守辉叛秦自立,秦国动用名将司马错平定蜀乱,国力大损,岂能与当年相较!”   我见肥义面露深思,捻须不语,上前一步道:“再者,当年六国攻秦的纵约长是楚王槐。此番诸侯攻秦的主将是齐国名将匡章,孟尝君为纵约长。此消彼长,函谷关若能不破,我就允许你跟我姓狐!”最后一句话是我突然转身对着那个傻大个吼出来的,吓得他连退三步。   堂上一阵冷寂,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傻大个,看得他站也不是坐回去也不是,局促得恨不得当即自刎而死。这就是用眼神逼死你!   过了良久相邦大人才缓缓道:“你就有如此把握联军能破函谷?”   “自然。”我转回身,“司马错平定蜀郡之后,接连伐楚,只夺了楚国三城就撤兵而归。翌年华阳君再伐楚,只夺了新城,斩首三万便不再进军。为何?强弩之末也!”   “国力不济,尚且能攻下楚国四城,等他国力再起时又当如何!”门客中又跳出来一个脚男,大声质疑我。   “无能之辈。”我不屑道,“岂能给秦国死灰复燃的机会!明公身为相邦,自然要强赵邦,弱他国,难道要龟缩一隅,事秦度日!”我缓了口气,道:“而且秦国在这次被攻伐之后,国力更弱,非但不会出兵找我们麻烦,还会向我们示好,求我们把楚王还给他们。”   “哦?”相邦出声疑道,“你之前说秦国囚禁楚王里外尴尬,为何又会求我们把楚王还给他们?”   “秦国新败,若是没有楚王为质,南疆不宁。”我简单道,“诸侯联军攻破函谷关之后自然就会撤兵,此时楚国若是挟剩勇攻秦巴蜀汉中,秦国必然难以应对。何况魏、韩还在一旁虎视眈眈。”   “攻破了函谷关,为何不直指咸阳,反倒要撤兵呢?”肥义看着我。   我不知道这个老相邦是不是在考校我。不过不管他怎么想的,我要是不把风头出尽难免有中道不举的嫌疑,便细细将诸侯利益一一分析出来。   此次攻秦的主导国是齐国。更准确来说是秦国自己作孽。秦王稷那倒霉孩子在会盟的时候看上了齐国的孟尝君,就派了泾阳君到齐国为质,请孟尝君来秦国任丞相。孟尝君不顾苏秦等人的反对来到了秦国出任丞相,结果秦王又听信了臣下的意见,免去了他的相位,还加以囚禁,意图谋害。不幸的是,孟尝君靠“鸡鸣狗盗”两位门客的特殊本领逃出了秦国。   回国担任齐国相邦的孟尝君以名将匡章为主将,联合楚、韩、魏组成联军攻打秦国,目的其实很简单,为了雪耻而已。如果说有什么关于齐国利益的,那就只有弱秦一条,但秦国是被削弱了,齐国自己也损兵赔钱,并没有得到实际好处。   韩国和魏国在几年前刚被秦国侵略过,所以他们的目的也很简单,韩国要武遂,魏国要河外、封陵之地。都被人打破了家门的秦国,只能把地皮还给两国求和。   楚国在去年被秦勒索了十六城,怎么可能不趁着这次攻秦的机会来个清算呢?更何况他们还有国君被囚之辱。   只要秦国一求和,韩魏两国必然拿了地撤兵。孟尝君肯定想想没什么意思,打下咸阳也不会给齐国长一块肉,气消了之后肯定也会撤兵。楚国本来就是来捡便宜的,别人都走了他不走么?非但会撤,说不定动作还最快。   “其实想想看,楚王会在这个时候逃出来,一丝疑点都没有么?”我分析了列国利益所在,将话题引回到楚王出逃这件事上,“有人要他逃,有人要追他,这就足以证明这人还有用,既然有用我们为什么不纳?尤其现在秦、齐两国没一个能腾出手找我们麻烦。”   我已经很久没有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了,十分投入。肥义听得也很认真,身子前倾的幅度越来越大,最后几乎都撑在了桌子上。等我说完长舒一口气,相邦大人才连连点头,略带羞涩地坐回席面。    风起沙丘 第3章 第三章 我的上宾生活   在我摆事实讲道理,一番苦口婆心之下,相邦大人宣布散会,他还要细细考虑一番。我见几个没脑子的庸人偷偷摸摸蹭在后面,知道他们还想尽力一劝。反正我今天说的这些已经对得起我的衣食供奉了,没必要再浪费口舌。   在门口穿了鞋袜,我走出正堂,感受冬日温暖的阳光。   相府并不大,进门第一进就是二三十步的大天井,铺着石砖,两旁是往来客人休息的厢房和偏堂,也就是所谓的外院。正堂将外院与内院隔开,是接待客人,举行宴会,召开大会的地方,两侧有侧室。正堂后面又是一进天井,两旁有副院,房舍林立,有单间,有套间,这是给门客们住的地方。在此之后有一面矮墙,矮墙里面是相邦大人的内宅,住着相邦大人的家眷,等闲之人不能进去。   我就住在副院的一个套间里,跟叫不上名字的某腐儒共享一栋房子。我第一天搬来的时候他还出来迎接我,十分友善地问我选朝东的那间还是朝西的那间。我很高兴,心想儒生就是有风度,明明比我早来这么久,还让我选房间。于是我选了朝东的房间,这样早上的阳光比较充沛,空气流通好,不会有夕晒。   谁知那家伙见我要选朝东的那间,顿时就翻脸了,说了一通莫名其妙的话。好像是在指责我的不是,而且还说朝东的那间他已经住了。   我当时很忒马茫然啊,你既然都住好了,干嘛还让我选?玩爹呢!   “咱俩英雄所见略同,没必要发这么大脾气吧?呵呵呵。”我想想没必要和同居室友闹翻,好言劝道。   “哼,”他就这么冷哼一声,“见美则求,不知克己,非君子也!”   你妹!选个喜欢的朝向需要克己么?我当时就很不爽了,要不是跟着师父修习这么久,我肯定要大耳光扇上去呀!想到本门清静守弱,不与人争的宗旨,我和和气气问道:“那让你先选的话,你选哪一间?”   我本意只是想提醒他,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大家将心比心,你上来戏耍我一顿很不厚道。谁知这家伙居然对我说:“当然选西面那间!”   “那你还等什么?”我震惊了,一震再震,震了又震,“西面那间不是还空着么?我帮你搬过去吧!”   于是我帮他把东西搬过去了。虽然我体格弱,不过两屋中间只隔了一条并行两人就嫌挤的过道,他的东西也不多,所以没费什么力气。   再然后,我跟他打招呼他就不理我了。这就是相邦大人家上宾的素质,实在太让人失望了。还好我是个宽容的道家门徒,换个人来肯定不耻与这些人为伍。   我回到房间的时候,发现对面的门开着,不过没人。估计上厕所去了吧。每次上厕所要走五分钟,还好我来这里之后没拉过肚子。我回屋摸出所有的积蓄——二十六枚赵国圆首刀币,穿在腰带上就像是一排长钥匙。   每次做这些出门准备工作的时候,我就很感谢武灵王陛下的胡服骑射。宽袍大袖看着十分赏心悦目,不过穿上之后真心不方便。没有裤子只穿绔的话,大腿根还是会觉得凉凉的,总觉得自己像是不穿内裤的小骚,十分别扭。不过即便穿了窄袖,套上了裤子,战国服饰对我这样不服王化的山林野人来说还是太过繁杂。尤其值得吐槽的就是所有东西都只能挂在腰带上。   我还算好,出门只是带点刀币,表示哥是个有钱人,不要惹哥,实际上转一天都不会花出去一枚。真正有钱人非但要带刀币消费,还有佩玉,荷包,燧石,抹布,手巾……林林总总满满一腰带。而且贵人们都喜欢用手掌宽的腰带,每次看到那种腰带上挂满了这些小东西,就让我想起巡警的武装带。   穿好了钱,我信步往外走去。进出居所是肯定要脱鞋的,不过不用脱袜子,好歹省了一件事。其实以我的脾气,进出正堂都懒得解袜,尤其冬天,没有地暖,踩在地板上冰冷冰冷的,还不能用足刃走路。抱怨归抱怨,我对这么件小事却重视万分。   因为我从史书上看到过一则卫国的故事:   故事说的是周元王六年,有一天卫出公在饮酒,进来一个叫褚师比的大夫,没有解袜。那位出公很愤怒,估计是因为他之前有过失掉君位逃奔齐国的羞辱史,所以很敏感。面对出公的愤怒,那位大夫更愤怒,所以他联合一帮工匠造反。出公逃到了宋国,最后死在越国。   我当时历法很糟糕,过了很久才知道那事发生在距今一百七十多年前。不过那时候我已经养成了进屋脱鞋解袜的好习惯,生怕因为一双并不怎么臭的袜子惹来杀身之祸。直到现在也是,即便开大会的时候有些门客不解袜,我也会乖乖的赤脚进去,所以我名声乖僻无礼,这点上却从未被人抓住把柄。   我一边往大门走去,一边盘算着还有多久吃晚饭,好按时回来。虽然我是相邦府的上宾,但上宾的待遇也就一般般,一日两餐,疏菜为主。事实上他们说的“菜”仅指疏菜,不到重要节日绝对见不到肉。   出入相府是要登记的,在门房将自己的牌子交给门子勘验,他会在木板上记下我出去的时辰。门房里有一面空墙挂满了牌子,都是各个门客和府里执事的名牌,我一出门他们就会把我的牌子反扣,表示我不在府中。有些人因为访客太多,还会给门子一点小恩小惠,即便在府里也反扣牌子不接客。这种管理制度貌似一直延续到共和国时代,听说在东莞很盛行,并且高度电子信息化了。   十月的邯郸并不是很冷,起码还没到穿冬衣的时候。没有高楼大厦的阻拦,阳光充沛地洒在地上,轻抚布衣之下的皮肤。   逛街是我的一大爱好,最早是因为对先秦社会的好奇,想看看这个时代的生活状态。后来是因为实在没事干,不逛街干嘛呢?刚进相府的时候,我还能找到一些没读过的书,一个月之后书读完了,又不能进后花园,只能出门闲晃。   话说回来,逛街其实也不是很无聊的。虽然没有统一管理,不过老百姓们还是自觉地根据贩售买卖商品的类别不同而聚集,将邯郸城分为了界限并不明晰的九个市。除了东门市和北门市有大宗货物交割,看上去还有点经济活动之外,其他地方都是小玩意的以物易物。有些人拿两个鸡蛋就可以随意摆个摊,然后换一点自己需要的东西赶个十几里地回家。   我买不起大宗商品,也不敢去女市那种销金窟,只能逛小商品市场,偶尔还能看到税吏在那边作威作福,强取豪夺。这在邯郸并不罕见,也没什么达官贵人想来管一管。虽然有关部门应该管,但事实上就是没人管。以我的身份,也只能做一个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   说起来这些税吏很让人鄙视,他们不敢欺负强壮有力的,只拿那些老弱妇孺开刀。心情好的时候顺上两个果子,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一脚踢翻。   “实在是太没王法了!”   的确,要是总结成一句话,就是我旁边这位大哥说的,实在太没王法了!   不过旁边那位大哥声音太大,几个税吏如狼似虎地冲了过来,长矛一扫,将我等不明真相的围观群众扫到一旁。眼看着一杆杆木柄铁头的长矛围住那位壮士,我的心脏不争气地跳得飞快。倒是那位壮士面不改色气不长出,冷眼扫视一周,喝道:“尔等鼠辈,一起上吧!”   我当时飞快地想起一幕幕电影里孤胆英雄面对敌方小喽啰的画面,仿佛看到了下一个镜头就是壮士出拳如雷,踢脚如风,风雷相击,只是几个呼吸之间就将这些恶吏整治得求爷爷告奶奶。   结果很让我失望,对方只是三个税吏,其中一个还被壮士夺去了长矛,四个人居然打成一团。眼看闪电战变成了持久战,这对于平民来说是很吃亏的,因为司寇署是不会管真相如何,只会直接拉进地牢里拷打一番再定罪。这就是战国时代的法制现状,根本不讲人权,叫做狱审。   司寇署还没派人来,这位壮士却已经快撑不住了。他刚才为那个被欺负的老头打抱不平,而现在那个老头已经偷摸收拾了摊子悄悄离开。谁说古代民风淳朴?明显就是穷山恶水多刁民啊。   “你们别打了,”我出声道,“有话说话嘛,打打杀杀多不好。”   那个被抢了兵器一直打酱油的税吏朝我跑了过来,吼道:“滚一边去!你是他同党么!”   我取出相邦府的牌子,道:“相邦让我来问问怎么回事。”这个时代有块牌子是很了不得的事。虽然在我看来这么一块桑木牌子手艺好点的人一早上能做十几块,上面的花纹字样也很普通,根本谈不上防伪。不过就是这么一块连图书馆木签都比不上的牌子,居然真的镇住了这些家伙。   “没看到相邦的车驾呀。”其中一个税吏低声道,一字不落地被我听见了。   我见他们不敢来勘验名牌,便收了起来,道:“相邦心系民生,微服私访,刚好看到你们在这里打架。他已经回去找你们上司,估计责问的人很快就会下来了。”   三个税吏齐齐往后退了一步,其中一个正要解释,我抢在他前头道:“我会作证,是你们三个强取豪夺,被人喝止之后恼羞成怒,栽赃嫁祸,杀人灭口。”   那个壮士跟他们打得是脸红脖子粗,喘着气看着我。不用这么感激我,我不过是路见不平一声吼而已。   “还不回去交代后事么?”我对那三人道。   赵国的刑法在严苛程度上并不比秦国差,在执行力度上却是天壤云泥之别。那三人被我这么一恐吓,居然真的掉头就跑,生怕被立马抓住一般。我在智商上的优越感油然而生,生了又生,恨不得摇头暗叹天下唯我独尊,再无敌手。    风起沙丘 第4章 第四章 结义   “你谎报身份,还不走么?”那个壮士问我。   “我没谎报,”我说,“我的确是相邦府上宾。”   “一介门客,就敢冒用相邦的名号,不怕被杖毙么?”   “我为相邦收买了这么好的名声,他不会责罚我的。”我道,“你先走吧,等他们醒悟过来就来不及了。”   “不要紧,我的人马上就要来了。”那个壮汉道。   我吃了一惊,莫非无意中真的碰上了某个有正义感的权贵微服私访?那我岂不是要飞上枝头变凤凰了?不过看他手脚粗笨,不像是权贵之人,哪里来的这么大势力?就在我疑惑不解的当口,那个壮士的人马果然来了。   以我直言不讳的性格,我只能说这批人实在是乌合之众。身着各色服饰,手中拿着各种生产工具,最贴近武器的家伙也就是一把短斧。虽然乌泱泱看上去有三五十号人,但这点人马想跟政|府对着干实在太不现实了。   “我出生卑贱,因为行了十三,所以人称十三郎,你叫什么?”那个壮士问我。   “狐婴。”我咽了口口水,低声道。   “若是不弃,请去家里小饮一壶,如何?”十三郎邀请道。   “这个啊……”我有些犹豫。哥好歹是准公务员,跟黑社会搭个上可没什么好处。虽然这个十三郎自己没有黑社会的觉悟,不过按照三千年后的标准,这些聚集一伙,横行乡里,强买强卖,制定价格不容违背,带有行业性质的所谓“市井任侠”之辈,就是后世黑社会的前身。   “好吧,就小饮一点。”我虽然不怎么喜欢这里的酒,不过我还是希望他能提供一些动物蛋白作为下酒菜。哥这个身体都已经十八岁了,小胳膊小腿,身高只有一米七还差点,说白了就是矮矬穷的标准模板。   十三郎比我高了一个头,看上去很高兴,比了个请的手势,让手下开道。我看着这些乌合之众,稍稍留心分析了一下他们的行业分属,突然发现这些人来自不同的行业。那就意味着十三郎同学已经迈过了黑社会最早期的行业属性,开始进入社会属性了。   酒过三巡,我忍不住探问起这个组织的组织方法,心中还在犹豫是不是要插一杠子进去。我前世是党员,对于这种组织的扩张发展和管理应该还算有些心得,没吃过猪肉也算见了那么多猪在跑嘛。   “什么手下啊!”十三郎喝了两碗,“都是朋友。”   哦,原来还没有一个明确的等级制度诞生。   “人多点,等闲也不让人欺负。”十三郎又道,“平日里也就凑个份子聚在一起喝个酒什么的。”   我又问了一些资金来源的问题。原来十三郎家里很有钱,祖辈都是贩马的商贾,轮到他这一辈的时候不喜欢做生意,只喜欢斗鸡蹴鞠,出手阔绰,所以颇有一些朋友。说是出身卑贱不假,但人家只是卑贱,一点都不穷。而且十三郎娶了一妻一妾,儿女成双,圆满完成了传宗接代的任务。   我闷声不吭地喝了两碗酒。想起山里的生活,我觉得很快活。虽然生活资料很匮乏,但是跟师父他们一起生活感觉就和跟亲人在一起似的。虽然我不能做到师父说的那些圣人贤人,但是这些年来耳渲目染,我还是很信服老子说的那些道理。现在被赶下山,我也得好好过日子,起码不能这么营养不良下去。不求闻达于诸侯,但求桌上有酒有肉,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据师父说,老子他老人家也是很有钱的!   “狐兄,怎地突然闷闷不乐?”   “唉,”我长叹一口气,“想我家本是晋国卿族,曾辅佐文公成就霸业。谁知现在却降为皂隶,屈于人下,过得好不憋屈。”没办法,人穷志短,我只好学刘备先攀个阔气的祖宗。   十三郎端着酒碗,摇摇晃晃走了过来:“狐兄,我见你也是仗义之辈,何必如此委屈自己!你若是愿意,你我约为兄弟,但凡有哥哥一口吃的,绝对不让你饿肚!”   嗯,果然如我所料啊!哥纵横职场多年,看人的眼光还是狠辣的。   “如此甚好!”我当即表态,“今日能与大哥结为兄弟,实在是小弟三生有幸!”   见我表态,十三郎当即命下人准备香案,两人就在院子里结义盟誓,十分便捷。我注意了一下周围的景色,没有桃花梅花之类,只有两棵高大的领春木。算了,反正我也不指望自己名留青史。   结拜之后,十三郎又拉着我进屋喝酒,又命人端上来两盘烤肉。这肉烤得很有水平,还洒了细盐,我忍不住吃得急了点,弄得满脸的油水。   “哥哥贵姓啊。”我没话找话问道。   “我哪里来的姓氏,只是世代住在东门,便以东门为氏而已。”十三郎满不在乎道。   我愣了一下,这才知道为什么府里门客吵架的时候,常有骂人“无姓之氓”的。夏商西周只有贵族有姓,故称百姓。一般人只能叫氓,黔首,没有姓氏那么高端的东西。   “原来如此啊。”我放下手里的猪腿骨,叹道,“大哥,你我一见如故,相交莫逆,结义金兰,小弟有句话,不告诉你就是不义。告诉你,却又怕你不乐。”   “你我兄弟,何必支吾,尽管道来!”   “以大哥的性子,势必会得罪小人。再加上颇有家财,难道就没有想过自保么?”   “哈哈哈,兄弟放心吧。”十三郎大笑道,“我家早就投了中尉李兑门下,莫说邯郸,就是赵国等闲也没人敢来欺辱我家。”   这倒霉孩子很让人不放心啊。我微微摇头:“莫说一个中尉,想我狐家乃是世代卿族,不也是一朝土崩瓦解么?再者,中尉之所以收纳你家,不过是图你孝敬,你现在不事生产,坐吃山空,难保不会被人弃如敝履。大哥若是不信这点,小弟实在无法在此安坐了。”   “哎!”十三郎不满地看了我一眼,“想那么多作甚!咱们把酒喝好就行了!来,再干一碗!”   我无语了。到底是人家的家事,我能多说什么?以前也碰到过那种老板,反正自己有钱,该用的地方用,不该用的地方用得也狠,进谏什么的都是傻子,表忠心么?人家自己都不在乎!   吃饱了酒肉,看看天色也不早了。我到底是相府的门客,夜不归宿虽然没有多大的关系,但是隔天肯定会被中庶子叫去询问。像我这种和中庶子关系冷淡的,说不定还会被人假公济私辱骂一顿。看着这个结义大哥一脸扶不上墙的模样,我暂时还是留在相邦府里比较靠谱。   回到相府的时候天色都已经暗了,门子正在点上门口的火把,见我来了突然见鬼一样地往里跑。虽然米酒度数低,但是后劲足,见风一吹就有些头晕,我走到这里已经有些撑不住了,见他那副样子,心中不由恼火:“不来扶哥一把也就算了,跑得比兔子还快。嘿嘿……兔子!”   我扶着墙走了两步,感觉胃里一阵翻腾,想到今天吃的是难得的烤肉,不由勉强忍住,不能浪费。   “狐先生回来了!”一个怪异的声音传到我耳朵里,不等我睁眼去看,有人一左一右将我架了起来。刚才好不容易忍住的呕吐感顿时难以抑制,哇啦啦全都吐了出来。   那两人连忙让我弯腰,一边轻轻捶我的后背。我是心又悲心又痛,满腹酒肉都入了土。好不容易把胃吐空,我也醒了几分:“你们这是干嘛呢?”   “主公等了你半日,狐先生,咱们赶快擦洗一下去见主公吧。”   “哪家的主公?”我脑袋还有些昏昏沉沉,“狐先生?我姓沈啊……”   “这下糟了,还在说醉话呢!”那人说道。   “直接拖过去吧。”另一人说道。   “先送去擦洗一下。”之前那人说道。   我听完这三句就睡过去了,根本懒得管他们把我拖到什么地方。眼皮就如灌铅了一般。不知道过了多久,温热的布巾探入我怀里,温柔地擦了个遍。热气渗入身子,我觉得浑身舒泰,不由呻吟了两声。   又过了一会儿,一股热呼呼的汤水轻轻碰触我的嘴唇。我张嘴喝了两口,酸味中带着一股辛辣,不知道是什么熬出来的汤水,喝下去就如火一般在胃里折腾,立时就出了一身的汗。   我睁开眼睛,抹了一把眼屎,想感谢一下服侍我的那位姑娘。   呃,算了,我看到那位大娘一脸恭谨,还是不要让她惶恐了。   “什么事?”我问左右两个没怎么见过的相府执事。   “相邦等先生许久了,还请先生快些更衣相见。”那个年长的对我道。   见毛见啊,都这么晚了,不知道下班了啊!我闭上眼睛,让头脑清醒一点,觉得房间里一股酸味,很不舒服。见我手脚无力,那个帮我擦身的健妇连忙上来帮我宽衣解带,换上干净衣服。打理干净之后,那两个执事前头带路,我紧跟其后,脚步有些虚浮。   一行人直直过了那堵矮墙,原来相邦大人是在内宅等我。    风起沙丘 第5章 第五章 出差   从相邦的眼睛里可以看出,他对我的迟到很不满意,对我饮酒烂醉尤其不满意。我箕坐堂上,敞开衣襟,让夜晚的凉气带走酒后的燥热。我们两人都没说话,他是想给我压迫,我是懒得开口。   “老夫想派你去迎纳楚王,如何?”相邦终于开口了。   这尼玛真不是个好差事啊,难怪会落在我头上。辛辛苦苦出一趟差,却是一点油水都没有。楚王现在如丧家之犬,其本身的资质又很差,想进行政治投资都没什么希望。也不知道楚王现在到了那里了,邯郸出去一路上都是坑坑洼洼的官道,我这个体格又只能坐车,身为文科生加道家门徒连个避震系统都做不出来,肯定要受大罪了。   “加你为下士,如何?”相邦见我不说话,大概以为我不愿意。   “不用。”我道,“我就白身去。”   “白身?”相邦眯了眯眼睛,像是在审视什么。   “圣人贵夜行。”我把师父的话搬了出来,无聊道,“何必张张扬扬?善于攻者动于九天之上,等楚王到了邯郸,想要用他,就让王上召见诸国使臣时让楚王出来坐坐。不想用他,就说楚王逃入赵境,目前不知所踪,正着力追查之中。何必事情还没办,就闹得满城皆知!”   是我的语气太严厉了么?你干嘛这副脸色看着我?的确是你自己笨,我又没说错。   “不愧是贤人门下,年纪轻轻居然有这等见识!”   虽然你夸我我很高兴,不过别以为我就这么好说话,摊上个倒霉差事一点津贴都不拿。   “而且一行侍卫也不用相邦出人。”我又道,“尤其不用赵兵。”   “这一路可未必太平。”相邦道。   “无妨,我招募一些市井流氓,扮作商贾,只要主公给开个路引就行了。”   肥老先生很爽快地答应下来,还很上路的给了我一笔不菲的活动经费。我酒后困得厉害,便要告辞而出。老先生最后还是不放心,直截了当问道:“你可有什么想要的奖赏?”   “在这儿混吃混喝这么久,尽给主公惹麻烦了,跑趟腿的事要什么赏赐?”我撑着地板站起身,打了个哈欠,“等我回来之后,多少给点肉吃吧。”   我回到宿舍,正要解衣睡觉,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尼玛还没告诉我楚王逃到了赵国哪个城市呀!让我去哪里迎?而且这一来一往,不知道多少天过去了,楚王还是觉得没戏了跑到魏国去怎么办?我对魏国那边不熟,不知道会不会有我这么聪明的人主张接纳楚王。   而且我还要集结人手。   至于经费什么的,那个东西对我来说根本没用,因为哥的大哥是个正义感泛滥的富某代,最讲义气。只要跟他说一下现在小弟需要你帮忙,若是成了,以后飞黄腾达,若是败了,小弟就没脸活在这个世上了。相信他一定会热血冲头帮我组织人手的。而且这个时代都以大义为荣,以小利为耻,他这样的豪侠肯定不会跟我提钱的事。   果然,我连夜跑到十三郎家里,以新晋义弟的身份叫开门,把这位大哥从被窝里拉出来,一脸激荡地对他道:“大丈夫扬名诸侯,立身天地,在此一朝,大哥干不干!”   “干!”   我不知道他这算是答应我,还是在骂我把他从温柔乡里拖起来。不过他后面那句话让我大为满意。他说:“兄弟你说说怎么干!”   看,这就是任侠!连干什么都不问,斩钉截铁。我兴奋地说:“咱们先进宫把赵王干掉。”好吧,我只是在心里开了个玩笑。   “大哥快纠集人手,要口风紧拳脚好的,拿了家伙,备下快马轻车,明日城门一开就跟我走。”我说。   十三郎连连点头,突然抬头跟我说:“这事得跟我娘说一声。”   尼玛!坑爹呢!   见我面色不好看,十三郎连忙向我解释道:“虽然听你说得这么轻松,但万一我死在外面,上有老母,下有妻儿,都得安顿一下。”   我突然发现我还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外人。虽然十三郎是个准黑社会老大,但他也是为人子为人夫为人父的大男人。这家伙血液里有豪勇的因子,也不妨碍他存上那么一点侠骨柔肠。   “只要防止路上的盗匪,没什么危险。”我安慰他道。   “某听说过一句话,大丈夫疾没世无名也!只要跟贤弟干的真是大事,何惧生死!”十三郎的整个身影都高大起来了!我近乎仰望地看着他,也跟着站了起来,信誓旦旦道:“只要大哥信我,非但没世有名,当世未必不能闻达诸侯!”   十三郎朝我一抱拳,健步往内宅走去。我在外面等了一会,传来两个人的脚步声。一轻一重,重的是十三郎,轻的是一位年纪二十左右的少妇。那少妇见了我倒头便拜。我心中一紧,看来是老婆不让,可叹我在相邦那边把话都说满了。   “不知叔叔可有家人,需要妾一体照顾的?”她诚恳说道。   我擦泪!这么好的老婆上哪里去找!   我估计十三郎把此行说得十分悲壮,弄得老妈老婆都以为他要名垂青史了,所以出来送行。实际上我深知一路上除了土匪和野兽,压根没有什么人会对我们造成伤害。虽然历史上楚怀王还是被秦兵抓回去了,但那也是赵国不接纳,他往魏国跑的时候不小心撞到的。   “某孤身一人,若有不测,请嫂嫂转告相邦,有愧信托。”我沉声说道。   “贤弟!我们走!”十三郎哗啦啦站起了,大步朝外走去。门口已经有了骚动,想知道这位平日的金主到底是什么事这么紧急召唤。我朝嫂夫人拜了一拜,也跟了出去。正堂外面的院子里,人来得越来越多,很快就聚集了五六十人。   十三郎大手一挥:“诸位兄弟,眼下有一桩大事,需要我等奔袭千里,立大丈夫之名!扬赵邦男儿威武!愿意去的请上前一步!”   这群人中略有喧哗,很快就有几个壮汉走了出来,横成一排站在十三郎面前。十三郎默默点头,让人奉上财帛铜钱。有人收了,有人推辞不要,各尽其意。后面的人见有人出列,还有犒赏,有的跟了出来,有的隐隐缩身,一举一动全都落在我眼中。   最后召集到的人一共是二十三个,小一半了。而且看身形都是魁梧有力,营养充沛的赵国健儿。我真的很好奇他们都是吃什么长大的。   算上我和十三郎,此行一共二十五人,我们约定了早上碰头的时间和地点,各回各家安排后事……如果他们最后发现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悲壮,会不会觉得被我戏弄了?我回到相府的时候还觉得有些不安,若是不在此次行动中死上十几个人,好像实在对不起他们。   肥义老先生让人准备的路引凭记在天色蒙蒙亮的时候送到了我手上,二十五人一共三十匹马,在城门打开的瞬间就冲了出去。十三郎的名声好像很大,那些守门的都跟他开玩笑说这么早出去打猎啊。   据我所知,私猎是要砍脚的吧……赵国的法制真的很糟糕。不过换个角度想想,真要让我生活在秦国,没有任何娱乐活动,垃圾倒错地方都要被剁手,那种日子谁能受得了啊?   十三郎当然神情严肃,一言不发,所以那帮守吏也就不多说了。有一个看到我们都带着佩剑和弓弩,又觉得气氛诡异,跟他上司耳语几句,被他上司推搡到后面去了。   此次行动最大的问题就是我忘记了交代十三郎准备轻车。虽然轻车空间狭小,还得自己御车,坐都不能坐,但是总比骑马舒服。我上次骑马还是在某个旅游景区,有人拉着马走了几步,拍了两张相片就下来了。现在又要压住马浪,又要缓解大腿根部的酸痛,而且薄薄一层毯子根本不能保护我的前列腺。最痛苦的是没有马镫啊!我好不容易上去,想下都下不来!   重生战国必备金手指——镫鞍辔!你们等着被我发明出来吧!   从邯郸到楚王落脚的兹氏城,一路向北,到石邑转西,驰往晋阳。我曾一度想将眼前的地名与上辈子的地图结合起来,不过天生方向感薄弱不说,这些现在看起来不错的城市,可能只是两千年后的一个村,所以经过三个村子之后我就放弃了。好在石邑商业环境很发达,居然有马车!于是总算从骑马中解放出来,站上了轻车。   悲剧的是,御车原来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简单啊。那两匹呆傻的畜牲,在我的吆喝之下压根不动!   师父教过我爬树,但是没教过我御车。   好在同行众人中有两个会御车的,我只得蜷曲在轻车一角,避免妨碍人家挥鞭。这样也好,我可以放松地看看风景,打打盹,不用吹风,只是偶尔会被颠起来撞到头而已。往北走了没多远,十月的寒风就足够让人头疼了。    风起沙丘 第6章 第六章 迎纳   在历经了十天的非人旅行之后,我们赶到了兹氏。不知道两千年后还有没有这个地方,反正看上去破破烂烂的,只有百来户人家。一堵两人高的夯土城墙呈三角形将这些住户包了起来,城角还有一块菜地。   我深深吸了口气,自己终于挺过来了。守城的赵兵验过了我的勘合文凭,放我进城,对我十分尊敬。因为在晋阳刚刚补充过食物,所以十三郎就和他的朋友借宿在人家的祠堂之外休息,我独自前往逆旅见楚怀王。   走到逆旅门口的时候,我再三提醒自己,千万要谨慎,不能笑场啊!   以前不管见什么人,我都习惯了未语先笑,不过现在楚王这么悲催,我要是见了他就笑,难免有些不厚道。酝酿了一下感情,我想了想上辈子的父母,以及这辈子连脸都不记得的父母,沉声道:“外臣狐婴,求见大王。”   一国之君就算逃亡,身边也总是有几个人的,要是身边没人,他们连衣服都未必会穿,何况跑这么远的路呢!我不知道他这一路是怎么过来的,不过从咸阳一路朝北转东,越过起码两道秦军防线,肯定比我邯郸一路过来更危险艰难。   “大王请狐婴觐见!”寺人拖长的声音掩不住他的憔悴。他们在这儿已经休息了半个多月了,我还是第一个以赵国官方身份的人求见他们。   我大步走了进去。那个寺人脸上闪过一抹厌恶,被我飞快地捕捉到。虽然我不习礼数,但是我知道他的意思,他希望我能疾趋觐见。真抱歉,就算让我去见赵王我也不会疾趋。这无关礼貌,只是那个动作难度对我来说实在太高。它要求双脚不离地面,脚尖蹭地,膝盖微屈,双手扣着小腹,低头拱背,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像小跑却又没跑起来……莫非还要你哥我给你来个云袖!   楚怀王在堂上接见了我,一个看上去足足有六十岁的老头子,头发已经全白了,脱落得厉害,厉害到了已经无法戴楚人喜欢的峨冠了。他努力想坐正身体,展现王者威仪,却因为身躯肥大,双脚已经很难支撑他的身体,而且我估计他的膝关节那堆儿肥肉也无法允许他正坐。所以他甚至没等到我行礼,就放弃了正坐姿态,斜靠在软垫上,一副无道昏君的模样面对我这个不是使臣的使臣。   “外臣狐婴,见过大王。”我很自觉地跪坐在地上,伏身一拜就平身了。   “狐子身居何爵啊?”楚国口音听起来好像更让我觉得舒服,不过一上来就问我的爵位,显然已经成了惊弓之鸟。如果我的爵位低了,他会怀疑赵国不接纳他。   我回道:“臣白身。”   他很不高兴。非但不高兴,还带着强烈的恐惧。   “为了大王的事,寡君夙夜难眠啊。”我故意作出为难的样子。寡君是我这个做臣下的面对外国君主称呼本国君王用的谦称,老实说我还是头一次用这么多谦称和敬语。   熊槐瞬间就瘫倒在榻上,就像是被人抽去了浑身的骨头,颤栗道:“连赵国,都怕秦国么?”   “秦王就是我主父拥立的,我们赵国怎么可能会怕秦国!”我讪笑道。   “那……”   “唉,是怕大王出事啊。”我叹了口气道,“初闻大王蒙难,逃出浊辱,寡君便想兴兵百乘,前来迎王。”   “哦!”熊槐又坐了起来,两眼放出希冀的光芒。这样一个憨厚没有城府的人,张仪还真忍心骗他!   “只是从此处到邯郸,足足有千里之遥,”我虽然不知道确切里程,不过熊槐更不可能知道,“若是惊动了秦国,派出死士谋刺大王,实为寡君所不忍见。故而命相邦肥子选派门人,日伏夜行,掩秦人耳目,偷偷将大王接往邯郸。对秦人则说大王不知所踪,如此大王便没有了性命之忧。”   “善!大善!”熊槐连声道,“寡人闻赵王乃一介孺子,不料尽能思虑得如此周详,大善啊!”   “寡君素来聪慧。”我笑道,“大王何时可以启程邯郸?”   “随时都行!”楚王道,“寡人实在迫不及想去拜会赵王。”   “请大王留下随从,以此掩人耳目。”我趁机道,“我等势必保护大王周全。”   这个对楚王殿下来说就有些挑战了。他刚从秦国逃出来,心魂未定,让他舍弃随从,那不是刚出狼窝又入虎口么?不过我作为一个打工仔,当然要替老板考虑。万一邯郸来一封旨意,让我把楚王交给秦人呢?单独一个老头子总比带着一帮侍卫的老头子好对付。尤其我这边人也不多啊!   “狐子,”楚王哽咽道,“这些人随寡人入秦,又助寡人逃脱虎狼之地,寡人怎忍心弃他们而去呢?”   “大王在秦国呆了这么久,怎么知道他们之中没有被秦人收买的呢?”我丝毫没有同情他的眼泪,“我听说秦兵紧紧跟踪,有时候只差三五里路,这难道不是有内奸的关系么?”   这是我瞎说的,反正又没法核查。看楚王一脸恍然大悟的样子,我知道自己说中他的心事了。但凡这种懦弱的人,陷入窘境之后就会怀疑别人背叛,甚至产生被害妄想症。这时候挑拨离间,十有八九能中。   为什么我好像变得腹黑了呢?我很纯真的啊!   “寡人全赖狐子了!”楚王终于下定了决心,把值钱的玉佩白璧都拿出来交给了我。   真没想到这趟出差还能赚点小外快。我拿着玉佩白璧,觉得有些烫手。私自留下的话,对十三郎来说有些不好意思。转送给他的话,又可能走漏风声,被人说我贪污。   “邯郸城大水深,不才先替大王保管,等到了邯郸,何处需要打点,必然用在大王的事上。”我道。   楚王连忙起身跑下来,紧紧抓住我的手,泣不成声:“不料寡人还能得见古之君子!狐子若是不弃,日后与寡人归国,必以上卿待之。”   算了,外姓上卿在你们楚国有那几个留了全尸的?好像一个都没吧。我再不懂历史,好歹也跟着师父读了那么多年书,吴起的血还留在你们楚国的大殿上呢!   “不才山野顽劣之徒,”我道,“日后若是不见容诸侯,还请大王看在今日情分,收容一二。”   师父说,做人最忌讳地就是把自己做成伟光正,这样彻底不给人留下空间,只会断自己的路。虽然楚王现在生死操之我手,仰我鼻息,但如果我能放下身段,提出一个对他无损的小交易,就可以让他觉得舒服点,以后见面也有余地。   这点上晋国的介子推就比我差很多了。那家伙跟着晋文公重耳出逃列国,一路上对重耳照顾得无微不至,在断粮的时候还把自己的大腿肉割下来给重耳充饥。结果重耳归国成了晋公,他却背着老娘逃到山里去不肯接受重耳的厚待。这不是给老板上眼药么?世人会说你介子推品性高洁,却又怎么评价重耳的忘恩负义呢?   我想,重耳下令火烧绵山的时候,未必真的指望介子推出来,说不定更希望介子推坚持自我不要出来。你看,烧死了介子推只要立个庙祭祀一下就行了,堵住了天下悠悠之口,成就了一段君臣相得的千古佳话,多实惠啊?顺便还创造了一个节日——寒食节。我也是从这个故事里才知道,晋文公取了介子推死尸下的一段木头做成了木屐,没事的时候就对木屐说“悲哉足下”,以至于我对平辈的敬称只会用一个“足下”。不过这个故事听着怎么那么瘆人呢?   见楚怀王面色轻松了许多,我知道我成功了。   十三郎和他的人休整了一天,留下两个体质较弱的——除我之外,作为楚王随从的向导,约定邯郸再见。其他人赶着两辆车,再次循原路返回。这一次没走多远,只走到晋阳,楚怀王就不肯走了。   我也不想走。   晋阳是赵国最早的都城,当年赵简子就是在这里固守三年,打败了智氏、魏氏、韩氏的围攻。我在数日前第一次来到晋阳城下的时候,恍然间如同回到了邯郸。同样都是夯土城墙附以砖墙,莫说冷兵器时代,就算以一战的火力都未必能摧毁。高达五丈的城墙上飘扬着赵氏的旗帜,城头精兵阵列,肃杀之气森然。   进了城是一座瓮城,行人可以通过,马车在这里经受第二次检查。   晋阳是个正四边形,两条直道呈十字型将城市分为四个区。相较于邯郸十万户的规模,晋阳略显得冷清了些,不过往来车马和各种口音的商贩却丝毫不比邯郸少。   我安排楚王住进了女闾。虽然我们可以住公家的传舍,不过大家都知道,国营招待所肯定没有私营夜总会让人住得舒服。赵国和秦国一向是被鄙视的国家,因为秦国在西,赵国在北,远离中原腹地,所以总被视作戎狄之地。我不知道中原郑卫的靡靡之音是多么销魂,不过在晋阳这处简陋的女闾里,我已经觉得很有天上人间的滋味了。   我一个道家门徒都这么想,何况受了三年苦楚的楚王呢。    风起沙丘 第7章 第七章 娱乐产业   鉴于熊先生的身体状况,我觉得不适合做长途旅行,所以在晋阳休整。十三郎派了两个人先回邯郸报信,自己率领大部队留下陪我。我和十三郎对女色的爱好并没有楚王那么厉害,所以我们并没有整天泡在女闾里,经常出去游览古城风光。   晋阳守备兵尉接到邯郸来信之后接手了对楚王的保护,给我们腾出了更多的时间。我本来很为战国娱乐活动的匮乏而忧愁难解,不过很快就发现男人并不需要有那么多娱乐活动——只要有夜总会、足球、赌场,生活就十分充实了。   这个时代的足球叫做蹴鞠,竞技性很强,除了不能抱着球跑之外简直赶得上橄榄球。每场比赛下来都有人挂彩,观众们围着场子大声呼喝。我看得大开眼界,流连忘返。十三郎却显得很不屑,他说:“比邯郸的差远了。”   “邯郸也有?”   “有啊,就在城外十里坡。”他说。   好吧,我在邯郸时间不长,从未出过城。尤其出城十里,我有病跑那么远!   “咱们去看斗鸡|吧。”十三郎道,“那个更刺激。”   “太残酷了吧。”我皱眉道。我从小心善,最见不得斗鸡斗狗斗袋鼠之类的娱乐,太血腥!太三俗!太没人性!   观众群中突然发出一声暴喝,我连忙朝场上看去。就在刚才我跟十三郎说话的当口,两队人不知道怎么就打了起来。这拓麻才是大赵健儿啊!打得那叫给力!一拳下去,眼泪与残牙齐飞,鼻血共口条一色!太过瘾了!   十三郎也来了兴致,一起加入了起哄的热潮之中,上百人的声音汇聚成了一个字:“打!打!打!”   直打得要出人命了,总算有人上前去拉架。那架势本身就像是去打架的,十七八个健儿手持长棍,把场上打得热血朝天的两队人分开。   见好戏落幕,我从人堆里挤了出去,抹了抹额头上的虚汗,被冷风一吹,觉得有点冷。十三郎也从人堆里挤了出来,道:“还不赖。”   我嗓子嘶哑疼痛,举手指了指大道上的一处饭庄。十三郎看了看天色,道:“行,吃点东西咱们去看斗鸡。”   我摇了摇头。这孩子怎么跟鸡较上劲了呢!   这是我第一次进饭庄。邯郸虽然也有几家,不过我吃住都在相邦府上,不用进去消费。这个时候还没有高档饭店,都是供贩夫走卒吃的粗饭和卤水佐菜,什么肉食,什么好酒,那都是金手指开到爆才会出现的东西吧。   我们挑了一张门口的桌案,自己从门旁取了两个马扎坐下。十三郎要了一碗粟米饭,我要了一碗稻米。两碗饭的价格差不多,不过我很快就后悔了。北方产粟米,尤其赵国还是粟米大国,所以晋阳的粟米很新鲜,闻着就很香。   稻米产在南方,这家黑店又不舍得把发霉的霉米去掉,弄得一碗难得的大米饭味道变得十分诡异。更不去说因为蒸笼受热不均的关系,一碗饭里还有夹生的米粒。   “而且连壳都没脱干净。”我无奈道。   “你果然是大家子弟。”十三郎的粟米饭已经下去一半了,吃了一口泡过盐水的青菜,“真挑!”   “胡扯!”我刨了两口饭,硬吞下去,“那啥,你就没想过多赚点钱么?”   “哪有那么容易?”十三郎看了我一眼,道,“以前我家是贩马的,现在北边打仗,断了财路,只有等息兵之后再缓缓图谋了。”   “马是国家战略资源,你一个小混混头子去参合什么。”我跟他已经很熟了,所以说话也不避讳。   “什么战略?资源?”他茫然地看着我。   “就是国家打仗、安民要用的东西。”我道,“你可以避开这些,弄点小玩意,也很赚钱。”   “那些小钱有什么挣的?”十三郎很不屑地说道。   我放下碗筷,道:“你不知道聚沙成塔,水滴石穿的道理么!”现在整个天下有大约两千三百万人口,如果每人给一枚刀币,就有两千三百万个!以一千枚为一贯,就有两万三千贯!比一些小封君都富有!   “你说得对,不过我上哪儿找那些人要钱?”他戏谑地看着我。   “所以要让他们来送钱。”我道。   “怎么个送法?”他疑惑道。   “你没看刚才的蹴鞠么?”我皱眉道,“你只要圈块地,立个场子,自己找人搞比赛,来看比赛的人一人一枚,不就成了!”   “自己人和自己人踢?”十三郎也放下碗筷,好像在深思一般,“那多没意思?”他们现在的蹴鞠都是义务表演,两队人都是业余爱好者,有空了凑一起玩一场而已。   “别让人知道不就行了?”我敲了敲桌子,很郁闷地将球队建设,赞助商冠名等内容用他能够理解的话说给他听,总算让他小子开了点窍。不过他对蹴鞠的兴趣一般般,倒是想把这套用在斗鸡上。我不知道这和文化环境有没有关系,或许战国时代的人就是喜欢斗鸡斗狗呢?   “不过斗鸡场已经太多了。”他兴奋了一下,又有些沮丧。   “斗人场还没有吧?”我随口问道。   “斗人?”   “对,”我道,“和斗鸡一个样。设奖金,打擂台,最后的赢家还可以送一条金线腰带什么的。”   “打输的也杀掉?”   我靠!斗鸡输了就不能再斗了,所以杀掉吃肉。人输了还可以东山再起啊!而且人肉也不能吃。我对这种残暴的思想简直无语了,道:“国家免费杀人给大家看,你收了钱谁还来看?当然是打架给人看啊,打得越狠看得人越爽快。”   十三郎想起刚才的情形,连连点头,显然十分动心。我以为他会立马答应下来,谁知道他沉吟片刻之后又道:“我们最喜欢看的就是斗败的鸡被杀掉的那刻……”   “这事你出人,我来筹划,到时候利润均分。”我完全忽略了他这句话,直接做总结道。   “哪有这等事!”十三郎连忙站了起来。   我心中一惊,这还是我那个豪侠的兄弟么!怎么跟我计较这种小利!   “既然是贤弟想出来的,自然都是贤弟的钱,难道哥哥我帮着出点力还要钱么!”十三郎一脸义愤。   “好吧,既然你这么说,我就却之不恭了。”你家里有钱,哥还在寄人篱下呢!沙丘之变是赵国大洗牌的时候,既然混不到政治资本,哥可不想卷进去,得在此之前先跳出这个火坑。   “不过,”我又道,“虽然你我兄弟谈钱伤感情,但是你那些朋友却不能让他们白白出力。这样,你出面组个社,帮着看场子,不让人来捣乱。”   “某家兄弟的场子,谁敢来捣乱!”   “那是,不过借个由头给那些朋友些许贴补嘛!”我让他坐下,“朋友有通财之义,只是找个由头大家脸面上有光。”   十三郎重新坐下,点头道:“还是贤弟考虑得周详。”   于是我们的第一个产业就在这个小饭馆里谈成了。由十三郎出钱出力出人,我出策划,做成之后归在我名下。咦?看上去好像我很占便宜啊!算了,等做起来再说吧。虽然我下意识地觉得这是笔大买卖,不过坐在这么个简陋的小饭庄门口,感觉就像是两个身穿汗衫的老大爷坐在快餐店里谈上亿圆的大项目一样。   吃过饭,我们去考察了晋阳的斗鸡场和斗犬场。我灵感喷涌,觉得自己还可以开赌馆,开赛马场跑马,还可以搞职业联赛!一切只等回到邯郸,我们就可以大展拳脚了!   等到日头西下,我和十三郎领着一票帮闲随从回到下榻的女闾,发现门口戒备森严,已经不是晋阳守的那些精兵了。   是比他们更精的精兵!   这些士兵身上散发着血气,只要瞪上一眼就让人不寒而栗。他们的脸上,手上,凡是露出来的部位都有创伤,显然是百战之余的精锐。这样的精锐怎么可能来保护楚王那个废渣呢?难道赵王亲自来晋阳了?当然不可能!除非丫比我还早出发。   十三郎没我反应敏锐,直直就往里闯,被门口的那个兵士手臂一挡一推,轻而易举地推倒在地。我连忙挡在十三郎面前,生怕他犯浑,对那兵士好言道:“君子,我等行商住在此间,不知能否通融放我们进去。”   刚到邯郸的时候,我很困惑该如何称呼陌生人,叫大哥小弟肯定不行,因为现在“兄弟”是很神圣的关系。后来我发现府上有人看到男人就叫“君子”,索性跟着他学吧,希望他不是穿越来的。   “你是相邦府上的狐婴吧?”他问我。   我擦泪!哥的名气已经大到这等地步了么!曾经漫步邯郸无人问的小透明,只是出了一趟差就声名远播晋阳城……我当然还没自我膨胀到这种地步,于是道:“仆乃狐子的随人,不知君子找鄙上何事?”   那人斜着眼睛看了我半天,用很确定的语气道:“你就是狐婴吧。”   我勒个去!你怎么就跟我卯上了呢?不过看他样子好像也没什么凶煞之气流露,应该不是什么坏事吧。于是我索性挺直腰杆道:“君子目光如炬,是怎么认出小可的啊?”   “长官有命,见到狐先生,请速到听花台一叙。”那兵士对旁边左右人道,没看出来还是个小官。他说完亲自领我进去,同时示意十三郎等人在外面等着。我用目光安抚了一下十三郎,快步追了上去:“君子,小可的名气这么大了么?”   “听长官说狐先生身形矮小,皮肤黝黑,弱不禁风,面相上看有些像狐狸,不类我赵人”他笑道,“故而认得出来。”   你丫给哥等着!   还有你丫丫的长官!    风起沙丘 第8章 第八章 楼缓   我以为战国时代是一个火与血的时代,不会有那些雅致的东西出现。即便要出现,也不会出现在赵国这种苦寒之邦。等我穿过两道门,走进平日不对外开放的内院中,我才知道自己错了。   何止是错了!简直亮瞎了我的氪金狗眼!   这个院子虽然不大,但是种满了齐腰高的灌木,小桥流水一应俱全。没有邯郸常见的高楼危台,却是屋舍井然,亭阁林立,着实有一番雅致。地上铺着干净得发亮的石子,好像每一粒都有人打磨过一般,光是想想自己要踩上去就觉得是一种罪过。   那兵士在门口告辞而去,让我自己往里走。一缕若隐若现的琴声在园子里飘荡,我只觉得像是来到了仙境,放轻脚步循声走了进去。   穿过曲径,几株领春木让开视线,眼前豁然开朗,一个不小的人工湖静静躺在那边。临湖有高阁,以我的视力可以清楚看到一个歌姬的背影。琴声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   我来到阁下,作揖道:“邯郸狐婴,拜致阁下。”阁下侍卫上来取走了我的佩剑,双手放在剑阁上。一般人家谁会在水阁之外置剑阁?显然上面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   上面很快就传来召见的意思。我上去一眼就看到了湖光粼粼,一个貌美歌姬抚琴,两排乐工配乐,正主位上是个五十余岁的中年男子,宽衣博带,头戴纶巾,手扶酒爵,冷眼看我。   我伏下头,小步上前道:“不才狐婴,不知尊驾有何见教。”   “你可认得我是谁么?”那人声音倨傲。   我顺势平身抬头,看了他半天。直看得他面露怒色,我方才笑道:“恭喜尊驾,小可认不出来。”   那人冷哼一声,道:“那有什么好恭喜的?”   “这世间只有体态佝偻,驼背瘸足,举止粗鄙,容貌丑陋,大异于常人者,方能被人一眼认出。”我朗声道,“不才看了良久,发现尊驾与常人无异,虽认不得你,却还是得恭喜尊驾没有长成那副模样。”   “小子敢尔!”那人暴怒而起,一摸腰间,没有配剑!他手指左右道:“居然敢戏辱某家!拉出去烹了!”   我放声大笑!   不要小看笑。笑的威力是巨大的!从先秦两汉到三国魏晋,只要当权者要杀人,将被杀的人哈哈大笑,就能获得一个最后陈述的权力,往往就是最后一席话让他非但免去了斧钺之刑,还能一跃成为座上贵宾。   果然,已经抓住我双手的侍卫也放松了力气,只是虚虚拉住我。   “你笑什么!”   “笑你不自量力。”我道。   那人原本面如冠玉,现在被我气得像是煮红了的龙虾,怒喝道:“真当某家杀不得你么!”就在他大手挥起的时候。我厉声喝道:“一介傀儡,敢杀真壮士耶!”整个太阁上都安静下来,良久才听到一声拨弦的声音。   那人缓缓放下手臂,也哈哈大笑起来。我等他款款落座,方才松了一口气了,刚才好像有些棋行险招。   不过还真刺激!   “某乃上大夫楼缓!”他徐徐道,“你这山野愚夫,还以为某家不敢杀你么?”   我摇了摇头,环视他身边左右侍卫,道:“有真豪杰在此,一个上大夫也敢大呼小叫,动辄烹杀处士?”   等我再次环视侍卫之中,有些迟疑起来。如果楼缓是要见我的那位大人,他坐在这里应该是佩剑的。能让上大夫解剑的,除了赵王只有赵主父。赵王才十四岁,肯定不会出现在这里。主父赵雍倒是有cos癖,动不动装个侍卫随从之类的,乃扮猪吃虎的鼻祖。尤其是这些侍卫,一个个精光内含,稳如山岳,显然不是楼缓一介词臣能够调教出来的。   但这些侍卫身上的气都不自然。他们有罡气有霸气,有血气有勇气,但是缺了一股统领千军万马的自信,各个严谨得如同木偶铜人。我将目光放远,越过那些垂着头的侍者,望向乐工之中。   楼缓对面的歌姬依旧拨动着琴弦,琴声如流水一般在静谧得吊诡的水阁中洒落。   找到了!   我几步上前,拜在一个身高七尺,皮肤粗糙,发髻散乱,身穿褐色深衣的乐工面前。   “臣,相邦肥义门下狐婴,大礼参拜主父。”   靠,真要认错就糗大了。   你快动一下呀!   都被我叫破了,别硬挺着了!   速度出来与我君臣相认吧!   赵武灵王!   你丫再不动小心我沙丘不救你!   真不救你咯!   求你了,快说平身……   ……   “免礼。”那乐工,嗯,主父赵雍,总算开口了。   呼呼,短短几息之间,对我来说就像是数年之久一般。   我起身,与他对视一眼,再次躬身到地,依礼参拜。   主父边走边脱去乐工的深衣,露出里面的一身劲装。整块的犀牛皮,针脚细密地封成胸甲,中间有一块铜质的护心镜。窄袖长裤紧紧包裹着身上的肌肉,看上去精悍果决。我曾无数次想过赵武灵王会是个什么样的男人,今天这突如其来的会面却让我觉得好像见过无数次一般。   他长着赵人普遍的国字脸,两道剑眉高高挑起。眼睛不大,闪烁着自信的光芒。不过现在他的自信因为我而有些不足,蒙上了一层疑惑。   “你是如何认出寡人的?”   “丈人立于乐工之中,卓卓如仙鹤之在鸡群,怎么可能认不出呢?”我想了想,还是没把“夜空中的月亮”、“黑暗中的导航灯”之类的比喻拿出来,剽窃一个鹤立鸡群的成语就够了吧。   武灵王好像挺高兴,把楼缓赶开,自己坐了主座。   “听说是你力劝肥义接纳楚槐的?”主父坐定,举起酒爵,示意我也就席。   我躬身表示谢座,入席之后方才道:“臣只是分析了一下纳与不纳的后果,全是相邦自己决断。”   “分析?”主父笑了,“看你小小年纪,不是猜的吧!”   靠!哥两世为人,年纪还小么?你是在说哥营养不良的事吧!   “大道施行,事事连环,有果有因,智者不以鸿毛为轻,故能洞察毫末。”我直接用师父的话应对道。   “这话很耳熟啊!”主父突然侧首,好像在回忆什么。   不会吧?这是师父在深山里跟我说的呀。   “这是鹖冠子所言!”他总算想起来了,拍案道。   我松了口气,道:“的确是家师所言。”我一直觉得师父头上插着鸟毛很难看,但不得不承认很有辨识性,所有见过他的人都能记住他的鸟毛,叫他“鹖冠子”。   “你是鹖冠子门下弟子?”主父指了指身边,“上座。”   左右侍者麻利地在主父所指的位置铺好坐席,端上餐案。我坐了过去,道:“小可随师尊在山野隐修十三载,今年方才下山。”   “为何不见王而入相邦门下?”主父似乎有些不悦。   “臣一无所长,不过就是混吃等死而已。家师与相邦有旧,故而托他照顾。”我道。   主父沉吟不语。   我知道你想夸我,放心夸吧,我不会骄傲的。   “虽是实情,但也应当荐于王庭。”主父道。   实情你妹!   我发誓我以后再也不谦虚了!   “主父,此子虽有小才,性情却不堪重任。”楼缓在一旁进谗言道。   好吧,我也不指望堪什么重任。哥回到邯郸就可以混社会了,谁喜欢你们的爵位?谁知道现在距离秦始皇出生还有多少年?要不哥也来玩个一本万利的游戏?   主父不置可否,问我道:“下一步你将如何?”   “等楚槐康复一些就回邯郸。”我当然不能承认自己拿着公费在外面花天酒地。好吧,虽然那钱是十三郎付的,但我的确从相邦那里拿了经费。   “他?”主父嗤之以鼻,“你先不用着急回去。做我随从,去趟秦国。”   我很想问一下,我对你有效忠义务么?我是肥义先生的食客呀!   算了,看看那些百战精兵,我还是不要问这种问题了。希望十三郎回去之后能把我们的事业先搞起来,不要浪费时间。等以后有钱了,哥才不在赵国蹉跎呢!师父啊,为什么不让我去卫、郑呢!   “既然你是鹖冠子门下,可分析得出我等此行秦国的目的?”赵雍斜眼看着我,饱含笑意。   这就比较难说了,对于赵雍来说,国事考察很正常。不过自从秦国拘禁了楚王之后,诸侯谁都不敢跑到秦国的土地上跟他们会盟了。即便武灵王再神勇,也不会做这种蠢事。而且他出现在这里,中山前线已经搞定了?   我心中闪过一道闪电,将一团浆糊般的大脑照亮了那么一瞬。就是那么一瞬的功夫,秦国、赵国、函谷关、中山灭国诸多事件如同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串在了一起。    风起沙丘 第9章 第九章 秦国相   我缓缓站起身,走到主父正对面。等他目光凝视我,并且面露疑惑的时候,我一个转身向楼缓拜了下去。   “见过丞相。”   我很高兴看到两人都露出了惊讶的神情。战国时代的宰相权力之大远过后世,一旦配上相印可说是走到了士人的高点,再上去就只有列土封君了。传统上华夏诸国都称为相邦,楚国因为历史原因一直称令尹。秦国原本也是设的相邦,为了表示与众不同,武王二年初置丞相取代了相邦这个官职。   从他们两人的表情上看,这件事应该还是秘密吧。   我拜完了楼缓,回到坐席坐定,悠悠然夹起一块烤肉放进嘴里。到底是王室的手段,这烤肉还用蜜汁浸过,咸中带甜,入口即化,十分好吃。   “你是如何知道的?”主父面带疑色。   说起来其实很简单。首先,现在秦国的处境很糟糕,估计自己也知道函谷关守不了多久了。齐、楚、韩、魏都铁了心要让秦国好看,这个时候不快点讨好赵国还等什么?等赵国灭了中山腾出手过来凑热闹么?   中山一灭,赵国再无心腹之患,刚打完仗的大军随时可以往西折南,绕过函谷关直奔关中。事实上这个构思不是我想出来的,在山中读书的时候,庞煖就曾对于诸侯反复攻打函谷关表示过疑惑。我也觉得没有必要在那么个地方跟秦国死磕,北面那么宽阔的国境线,散步都过去了。   秦国连函谷关都守不住,会用什么来贿赂雄才大略的武灵王呢?只有国政了。任命盟国的大夫为相邦,这是目前正流行的结盟方式,表示自己在国家政策上全听盟友的!之前赵雍和宋国结盟,就是派了仇郝去当相邦。   秦国现在让赵国派人来当丞相,做出与赵国结好的姿态,既稳住了赵国,也警告魏韩齐三国不要得寸进尺,一举两得。   楼缓身为上大夫,差不多是做丞相的爵位。武灵王直接从前线来到晋阳,其实跟楚王无关,只是想混在楼缓就任队伍中去打探一番秦国的虚实吧。   我缓缓说完,面前的一盘蜜炙肉已经吃得干干净净了。主父看看我,又看看餐盘,目光再回到我身上,低声道:“早听肥义说狐婴不守常礼,果然如此。”   我差点被最后一口肉噎死。   你妹!哥说了那么多,你就看到我吃肉了么!   一股重重的挫败感油然而生。好吧,其实在他这位当事人看来,这些事是理所当然应该想到的。一个天才总是会把别人也当天才,所以看到别人和他想的一样,并不会有什么惊讶。他们只会惊讶那些蠢笨的人是如何诞生的。就和我看相邦府那帮食客一个道理。   楼缓脸色铁青地看着我。   “你们全都下去。”赵雍抬了抬手,同时看了楼缓一眼。   楼缓神情纠结地看了看我,朝赵雍拜了一拜,躬身退后。退到楼梯口,他又是一拜,方才转身下楼。整个过程做得一丝不苟,果然这才是礼数啊!我等楼缓彻底消失之后,方才收回了目光,坚定了自己要做个闲散人员的决心。   我要是转世在富贵人家,并不会排斥这些礼节,不过山中跟着师父那十三年,对我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的形成起了决定性作用,甚至颠覆了我前世的很多认知,所以现在让我改回主流,还是省省力气吧。   “非常之人不可以常情约束,”赵雍看着我,“你这小子胆大妄为,我很喜欢。”   “谢谢。”我说。其实我想说“不用”,但是想想他可是赵国真正的主人,身在赵国,我还是客气一点比较好。   “你不愿随寡人去秦国?”   那是当然,路途遥远,交通不便,任务含糊不清,没有出差津贴,对手又十分不讲究,运气好软禁你,运气不好直接往鼎里一扔烹熟喂狗。到时候你丫挺的撒丫子跑了,哥就是那种属于随时可能被抛弃的随从甲……明明可以回邯郸过上好日子的,莫名其妙被抓了壮丁,谁二谁愿意!   “多少人求之不得呢!”他见我不说话,故意叹了口气。   我忍不住道:“臣只愿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   武灵王笑眯眯地看着我,好像我在说什么笑话一样。这就是三观不同的缘故么!这孩子永远不会知道平淡是真,上善若水的道理。   “寡人年轻的时候,曾听过鹖冠子讲道。”赵雍站起来,缓步走向阑干。我只好跟了上去,束手侍立他身侧。   他似乎在回忆当时的情景,良久没有开口。我以为他想不起来,索性将目光投到阁下的湖面上。就着最后一缕残光,湖水如同墨汁一般黯淡粘稠,丝毫没有白天的清灵悦目。   “当时夫子对寡人讲了圣人贵夜行的道理。”武灵王沉声道。   芴乎芒乎,中有象乎。芒乎芴乎,中有物乎。窅乎冥乎,中有精乎。致信究情,复反无貌,鬼见不能为人业。故圣人贵夜行。   武灵王起了个开头,我沉声将这段师父刻在木板上的文字背了出来。师父也讲坐忘,讲心斋,讲大道清静本源,讲上善若水处恶不争。不过我总觉得他对“夜行”最为着墨。我们三兄弟很少有公共课,都是私下传授,平时也不鼓励我们交流,基本处于各学各的。只有讲“夜行”的时候,他才会把我们聚在一起。十三年来,我从这句话的毛尖领悟到了皮毛,赫然发现下面的骨肉血脉庞大得令人恐惧。   “转眼十三年了。”武灵王叹道。   原来那年师父就是来邯郸见你的。我还沾了你的光咯?如果不是在街上看到师父那个奇装异服的怪人,我可能早就饿死在了街头。那半年的流浪生活现在回想起来都有些后怕,身为一个五岁孩童,连坑蒙拐骗偷摸抢的能力都没有,只能在骡马市捡人家掉落的草料,凑够了一筐去换个面饼。   “你将天下诸侯之事分析得丝丝入扣,难道就没分析过夫子么?”武灵王一双炯炯有神的小眼睛盯着我,“他为什么要你下山?为什么让你入仕?夜行之道,你真的领悟了么?”   虽然我承认你说的很在理,不过这并不构成我要跟你去秦国的理由。   “自臣投入相邦门下,相邦解衣衣我,推食食我。不以我年幼无知,出身卑鄙,言听计从,屡试重任。臣怎能中道弃职责不顾呢!”我沉声道。   “如此受相邦重视,为何今日还是白身?”赵雍好像不信。   “不赏之赏才是大赏。”我道,“臣年不及弱冠,相邦也是怕我遭庸人嫉妒。”   武灵王叹了口气,好像对我很失望一般:“你今年多大了?”   “开年就十九了。”我说。   “的确不用急。”赵雍又叹了口气,“不过寡人不能不急。”   “赵国形式还不错,不用急吧。”我有些昧心道。我对沙丘之变以后的故事不了解,不过诸葛亮自比管仲乐毅中的乐毅,就是沙丘之后从赵国逃到燕国的。而且赵雍死后,赵国再没有一个君侯给后人留下什么深刻印象。   “寡人总觉得楼缓大夫有些不对劲啊。”   “臣不知。”   “他是个很谨慎的人。”赵雍道,“喜怒不形于色,今日却太过反常。”   要想揣摩人心的确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啊。我不由心中也紧了紧,自己并没有做过什么事,为什么会引来这位上大夫的格外瞩目呢?在他眼中,我应该就是一只可以随时碾碎的蝼蚁不予理睬呀!   “楼大夫是楼烦人么?”我看似随口问道,实则是想探探赵雍的口风。在介绍一个人的时候,很容易将自己的感情色彩带入其中。   “当然不是,”武灵王笑道,“怎会有这种怪异的说法?楼缓是赵室宗亲。”   我见赵雍缓了口气,知道他要讲故事,侧耳倾听。没想到故事扯得很远,一下子扯到了赵氏的兴族之祖赵成子衰身上。赵衰早年有贤名,与晋文公重耳自幼相识,亦师亦友。重耳流亡十九年,赵衰全程陪同。最后辅助文公成就霸业,从不争权夺利,以国家利益为先,被人称为“冬日之阳”。   赵衰有四个儿子,赵盾、赵同、赵括、赵婴齐。同、括、婴齐的生母是晋文公的女儿,封于原、屏及楼,故又称原同、屏括、楼婴。后来发生了一件事,使得赵婴被逐出了晋国,等再次回来的时候,为了避免大宗小宗之间的矛盾,赵婴的后人就以楼为氏。   “什么事让赵婴被放逐的?”我好奇心被勾了起来。这个时代的书简很少成体系,大多事纪传体,如果不是师父这样的大才教导,甚至分不清哪些事在前哪些事在后。而且就算师父再博学多识,也不可能知道每一件事。就算知道,我也未必能听到。列国历史之中,师父讲得最多的是楚国,其次是晋国,即便如此,还是有大量的空白给我留下了遗憾。   “你想知道?”赵雍的笑容有些诡异。   ——跟我去秦国吧!   他说。    风起沙丘 第10章 第十章 诤臣   你妹啊!   我是那种被一个故事就骗走的小屁孩么!   坐在马车上,我心中有些不平衡。   我居然真的毫无节操地被一个故事骗走了……   不过赵雍许诺等我回到邯郸,可以进守藏馆看所有赵国的历史文献和公文存本。他还说,我若乐意,完全可以任命我为馆史。   条件就是跟他去一趟秦国。   我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住了,居然同意了。于是只能告别晋阳的花天酒地,再次踏上西进的征途。因为函谷关在打仗,所以我们从晋阳直接往西,从离石到蔺城,然后从蔺阳走水路,顺着黄河往南,到龙门山的时候登陆往西,再往南,再往西……   到咸阳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的体重更轻了。一向征伐草原的赵雍也显得有些憔悴,那一段水路实在走得让人蛋疼菊痒。我希望等我回程的时候函谷关已经攻破了,这样可以少受很多罪,还可以去韩国感受一下中原之风。   虽然这一路上患难过来,楼缓对我还是一张死人脸。我懒得理他,索性跟那班乐工混在一起。乐工之所以被人不齿,基本上都是奴隶、残疾和阉人。春秋时代,乐还是作为治国的一种有力手段,乐师基本都是士大夫阶层。到了现下,乐的主要功能就是娱乐了。   那些乐工见我与他们混居一起,十分不自在。恭谨之下藏着的是浓浓的惧意。我喜欢那些士大夫被我说得哑口无言,骂得狗血喷头却无还口之力,但并不乐于见到这些处于底层的人将我视作高高在上的大人君子。   还在黄河漂流的某一天,一个乐工晕船晕得厉害,吐得几乎要虚脱了。我让人煮了薑水,灌下去之后果然好了许多。我又让人开了舷窗,让船舱里通风。虽然在冬月的寒风中有些痛苦,不过晕船的人倒是好了很多。   “下奴乃草芥之流,竟劳动君子,实在惶恐。”那乐工泪流满面向我道谢。   我很遗憾。你这样道谢,让我心中很不爽。天生天杀,谁比谁卑贱呢?   “你知道师旷么?”我问他。   他摇了摇头。我望向船舱里的众人,都纷纷摇头,目露疑惑。   师旷是个盲人,精通音律,琴艺尤其超凡。传说师旷弹琴的时候,马儿会停止吃草,仰起头侧耳倾听;觅食的鸟儿会停止飞翔,翘首迷醉,丢失口中的食物。然而让他传名后世的并非他的琴技,而是为人。   有一次晋平公跟大臣饮宴,突然有感而发,高声道:“没有比作为人君更快活的事了!我说的话谁都不敢违抗!”师旷当时在场,认为这话说得太不像话,尤其不像“君人者”的话,他怎么办?   我看着这些已经被这个小故事吸引的众人,缓缓道:“他操起琴,连人带琴向晋平公撞了过去。”   所有乐工都吸了口冷气。   时代不同了,在当时是气节,在现在是找死。   “人格无尊卑,人品有高下。”我对他们道,“为人在世,最傻的两件事,一件是目中无人,另一件是妄自菲薄。”   他们纷纷点头,但是从神情上看,我的小故事讲道理并没有什么成效。他们就像是我上辈子读书时的样子,听懂了,记住了,但不会去感悟。没有感悟就没有智慧,只是一些知识,而那些知识是最没意义的。   当时我并没有想到这个小插曲会给我带来阴影。在我们走了陆路之后三天,那个晕船的乐工神色诡异地找到我,那副样子简直可以用鬼鬼祟祟来形容了。   “三日前,主父与大夫在船中饮酒,”他压低了声音,再三旁顾,确定没人时才继续道,“大夫对主父曰:狐子有师旷之志。主父问何以知之,大夫道:狐子学乐,并以师旷与众乐工互勉。”   “主父怎么说?”我问道。   “主父只是笑,并没说话。”   “知道了,你先走。”我说道。   乐工的身影很快就在林中消失不见。我爬上树,环顾四周林海,好想回到了山林之中,忘记了一切忧虑。以前这个时候,庞煖会站在树下翘首以盼,等我把鸟蛋传下去,现在只有我孤零零站在枝桠上。   我们之中只有楼缓是大夫。他对武灵王说这事,无非是在跟主父说,狐婴说他是晋平公。   其实晋平公也没什么不好啊,两合诸侯,共讨不庭。为人谦虚好学,七十岁了还觉得自己没学够,感叹时光不在。而且宽宏大量,回到我说的那个故事,晋平公面对师旷的无礼,第一反应是问师旷:你丫撞谁啊?这已经是给了师旷台阶,只要他说“手滑”“脚滑”之类的,估计也就没事了。谁知师旷不肯下台阶,直说撞的就是刚才在这里说“小人之语”的二货。左右大臣都进谏杀掉师旷,晋平公却说:“算了,的确是哥失言了,这事儿对哥也是个警告。”   楼缓,你丫到底读没读过书啊?   不过赵雍读到的版本跟我看到的版本不太一样,在他的版本里晋平公是个沉溺于靡靡之音亡国之声的昏聩君主。所以他找了个空儿,摈退左右,独独留下了一个歌姬在一边鼓琴,把我叫进去玩“大家来找茬”。   主要是找我的茬。   在我陈述辩解之后,赵雍还是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我说你都已经四十多岁的人了,跟我一个十八九岁的小屁孩较什么真啊!旅途无聊找我来消遣的?   “主父,反正现在我们已经在秦国的土地上了,你要是再这么胡搅蛮缠无理取闹,我就投奔秦国去了。”我对他说。   “如此不臣之言竟出尔口!”赵雍气得站了起来。   “君不君,臣不臣。”我也站了起来,“朕跟你好话说尽,你偏要以为我用晋平公的事讽刺你,其实你哪有平公的水准!人家好歹打到临菑、高唐,两度统合诸侯,你不过灭个小小中山就自我满足,还想打秦国?百姓吃饱了么!狱政断清了么!耳目伸张了么!武备修葺了么!懒得和你两个多说!”   我说到后面一时顺口,连楚国土话都出来了。虽然说得时候很过瘾,不过说完之后就有些尴尬了。我若真的投奔秦国,不等我踏出这个帐篷,他的侍卫就会把我剁成肉酱。   还好赵雍只是眯着眼睛看我,然后用手摸了摸鼻子。这是一个人想掩饰什么时候的表情,他没有想杀我,还好还好。我硬挺着一口气等他说话,直到他说:“退下。”我方才昂首挺胸转身出了帐篷,顺便用一声鼻哼将胸中之气吐尽。   在帘幕合拢的刹那,我听到里面桌案被踢翻的声音。嗯,果然还是生气了。不知道为什么我阴暗的心理居然有些窃喜,难道是前世装孙子装得太多,以至于心理变态?   从荒野密林里走出来之后,我们到了秦国第一站栎阳。虽然离石和蔺阳早就被秦国抢去了,但我们赵人潜意识里还是觉得河东之地都是我们的,所以忽略了秦兵占据城头的事实。   栎阳作为秦人的旧都,只经历了二世三十五年。时间虽然不长,但意义绝非寻常。因为它所经历的二世,正是秦国起步腾飞的三十年。秦献公二年,为了收复河西之地,定都栎邑,次年修筑了栎阳城。献公去世之后,他儿子孝公即位,在这里任用了来自魏国的小伙——公孙鞅。公孙鞅在这里颁布了两次变法的总纲,并指挥修建了咸阳城。   我们下榻的地方就在公孙鞅故居,这是他在就任左庶长之前的老房子,并没有被秦国刻意保护起来。虽然是楼缓出面去要的,但我知道这是赵雍的意思。在入住当天,他就把我叫到了寝室,装模作样地看着一卷《商君书》,天知道在如此昏暗的灯光之下他看进去多少。   “栎阳如何?”他问我。   栎阳很好。我心中道。   “秦国之所以为山东六国所疾,观栎阳足矣。”我道。   “说来听听。”他半卧在榻上,似乎很惬意地闭上了双眼。   栎阳十门十三街,周长二十里,城内多巨贾豪商,铁作精良,匠铺连绵数里,是秦国重要的兵器制造地。尤其让人惊叹的是商鞅死了这么多年,他的法令却几乎没有受到怠慢,街道整洁,所有垃圾都堆放在灰坑。车辆马匹进退有度,没有交通拥堵,展现出高超的城市管理能力。   如果拿栎阳跟邯郸相比,栎阳从内政管理,城市规划,产业布局,武装守备,到民众安居乐业,休养生息,每一点都比邯郸强了百倍不止。我甚至觉得拿邯郸跟栎阳比有些不公平,栎阳的城市管理能力甚至远超三千年后的绝大部分省会城市。   “而且栎阳未必比得上咸阳,”我总结道,“邯郸却已经是赵国最好的地方了。”   “那依你看,”赵雍用一种近乎睡着的口吻懒懒道,“寡人想伐秦,能成否?”   能成否?   成你妹啊!    风起沙丘 第11章 第十一章 庙算   夫战,庙算也。   按照传统,庙算首先要确定战略目标。为什么要开战!这点很重要,楚庄王提出了武功七事:禁暴、戢兵、保大、定功、安民、和众、丰财。   现在这个时代已经不是楚庄王那会儿了,所以“禁暴、戢兵、保大、定功”基本不予考虑,后面三个直白说来就是为了:抢钱抢人抢地盘。   之所以说孟尝君是个二货,就因为丫组织了四个国家打秦国,自己什么都没捞着。   “咱们的战略目的是什么呢?”我问赵主父。   “都有。”他言简意赅道,“此番起码要夺回河东之地。”   我知道他对那块土地有怨念。那时候他即位不过十年,才二十五岁,赵国在他老爹的治理下可说是乏善可陈。秦惠文王仗着国力强盛,强抢了中都、西阳,三年后抢了蔺阳,还俘虏了宗室将军赵庄。   好,既然你明确了战略目的,那么我们进入下一个环节。   我微微停顿,等他呼吸均匀,心神安定之后方才道:“兵家之道,有十胜十败之论,请为公试言之。”   赵雍坐起身,点了点头,表示可以开始讲了。   “曰道,曰义,曰治,曰度,曰谋、曰德、曰仁、曰明、曰文、曰武。”我在袖中暗中数着手指,还好没少一个。   这十条一抛出来,赵雍已经从箕坐变成了正坐,看我的眼神都不一样了。我见他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心中舒爽了许多,只觉得有些口渴,看看左右却没有饮水。这个小动作没逃过赵雍的眼睛,他击掌唤来寺人,命人给我斟酒。   “所谓道胜,”我理了理思路,“公行胡服骑射,因势利导。秦国虽连年征战,却未尝有大的变革,故而道胜在我赵国。其二,公以匡复国土出征,秦以守掠地为战,故义胜在我赵国。其三嘛……”我顿了顿,“秦国法度森严,层层紧扣,指挥百姓黔首如臂使指。我赵国远不及秦国,故而治胜在秦。”   赵雍嘴角抽搐了一下,没有说话。   “其四,”我道,“秦君年长,然太后掌国,有所谓四贵者,皆太后亲党。自魏冉之后,更是不用外国客卿。我赵国虽然也任用亲贵,不过将领多起于行伍,任用夷狄外臣,不予猜忌,不以出生论爵,此公之度胜。”   赵雍的脸色缓和了许多。   “秦国有王、后两党,决议难成。我国以公掌军事,王听政事,权责分明,临变之际一言可决,此谋胜在我。”   赵雍微微颌首。   “秦太后素有荒淫之名,秦君于此不闻不问。公掌军以来,大小战阵不必矢石,以俭率下,外称王而内称公,谦卑谨慎,此德胜在我。”   “至于仁胜,”我无奈地摇了摇头,“秦失之于严刑酷法,赵失之于穷兵黩武,可谓一丘之貉。”   咦,你脸色又沉下来了?变脸很快啊!   “秦国王、后两党争权夺利,赵国也有内乱之忧,故而明胜也难以确凿。”   赵雍皱了皱眉头,嘴唇张合,像是想说什么,硬生生忍住了。   我继续道:“秦国赏罚有信,是非分明。赵国亲疏定论,赏罚不明,故而文胜在秦。”   “你说完。”赵雍冷声道。   “秦国魏冉、司马错、任鄙皆世之良将,”我道,“赵国有主父为主帅,大将有赵固、赵袑、许钧、牛翦、赵希之流,算是相当吧。”   武灵王深吸了口气,道:“寡人算来,我赵国有五胜,秦国只有二胜,那么伐秦还是可行的?”   我润了润嗓子,道:“孙子所谓多算胜,并非多算必胜。我赵国只有五胜,则实际攻伐之时恐怕胜负在三成至五成之间。而且这只是庙算的第一步,国势。”   “哦?还有第二步?”   “算完国势,还要算军势。”我回忆起那次的小胜利,微微笑道,“便是我当日失礼顶撞尊驾的那些话。”   赵雍双眼上翻,好像在回忆,嘴巴微张,过了几息方才看着我,认真道:“寡人记不得了。”   “军势,首先要看情报。”我道,“情报首重敌国。其君侯贵戚议论如何,将领性情如何,粮草筹备如何,进军时日路线如何,国内粮储如何,市井物价如何,民心安定如何,如此等等。   “其次看战场。战场附近水源如何,敌我粮道如何,气节风候如何,地形山势如何,城池守备如何,其民心所向如何。   “再次看我军。军心士气如何,将帅心态如何,粮草筹备如何,百姓支持如何,敌国奸细探查如何。”我一口气说完,看着目瞪口呆的赵雍,优越感油然而生,“最后将这些情报总结出来,方能做到孙子说的避实就虚,恃强凛弱。故而孙子将用间放在最后一篇。”我附带补充了一句。   “你还读过孙子兵法!”赵雍一脸惊诧。   呀?这书很难得么?我上辈子就很喜欢读,师父那里还有四五个版本的《孙子》呢。   “这便是臣所问的,耳目伸张否!”我避实就虚,没让他跑题成功。   “间情接下来是什么?”他问道。   “剩下的就是用兵的时势了。”我道,“一般世之良将,多少能做到以上这些。唯有不世出的名将,方能真正把握阴阳,摸清大势脉络,趁势而起,自然摧枯拉朽风卷残云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主父,你是不是有些脸红了?   “最后还要看财势。”我道,“主父是七伐中山了吧?”   赵雍点了点头:“自我即位二十年,初胡服翌年首伐中山,至今七次了。”   “七次灭掉了中山,所得土地人口几何?每年所增粮食几何?兵员几何?战马几何?贸易所得财帛几何?”我连珠发问道。   赵雍被我问得答不上来。两人对视半晌,他吐出一个字:“贼!”   我惊诧了!堂堂赵王居然口吐市井流氓的脏字!   赵雍也很快就反应过来,干咳一声道:“你是在质疑寡人征伐中山么?”   “非也。”我迅速收拾心情,就当之前那幕没有发生,“自襄子之后,历代赵君都没有主父的雄才伟略,无视襄子的立国策略。国都自晋阳迁耿,次迁中牟,再迁邯郸,步步踏入中原纷争之地。唯有主父伐中山,略河套,取河宗氏、休溷诸貉土地,置为郡县,又北击匈奴,东西降服林胡和楼烦,使得赵国国力腾飞,地域纵深,与变法成功的秦国有了一拼之力。”   “你这才是忠恳之言。”赵雍听了很高兴。虽然我看他的样子好像不是故意执行北进战略,不过并不妨碍他享受我的吹捧。   “所以前面说寡人穷兵黩武的评语,可否去掉了?”他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看着我,真看不出他已经有四十二岁了!倒过来还差不多。   “征伐中山并不错,”我毫不留情道,“错在七伐才伐下来!你在出兵之前,真的测过那些庙算了么?”   “放肆!”赵雍恼羞成怒,“这是和君上说话的态度么!”   “秉性如此。”我脖子一梗,有种杀我啊!   “贼!”赵雍又骂了一声。   “主父是要我出去么?”我装作没听懂,问道。   “滚!”   我才不滚呢!非但不滚,我还大摇大摆的走出去!我还背对着你大摇大摆走出去!我只要不萌生离开赵国的念头,你丫就不舍得杀我。非但不舍得杀我,还得找我谋划。哥已经吃死你了。凭着哥打一记耳光给两粒甜枣的本事,保证你蛋疼菊痒还不能不找我。哇哈哈哈,这就是诸侯啊!   难怪有人说,春秋是卿大夫的天下,战国是士大夫的天下。诚哉斯言!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听到外面呜咽的风声,觉得有了一丝寒意。身为白身是没有资格穿丝绸的,实际上我也穿不起,不过跟着主父出差总算捞到了一套不错的棉衣,穿着挺暖和。   活动的时候还不觉得,等要睡觉的时候就有些郁闷了。不知道地理学上怎么称呼现在这个时期,反正黄土高原上长满了茂密的森林,根本不是后世那个干燥缺水的模样。看看环境生态这么好,我心里当然很高兴,但是气候也潮湿了点吧……这被子好像都能捏出水来了!   呜呼,有人好心帮我暖个被窝么!   没人回应,我决定着手我的第一个发明,热水袋!   其实也不算我发明的……因为水囊是现成的,热水也是现成的,我只要让人把热水灌进去就行了。效果很好,我顺便还用剩下的热水烫了个脚。舟车劳顿这么一大遭,足足半个月都没有如此舒服的睡一觉了!   第二天一早,我精神抖擞的醒了过来。作为楼缓的随从,我们都得接受秦国政|府的登记,所以不能睡懒觉。在集|合的时候我看到赵雍顶着两只通红的眼睛,看来昨晚没睡好。嗯,这样的人容易发怒,我今天还是避敌锋芒比较好。    风起沙丘 第12章 第十二章 可怕的秦国   “喂,”赵雍叫我,“听说昨晚你用水囊装了一袋子的热水?能喝那么多?”   这么快就传到你耳朵里了?战国人真没见识啊。   我微微笑道:“用来暖被而已。”   赵雍用一种同情怜悯幸灾乐祸混合在一起的诡异眼神看着我,良久才道:“我让人给你准备了暖炉,今晚不用那么费事了。”   尼玛!为什么我从来不知道有这么精致的小暖炉?里面放了热碳,不知用什么东西做的导热层,反正整个暖炉干净温暖,热力充沛,持续时间长……昨天发明热水袋的乐趣瞬间就被冲得无影无踪。   “我出生贫寒。”我接过暖炉,为自己缺乏见识解释道。   赵雍没说话,秦国的官吏已经来了。   他们服色尚黑,看上去颇有威仪。两个官吏手持毛笔竹简,一问一记,颇为效率。我在赵国还没跟政府办事人员打过交道,不过想来不会有他们这么认真积极。   说起来秦赵两国才是真正的兄弟之邦,同源同祖。经过商鞅变法之后,秦人变成了效率机器,认真负责。赵人却依旧懒散任侠,任意妄为。这就是所谓“性相近,习相远”吧。   轮到我的时候,我偷偷看了一眼那个小吏手中的竹简。我擦泪!不是隶书!秦国现在还没广泛在下层办事人员中推广隶书么?难道真的要等到秦始皇时代?作为一名书法爱好者,我曾经出入论坛,见过他们讨论过隶书的形成。有些人坚持是秦始皇时代由程邈整理创建的,但是我不认为一种如此广泛被使用的文字是人为创造出来的。文字的第一特性就是普遍性,只可能是由某一族群经年日久约定俗成形成的——创造文字看似很浪漫,其实是逆行倒施。   不过,仔细看一下的话,这些字已经将篆书的圆笔化直,呈现出长方扁平的趋势。嗯,很多冗笔也去掉了,看起来简洁不少。虽然还是属于象形文字,不过已经有了笔画的萌芽。   “看什么看?你识字么!”那个小吏冲我嚷道。   你妹!   我决定到了咸阳之后让楼缓帮我找点书简读读。就算楼缓不听咱的,赵雍总会听的。   等秦人做好了入境登记,每人发了个临时照身贴,是一块打磨光滑细密的竹板。上面写着我的体貌特征,姓名籍贯,入境时间,最下面有这位官员的签名密押。我拿着在手中把玩良久,见那位小吏已经快要收工了,连忙走到赵雍身边使了个眼色。   “干嘛?”   我靠,一点默契都没有!   “随便什么值钱的东西借我用一下。”我低声道。   赵雍好像明白我的意思了,从怀里摸出一袋钱币。我用手一捏,尼玛是赵国的布币,不知道秦国用的是圆钱啊!   算了,将就用吧。   我上前贴住就要走人的小吏,拉住他的袖子:“长官,有一事不明,还想请教。”说着,已经将钱袋塞了过去。   那个小吏像是被烫到了一般,尖叫着甩手将钱袋打落,整个人都跳了起来。这么夸张的动作当然惊动了别人,另一个秦国官吏也望了过来。我连忙捡起钱袋,装作什么事都没有的藏进袖子里。   “依秦律,贪墨者视金额多寡可判枭首或腰斩!”那官吏冲我吼道,“行贿者与其同罪!”   “你在说什么啊?”我装傻充愣道。   “你想行贿!”他躲在同事身后,指着我道。   “别乱说啊,”我道,“行贿者必有所求,我求你什么了?”   “你说有事请教。”他道。   “按秦律不能请教么?”我问。   “……”   “算了算了,反正都没什么事,都知道你们秦国吏治清明,法治严苛,谁敢行贿啊?”赵雍上前打圆场道,“反正你也没拿,闹大了只有大家麻烦。”   那个被我害了的小吏一脸哀怨地看着同事,目光中充满了希冀,希望他能够帮忙掩饰。那人干咳一声,道:“还是回报长官吧。”   你妹!   于是我被秦兵带走了。还好赵雍及时让楼缓出面,有这位上大夫说话,狱审那一关就算过去了。主审法官问了我几个问题,从我身上搜出一袋布币,并没有其他证据证明我犯了行贿罪。最后我无罪开释,那个小吏比较倒霉,被申斥一顿。   这事闹了一天,当天晚些时候咸阳来迎接楼缓的官吏也到了。据说官职是典客,顾名思义就是接待四方来宾的官员。他直属于丞相,在见到楼缓的时候显得十分恭敬。我作为楼缓的侍酒,全程观摩了两人见面时的一举一动。我惊讶地发现,或许我真的应该留在秦国。   这位名叫景泰的典客也并不是很有礼数啊!   景泰向楼缓详细汇报了秦国的政治状态,可以视作两千五百年后新闻联播的那一套,反正都是秦君贤明,太后仁慈,母慈子孝,君臣和谐,国民安居乐业之类。这些废话足足写了三卷竹简,由我呈给楼缓——虽然两人就隔开两步。   在召见过程中,我发现景泰喝酒喝得很厉害,就算当水喝也不至于喝这么多吧,看来是个酒鬼。等他“更衣”的时候我也跟了过去,两个男人在厕所里聊天是最有安全感的,这就是为什么中学生躲厕所抽烟能结下深厚的友谊。   “等会一起去喝一杯?”我问景泰。   “你谁啊?”他已经有点醉了。   “丞相的随从,我叫狐婴。”   “哦哦,”他大概还在想我们之间的地位差距,“不过我们秦国禁酒啊。”   “没事,我们带了很多,在我屋里喝。”   “成,”他说,“我先去把丞相打发了。”说着,他还打了个酒嗝。   我没有进去,直接去找主父要了一个侍酒的歌姬,一盘烤肉下酒,还有两坛我们千里迢迢从赵国带来的烈酒。   虽然在我看来这些发酵酒都像饮料一样,不过因为体质的问题,我醉得也很快。为了保证我成功达成任务,还是少喝点比较好。景泰肯定是多年没喝过了,根本不吃肉,拼命灌酒,根本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其实他也没说什么,不过就是聊了聊秦国太后的八卦故事,比如她接见韩国使节尚靳那回事。景泰那时候还没有入仕,不过这段公案传得满朝皆知,所以他说得如同目见耳闻一般:“当时太后说:‘先王搞妾的时候,先用一条腿压住妾的身体,妾觉得很累。等先王整个人都压上来的,妾却觉得很舒服……’嘿嘿嘿!”他说着说着,脸上露出淫邪的表情。   我很疑惑啊,楚国围韩国雍氏那是秦惠文王时候的事吧,那时候宣太后只是个“八子”,也能接见外国使节么?而且还说出这么一段听上去挺艳的话。   这个疑惑我当时想提出来的,不过景泰已经醉得只会喝酒了。我让人把剩下的酒收起来,换成水给他喝。反正已经烂醉,只要是液体就行了。等他彻底瘫倒之后,我让人扶着景泰去客房睡觉,自己打开了对着院子一侧的滑门,冷风瞬间卷了进来。   我被风一吹,浑身酒热憋了回去,连忙再关上,这才发现屋里还有个小透明。赵雍派来的那个歌姬一脸惊恐地看着我。我道:“你也下去休息吧。”她如蒙大赦一般逃跑了。真是的,我会吃掉你么?   我还有工作要做,让人多点了两盏灯,把景泰介绍的秦国政治体系全部记录下来,免得忘记。等我写完两块木板,我才发现秦国官制跟山东六国比起来简直就是穿越来了!沿用两千年余年的政治体制已经初步成型,除了名称不同之外,职责权限已经十分清晰。《商君书》里对此只是泛泛而谈,真的看到这个庞然大物方才知道商君是多么的伟大。   所谓“战胜于朝堂”,这才是秦国成就霸业的原因啊。所谓六国贿秦而亡之类的感叹,纯属后世书生意气。他们完全没有意识到秦国已经代表了当代先进社会生产力的发展要求,代表了当代先进军国主义文化的前进方向,代表了秦国最广大士大夫阶层的根本利益。   我在相邦府做门客的八个月时间里,再清晰不过地看到了赵国政府的拖沓扯皮,职责不明,施政没有纲领,碰到事情有一出是一出……除了打仗还行,实在找不到其他值得肯定的地方。那时候我觉得这辈子看不到秦国统一,所以赵国的事不用我操心……现在身在秦国,看到这个可说是历史上最效率廉洁政府的运作,危机感化作一片乌云黑压压地罩在我头顶。   师父为什么要我去赵国呢?他这样的贤者也会看不见天下的走势么?   夜未央,我辗转难眠。    风起沙丘 第13章 第十三章 秦王和宣太后   我捧着足足五卷竹简,出席了赵雍召开的入咸阳前最后一次高层秘密会议。照他的说法,我应该属于列席,但是很快就变成了我做重要讲话。   在介绍了秦国的基本政治框架之后,我将抄录的竹简递给楼缓。   “这些是秦国朝堂上重要官员的资料。”我道。   楼缓不以为意地打开第一卷,轻挑地笑了一声。第一卷是宣太后轶事,包括她的兴趣爱好——男色。他看完之后传给赵雍,赵雍的表情也如出一辙。你们都以为哥是写色/情/小说的么?第二卷是秦王的身世,亲族关系,宠信的大臣、佞臣、弄臣、妃子和侏儒。看到这第二卷,楼缓已经收起了那副轻挑的模样,毕恭毕敬呈给赵雍,打开了第三卷。第三卷是秦国四贵的资料,包括相貌描述,能使楼缓在第一次见面就认出他们。当然,我觉得其中高陵君和华阳君两兄弟很像,只能用长幼来表示。第四、五卷是秦国官制,以及重要官职的官员名录,有些还列出了他们的喜好憎恶。   “狐子果然不愧高人门徒。”赵雍卷起竹简,很郑重地看着我。   这些东西算什么?哥还有三卷人物心理分析呢!那才是不传之秘。楼缓同学,秦国不乏一些变态贵族,你要好自为之啊。   如果说我对这个东西有什么缺憾的话,那恐怕就是少了一个人的姓名。   白起。   像我这种历史小白,对于战国武将的了解只有“起翦颇牧”。作为排名第一的白起,现在何方,是何身份,是否已经崭露头角成为列国噩梦,这些都是我入秦后最想知道的事……好吧,我承认,是有了危机感之后最想知道的事。   在跟景泰交流过程中,他完全没有提到有白起这么一个人。他是秦国典客,负责招待外国来宾,如果列国中有人吃了白起的亏,肯定也会向他询问。如果他都没听说过,那么白起应该还是个中层军官,看起来人畜无害。   在楼缓拿到秦国攻略的次日,我们随同秦国向导启程咸阳。   我前世出差来过咸阳,只知道是个历史古都。随着咸阳十丈高的城墙迎面扑来,我才感受到了这座城市的雄伟壮阔。景泰跟我已经很熟了,知道我是楼缓面前的“红人”,开始自觉不自觉地朝我靠拢。见我被咸阳的城墙震撼,自豪地开始介绍这座新兴的城市。   从孝公十二年筑城,最后将秦都彻底定在咸阳,结束了秦国九次迁都的折腾。咸阳地处“八百里秦川”腹地,位于关中平原中部,渭河北岸,九嵕山之南,因山南水北称为“阳”,故名咸阳。   从地理上看,咸阳北有关中通往河西走廊的泾河谷地;南扼渭水;西通陇西;东处泾渭交汇地带。左扶崤函之险恶,右控陇蜀之富饶。渭水于此折向东北,构成关中东西大道的分界线。整个城市上风上水,不惧围困,正是孙武所谓的雄城。   “君以为我秦国如何?”景泰十分兴奋地说完,得意问我。   我顿时感受到一束目光如同匕首一般直抵背心,淡淡道:“看上去不错。”   “什么叫看上去不错?”景泰不满意了。   “听说孟尝君要打破函谷关了。”我道。   景泰不以为然。   估计很多人都不相信一帮乌合之众能够攻破函谷关。函谷关不是单单一道关卡,而是东起崤山西至潼津,北临黄河,南岸高山险峻,长达四百八十里的天险。狭义的函谷关是崤函通道上的咽喉,关城西接衡岭,东临绝涧,南依秦岭,北濒黄河,地势险要,道路狭窄,车马不能并行。这四百八十里路,从西周开始就是鲜血和白骨的聚集地。真正攻破函谷的次数却是屈指可数。   我很相信孟尝君,更相信匡章。虽然我前世没听说过匡章的名字,但这位齐国宿将曾被师父夸赞过,说他是不世良将。以我们对良将的定义,只要兵力相持,基本就不会输——除非对方更良。   现在镇守函谷的却不是秦国任何一名良将,因为秦国的良将不得不守在中枢,维系朝堂权力平衡。或许正因为这个缘故,白起作为一个年轻将领有了展现自己军事才华的机会。   进入咸阳之后已经来不及逛街了,秦王与太后要在王宫招待楼缓。秦国和赵国一样,宫城和都城分离,一般都在离都城有个几里路的地方修建王宫。这样可以选择更好防御的地势,扩建的时候也免去了动迁之累。   秦宫横跨渭河南北,河北是孝公修的冀阙、咸阳宫、兰池宫,河南是新修的甘泉宫和上林苑。今晚的酒筵在甘泉宫,听说是太后的寝宫。还听说,义渠王正以臣子的身份在甘泉宫里服侍太后。更听说,太后给义渠王生了一个儿子。   本来只是赵雍作为楼缓的随从一起出席,结果赵雍偏偏把我也拉上了。作为一名上大夫,出席酒筵带上三五个随从是很正常的事,只带两个反倒看起来有些低调了。秦国那边作陪的大臣有穰侯魏冉,华阳君辛戎。魏冉是宣太后的同母弟弟,辛戎是宣太后的同父弟弟,这两个弟弟一个威武高大,一个……有些猥琐。   威武高大的就是魏冉,也是师父认可的良将。此人性格高傲,行事极端,五年前“季君之乱”中屠杀异己毫不手软,是扶持姐姐上位的大功臣,封于穰地,故称穰侯。听说,他跟宣太后的关系亲密得超出了姐弟的范畴。   猥琐的那个是辛戎。他是楚国人,因为犯罪出逃东周,后来见姐姐在秦国得势,跑来抱大腿。因为他的外戚身份获得了个华阳君的称号。两年前,他出兵侵略楚国,攻破新城,杀了楚将景缺,所以获得了新城君的新封号,只是大家习惯叫他华阳君。看着他一副鬼鬼祟祟神情涣散的模样,我真的很好奇他是怎么攻破新城的。   “四贵中的两位。”楼缓假装整理衣服,回头对赵雍道。   “别和我说话。”主父很果断。我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他正在观察秦王,或者太后。   秦王没什么好看的,看上去足足有三十岁了,留着小胡子,没有丝毫的王者风范。倒不是说每个诸侯都该霸气侧漏,但是身居高位养成的气质是掩盖不了的,就如我能够在乐工之中认出赵雍,凭的就是气质。而他浑身上下洋溢着的是贵族公子哥的气质,而且酒色过度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许多。我知道他的实际年龄,今年应该只有二十五。   宣太后……这女人好危险啊!   我第一眼看到她并没有留意,直到顺着赵雍的目光我才仔细观察了一下这位充满桃色传闻的史上第一太后。她的实际年龄是个迷,假设她十三岁入宫服侍惠文王,今年也该有三十四五岁了,保养得就像是二十五六的年轻少妇。若不是她的席位比秦王高了那么一阶,我绝对会以为她是秦王后。   乌黑的头发长长披到地上,尾端系着粉色的发带。她身穿红黑色调的曲裾深衣,外面罩着一层轻纱罩衣,纤细的腰肢被完美的勾勒出来。等她坐下的时候,宽大的衣袖如同蝴蝶展翅一般缓缓落在身体两侧,雍容华贵的气质令人忽略了她的美貌。   的确,她是我转世以来所见最美的女人了。圆润的鹅蛋脸上一双丹凤眼,妖而不艳。峨眉轻挑,远看如同山岚凝聚。略施粉黛之下,鼻子小巧可爱,嘴唇中间微微一点朱砂唇红,更显得樱桃小嘴惹人怜爱。   秦宫后妃共有八级,曰皇后、夫人、美人、良人、八子、七子、长使、少使。秦惠文王死的时候她只是个八子,属于中低层。据说因为她曾经得罪了惠文王后,武王一即位,惠文后就把她的长子送去燕国当人质。只是惠文后死得太早,武王又是个草包,所以让这位八子等到了儿子归国成为国君的一天。   “至今妾与吾王都深感贵主父的恩情。”宣太后的声音清雅动听,不愧是楚国王室之女。不过赵雍听了估计会不太舒服,因为宣太后的这句话只是外交辞令,没有任何真正感激的意味于其中。   我轻轻拉了拉主父的衣袖,示意他低头。与人对视是我这种粗野山人干的,即便是我也不能久视女眷。瞩目太后,那是可以拉出去烹掉的大罪。   “我秦国地缘偏僻,与蛮荒戎狄杂处,没有雅乐,谨以秦地剑舞为贺。”太后说道,击掌传乐。   殿堂上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一列列秦国武士鱼贯而入,各个披甲持剑,杀气腾腾。   “喝!”他们列了方阵,齐声呼喝。   悲壮的筑声随之响起,一列孔武有力的乐工一手持筑按弦,一手持竹尺,奋力敲打,好像不敲得弦断柱裂不甘心一般。我这才知道为何说“击筑”,他们身上的杀气丝毫不比堂上舞剑的武士们薄弱。   赵雍剑眉上挑,一脸严肃。楼缓什么表情我不知道,不过看他后背微颤,坐立不安,恐怕已经被吓到了吧。    风起沙丘 第14章 第十四章 主父歌   秦国的剑舞在《秦风?无衣》中结束,堂上肃杀之气总算得到了些许缓和。   我一直在观察赵主父,发现他对这样的欢迎仪式很不满意。虽然欢迎的是楼缓,但作为我赵国的大夫,受到这样的待遇,主父肯定很不高兴。   “楼大夫何不附和一首赵地歌曲啊?”华阳君开口笑道。声音偏于阴柔,可见为人也是阴狠有余而阳刚不足。   “我赵地并不擅长歌舞,缓此番也只带了几个粗鄙乐工,解解闷罢了。”楼缓推辞道。   “都说赵地多慷慨之士,岂无慷慨之歌?大夫莫要过谦。”魏冉冷冷道。   魏冉是现在的左丞相,不过都说他做不长了,因为前线的战况不利。实际上我知道他是此次楼缓入秦的交换筹码,他让出左丞相的位子,换来赵国不乘火打劫的承诺。   听了魏冉的话,主父显然已经坐不住了,几次挪动臀部,似乎想出头打击一下魏冉的气焰。我不知道为什么想到了斗鸡,赵雍简直就是一只不斗不舒服死鸡!   如果他的身份被揭穿,恐怕我们都回不去。虽然秦国看起来很壮,在秦国出仕对于子孙的前途也很有利……但是!我生为赵国人,死为赵国的死人!   咳咳,其实有哪个自由的灵魂能受得了秦国的严刑峻法啊?   “丞相此言是矣,”我长身而起,“因慷慨之士而有慷慨之歌!故而敝国习俗,慷慨之歌只奉与慷慨之人。”   “客是何人?”魏冉冷冷道。   我毫不客气地走出侍从席,走到正堂朝秦王、太后拜道,“小子邯郸里人,为楼大夫随侍,粗通音律,愿献歌于太后陛下。”   “哦?”太后饶有兴致地看着我。   “小子虽粗鄙之徒,流于市井之间,却知道天下只有两位可称豪杰的人物。”我道。   “是哪两位?”秦王兴奋起来,撑着桌案。   反正不是你。   “在座皆是一时俊贤,何不一猜?”我伸展手臂,顺势站直了腰,微笑道。   堂上气氛顿时友好起来,说秦王的不少,说赵主父的也有,个别有说魏冉的,还有说齐王的,说孟尝君田文的……不一而足。   “小子看来,唯有太后与寡大君可称豪杰。”我道。   “赵主父开疆拓土,移风易俗,可称豪杰。”宣太后笑道,“妾一介女流,岂不是辱没了豪杰两字?”   “正是一介女流方才更令人钦服。”我正色道,“太后入宫时不过稚龄,奉先王不过八子。如今高坐君上,以陇、上为猎苑,渭水为浅池,巴蜀之地尽为后/庭。怒起可决一国生死,安息能弥天下刀兵,如此岂非一时豪杰?”   我见太后面露喜色,又看了看秦王,不由皱眉。我这么挑拨离间他们母子之间的关系,秦王居然比太后还高兴似的。如果不是他们母子之情见不可破,那就是传说中的影帝了。   “仓促之间不曾准备,请借鼓吏。”我道。   片刻之间,鼓吏已经袒胸露腹在堂下排了一排。我过去将鼓点节奏告诉了他们,让他们随我的鼓声起鼓配合。   深吸了两口气,鼓槌重重地落在了蒙皮上。   “狼烟起,江山北望,   龙起卷、马长嘶、剑气如霜!   心似黄河水茫茫,   二十年纵横间谁能相抗。   恨欲狂,长刀所向,   多少手足忠魂埋骨它乡,   何惜百死报家国,   忍叹惜更无语血泪满眶。   马蹄南去人北望,   人北望草青黄尘飞扬。   我愿守土复开疆,   堂堂中国要让四方,   来贺!”   我重复了两遍才发现最后那句用了“中国”,不过很快就安慰自己,赵人以赵国为中国,并不是不能理解的用词。更何况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小瑕疵,堂上一片静谧。秦国人面露惊色,楼缓面色凝重,主父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此乃我国中所传唱的《主父歌》。”我走回堂上,沉声道,“今以主父之歌献于陛下,谨奉请。”这首歌我还是有自信的,特意花钱找声乐老师教过,是我卡拉OK的必唱曲目。   “原来赵地也有如此武勇之歌。”秦王喃喃道。   “赵人武勇远胜秦人。”我道。   秦人彻底暴怒了。我发现转世以来最适合我的职业就是坦克,仇恨拉得稳稳的。估计现在主父表明身份,让秦人二者取一留下,他们很有可能选我。   “秦人听说要打仗,就顿足赤膊、急不可待,根本就无所谓生死。”我高声道。   堂上顿时清静下来,他们以为我口误,还是疯了?怕了?其实不是,我下半句话要等他们安静下来才说:“但他们所为的是自己的官爵,生活的优渥。这只是小勇!”   “真正的大勇是我赵国勇士!”我道,“他们以国为家,为国而战!相较之下,秦人战死不过是为财帛而死的蠢货,轻如鸿毛,而我赵国勇士却是为国献身的义侠,重如岱宗!”   说完之后,我静静站在堂中,享受狂/风暴/雨般的喝骂。越骂就显得他们越胆怯,真正的狮子不会在乎蚂蚁的呼啸。   “无名鼠辈,安敢视我秦国无人!”一个高大的壮士站了起来。我觉得很奇怪,为什么两千五百年了,秦人和后来的陕西人都长得这么像呢?是基因强悍还是水土之功?面对这个高出我两个头的壮汉,我纹丝不动。   他大步走了出来,双腿就如铜铸的一般,只是轻轻一抬,却像是带起了一股劲风。脚上的皮靴轻轻落地,却有如雷的鼓声响在我脑中。这就是耳目不张,咨询不通的恶果,这样一个人物,我居然不知道他的名姓。   他稳稳站定,如同高山一般。我挺了挺腰,这才发现自己居然有些佝偻。他上下扫视我一番,沉声道:“某乃少上造任鄙,小子可敢报上名来。”   原来这就是大名鼎鼎的任鄙啊!   “贱名何足挂齿。”我强挤出一笑容。没有明说到底是谁的贱名,先占了点便宜。   “你可敢与我比勇么!”他声音如雷。   “有何不敢?”我依旧保持脸上淡淡的笑容,让他以为我不把他放在眼里。   “可敢签下生死文契?”他上前一步。   “请备笔墨。”我说得很坚定。   大概是因为我的这份坚定,所以主父和楼缓没有出言阻止,秦国人更是乐得看我死在这个力大如牛的怪物手里。   生死文契很快就准备好了,一式两份打磨光滑的竹简,上面写着某年月日,赵使某与少上造鄙订立誓约,斗勇胜者可得白璧一双,败者负荆跪行离开咸阳。我读了一遍,飞快地写下“狐婴”两个篆字,任鄙也铃了自己的私印。   因为白璧是秦王赞助,所以他要求我们各提一场比试的内容,如果两相打平,由他再补充一项。   在我的谦让下,任鄙提出了第一场比试内容:角力。   一方面是身高不足七尺的鄙人,另一方面是身高超过九尺的任鄙。只要视力正常的人,都知道我跟任鄙角力的结果。而且秦国至今还流传着一句谚语:“智则樗里,力则任鄙。”意思就是说智力上没人能超过樗里疾,力量上没人能超过任鄙。   这帮看客不知道什么内家拳借力打力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之类的高端玩意,所以一致认为我会输。   实际上我也不会那些高端玩意,所以第一个回合刚刚接触,我就如同腾云驾雾一般飞了出去。   还好骨头没断,任鄙为了要让我输得更有视觉效果,力量没有用在阴处。   我揉着摔疼的地方,缓缓站了起来,朗声道:“承让,鄙人胜了第一局。”   所有人都像看白痴一样看着我,秦王失声笑道:“赵使明明输了,如何说胜了?”   真不好意思,麻烦仔细读一下刚才的生死文契。我们比斗的是“勇”,而非“力”。虽然角力上面我的确输了,但是我在“勇”上明显胜了啊。你们都没看到么!任鄙那么大个头,我这么小个子,一下子就被甩飞出去……接受这样的比斗,谁更勇敢还需要问么?他们都以为武士才有武勇,却没想到哥这样的文士也是有文胆的!   “而任鄙恃强凛弱,以己之长克人之短,实非勇者。”我道。   “巧言诡辩,”魏冉压抑着愤怒道,“你自己生成这样,关任鄙何事?”   “他若是想证明和我一样勇敢,为什么不找个比自己高两尺,腰围数倍,力量更大的对手呢?”我道。   秦人哄笑起来。   “力则任鄙,”魏冉冷声道,“恐怕不好找。”   “我听说上林苑有燕国送来的熊罴,人立起来也有任鄙那么高。若是任鄙敢徒手斗熊罴,我就吃点亏算作打平,如何?”我依旧微笑道。   任鄙是在秦武王时代被提拔上来的,祖上是孔门七十二贤人的任不齐。当时景泰告诉我的时候我就很纳闷,为什么贤人的后人居然把脑子都长到肌肉里去了。他的一身神力很得秦武王的喜爱,因为秦武王也是那种只长肌肉不长大脑的人,从孝公之后他是唯一一个没有以天下为己任的秦君。   当时甘茂为武王打下了中原门户宜阳,使得秦军得以控制东西二周和周天子。这也完成了武王的夙愿——去洛阳看一眼大禹留下的九鼎。周天子在秦人的胁迫之下,只得允许这位武王参观,谁知道武王非但看了,还要举鼎彰显自己的武勇。那时候他有三个深爱的臣子随行,便是任鄙、乌获、孟说。   孟说号称能够“水行不避蛟龙,陆行不避虎狼”,徒手拔出牛角,是齐国有名的力士。武王当时问:“这鼎有人能举起来么?”所有人都说:“这鼎过千钧,谁能举起来啊?”我想鼎的重量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哪有脑残没事去举鼎啊?   武王脑袋一残,要任鄙举,任鄙不干,说自己只能举“百钧”的东西。孟说这时候自告奋勇,结果还真的把鼎举起离地半尺。武王不肯比他差啊,还想举起鼎走几步,于是落得小腿腿骨支撑不住那个重量,双双决断,双眼赤红,当天晚上就死了。   周人说这是天帝的神威,秦人说这是孟说勾引君侯犯二。于是樗里疾就把孟说全族都杀了,任鄙因为有劝告的情节,所以从轻发落,没受到波及。实际上我觉得这和樗里疾自己的学术信仰有一定关系,他虽然以智将的身份名扬列国,但是言行中对儒学很有钦慕的地方。而且孟说一个外来户,全族也没多少人,拿来当替罪羊最好不过了。   总之,从任鄙能够劝阻武王这件事上,他还不是一个彻底没有脑子的人,所以我不用担心他会去上林苑找两头棕熊过来打一架证明自己的勇气。    风起沙丘 第15章 第十五章 射桃   见到任鄙一脸阴晴变幻,恐怕他也认识到从一开始跟我斗勇就是错误的。比武斗勇一向被连在一起说,只是他没想到有一类人在列国间行走,名叫辩士。这些人能把没道理的事说得天经地义,能把损人利己的事说得光明正大。哥现在就是小小客串了一把。   虽然认识到了错误,但是任鄙当然没脸认输,所以气氛一下子陷入了僵局。我舒缓了一下被摔疼的筋骨,对秦王道:“大王,是否进行下一项比试了。”   “狐子要比什么?”秦王问我。   “射。”我道。   射是君子的必修课,所谓“射有似乎君子,失之正鹄,反求诸其身”,意思就是射不准别怪别人,多找自己的原因。武士也必须修习射术,因为现在的弓|弩|制作比之前代更为精良,杀伤力越来越大,是偷摸阴人的不二选择。   “射,如何看出勇气来呢?”秦王一脸疑惑问我。   站开三十步,头顶靶标,轮流射箭。比的不是射术,而是面对箭矢的胆量和勇气。   秦王还没说话,太后却已经一脸兴奋道:“妾后院中有两株桃树,各结了一个桃子,有拳头那么大,正好用在此时。”冬天是结桃子的时候么?这不是反常即是妖么?为什么你这般高兴?   侍女很快就把那个拳头大小的桃子摘来了,的确是拳头大小……太后,你的拳头真是袖珍啊!   “谁先来?”我问任鄙。   “随意。”他说。   “不如抓阄。”秦王道。   “我先来!”我省得麻烦了,屁大点事还抓阄!任鄙肯定不会射偏的,别说小孩拳头这么大的桃子,就是桃核他都能射中,这点我早就听说了。而且据我对射箭的了解,开弓主要靠背阔肌,稳定靠三角肌。他那种虎背熊腰什么肌都很发达的人,射箭肯定很稳。而且他也不会愿意赔上善射的美名,最多玩点花样吓唬我一下。   我顶着桃子站在了三十步开外,背后是一根柱子。秦王让人取了一张弓和两支箭,给了他一支。他没有多说,胸口憋了口气,流畅地上箭开弓,只听得弓弦声响,羽箭破空,噔地一声将我头顶上的桃子钉在了柱子上。   我避开桃汁回头一看,箭羽还在不住晃动。   轮换。   我很丢人败兴地发现张不开他用的那张弓,于是让人给我换一张轻些的。在秦人的嗤笑声中,我拿着弓箭又往前走了五步,解释道:“弓轻。”秦人更是一阵哄笑。   其实我没怎么射过箭,尤其是这种原始的连箭台、望山都没有的裸弓,良久方将箭羽后面的凹槽嵌入弓弦,涨红了脸才拉开,双手抖动得厉害。我望向任鄙,他早散开了发髻,头顶上是那个小桃子。在他的大脑袋反衬之下,桃子好像更小了。   我的手指被弓弦勒得很疼,下意识地一滑,箭瞬间就飞了出去。   那个瞬间实在太让人难忘了!   因为弓力不足,箭飞得并不快。从箭的飞行轨迹上看,绝对射不到桃子,大约能射中的部位是任鄙的额头。电光火石之间,周围好像陷入了电影中的慢动作,我清楚地看到了任鄙由惊讶而惊恐,想伸手将箭打落,却又纠结是否能这么做。   他的手终于动了。相比一场关乎名誉的比试,还是性命更重要。   我扭头闭上了眼睛,又忍不住睁开一条缝偷看。   他伸手一抓,抓了个空……任鄙,你这熊孩子是散光啊?   箭直直插入他的左眼。   随着一声闷哼,他身形晃了晃,这次总算抓住了插入左眼眶的箭。我看得眼角发紧,眼睑直跳。他这样子莫非是要将箭拔|出|来,然后拽拽说一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轻毁”,再把眼球吃掉?   他果然拔箭了!   还好,他没把眼球吃掉,他只是说:“请恕臣退席之罪。”   秦王那个二愣子高声叫道:“御医!快给少良造止血!”   等骚动过去,我转向秦王,道:“少良造果然坚勇非凡,臣十分愧疚。”   “秉大王!应当将此子收监,让赵国用一座城池来偿还伤我勇士之罪!”魏冉起身道。   “丞相,之前有过文契的,生死不究呀。”我无奈说道,“而且臣是楼大夫的随从,不该把帐算在赵国头上。”   “楼大夫,寡人素闻你公正聪慧,现在该如何是好啊?”秦王转向楼缓,要他表明立场。   如果不是他身后坐着赵雍,我相信他会第一时间把我出卖掉。   “大王,臣以为这是任鄙和狐婴之间的私斗,不该扯上秦赵两国的邦交。”楼缓起身道,“而且两人有文契在前,少上造可避而不避在后,应当视作狐婴输了此阵。”   嗯,这就是所谓的避重就轻之策。楼缓还是很会说话的。即证明了自己的确“公正聪慧”,又避开了表明立场的尴尬窘况。他很清楚自己获得这个职位的缘由,不至于傻到当着主父的面背赵向秦。   我并没有因此放松。在秦国跟樗里疾齐名的人,就这么被我一个外国人射伤了,肯定会有人找我麻烦。不过我也不怕,大不了明天一早就逃离秦国。逃亡路线嘛,就一直往南走武关入楚国好了,我比较喜欢温暖一些的气候。如果有人要拦截我,大概还是会从北方下手。   反正我回邯郸也没什么事,最好沙丘之变的时候我不在赵国。想到这里,我不由对赵雍有些愧疚。这一路上他对我算是照顾有加,作为一代雄主,他也没计较过我出言放肆的问题。即便在两千年后,绝大部分的老板都未必能做到赵雍这个程度。   身体里的雄性荷尔蒙让我变得比前世更为情绪化,加上师父一直教育我体任自然,解开了前世的枷锁之后我变得越发不羁。虽然自己很享受这种感觉,但是对于他人未必不是一种伤害。真要让我看着这个还算和蔼有气魄的大叔活活饿死,还真有些放不下。   尼玛我在想什么啊!眼下我还在秦国的甘泉宫啊!   而且吧,我觉得要是想逃跑,首先得学会骑马或者御车。   秦王最后宣布我无罪,不过在任鄙身体康复能够接受第三场比试之前都不能离开咸阳。我当然满口答应。   不过我还记得一些事。   我之所以和任鄙斗勇是因为那首《主父歌》,之所以献《主父歌》吸引火力是为了掩护赵雍。只要赵雍离开了秦国,我干嘛还在留这里跟你较真啊?我又不是二货。至于什么不能离开咸阳什么的,以你们的技术手段能难得住我么!   从甘泉宫出来,楼缓独自一车,我和主父同车。主父用很纠结的眼神看着我。他一定是觉得我为大赵做得实在太多了,太忠于赵室了,嘿嘿嘿。   “让楼缓入秦可能不是个好主意。”主父突然道。   呀?我自作多情了么?   “他太看重自己的私利了。”主父叹道。   “何以见得?”我问。   “秦王问他如何处置的时候,他看似站在赵国一边,其实已经倒向了秦人。”赵雍说道。   我回忆了一下楼缓之前说的原话,细细一琢磨,好像的确有那么一点意思。他回避了魏冉提出的“一城补偿”,避开了赵秦邦交的问题。实际上这才是赵雍派他来秦国当丞相的目的呀!一个空降的外国人能统领秦国国政么?   秦王自己都做不到统领国政!   所以这个幌子只是为了安排一位高级别的大使,在赵秦有问题的时候可以及时劝谏君侯冷静处置。   主父要是不说,我都差点被糊弄过去了。   说起来,赵雍这人也是很精明的。他十五岁即位,强敌环视,内部还有强大的宗族势力时刻盯着那个位子。能够做到今天这个成就,岂是中才资质的人能够干的?为什么他会在王位继承的问题上犯下那么大的错误呢?   “主父若是为此担忧,”我做出了个艰巨的决定,进言道,“有一个人或许可以利用。”   “谁?”   “师涓。”我说。   师涓一听就是乐工的名字。就是那个在船上受了我的照顾,并且偷偷告诉楼缓和主父对答的事。在我没有给他任何好处的情况下,他都能做出这样的义举,可见他是个有操守的人。这样的人一旦决心做间谍,就算暴露了也不会叛变。   “用间?”赵雍望向我。   其实用间不是问题,问题在于对内用间就属于特务政治了。作为一个有良知的人,最痛恨的恐怕就是特务政治。今天晚上在家开了一个玩笑,明天就有警察登门拘捕,这是多么可怕的事?这远远要比在战国时代使用原子弹还不人道!   “既然主父疑心楼缓,不如布下一粒棋子。”我为自己开脱,将责任推到了主父身上。   雄才伟略的主父就没我这般负担,直截了当地对我道:“交给你去办了。”   唉,也只有我能去办。你丫在这里还能靠得住谁啊?   话说回来,如果楼缓倾向秦人,那主父不是很危险么?不需要逃跑么?    风起沙丘 第16章 第十六章 楚人公孙起   赵雍在我的劝告之下还是先回赵国去了。楼缓的妻女都在赵国,他不敢对我怎么样。我现在的首要任务是布置一条秦国到赵国的交通线,这样可以方便消息传递,也能保护师涓的生命安全。   师涓对于我找他干这个事表示万分高兴,觉得这是对他人格的认可。我向他解释了潜伏的重要性,并且直言告诉他不可能有什么国内的支持,在这里全靠他自己。师涓表示无所谓,他认为只要将消息传递出去就行了,没什么危险。   我却不这么认为,一个人大意的时候就是最危险的时候。苦口婆心让他接受了这个道理之后,我给他设计了一套密码文本,说穿了就是“跳字信”。用约定好的数字作为密钥,往来通信只读那么几个字,一般人不是有心往那方面想是想不到的。为了更加保险,我们没有使用单独的密钥,而是以编钟曲目约定顺序,每封通信随之变化。   作为我的第一个密探,我还特意将许多情报工作的小技巧交给了他。比如不能传出只有他一人在场时候的消息,又比如如果身边的乐工不断在轮班,而他却没轮上,也得停止传出消息。多亏了风靡一度的谍战片,否则我还真的不知道这种工作怎么着手。   “我在邯郸还有一个妹妹,请代为照顾。”他对我说道。   妹妹?咦,不会有一段香艳的故事等着我吧?   “我们启程的时候,她刚因头胎犯了血崩,不知道现在如何了。”他面带忧色。   “我回去之后肯定会好好照顾她的。”唉,原来已经嫁人生孩子了。   不过要回去还没那么简单。一个乐工经常向一千里之外的家乡写信是一件很奢侈,也很异常的事。我得给他找个文件投放点,然后让一些可以经常往来秦赵的人带回去。在我苦无头绪的时候,我来到咸阳仅有的几处地下娱乐活动场所,发现那里有赵人。   经过交流,这些赵人都是来秦国贩卖马匹牛羊的。秦国虽然也有北方领土,但是河套在赵国手里,良马和肥美的牛羊就只有从赵国进口。尤其是良马,秦国也很重视骑兵的建设,虽然现在骑兵只是单纯的劫粮道和侦察斥候。   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十三郎。那孩子家里世代贩马,对于这个行当肯定十分了解,而且手下应该有专门从业的老熟人在。到时候就让他把马卖到秦国来,立马就是一条稳妥的情报线。出于我上辈子的习惯,一个商业计划反倒比情报线路更先映射在我脑海中。   千里迢迢跑来秦国,人肯定不能少。人多货就得多,不能把秦人当傻子。货多的话亏损起来也厉害,而且万一卖不出去或者进货不畅,都影响情报往来的速度。那就只有走高端市场,每次货不多,但人多点,价格高点,进货出手都方便——实在出不了货就让楼缓买嘛!   我觉得我真是个天才!   “你怎么走道的!不知道靠右走么!”不小心撞到一个人,那人出声嚷道。   你丫穿越的啊?还靠右走!   我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抬头一看,是个看上去比我大点,身高却着实差不多的男子。我再左右环顾,我擦泪,秦国人还真的都是靠右走的!   “两个人并排就嫌挤的路,还分左右!”我毫不客气地回敬他。   “咦?楚国人还有这么凶悍的?”他脸上露出惊疑的神色。   有一个小常识,一个人的表情如果在脸上驻留时间超过一秒钟,说明是装出来的。丫的都惊疑一分钟了!   “我是赵人。”我负手而立,昂首挺胸,好像看起来比他高那么一点点。   那人看了看我身上的布衣,又从头到脚打量我一番,道:“我看你的气质,不像是那些黔首愚民,怎么称呼?”   “狐婴。”我道,“随上大夫楼缓出使秦国。你呢?”   “公孙起。”那人道。   战国人就是喜欢一个“起”字,从吴起到白起,好像沾个“起”就真能“起”来了。我想起有段时间沉迷网络小说,那帮作者都喜欢带个“萧”,看来起名跟风是个千年不变的习俗啊。   “你是秦国公室?”我不客气问道。   “不,我祖上是楚国人。”公孙起说道,又摇了摇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你想说什么就说吧,装什么矜持啊!”我无语了。虽然他出生贵族,不过一个楚国的公孙在秦国,地位和我也差不了多少。   “现在的人起名真没意思,出了一个晏婴就都叫‘婴’,好像名字起得一样就能出人头地似的。”公孙起居然先吐槽我的名字了!   婴最早的本意是女人戴的颈饰,类似后来的项链。那时候物资不发达,所以家里有点什么恨不得传告子孙,故而会有那么多人的名字里带家畜如司马牛,带豪车如孟轲……咳咳,反正后来就变成名字的常用字了。   我这个“婴”还有更深的一层意思,那就是道家的婴儿本论,贵婴孩,返先天。这么有内涵的名字,当然不会是我早就不记得面貌的父母起的。他们给我起名叫“皮”,狐皮……比起某位叫狐毛的大人物,我算是值钱一点。   狐婴这个名字是师父给我起的。   所以,我冷笑着看着公孙起:“一定有很多人嘲笑过你的名字了,所以你自卑了。”   “吴起有什么了不起的。”他撇了撇嘴。   “你有他的本事么?”我半闭双目,好像跟他说话很无聊似的。   其实我在装。这小子说话虽然不怎么中听,但是从见到他开始,就有种惺惺相惜一见如故相见恨晚的感觉,我觉得他要是女的,肯定就能跟我发生点什么了。   “从政治上来说,恐怕只有商君能跟他媲美。”公孙起突然谦虚起来,停了一下又道,“从谋略上来说,他远不如张仪公孙衍之流。军事上嘛,哈哈哈!”   你是不是想让我问你,足下为何发笑啊?我抬头看了看太阳,已经开始偏西了。诚如我之前所说的,这条小路两人并肩就有些挤了,往来路人对于我们两个拦道聊天的无公德行为表示极度不满,纷纷用眼神指责我们。在强大的舆视压力下,我决定停止跟他扯淡,早点回去吃饭。   “咦,你不想问我为何发笑么!”他拉住我。   “我得回去吃饭了。”我道,“吴起的军事才能,是你这样的人能够知道的么?”   “某家十六岁就已经是左庶长了!”他高声叫道,还提了提佩剑,似乎那个能够证明自己的身份。嗯,好像的确可以证明,秦国什么都有制度,每一级爵位的待遇和配置都不一样。不过我是外地人,认识个毛啊!   更遗憾的是,哥还背不出二十等爵,左庶长这个爵位……听起来好像还挺厉害啊,商鞅变法的时候不也是左庶长么?“你现在身居何爵啊?”我问道。   “咳咳,狐婴,你我也算聊得投机,不如去我家小坐吧。”公孙起说道。   “你家有酒么?”   果然没有。别说贵族,就是普通有点家产的人家都会自己酿酒。秦国禁酒是商鞅搞出来的幺蛾子,因为当时秦国国力真心薄弱,酿酒又是个吃粮的大户,所以才立法禁酒。现在秦国强弱姑且不说,粮食却绝不算匮乏,市场上虽然没有酒卖,但自己家里私酿一些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   为什么我到秦国交往的都是连酒都喝不起的穷鬼呢?比如景泰,比如公孙起之类的。   回楼缓的新府上取了两坛酒,又让人包了半片鹿,直接让杂役扛了往公孙起留下的地址奔去。我虽不怵楼缓,但没事尽量不去刺激他。别以为他是大秦丞相就十分慷慨,要让那家伙知道我打着他的旗号领了两坛酒和半片鹿,丫不疯了才怪!   公孙起家在秦国贵族社区的外围,与小官吏们的宅邸靠得比较近。两扇大门灰黑灰黑的,连漆都没上。矮墙虽然涂了白土子,怎么看都有点脏。从墙上的痕迹上看,原本墙头上是该有瓦片的。   一个老仆给我们开了门,颤颤巍巍地进去禀报。我随意跟在后面,看着院子里的萧瑟。冬天原本就不容易见到绿色,不过他这里却是实实在在的荒芜,除了野草留下的枯根,什么都没有。   台阶上的青石已经开裂,屎黄色的狗尾草以它那强悍的生命力彰显着自己的存在。公孙起出来了,见我盯着一株狗尾草,不由笑道:“见草犹见己身么?”   “你吃了么?”我没有抬头,问道。   “不是等你来一起吃饭么?”公孙起叫道。   “我在跟你兄弟说话呢。”我抬头对公孙起道,又拍了拍那株狗尾草,“乖,我跟你大哥进去吃个饭出来和你聊。”    风起沙丘 第17章 第十七章 男人的八卦   所谓马瘦毛长,公孙起到底是贵族之后,家里虽然破败了,但该有的东西却还一应俱全。光是酒具就摆满了一桌,看得我头皮发麻。“要那么麻烦干嘛?”我道,“拉个烤架来,咱们就在院子里把鹿吃了,酒喝了。我本以为你不是俗人,看来我走眼了!”   “你压根就是瞎子!”公孙起冲我嚷道,“我以华族之礼待你,你偏要行戎狄之事!”   “我行的是三皇五帝之事!”别说三皇五帝,就连文武圣王都是幕天席地在野地里吃烧烤的。   “你果然是靠嘴吃饭的!”他无奈地看了我一眼,在口水仗上认输了。   烤架很快就搭好了,杂役把鹿肉挂了上去,打来井水,用猪鬃刷将肉洗涮干净。我和白起各持一把割肉刀,一片片将鹿肉割下来,浸在酱料里。这些酱料都是我自己配的,除了传统的辛、咸之外,我还加入了一些香料,吃起来更刺激些。在等肉的时候,我让公孙起把没做的菜端了过来,直接放在架子上烤着吃。公孙起肯定是第一次见到居然有烤菜吃的,看得目瞪口呆。   “我听说秦国西面还有国家,你知道不?”我问道。   “你说玉兹?”公孙起接口道,“还是更西面的乌孙?”   “不知道,只是听说而已。”我道。   “哦,的确有。”公孙起道,“蛮荒之地野人,与匈奴人相类。”   “匈奴人说是夏后氏子裔,他们也是么?”   “谁知道呢,我听说他们黄发碧目,乃是化外别种。”公孙起仰起脖子,“肉能烤了没?”   我让杂役割肉腌上,从陶盆里夹出浸了一会儿的鹿肉。肉一上烤架,随着刺啦声腾起一股香气。再看公孙起,喉骨滑动,十分夸张地咽了口口水。我用筷子熟练地翻动烤肉,又让侍从加了几块木炭,很快就烤出了金黄色的肉色。   “好了吧?”公孙起催道。   少年,你是多久没吃过肉了啊?   看着公孙起狼吞虎咽地将七分熟的鹿肉塞进嘴里,我心中充满了惊叹。这块肉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他居然能够一口就塞进去,没嚼烂就咽下肚子。他被肉里包着的热气烫疼了喉咙和胃囊,整张脸都痛并快乐着地纠结成一团,看得我无比蛋疼啊!   我喝了口酒,看着公孙起犯二。他总算受到了启发,猛的一口酒喝下去,长长吐出一口气,就像是便秘十天终于解决的模样。   这真是贵族么?   “别提了,家道中落都好几代了。”他一脸苦闷。   “别破坏气氛,”我道,“你不是已经授爵了么?”   公孙起叹声更大:“说来话长啊!”   饭桌上没有“长话短说”的道理。公孙起细细跟我说起了他所知道的秦国。那得从在五十多年前一个叫公孙鞅的小伙子开始讲起。   商鞅之所以得罪了大批贵族,主要就是他以功封爵,惟才任官,要求不以亲封,不以贵命。宗室、贵戚凡是没有军功的,不得列入宗室的属籍,不能享受贵族特权。   从人之常情上看,哥哥做了君侯,流着同样血脉的弟弟却得靠沙场上拼命才能得个爵位,这显然让人不爽。更有人说,与其战死沙场,我还不如造反夺位呢!所以商鞅死后这条法令就形同虚设。百姓以军功进爵,贵族却依旧以亲封,凭贵命。到了宣太后平定了“季君之乱”,封命亲族,彻底将这条法令置诸脑后。   军功爵是可以传子的。公孙起下午在那边嚷着“哥十六岁就是左庶长”了,相当于两千三百年后的人喊“哥是富二代”或者“我爹是金刚”之类的。凭着公孙起和我差不多的体格,同样都是幼年时营养不良惹的祸,要想在战场上立功,天知道要等到哪一天。   “我还不如降一级过得好些。”公孙起喝了酒,话开始多了。   我并不明白降爵为什么会过得好的道理,听他说了之后才知道商鞅果然是个大才。别说这个时代,就是放到两千五百年后,一般企业的人力资源总监什么的都未必比得上他。   早在商鞅之前秦国就有军功爵这个说法,不过这些爵位并不普及,更多的还是以周公所制的“五等九级”爵位为主。周公将贵族自周天子之下分成公、侯、伯、子男四等,这四等可以享受封国,为封君。封君之下是卿、大夫、士。最早的卿也是三级,后来只称上卿,表示地位尊崇。   按照周礼,士食田,大夫食邑,卿食国。后来卿族势力庞大,别说食国,甚至能够废了正牌封君取而代之的——三晋赵魏韩和田齐。   商鞅精明的地方就是将食田的士由三级扩充到了九级,从一级的公士到九级五大夫。玩过网游的人都知道,哪怕最烂的一款游戏都有死忠,为什么?因为升级!   我一天一级,玩得不亦乐乎。你一年一级,是不是会很胸闷?把升级要求降低,级别增加,所有人都有个奔头,自然乐此不疲。所以同样都是食田四百石的上士,秦国人一年升一级,九年时间过得幸福惬意。六国人升到上士,九年中只享受了两次升职的乐趣,只能用“熬”来形容。   公孙起的左庶长是第十级,相当于列国的下大夫。这一级爵位开始就不能用首级来升了,也不再食田,而是食邑。食田的事由司徒负责,食邑的事却是要由丞相呈报国君才能批准的。   “所以你现在既没有食田,也没有食邑?”我问道。   公孙起萧瑟一叹:“的确如此,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打仗啊!”   你妹!这就是典型的秦人思维!一帮军国主义荼毒下的可怜灵魂!   “我打仗还不错,”公孙起道,“比吴起强一点。”   我虽然不是吴起的粉丝,但是不代表我能容忍你的狂傲。   “当年吴起奔魏,”公孙起端起碗喝了一口酒,斜眼看我,“李悝说他堪比司马穰苴,你说呢?”   呃,我第一次听说这话。李悝那鸟货拿了吴起的贿赂吧!   司马穰苴是谁?他可是承上启下的一代大兵家。如果说兵家有两座高峰,那么无疑是《孙子兵法》和《司马法》。《孙子》是狭义兵法的巅峰之作,《司马法》则是古今兵家的集大成之作。   当年为了让田穰苴获得出头的机会,晏婴甚至还杀了齐国三个勇士。   当时齐国名将田开疆,与田穰苴同族。此人有万夫不当之勇,曾率齐军大败徐军于蒲隧,杀徐国大将嬴爽。徐国国君大惧,忙遣使至齐求和。附近的小国郯、莒等国君皆来朝见齐景公,尊之为霸主。除了田开疆,景公手下还有两个壮士,一叫古冶子,一叫公孙捷,与田开疆并称“三杰”。相传古冶子曾入水斩鼋,公孙捷曾赤手杀虎,都对齐景公有救驾之功,因而被齐景公视为亲信。   说起来这也是人的心理。有些人觉得手下小弟的武力值越高越好,有些人却觉得成天有这么三个武力值MAX的怪胎在面前晃荡很可怕。齐景公就是后面那种。他身边还有一个晏婴。晏婴在齐国的地位可以与管子相较,在我转世来的这个时代经常听到“管晏之才”。作为一个智力过剩人士,晏婴很简单就让景公相信不除掉那三个人会有祸患。   问题是如何除掉武力值这么高的三个家伙呢?得出动多少军队呢?   晏婴说:两个桃子足矣。   于是齐景公送了两个桃子给三杰,让他们三人之中功劳最大,武力最强的两个人吃。   结果大家都知道,我们多了一个比较少见的五字成语,经由诸葛亮先生十分喜欢唱的一首歌而流传千古:   “步出齐东门,遥望荡阴里。   里中有三坟,累累正相似。   问是谁家冢?田疆古冶子。   力能排南山,又能绝地纪。   一朝中阴谋,二桃杀三士。   谁能为此者,相国齐晏子。”   ……   晏婴杀了这么三个勇士,就是为了给田穰苴扫清道路,让他成为抵抗燕、晋大军的统帅,最终官拜大司马,成就了我们说的司马穰苴。   “吴起只是学到了司马穰苴的皮毛罢了。”我说道。   公孙起连连点头:“你也这么认为吧!他只做到了爱兵如子,却也只是妇人之爱!”他说的是吴起卧不设席,行不高车,与士卒同餐饮,有时候还为士卒吸脓。我微微点头,给士卒盖盖被子什么的还行,吮脓吸疮什么的口味太重,吃不消。   虽然我的确这么觉得,但不能让公孙起那小子得意啊!“不过吴子在战法上却的确将孙子之学发扬光大。”我道。   “应时而已。”公孙起不乐道,“扎营、击敌、避让、斥候,这些岂是他独创的?只是运气好让他先说出来罢了。”   “吴起在魏的时候,与诸侯大小战七十六,无一败绩。”我斜眼看了他一眼,道,“你行么?”   公孙起大笑,将那些与吴起对战的诸侯一一列举,从国势到军力,分析得头头是道,最终得出的结论不是吴起太强,而是诸侯太弱。虽然公孙起的嗓音不怎么好听,但是他说这话的时候充满了自信,节奏感很强烈,让我都忘记吃肉喝酒了。   “更何况,吴起自己说的,”公孙起喘着气,喝了口酒,“天下战国,五胜者祸,四胜者弊,三胜者霸,二胜者王,一胜者帝。他在魏国打了多少仗来着?”   “他这话只是知兵非好战的意思,警戒君人者而已。”我惯例抬杠,“魏国处四战之地,若是没有吴起,恐怕早已经和韩国一样沦为下国了。”   公孙起说得兴起,就着我的话头说到了魏国的地利。既然说到魏国,不能不提李悝。谈及李悝,怎么可以不谈变法?变法还有比商鞅更让人迷醉的么?有,韩相申不害!说到申不害,我的谈性也起来了,因为申不害是道家门徒啊!不知觉中,天色已经彻底黯淡下来,我连什么时候举火都没注意。    风起沙丘 第18章 第十八章 归赵(一)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我跟公孙起相拥而卧。这个情形让我心中郁结了许久,不过看看两人的衣服都没有乱,应该没发生什么故事吧?   我拨开公孙起的毛腿,扶着额头坐起身,开始回忆昨天晚上到底说了什么醉话。在宿醉的影响下,我能够回忆起来的最后聊天内容是关于“不战而屈人之兵”,在这个问题上我和公孙起有比较大的分歧……我是主张什么来着的?   公孙起也醒了,翻了个身,又闭上眼睛,喃喃道:“太阳还没落山呢,这么早起来干嘛?”   你丫吸血鬼啊!   “我得回去应付一下,”我道,“楼缓看不到我就开始找茬。”   “可怜……”他扯过被子,把自己裹了起来,嘟囔道,“我看那个楼缓也不过是一介庸人。”   我冷哼一声,摇摇晃晃站起来,拉扯好衣服,道:“你见过楼缓?”   “远远见过一眼。”他清醒了些,“不如你留在秦国吧?”   “我还想叫你一起去赵国呢。”我道,“这里要什么没什么,留着干嘛?”   “我倒觉得在秦国还是有可能做一番大事的。”公孙起道。   就你?算了吧,虽然你给我留下了一个很博闻强识的印象,而且纸上谈兵的能力不比我差,但你终究无法出头?知道为啥不?因为哥知道秦国有司马错,有白起,有王翦,还有蒙氏一家三世四英杰!你注定是个悲催的历史小龙套。   “你还是先想想怎么吃饱吧。”我打碎了他的秦国梦,“我先走了,回头聊。”   “下次来家里不用带什么,”他道,“带酒肉就行了。”   切!你还指望我带什么?真不好意思,酒肉都没有了!我知道还剩了不少鹿肉,下次我最多带点酒过来。嗯,就今天吧,秦国实在没什么地方玩。   楼缓对于我假传口谕的事十分恼火,说我这种行为和偷他家东西一样。我跟他说找主父去,他临走的时候许诺给我牛羊各十头,酒三十坛,让我从你这里支取。“主父走前没跟你说么?”我故意问他。   这让楼缓很郁闷,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作为赵雍的重要谋士和信臣,赵雍走的时候甚至没跟他打招呼!这其中暗含着什么样的意思呢?是对他的不满?还是已经不信任他了?   当时的情形其实是这样的:   赵雍说:“我去跟楼缓说一声。”   “楼大夫还没起床,你去跟他一说又要惊动一片。”我说。   “那我就先走了,你办好了事早点给我滚回来!”赵雍说。   嗯,我就站在门口看着赵雍跨上代地的骏马,朝北疾驰而去。   不过楼缓不会知道的。   我也看准了他不会为了牛羊的事写信跟赵雍核实真假。秦国给楼缓的爵位是大庶长,听起来和左右庶长很像,其实是第十八等爵,相当于列国的卿士,岁俸九百石,还没确定食邑多少,但起码也是千户左右。作为一个如此有钱的权贵,为了十头牛羊的事特地去找老板,傻缺么?   下午我要出门的时候在中庭碰到了楼缓刚进屋,大概是有什么好事,脸上很兴奋。他看到我,兴许想起了早上自己的失态,主动朝我打了个招呼,走了两步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对左右随从道:“去准备牛羊各十头,交给狐子。”   我带人赶着一群牛羊走向公孙起家,沿途惹来很多人的瞩目。这样一来那小子不会红了吧?说实在的,虽然我已经把公孙起当朋友了,但是这个家伙在我面前人畜无害,不代表走出去也是个五讲四美的乖乖青年。从谈吐到思想,这厮无不充斥着一股“强者为尊”的恶劣思想。   按照老子说的,胜人者力,自胜者强。公孙起说的其实是力者。   让这么一个有暴力倾向,又有一定纸上谈兵能力的人进入当权者的视野,只要稍加磨砺势必会成为一柄利剑。就算这柄利剑被白起王翦等名将掩盖了锋芒,却也绝对会让天下生灵遭殃。   所以我还是想鼓动他去赵国。   公孙起见我把这么大笔财产送给他,一定是感动了。虽然他没说出来,但我看他的眼神就知道。等我说起一块儿去赵国的事,公孙起不说话了。   “我家在秦国历经三代,已经是故土难离了。”他说。   树挪死,人挪活。故土很值钱的话哪里还有商鞅?哪里还有张仪?哪里还有公孙衍?事实上放眼整个战国,那些成就大事的人都是离开故土前往外国,甚至是敌国的。可以这么说,“故土”这个词就是成大事的毒药,要想成大事,先得戒“故土”。   “但是,你还没见过我母亲吧。”公孙起道。   我点了点头,一般只有至交好友才会引见家人。这引见也不是说见个面说两句客套话就过去的,当你见到对方家人的刹那,一个礼行下去,你就身负了某种责任义务。要在朋友遭遇不幸的时候第一时间帮他安顿好家人,照顾好老婆孩子。   我整理了一下衣服,随公孙起进屋拜见他妈。   “小子狐婴,拜见堂上。”我恭谨行礼,良久都没听到回音。   公孙起拉了拉我。我起身方才发现他妈靠在手垫上,双目紧闭,好像睡着了一样。实际上也是睡着了。我觉得有点纳闷,又跟公孙起出了堂屋。走到外面,公孙起方才小声道:“家母年事已高,不能远行。”   “这位……”我想直接问,不会是你祖母吧?怎么这么大年纪,看着都快有六十了!   他又道:“我生母弃世之后,全仗她将我抚养长大。”   公孙起家曾经是楚国的公室,因为内乱逃到郑国,在他祖父那代迁徙到秦国。那时候家道还没现在这么悲催,所以他父亲有妻有妾。公孙起是庶出的独子,由正妻抚养长大。   老人说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餐,意思就是到了这个年纪的人十分危险,可能吃饭睡觉的时候就倒下去醒不过来了。让他妈千里迢迢跟去赵国,实在是惨无人道。要公孙起抛下母亲自己去赵国,这话我又说不出口。于是邀请公孙起去赵国的事只好作罢。   又过了些许日子,诸侯攻破函谷关直抵关中平原的消息传到了咸阳。对于坚信函谷关不可能攻破的公孙起而言是巨大的打击,因为事实如我说的一般无二。秦国人为此十分惊恐,秦王和太后连夜宣召楼缓,一天内见了他三次,询问对策。   楼缓能有什么对策?只不过楼氏作为赵氏小宗,在三晋有些人脉,秦君是想找人去议和罢了。楼缓趁机提醒秦君母子,他来秦国是做丞相的,不是打杂跑腿。于是又过了几日,丞相魏冉免,拜楼缓为丞相。这次秦国一反常态,没有设立左右丞相,只让楼缓一人身佩相印,算是十分给面子。   楼缓跟我说这件事的时候十分激动,好像做到丞相身佩相印就是他的人生追求。在赵国他输给了肥义,在宋国相位的事上,他输给了仇郝。现在他总算也是丞相了,再也不比别人差一等。   宋国的相国仇郝也是赵武灵王的重臣,在传位之后为了保证赵国在列国间的影响力,将他派到了宋国为相。听楼缓的意思是当个宋相就满足了,没想到竟然成了秦相。   这件事让我更看清了楼缓的真面目,他还是一个追求自身声望的人。看着他的得意洋洋,我也跟着微笑祝贺,不过心里却对这个时代有些失望。这个时代怎么会变成这样呢?人们不再讲究忠义了么?好吧,我承认道德礼仪这种东西只能律己不能律人,何况我自己都没有严格要求自己。   “太后还是很有魄力的。”我道。下半句我没说出来:以后有黑锅也是你一个人背!   “是秦王。”楼缓道,“太后有意让华阳君为右相,秦王不许。”   秦王,我有些恍惚。那天酒筵上看秦王就像是个二愣子,什么都不懂。不许华阳君为相,一来执意要削弱后党的实力。二来又让楼缓一个外臣背负了战败后的大小压力,从人情上又让太后找不到借口,消弭母子不和的裂痕。   而且他这么做让我想起一个人物,那人虽然还没出生,不过谁都不可能不记得他的故事。   那人叫刘邦,如果我这辈子碌碌无为的话,他基本就是夺得天下的汉高祖了。   那是在韩信占领了齐国那年,写信跟刘邦谈条件,想做齐国的“假王”。当时刘邦自己的情况十分悲催,就等着韩信的救兵呢。看了韩信来的信,刘邦勃然大怒,拍桌子瞪眼睛,吓得韩信的使者差点失禁。发现自己失态之后,刘邦冲使者吼道:“韩信真是气死我了!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要做就做真王,做什么假王!”当即封了韩信为“齐王”。   秦王虽然没有那么大的波折,但是他面对赵国的压力,不封则已,封则独相,给足赵国颜面。顺便还能收取这个意志不坚定的楼缓的效忠——虽然含金量不高。   愕然间我又想到一个问题:那天整理的秦国官员名单里,有哪些人是王党的?    风起沙丘 第19章 第十九章 归赵(二)   对于这个疑惑,我特意去找了景泰。   跟景泰喝完酒聊完天之后,我带着一肚子的失望回到了宿处。秦国国政名义上是秦君操持,实际权力却在太后。大小官员的升调,功爵的封赏,这些都要经过太后之手。听说让楼缓为独相的事,已经闹得太后和秦君很不愉快,最后算是母子妥协,太后让了一步。   我知道景泰不会有比我更独到的见解,不过我也算打听出来了,秦国的官员奉的是法,而不是君命。忠的是身家性命,而不是国君。与其看国君脸色,不如看太后脸色。我猜测中的王党,其实只是一帮毫无实权的帮闲罢了。   “我向来会观人气运,”我对景泰道,“你日后的飞达,都在秦王身上,要好自为之。”   景泰当时喝多了,但是听我这么一说,面色凝重,很严肃道:“谢狐子直言相告。”   我知道很多人都信鬼神和玄学,但是景泰这么认真,让我觉得压力好大啊。不过我没骗他,秦王这个人肯定不是池中之物。或许他的曾孙子秦始皇能对老妈下手,就是遗传了他的基因。更主要的是,我记忆里秦国从未出现国君被废之类的事。   为了跟他表示友好,我还特意让师涓推荐了他的朋友进景泰府上。这笔开支也是由楼缓支付,虽然楼缓暂时还不知道。   我深感现在手下太过薄弱,根本不可能铺开建设间谍网。不过景泰可说是熟人,安插一两个人也是应该的。尤其他的身份比较敏感,列国与秦往来都由他出面,即便不知道内幕,起码能让我知道他什么时候去什么地方接见了什么人。   这个任务我也交给了师涓,并且把支领的三十坛酒一并交给他,让他广结人脉。   这么做其实很儿戏,间谍可不是什么好玩的游戏,也不是门外汉经过三五天的知识介绍就能入门的!我虽然没做过间谍,但是以前的工作少不得要用间谍,对这事十分敏感和重视。之所以这么轻率地交给师涓这个门外汉,实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啊!   赵雍回到邯郸之后,见我迟迟没有回赵国的消息,特意发了明书给楼缓,让他礼送我归赵。还说什么春暖花开,正是出行的大好时机云云。丫不就是怕哥跳槽么?我还没把师父的“夜行”之义参悟妥当,哪敢轻易跳槽啊!   而且现在楼缓在秦国风头正劲,别看现在我们见面点头微笑,没事还能喝个小酒什么的,实际上我们谁都没忘第一次见面的不愉快吧?一个上来就对我抱有浓浓敌意的人,我还能说什么?他在秦国为相,我就是死也不会往秦国跳!   说起来秦王还想见见我的,但是楼缓怕我邀宠,所以代我向秦王婉拒了。理由是我回去之后心中胆怯,一病不起,恐怕要死了。更怕任鄙家人报复,所以不敢出门。不知道秦王信了没有,反正景泰知道他在吹牛,把这件事当笑话一样告诉我。景泰以为我是楼缓的门客,所以对楼缓这般压制门客的行为很不耻,建议我转投魏冉的门下。   “魏丞相任人唯才,心胸豁达,你虽然得罪过他,但你的才情也是有目共睹,丞相必然不会怪你。”景泰当时对我道。   我说我考虑一下。   这一下就考虑到了楼缓前往函谷见四国联军。我觉得用“间”更好点。他在出发前就已经打定主意要离间这些国家,又从秦国主政手里要到了十分优渥的谈和条件,不可能不成功。   即便如此,楼缓还想从我嘴里挖点什么东西。你还真当我是你门客?我哪有义务回答你各种愚蠢问题!所以我直接用两个字答复:“呵呵。”翻译成口语就是“傻哔”。看到他一副茫然继而不爽的样子,我心中再次“呵呵”。   虽然成功让楼缓不爽,他也没让我爽快到哪里去。随着楼丞相的车驾离开咸阳,我也不得不随侍左右跟着前往函谷关。不知道赵雍急着招我回去干嘛,我才刚刚适应了秦国完全杜绝娱乐活动的日子。   从函谷关回赵国速度快了很多。我没有跟他去见列国领导,因为我不是他真正的门客,他没有义务把这种结交权贵的机会让给我。尤其是我给他留下的不良印象实在太深,他好像以为我随便站在那里都能够出尽风头。   同样的,我也不想去见列国权贵。除了对孟尝君和匡章有点好奇之外,我对其他诸国的将军完全没有概念,那些沉寂在历史长河中的小透明,有什么必要去看他们呢?我还身负拯救伟大赵武灵王之命的重担呢!   跟楼缓分手之后,行进速度快了许多,相比之前跟着赵雍翻山越岭又是舟车劳顿,这次回赵国的路途可说是走马观花休闲放松之旅。卫士们显然得了楼缓的密令,不让我进魏国的大城,只能在村野馆舍过夜。这让我很郁闷,有必要防范到这种程度么!   虽然失去了观光大城的机会,却更早回到了邯郸。让我诧异的是,肥义已经把我的房间给了别人,理由是我已经能出府别居了。这不是明摆着赶我走么?邯郸虽大,我上哪别居去?家里的老房子早八百年就被房东收了吧!   肥义在内堂接见了我,露出一副有难言之隐的模样。   “这是王命。”肥义道。   我看着这个瘦小的老头子,道:“那王命让我住哪里呢?”   肥义摆出一副无奈的神色:“你不会自己去问问君上么?”   要去就得赶快去,否则天都黑了。幸好昨天我坚持没有赶在城门关闭之前进邯郸,否则晚上住哪里都不知道!赵雍一天到晚没事就给我惹麻烦,到底是要闹哪一出啊!他现在怎么不出去晃荡了?中山虽然灭了,还有别的山嘛!   抱怨归抱怨,我还是得趁着关门前赶往王城。虽然我是去领王命的,但是一介白身让我跟人怎么说呢?说主父叫我,人家肯定得看印信呀!见个大夫都能难死一帮人,何况我要见国君他爹。   赶到宫城之外,我对侍卫说我是奉主父之命来的。那个侍卫果然如同看白痴一样看着我。我只好再次祭出微笑法宝,道:“麻烦你进去通报一声吧。”那侍卫再次打量我周身,冷冷道:“来一个人就通报一个,我们还活不活了?”   是这,我能理解你,但是我身无分文,你让我今晚住哪里呢?眼看城门就要关了,你再磨叽一下我就只有露宿城外了。   “城外有传舍,”他开始给我支招,“你明早跟朝会的君子们说吧。”   他的逻辑也能成立,要见主父的人,总不会连一个大夫都不认识吧。但我真的只认识两人,一个在秦国当丞相,一个在这儿当相邦。肥义要是真心想帮我见主父,这会儿肯定已经派人来了。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有些脑残了,一定是这一路上的颠簸让我状态失常。我在邯郸还有个大哥啊!十三郎绝对会收留我的,我们还有很大的事业要共同奋斗呢!既然这帮官老爷戏耍某家,某家何必还跟你们玩下去?   就在我准备离开的时候,一骑甲士绝尘而来。   “狐子何来之速。”那人见面就先抱怨我来得太快,好像是我不等他一样。   我先打量了他一番,道:“足下是?”   “某乃相邦府上侍卫,奉相邦之命前来为狐子除路。”他笑道。   我拍了拍胯下的小黄马,这孩子一路过来四个蹄子都没有同时离开过地面,居然赶在他之前到达宫城。相邦对于是不是要派人过来,显得有些过于纠结了吧。   有了相邦的手信,宫城侍卫很快就进去通报了。不一时,里面快步出来一个寺人,尖声叫道:“王命狐婴觐见。”   我朝那位侍卫拱手作别,下马随着寺人往里走去。赵国的宫城与秦宫不同,很少有大块的石板铺地,赤裸的黄土地就这么暴露在外,一踏上去就有踏上校场的威压感。这宫城是赵雍修的,显然融入了太多他的审美倾向。   宫城内台阁林立,夯土垒成的高台不加修饰地站在那里,凭空添了许多肃杀。高楼之间有廊桥相连,飞檐画栋如同彩练一般将一座座不羁的台阁绑在一起。都说建筑如同凝固的音乐,我倒觉得像是一幅写意画:粗犷的赵国勇士被美女们的温柔丝缠住了四肢,难以挣脱。   嗯,不是什么好意境!要玩粗犷就全来原生态!下面这么粗,上面这么娇嫩,这算是什么审美观啊?   赵雍站在高台上,凭栏而立,朝我招了招手。   我习惯性地回了个招手礼。   那个刹那,我觉得我们俩都不是这个时代的人。   等我上了高台方才看到赵国法理上的国君:赵王何。    风起沙丘 第20章 第二十章 归赵(三)   这位国君只有十四五岁的模样,还没长出胡须,嘴唇上留着淡淡的汗毛,一脸的稚嫩。他的脸没长开,鼻梁有点扁,看上去整张脸都有些内凹,就像是动画片里被人打过了的大力水手一样。和他爹不同的是,他头顶一方王冕,延下没有冕旒,看来今晚的召见介乎正式与非正式之间。   赵雍坐在王上左侧,位置微微偏斜。四月的邯郸还不算太热,他身穿丝绸华服,外罩素纱禅衣,头戴一顶前圆术氏冠,差池迤逦高达四重。冠冕又称首服,在这个服饰决定礼节的世界,看人穿什么衣服是一门很大的学问。我不能融入相邦府,也是因为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该穿什么,更无从他人穿戴上读出各种暗示。   我们在山里从来都只穿短衣而已。   就像今晚,以我的知识储备只能认出他们穿的什么,至于其中内涵我真的无从得知。   “知道我为什么找你来么?”赵雍先开口了。   “臣不知。”我道。   “这几个月在秦国感受如何?”他问道。   “就那么回事。”我道。   赵雍显然被噎了一下,道:“寡人问你,你是姓狐氏么?”   这个问题就有些深奥了。春秋时期,只要看男子的氏,就知道他的大宗小宗,知道他的祖宗八辈。到了现在,姓与氏早就混为一谈,国人中以物为氏、以地为氏的也不在少数,想以氏别贵贱已经不复可能。   “师父说:听街坊呼我狐家子,于是赐名婴。至于是否姓狐氏,臣不得而知。”我知道赵雍所谓的“姓狐氏”,是在问我是否出身晋国狐氏。其实想想我也不可能出身那种大家族。一个卿族如果败落到了子裔连饭都没得吃的地步,肯定早就改了姓氏,不敢称本宗了。   “最近寡人在读《国语》,倒觉得你跟咎犯颇有神似之处。”赵雍玩味地看着我笑道。   咎犯我倒是很熟,实际上我也曾有过探寻这一世的根源,有心翻查过晋国狐氏的记载。咎犯本名狐偃,字子犯。“咎”通“舅”,因为他是晋文公重耳的舅舅,所以称为“咎犯”。   狐偃是最早随着晋文公出奔的辅臣之一,历经十九年的流亡生活,最后辅佐晋文公成就大业。与其他辅臣不同的是,狐偃这个人很有性格,倒不因为他是重耳的舅舅,而是他天性里就带着一股张狂和放肆。赵雍跟我说这个,无非是在说我的性格问题,更深的用意呢?   “臣学疏才浅,不知主父何指。”我对道。   “公子在齐。”赵雍一字一顿吐出四个字。   重耳在齐国的故事?   我微微一转,脑子里就反应过来了。重耳逃到齐国的时候很狼狈,刚在卫国饿得连饭都吃不上,乍一下投入齐桓公的怀抱,娶了齐国宗室之女齐姜,出入有十二辆豪车组成的车队,吃喝优渥,简直比晋国国君的待遇都好。我不知道齐桓公是不是故意用香车美女来腐化一个候选霸主,但实际效果就是重耳不想回晋国去了。   齐桓公死后,齐国陷入了内乱,以至于依靠齐国夺回晋国的盘算落空。追随者们都希望能够进行下一站,即便苦一点,但好歹还能回家。重耳却已经把齐国视为真正的家了,倒在温柔乡里不肯离开。   狐偃找到了重耳的老婆,齐姜。我真心不知道一个男人是怎么用“事业”来打动一个女人的,反正在狐偃的巧舌如簧之下,齐姜毅然支持自己的老公踏上“争霸”的道路,即便那时候重耳的身份是晋国逃犯。   他们的具体计划就是齐姜把丈夫灌醉,然后狐偃和赵衰两人把他拖到了车上,连夜出城,等重耳醒来的时候车队都已经离开临菑很远了。   换了谁都不可能笑笑说:“糟糕,还没洗脸刷牙就让你们拖出来了。”   重耳当时的反应很激烈,一把抢过魏犨的戈就要和狐偃拼命。史书上写得很清楚,以至于我迷茫了很久,重耳是如何一下子就认定这事狐偃是主犯呢?难道只是因为狐偃字子犯?为毛不去杀赵衰呢?   好吧,后来我明白了有种交情叫默契。狐偃跟重耳在一起十多年,这种阴损的事肯定没少做。   重耳那个酒色掏空的身体当然追不上擅长养生之道的狐家子。跑累了之后,他拄着戈叫道:“这次要是成不了大事,我就吃你的肉!”狐偃一边逃一边叫道:“如果失败了,我就死无葬身之地,咱的肉是野狼的;如果成功了,你可以享受整个晋国的“嘉柔”——上档次的美食,咱的肉腥臊难吃,量你也咽不下!”   赵雍提起这段故事,让我更加摸不到头脑了。   是说我的性格和狐偃一样恶劣么?还是说我得罪他就如狐偃得罪重耳?还是想暗示我像狐偃一样忠于自己的主公?   “臣实在学疏才浅,不知道公子在齐怎么了?”我相信此刻我的脸上一定很天真很无邪很让人可怜。   “哈哈,”赵王笑了,“公子在齐娶了齐姜。我都知道。”   你了不起!小小年纪不知道学点有用的么?就知道搞点古人的八卦,能有什么出息?   唔,我想起来了,你丫以后好像还真的挺有出息的……算了,先不提以后的事。   “寡人回来之后,想起你在秦国说的,君不君,臣不臣,深有感触啊。”赵雍没有管儿子犯二,直接对我道,“寡人的确不像是个做君主的样子。即位三十年来,前十年观政不去说他。后面二十年只知道打仗,国政全都扔给了楼缓、肥义、仇郝,要不是他们,寡人恐怕就要步卫灵公的后尘了。”   你丫这是在谦虚么?我再次被雷到了。卫灵公后尘?虽然我是你的准粉丝,但你有那么伟大么?   “那啥,主父,”我清了清喉咙,“以后咱们都别乱引典故了吧,可能看的书不一样,版本上有出入。”   赵雍挑了挑眉毛,好像在怪罪我破坏气氛。但我真的忍不住要告诉他:“你还没到卫灵公的那个境界。”   “哦?你所知的卫灵公又是如何?”这次赵雍学乖了。   我想了想,答道:“孔子见鲁哀公。哀公问:‘天下最贤能的君主是谁啊?’孔子说:‘最贤能的君主我还没见过,不过比较之下卫灵公很不错呦。’想灵公就国时,其国无游放之士,更有‘有大事则起而治之,无事则退而容贤’的谦谦君子。而且灵公还因大臣出走而‘郊舍三日、琴瑟不御’,以待其归,可谓明君啊。”   “寡人伐灭中山的功绩,都不如一个被女人干政的怯弱之君么?”赵雍听了很不爽。   “卫灵公一朝始终没能称霸,那是限于天时地利。”我道,“不过相比较之下,灵公的武功却的确在主父之上。”   “哦?若是你不能说服我,当即拉出去烹掉!”赵雍剑眉上挑。   我知道他的感受,被人说不如一个自己看不起的人,这种滋味当然很难受。我之所以说卫灵公的武功比赵雍高,因为卫灵公的确很能干。   故事得先从他的坑爹哥哥——公子絷说起。公子絷本身是世子,但因为患有恶疾,走路不方便,所以由公子元即位,也就是卫灵公。公子絷丢了国君的位子当然不爽,所以行事有些乖僻。   乖僻到了一定程度就是坑爹弟了。   他猥亵了一个叫齐豹的人。这个人是当时的司寇,也就是卫国最高法院院长,检察院检察长,公安部部长,武警部队总指挥,卫戍司令等等。还跟卫国两个大世家交恶——北宫、褚师。碰巧撞破了叔叔公子朝与父亲的未亡人宣姜私通。   于是这四家起来造反,杀了灵公他哥絷,伤了灵公叔父南楚。   时年十八岁的卫灵公,只用了两天就平定了这场叛乱,杀了宣姜。   我曾请教过师父,是不是这场叛乱太小的缘故。师父很失望地看着我道:“一场由权臣、贵戚、宗室组织谋划的叛乱,几乎将国君赶出国去。生死之间,无不用尽全力,这样的叛乱会小么?”于是我只能相信真的有天纵英才。哥上辈子十八岁的时候别说平叛,回家晚上半个小时就得乖乖写检讨。   卫国在卫灵公手里,再没有过内乱。   “所谓‘五胜者祸,四胜者弊,三胜者霸,二胜者王,一胜者帝。’卫灵公之谓也!”我总结道。   赵雍默然,嘴唇翕张,眼睛盯着桌案,好像在重复那句话。他突然抬头问我:“这话是谁说的?”   “吴起。”我很失望,作为一个国君,居然连《吴子兵法》都没看过。   “寡人怎么没读到过?”   “《吴子兵法》里有啊。”我肯定没记错,在秦国尽跟公孙起较这个劲来着。   “你看的《吴子兵法》多少卷?”赵雍一脸茫然。   “四十八卷。”我道。   赵雍不说话了,良久之后让我默写一份送进宫里。我很郁闷摊上这种差事,更郁闷自己出口就说了真话,少说两卷糊弄他一下被就行了?我好恨,为什么我是诚实信用小郎君呢!   “其实寡人今天找你来,是另有要事。”赵雍正了正身,严肃道。    风起沙丘 第21章 第二十章 士师(一)   当天晚上,我住在宫城。   这是一栋三层小楼,听上去很矮,实际却建在高台上,能够俯视大半个宫城。小楼之下有个池塘,里面没有养鱼,只养着水草和莲花。此时当然不会有莲花绽放,刚刚冒出嫩绿的莲叶却也为这个园子添色许多。   我坐在池塘边的草席上,夜风从身边拂过,微微带起短衣的衣袂。琴声在空气中飘荡,为深夜的宁静增添了一抹生动。   嘣……   琴弦断了。   “婢子罪该万死!”琴师跪倒在地,额头撞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我头脑中能清晰地“看”到“听”到,却无从反应,正是老子所谓的“视之不见,听之不闻”。过了良久,我从这种极度放松舒缓的情境中回过神来,起身轻轻拉起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琴师,用衣袖抹去她额头上的土,道:“咱们好像在哪里见过?”   “是,婢子曾随侍主父前往秦国。”琴师好像随时都会晕倒一般,把头埋到了胸口,只让我看到头顶。   原来就是她啊,我想起来了。当日在晋阳听到的琴声也是这样的,不过今晚的琴声似乎比那时更多了一丝人间烟火的气息。我松开她的手,道:“坐吧,琴弦怎么会断呢?”   “婢子万死!”她又伏倒了。   “因为一根琴弦,别动不动就死啊。”我笑道,“你的琴艺好像有所长进啊。”   “艺人还说婢子的琴技自秦国回来就差了许多。”她放松了些,不再颤抖。   “你觉得琴是什么?”我想起那时候师父问我们师兄弟的话。   “婢子愚笨。”她道。   这不是笨不笨的问题,这是感悟的问题。   当时大师兄庞焕说:“琴者,清也。”我说:“琴者,情也。”小师弟庞煖说:“琴者,禁也。”师父听了大师兄的话,面无表情。听了我的答案,面露笑意。听了小师弟的话,什么都没说,不过直到我下山,粗活重活都由庞煖一人干了。   是因为这个“情”字,让我被赶下山的么?   我轻轻捧过琴台上的精灵,指肚缓缓抹过桐木琴面,让琴师取来丝弦,轻车熟路地换上试音。前世时流行复古,父母根本没管我是否喜欢就让我学了古琴,不管我弹得如何,反正背着琴出去还是很唬人的,绝大部分人都不认识这种乐器。但是跟着师父到了山上之后,我却很少操琴。我甚至都不记得自己多久没操琴了。   因为师父不喜欢我弹的琴。他说我技巧胜于情愫,流沦亵玩,大悖自然之旨。   不弹琴就不弹罢。三兄弟之中,我是最贪玩的。庞焕喜欢修生练气,磨炼金丹。庞煖喜欢纵横山林,仗剑独行。只有我对于杂学十分倾心,自从对这个时代有了一定的了解,对列国的历史知道了十之八九,我就耽迷在杂学上。   半夜不睡觉跟师父去观星,用八十八星座来干扰师父讲的二十八宿。睡到中午起来找师父玩陆博,下午陪着师父,听他弹琴,晚上在灯光下一起琢磨手工艺品。偶尔头疼脑热了就会学到奇怪的医术,还能跟着师父入山采药,认识很多没听说过的野菜……山中的日子真的很清闲啊。   换好了琴弦,左手轻控星位,右手勾抹弹辟,我最喜欢的一首曲子从中空的琴腹中流淌出来。一时间琴声琳琳,草木起舞,我仿佛回到了山中草庐。那里或是明月当空,或是星空灿烂,猿猴与我共醉,玄鱼随我游走。没有尔虞我诈,没有勾心斗角,不用看人脸色,不用担心飞来横祸。那是空灵世界,清静福地,不见五色使我心不乱,神清气爽……   禽鸟的振翅声打断了我的琴声,院子里不知什么时候飞来了两只玄鹤,正挥打翅膀,像是跳舞一般。   “不速之客呀。”我微笑道。   “先生琴道感应天地,玄鹤起舞,婢子献丑多时而不自知,实在羞愧。”琴师伏在地上。   我再次把她拉起来,道:“好好坐着说话吧。我很可怕么?”   “是,先生。”   靠!我问你我是不是可怕,意思是让你说:“先生平易近人与人交往如沐春风!”不是让你说真话的!而且这算哪门子的真话啊!哥上辈子或许还能吓唬吓唬个把人,这辈子长成这副挫样外加深山修行十余载,哪里还可怕了!   “哦?我哪里可怕了?”我微笑着问她。   “先生的目光很可怕……”她抬头看了我一眼,瞬间又垂下头去,“好像能看到别人心里面去。而且先生的胆子好大……”   “我最贪生怕死了。”我大笑道。   “在晋阳的时候,婢子真的吓死了,”她的手不自觉地捏在了一起,好像心有余悸似的,“楼大夫真的烹杀过人的!”   “我有把握他不会杀我。”我微笑道,“不是我胆子大。”   “还有那天,先生和主父在帐篷中争吵,外面好多人听到了,都捏了一把汗。”她放松了些,说话的语速也恢复到了正常。   “一样道理,若是主父会杀我,我才不会跟他吵呢。”我觉得今天的话有点多,内心中一丝警示闪过。面对这个名字都不知道的少女,我好像很难管住自己的嘴。这是很危险的事。早两百年,诸侯不会用暗探,所以孙子写出《间篇》让世人耳目一新。现在到处都是别人的耳目,稍有不慎就会祸从口出。   “但是主父可以不让先生升官晋爵呀。”她疑惑地看着我。   “孩子啊,”我笑道,“我曾经的生活是你不能想象的。我吃着比大国诸侯还要鲜美的嘉柔;驾驭着可以日行千里,舒适无比的豪车;在我手下有能干的少年,将我吩咐的每一件事办到尽善尽美。我在世人的眼里读到了尊崇,有人用我的成长轨迹教育他们的子女。我白天出入冠冕堂皇的君子之堂,晚上在美艳的歌女环侍下酣然入睡。只要我愿意,可以在邯郸吃过朝食之后飞到郢都享用晚餐,再去临菑游览夜市,歌舞怡乐。”   虽然她是女孩子,但我分明从她眼里看到了神往和钦慕。我笑道:“经历过这样的生活,你觉得我还会在乎这里的官爵么?”   “狐子是道家门徒么?”她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称呼也变得更为尊敬。   “是啊。”我道。我看到她的神情柔和下来,如同夜晚绽放的昙花,清新美丽。   “婢子最仰慕的就是道家门人。”她说道,“好像可以去另外的世界一样。”   我笑了笑,这就是语言的艺术。同样都是来自另外一个世界,道家门人就是有能力把它说得如梦似幻。如果碰上个嘴笨的,上来说什么“哥死了一次,转世之后就来到这里了”……美好的夜晚也会因此变得瘆人吧?   “你叫什么?”   “婢子名叫苏西。”   “你原是洛阳人?”这个时代姓氏还没有远迁,往往可以通过郡望来判断人的籍贯。我倒不知道苏氏的郡望是否在洛阳,不过我知道洛阳有个姓苏的很有名。他叫苏秦。   “婢子是奴生子,生在赵国。”她答道。   我点了点头,道:“天色不早了,你早点回去休息吧。”   “婢子……多晚都可以在这里服侍狐子的。”苏西说得有些,不过口齿清晰,意思明了,就算再白痴的人都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了。   我不得不说,听到这么柔软的一句话,顿时就有反应了。这具身体正是最火热的时候,最近又吃得好,睡得好,常年的清静生活被世俗的五音五色所打乱,有点想法是很正常的。   “那好,”我道,“你睡偏房吧。”   我还是决定自己好好睡一觉,不是因为别的,乃是因为今晚主父对我说的那席话。他希望我能够出仕赵氏,成为赵氏的臣子,而非某位大臣的私人。他甚至直说,我这样的人如果成为某个臣子的门客,实在太危险。   这个时代可不乏窃国篡位的臣子。远的有田氏代齐,近的有燕国子之。   “所以,你明天起就出仕吧,任邯郸士师。”赵雍说。   士师是在诸侯列国各有不同的含义,对于赵国来说就是法官。邯郸士师,相当于首都高院某庭长的职务。   我转了一圈又回到原点了么?   虽然过去将近二十年了,但是前世的很多事还在我头脑之中久久不能淡去。比如当年含辛茹苦头悬梁锥刺股全年无休埋首题海终于考进了知名法学院,然后苦读四载,出国镀金,在西国律所跑腿打杂三年,终于熬出头可以独当一面……后来进入商界,本以为自己可以不用再被那些繁冗复杂的法条案例纠缠,没想到现在居然又回到了这个圈子。   “主父,你是怎么想到让我去当士师的呢?”这个时代很看重狱情。著名的曹刿论战就是以“小大之狱,虽不能察,必以情”为可以一战的支撑点。实际上在这个行政管理能力落后的时代,能否公平断案已经近乎是政-府执政能力的唯一表现了。   “因为你见微而知萌。”主父道,“而且为人尚且算是正直。”   这个评价很高啊,不过我还是想拒绝。我能担任守藏馆的职务么?就算当不了馆正,做个佐史也行啊。   可惜,赵雍和所有的老板一样,都不喜欢跟人讨价还价。我早上醒来的时候,苏西正展开一件广袖长袍,看起来十分新奇。她身边还有一顶长方头冠,就是传说中的獬豸冠。   史书上说楚文王得到了一头神兽,状如羊,头生一角。见人斗,则触不直者;闻人论,则咋不正者,其名为獬豸。法官以獬豸冠为首服,就是代表自己的公平正义。   服侍我穿上了冠服,我想到一个问题:“你来这里服饰我,是不是等于送给我了?”   苏西脸上一红:“君子还需要去谢过主父,婢子方能随君子回去。”   “这样啊,”我道,“那你先在这里委屈两天吧。”   苏西一脸兴奋,伏地拜谢。从上面看下去,苏西就像是一只美丽的蝴蝶一般,乌黑的长发直拖到腰下方才扎了一条发带。这姑娘虽然不是第一眼美女,不过多看几眼,还是挺有味道的。   我要是有宅子的话,才不会等两天之后再让她出来呢。   不过随后发生的事让我有些郁闷,我意外地发现赵雍对我的感觉并不是明君对能臣的那种……    风起沙丘 第22章 第二十一章 士师(二)   “贼!”赵雍很大声地喝骂道,看他脸色就如同在秦国那顶帐篷里似的。   那时候他觉得我侮辱了他,但现在为什么这么大火气呢?我什么都没说,只是想询问一下是否可以把苏西给我罢了。虽然我对苏西十分尊重,但不可否认苏西奴隶的身份,一个士师向主公要一个奴隶并没有什么逾礼的地方呀。   就算我要他的侍妾,作为能臣也并不算很过分,只是我对人|妻不很感兴趣罢了。   “今天才上任士师,进宫不言政事却谈一个女奴,这是贤者该干的事么?”赵雍训斥我道。   “不是,”我爽快地答道,“你看我身上哪里写了‘贤者’两个字?”   “滚!”赵雍抓起酒爵就朝我扔了过来。   你妹!这酒沾到脚上是黏糊糊的!你丫什么口味啊,酒里还加蜂蜜!   我坐在门槛上,让小黄门帮我找了块麻布将脚上的酒擦干净,然后从容穿上鞋袜往外走去。   为什么赵雍要发这么大脾气?我当然知道,我很熟悉那种恨铁不成钢的神情。因为我经常能在前世的父母脸上看到,赵雍的恼怒的样子和他们的如出一辙。虽然我有个十九岁的身体,但我的精神年龄要比两世加起来的年数还要年长——因为我好像已经摸到了智慧的皮毛。   智慧是什么?那是天地间的至道真理,甚至比地球存在的年数还长,一旦跟它有了关系,人就不会被这些表相迷惑,内心将变得坚韧,目光也会长远得如同耄耋老者。些许浮光掠影,怎么可能撼动哥的内心!   出了宫城,我略一迷茫,还是先去了司寇署。署理公堂并不醒目,只是三进的宅子,最前面的正堂是士师们办公的地方,就和电影里的学堂一样,光线黯淡,空气混浊。我进去之后不过三秒钟,连招呼都顾不上跟他们打就退了出来。   在胥徒的引领下,我进了后院。这里两排厢房,是官员们休息的地方。内中布置简陋,惟独可以称道的就是地板擦得还算干净。   “长官,再后面就是庖厨和更衣室了。”胥徒道。   “司寇呢?其他的士师呢?”我进来之后就见了一帮理士,是我的下属,在堂上已经见过礼了。至于那些同事和等级比我高的长官,我还一个都没见到。   “司寇和小司寇平日不会来署里。”胥徒道,“我赵国一共只有十八位士师,除了分派各郡的,只有六位在邯郸。”他看了我一眼,道:“其中有三位,仆只见他们来过一两次,都是支领薪俸就走了。另外还有两位年事已高,等闲没有重大案件也不会来署里。”   你妹,我本来以为自己只是个庭长,没想到一下子竟然成了庭长代理院长工作?话说,赵国的法务工作就全靠外面那帮看起来面带菜色的理士们在支撑么?   “我没来的时候,这里谁负责?”我问道。   “是上士贾政。”胥徒道。   “叫他来见我。”我进了厢房,随便找了张面对正门的坐席坐下,开始打量屋里的陈设。   这间厢房呈长方形,长有五十来步,宽也有二十来步。除了灯奴、桌案和草席别无他物,看着十分空旷。我心中已经泛起了一个念头,让自己的工作环境变得舒服一些,不过这取决我的权威能有多大。   过了足足有一个时辰,我已经命胥徒将积累未审理的卷宗全都搬来厢房,看了一大半,总算等来了那位上士理士。这位名为贾政的理士年纪约为三十五六,考虑到这个时代的人看着都比较老,所以我猜他恐怕只有三十出头。从他的衣着上看,他很少穿法官制服,头上的獬豸冠倒是有些陈旧,不过很多不是法官的人也都把獬豸冠当常服穿戴。   “请坐。”我指了指面前的草席,放下简牍。   “谢狐子。”他在席上落座,目光扫过我的脸庞,落在被我分成两堆的简牍上。   我们面前呈现出一种另类的尴尬。我对于自己的不谨慎感到遗憾,不过天性中的毒舌和不肯饶人,不受理智控制地冒了出来。我用上官对下属说话的口吻道:“编内共有多少理士啊?现在还在视事的有多少?”   贾政明显有些不爽,不过还是道:“编内一共有理士三十八名,还常来署理视事的只有十五六位。狐子不在正堂办公么?”   看,果然来了!   这种矛盾就出在了爵位和官职的不匹配上。在战国初期,官爵还是一体不分的。士师注定就是下大夫,上士就是理士。士师管理士,上士服从下大夫,都是天经地义的礼。时至今日,官、爵已经分离了,尤其是中低级的官爵分离情况尤为严重,像现在就碰到了官职我比他高,爵位他比我高的情况。   这时候就看谁强势了。   从人和角度,他在这里时间比我久,可能人脉比较过硬。年纪比我大,让人容易信服。从权威角度,我是赵王钦命的士师,薪俸比他高,有面见国君的权力。从能力上来说……我看了看贾政,又看了看桌上的卷宗,不满之情流露,闷声道:“怎么会有这么多陈年积案?”   “有些是实难判断,已经呈交上司,还没下发过来。”贾政道,“有些是各地送来的疑难案件,因为无从取证,故而堆积于此。”   我微微点头,对贾政道:“这些日子难为你在这里撑着了,我赵国司法重担尽在你肩上,想必压力极重吧。”   “忠君之事乃是正理。”贾政道。   “有件事麻烦贾君。”我道。   “狐君请说。”他改了称呼,显然并不打算轻易服我。   “今早赴任之前,我去陛见大王与主父。”我道,“主父以司寇嘱我,让我深感知遇,故而想请贾君为我助力,秉持公正,护国爱民,不负君恩。”   贾政果然不知道该怎么接口了。我用主父的名义奠定自己的权威和正统性,让他不能抗争。再用“助力”将他套进去,使他不能逃脱。接下去就是任事了……“请贾君今日派人通知所有在邯郸的理士,无论如何,后日辰时必须到署里报道,否则以后也不用再来了。”   贾政站在原地,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十分纠结。   我起身越过他,顺便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有劳了。”   考虑到接下来的事恐怕没那么容易对付,我也不能坐在署里犯傻。昨天回来就进了王宫,现在日头刚过正午,可以去十三郎家混口饭吃。   十三郎回到邯郸已经有些日子了,见我回来了,十分热情,直往里面请我吃饭,还让老婆出来斟酒。我随便垫了垫肚子,对十三郎道:“这次走下来,劳动大兄,实在过意不去。”   “哎!你这说的什么,徒然生分了!”他大为不满道,“愚兄回邯郸之后,已经看好了场子,联络了人手,就等你回来共举事业了!”   我心中一乐:“筹备的如何了?”   “万事俱备,只是不知道该如何排定赛次。”   “盘口呢?”我问道。   “请到了熟手,只是怕不好把握。”他道。   “放心,从未听说过庄家有亏钱的。”我道,“这事,回头我给你排定一下赛次,咱们选个好日子让全城百姓知道有这么回事,然后就可以开始了。”   “那成,全听兄弟的。”十三郎十分兴奋,举酒敬我。   我喝了酒,又道:“兄弟昨晚才回邯郸,连夜被召进宫去。”   “哦?可得了什么封赏?”十三郎比我还激动,“主父灭了中山,国中大宴五日,人人都可以上街喝酒喝得大醉,只可惜贤弟没在。”   “呵呵,”我干笑一声,“小弟受命士师邯郸。”   “士师?”十三郎一脸茫然地看着我,“那是什么官爵?”   我差点一口酒喷出来!你丫一个有黑社会嫌疑的社会闲散人员,居然不知道对口的管理部门么!上任大司寇是哪个混球?把国家暴力机关弄成这副鸟样究竟是想闹哪样啊!   我解释了士师的含义之后,十三郎更加疑惑了。   “你说的这些,不是邯郸守备管的么?”十三郎道。   呦!职权重叠!这就麻烦了,很多事警察能管城管也能管,最后就变成了有油水的大家抢着管,没油水都当没看见。我想想自己以后要陷入这种部门间的扯皮就浑身痒痒,看来还是得去见一面赵雍。   “这事,等我见过主父再问问。”我对十三郎道,“不过有两件当务之急的事,得劳烦大哥帮忙。”   “贤弟说吧。”   “是这,我已经离开相府,需要大哥帮忙找个住处。”我道。   “这不难。”十三郎十分爽快道,“我在邯郸城里还有一套宅子,不过只有两进六间。贤弟能凑合就先凑合着,要是嫌小,城外还有一座庄子,也尽管由贤弟去住。”   “就住城里吧,”我道,“每日往来署里也方便些。”   “那成,”十三郎道,“等会我就命人去打扫出来。”   “那不急,晚上能睡就行了。”解决了住宿的问题,我心头的石头总算放下了大半,又道,“还要兄长为我找十来位愿意入署为胥徒的朋友,薪俸酬劳方面都好说。”   “这……”十三郎面露难色。   怎么?免试直升公务员这么好的待遇居然这副表情?我疑惑地看着十三郎。    风起沙丘 第23章 第二十二章 士师(三)   “恐怕兄弟们闲散惯了,不愿服役。”他道。   我微微有些失望,不过这个时代刑兵不分,很多人觉得服从命令就是当兵,当兵就是服役,所以唯恐避之不及。   很无谓的历史局限性啊!   我也不愿意让结义大哥为难,告诉他只要帮忙问一下就行了,兴许会有人愿意呢?不过我对此已经不报有什么希望,只能指望赵雍能给我点人手。   “我的侍卫都是百战之余的精锐,你要让他们去当胥徒?”赵雍十分火大,好像还是因为早上的不愉快。   “只要十来人就行了,”我道,“你给我十来人,我给你一个狱政清明的邯郸,很合算啊。再说,等我招募了足够的胥徒,这些人还是会回到你身边的嘛。”   赵雍想了许久,道:“不行。”   “那就把那个琴师给我。”我道,“反正你这边白养了那么多人,多我一个不多。”   “滚!”   赵雍虽然很气恼,但还是给我拨了十个亲卫。其中有一个还是老熟人,我们在晋阳见了第一次,随后一路去咸阳,天天点头照面都已经算是很熟络了。   他就是那个说我“身形矮小,皮肤黝黑,弱不禁风,面相上看有些像狐狸,不类赵人”的守门卫兵,原来在军中还是个什长。你小子终于落到我手里了吧!就算我现在不能动你,不过你已经离付出代价又进了一步。   “你叫什么名字?”我已经可以不对他用敬称了,而他却不得不对我用谦辞。   “属下许历。”他答道。   “你我不是第一天相识了,”我笑道,“日后我等同为君上分忧,切不可分了彼此。”   “属下谨遵长官令谕。”   这孩子很识相,能屈能伸,出身好,功底硬,琢磨一下以后或许能够成器。   第二天,我上班的时候发现很多人聚在司寇署的门口,完全摸不清这队十个杀气腾腾的“胥徒”是哪里来的。   “主父昨日委任的。”我解释了一下,“各干各的,所有佐府、令史、胥徒明日巳时一同前来听点。”我看到了那个昨天的胥徒,追了一句:“你叫什么?”   “仆冯实。”他道。   “识字么?”   “仆读写无碍。”   “升你为士师佐府,明日早来半个时辰。”我道。   “谢长官提携!”他连忙拜倒。   我挥了挥手,带着十个胥徒走出了司寇署。   难得有十个强力的保镖,当然是带出去威风一下了。我找了十三郎,先去看了搏击赛的场地,然后见了见十三郎选定的比赛选手。这些选手都是角抵戏出生,体格健壮,孔武有力。他们本来以为来这里也是玩角抵戏,没想到我列出的搏击规则居然那么血腥暴力,同时又让人欲罢不能。   我十分满意,又嘱咐十三郎安排好医者,最好能够少死人。十三郎深以为然,吩咐左右去找可靠的医者,但凡有比赛,必须准备好两位医者全程兼顾,以及急救伤科药物。   “这些人,上了战场三两下就能弄死。”许历对这些角抵戏的选手十分看不上眼。   角抵戏类似相扑摔跤,不过演戏的成分居多,并不算真正的竞技运动。我对这些人的期望只是能够吸引眼球,至于如何让自由搏击走向成熟,那不是我需要考虑的事。   “先别想着弄死别人,”我道,“先想想明天怎么应付大场面吧。”   “你有王命在身,还会有什么大场面?”许历疑惑道。   “人生三大恨,知道是什么么?”   “哪三大恨?”   “杀人父母,偷人妻女,夺人权财。”我伸出三个手指,“咱们明天要干的就是第三条。”   许历一副懵懂的模样点了点头。我当然知道,别说王命,就算是天王老子的命令,在没有足够实力做后盾的情况下,涉及这三条都会引发巨大的反弹。这个时代空饷的成因很简单,并非上官私吞,而是贵族们借公室之职蓄养私人!让自己的门客顶个官职,理所当然地拿着薪俸,实际上根本不上班,依旧整天在主公面前帮闲帮忙。   对此我心中极度不平衡!   哥在这儿卖力干活,谁再敢摸鱼,别怪哥心狠手辣!   想到这么暴戾的事,我连拳头攥紧都没自觉。伸手招呼了一下许历,我道:“让弟兄们早点回去吧,昨天帮了我大忙,等过几日安定下来,我请哥几个吃顿饭。”   “狐子客气了,为长官效力乃是我等份内事。”许历客气道。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跟他们道别,自己先回家收拾东西去了。   这栋两进的宅院倒也够我住的。进门是个小院子,放了两口大陶缸,蓄满了水。正堂可以容纳十来席,也算得宽敞了。后院稍稍大点,两旁各有耳房,是给客人住的。院子里种了两株领春木,已经抽出了嫩芽。我的卧室在中轴线上,左右又分出两个小间,一者被我布置成了书房,另一间给侍婢们过夜伺候。   十三郎的确已经派人打扫过了,不过一些粗笨的布置还是需要力气大的人干,昨天那些胥徒就是帮这个忙,各个都累得一头大汗。   看着空空如也的大宅子,我觉得有些冷清。可惜现在我的岁俸只有二百石,差不多是个下大夫的档次。按照当前购买力,不考虑通货膨胀——这个以物易物的时代其实也膨胀不起来——一年二百石粟米差不多可以养活两三个人。   我琢磨着是不是弄个仆役什么的,总不能每天自己擦地板吧。看来明天还得找十三郎帮忙买两个下人,自己恐怕是怎么都抽不出空的。   这一夜我好像又回到了前世在职场拼搏的时候,整个人充满了干劲。曾经有人说我血液里带着好勇斗狠的因子,现在看来跟血液无关,这种因子是灵魂中的产物。   第二天一早我就赶到了司寇署,冯实比我还早到了些。他看到我有些慌张,连忙上来招呼,让人给我熏香,先把我要坐的地方打扫出来。   “仆不料长官早到,还请恕罪。”他道。   “罪不在你。”我从他手里接过简牍,边问边打开,“这是什么?”   “卷中是司寇署上下官吏名录,仆觉得长官新来,或许用得上。”他道。   “坐。”我微微点头,从头看了起来。赵国的法治思想和秦国接近,也有法治传统。早在简子时代,赵国就铸就了刑鼎,将立法公开推向了新的高潮……嗯,这是我上辈子法制史老师的个人观点,实际上并没有太多学者对刑鼎表示出浓烈的兴趣。   但是……悲催的是赵国实在太没有执法传统了,这就是典型的缺乏执行力。按赵国律,那些吃空饷的通通都要髡首充军为奴!   “大小司寇是谁?”我问道。   冯实道:“前日长官询问,仆就去查了,原来我赵国大司寇一职已经空缺多年,一应事项皆以大司马公子成为准绳。”   “小司寇呢?”我又道。大司寇有可能已经沦为一种半荣誉性质的官职,只是为了表示本国依旧恪守周室的六卿五官制罢了。但是小司寇却必须是实际的国家最高院院长,首席大法官,是具体办事的人,要“以五刑听万民之狱讼,附于刑,用情讯之”,否则国家司法怎么执行啊?   而且现在看来是我唯一的上司。   “年前小司寇告老了,”冯实道,“我听说中尉或许会出任小司寇。”   我不知道是否应该觉得欣慰,自己居然一上来就成了赵国司法第一人。按照都邑晋一等的惯例,其他各郡的士师都是我的下级。不过压力也很大啊,我以前也就是算是不错的律师,突然让我做到省高院院长……那就干死它!   “很好。”我毫不吝啬对下属的表扬,“木表可立好了?”   冯实称是。   今天艳阳高照,木表的投影清晰可见。随着太阳偏高,日影渐渐缩短,很快就移到了辰时。   我身穿法袍,戴獬豸冠,高坐正堂。十名胥徒分了左右守在门口,许历身着甲胄,双手抱剑,正坐我身后。堂上的办公桌早已经让人搬出去了,铺了长席,置了坐垫,就等那些理士们前来。   有两天的时间,那些理士们显然有充裕的机会进行串联。门下刚报辰牌,贾政就带领着理士们鱼贯而入。我心中一一点数,一共来了十八人。理士们没有就坐,先朝我施礼,恐怕也是摄于门口的“胥徒”吧。    风起沙丘 第24章 第二十三章 士师(四)   “诸君,请坐。”我沉声道,“冯实。”   “仆在。”   “录名。”   冯实手持毛笔竹简,上前一一录名,让到场的理士签名密押。那些理士显然有些不情愿,不过人都到这里了,还能犟什么呢?我猜他们最多就是准备消极怠工,看我出糗罢了。   等在场十八人都录完了名字,我道:“时辰已到,咱们不等了。”见他们微微点头,我继续道:“婴受王命,忝为士师,职责所在,不敢徇私。所谓国有国法,邦有邦规,我等司寇本是维护法纪,抵御盗寇,岂能自身不正?”   见底下众人唯唯诺诺,我就知道他们果然是想非暴力不合作,这能难得到我么?多少自以为是的精英在我手里折戟沉沙含泪而走!   “某以为,辰时开署理事,应该没问题吧。”辰时都差不多七点了,一般人晚上七八点就上床睡觉了,所以并不算早。而且现在上班时间是卯时,夏天还好,冬天就有些恼火了,早上五点又冷又黑,是人都不愿意赶早上班。能够晚两个小时上班,底下那帮理士们也都放松了些,纷纷点头。   “大家食王薪俸,敢不竭忠尽力?每日视事四个时辰,间以小休,申时去署,如何?”下午三点就下班了,这是多少小白领梦寐以求的事啊!   众理士点了点头,就连贾政都没有反对的意思。我心中冷笑:你们还不知道有一种神器叫加班吧?   “从今开始,我等当同舟共济,祸福与共。所以啊,我以为,咱们在这里鞠躬尽瘁,岂能不自白,让人视作蠹虫硕鼠?”我语调一遍,“从本月起,每月月底各人交一卷本月总结,注明自己断了多少案件,平了多少讼争,视事多少桩,说服者几人。我将代为整理,呈报王上。”   众人眼前一亮,纷纷附和。   贾政的目光都变了,道:“士师此言真切中我心,虽然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然我等夙夜在公,却被人误解罔视,实在寒心。”   我点头道:“然则我等也当为王宣命,不可轻动大刑。”   “长官见闻,”一个四十多岁的理士拱手道,“世风日下,愚民刁顽,不用刑恐不能摄宵小。”   哼哼,让你们刑讯逼供,那破案率不是全都上去了?怎么显出哥的高超法学素养和审理水平?   我朝他点了点头,道:“以后凡是民诉案件,一概不得动刑。公诉案件,可以适当动刑,然不可以口供定罪。”   所有理士面面相觑,终于有人问:什么是民诉,什么是公诉。   这个问题真的难住我了。该从何说起呢?简单来说,就从汉语的构词法开始吧。作为一个中国人是很幸运的,因为我们看到一个词的时候,已经通过组成这个词的字知道了这个词的大概意思,哪怕你对这个领域完全没有了解。   尤其在法学中,你看到“不可抗力”,即便没上过民法课,也知道这是一种自己抵御不了的力量,就这么简单——虽然不可抗力要讲一到两堂课。   我现在碰到的问题就是,按照当前的构词法,他们无法了解我用的法律术语。让我去熟读周礼,对我来说也是一种折磨。   “民民相争为民诉,官告民为公诉。”我简单道,“因为官者,公室之管也!”   “也就是听讼不能动刑,听狱可以动刑?”有人追问。   “是……非也!”我差点被你绕进去。争罪曰狱、争财曰讼,看起来西周时民刑就区别了,实际上这个概念是很混淆的。因为普遍存在民事诉讼之中的定罪情况,所以息讼、耻讼、避讼成为儒家蛊惑世人的美好口号。   “不问对象,只论主客。”我道,“以后我们要分成民庭和刑庭,各理一摊。”此言一出,下面的理士们纷纷喧哗起来,谁都不知道自己该分在哪里。原本工作了十多年二十多年的地方,遽然变化,对于这些生活很少有变动的人来说更是了不得的大事。   就在他们争论的时候,门外传来更响的喧哗声。   “不是新任士师让我们来的么?来了怎么反倒不让我们进去。”门口一个傲慢的声音传到堂上。   “冯实,”我叫道,“去告诉他们,他们因玩忽职守,擅离岗位,闻命不遵,已经被褫夺公职。司寇重地,闲人免入。”   “诺!”   不得不说,冯实的记忆力真的很好。我这段话并没有太强的逻辑顺序,他居然重复得一字不错。   “我等受的王命为大赵刑官,你凭什么褫夺!”另有人喊道。   “冯实。”我克制住自己的怒气,悠悠道。   “仆在。”   “以五数为限,不散去者,杖三十!”我厉声道。   “一!”冯实高声报道。   “我乃中尉门下,你敢动手!”   “二!”冯实不为所动,我喜欢。   门外突然安静了些,依旧有些许聒噪   “三!”冯实喊道。   “他真敢杖某家么!别拉我,让他杖毙试试!”最先那个声音喊道。中尉门下就这么牛?我对那位中尉的感观也变得糟糕起来。不过人家相当于中央组织部部长,不是我一个小小士师能摆平的。   当然,以我的性格,摆不平的人,直接拍平!   “四!”   “我见过那个士师,”门口有人道,“是相邦门下上宾,好像一直是个二愣子!说不定真敢杖我们……”   “你想逃?”那人厉声喝问道。   “五!”我替冯实喊道,同时对许历道,“统统抓起来,剥去衣冠,脊杖三十!”   许历猛然站起,走过我身边的时候我一把拉住他的手,压低声音道:“有两个杖毙了的也无妨。”   许历朝我咧嘴一笑,大步流星走了出去。没听清他吼了一声什么,左右侍卫如狼似虎就扑向了那些聚在正堂门口喧闹的理士,一个个被押到堂下,三两下剥光了衣服,顿时哭泣哀嚎求饶之声传了进来。   我清了清喉咙,示意左右侍从去给在座的理士倒水润喉。喝了口水之后,我面带微笑,继续道:“此事并非大事。”   “长官,那些人颇有几个是权贵门下,怎的还不是大事?”贾政面带焦虑。   这小子虽然有点不顺毛,不过还是个忠厚人呢。我笑道:“我说的是分立刑民并非大事。日后若是觉得做得不习惯,还能互调的。”   众理士看着我,似乎很期待我继续讲下去。   我一时涌上了谈性,在门外噼里啪啦木肉击打声中悠然道:“民为邦本,法乃公器。立国之道,安民,严法也!”   如何安民?自五代以降,民心不古,多有讼争。我们要的不是掩盖问题,而是解决问题,通过摆事实讲道理,让民众感化,最终达到和谐社会。所以在民事问题上,动刑就让人不敢进来说理,看似没问题,实则是最大的问题。   至于刑事案件,它的客体不是人、物、财、名,而是一种社会关系。商鞅把律制定得那么严苛,就是为了保护社会关系。不过本官认为,如果倒一盆灰就要刖足,那么人民很可能在倒了灰之后索性去抢劫,抢劫之后索性杀人,杀人之后索性造反,反正都活不下去了。   为什么陈胜吴广刘邦要起兵造反?因为他们迟到了。明明只需要扣工资就行的事,按照秦律却要砍头,都是一死,不如造反。当然,这个典故我就不说了,免得他们以为我穿越。   “所以,一要罪刑法定,二要罪刑相适。”我道。   理士们上了这么高端的法理课后,脸上露出迷茫和惊惶的神色。迷茫是因为这些思想他们没想过,惊惶是因为他们觉得失去了自己的立身之本。一个一辈子拉车为生的车夫,让他去开火车,能不惊惶么?   看到他们这样,我要是再推出成文法典,恐怕赵国的司法体制就彻底崩溃了。于是我只能退而求其次,道:“今日午时起,本官坐堂断案,你们先旁听,十日之后再做出决定。”我转头问侍从:“什么时辰了?”   “回长官,刚报过巳牌。”   “请诸君一边稍待,”我道,“让佐府、令史、胥徒进来。”   佐府等于是书记官,同时掌管文书资料。令史在权责上更偏向刑侦人员和法医,同时又要编写爰书。狭义上的爰书是验尸报告,广义上的爰书可以包括庭审笔录。从级别上说,佐府要比令史高一级。胥徒包括门房大爷,打扫庭院的健妇,执勤的法警,反正只要在司寇署里的工勤人员全都算胥徒。   赵国司寇应当有八佐府,十二令史,二十四胥徒。实际上在我面前的,一共是三个佐府,四个令史,六个胥徒——不算我刚提拔的冯实和从赵雍那儿要来的十个。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叫来冯实一一让他们录名花押,宣布没来的通通革职不用。这些人颤颤巍巍地埋着头,随着门外脊杖声的节奏打着哆嗦。我慰劳了他们几句,让他们放下心理包袱,只要忠实勤勉,就有升任理士的机会。同时赐予了提交月度工作总结的权利。   看到他们因为能写工作总结而感激得泪流满面,我想起以前每逢述职报告前夜的忐忑,心中五味杂陈。   “回长官,行刑毕。”许历进门道,“有两个体弱的,不堪重刑,已经断气了。”   “卷张草席扔到门口,让他们家人来领尸首。”我道,“对了,顺便收他们草席钱,还有每人一斗米作为行刑费,不缴纳行刑费的留下为司寇。”嗯,我拽了一下行内黑话,免得他们以为我什么都不懂。   司寇非但可以称署,称官,还可以称刑徒。    风起沙丘 第25章 第二十四章 审案(一)   所谓的狱审就是法官和犯罪嫌疑人同在地牢里,然后一群脱光了上衣的胥徒开始行刑,法官坐在上面脸红脖子粗地喊:“你丫招是不招!”这种画面看得太多,总让我觉得法官都是反面角色,那些受刑的可怜人不是劳苦大众就是共|产|党|员。   我是很反对狱审的。除了上述理由,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就是空气不好。地牢里空气不流通,犯人吃喝拉撒全在里面,一年四季都点着炉子,偶尔还有炮烙带来的臭味,哪个法官愿意受那份罪啊?真的不得已坐到了那个位子,也会恨不得快点把人打死结案回家。   所以我很标新立异地在正堂审案。   非但改变了审案地点,也改了正堂的布局。主审法官当然高坐,左右各一名佐府,记录庭审过程和对话问答。诉讼过程中,双方主体对面而坐,侧对法官。采用大陆法系的纠问式,由法官主持庭审过程,发问审理。   司寇署里的理士佐府令史已经将历年的案件整理出来,按照年限排列。我负责区别民刑两类。悟性高一点的理士很快就掌握得八九不离十,我也刚好脱手,让他们分好了送到堂上。胥徒早就派了出去,大街小巷宣告新任士师狐婴,公堂审案,如有所请,可在申时之前去司寇署起诉。   最为震撼的是,公开审理,欢迎旁听。   虽然电视里常有青天大老爷审案,门口围了一圈旁听百姓,关键时候还会用舆论来左右法官判决。实际上我们国家在民国之前都是秘密审理制度,如果说我对历史有什么改变,那么今天的宣告势必写进中国法制史。   想到这里我才真心拥护赵国统一天下!赵国万一被灭了,哥的丰功伟绩不都被秦国那帮龟孙烧光了么!   旁听席也在正堂之内,好位置当然都被没任务的理士占据了。我当时估算,左右能有五十席,最后坐满了七十多人。生怕他们不懂法庭秩序,我特意让令史告诉每一个进来旁听的人,不许出声。同时让许历做我的执法官——法警。   就水吃了点干粮,我整了整法袍,正了正獬豸冠,示意许历开庭。许历持剑往堂中一战,声爆如雷,大声道:“起礼!”   所有人都跟着左右佐府站了起来,束手躬身,等我出来。或许第一次做法官的缘故,我居然有些小小的紧张,深吸一口气,大步走了出来,来到案几之后正坐,用木槌敲了敲桌子——这是我临时找的法槌,比令箭用起来更有威势。   “坐!”许历喊道。   等所有人都坐下,我一敲法槌,不抑不扬道:“开庭。”   许历持剑走到一旁,转身面对正门,柱剑而立。左佐府按照事前演练的,用发颤的声音道:“现审理乡人二黑诉国人赵铭货不当值一案,带原被告。”   胥徒领着两个胆颤的男子登堂。那两个男子见了这等阵势,吓得腿软跪地,向我叩首。我抬了抬下巴,胥徒拉起那两人,分了左右原被告席,让他们坐定。   “原告二黑。”我拿起卷宗,一看日期,不错,这是今天新接的案子。之前给他们说的两条原则:新案优于陈案,小案优于大案,看来还是很有效果的。   “草民在。”   “案由。”我怕他听不懂,补充道,“为什么要告他?”   “草民早上在他那儿用五个鸡子换了染布,当时他说下水不会褪色,结果小人去井边试了试,结果色全掉了。”二黑开始还有些紧张,说多了就流利了。   被告赵铭是个布商,对此进行答辩是鸡子不新鲜,只能给次品。而且染布褪色是很正常的,但是之所以褪得这么厉害,是因为二黑泡水里时间太长导致。   作为证据,鸡蛋和布匹都呈在堂上。我挥了挥手让人拿下去。作为一个习惯看法律事实的专业人士,对于这种客观事实并不是很介意。我介意的问题很简单:“你有没有跟二黑说,染布不会褪色,说了,还是没说!”   “说……说了,不过商家贩货谁会说自己的东西不好呢,长官。”赵铭狡辩道。   我又转向二黑:“说说的你的诉求,想怎么解决这事。”   “把鸡蛋还给我,我不买他的布了。”二黑道。   “赵铭,你是否同意。”我问道。   “当然不行,货物出手既是成交,财货两讫,哪能说话不算数呢?”赵铭扫视了一眼四周,目光中多带狡黠。我此刻才知道为什么法官们喜欢上来二话不说先打一顿,这样的确可以让人不敢放肆。我对他们太客气,他们就敢跟我胡搅蛮缠。   可惜民事不动刑是我订立的原则,也就是今天早上的事……出尔反尔不太好,何况我还指望因为这个进中国法制史呢!   “赵铭,本庭问你,没有调解余地么?”我声音变得严肃了些。   “长官见谅,这布拿回来让我怎么办呢?”赵铭朝我拜了拜,在我看来十分可恶。   我本来还想用调解率来限制法官判决呢,没想到自己的第一个案子就不能调解结案。   “本庭宣判,”我敲了敲木槌,“二黑诉赵铭一案,本庭认为事实明晰。争议焦点在于货品瑕疵能否推翻买卖合同。现判决如下:赵铭在货品质地上有欺骗行为,违背诚实信用之德,承担全部违约责任。本庭以王命判决赵铭返还二黑鸡子五枚。另,诉讼费两钱,由赵铭承担。”   你们这么惊讶干嘛?诉讼当然要交诉讼费啊!否则人家鸡毛蒜皮的事都来诉讼,你们接不接?当然,诉讼费有标准的,哥会在后面根据市场情况进行调整,这个案子其实更多的是罚金性质,但是考虑到民刑分离原则,哥不能就事惩罚他。你们这么认真地看着哥的眼睛,算是懂了还是没懂?   没懂?算了,下一个案子。   前后五分钟,二黑拿着他的鸡蛋高高兴兴走了,赵铭捧着褪了色的染布,愁眉苦脸地被令史带下去缴纳罚金,咳咳,是诉讼费。所以说不管哪个朝代,都别让主审法官不爽。   第一个案子的示范作用当然很大,很多人对于自己胜诉没有把握的,索性就在外面私下调解,否则诉讼费这个东西落在谁头上都不怎么爽快。我深感后世法院先收诉讼费是多么高明的决定。   接下去的案件基本都是民事争议,大案争田产,小案争兔子。我在听案的时候已经分心把诉讼费收取标准草拟了出来,根据诉讼标的额按百分比收取,实在穷困的可以缓收。考虑到冯实的记忆力和领悟力都不错,我索性命他为立案庭庭长,负责案件受理,收取诉讼费,安排主审法官。   这套程序并不复杂,其实和司寇署之前办案受理程序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多了收取诉讼费和甄别民、刑事案件而已。   时间过得很慢,案子过得很快。一个时辰里,我断了大小二十三件民事案件,四起刑事案件——由受害人提起,司寇署介入直接提起公诉。看到贾政坐在公诉席上,我觉得有些别捏。法官居然身兼检察官和警察……没办法,咱们得容忍历史的局限性,对吧。   我开始很好奇,这么繁琐的庭审,为什么那么多人还没看够热闹呢?难道是等着看打人?哥不喜欢打人啊,那四个刑案也因为犯罪事实太小,被哥罚做社区服务。   趁着更衣的时候,我对一同进来的旁听众微微一笑,看到他满脸惶恐,做足了平易近人的模样,微笑道:“今天我判的如何?”   “长官实在是洞察分明啊!”那人微微颤抖,“老奴从未想到,居然有如此断案神速,众人皆欢的场面。”   众人皆欢?你是来搞笑的吧?   反正哥让大家没话好讲就行了。这一下午的断案也已经引申出了不少法律原则,比如诚实信用、公序良俗、意思自治等等。只要充分领悟这些原则,民庭法官断案起码不会差得太离谱。   而且我还教了那些理士审理民事案件的绝招——调解!   凡是觉得不好判的,就鼓动调解。调解之后就是新契约,受到司寇署保护。根据“一事不再理”原则,同样的案由不能起诉第二次,这样就可以避免很多人不满意了再来,节约诉讼成本,同时也能维护法律的权威性。   “明白什么了没?”我在休庭的时候喝了口水,对坐在旁听席上的贾政说道。   贾政看上去十分佩服我,主动朝我走了几步,奉上恭谨。   “政今日才信天资非凡者与我等愚夫果然不同。”他一脸笑道。   “我只是能抓住事物的主干罢了。”我谦虚道,“你来审理两个。”   贾政一脸惊喜,躬身道:“仆不才……”   “来,开始吧,后面的案子还很多。”我是真的累了,直接把贾政推倒审判席上,自己坐在旁听席开始看庭审笔录。写庭审笔录并不是想象中那么简单,绝非把每个当事人的话原封不动搬上去就行的,必须忠实原意,文字精炼。经验不够丰富的书记员,摊上一个脑子不够清晰的法官,那做出来的笔录就完全看不得了。   比如现在。   你妹!这么简单的案子要审多久?而且还死命从民案往刑案上扯!这是多么悲催的坏习惯啊!   我看不下去了,直接朝贾政使了个眼色。   贾政一敲法槌:“休庭!”    风起沙丘 第26章 第二十五章 审案(二)   贾政朝我走了过来,躬身行礼。我侧过身,低声道:“别太多礼,在法庭上法官最大,注意形象。”   “长官,政|审得如何?”他一副喜滋滋的模样。   我忍不住斜眼看他了,这是我的坏习惯,碰到无语无奈雷人的家伙就会用斜视的目光看他。   “你觉得你要是审得好,我会中途打断你么?”我问他。   “呃,就没一点好的地方?”他还不死心。   “法槌敲得挺酷的。”我撇了撇嘴,“旁边看着,不行就记记笔记。”   许历看我登堂,再次站到了中央,高声喊道:“起,礼!”   众人再次站起来,站了这么多次已经统一多了。我让他们坐下,宣布开庭。   这个中途接手的案子其实很简单。王五家的牛跑丢了。过了一个月,王五听说邻村的李四莫名捡到一头牛,心中怀疑那牛就是自己丢的,于是跑过去看。一看之下发现那牛果然是自己家的,牛臀上还带有烙印。   李四并没有否认这牛是自己捡来的,但是要王五出一千二百钱来赎牛。   “李四,你为什么要这一千二百钱?”我问道。   “因为现在市面上就是一千二百钱一头牛。”李四虽然有些害怕,但显然有人给他打过了底,说得还算理直气壮。   “王五,你愿意出多少赎回牛?”我问道。   “这牛是我家的,我找回来了,凭什么还给他钱?”王五对此很气愤,为了这头牛的事两个村子差点打起来,也是碰巧听说我断案如神——哈哈哈——所以才想到了诉讼解决争议。   “非但牛得给我,他用我家的牛去配种,得了人家一百钱,这钱也该是我的!”王五强硬道。   我微微点了点头,朝理士席上看了一眼。见所有理士都看着我,方才像上课一样细细讲道:“李四捡到牛带回家喂养,属于无因管理。以牛配种、劳作获得的收益属于不当得利。在原主人找来的时候拒绝归还,索要牛价,构成侵权。三者竞合产生债权债务关系。经本庭甄别,首先,本庭支持原告索回牛的诉求。其次,因为牛配种而产生的利钱,名为孳息,应当判给原告。再次,李四有权主张原告王五支付此牛一个月的草料钱。”   看着那帮理士一脸茫然的模样,我知道一连串复杂的名词让他们毫无头绪。不过案子还是很简单的,李四刚想争辩,被我瞪了回去:“世上没有不劳而获的事,所以你捡到东西就是不当得的利,还回去有什么不对!”   “这是老天赐的。”李四嘟囔道。   “你要是相信天赐,”我冷笑道,“那你就领着天赐的牛回去。”   “真的?”李四瞪大了眼睛。   “嗯,然后本官让你领教一下什么叫天罚!”我怒视道,“世上难道只有天赐没有天罚不成!”   李四瞬间就缩了回去,不敢再吭声了。   “你们可以下去调解了,调解成功诉讼费减半。”我道,“商量好草料钱直接领了调解文书回去,调解不成回来由法庭宣判。”   两人朝我拜了一拜,走下堂去。我喝了一口水,直接接过简牍,开始审理下一个案子。   如此一直忙到了酉时,虽然天没暗,但已经是吃晚饭的时间了。我让佐府给案卷编号排序,估算好开庭时间,通知到当事人。   “佐府整理好庭审笔录,归档之后再走。”我驱散了旁听席上的那帮闲人,他们好像看戏似的,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   “令史别愣着,”我又道,“帮忙整理出来,放我职房里等我签字,然后杀青,永久保存。”签字和永久保存才是关键,直接决定我的名字能否登上中国法制史教科书……不过我读书的时候不记得有过“狐婴”这个法官啊。历史到底是不是能够改变的呢?还是有无数个平行空间呢?   靠!哥在思考这么深邃的问题,你们都围过来干嘛?   “长官,能否耽搁你一些时候,属下等实在有事不明。”贾政上前躬身行礼。我起身将他拖起来,道:“大家分属同僚,无需客套。”   众人纷纷道:“礼不可废。”然后开始提问。从民法的基本原则到我之前提到的债权债务关系,全都是问题。   这很正常,法律是一门科学,不是技术。既然是科学,就势必会有体系。我大言不惭地说自己学贯东西,其实不过是把握住了不同的体系脉络罢了,十分简单。于是我决定在这里进行第一批法官培训,以后有机会再开个法学院。嗯,作为史上第一个法学院,学费当然也应该是最贵的!   于是,我从法的本质入手了。   什么是法?   本来我想灌输一个大致的概念,没想到这些理士都不是刚刚进学校的毛头小伙子,一个个都有自己的深刻见解。讨论得异常激烈,本想一语带过的话题居然聊到我肠鸣如雷。   “我看后面还有几排空房,不如找个仆妇,弄个食堂方便大家在这里用餐吧。”我说。   响应如云,看来第一个机关食堂也是从我开始的。   “今晚莫若就别回去吃了,各家叫人送些餐点来,边吃边谈,岂不尽兴?”一个年轻的理士高声倡议。   这个建议我喜欢。我家没人做饭,这么晚回去我吃什么!   见我首肯,其他理士纷纷附和,派了家人随从回去准备。这个时代的公务员成分很单一,不是贵族就是贵族旁支,起码也是士人,家里都不缺吃用。至于寒门子弟想读书识字,那简直是痴人说梦。更有些人因为出身不好,就算有钱都找不到老师。尽管还没有形成门阀贵族阶层,但知识垄断却是从周朝立朝就没放松过的。   孔子开创了私学的风气,提出有教无类,的确促使了私学的兴起。然而他死后一百八十余年后的今天,儒者也照样走上了知识垄断的道路。起码我所见是这样的,说不定孟轲还在稷下坚持“有教无类”吧。   当天我没有回家,佐府令史也不舍得放弃这么好听讲的机会。我们在职房里吃了晚餐,气氛融洽,然后回到正堂,排开坐席,正儿八经地开始讲课了。我从神明裁判开始讲起,差点嘴一秃噜说到了社会法学派,总算民本主义在现在已经十分普及,尽管赵国人不怎么认同,但并不算惊世骇俗之论。   说完了法理学,我开始给他们灌输法律事实和法逻辑思想,让他们把握主线,免得像贾政一样,差点把纯粹的民事案件断成了盗窃罪。牛可是大宗货物,偷一头牛就足以砍掉双脚。   “所以刑事案件还是交给我吧,你们现在去审就是草菅人命。”我说道。   理士们发出一阵自嘲的笑声,然后我宣布下课,大家就地睡觉。   没办法,讲得太晚,已经宵禁了。   不过这样大规模的宿营也挺有意思的,刚刚接触法律这个庞然大物的人,往往都会很兴奋。我听到有人藏在被窝里低声讨论,心中腾起了一股自豪和满足感。莫非这就是我回到战国的使命么?让更多的人享受公平和正义的暖风?   堂外起风了,不知道为什么,这股风声让我的心头瞬间布满了乌云。赵雍的脸孔出现在我脑海中,他瘦得双颊都凹陷下去,一手捏着自己的喉咙一手指着嘴,凄厉地对我说:“他们不给我吃的,狐婴,他们不给我吃的啊!”   我惊悚地睁开眼睛,发现额头有些冰冷。外面的天空已经蒙蒙发亮,堂中几个年纪大的理士已经坐了起来,显然是准备起床了。   “夫子,这么早起?”贾政凑了过来,“不多睡会儿?”   我披上衣服,坐在被褥里,憋了憋劲,重重将胸中浊气吐了出来:“早点起来准备吧,今天事还多。陈年积案也得解决掉。”   “这些事交给我们办吧。”另一个年纪大的理士也凑了过来,道,“夫子身体弱,别累着了。”我闭上眼睛想了一下,方才想起他的名字。他叫仇允,是仇郝的族人。虽然年纪大,但是领悟力很强,是一个可以举一反三的聪明人。   “为什么叫我夫子?”我笑了。   “我等愿意拜狐子为师,还请狐子切莫推辞。”仇允和贾政跪在我面前道。   后面不明真相的理士佐府令史也都聚了过来,纷纷跪下求师。   我叹了口气。   如果是上一世,看到这么多人愿意拜我为师,听我号令,不知道心里会乐成什么模样。那时候觉得自己什么都知道,理论过硬,实战又强,文能做非讼,武能骂法官,去当大学老师都浪费了。   来到这里之后,跟着师父在山中修行十余载,我终于知道了自己的浅薄。我有的只是知识,全是别人的东西,这些东西对于大道有什么意义么?我凭什么因为这点微不足道的东西就以为自己能够为人师表呢?这才叫做狂悖啊!   “哪个是狐婴!”有人重重拍门,大声叫嚷。   许历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一双眼睛充满了血气。他万年不变地抱着剑站在我身前,就像是一面塔盾,将我罩在身后。    风起沙丘 第27章 第二十六章 审案(三)   门开了,冲进来一帮豪奴。虽然是一帮,其实是多家,都是昨天那些理士找来的鹰犬。   五分钟之后。   我静静地看着他们,没有丝毫畏惧。反倒是他们有些畏畏缩缩,完全没有之前的英勇气概。   的确,人在被剥光了衣服之后,什么英勇气概都没有了。所谓“慷慨就义人常见,从容裸奔世难寻。”没有了衣服这层伪皮毛,人类的自尊心和自信心就会受到严重打击。何况天气还有点凉。   他们是怎么想的?十几个人就想冲击国家暴力机关么?不知道许历这些人都是百战余生的老兵么!   还好哥准备充分,要是没许历这几个人,哥的丰功伟业岂不是要让你们这些小屁孩抹上了污点?   “狐子,你看这……”贾政走到我身边,打破了现场的静寂。   我冷冷地看着这些奴仆,低声道:“我听说,士可杀,不可辱。是么?”   “是是是!”他们连连点头。   “那我已经辱了你们,怎么办?”我问道。   “算了算了,辱了就辱了吧。”为首的那人贼眉鼠眼赔笑道。   “不行。”我摇了摇头,“我得赔偿才是。作为赵国法官,若是自己都不能以身作则,如何正人呢?来人,每人给他们一钱,算是我的赔偿。”   我看得出身边的人都十分疑惑,不过令史还是服从地取了钱,放在他们面前。这些人捡起地上的刀币,脸上的神情似笑若哭,实在让人难以忘记这么好玩的情形。   “现在来谈谈你们该付的赔偿吧。”   首先,大清早砸司寇署的大门,这是侮辱了司寇署。其次,呼喝王命官员的名讳,这是侮辱了官员。辱了国家机关就是辱了赵国公室。辱了官员就是辱了国体。辱了国体,就是十恶不赦中的大不敬……哦,对了,现在还没有十恶不赦这个说法。二三子,记下来,十恶不赦也是本官首创。   “每人十石米,”我道,“三日内不付赎金的,入官为奴。”说罢,我敲了一下法槌,让佐府将刚才的事做成庭审笔录。哥既然主持这个地方,一切都得按照规矩来。   刚才每人一钱也不是白给的,穿衣吃饭哪个不用钱?总得给他们消费资本,这样才能一直消费下去。点了点人头,一共十四人,要是真的有人来赎就好了。一百四十石!我一年的工资也就二百石!   仔细算一下的话,我工作到七十岁退休,一共可以干五十年,工资收入是一万石。按照现在的市价,一石米在三十钱左右,那就是三十万钱。一匹马现在要四千钱……唉,我这一辈子只值七十五匹马,想想真可悲。   “狐子,你还好吧?”贾政在我面前晃来晃去,终于出口问道。   “咳咳,我在考虑一个比较深远的问题。”我道,“有事么?”   “狐子所虑,一定是深奥难解的事吧?”   “不,我只是在想怎么把法庭分割开,这样工作效率就能提高了。”我道。   “在院中设棚如何?”贾政提议道。   嗯,好想法,可以搭棚子作为调解室。先让这帮理士充当调解员,反正以前这种工作都是居委会大妈干的,理士们的水准应该比那些大妈们还高一些,权威更是不可一概而论。   派出胥徒采买竹木帷幔,增添坐席,很快就搭成了一排的调解室。几个年纪老成的理士在我的许可之下正式坐堂调解,不过他们只能出调解书,如果当事人不服依旧可以起诉。最吸引人的是调解成功或者撤诉,诉讼费减半。   我成了打游击的,走到哪里就坐下来看看,听听他们调解的内容,看看之前的调解笔录。不得不说,这样一来我的审判工作量大大减少,调解成功的比例十分高。这还是只学了法理学,等哥把民商刑政全都讲完了,赵国法治将达到什么样的程度?   从理论上讲,法律是小受,总是被政治、经济、文化决定。然而法律也可以反作用人的思考模式,推进社会道德形成。先秦法家只看到了法律威力强大的一面,却没有想过为什么“法”带着三点水,正是因为它能净化社会啊!   有了法律的先行,工商业也会因之提高服务水准,对技术发展提出进一步要求。   我突然发现自己真的很了不起,生活问题还没解决就开始解决人类问题了!嗯,的确是人类问题,这个世界只有让中国人来统治才有美好的未来啊!   结果,赵雍那张死人脸又出现在我面前。   我是不是该去见见他呢?   这个问题我想了三天。   第四天,我决定不想了。因为我的生活已经趋于平静,国内并没有什么动荡。   十三郎帮我买了两个小奴隶,是中山国某世家的子女,一对姐弟。姐姐还认识几个字,能做二十以内的加减法。我估摸着这样的奴隶价格不会低,但是十三郎死活不肯说多少钱,只说是给我乔迁的贺礼。   唉,这宅子都是你的。   我给那个女孩起名叫佳,男孩叫翼。他们默然地点头接受,好像已经屈从了作为奴隶的命运。我当时让十三郎买“年纪小点,老实可靠”的,谁知道他居然给我买来这么小的。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也能够做很多事了,尤其我家并不大,每天只是清扫庭院,烧水做饭,擦抹地板之类的活,他们完全可以胜任。   “小翼,明天开始跟我去署里。”吃晚饭的时候,我对翼说道。   翼没说话,默默地点了点头。   佳在旁边捅了捅他。   虽然他们两个是奴隶身份,但是我到底不可能把人视作“会说话的工具”,所以吃饭用度都和我一样。说是主仆,更像是父子。翼之所以沉默寡言,当然还是家破人亡造成的。奇怪的是我没有从他眼睛里读出仇恨,这让我有些不安。   很多人会对看到的东西不安害怕,更多人会因为看不到而产生恐惧。   似乎是为了印证我这句超有哲理的话,邯郸兵尉所转了一个案子到司寇署。   诚如我说过的,大司寇应当是最高法院院长,检察院检察长,公安部部长,武警部队总指挥,卫戍司令……我在相邦府的时候也一直以为城里发生什么事都会惊动司寇。直到我进了司寇署,才不得不正视现实——司寇署就是个小透明。   维护社会治安,追捕盗贼之类的事,早就已经成了邯郸兵尉所的职能范围了。而且他们一般不会将案件交给司寇,直接在地牢里开打,判决,结案,天下太平。   现在之所以把这个案子交给我——我翻着爰书,心下顿时就敞亮了啊!原来是因为你们破不了啊!   张某是邯郸的豪商,经营铁器,几乎控制了赵国一半的军工产品。这样一位豪商居然被人杀死在家里,而且手段诡异。兵尉亲自来到司寇署,将这件案子的爰书放在我桌上。   “现在一干嫌犯都在所里地牢,要给你押送过来么?”他说。   我没有抬头看他,只是核对了一下嫌犯名录,道:“未亡人呢?”   “她没有嫌疑。”兵尉大咧咧地说道。   从爰书上看的确没有嫌疑。死者是被弓箭从屋外射入,直中心脏而死。当时未亡人与张某同在屋内,凶手在射杀成功之后当即逃遁。等护卫奴仆闻讯赶来的时候,张某已经断气了。   “前天?”我看了看日期,抬头看了看那个兵尉。   兵尉有些不好意思,道:“审了两天都没审出来,上面压下来了,方才敢劳动狐子。”   我阖上了爰书,道:“问话之前,还是先去现场看看吧。死者的尸体还在吧?”   “才三天,应该不曾落葬。”兵尉道。   我点了点头,叫了小翼,跟兵尉去了张某宅邸。    风起沙丘 第28章 第二十七章 审案(四上)   张家到底是豪商,住在西城上风上水的好地方。进门是比我正堂小不了多少的门厅,二十步的小院子后面是客厅,再穿过一个大院才是正堂。正堂两侧有厢房,我懒得去受刺激,径直穿过正堂到了后院。后院里楼阁台榭林立,如同小公园一般。案发现场是主人卧室,也就是后堂屋。   我远远就看到了堂屋的右侧窗上有个不大的缺口,断了一条栏杆。兵尉指着那个缺口告诉我,箭就是从那里射进去的。   未亡人在后堂门口迎接我们,垂头低泣,四周婢女环侍。她随我们进去之后就远远站在门旁,好像对这间堂屋已经有了阴影。   我进了堂屋,兵尉指着右侧靠墙的灯奴之下,道:“死者像是要点灯,被后面射进来的箭扎中了后心,直至没羽。”我环视堂屋。到底是大户人家,沿墙放着一排矮柜,都上着明亮的清漆。矮柜上摆放着长剑、弯弓、酒具等摆设和器皿,没有翻动的痕迹。   “去看看尸身吧。”我道。里面已经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即看不到血迹也看不到碎木屑,留在这里也没什么意思。惟独有些奇怪的是墙上的油渍,沿着两面墙的夹缝淌了一地,这得放多少灯油?   灵堂设在偏堂里,我们进去拜了一拜,见到了死者的两个儿子。大儿子张文,小儿子张晋。我只是过去瞅了一眼就退散了,看死人真不是一件愉快的事啊。   “张宅搜查过了么?找到凶器么?”   “全府上下都搜过了,没有找到凶器。”兵尉道。   “我不曾从军,现在的弓劲这么大么?”我疑惑道,“从外面能够射断硬木,最后射入人体还能没羽。”   “这等强弓,恐怕不是我们赵人喜欢用的。”兵尉想了想道。   我还是觉得不对。不管多强劲的弓,在射断木栏之后势必会发生角度偏差。如果这样刚好射杀死者张某,那不是纯粹靠的运气?   “会不会是驽?”我记得弩比弓劲道更大。   “肯定不是手弩。”兵尉道,“从箭上看,若不是强弓,就是臂弩。”   我们边说边离开了张家。我跟着兵尉到了兵尉所,查看了死者身上***的箭。三棱箭簇上的血渍已经凝结,血线果然逼近翎羽。   我皱了皱眉头,道:“张家上下一个人都不许走脱,明天相关人等在司寇署过堂。”   兵尉点了点头。   我这才发现这一路上我都皱着眉,眉心发紧。   “主公,是否发现了线索?”小翼出来后问我。   我摇了摇头。线索的确没有发现,疑点却是很多。小翼良久又道:“恐怕是有两人同做的。”   “哦?”我发现小翼对此露出了难得的兴趣,便鼓励他说下去。   小翼用他那口中山口音浓郁的雅言说道:“若是没人接应,凶器怎么藏匿呢?臂弩怎么也有这么长吧。”小翼比了比自己的胳膊。   臂弩的确是个大家伙,问题在于我连凶器到底是什么都不能确认。没办法,我本来就是民商法专业,对于刑侦这块一窍不通。若不是以前喜欢看侦探推理小说,这个案子我压根就不会去接。   不过法律专业的逻辑锻炼还是让我受益匪浅,在第二天要过堂前,我已经基本想通了案犯的作案手法。这个案子并没有保密,加上有人故意推波助澜,以至于旁听席都要挤不下了。   我换上了法官袍,戴好獬豸冠,从公堂后门走了进去。许历宣布起礼的时候,我刚好看到旁听席上一对很不搭调的父子。那对父子都穿着短衣褐裳,就像是寻常国人一般。偏偏我认识他们两个,尤其那个当爹的,时而不靠谱,时而不着调。   正是扣了我一个女奴不肯放还的赵雍赵何父子!   我瞟了他们一眼,一敲法槌,宣布开庭。   在询问了几个家奴仆役之后,我传未亡人张氏上堂。因为这次是大型刑事案件,我特意在正对我的位置设立了证人席,好方便我观察他们的表情。未亡人张氏在证人席上坐定,我温柔安慰道:“遭逢大变,还请节哀。”   “谢长官。”张氏缓缓拜倒。   “我只是问几个小问题,你不用紧张。”我道。   张氏点了点头。   “那天晚上,为何仆人侍女都不在身边呢?”后堂两侧有耳房,那就是婢女服侍时睡觉的地方,防止半夜主人醒来要水要夜壶什么的。   “当夜,我与良人要行房,所以将她们赶出去了。”张氏一脸娇羞,越说头埋得越低。   良人?“你是哪里人氏?”我问道。   “妾是齐国高唐人。”张氏道。   “难怪,”我微微点头,“怎么会嫁来赵国?”   “良人之齐经商,颇为家严倚重,故以妾许之。”   “你们夫妇感情如何?”   “良人待妾极好,事无巨细皆随妾意。”张氏哭了起来,“这几日来,每每醒来见枕边空旷,就忍不住悲从中来。”   “你该换个地方休息,免得触景生情。”我安慰道。   “是,已经让人打扫了客房,今晚就搬过去。”她刚止住哭,又抽噎起来,“只是不忍离开,总觉得良人还在那里似的。求堂上为寒家报仇啊!”   我微微点头,看了一眼旁听席,做出一脸好奇地问道:“感情这么深厚,那你为何还要杀死你家良人呢?”   “堂上何出此言!”张氏双目圆瞪,脸上做出惊惶的神色,目光却十分冷静,“妾怎么会杀死良人!”   这个答案基本就是招认了。人在遽然需要撒谎来掩饰真相的时候,会下意识地用重复对方的话来拖延时间,好给大脑思考的机会。我之前只有六分把握,看她的反应就有了八分。   “在把你们召来过堂的时候,”我微微笑道,“本堂已经让兵尉带人去搜查贵宅,尤其是你们夫妇所居的后堂。门口地板下面有什么东西,恐怕你比我清楚吧。”   她彻底慌乱了。   我本来很满意地看着她的表情变幻,她却突如其来地晕了过去。从她身体软到的样子我就知道这是演戏,不过是为了拖延时间给自己寻找说辞罢了。我端起水喝了一口,耐心地等她醒来。    风起沙丘 第29章 第二十七章 审案(四下)   她胸膛发出气哽的声音,醒转过来,嚎啕大哭。   我见兵尉已经到了公堂门口,便道:“张氏,你现在坦白,尚且可以从宽。否则就别怪我不能怜香惜玉了。”   “堂上所加之罪,妾不敢承担!”张氏一脸怒气看着我,好像随时都会扑上来把我撕碎一样。   “我已经找到了凶器。”我道,“你要不认么?”   张氏冷笑一声,道:“妾没什么可认的。”   那个兵尉倒是在门口朝我挤眉弄眼,好像有什么话说。我招手让他进来。兵尉快步走到我身边,在我耳旁低语道:“我把所有东西都带来了,找到了手弩与账册,但是没有箭。”   我点了点头,大声道:“把凶器呈上来!”   兵尉愣了一下,还是将手弩拿了上来。   我指着手弩道:“这你可认得?”   “自然,这是良人用来防身的手弩。”张氏挑衅地看了我一眼,“前年从韩国买的,能射三十步。”   “你就是用它射杀的张某。”我肯定道。   “堂上,这弩只能射三十步,即便没有木栏阻隔,从院子里也射不到内堂紧里边!”张氏撇过头。   “因为不是从院子里射的。”我微微笑道,“就是在他点灯的时候,你从他背后射的。”   “胡说!”张氏已经口不择言了。   我站起身,走到正堂一角,道:“你家灯奴就是放在这里的吧。”   张氏看着我,没有承认也没否认。   “死者起身点灯,肯定是就近站立,也就是背对榻,面对墙,侧对灯奴。”我让人把灯奴移到这边,让众人看得清楚,“所以当他后背中箭,自然往前扑倒,灯奴就会被推倒,就像这样。”我轻轻一推,灯奴倒向了墙面,被两面墙的夹角卡住。灯油顺着夹缝流淌到地上,就和在张宅看到的情形一样。   “射杀我家良人的箭可是众人都看见的,岂是这样的小手弩能发的。”张氏犹自嘴硬。不过在我看来,她的心防已经彻底被打破了。一旦开始退步解释,就是投降的前兆。   “不是。”我道,“那支箭是随弓的摆设!你要想否认,问问你家婢女就知道了。”   张氏嘴唇翕张,并没有说话。   “虽然我没见到木屑洒落的痕迹,但是我相信那不是强弓劲孥射断的,而是被人用小手斧之类的钝器打断的。目的就是让人以为杀手是从院子里射进锐箭,杀了张某之后逃离。”   当天夜里的情况应该是夫妻二人办完事,妻子推脱太累,让丈夫前去点灯,趁机从背后用能射三十步的小手弩射杀丈夫。然后将装饰用的大箭插入创口,掩饰小箭的创痕。为了符合剧本,她砸断了木栏,然后回到丈夫身边发出一声尖叫。哦,对,在尖叫之前得把那支小手弩放好,弩箭藏好。   在我叙述完毕之后,张氏面如冷霜,嘴唇泛青:“你所谓的小箭又在哪里!”   “让你心服口服。”我对兵尉道,“把他家的灯奴呈上来。”   灯奴在西周时代只有贵族才能用,不仅因为礼制,也因为青铜的昂贵和稀少。随着冶金开矿水平的进步,在当下已经很普及了。就连我这样的中产偏下阶级,家里都有一座灯奴。   当然,贵族用的灯奴都是塑造**形,我家用的说穿了只是落地灯台罢了。   张家的灯奴是传统的少女捧灯造型,在少女的手下有螺纹,可以拧开往里填油。这样一来方便保存灯油,二来不至于发生用到一半灯尽油枯的窘况。   胥徒照我的指使,旋开了油室,探入长箸,缓缓夹出一支小箭来。   “你解释一下吧。”我道。   张氏突然笑道:“以前与良人玩耍,原来他将箭藏在了灯奴里。”   我叹了口气,道:“若不是我自己定下的不得刑讯逼供,真恨不得将你这巧舌的妇人狠狠鞭打一顿!”   “这就是民间传说洞察秋毫的狐子婴么!”张氏反驳道。   “来人,带张某。”我敲了敲法槌。   我最讨厌尸体!   当年为了混学分选修了法医学,一个学年的课起码逃了一半,为的就是不想看到同类死后的遗留物!你要是老老实实招认,大家相安无事,你偏要给我惹不痛快,那就别怪我辣手摧花了。   张某的尸体覆盖着白布,被抬到了正堂。张家人顿时哭成一片,就要往上扑,被许历带人牢牢挡在外围。张氏就在尸体旁边,当下伏在尸体上大声哭诉,好像自己真的受了多大的委屈。   我让人拉开张氏,翻过尸体,用白布包住了尸体其他位置,露出了致命伤创——箭创。尸体背部的青紫色尸斑让我看了浑身发痒,散发出来的尸臭混着香料的味道更是让人作呕。   我用细竹条点了点致命伤口,叫过令史:“这是三棱箭簇造成的伤口么?”   令史以布掩鼻,仔细看了看,道:“回长官,的确是。”   “再仔细看看。”我道。   令史又看了半天,道:“的确是三道尖棱所创,取出时还割裂了周边皮肉。”   我无语了,这就是人和人的资质啊。我之前已经说得那么清楚,这伤口是先用小箭所伤,然后大箭刺入加以掩盖。这样的痕迹一眼就能看出来了呀!   “看,这里,这里,这里,”我用竹条轻轻点了几个点,“看到有什么不一样了吧?”我看到令史还是一副茫然无知的模样,只得直言道:“这三处的肌肉是收紧的!这才是真正的致命伤,因为被害人本能会收紧肌肉,创口痉挛卷起,所以留下这样的创痕。   你再看这儿、这儿和这儿,那是因为有大箭簇沿着小箭簇的箭痕刺入,而此时被害人已经死了,所以肌肉不会收紧,故而创口的边缘是平滑的。”   “张氏,”我喊道,“你要不要过来看看?看看是不是我诬陷于你。”   张氏从衣袖中拔出一柄短剑,朝自己胸口刺去。    风起沙丘 第30章 第二十八章 间谍(一)   “以后出入公堂要搜身。”我对许历道。   许历深以为然。   张氏伏在地上,脸色惨白。那柄短剑已经落在了我手里,正小心翼翼地翻看,以防上面淬了什么毒药。这柄短剑倒是很不一般,在制式武器依旧是青铜的时代,这把剑已经是铁质的了,也就是所谓的白刃。我轻轻弹了弹剑背,发出轻微的颤鸣。虽然不是很懂,但好像挺厉害的样子。   “这就是百炼钢。”赵雍上前对我道。   “谁让你走过来的!还有没有法庭秩序!去旁听席上坐好,否则脊杖三十!”我厉声喝道。   赵雍瞪了我一眼,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像个二流子似的缓缓回到旁听席上坐下。   “把这女人带去宫城。”我对胥徒道,“主父或许会对她有点意思。”   众人之中除了许历一队知道赵雍在场,其他都没见过主父,听了我这么暧昧的话,不由哄堂大笑起来。我强忍着笑意,回到审判席上敲了敲法槌:“本案结案,佐府做好庭审笔录,判决拟个斩立决。不过以后凡是涉及死刑的,都得由王上批决方能执行。现在,嗯,下一个案子是什么?”   为什么所有人都看着我?   还没到午餐时间吧?   “是不是要吃午饭了?”我疑惑道,“现在什么时辰?”   “回狐子,刚过了辰时末刻。”贾政道,“不过破了这么大的案子,不那什么一下么?”   “什么什么一下?”我更茫然了,这么个小案子,就算侦破了也没什么值得庆祝的吧。还好兵尉的人都回去了,否则不是当面打人家耳光么?   “继续上班,这种小事过了就过了。”我道。   “但是大家都觉得这个案子十分精彩啊。”贾政道。   “我擦!”我怒了,“那我们还要不要干活了?主父还扣着我的家眷,不好好干活难道就看着我们夫妻分离么!”   众人骇然,法庭秩序一下子就变好了。赵雍偷偷摸摸领着赵何往门口挪去,被我发现了。“那个要早退的,”我叫道,“转告一下兵尉,以后再有案子往我这里送,得付诉讼费。”赵雍拉着赵何大步流星往外走去。真是小心眼,我又不会收旁听费。   工作继续,我翻开简牍,开始审理今天的诉讼案件。   十几万人的城市,每天都会有大量鸡毛蒜皮的事发生。这还没有算进去被兵尉所分担的治安刑事案件,否则我会更忙。大宗交易争议是我最喜欢接的案子,这样可以多收诉讼费,不过这种高质量的案子比较少。就算发上了,当事人双方也会找个中间人调和,不愿意对簿公堂。   我一直忙到中午,正要去食堂吃饭,被王命传召。许历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号称陪我一起去。我把王命放在一旁,继续吃我的午饭。许历坐我对面,依旧带着桀骜的笑容:“你还是我见过的第一个不怕主父的家伙。”   “谨言,什长。”我道。   “你不是对人也很无礼么?”许历不以为然。   “是,”我说,“但是我不喜欢别人对我无礼。话说,你干嘛这么兴奋啊,我倒霉你就有钱拿?”   “没,只是好玩。”许历侧过身,屈起一条腿,“我总觉得日子过得很乏味,现在就连仗都打完了,更看不到出头之日了。”   “没事了去城外看看搏击呗。”我顺便给十三郎打了个广告。   “打半天都打不死人,没劲。”许历道。   我看了看这个二十出头的二愣子,微微摇头,道:“等你长大就知道了,生活还是平淡点好。”   “说得你多老似的。”许历撇了撇嘴,“你不怕去晚了主父发火么?”   “我只怕主父不给饭吃。”我把饭粒都吃干净,抹了抹嘴,道,“咱们走吧。”   许历一跃而起,便舒缓着筋骨边往外走。   我有些羡慕他的健硕体格和永远发泄不完的精力。虽然在山里学了服气导引之术,身体有了极大的改观,不过也只能应付一下日常工作,一回到家就累得想铺床睡觉。好在现在有小佳做饭,省了我很大的麻烦。   主父在桐馆召见我。我还是第一次来到这个位于外宫与内宫交界的别馆,发现风景很好,遍地都是梧桐。   梧桐可以说是我最喜欢的树了,不知道为什么邯郸人都喜欢领春木。在山中的时候,看着桐叶变幻色彩方能知道时光流逝不返。无数次,我们三兄弟坐在桐树下,开着玩笑,偷偷喝浆果发酵出来的饮料,就和上辈子躲厕所里抽烟一样快活。   原来这里就是桐馆。   “你在外面发什么呆?”   我一进去,还没来得及行礼,赵雍劈头盖脸就开始找茬了。   “想到师父了。”我说。   赵雍愣了愣,结束了找茬游戏,开始说正事:“你让他们把那女的送王宫里干嘛?”   “杀人动机有蹊跷。”我道,“照仆役的口供,此女本是续弦,过门已经六年,平日夫唱妇随相敬如宾。为什么突然会谋杀亲夫呢?”   “唔。”赵雍微微点头。   “而且死者的身份太敏感了,主父不觉得么?”   “一介商贾而已。”主父道。   “但是他买卖的是铁器。”我上前一步,“听兵尉说,赵军之中有一半的兵器都是从他那里买的。他凭什么能做这么大的买卖,他的关系网里有些什么权贵,为什么他会在这个时候被杀,这些问题难道不值得深思么?”   我见赵雍不言不语,又道:“杀人动机无非三种,报仇,谋财,灭口。”当然,我没把某些连环变态杀手的杀人故事说出来。   “你是说,他知道什么秘密?”赵雍微微点头。   “我曾想过可能是张氏红杏出墙。”我道,“有些女人为了保住自己现在的荣华富贵,会采用这种极端的方式解决问题。不过后来想想不对。”   “哪里不对?”   “因为没有情夫参与。”我道,“杀人对一般人来说可是大事,岂有独立承担的道理?而且此女杀人之后步步设套,干扰侦察,可见机心深沉。法庭上被识破之后毅然自尽,这是想要将某些秘密带去地下。这样智勇双全的女子,绝不会为了某个男人丧失理智的。”   “给你这么一说,原本很简单的事此刻倒复杂起来了。”赵雍面沉如水,“你想到了什么?”   我想到了什么?一个军火商死在家里,杀人的是他老婆,会是简单的情杀么?军火商和什么关系最大?军方!是不是有人在最近囤积了大批军械?为什么是他老婆动手杀他呢?无论这么看,两人之中若是要说谁有惊天密谋,肯定是那个军火商才对啊。   “叫来问问就知道了。”我道。   侍卫很快就让张氏提到了桐馆堂下。看她憔悴的模样,显然已经被折腾过了。我让人给她设席,请她坐下喝了杯蜂蜜水,柔声道:“张氏,你本名叫什么?”   “宁姜。”她低声道。   “姜,很久没听说过这个姓氏了。”看到她短暂的失神,我笑得更灿烂了。   女子以姓别血统,不论氏怎么变化都不会变,怕的就是同姓婚配。早在一百年前,田氏就取代了姜氏成为齐国的主人。八十年前,姜太公的祭祀彻底断绝。虽然齐国姓姜的人还很多,但再不复诸侯地位。   “田氏与你有绝宗灭嗣之仇,为什么跑来对付我赵国呢?”我开始乱撞。   她沉默不语。   “我看你年纪轻轻,容貌娇美,何必要为仇家死忠呢?”我放缓了语调,开始诱惑她,“只要你把知道的都说出来,我们印证无误,便放你回去,如何?”   “我已经无处可回了。”宁姜的声音平缓,充满了绝望。   我看了看主父,主父也正在看我。   “你连死都不怕,还怕说出真相么?”我低声道,“若是有不得已的苦衷,不妨告诉我。只要我能做到的,必然为你做到。”   “我父母亲族都在临菑,你能把他们偷到赵国么?”宁姜缓缓抬起头,看着我。   我点了点头:“我能。”   宁姜甩过头,发出一声冷哼,显然是不相信我。   “我也能。”赵雍出声道。   “主父?”   “正是。”赵雍不怒自威,一时间连我都不敢看他。   “嗬,”她强笑一声,“你还是管好自己的家事吧。”   这姑娘知道什么?我心中一紧。她是在暗示公子章的叛乱么?   “安阳君的事,主父都知道了。”我随口道。   这下不光宁姜一脸诡异的看着我,就连赵雍都没掩饰神情中的惊疑。   “我不用从你这儿知道什么,”我对宁姜道,“我只想知道是谁在邯郸布下耳目,有多少耳目,都是些什么人。我知道你不会轻易告诉我,但是何妨听听我的打算?”   在我知道他们的存在之后,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也不会动他们一根汗毛。我会找个死囚顶替你去死,让你躲在邯郸城外某个村子里。等风平浪静之后,我会派人假扮成商贾前往邯郸,把你的父母亲族送到燕国找个地方隐居。过个两年,等一切都沉寂下来,你可以任选一个地方,赵国会为你买地雇人起宅子,如果你乐意我们还可以帮你找个可靠的男人。没人知道你做过什么,曾经是什么样的人。   “你下半辈子再也不用过那种提心吊胆的日子。”我道。    风起沙丘 第31章 第二十九章 间谍(二)   主父让人把她带去了后宫,锦衣玉食,好好养着。他也知道一个活的间谍远比一具尸体有用。然后他让我坐他对席,开始问我安阳君的事。安阳君是在中山灭国之后受封的,采邑在代郡,以田不礼为相。   我虽然没见过安阳君,但并不妨碍我对这个人耳熟能详。他可以说战国英雄的缩影,意淫小说的主角。安阳君公子章出生高贵,父亲是赵雍这位千古豪杰,母亲是韩国公主。他从小能文能武,品德高尚,十五岁任中军将,随赵雍出征北地。如果说得装“哔”点,还可以说他一生不曾有过败绩——有赵雍守在旁边,想败也不容易。   还有最重要的,据说公子章长得很帅很男人,是邯郸大姑娘小媳妇的心中偶像。   我还知道,公子章是沙丘之变的重要人物,最后那颗漂亮的脑袋就被斩在赵雍离宫门前。   我想过无数次如何跟赵雍说沙丘那档子事,如何让他相信,都找不到一个好的切入点。在我最没有准备的时候,公子章却被摆在了台面上。   “前不久,肥义找过我。”赵雍的声音突然变得沙哑,“他告诉我一件事。”   “什么事?”我问道。   “他说李兑找过他。”赵雍怕我不知道谁是李兑,又补了一句,“中尉李兑,也是一个能臣。”   中尉李兑,我好像一直在他周边打转,看来不是个省油的灯。   “李兑说了一席话,想劝肥义让相位于公子成。”赵雍道,“其中有那么一句,说:‘公子章强壮,田不礼好杀,此二人居代,必有所祸’。”   “相邦位高权重,所以必是这祸端之始,让位公子成就可以避祸全身。”我接口说道。   赵雍好像并不惊讶,点头道:“他的确是这个意思。”   “相邦怎么说?”   “肥义说:‘死者复生,生者不愧’。他不能为了自己而避祸。但是他觉得李兑为他着想,也是有道理的,所以他赶来见我,希望我能做出决断。”赵雍苦涩道。   我微微闭上了眼睛,道:“决断与否先且不说,只是这个李兑不是好人。”   “哈,”赵雍笑了,“你也学会进谗言了?我知道你杖毙了李兑的门人。”   我有些气结,真恨不得撇下他不管!   “你听听李兑自己说的话。”我给了赵雍一个白眼,“他说,大祸临头。他还说,让位避祸。对不对?”   “对。”赵雍点了点头。   “他跟肥义很熟么?是肥义的门下?”我追问道。   “这……倒不是,”赵雍点了点额头,“李家是世族豪门,倒不是肥义的门客。”   “那就是了。”我不屑道,“交浅言深,这是第一个疑点。第二,肥义要避祸岂是只有让位一条路?还必须让给公子成?这是他混淆概念的第二个疑点。第三,他要真的是为肥义考虑,真是个忠臣信友,既然已经看到了祸乱的苗头,却不出主意如何消弭祸乱,而提出什么避祸。这是什么缘故?”   赵雍被我说得一愣:“让位公子成,那是因为赵成是我叔父,在公族中颇有人望,公子章不敢对他如何吧。”   “笑话,”我冷笑道,“公子章若是真敢作乱,那就是连你这个做父亲的都不放在眼里,何况一个叔祖?”   见赵雍良久不说话,我将桌上的酒一饮而尽,道:“你偏心哪个儿子对我来说无所谓,不过赵国若是因此内乱,那就很没劲了。”   赵雍长叹一口气,道:“陪我出去走走吧。”   这种无礼要求,岂是我这样的国家公务员应该答应的?不过我看看天色也不早了,若是多混一会或许还能蹭顿饭,便点头同意了。我上辈子从来没为一顿饭这么失节过,自从差点饿死之后,我对于“饭”就特别敏感,深刻明白为什么人的量词要用“口”。   赵雍穿着木屐,重重踩在覆盖了一层落叶的土地上,发出闷闷的声响。梧桐的嫩芽已经抽了出来,有些叶子已经长得不小了,有些却还留着稀疏的黄叶不曾掉落。现在的华北平原还是原始森林,冬天也没有后世那么寒冷。   在清冽的空气中,赵雍开始给我讲述他的感情经历。   他十五岁即位,十八岁搭上了五国相王运动的班车,成为“王”。二十岁弱冠、大婚、亲政,娶的是韩国公主。两人感情很不错,韩王后为他诞下了长子章,却也落下了病根,不几年就去世了。他一门心思想把赵章培养成心目中的接班人,带着他读书,带着他打仗,手把手教他剑术,还立他为太子。太子章并没有让他失望,茁壮成长,越来越像赵雍。争强好胜,聪敏过人。   “错只错在造化弄人啊!”赵雍长叹一声,“那是十六年,我出游大陵。梦见一个少女鼓琴而歌……”   是的,我也听说过这个故事。这个故事流传太广了,那个少女唱的歌要是早几年说不定还能被选入《诗》里——   “美人荧荧兮,颜若苕之荣。命乎命乎,曾无我嬴。”   美女荧光惹眼,   容貌如同花儿绽放,   又是何等的命运啊!   居然无人知道我的名姓……   赵雍怪异地看着我。   呃,我不小心把那首歌唱出来了。咳咳,的确是失礼了。   “就是这首歌。”赵雍叹道,“第二天我跟众臣饮酒,把这个梦当做故事说了出来。”   谁知道一个叫吴广的家伙立刻就站出来开始推销自己的女儿。他说他女儿小名就叫娃嬴,又说大王描绘的少女和娃嬴长得一模一样。旁边有个史官也跳出来帮腔,说先祖赵简子曾梦到自己的七世孙会娶舜的后裔。那个吴广立刻失声尖叫道:“系啊系啊!某家正是舜的后裔丫!”——这句是我脑补的。   反正吴广之女就这么入宫了,成为新的王后,被赐名吴娃,封号为惠王后。第二年,她产下了赵雍第二个嫡子,也就是现在的赵王何。   说起来我更好奇赵简子的那个梦。据说丫梦了五日五夜,梦到了智氏灭亡,梦到了三家分晋,梦到了赵国其后百年的历史,还梦到了七世孙娶的媳妇……考虑到我本身是转世重生,所以不能排除丫是穿越众的可能。   不过……   “其实是你安排好的托儿吧?”我直言不讳道。我真心不相信丫的爱情故事这么炫丽。我想要个歌姬都那么困难!   赵雍轻咳一声,道:“吴娃十三岁与我成亲,夙夜无违,只在临终前求我让何儿即位。我答应了。”   临终前的请求一般都格外沉重,尤其一辈子没求过人什么。这就是母爱啊。   “现在你又后悔了?”   赵雍摇了摇头,道:“我不后悔传位给何儿,只是如此褫夺了章儿的地位,有些于心不忍。”   谁说不是呢?母亲爱儿子,父亲也一样爱儿子呀。我都能想象当时的情形,公子章一脸稚气,穿着小号盔甲,跟在老爹身后出入军营,时不时还要冲上去砍杀一阵,满手满脸带着血渍,气喘吁吁对他老爸一笑:“爹,我们赢了!”这就是上阵父子兵的典范啊!   听说赵何长得很像惠后,不过这种容貌上的优势,肯定会随着时间而衰弱。反倒曾经一起亲冒矢石的情形,会越来越多出现在赵雍脑海中,想起自己颇有出息的长子。   现在公子章在北国苦寒之地为代郡守,编练骑兵。   “所以我想封章儿为代王。”赵雍说得十分坚定。   “肥义肯定不同意。”我笑道。   “别管别人,只说你,你怎么想?”赵雍停下脚步,问我道。   “哈哈哈!”我仰天大笑,思索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可跟之前所有的对话不一样,那时候我坚定相信赵雍不会因为我的无礼杀掉我,但是涉及到王位继承,国祚延续,宗庙存亡的大事,绝对不是随口说说的。   “你笑什么?”   “主父,你一生英明神武,为什么要问我一介孺子呢?”我笑道,“你养了那么多士,难道就没一个给你满意答复的么?”   赵雍目光中充满了失望,道:“我若视你作一般臣下,又怎么会问一个小小士师这种问题?”他这话说得有些暧昧,我早就觉得他被我的外貌欺骗,总视我为子侄。唉,真是作孽!   “没有代郡的赵王,不过就是代王的邯郸守。”我低声道。   话有些绕口,不过事实就是如此残酷。   邯郸城邑肇起于商殷。在西周时属于卫国,春秋时为晋地,当时邯郸已是闻名遐迩的农业、手工业和商业比较发达的著名城邑。赵简子将邯郸纳入自己的势力范围,直到敬候才正式迁都邯郸。邯郸水陆交通便利,适合做经济中心却不适合做首都。   因为无险可守,并非雄城。也正是因为这样,赵国不像秦国那样可以安心种田图霸。赵国的国势随着国君的能力而跌宕起伏。碰上简襄这样的强悍君侯,赵国可以傲视群雄,睥睨天下。碰到献候敬候这样的中平之君,就很容易被周围强国欺负。历史上邯郸被围不止一次,全靠外援来救。成候时更被魏国大司马庞涓攻破了邯郸,差点亡国。   代郡可就不一样了。    风起沙丘 第32章 第三十章 间谍(三)   我问赵雍,为什么大家都说“简襄之烈”呢?这对父子到底做了什么“烈”的事呢?赵雍想了想,无言以对。看吧,传诵了不知道多少年的“简襄之烈”,已经被人遗忘了真正的含义。   “简子的烈,在于他选了襄子即位。”我道,“襄子的烈,在于他谋取了代地。”   赵雍停在一株粗壮的梧桐树下,命人置席斟酒。跟在身后不远的寺人连忙上来布置妥当,让我们惬意地靠着大树坐了下来。   “襄子是简子的庶子,母亲是白狄侍女,也有说妾的,反正地位很低。”我道,“以简子的英明,难道看不出这个有白狄血统的儿子,不会放过自己嫡子一系的血脉么?”   赵雍没有说话,我知道这是默认了。   “这就是他烈的地方。”我停了停,喝了口酒润了润喉咙,又道,“襄子只有一个亲姐姐,跟他一母同胞,他把姐姐嫁给了代王,看着姐姐过上了国王王后幸福美满的日子……然后以小舅子的身份在夏屋山宴请姐夫,使人用斟酒的金斗击杀了姐姐的爱人。他姐也拔簪刺颈而死。我没记错吧?”   赵雍轻轻啐了一口,目光落在斟酒的寺人身上,射出一道寒光,说道:“比我还清楚。”   “你明白我说的意思了吧。”我又转头对那个吓得魂不附体的寺人道,“去切点肉来。”   那寺人看了一眼赵雍,连忙跑到后面去准备了。   赵雍一直没说话,等肉上桌,他才道:“那中山国呢?”   “你想偏了。”我皱眉道,“无论你把安阳君立在哪里,都会引起赵国内乱,到时候你这两个儿子可能一个都活不了不说,就连平原君和平阳君都未必能逃得出去。”   平原君赵胜是次子,不过庶出,比赵王何大两岁。赵雍传位的时候,顺便封了他平原君。平阳君赵豹是赵雍的小儿子,比赵何还小两岁。其实现在还没正式封君,只是内定而已。   赵雍眼中闪过一丝杀意。   “虽然我没见过安阳君。”我道,“不过我要是你,就选安阳君即位。”   “为什么?”   “顺应大势。”我道,“安阳君年长,已经有了一套班底。就像李兑说的,安阳君强壮,田不礼好杀,就算安阳君安于现状,他手下那帮人都不会让他乖乖呆在北地养马。”   “那何儿呢?”   “大王看似占据了大统,不过并没有自己的羽翼。”我道,“朝中大臣都是以你为马首,谁会去管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   赵雍想了想:“国统之事,哪能说换就换?”   “今年春天雨水这么少,”我看了看晴空万里的蓝天,“收成不会好,到时候就说上天不喜欢赵何,让他自己禅位公子章或者还政给你就行了。”借口已经给你准备好了,你愿意用就用,不愿意用就不用。我坐在梧桐之下,闻着树干上的木香,觉得酒意上头。   “要是让你辅佐一个,你选哪个?”   我听到赵雍在问我,但是大脑好像拒绝思考,只是有一首奇怪的歌在我脑中回荡。那首歌是师父常常吟唱的楚风曲调,在当下十分应景:   “凤翱翔于千仞兮,非梧不栖;   士伏处于一方兮,非主不依。   乐躬耕于陇亩兮,吾爱吾庐;   聊寄傲于琴书兮,以待天时。”   “狐婴,你待的是什么样的主呢?”赵雍问我。   我也不知道,我只是随便唱唱而已。我没有诸葛亮那么犯贱,好日子不过跑出去辅佐一个卖草鞋的。我更相信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帝力于我何有哉!   又是两爵酒下肚,我彻底放开了自己的矜持,倒在席上酣然入睡。我记得自己曾是个很没安全感的人,每个月的收入里都会留一块出来当应急资金。而现在却觉得自己生活在这个世间就如在母亲的怀抱中一般,没有任何人或事能够伤害我……这就是酒的伟大之处么?   等我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全黑了,一双温柔细腻的手在我的额头上轻轻按摩,一股清香窜入我的鼻孔。后脑传来温软的触觉,轻轻枕了一下,迎来结实且有弹性的反弹。我睁开眼睛,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庞,是苏西。   她双目微闭,手指轻揉,好像已经快睡着了一般。   我从她手下坐了起来,不意已经惊动了她。她惶恐地拜伏在地:“婢子可是手重了?”我摇了摇头,觉得腹中饥饿。刚才那点酒就醉了,跟没吃东西也有很大关系。“婢子这就去准备。”她逃一样跑了出去。   我盘腿坐在榻上,一手撑住下巴,看着她逃去的身影。以前从来没有姑娘这么怕我,她们会娇嗔,会怒叱,会责问我为什么没有及时祝贺她们生日,为什么不愿意半夜三点去她家楼下唱情歌。   我又不是傻缺!   我发现自己真的喜欢苏西,就是因为这种敬畏中带着崇拜的感觉。她没有在我睁开眼睛的时候质问我,为什么答应带她走,却毫无音讯这么久。她也没不会扯着我的领子问我,是不是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   她只是见我揉了揉肚子,就跑去给我准备吃食。   如果说我需要一个女人,就应该是这样的。   过了一会儿,她端着食盒进来了,层层展开放在几案上,捧到我面前,跪在地上举到额头。我接过食案,问道:“你要不要一起吃点?”   “婢子不敢。”她头埋得很低。   “有什么敢不敢的……”我嘟囔了一声,撕下一条鸡腿递给她,“你不吃我会很不高兴的!”   苏西接过鸡腿,小小咬了一口,连唇上的朱砂都没抹掉。   我笑了,端起汤饼毫无品相地吸溜了一口,发出满足的换气声。她掩着嘴,不让我看到她在笑,但是眉目间的笑意已经深深出卖了她。   “主父请狐先生过往一见。”寺人推开移门,跪伏在地。估计他也知道自己选了个倒霉的时间。   “等我吃完。”我说着将撕开的鸡肉泡进汤饼里。所谓的汤饼其实就是面片,或者叫面疙瘩,反正人们习惯把所有的面食都叫饼。王室的汤饼就是比我家的好吃,醢像是不要钱一样猛放。在家里要吃点醢,那一定得有十分重要的客人来吃饭才行……目前我家还没去过什么客人。   醢基本就是肉酱,不过又和我认知里的酱不太一样。它是把肉斫碎,与酒曲、精盐拌匀后装进容器,用泥密封。然后在地上掘个坑,用火烧红后把坑灰去掉,再铺上厚厚的草。草中间留空,好放盛装醢的容器。最后要填上七八寸厚的土,在土上烧干牛粪,一整夜不让火熄灭。如此操作,第二天就能吃了。   据说醢是成汤发明的,原来的做法是密封之后放十四天……劳动人民对于食物的改进还是很可观的。不过为什么现在还有人在用成汤黄帝时代的耕具呢?怎么就没人想着改进一下那个呢?别指望我,我真没见过高端农具。   喝完了汤饼,我跟苏西说了一声“等我”,跟着寺人去见主父了。   原来我住的地方就是桐馆,主父就在走廊的另一头,走过去只是十几步路。寺人通报之后,滑门打开,让我进去。   主父身边还坐着一个孩子,我认识,赵王何。   父子俩不知道在说什么,反正我进去的时候他们好像正硬生生把嘴里的话憋住。   “臣狐婴,见过王上,主父。”我躬身行礼道。   “坐。”主父指了指坐席。   “不知主父深夜召臣前来,有何吩咐。”   “狐婴,寡人问你,是否愿意为王文学。”   文学,这个职务很没劲,等于清客什么的。也就是我初入相府时干的活,跟在赵王身边写写记记,开开玩笑,说说笑话。虽然品秩上和士师差距不大,还能跟老板时常腻在一块有升职机会……但我觉得法官更有面子一些。   “我连诗都背不全,还做文学?”真抱歉,哥一时不慎,又无状了。   “先生有大才,请先生伴我左右,好让何夙夜请教。”赵王突然朝我拜倒,发髻都撞松了。   我看着赵王,又看了看赵雍,猛地厉声喝道:“背错了!”   “没错呀!”   看!果然是你教他背的吧。我望向赵雍,赵雍把头别向了另一边。   “行了,”我无奈道,“楚王槐不还在国中么?主父不派个贵人出使一下楚国么?”   这就是赵雍的意思吧,他最后还是选定了赵何。抱歉,安阳君,虽然我们没见过,不过我拿你爹给的薪水,不得不帮他分点忧解点惑。听说楚女多情,风俗饮食颇有特色,你在那边好好玩一段时间吧。   “嗯,有道理。”赵雍笑了,“为什么让寡人棘手的问题,到了你手里就迎刃而解呢?”   “好吧,下次我会把反应速度降慢点。”我道,“我什么时候能把贱内带走啊?”   赵雍轻咳一声:“一个歌姬,你要就带走,不过你的正妻我已经帮你选好了。”   “不必麻烦,你记得给红包就行了。”我道,“正妻什么的,我自己有人选了。”   “你就不想听听是谁么?”赵雍幽怨地看着我。   “千万别是你女儿。”我堵上了他的嘴。虽然我这个身体比赵雍小了近三十岁,但心理年龄嘛……我是把赵雍当做一个有趣的朋友,或许比朋友更亲密一点,让我娶朋友的女儿,这口味有点太重了。   “为什么!”赵雍这次真的不爽了。   “你没听说过吴起的故事么?”   “杀妻求将?”他们父子俩异口同声道。   靠,吴起的名声真是烂到底了。   “不是那个,是吴起在魏,武侯欲延之公主。”我充满了学识上的优越感,悠然道。    风起沙丘 第33章 第三十一章 间谍(四)   在秦国和公孙起聊得最多的恐怕就是吴起。作为一个被视作全才的人物,吴起同样有很多被人诟病的地方。不过我和公孙那厮都认同吴起的悲剧源于没有防备小人。   话说吴起那时已经是魏国的西河守,也算是封疆大吏。当时魏国的首相公叔很忌惮吴起,于是在门客的提示下,布置了一个陷阱。他先跑到武侯那边说:“咱们的西河守吴郡守真是贤人啊!”武侯说:“是呀是呀,没他就没我们的霸业了。”公叔也十分认同,然后又很忧郁地说道:“但我们才是个侯国,疆域又小,旁边又有强大的秦国,我怕他跳槽啊!”武侯也急了:“那咋办?”   “要不,咱们嫁个公主给他?”公叔说,“他要没有跳槽的意思,肯定会接受的。”   “有理!”武侯觉得用个女儿留住吴起还是很值得的,就同意了。   魏武侯把吴起传来,跟他谈了一下国际形势,然后聊到了私生活上。吴起杀妻求将之后就没人敢嫁他了,所以还没正妻。本来吴起也挺乐呵的,谁料一听说对方是公主,立刻就回绝了。   在魏武侯看来,吴起这是想跳槽啊!   在我看来,魏武侯蠢了一点。   吴起是什么人?杀了老婆表明心迹要当统兵大将的人。第一个老婆能杀,第二个老婆就不能杀了么?何况他的前妻是齐国田氏女,地位不比你魏国公主低吧?用这种办法试探吴起,根本没有意义。   再倒过去说,吴起为什么要拒绝公主?是因为公叔请吴起去家里吃饭。   吃饭没什么,伙食挺好,吴起吃得挺满意。就在主宾尽欢的时候,公叔他老婆出来了。那个悍妇拿着扫帚,指着公叔的鼻子骂,末了还打了两下。公叔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最后送吴起出门的时候,幽怨地说了一声:“公主都这样。”   公叔他老婆是文候的女儿,正牌的魏国公主。   有公叔这样的前车之鉴,吴起当然不肯娶个公主回家。否则到时候万一忍不住,手里的剑那么一挥……不就又悲剧了么?天下人会说他是杀妻专业户的!   “我女儿不会那么刁蛮。”赵雍打保票道。   “公子怀很温顺的。”赵何也跟着帮腔。   “臣对公主过敏。”我回绝道,同时又安慰赵雍,“其实你知道我没有师命是不会跳槽的。”   “我会怕你跳槽?!”赵雍火了,重重挥了挥手,“滚!”   管你什么缘故,我才不要弄个公主在家供着呢!   对了,师父一直没结婚,那我们三个做徒弟的能结婚么?   看来该写信给师父报个平安什么的,不过该让谁去送信呢?这事有些头疼。   不管怎么样,总算得到了赵武灵王的首肯,苏西可以跟我回家了。考虑到住桐馆还有免费早餐,所以我们决定在王宫过完最后一夜,等明天再走。苏西紧张得坐卧不安,我看得出她是出于对离开王宫的恐惧,不管这里给她多么不好的回忆,多么束缚的空气,都不能改变她在这里生活了十八年的事实。   “妾会不会看上去比君子年老啊?”苏西不无担忧问道。   十八岁,年老……我有那么年轻么?   “你与其担忧这个,不如担心一下嫁给我之后没钱吃饭。”我觉得现实问题更重要些,“你看,我岁俸只有二百石,家里还有两个小家伙,正在长身体,吃得比我还多。同事之间应酬需要一笔钱,添置家具衣物什么的也需要钱。现在是夏天还好……你笑什么?这事儿很严肃的!”   “君子明明是一个傲笑君侯的大豪杰,却说些这么琐细的小事,妾实在忍不住就笑出来了。”   小事?唉,你这孩子是没挨过饿呀。   苏西的性格就像是小猫一样,步步谨慎,大气都不敢喘。有时候还会变成小透明,以此来保护自己。我的奴隶小佳也是猫一样的性格,不过是那种攻击力比较强的猫。看到苏西出现的时候,两人的目光一触即分,因为已经分出了胜负。苏西有着五年的年龄优势,居然还败给了一个奴隶。   好吧,因为我实在没把小佳小翼当奴隶看,所以他们现在有种错觉,以为这个家是他们的领地。更让我头疼的是,小佳已经到了青春期发育的年龄,心理逆反,感觉全天下都对不起她,基本无法沟通。再加上我这个赵国官员,跟她的确是国仇……丫这么小应该还不知道什么叫国仇吧?   “今天在署里学到什么?”我问小翼。   家里都是一起吃饭,食案也放得比较近,没有那么多规矩。我尤其喜欢吃饭的时候聊天增进感情,所以食不言什么的统统扔齐国去了。   “他们什么都不懂,”小翼扒了口饭,道,“夫子,要不你教我吧。”   “别妄自尊大。”我翻转筷子敲了下他的脑袋,“人家起码识字比你多!”   “我说的是真的,”小翼捂住脑袋,“夫子为什么不肯教我呢?怕我找赵国报仇么?”   “你妹!”我又打了一下。   “夫子,我没妹呀?”   “咳咳,”我的手放在他头上,“其实是这样的。你看到这天地了吧?”   “嗯。”   “是什么力量让天升这么高呢?是什么让地这么厚呢?是什么让太阳东边升起西边落下呢?”   “是什么?”他问   “道。”我放下筷子,“这是世界的本源,智慧的源泉。人是不能以人为师的,只能为先生。人要去感悟天地,敬畏天地,修生炼性,融于至道。所谓修身当益效天地,培徳尤须法乾坤。懂了没?”   “我懂,就是夫子不肯教我。”他横着头,半眯着眼睛一副死猪样看着我。   “你真没慧根!”我怒了,“吃饭!吃完饭考你写字!”   家里有两个小孩子,气氛上会变得很温馨。我上辈子连好好谈次恋爱都没有过,当然不曾感受过为人父的快乐。现在家里有青春期叛逆少年,还有个刚成年的美少女,夫复何求啊!   苏西虽然是奴生子,但是从小被培养成歌姬,字还是认识一点的。而且我很喜欢她温柔的气质,希望她也能喜欢那两个小二货,于是就把教孩子识字的任务交给了苏西。看得出来,苏西比我耐心多了。   等两个孩子去睡觉了,苏西轻柔地在我身边坐下,只是靠着我,像是怕自己太重压到我一般。我放下手里的书简,在她小巧的鼻子上轻轻一点:“累了就早点休息吧。”   “妾服侍君子睡吧。”她脸上腾起两团红晕。   “不着急,你先睡吧,我把这卷写完。”我柔声道。这倒霉差事就是那天去见赵雍无意间说漏了嘴,被迫回来默写《吴子兵法》。   “夫子……”一个轻微的声音在门口叫道,好像怕是吵醒谁。   “还不去睡?”我压低声音拉开门,看到跪在那边的小翼。   “夫子,我想起来一件事。”他很认真道,“为什么有的竹简长,有的竹简短啊?”   我真是服了这小子,不过看他的样子,就像是不知道答案不肯睡一样,只得道:“法令诏书简长三尺,所以叫三尺法。经书简长二尺四寸。民间书简长一尺,所以叫尺牍。”   “这是为什么呢?”靠,小孩子真是十万个为什么!   “有说是周公制定的礼,有说是姜尚留下的阴符遗迹,你怎么想到问这个的?”   “没什么,刚好看到了就问问。”他扭头跑了。   很快我就知道自己被耍了。回到屋里还没跟苏西说上两句话,小佳又过来了,问了些明天吃什么的话。我总算知道这两个孩子打定主意要看我跟苏西是不是睡一起,不厌其烦地一趟趟找借口过来探查情报。   苏西也知道了,笑得眼睛就像是月牙。   小翼再次过来的时候,发现屋里灯灭了。他悄悄移开门,探进半个小脑袋,随后是半个身子。   “快去睡觉!”我从门后跳了出来,大声吼道。   小翼被我吓得跳了起来,大概觉得自己很丢人,哭着跑掉了。   “不会吓坏吧?”苏西紧紧握着我的手,跟了出来,不无担心道。   小孩子那么皮实,哪有那么容易被吓坏的?我搂住苏西的腰肢,轻轻扯开了她的腰带。华服就是好啊,苏西很快就光滑溜溜地蜷曲在榻上,把头深深埋在胸前。   我扑了上去,突然想到一个奇怪的问题:“你是第一次么?”   “嗯。”苏西叮咛一声,“求君子怜惜。”   “该怎么做啊?”我有种预感,自己可能要悲剧了。   我真的没经验。上辈子忙得连吃饭都没空,哪有时间谈恋爱?虽然也去夜总会会所之类的地应酬,但是从来没带小姐出去过。唯一的性经验大概就是抽空和五姑娘交流一下感情而已。   不过接吻哥还是会的!   就从接吻开始吧!   嗯……今天暂时以接吻结束吧!   天都要亮了……   我迷迷糊糊睡了没多久,就被苏西起床的动静惊醒了。不过我懒得动,等苏西出去了正好翻身继续睡觉。不过宅子实在太小了,很快我就听到了她和小佳两人在厨房相遇时的对话,这还让我怎么睡回笼觉呢?   更雪上添霜的是,这么早就有人来了,拍得大门直响。小翼也起来了,蹬蹬蹬跑去开门。你们商量好的吧!为毛地板会震得这么厉害啊!   我要睡觉啊!    风起沙丘 第34章 第三十二章 不世名将(一)   把我从床上拖起来的人是十三郎。对于这位结义大哥,我完全没办法发火。在我没油水的时候他请我吃肉,在我需要帮手的时候他陪我出差,在我无家可归的时候他把这栋宅子让给我住……我连一钱都没给过他。   “知道你最近忙,所以没来找你。”十三郎很兴奋道,“不过你交代的事都办好了。”   “我交代的事……”抱歉,我头还昏沉沉的,我怎么不记得我交代了什么事。   “你让我找的那个女子,就在高安里,并没有大碍,只是身子虚弱,家境不是很好。”十三郎道,“我以她哥的名义送了几斤肉去,安排了个小兄弟帮忙照顾那户人家。”   我顿时清醒起来了,有些事赵雍不问,我自己得记得汇报啊!秦国安排眼线这么大的事,我居然忘记跟进了!   “辛苦大哥了。”我道,“对秦国的马匹交易,准备得如何了?”   “是这,我这边也找了几个老伙计回来。”十三郎想了想道,“但我总觉得这事有点玄。”   “大哥但说无妨。”   “这马,好也好得有限,真能卖出高价么?”十三郎担忧道。   放心,有楼缓打底。楼缓是知道我们在秦国有眼线的,但他不知道那个眼线盯的就是他。   “秦国我有老主顾,大哥请放心。”我顿了顿又道,“其实也不是我的老主顾,大哥记得在晋阳时遇到的豪客吧?小弟是替他拉线,到时候带上几个他的人,马匹的销量自然不成问题。”   “那就成了!”十三郎对我的这种信任让我无言以对,刚好想起前世高价马都有血统证明什么的,索性将跑马赌马这个设想抛出来。   赛马在这个时代并不陌生,匈奴、楼烦、林胡等草原民族都会定期举行赛马大会的传统,一来是甄选种马和勇士,二来是挑选种人和骏马。   “这样的比赛,有人看么?”十三郎担忧道。   “赌马才是我们的收入源泉。”我道,“而且很快咱们就有代言人了。”   “什么代言人?”   “赵王啊,赵王会很喜欢这些东西的。他如果经常去看,那帮贵戚也会去,害怕没钱赚么?”我大笑道。   “那哥哥就放心了,怎么说都是兄弟的产业,这要是砸在我手里,真是没脸见你了。”十三郎好像松了一口气。   我当然不能做得太过分。我要钱干吗用呢?不就是养家么?说不定哪天师父一简竹函我就带着老婆孩子回山里了,红尘中的这些身外物藏那么多干嘛?   送走了十三郎,我来到署里,安排了一下工作,留下小翼学习,自己跟许历两个往城外搏击场走去。   搏击赛都是在正午之后,每天三场,据说人满为患。虽然还没到分红的时候,不过十三郎已经跟我说过大致的分红数目,起码有五千钱。这是什么概念?豪富啊!一个月就有五千钱入账,差不多等于一百六十石米,两个月就超过我一年的工资收入了。   我们买票进了场,这才发现十三郎无师自通,把我设计的现代化体育馆弄成了古典式的罗马竞技场。观众围着擂台一圈,从下往上,共有四层。拳手一进场,观众们就欢呼雀跃,几个身穿短衣,肩头缝了红布的青年在人群中游走,随时从怀里抽出筹码交给观众。   我还是第一次来,对此很新奇。只听我旁边那位看客一撮唇发出一声漂亮的长啸,中气十足地喊道:“红肩!”立马有两个红肩膀跑了过来。那位客人见我在注视他,面露疑色。   “君子,我是第一次来,不知道这是什么玩法?”我解释道。   他顿时轻松起来,笑道:“这是买赌筹。”说罢便开始给我讲如何买,如何算赢,所谓赔率是怎么回事。这些东西本就是我设计的,不过听他讲起来不由心生敬佩,比我当初给十三郎说得简明扼要明白得多。   “我买黑方,”他道,“红方在五日前和三日前的比赛中都胜了,不过三日前那场显然是略胜。可见势力已尽!”   “那黑方呢?”我看着台上那两个肌肉男,心中萧瑟,哥多么希望能有一声健硕的肌肉啊!可惜现在怎么吃都吃不胖了,就是吸收不了!   “他最近五场中各有胜负,不过我觉得他还有余力,只是没有激发全力罢了。”那客人有些纠结地摸了摸胡须,“不管怎么说,总比那个势尽的要有把握。”   “如此,我也买两钱!”我从袖里摸出两钱。红肩看了看我,低声道:“君子,我们这里五钱起手,百钱封顶。”   我干咳一声掩饰自己的尴尬,从袖里摸出三钱补了过去。   这五钱可不是小数目啊,很多人可以吃两天呢!   下了注之后,我看得越发投入了,随着拳手的出拳欢呼雀跃,也因为黑方被打中而提心吊胆。只是短短五分之一漏刻的时间,对于我这样的赌徒来说既漫长得如同一年,又短暂得像是瞬间。   “一场共有七局,赢四者胜。”旁边那位见我第一次来,趁着休息的时候向我灌输基本常识,“或者击倒对手三次,又或者击倒之后读十息不能起来,都可以立判胜负。”   “原来如此,”我敷衍了一声,兴奋道,“开始了!”   鼓声响起,两个拳手来到擂台中间。身穿黑色短衣的裁判让他们互相行礼,一手高高举起,在两人中间重重落下,一个退步跳开战圈。两个拳手就如斗鸡一般,毫不迟疑地冲了上去,打了两拳就抱成一团。裁判上前将两人分开,再次让他们打了起来。   一时间你来我往,拳来脚往,打得好不热闹!看台上呼声迭起,喊声如雷,所有人都热血沸腾。各个都恨不得把喉咙掏出来喊,即便嘶声力竭了还不肯罢休。幸好场下不准带手鼓之类的乐器,否则不知道会变得多么热闹!——咦?为什么不准带?越热闹不是越爽咩!这点得改进。   看完这么一场比赛,简直比审理十起案子还累。   “嗷!”旁边那位和我同时发出一声狂嚎,场中裁判已经高高举起了黑方的右手,示威一般转向各个方向,向观众们致敬。   我热泪盈眶,这下门票钱、午饭钱都回来了!   “下一场更精彩,”旁边那位对我道,“不过两人势均力敌,我不下注了。”   我也坐了下来,道:“那就看看吧,要是赌输了回去没法交代。”   “呵呵,我也是。”那人道。   “君子不是赵国人吧?”我觉得他的口音有点怪。   “现在也算赵国吧。”那人道,“我是中山人。君子是楚国人?”   “我是赵国人,少年时去了楚国。”我道,“刚回来没多久。”   “原来君子还是见多识广之人。失敬,小可灵寿乐毅,敢问君子高姓?”   “不敢当,小可邯郸狐婴。”   我不知道在这里认识了乐毅是一种什么感觉。我对历史人物一向缺乏景仰,大概是觉得自己身为鹖冠子的弟子,对赵武灵王都呼来喝去的,还有谁能触动哥的神经啊?但为什么我听到这两个字就微微有些不淡定了呢?   要说我对乐毅有多了解,那是吹牛。唯一能反应过来关于乐毅的事,就是他合纵五国,领着燕国军队攻下齐国七十二城,攻破齐都临菑,搬走齐国的国宝。   另外只有诸葛亮先生自夸堪比管仲、乐毅两位先贤。   “原来是洞察秋毫的狐子!”乐毅听到我名字的反应比我听到他名字的反应更大,简直可以用肃然起敬来形容啊!   你这算是闹得哪样啊?   对人莫名的郑重,一般都是因为两人处于同一个圈子。比如网络上的写手大神,在自己的领地是万人迷,但把他放在一堆从不看书的AV宅之中,哪个会鸟他?我看到赵武灵王不会激动,因为我对凡尘富贵没兴趣。我听到乐毅的名号有些激动,因为他能洞悉天下大势,以弱燕胜强齐,这和我们道家崇尚的“顺势”很贴近。   那他为什么会对我这么看重呢?虚伪客套么?应该不是,我好歹还是能够分辨真伪的。   “先生来邯郸是求仕还是游学?”我看了看他的年纪,大约二十三四的模样,浓眉大眼,须发齐整,颇有精神。所谓赌场之中见人品,他能审时度势,有把握时下注,没把握时静观,可见为人理性,很有自我控制力。   “毅垂髫进学,如今来到贵邑是想一展胸中抱负。”乐毅说话间十分沉稳,含蓄不露,却又不显得张扬,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   “如此甚好,”我记得乐毅是燕将,看来是属于沙丘之变人才流失的那批,“乐子可有打算?”   “毅在灵寿时,曾听闻朝中诸公,唯有三人可以效力。”乐毅道,“相邦肥义,中尉李兑,司马公子成。先生以为如何?”   我最怕别人问我“以为如何”的问题。这是你自己的事啊!不过考虑到你声名显赫,多少也关我一点事。刚好新的一场又开始了,场中喧闹沸腾,一开口所有声音都被湮没了。我指了指场外,请他移步。    风起沙丘 第35章 第三十三章 不世名将(二)   乐毅微微点头,嘴唇张了张,听不清说了什么,便跟我往外走去。我回头看了一眼许历,这孩子原本还嫌搏击赛没劲,现在看得目不转睛。于是就只有我和乐毅两人出去先聊了。   场外已经有人嗅到了商机,支了个棚子,卖些面饼汤水之类的小吃。我和乐毅挑了靠里的位子,坐下要了两碗蜜水。   我们聊了几句,话题重新回到效力何人的问题上。我觉得乐毅这个问题很狡猾,他说别人告诉他,却又不说自己的想法就来套我的话。与其说是让我给他建议,不如说是在询问我对这三人的感观。这不是作为一个说客第一步要做的事么?   “乐子,姑且不说此三公如何,”我微笑道,“首先得听听乐子的志向。”   古籍里很多对话都是以“请问君之志”开篇的,因为大家认为一个人的志向决定了他的品格。一个志向是挣点小钱的人,跟一个志在匡扶天下的人,当然不会走到一堆去。如果两人志向相投,自然会引为知己好友。   “某的志向,”乐毅笑了笑,“令狐子见笑了,毅并无大志,惟愿食田百亩,供养家人衣食无虞,如此而已。”   “乐子是信不过狐婴。”我也淡淡一笑。   “狐子何出此言?”乐毅脸色凝重起来。   “据婴所知,乐氏在中山也是大族,乃魏国乐羊子之后。”我看着他的表情,“世代知兵,若是乐子只求温饱,何必来邯郸呢?”   乐毅一愣,大笑三声:“还真是瞒不过明察秋毫之末的狐子。不过某虽然知兵,却不好战,只想练就一支劲旅而已。”   “自然,自古知兵非好战。”我也笑道,“好战必亡,忘战必危。不过乐子为了一展兵学而来邯郸,实在是……呵呵,欲至楚而北行。”   “狐子何出此言呢?”乐毅端起蜜水喝了一口,微微笑道。   “乐子这是在考校我了。”我也喝了口水,不再说话。   一时的静谧反而让两人之间的距离拉近了。我手指蘸水,朝他微微一笑。乐毅回笑,也沾了点水。我们两人同时在桌上写下一个字,再抬头看过去,都是“代”字。乐毅随手一抹,爽朗笑道:“狐子果然高见。”   “你是在自夸么?”我也笑了,“乐子是为安阳君来行伊尹姜尚之事?”   乐毅一脸郑重,道:“在狐子面前,安敢隐瞒。毅确是安阳君门下。”   我心中打了个突,问道:“乐子去过燕国么?”   “随家人去过几次,怎么?”乐毅眼神中有些不耐烦的情绪,显然是被我打断了谈话节奏和错开话题有所不满。这样我反倒放心了,最怕的就是这孩子是燕国安排过来的双面间谍,挑动公子章叛乱,削弱赵国国力。   不过转念想想,赵国国力衰弱对燕国并没有好处。齐国与燕国有国仇家恨,又有漫长的边境线,无论怎么看都是燕国最大的敌人。的确是我多疑了。   “随口问问罢了,”我干咳一声,“寻条后路。”   “后路?”乐毅不解地看着我。   “是啊,”我叹道,“安阳君所谋之大,让某担忧,恐怕赵国不易居了。”   “请狐子明言。”乐毅正色道。   还要怎么明言呢?乐毅这样的人走到哪里都会闪光,入燕就拜了亚卿,五年之中攻下齐国七十二城。这么一位不世名将,难道公子章会视若无物?   能派手下栋梁去“敌国”的,历史上只有两位很著名的人物,一位叫成汤,一位叫姬昌。前者派了伊挚在夏,后者派了姜尚在商。故而孙子用伊尹在夏、吕牙在周之事,言明用间的最高境界。   “故明君贤将,能以上智为间者,必成大功。”   ——《孙子兵法》   “然而我不认为公子章会成功。”我直截了当道。   “敢问一二。”乐毅沉着道。   “乐子刚才问的三人,其实问的是敌,疑,盟。”我竖起手指,一个个数道,“君以肥义为敌,以李兑为疑,以赵成为盟。然否?”   乐毅面不改色,淡淡道:“狐子如此多智,岂人力可比喻哉?”   其实这个推理很简单。肥义是不可能跟着公子章混的,他已经位极人臣,看着赵雍、赵何两代君王长大,是赵氏之师。赵雍把儿子托付给他,他都能说出“死者复生,生者不愧”的话来,还指望跟他公子章结盟?   李兑这个人我也算有些耳闻了,尤其是赵雍告诉我他去找肥义的事,让我看清了这家伙在当前的权力游戏中就是个掮客,出卖自己的智谋。这种人很容易因为隐讳和故作高深让人产生怀疑。不过乐毅的怀疑应该不是空穴来风,李兑恐怕另有我所不知的图谋。   赵成跟赵章是亲属关系。赵成本人已经永远没有了即位为君的可能,所以跟赵章结盟,为自己的子裔谋取一定的地位和利益是很有可能的。他掌握着宗室的力量,一者辈分高,二者地位不低。当年赵雍要推行胡服骑射都必须取得他的支持,如今更是一支隐于朝中的巨大势力。   “其实,安阳君已经准备好了吧。”我低声道。   乐毅点了点头,环顾四周,道:“此处非谈此事之地,敢请狐子移步。”   我没有让人去找许历,只是给他留了一个口信。跟乐毅走得很轻松,根本不用担心他会对我不利。从乐毅的衣着上看,他刚到邯郸并不久,而且他冒险向我询问李兑公子成的事,可见自己的情报网还没铺开。这个时候能够跟我交好是他最大的收获,怎么可能做出让我不快的事呢?   四月间的邯郸春意已浓,走在路上不多久就会觉得热。乐毅在城中有一处小宅,大小布局与我家倒也相仿,只是大门更隐蔽一些,等闲见不到人。我等他开门,一同进了院子。乐毅在院子的树下放了一方小桌,两张坐席,道:“狐子不会怪罪吧?”不奉客于堂是很失礼的事,不过我岂是那种礼仪之辈?   “此处此处凉风习习,绿树成荫,比之堂上更优。”我笑着入座,“可有酒菜么?”   乐毅可是来当间谍的,财帛肯定不少,不等他去交代,一个老奴已经奉上酒菜,持斗侍立一旁。这老奴长须尽白,鸡皮鹤发,但身形挺拔,步伐坚实,正是老当益壮之态。   “这位丈人龙行虎步,雄姿英发,岂是斟酒之辈?敢请丈人坐下同饮,小子执斗。”我连忙起身,朝那老奴躬身行礼。   那老奴展颜道:“不料足下年纪轻轻,竟有如此观人之术。”   “此子便是国中闻名的狐子婴。”乐毅起身向我一礼,“不敢有瞒狐子,这位便是寒家叔祖。”   “原来是乐家丈人,请受小子一拜。”我连忙拜了下去,表示尊崇。   乐氏源出子姓,是宋戴公之子公子衎之后。公子衎字乐父,所以孙子以乐为氏,分为两支,商丘乐氏和灵寿乐氏。乐毅就是奉夷父须为始祖的灵寿乐氏。此时在赵魏国出仕的乐氏族人,基本都是灵寿乐氏,可谓势力庞大。这位乐毅的叔祖,看上去不是个碌碌无名之辈。   “老夫便是乐池。”老人抚须一笑,“狐子无须见外。”   乐池啊!我在相邦府曾关注过乐毅白起等名将,虽然没有找到正主,却找到了乐毅的这位叔祖乐池。乐池早在三十年前就是领兵大将了,不过是敌国大将。在周显王四十一年,我肃候二十二年,赵国伐中山,在房子被中山国击败。当时打败赵军的就是这位乐池。   他也因此战而拜相。可惜时运不好,同年中山成公就薨了,新王即位之后拜司马熹为相,大概就是那时乐池跳槽到了赵国吧。在这个国无定交,士无定主的时代也是很常见。后来在主父十二年,他受命领兵进入燕国,赶走了太子平和齐国人,拥立燕公子职为燕王——也就是后来筑黄金台,留下千金买马典故的燕昭王。   线索一串起来世界就清晰了。难怪乐毅后来奔燕拜将,原来还有这层关系在里面。   三人重新坐下,乐毅将之前我们的对话简明转述了一番,回到了安阳君的打算上。我从未相信安阳君是个莽撞粗鄙的狂虐之徒,这点看他爹就知道了。真正领兵打仗的人都不会狂躁,只有那些半路出家的二吊子才会心浮气躁,动辄喊打喊杀。   安阳君或许是这个世界受到最好军事教育的贵族,但是他爹自己对于政事和谋略就不擅长,更难相信世上的阴谋诡计层出不穷,防不胜防的道理。   “安阳君凭什么认为,自己的代郡之兵,能抗举国精兵?”我抛出了第一个问题。   “为什么要抗举国精兵呢?”乐毅笑道。   我握着酒碗的手不由自主抖了一抖,晃出来的酒浆落在手背,明晃晃的。    风起沙丘 第36章 第三十四章 不世名将(三)   华夏真正意义上的职业兵应该是管仲创设的。他在齐国精选了三万人,藏在乡中,日夜操练,不务他业,称为隐兵。正是这三万隐兵的高超战斗力,让齐桓公可以统合诸侯,尊王攘夷,成为第一个霸主。后世列国诸侯,无不希望能够举齐桓之业,以至于“伯天下”。   后来吴起在魏国,严格挑选兵员,组建了一支常备军,每人都可以披三重甲,负重三十公斤,日行百里。这支部队叫做“武卒”,即便吴起奔楚,魏国人都没有改变这个名称。因为武卒已经成了常胜的代名词,吴起靠这支部队打败诸侯七十有六次,威名显赫。   然而一向被中原列国视作虎狼的秦赵两国却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常备军。这俩兄弟都是临战方才动员,在郡县集合,然后带上战场归大将统领。打完之后各回各家,各干各业。这些兵员还得自己带衣服被褥,马匹兵器,以及口粮。   我最早知道这个事实的时候,很有种斯巴达三百勇士与希腊盟军七千乌合之众的感觉。好在那时候我已经学会了静定,不再以自己的主观成见来看这个社会。血淋淋的战史告诉我,秦赵这样的半职业兵,在面对职业兵的时候丝毫不落下风,甚至更为勇猛。   就以赵国的代兵来说。这支部队以骑兵为主,看似没什么训练,但是每日里放牧狩猎,对抗抢占牧场的匈奴楼烦,实际上无时无刻不在战备之中。赵雍打造这支代郡精兵的时候,甚至不惜一人花上百金,故而这支军队又称为“百金骑士”,已经成了赵国代郡兵的美称。   现在这支强悍的部队就在安阳君手里,而乐毅却跟我说:为什么要抵抗全国精兵!   以这支部队对抗全国赵兵,胜负在五五之间。   若是不用这支部队,十有八九是要输的。   我喝了口酒,对乐毅道:“听乐子这么说,似乎另有奇兵。”   “孙子所谓上善者不占而屈人兵,狐子以为呢?”乐毅道。   “孙子说,五则围之,十则攻之。”我道,“从未见孙子说过兵行险招的。”   “狐子的意思是……”乐毅望向我,“直接起兵?”   赵雍为君近三十年,攻伐无数,在国人、军士心中早就是神王一类的人物,起兵反赵雍是最愚蠢的。想必正是看透了这点,安阳君才会采纳阴行诡道来篡权。于是理所当然地要找盟友支持,以最小的代价取得君位。   我将乐毅的顾虑说了出来,见乐毅乐池频频点头,知道自己所想不差,又道:“然则,安阳君找错了人。”顿了顿,我道:“赵成、李兑都是贪权慕名之徒,难保不会行借刀杀人之计。”   乐毅微微沉思,道:“狐子是说,他们鼓动安阳君起兵,再以王命剿杀,顺便控制邯郸?”   我点了点头。如果是这样的安排,李兑要说服肥义让位赵成就有理由了。只有当上了相邦,才能让安阳君更加信任他们的实力,说不定就会轻身赴险,不至于在国中打起刀兵。安阳君想要的是赵国,而非打烂赵国,很有可能在权衡之后选择信任赵成。   “赵成有没有对安阳君说,沙丘附近全都是他的人马?”我问道。   乐毅一惊,道:“狐子连这个都能推测出来么?”   “赵成的确是想行借刀杀人之计。”我站起身,走了两步,“此事安阳君是当局者迷,利令智昏,他不想想赵成在他继位之后能获得多大的好处。半个赵国么?自然不会!没有巨大的利益,为什么会冒如此大的风险呢?”   “赵成深受胡服之辱,公族不堪主父久矣,故而会有此议。”乐毅说得并不是很有底气,使我相信他本人是反对跟李兑公子成混在一起的。   说起来安阳君是赵雍的嫡长子,无辜被废的太子,身份已经十分尊崇。他要武力从弟弟手里夺回王位是天经地义的,但跟宗室其他人混在一起,就成了对抗父亲的反叛逆子,在大义上完全站不住脚。   说起大义,我发现乐毅的脸上有些变容。并不是因为大义不在而变容,而是一种淡淡的轻视。我知道这个时代已经有很多人不相信大义这回事了,但就像是处女情结一样,固然有人不在乎自己老婆是处女,但依旧有很多人对此事介怀。既然如此,为何不占据一个所有人都无从指责的位置呢?   “小狗可以走大狗的狗窦,大狗却过不了小狗的狗窦。”我想了一下还是没用处女情结说事,“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不用大狗窦,反而要去做小狗窦呢?”   “狐子之论方是权谋之士所言。”久久没有开口的乐池道,“不过恐怕已经来不及了,主父要让安阳君出使楚国。”   你们的消息还真灵通,这事是前天晚上我才跟赵雍说的吧。   “主父既然已经下了决断,安阳君还要做个背父的小人么?”我问乐毅。   乐毅没有说话,望向乐池。   “安阳君为赵王,主父与公子何都能保全。”乐池悠悠道,“若是安阳君一去,主父则危矣。”   他的意思是说,国有长君无人敢乱来。一旦没有了安阳君的牵制,那些乱臣就会把谋害的目标转向主父,到时候幼君在位,只能让那些贼子架空。   虽然是个借口,但未必没有道理。   “狐子,你站哪边?”乐毅问我。   “我是国家之臣。”我哪边都不想站。   乐池大声笑道:“狐子不记得自己的家族故事了么?”   我到底是不是姓狐氏还是个问题,你跟我扯那么远!   乐池说的其实也是狐氏作为最强大的晋国卿族,却最先陨落的故事。   在那个故事里,阴谋诡计和崇高品德并行不悖,所有人都在为自己的家族牟利。只有狐氏,太过于为国尽忠,忽视了自身实力建设,最后被赵氏一举逐出了晋国朝堂,百年后就沦为皂隶之徒了。他这是在劝我不要死心眼做什么国家之臣,还是先想好自己的事吧。   问题就在于我视赵王何为弱智,却又不想去伤赵雍的心。对赵雍来说,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帮哪个剪除另一个他都心疼。或许他正是看小何比较温顺,所以才选了小何,好保证其他三个儿子富贵终老。   赵雍终究没想过,自己一手带出来的儿子会是情愿富贵终老的庸人么?要让公子章选的话,他就算知道自己是流星一闪,也会选择那刻的辉煌吧。我以后要是有儿子的话,一定不会自己带……嗯,看来我最怕的人还是自己啊,哇哈哈哈!   “狐子为何发笑?”乐毅问道。   “国有长君,社稷之福。”我道,“如果要在赵王何与安阳君之间做出选择,我选安阳君。”   乐毅脸上绽放出一丝笑意。他以为我根据时势判断选择了安阳君,实际上我是因为他而选择了安阳君。两害相权取其轻,赵雍的小情感和赵国的大霸业之间,我只能选择后者。一旦乐毅去了燕国,这对赵国来说是多么大的损失啊!   “既然狐子肯表明心迹,某也不妨直言。”乐毅道,“七月望,主父要在沙丘离宫举行大朝,安阳君已经将出使楚国的时间推到那之后了。”   我真惭愧,这么重大的事居然没有不知道!看来是法治建设占据了我太多的精力。说起来我真是犯贱,一个连上朝参与朝会都没资格的小吏,居然心怀大赵兴亡……这不就和中学生因为祖国未统一而心情郁闷地藏厕所抽烟一样么!   从乐毅的落脚点出来,我基本没什么别的想法,就是想将公子成等人的阴谋告知赵雍。至于证据,我的确拿不出来,甚至连推理都不算,只是猜测。谁知道赵成是不是真的有心扶侄孙上位呢?   如果现在就去跟赵雍说,不就成了以疏间亲么?无论这事最后变得怎么样,我都会落得里外不是人,出力不讨好。   “狐子这么早就回家了?”   思索间,迎面走来一队赵兵,为首的倒是认识,有过一天之缘的邯郸守备兵尉,后来他也常往来司寇署,见面就打个招呼。我跟他打了个招呼,准备错身而过。我们连名字都没通报过,应该没有当街聊天的情分吧。   谁知道他居然拦住我,道:“我们正要去城外看搏击,狐子也一起去吧。”   “我刚从那儿回来,有些困乏,想回去睡一觉。”我笑道,“你们去吧,兄弟们玩得高兴些。”   “行吧,那狐子请便。”兵尉让开道,很快就跟他的弟兄们高高兴兴往城外走去。   我刚走了没两步,突然听到他又在背后喊我,转身看过去。他道:“狐子,差点忘了,之前碰到许历,到处在找你呢。”   “行,谢了。”我招了招手,目送他们去玩。   不知道许历找我什么事,我本想回家休息的心又被吊了起来,不知不觉中往司寇署走去。现在已经快五月了,距离主父大朝沙丘只有不过两个月的时间,我该怎么准备呢?   “狐子,到处找不到你,吓死我了。”一进司寇署就碰到了许历,果然满头大汗,好像刚在外面跑了才回来。   “哦,我跟那个新认识的朋友去喝了点酒,你找我什么事?”   “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怕你出什么意外。”许历松了口气,“你自己好歹也自觉点吧,得罪了城中那么多权贵,就不怕人家打你闷棍么?”   嗯,这小子说的有道理,以后不能随便擅自活动。虽然那帮豪奴被人用米赎了回去,但不代表人家就肯咽下这口气。不过说起来最近好像很安静,市面上也很太平,这难道就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狐子,廉颇他们晚上请客,你去不去?”   “廉颇?请吃饭?”我缓缓扭头,看着许历。   许历一脸茫然:“你不会不知道吧?”    风起沙丘 第37章 第三十五章 不世名将(四)   上辈子读书的时候有一篇文言文是必考篇目,那就是《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虽然在习惯上一直说起翦颇牧,但廉颇的战绩并不比白起差。事实上白起让人记住的是“人屠”,而廉颇却是忠义,和食量。   原来那个其貌不扬,除了个子大之外并没什么优点的兵尉就是廉颇啊。   这尼玛是毁童年啊!   我一直没找到的廉颇,居然不是金盔银枪威风凛凛的将军,而是个游手好闲碰到油水要抢,没有油水创造油水去抢的兵痞!这丫还把自己解决不了的难题往我头上扣!   今天什么日子?将星高照呦,刚跟乐毅混到一起,转眼又撞上了廉颇。廉颇晚上请吃饭?那怎么都得去啊!   “上次那起案子他都还没谢我们呢!怎么都得去吃他一顿。”我道。   “就是为了上次的案子,他请了司寇署上下所有人呢。”   “他这么有钱?”   “噗,”许历失声笑道,“一个光棍汉,赢了点钱就赶着用完。若是今晚不用完,说不定明天就输出去了。”   好吧,廉颇将军在我心目中的形象算是毁了个彻底。不过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爱赌钱什么的也是调剂生活嘛,否则你让他干嘛?玩网游看小说么?现在不都没有么!而且我很怀疑他是不是识字。   “今晚在有美闾。”许历大笑道。   “看来他是真想把钱用完。”我道。有美闾是邯郸一家二流的女闾,听上去像是“有美女”,其实……我不知道,我从来不去那种地方!   以我的岁俸也去不起啊!那里可不收谷物,只收金玉钱帛。我要是学经济的就好了,好让这个蛋疼的以物易物时代快点过去。而且……对了!沙丘之变不会影响我领工资吧?要到年底才发薪水,现在全靠十三郎照应着,万一到时候李兑掌权给我穿小鞋扣我工资怎么办?   我意已决,沙丘不能有变!   不过晚上可以先去放松一下,先回家换一下衣服吧。我觉得步履轻快起来,以前去夜总会总觉得很勉强,没想到朋友之间过去消遣也是很值得期待的事啊!   “小西,”我回到家,看到正在笨拙做着女红的苏西,“今晚我得去署里值班,顺便把主父要的兵法写完,你在家照顾两个孩子吃饭睡觉哦。”   “是,君子。”苏西每次叫我君子的时候都会脸红。   我隐隐有点负罪感,正想逃去书房,苏西抬头叫道:“对了君子,今天兵尉所的人来,请你晚上去有美闾喝酒,说是司寇署的人都去。”   “啊?”我心中一颤,“有美闾是什么地方?谁请客啊?”   “君子也真是的,”苏西放下女红笑道,“不能一直埋头简牍呀,也该跟同僚朋友出去交际。听兵尉所的人说,有美闾可是邯郸不错的女闾呢,有很多美丽的齐国女子。”   “咳咳!这种地方为夫是不会去的!”我义正言辞道。   哪个混蛋跟苏西说这么多废话!   “司寇们都去,君子不去会让人心里别扭的。”苏西起身走到墙边,翩翩然双膝触地,打开矮柜,取出一个首饰盒,“妾知道君子一心操持家用,很是辛苦,这支金簪是以前惠王后赐我的,请君子拿去吧。”   ……   我长久的沉默。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啊!   等为夫名垂青史,一定写一本《贤妇传》,把你列在头一篇,所有想考公务员的都得倒着默写!   “唉,算了,为夫去应付一番就是了。”我包住苏西的手,“这发簪既然是惠后赐的,你就该藏好,以后给你儿媳也算是传家宝贝。”   苏西脸又红了,挣脱了两下没有成功,只得任我轻薄了一下。   我在家换了衣服洗了澡,随便涂抹了几个字,突然发现自己的记忆力不是很好,吴子兵法里的很多辞句背不全了,索性弄了点夹带私货进去,希望后世史学家不要找我麻烦。   “君子,日头差不多了。”苏西过来提醒我。   “帮我杀青,”我放下毛笔道,“我这就走了。”   苏西称是,送我出门。   邯郸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我走得浑身发热方才到了女闾聚集的女市。虽然说是吃晚饭,但是宵禁是必然的,也不能指望出现夜市什么的金手指。只是到了宵禁的时候,女闾会关了大门,对外是停止营业,里面另有乾坤。   刚走到门口就看到了几个司寇署的同事,一个个穿得人模狗样,在门口行礼让进。他们见我走过去,都闪到一边,一定要我先进去,我也只能勉为其难。那情景看着还真的很诡异,就好像我领着一帮人出去逛窑子一样。   有美闾的布局很简单,进门就是一个开阔的大堂。相连十来个小台,小台四周安了立柱,用纱布一拉就成了独立的包间。   仆役将我领到我们的小台。我脱鞋上台,见台上已经布置好了十来张食案,铺着五六人共坐的长席。兵尉所的人来得早,廉颇更是早早就到了,坐了主座。从职位上来说,兵尉跟我这个士师差不多,战国时代文武不分,往往武将的地位还要比文臣高一些。廉颇倒没有以后那么骄傲,见我来了还想让我坐上首,被我推辞了。   虽然没有钟表,不过大家的生活习惯很接近,所以来的时候也都凑得比较近。见人都来得差不多了,廉颇大呼小叫的让人上酒上菜上美女。交杯换盏之间,席位已经渐渐发生了变化。酒量好的满席间乱窜,与人拼酒,高声呼喝,酒量不好的很快就已经躺倒在地,不省人事。   我和廉颇很快就抱在了一起,两人年纪相近,又有合作之谊,一碗酒下肚后就变得无比亲密。我脑袋一热,答应以后包揽一切疑难杂案。廉颇也拍着胸脯保证自己随叫随到,帮我荡平一切牛鬼蛇神。   在这种粗犷的派对上,美女反倒成了最累赘的摆设。除了上厕所扶一下之外,基本没什么用处。尤其是个别从业人员的硬件实在让我有些尴尬,这尼玛都招进来,是跟老板有仇么?   “今晚破费不小吧?”我打着酒嗝,对一起小便的廉颇道。   “哎!兄弟之间说什么破费不破费的!大家舒坦就行了!”廉颇满脸通红,转而压低声音道,“其实,是这里老板请客,哇哈哈。”   我憋口气,把酒嗝止住,觉得有些天旋地转,含糊道:“小心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嘿,嘿嘿,”廉颇笑着凑了过来,“别的不说,邯郸地界上,还有某家抹不过来的事么?”   需要抹平的事很快就来了,快得超乎我想象。原本还以为老板要等明后天才能用到廉颇的,没想到当天晚上就用上了,他那钱还真不白花。   我们刚回到席上准备继续喝酒,有美闾的大门就被人撞开了,一色十来个精壮汉子冲了进来,手里拿着木棒铁铲,为首的几个还挎着长刀。看他们一副杀气腾腾的模样,显然来者不善。   廉颇和许历正要过去,被我一把拉住,道:“注意形象,听我的。”   那两人被我一拉,倒也顺从地坐了下来,只是不再喝酒,眼睛盯着门口进来的那些人。女闾管事的已经迎了上去,被为首的那人一巴掌打倒在地。廉颇又要起身,被我按住:“别动,听我的。”许历没动,只是看着我,好像发现了什么。   他不知道十三郎是我义兄吧。   他更不知道那个站在首位打人的,就是十三郎吧。   “叫你们老板出来!”十三郎暴喝一声。   管事的连滚带爬往楼上去了。   十三郎环视四周,和我的目光相对。他显然也吃了一惊,正要朝我走过来,我微微摇头。十三郎应该是读懂了我的意思,身子晃了晃又站住了,让手下兄弟开始赶人。他径自走到我们这一间,道:“诸位贵客,今晚店家有事,恐怕打扰了。”   我赶在廉颇许历之前道:“无妨,你们弄你们的,我们玩我们的。”   十三郎不知道我的用意何在,疑惑得掉头走了,末了还回头看了我们一眼。我心中一松,生怕十三郎揭露我们是兄弟的事实。   浑水方能摸鱼啊!让人家知道太多,哪里还有上下里手的痛快?   有美闾的店家很快就下来了,我不由吃了一惊,原来这位也是熟人啊。   虽然过去了多日,但我还记得那天在张某家验尸时碰到的两个年轻人。那两个年轻人长得和死者颇像,油头粉面,肌肉松弛,眼袋乌黑,显然是那种纵情声色的纨绔子弟。只是忘记了他们叫什么名字,也不记得这是哥哥还是弟弟。   “你就是张文?”十三郎喝问道。   “正是,你们这是要干什么?”那张文说着,还朝我们瞟了一眼。   我压低声音对廉颇道:“你与这人很熟?”   “下午赌钱的时候遇到的。”廉颇道,“出手倒是很阔绰。”   “来票大的?”我低声道。   廉颇眼中发亮,道:“怎么来?”   “一切听我的。”我说。   廉颇点头。   那边十三郎和张文好像谈崩了,十三郎抬手就打了上去。张文这边挨了打,自然不肯善罢甘休,呼朋引类,也叫了十来个护场子的精壮汉。就在两边人要打起来的时候,廉颇大喝一声:“谁敢私斗!置我大赵王法于何地!”    风起沙丘 第38章 第三十六章 眼线(一)   廉颇很快就把双方人马都控制住了,宣布带往司寇署审理。十三郎一看我混在人堆里,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并没有吵闹。他的那些手下也在进去之后很快就放掉了,反倒是张文这边被彻底控制起来,一个都没放走。   我把十三郎领到后面的职房,遣散了左右,只有我和他两人。   “兄长这是怎么回事?”我问道。   “真是太巧,”十三郎苦笑道,“竟落到了兄弟手上。”   十三郎见我把他请到后面单独聊,之前的紧张已经不见了。他细细将前因讲述出来,原来是张文跟李兑之子有点冲突,被小李记恨。小李又动不得家里的豪奴私兵,便出来找这个名义上的“门人”。   十三郎家以前贩马,靠的就是李兑的牌子,所以不敢拒绝。而且在他看来只是略施小惩,带些朋友弟兄前去砸人场子,给小李同学出口气,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张文他爹活着的时候,自然有人庇护,即便是李兑都不敢轻易动这样的豪商。不过人走茶凉,张某人一死,主妇被证明是凶犯,整个家就落在了张文张晋兄弟手里。因为父母走得太过匆忙,根本没有将该交代的交代清楚,权贵门下的豪奴哪个不乐意过来咬一口肥肉?   说起来,这个时代的商贾就是如此悲催,除了做生意打造关系网之外,最重要的私生活就是隐藏财产,否则随时会被当做肥羊宰割。赵国虽然也有歧视商贾的法令,不过执行力度没有秦国强,在秦国经商那才是对人心和智商的摧残——赚钱多,会被视作奸商投机倒把,家产充公。赚钱少,无法应对各种税费。亏钱更是不行,直接会被充为奴隶。在商鞅看来,最好的社会就是只有战士和农民组成的社会。   我当然不会那么极端,实际上我更希望商业繁荣一点,这样能减少很多人饿死的悲剧。如果大家都能安居在家,不用打仗,那是多么美好的世界?不过现在我肯定不会放过那个张文,虽然我跟他无冤无仇,但是他刚好成为了我的一粒可以使用的棋子,只好委屈他了。   放走了有美闾的杂鱼,我单独留下了张文。不过这次相见不是在司寇署,而是隔了两条街的司寇署地牢,也就是执行狱审的地方。自从我严格推行“慎刑”思想以来,地牢里的人已经很少了。偶尔有破坏社会治安的,也会转到兵尉所地牢。   即便如此,我一下台阶还是差点被里面的秽气熏倒。   张文在地牢里整个人都萎靡不振,蜷曲一角,见到我出现,连滚带爬地扑倒在我脚前,紧握木栅哭道:“长官,冤枉啊,长官!小民冤枉啊!”   昏暗的地牢里,跳动的火焰把我的影子印在墙上,就像是手舞足蹈的魔鬼。我看了一眼,差点被自己吓住。   缓缓垂下头,我看着张文满脸的泪光,突然有些不忍心。这就是所谓的妇人之仁么?只要苦了他一个,沙丘之变的可能性就会降低一半,赵雍或许就不会死,不试试看么?   “某家知道你没罪。”我叹声道。   “长官,长官,放了我吧。”张文哭得撕心裂肺,就是他爹被杀都没见他有这么悲戚。   “你为什么要得罪中尉呢?”我缓缓俯下身,低声道,“我一个小小士师,怎么敢对抗中尉?”   “长官!”张文突然像是找到救命稻草,“只要长官放我出去,我去跟中尉赔罪。”   “放你是不可能的了。”我道,“暂时让你不死在牢里,倒是勉强可以试试。不过你得快些,一旦中尉怪罪下来,我也拖不得。”   “长官,”张文见我要走,更加激动了,“求长官替我向宦者令信期大人求救,就说我愿意将有美闾全都给他,一定救我性命!”   我转过身,缓缓道:“不杀你,是我的仁慈。至于替你去求一个寺人,哼,我狐婴就那么下贱么?”   “长官!长官!我另有白璧十双相赠!”张文哭喊着伸手拉我的衣摆。   我轻轻挣脱,冷声道:“你若是出不去,我找谁拿?”   我本来以为张文会让我去找他弟弟张晋,不过他却出乎我意料地透露了一个秘密。只要按照一个口令,就可以去城中某个我没听说过的地方支取那十块白璧。这倒是很有意思的事,我决定试试看。   其实对我来说,白璧也好,有美闾也罢,都不过是顺手的事。真正要他做的还是调动张家关系网,看看能否为我所用。杖毙了李兑的家奴事小,站在李兑的对立面才是大事。李兑不知道我的深浅,所以不会轻易跟我计较,但我却知道打蛇打七寸,只要拔掉李兑,安阳君兵变的方式就只能走上我设计的那条路。   我走出地牢,正值新月,空中繁星一片。夜晚的冷风一吹,我打了个激灵,突然怀起自己是不是过于高估李兑。或许他只是个单纯跑腿的掮客呢?就在我疑惑的时候,赵雍的话突然浮现在我脑中:“他家是世族豪门……”我自己是单身汉,能混到现在这个位置毫无压力。李兑却是士族豪门,多少人指望着他吃饭,家族兴盛的压力都在他肩上,他手里又有多少资源,如果不用这些资源势必会被族人抛弃,换一个肯用的上来。   他身在体制之内,很多事不得不做。   打击李兑,会引起多大的反弹呢?   这种以小博大的感觉让我觉得很刺激,心中隐隐有了期待。   翌日一早,我让小翼前去取白璧,再三关照他不能暴露身份,取了白璧就到司寇署等我。“千万别被人跟踪哦。”我对小翼再三关照。其实我并不在意是否有人跟踪,这事本来就不是需要保密的。不过前几天跟小翼说了些跟踪和反跟踪的事,今天能让小翼用上,这孩子一定会觉得十分有劲。   我在署里做好了所有权转让的简牍,来到地牢,让张文签押。   “长官,这东门欢是谁?”张文疑惑问道。   是我结义大哥十三郎的名号,我帮他取的,不过这事你就不用知道了。   “是宦者令的意思。”我道,“他是能够抛头露面置产的人么?”   张文一副释然的神情,在简牍上签字画押。我收起了转让文册,甩下一句等消息的话,几步就回到了地面。只是这几步之隔,就像是天堂和地狱一样。重重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我招呼了等在外面的许历,跃上马车往王宫去了。   宦者令是宫城所有寺人的老大,地位算是显赫,但对于士人来说却是被鄙视的对象。因为他们首先是奴仆,其次是身体残缺的奴仆,哪怕他们住在高贵的王宫里也改变不了这两个事实。但他们又可以陪侍君侯之侧,一副卑躬屈膝的模样,“无意间”说出几句可以决定他人生死的话来。   信期,呵呵,这个名字真有意思。谁这么损,给他起一个女性生理期的名字?   我很快就看到一个中年面白无须的寺人,顶着高高的布月冠朝我快步走来。他还没走到我面前就已经躬身行礼,无比恭谨,道:“不知狐子召见,有何吩咐。”   我还没从未跟太监说过话,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们。叫“公公”肯定是不对的,我的身份也不可能叫他“大人”。直呼其名?会不会有些无礼?   “是这,”我回避了称呼问题,摆出一副跟他很熟的模样,“你认识张家子张文吧?”   “奴……”   “哎!”我打断信期,“你我称呼就是了,何必客套。”   信期一脸尴尬,陪笑道:“先生是主父和大王身边的贤才,奴婢怎敢放肆?”   “我最讨厌虚礼!”我道,“谁也不比谁矮一头,你就放开些。”   信期似乎很感动,不过我看他的表情之下另有文章,只是权当他很感激吧。他道:“张家,是铁户张家么?听这名字倒有些耳熟。”   “正是,”我道,“那小子冒犯了李中尉,刚好下到司寇署地牢。我执法为公,让我冤枉一个少年实在于心不忍。中尉那边,我也不敢得罪……”   “先生这么一说,奴婢倒想起来了,”信期道,“奴婢与他父亲颇有数面之交,不过你都不敢得罪中尉,何况奴婢这么一个寺人呢。”   “那小子托我找你,其他事我也不管。”我道,“只是他还说,一旦脱离牢狱之灾,必有厚礼奉上。”   “这事说的。”信期装出一脸惶恐的样子,“奴婢一个内宫寺人,连宫门都不敢迈出去一步……”   我打断信期的自白,装作不满道:“我说,这就没什么必要了。这是一件事,还有一件事是我求你的。”   “呦,先生真是打定了主意要消遣下奴啊!”信期躬着身,像个虾米一样扭过头看着我,十分滑稽。   “我这事你得给个实话,”我道,“白璧五双,我要那个寡妇。”   “这……”信期仔细看着我,好像想看出我是不是在开玩笑。   “你该知道,”我挺起胸,显得比他高出许多,“我看上的女人,就是主父都赖不掉。”   我强要苏西的事,早在后宫传开了。苏西对此很骄傲,聊天时总会流露出浓浓的得意。有时候,坏名声也是一种通行证啊。    风起沙丘 第39章 第三十七章 眼线(二)   信期果然将齐女间谍送到了我府上,藏在王宫运垃圾出来的桶里。我也如约给了信期五双白璧,并留他在房间里聊了一会儿。他再三要我保密,千万别让这女的出门,更不能让主父知道这事,他可是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弄了个自杀现场出来。   我很意外他的效率,这才仅仅两天的功夫罢了。所以说无论哪个时代,领导身边的人即便再不起眼,也总能做出让人惊诧的事来。   送走了信期,我来到软禁宁姜的房间。   宁姜身穿素雅的白色曲裾,上面点缀着黄色的小花。来的时候我没见到她,不过现在这个样子显然是已经清洗过了。屋里飘着两种淡淡的香气,其中有一种是苏西的。我在她对面缓缓落座,第一次发现这少妇除了一张端庄的鹅蛋脸之外,还有双挺耐看的单眼皮。   “你已经死了,”我道,“明白么?”   “你想要我做什么?”宁姜抬起头,“我远没有你的侍妾漂亮,而且她还是处子之身。”   我轻轻咳嗽了一下,笑道:“你玩过陆博么?”   宁姜点了点头。   陆博棋是我最喜欢娱乐活动之一,不过普及程度不高,据说在贵族中比较流行,我又不认识几个贵族。   “你不觉得你就像是陆博里的棋子么?”陆博里一共有六筹十二子,每方有六子,一大五小。大的那枚称“枭”,五枚小的称“散”。枭棋类似象棋里的将,有一种玩法就是用散棋将对方枭棋围死干掉。   和后世的棋类运动不一样,陆博有很多种玩法,行棋的骰子都有二、六、十二、十八等多种,十分耐玩。   见宁姜没有说话,我又道:“无论是枭棋,还是散棋,都面临着被人左右,吞吃,抛弃,你对此就没有想法么?”   “我一介女流,能有什么想法。”宁姜缓缓道。   “不想做个棋手么?”我笑道。   宁姜用木然的眼神看着我,面无表情地重复了“棋手”那个词,突然冷笑道:“你不过是想让我从孟尝君的棋子,变为你的棋子罢了。”   “你对这个世界认识太浅薄了。”我道,“没人有可以一个人下棋,棋子很好找,作为搭档的棋手却不容易碰到。”   “为什么是我?”   “你运气好,我现在孤立无援,又需要一个助力,所以才选了你。”我无奈道,“你优点也只是胆子大,能决断,或许还有些临机应变的能力吧。”   “那就是说,当你有了更好的搭档时,就会把我一脚踢开。”   “你要是蠢到那种程度,就不能怪我。”我没有否认。   作为搭档,她将在一定程度内跟我共享资源,如果这样还不能取得与我对等的地位,让我能够轻易地踢掉她……那就说明她是猪一样的队友。而且我面临更大的风险,因为接下去要交给她做的事等于是将尖刃交给她。   “要我做什么?”她动心了。   “做你的老本行,”我道,“我需要一个情报网,帮我收集所有能够收集到的情报。”   “我不能动用齐国那边的人手,”她道,“会害死我家人的。”   “不用,”我点了点头,“我有足够的耐心铺开这道网,不过你必须在一个月内扎入三个眼睛。”   第一只眼睛,我要放在王宫里。起码让我知道赵雍每天见什么人,谈了多久,双方情绪如何。至于谈话内容,有则最好,没有就不要冒险去了解。   第二只眼睛,我要放在李兑身边。同样的要求,另外还要附加李兑的作息习惯,出入场所。   第三只眼睛……   “东门欢?”宁姜面露疑色,“我从未听说过这个人。”   “他是个市井贩马之徒,”我道,“与我有点合作,我要确保他身边没有别人的眼线。”   宁姜点了点头。   在普及了一下情报工作的基本原则和一些小技巧之后,我在宁姜饱含疑惑的目光中离开了她的房间。她的确受过一些训练,但是相较于后世的情报工作,还是太过粗糙,尤其不注重自我保护和眼线保护。   在随后的两天里,我的工作重心放到了身边团队的组建上。仔细分析一下我身边的人,廉颇首先剔除。那种大咧咧没有观察能力的人要是都可以当间谍,那满天下都是优秀间谍种子了。许历,那孩子当个侍卫还不错,间谍就难为他了……其实,为什么不从小安排一个呢?   所有的穿越众,不都喜欢买孤儿什么的么?   “小翼,你来。”我朝小翼招了招手。   “夫子,什么事?”小翼放下毛笔,走了过来,跪坐在我面前。   “那天有人跟踪你么?”   “我正要说这事呢!”小翼兴奋起来,“那天的确有人跟踪我,就是给我玉佩的那人。我在城里兜了两个圈子才把他甩掉。”   “这种游戏有趣么?”我笑着问道。   “有趣!”小翼高兴道,“夫子是不是有事要我去做?”   “可能会很危险。”我道,“这事一旦踏进去,就无法回头了。”   “放心吧,某从未怕过什么!”小翼一挺胸膛。   “但也要看你的资质。”我收敛笑容,“下面的问题我问你答,不要想,直接说,无所谓对不对,只是要看看你能否担任那个任务。”   “行,我准备好了!”小翼正襟危坐,吸了口气。   “有人欺辱了你,你会:一、当即拔剑杀他。二,半道伏击他。三,无声潜入刺杀他。”   “三。”小翼道,“夫子说过的,蠢人才与人斗力。”   “你要给我自己的第一反应。”我微微摇头,又问第二个问题,“你成功破获了一起无人能破的大案,你会:一,告知天下是你破的。二,只告诉好朋友。三,一笑而过,权当不曾发生过。”   “一笑而过。”小翼道。   我有些意外,这可不是一般十二三岁孩童会选择的答案。他要么是真的这么想,要么是看透了我的目的。对我来说,如果他真能知道我要他干什么,这样的资质比前一种更难得。   “你会不会隐瞒一种自己的技能不让人知道。”我问道。   “会。”小翼得意道,“做些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最是有趣了。”   “那么我们假设说你有三种技能,其一是高超剑术,其二解毒之术,其三是射术。你会隐瞒哪一种?”   “解毒之术。”   “为什么?”   “因为这门技术平日不太会用到,容易隐瞒。”小翼想了想,又道,“而且万一让人知道了,那些想害我的人就不会对我下毒了。”   我开始害怕了。这孩子的想法有点偏激,但是深合兵法之道。能而示人以不能,方能诱敌深入,避实击虚。   “我大娘就是被毒死的。”他幽幽地补充了一句。   我决定在全力栽培小翼之前还是先探查一下他以前的家庭比较好。我可不想培养出一个像白起那样的人,而且一旦小翼真的走上了我设计的道路,破坏力恐怕比白起还要强大。   不过可以先进行初步的培训和锻炼。我交给小翼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去南市做小贩。货物来源他不用担心,我们收取的诉讼费很杂乱,从刀币到圆钱,从粟米到草料,只要有人给我们就收,所以小翼的货物将会很杂乱,而且没有缺货之虞。有了小贩的身份之后,他不能让人知道他跟司寇署的关系,而且每天晚上都要跟我说三件南市发生的新鲜事。   开始的两天,小翼觉得很无聊,而且也没什么新鲜事。过了第三天,这孩子已经适应了环境和身份,非但卖出去的东西多了,而且有数不清的新鲜事告诉我。诸如哪里又来了新的客商,或是草料涨了一钱。   这时候,我就会将这些事背后的线索告诉他,让他去想为什么这些客商会来邯郸卖东西,为什么草料会上涨一钱。小翼的推理能力很快就因之提高,能够拽出情报之下隐藏的意义了。不过更让我吃惊的是小佳,这孩子的推理能力比小翼更强,观察起来更细致。   为此我特意做了一个游戏。   我给了他们每人一卷我默写的吴子兵法,让他们仔细读。等两人都读完了,我收起简牍,问道:“全卷有几个写错刮掉的字?”   小翼茫然以对,大喊着我赖皮。小佳朝我挑衅地笑着,努力平复着获胜的喜悦:“四个。”   “分别在第几枚竹简上?”我问。   小佳略一回忆,准确地报出了序目。   小翼从买来之后就跟着我,受我思路的影响。他的逻辑方式和思考模式很多都有我的影子。小佳却一直在家做饭,清扫,缝缝补补。直到苏西来了之后才开始学些文辞,诗歌和琴艺。现在看来我太浪费了。   “明天我必须去见王宫里的眼线。”当天晚上,宁姜对我道。   我摇了摇头:“太冒险。”   “但如果我不去,他不会信任我。”   “化妆。”我说。    风起沙丘 第40章 第三十八章 眼线(三)   很多人都以为古代易容术有多少神奇,其实看看街头美女就知道易容跟化妆相比简直弱爆了。化妆可以让一个丑女变得比世界小姐还艳丽,当然也可以让一个美女变得没入人海找不到踪迹。   我让宁姜化的却是另外一种。   伤创。   宁姜发展的眼线是王宫里的小寺人,也是当天晚上参与信期偷人的寺人之一。虽然很快就搭上了线,但宁姜自己都不信任这个眼线,怀疑是信期安排的诱饵,好知道我们在想什么。对于这样的人,还是保留一些比较好。   我忘了是从哪部谍战片里学到过一种很实用的化妆技术,用白胶做成伤口的模样,等白胶快干的时候,用牙签将其分散,弄出“疤”,然后用调了朱砂的鸡血涂抹在白胶内处,最好是深浅不一,看上去更加逼真。虽然没能发明白胶,但是有鱼鳔胶可以替代。   宁姜对着铜镜,看着脸上的大疤痕从左侧眼角穿过脸颊,一直拉到嘴角,几乎自己都认不出自己了。等见面的时候,她再覆盖一层纱巾,千呼万唤再掀开,足以吓唬那个没有心理准备的小阉人。   “这就是自我保护,以后他们就会去找脸上有疤,平日带着纱罩的女人了。”我解释给宁姜听。   宁姜没有反应,轻轻用手点着伤疤,好像很喜欢似的。   我正发愁怎么在李兑府里安插眼线,结果十三郎居然收到了李兑指令,让他去采买十岁左右的仆童,数量在二十个左右。   现在十三郎已经不太来我家了。自从他尝到了官商勾结的甜头,无师自通地将我这顶保护伞隐瞒了起来。我把有美闾交给他的时候,他一度很迷茫,不知道拿这么个地方干嘛。我只好一点点教他,每个月都要拿一部分利钱出来送给李兑,还要把张文的惨状告诉小李少爷,最好带着李少出入赌场和声色场所,成为贴心玩伴。   “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我要对李家不利。”我开门见山地告诉十三郎我的目的。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兄弟的事就是我东门欢的事!”十三郎很喜欢我给他取的这个名字,时常挂在嘴边。   “张文还有些其他产业,你也要收进来。”我对他道,“有美闾之前的那些护院,他们见过你,有没有乱说什么?”   “兄弟放心吧,已经收服了。”十三郎咧嘴一笑,“那些人不过是吃人饭,解人忧的,几碗酒下肚就是自己人了。不过兄弟真的不要贴红么?有美闾的收益挺厉害的。”   收益还会更高。   色情表演在现在还是很罕见的玩意,不是因为人们道德高尚,而是还没想到能那么玩。我虽然不好声色,但是出入夜总会应酬的经验也不算少的了,从进门开始小姐们鞠躬行礼,到包房内的游戏、表演、劝酒技巧,哥都门清啊!   而且有美闾将成为邯郸第一家全竹木隔间的女闾,私密性比纱布隔开高了许多,随便里面怎么玩都行。我甚至做好了下一步规划,等有钱了将左右前后的屋舍都买下来,做成高端会员专享的娱乐场所,没个上大夫的爵位都拿不到会员卡!   小翼的几个市井伙伴成了我打入李兑府上的第一批眼线。新近传出来的情报只是每天让他们端茶倒水,连正堂都进不去。我将这些情报交给小佳,让她分析,两天之后,小佳满脸憔悴地对我道:“实在分析不出来,那些人显然是买了放在那儿的,不知道他想干嘛。”   “你觉得李兑是个怎么样的人?”我错开了那个问题,反问小佳。这个问题对孩童来说有些高难度,不过小佳却还是能够说到点子上,虽然并不全面。   “有很重要两点。”我补充道,“其一,李兑做事有计划性,他不喜欢出现超出他计划之外的事。其二,他虽然有心机,但是缺乏城府。”小佳缠着我问为什么,我用手指点了点头她的脑袋,让她自己想。   其实很简单,就像福尔摩斯说的:“去掉所有不可能的情况,那么剩下哪怕再荒诞的答案,也是唯一的真相。”   李兑买僮仆的目的很简单,是因为他有了扩充府邸的计划。   中山大捷之后刚刚奖赏封犒了一批官员,近期内并没有什么好消息传来。李兑即便要升迁,也最多只是个小司寇之类的位子,不足以扩张宅邸到那个程度。   他已经在提前准备沙丘之变的美味成果了。   “夫子,有人想见你。”这天晚上,小翼支支吾吾对我道。   我放下笔,道:“见我?谁?”   小翼微微咬牙,将实情说了出来。   是一个流浪街头的小乞丐,也有十三四岁的模样。小翼做小贩的时候常接济他一些吃的,后来两人还一起跟别人打过架,保护自己的地盘。后来小翼将他推荐给了我,由我安排他进了李兑的府上。   “他只需要知道你就行了,不用见我。”我道。   “但是他说,有重要消息,要直接跟我的主人说。”小翼为难道,“他说他这辈子能否出头,就全靠这个消息了,要我千万成全他。”   我再次搁下笔,道:“小翼,他是你的暗线,你对他有生杀予夺之权,不应该被自己的情感左右。而且你想没想过,万一他已经投靠了李兑,想借你之手把我扯出去呢?”   小翼满脸惊诧,垂头道:“我知道了,夫子。”   我提起笔:“碰到这种事,说明你恩威不足,没有真正收服人,让人信你。”   小翼点头称是,当天夜里就离开家,一直到早上才回来。他回来的时候满脸带着倦色,不过眉目间很兴奋。在他的叙述中,我知道了那一晚发生的故事。小翼把那孩子骗了出来,用布袋套住了他的头,打晕之后拉到了一处废弃的小屋里。一番威逼利诱之后,那个孩子屈服了,将知道的消息原原本本说了出来。   原来他被分到了马厩,最近总是发现马料会莫名地多出来。于是他有一天晚上就躲在了马厩的稻草堆里,终于发现有人在晚上将一袋袋的马料取出一部分,再把包裹好的东西塞进马料袋中,早上开城后运出城去。   “那些东西是兵刃!”小翼激动道。   哦,兵刃。看来李兑果然不只是个掮客,可以确定他是棋手之一了。   我微微点头,道:“这个消息很有用,不过这条线已经断了。在你逼供之后,他很可能回去投奔李兑。”   小翼脸上一木,双手攥拳:“那我就让他回不去。”   我有些头大了,莫非是我的教育出了什么问题?   “动动脑子,有更好的办法。”我低声道,“永远不要轻易放弃,无论他人还是自己。”   小翼想了很久,我看看太阳的高度,只得跟他说道:“限他中午之前,偷到手炉。”   贵族家的手炉都是铜铸的,里面放了碳,抱在手里取暖用。这天气已经用不到手炉了,所以偷起来难度不大。而且纯铜铸就的手炉往往很精美,就算融了也能卖钱,所以有偷窃的价值。   中午之前是李兑上朝的时间,他就算想自首,也找不到正主。而下面的管事对于这种事没有决断的权力,只能等李兑回来。所以他偷到手炉,则可以推定没有背叛,否则就只能弃用了。   一旦弃用,说不定还会连累其他混进去的人。一着不慎,可谓损失巨大。   “所以我跟你说,不要让眼线之间认识。”我对小翼道。   小翼满脸羞愧地点了点头,又跑了出去。   我却更担心十三郎,希望他能够开脱干系。   因为现在做的这些事,我已经很少再公开抛头露面审理案件了。一来可以让见到我的人少一点,二来贾政和仇允的办案能力都有所提高,已经可以应付大部分的民刑案件,我也乐得放手。   一早上在司寇署都有些担忧,直到快午时的时候,总算来了个好消息。有人抓到一个小偷,将他扭送到了兵尉所。兵尉所本来要定刑的,刚好小翼过去找廉颇,见那人年纪幼小,就要到了司寇署来。   那人就是想见我的小间谍。   我在司寇署的地牢里见到了他。他有些恐惧,不过克制得很好,跟他隔壁的张文形成了鲜明对比。我装作一副意外的神情,对狱卒道:“这人是谁?为什么关在这里?”   “回长官,是今早抓获的一个偷儿,”狱卒恭敬道,“翼哥儿说先关在这里。”   “胡闹!”我厉声道,“国家法器所在,怎的让一个小混混乱用?把这孩子赶出去,再跟那什么翼的说,以后少来妨碍工作,否则一并入罪。”   狱卒颤栗地打开牢房门,放走了那个少年。小翼在司寇署里的身份是杂役,当初我就是怕别人说闲话,故而没说他是我的人。对他和对其他杂役也没什么大的不同,最多只能算我偏心小孩子吧。没想到现在居然发现伏对了一条暗线。   小翼晚上回家的时候显得很轻松,将自己彻底收服了那人的消息告诉我。   “怎么安排他的。”我说。   “把他安排到春香闾做杂役。”他得意道,“绝对是我的关系,没惊动其他人。”   “哼,这一路上动用的人还少么?”我冷声道。   “碰巧”发现那孩子是个偷儿的见义勇为好市民是十三郎的人,小翼去兵尉所,人家看的是我职掌司寇署的情面。好在要个囚徒回去当杂役或是奴隶并不是什么新鲜事,有时候还是灰色收入的主要来源,所以人家不会太较真罢了。   我让小翼总结一下这两天的失误之处,挥手赶他出去。案头正放着一简木牍,是乐毅写来的。    风起沙丘 第41章 第三十九章 敌友(一)   上次会谈结束后,我和乐毅就再没见过面。不过我已经摆明了车马要加入安阳君一系,所以乐毅建议我写一封信给安阳君,谋求小司寇的职位。小司寇只是个幌子,其实我现在的权力比小司寇大得多,而且根本不用通报赵王和朝堂。他是要我写投名状,保证不会出现脚踏两条船的事情。   可以预见,我一旦成为小司寇,上朝的时候安阳君就会十分亲昵地让我坐在他旁边。所有人都知道我成了安阳君的门下客,甚至还会说我背叛了前主肥义。事实上我的确在肥义那里混了小一年,养好了身体,过着安定的生活。   放下了木牍,我决定明天去一趟王宫,先给赵雍一个心理准备。顺便把《吴子》带给他,这些天写得我累死了。   “为什么只有十八卷?”赵雍点了点数,皱眉道。   “是十八卷。”我说得飞快。   “不是四十八卷么?”   “是十八卷啊。”我装傻充愣。   赵雍露出那副哭笑不得的表情:“你上次说是——四、十、又、八、卷。”   “怎么可能?”我一脸无辜,“吴子只写了十有八卷,多出来的三十卷谁写的?”   “你说四十八卷!”赵雍怒了。   “我说的是十八卷吧?”我无奈道,“肯定是主父听差了。”   “快滚!”赵雍暴走了。   我当然不能走,献书只是个借口,重点是要跟赵雍聊聊沙丘的事。我提议去桐馆外的梧桐林散步,赵雍同意了。   说起来这厮也很寂寞,除了打仗之外没什么爱好。十来天才临幸一个宫女解决一下生理需要,平时也不听管弦之类的音乐,舞蹈更是少看。他把有限的时间都用来追思无限的梦幻之中,好像吴娃还会回来一样。   “说吧,现在没人了。”赵雍跟我走到了桐林深处,遣散了随侍。   “主父有没有想过给我个小司寇大司寇之类的位置?”我问道,“到底我花了一个月时间就让邯郸法治清明了,多少给点奖励吧。”   赵雍想了想,道:“你还年轻,遽然高位于你没什么好处。”   “你是想把我留给你儿子用吧?”我直截了当道。   赵雍苦笑。   “你觉得我会认为升职是一种恩典么?”我笑道,“如果我不视为恩典,那么谁提拔我又有什么区别么?”   “你想当司寇?”赵雍反问道。   “不是我想当,你儿子想让我当。”我道。   “章儿……”赵雍一下子就猜到了,跟聪明人交流就是轻松。   公子章是强大的,已经有了足够的能力结党。姑且不说那些假装与之结党的人,光是北地的豪族支持,就足以让公子章上位。实际上这也是赵成、李兑要借刀杀人的原因,一旦公子章上位,南方的世族豪门势必会受到打击。公子章的心胸太宽阔了,他没有南北之分,或者他坚信自己能够调和南北世族,所以注定会被人骗入那个陷阱。   “你出尔反尔!”赵雍这是真的怒了,连手都放到了剑上。   我知道他在指责我那天还口口声声说两不想帮,今天就已经投靠公子章了。   “此一时彼一时。”我无奈道,“当时我不知道乐氏已经投入了公子章门下。”   “灵寿乐氏?”赵雍的怒火消退了些,“为什么你如此看重乐氏?”   因为……这要从道家门徒入世的目的说起。在目前这个时代固然有申不害这样的道家信奉者出入世间,但世人对他们的使命并不清楚。要等到张良、诸葛亮、谢安、刘伯温等人出来,这条脉络才开始明晰。   道家门徒入世,就是要重整天地的。   我不知道师父让我下山是否也是这个意思,但一步步走到现在,无论出于公心还是私情,我都不能简单的抽身而退。参与沙丘之会已经成了必然,而一旦我全身心地投入其中,势必会影响未来数十年的天下走势。最直观的说来,如果赵雍不死,赵章即位,乐毅不是用弱燕的军队,而是以赵国精锐攻打齐国,将会发生什么事?   中国北方五年内就可以基本统一。到时候无论是挥兵西进还是南下,不用十年就可以如同摧枯拉朽一般将天下整合起来。再以赵国的一贯执政风格,天下将会进入一个很长的和平期。   时势造英雄,英雄也可以主宰时势。   未来二十年是赵国最后一次机会,乐毅、廉颇、赵奢、李牧,这些千年一见的名将都会纷纷登场,一旦浪费机遇,再也没人能够抵抗秦国的铁蹄。   “因为乐毅是不世的帅才。”我沉声道,“以统军的才能论,你可以统领一军,我可以统领一国,但是能够统和诸侯,如臂使指,一战而灭人国绝人宗嗣的,天下只有乐毅。”   赵雍笑了,道:“你若是夸乐毅也就罢了,把自己带进去就有些无耻了。”   “我还谦虚了呢。”我也笑道。   “而且换王已经来不及了。”我道,“七月的沙丘大朝就是见分晓的时刻。”   赵雍沉默不语。   我知道他在思考如何应对,两个儿子要取其一这本来就是非常残忍的命题。以他的性格是不会取消沙丘朝会的,所向披靡的赵雍怎么可能做出那种示弱退让的事呢?   桐林里除了几声鸟鸣,没有任何声响,直到风吹过,带来一阵沙沙的叶涛声。   一个寺人蹑手蹑脚没发出一点声音来到我们不远处,我倒是认识他,正是信期。   “何事!”赵雍很恼怒。   “回主父,平原君求见。”信期做出一副惊颤的神情,偷偷看了我一眼。   看到他,我就想起了宁姜的事。   赵雍挥了挥手,让他去带平原君过来。我趁机问道:“主父,那个齐女怎么处置?”   “在牢中撞墙自尽了。”赵雍叹了口气。   “不会吧?”我道,“莫非是主父收了?”   “滚!”   “臣告退。”   “等会滚!”赵雍一把拉住我,“先见见我的另外一个儿子。”   哦,平原君赵胜嘛。这人我比较熟,非但是因为战国四公子之名,而且还有很多闲杂轶事流传于世。他最出名的就是养了很多门客,其中绝大部分都是废人。在一群废渣的衬托之下,一个比较不废的人就容易出头,比如创造了“毛遂自荐”这个成语的毛遂。   如果不是师父那封信让我去了肥义府上,我大概会投奔平原君。他养士千人,后来执掌赵国国政,三起三落,为相四十八年,在整个战国史上都十分罕见。   咦,好像三起三落的人都比较有福气。   很快我就见到了平原君本人,心中一叹。   没办法,人总是会有成见的。说到公子总会想到风度翩翩风流倜傥的小白脸,虽然我也见了很多不堪入目的公子公孙,不过身为战国四公子之一的平原君居然长得这么平凡,还是让我有些失望。尤其是那张脸,近乎阴柔,鼻孔还有些外翻。   随了他妈吧?   他妈是谁啊!   平原君也看了我一眼,明显流露出失望的神色。   好吧,我们扯平了。   “父王,我要杀一个人!”平原君见了赵雍,第一句话就说得很不好听。   “谁?”赵雍问道。   你妹!不应该先问“为何事”么?你怎么教育儿子的啊!   “田部吏,赵奢!”平原君气愤道,“他杀了我九个执事!”   “喏,这是新任大司寇狐婴,你找他去办吧。”赵雍指了指我。   赵奢……我刚才还在想他呢。   “要杀赵奢?”我冷笑一声,“我宁可杀平原君也不杀赵奢。”   好吧,我又语不惊人死不休了,你们两位不用这么惊讶看着我。赵奢是什么人啊,国家良将啊,虽然有个让人头疼的儿子,不过并不能掩盖他本人的光芒。阏于之战连廉颇都不敢打,他敢去,而且还打赢了,这样的良将上哪里去找?   反观平原君,好像没做过什么好事啊。而且要不是他强烈接收上党那块飞地,长平之战也打不起来。不打长平之战,赵国的元气也不至于那么早泄。   “平原君,一个田部吏敢杀你门下九个执事,他是疯子么?”我冷声问道,“无非是你家抗税不缴吧!”   “这……”平原君赵胜在他爹的瞩目之下有些胆怯。   “你身为赵国的贵公子,赵国兴亡与你休戚相关,像你这样带头不缴税,还进言要杀严格执法的忠良之士,赵国岂不是亡国在目!”我厉声喝道。平原君与我差不多年纪,一直养在温室,从未有人对他如此呵斥,不由畏缩。   “我和主父在此为赵国国运担忧,你却因为私愤要杀国士!”说着说着我也动了真怒,又转向赵雍,“还有你!事不目见耳闻,臆断生杀,你到底是要闹哪样啊!”   呼,好像骂完之后这些天的积郁都消散了,心情爽了许多。我甩了甩衣袖,健步往外走去。算算时间,差不多可以去乐毅那边吃顿饭。    风起沙丘 第42章 第四十章 敌友(二)   跟乐毅吃了酒肉,两人坐在院子里的树荫下开始闲扯投靠安阳君的事。前后两世我都不是那种以聪明为人瞩目的人,却没想到在这里居然能够跟不亚于诸葛亮的神人坐论。尤其是这位神人还认为我比他更神,这种感觉很让人陶醉啊。   等扯完了投名状的问题,我们开始进入正式的兵变技术环节。首先由乐毅给我讲解安阳君的最优行动计划。安阳君从北地精兵中挑选出两百骑,以出使楚国随从护卫的身份带往沙丘。加上他自己的亲卫,能够动用的兵力是三百人。   “赵王的亲卫是五百人,怎么打?”我问道。   “所以不打为上。”乐毅道,“我们矫诏将赵王骗出来,在这离宫之外设伏击杀。”   沙丘这个地方冬暖夏凉,是个风水宝地。当年商纣王在那里设酒池肉林,千古流传。要是我没混好,以后还会有个俗称秦始皇的大人物死在那里。从乐毅画的地形图上看,赵国沙丘离宫其实是三处宫殿群,据说中间相隔三五里。依照传统,主父肯定独居一宫,赵王也必须独居一宫,剩下的百官随从居一宫。   “赵王会住在‘品’字上口那座宫殿。”乐毅道,“到主父的离宫有五里远,中途有树林可供埋伏。”   “然后呢?”我问道。   “杀了赵王何,安阳君就入宫求主父赐为太子,不日便可继位。”乐毅有些兴奋道。   “公子成和李兑呢?”   “公子成将控制邯郸、信都之兵,不让他们有所异动。”乐毅在图上画了圆,道,“李兑,我终究信他不过,没知会他这件事。”   “李兑已经暗调了一批军械兵刃前去沙丘,你知道么?”我问道。   乐毅显然不知道:“有这等事?”   “他当然不会告诉你。”我笑道,“你觉得他是想对安阳君不利,还是想替安阳君刺杀赵王?”   李兑是不可能坐上赵王王位的人,会这么积极,肯定是有自己的谋划。身为盟友却不告知伏兵的事,这已经形同背叛了。乐毅起身走了两步,回到案前:“狐子有何教我?”   “不敢称教,”我想了想,道,“赵何到底是主父爱子,安阳君刺杀了赵何再行逼宫之事,难免悖伦不祥。不如,朝觐之后安阳君就离开沙丘吧。剩下的由别人去做,最后王位总是安阳君的便成了。”   乐毅微微点头。   “而且三百人太少。”我道,“起码要五千人马,将整个沙丘控制起来,准备好对抗国/军。必要时,可请主父北狩。”   “五千人马!”乐毅皱眉道,“如此大军运动,如何瞒得过邯郸耳目。”   难度的确很高,非但沿途都有人看着。光是粮草运送,征集民役,军队动员,都是大动静。这就是没有常备军的坏处,调动起来极端不便。不过对我们不便,对公子成那边一样不便。他们能够调动最多只是私兵,人数不会太多,要想征调县邑之兵必须等安阳君动手之后才行,否则就是谋反。   “要我说,”我舔了舔嘴唇,“上策莫如不动!”   乐毅微微摇头。他担忧的是赵王何这些年来已经长大,等他布置好羽翼,要想再动就千难万难了。我想的却是安阳君安心在代地养马练兵,到时候打到秦国去,借关中形胜之地反攻中原,成就霸业。不过看看乐毅这副样子,显然还没有经过岁月的磨砺和失败的锤炼,就算说出来也没用。   “中策,”我道,“发代郡之兵,围沙丘。”   “那不是形同谋反?”   “本来不就是么?”   “不战而屈人之兵者方是上善啊!”乐毅皱眉道。   “有以巧取之,有以力破之。”我道,“眼下敌在暗,我在明,要想以巧取之已经没有希望了。”   “虽然敌暗我明,不过幸得狐子点破,敌我明暗之势不又变了么?”乐毅道,“敢问下策。”   “唉,”我叹了口气,“你得保证安阳君不杀赵何。”   “我必向君上力争不伤赵王性命。”乐毅指天道。   我垂下眼睑,吸了口气,道:“埋伏十名死士于赵王宫中,待夜深之时发难,三五白刃即可决矣。”   乐毅点头称好,决定立刻通知安阳君。不过我看他的神情,应该是早有准备。   接下去让我苦恼的是什么?李兑他们是乖乖入彀,还是另有奇策破局呢?现在真的处于权力游戏之中,顿感自己眼瞎耳聋,什么都不知道。   小翼在市井间游走得已经十分娴熟,并且聪明地将耳目撒播在女闾之中。他聚集了一批小弟兄,行一些收取保护费之类的勾当,从中挑选能用的人委以耳目的任务。我觉得他虽然是混混,却比十三郎更像黑社会老大。   十三郎太实诚了,只能让他做事,不能与之谋划。他知道我在对付李兑之后,倒是真的十分巴结李兑,从而获得了李兑本人的认可,更与李兑之子李劲打得火热。跑马场开起来之后,邯郸人民的娱乐活动更加丰富。豪门大户也多畜马设彩,跟人比赛。虽然投资不小,但照眼前的红火程度,赛马的收益很快就会超过搏击场。而且良马的配种和马谱的抄录,这些收入也是着实不菲。   有了赛马场资金流入,我便可以名正言顺督促十三郎扩大女闾的经营,首先把后面那块地拿下来,做成高端会所。我用我能想到的最奢靡的布局做了设计,一楼是石砌的大澡堂,地板下面留着空,用以冬天烧地暖。二楼是大包厢,适合十来人在里面靡乱。三楼是小包厢,非金牌会员不能上去。为了保护隐私和安全,另有一条空中廊桥直达三楼,另一端却是在之前有美闾的顶层,新修了一条密道直达底楼。这个设计已经落于布帛,只等资金到位就可以实施。   等到女闾有了规模,情报聚散的效率也就更高了。   四月最后的几天就在这种繁碌的日子中度过。转眼到了五月。以前一说到五月就想起了红五月什么的,现在的五月却被视作毒月。这个月家家户户都要挂菖蒲,熏苍术,饮雄黄,好驱除五毒。五毒日又有大小五之分,小五毒日是五月初五,据说这一天出生的孩子“男害父,女害母”,十分不吉利。孟尝君田文就是这天出生的,为此他父亲田婴还想把他扔井里,被他母亲偷偷养大。大五毒日是五月十五,这天才是真正的大日子,家家户户都驱除蛇虫,热闹得像是过节一样。   我家也不例外。虽然没有跟苏西正式成亲,不过家里大小事务都是她在做主,和女主人没什么两样。而且她不催我,我也就乐得忙过了沙丘再考虑结婚的事。宁姜基本做到了足不出户,不过凭着出色的能力还是将谍报网编织了起来。她找到了之前的下线,成功说服那个女子背叛了孟尝君,做一个双面间谍。   为了保护那个女子,我不知道她的身份和位置。宁姜也渐渐有了女强人的气质,安排事情的时候十分干练,以至于两个小朋友都有些怕她。虽然宁姜吃饭的时候不说话,不过多了个人到底热闹了许多,坐席的安排上颇有一妻一妾的滋味。   或许是家庭般的温馨感化了宁姜,也或许是想给我端午的礼物。这天晚上吃完饭,宁姜进了我的书房。当时苏西正在帮我杀青,见她进来有些疑惑。我知道宁姜有话说,找了个借口让苏西去看看两个孩子在干嘛。苏西冰雪聪明,当下就明白其中含义。   “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要杀他么?”宁姜很郑重地坐我对面。   “洗耳恭听。”我放下竹简。   “因为他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宁姜道,“是公子章与孟尝君的通信,里面有公子章一党的名录。”   “哦,然后呢?”   “他用这个秘密要挟我,要我献身。”宁姜咬了咬嘴唇,“你干嘛这样看我!我名义上是孟尝君的外室,他哪里敢动我!”   可怜的男人,有个老婆却不能动。还得戴一顶虚拟的绿帽子……呃,经常看到有人戴青绿头巾,已经懒得吐槽了。   “那你现在告诉我……”我道。   “这些日子我也算看清你了。”宁姜不卑不亢道,“你说的有道理,与其当棋子,不如当棋手。那封密信的抄本就在张家内堂的大梁上,左起二丈四尺处有个暗龛。”   这算是投诚么?我抿了抿嘴,道:“现在要去张家恐怕不方便了。”   “很快就方便了。”   “为什么?”   “因为张家的内线传出消息,张晋已经派了人去买通狱卒,要暗杀张文。”宁姜冷冷道。   谋杀自己的哥哥,然后独吞家产。这孩子还真是心狠手辣啊!问题是我该怎么做?坐视张文被杀,然后借机取得张家的控制权么?这就是宁姜所希望看到的吧。对她来说,这就是个扩大自己实力的好机会,一个豪商倒下,无论如何都能狠狠咬一口,足以支撑耗钱费金的间谍网。   张文很无辜啊……    风起沙丘 第43章 第四十一章 敌友(三)   我切身体会到了什么叫红尘。在这个尘世,就算你想洁身自好,谁都不招惹,也总会有被拖入泥潭的时刻。当时宁姜的样子很可怕,好像摆在我面前的是一道选择题,做对了,她可以敞开一切跟我合作。做错了,她宁可当一个被囚禁的金丝雀。   世界上真有这么绝对非此即彼的选择题么?我宁可掷笔不做。   “如果你不信,就把这壶酒喝下去。”我对张文道。   张文瘫倒在地上,泪流满面。他说他跟弟弟的感情很好,从小照顾他,爱护他,甚至还建议父亲将家产一分为二,而不是全部由长子继承。他爹去世之后,他的确是这么做的,稳赚不赔的产业很多都留给了弟弟张晋。为兄若此,居然等到的是亲弟弟的毒杀。   “我好恨!”张文咬着牙,殷红的血液从嘴角流了出来。   换了谁都会恨的,问题是怎么做。张文现在一定觉得自己已经走投无路了,名下的产业大部分都给了“信期”,自己却还没逃出牢笼。唯一的变化就是地牢里干净了些,每天的伙食也好了点而已。就算逃出去又如何?还有个权贵成天等着要他的命,现在又多了个图谋他财产的弟弟,恐怕一出牢门就会被人刺死当街吧。   过了一会儿,张文抬头对我道:“我还是不信弟弟会做出这样的事来,求长官给我最后一个机会。”   我点了点头,走出了地牢。   张文所要的最后一个机会是“死”在牢里,让弟弟张晋来验尸。到时候地牢里只有一尸一人,弟弟肯定会真情流露。当然,前提是我们的化妆技术已经让他弟弟难分真伪了。   我觉得这完全可行。地牢里本来就有股极类尸臭的气味,加上光线昏暗,只要不是站得很近谁知道躺那里的人是死是活?大不了不要开门,让张晋远远看一眼就行了。   张晋比张文更着急。他更担心那个狱卒骗他,听说能够验身了,跑得比谁都快。我站在不远处的屋檐下,看着张晋兴冲冲跑进地牢,过了没多久就心满意足地上来了,整个人都轻飘飘的。   我下到地牢:“他跟你说了什么?”   “他什么都没说。”张文最后一丝希望都破灭了,整个人看上去比死了还要难看。   我想象得出,张晋一定是下来之后看到了哥哥的尸体,长长抒了口气,然后头也不回地跑出地牢。如果这样算起来,他进出的时间刚好差不多。   “我还给你留了一双白璧,你去外国好生经营吧。”我不知道哪根神经搭错,居然鬼使神差地说出了这么悲天悯人的话来。自己都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呵,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张文用那张化妆成死人的脸看着我,“我唯一的亲人要杀死我。”   “老实说,”我叹了口气,“我也觉得你这么活着没什么意思。不过,死了就很有意思么?”   张文惨笑一声,凄凉地看着我:“长官,你为什么而活?”   这个问题难倒我了。我上辈子真没想过为什么活,只是按照长辈的期望不断拿好成绩,不断拿文凭,不断拿高收入,最后过劳死。这辈子我还没来得及问为什么活,首先面临的问题就是怎么活,所以比上辈子轻松得多。直到跟师父住了几年之后,我才由衷相信人间只是一段旅途,最终的目的还是回到真正的故乡——道。   不过现在,谁要是想让我死,我第一个念头就是先干死他!我要是死了,苏西怎么办?那两个小家伙怎么办?宁姜或许会有办法,但她肯定不希望我死这么早。   唔,为了以防万一,我似乎应该把师父隐居地的地图画出来,如果我有个三长两短,那三人还有个投奔。师父啊!你可一定要照顾好你的儿媳啊!   不过现在还为时过早,我轻咳一声:“我是为了做一些事才活着的。”   “什么事?”张文望着我。   开玩笑,我要统一天下,你想入股?   “你觉得这个世界上的一切事都是偶然的么?”我问他。   他想了想,摇了摇头。   “的确有一股力量在推着这个世界运转。”我道,“这就是道。我们的王朝更替,世族兴衰,也一样在道的推动下……不过,我有时候在想,是不是也可以插上一手呢?让这个世界朝我想的方向,偏一偏。”我说完这话,突然发现自己的手停在半空中,做出了一个拨动空气的姿势。   其实我从没这么接近地看到自己内心中的欲望。我跟着师父食淡练气,以为自己对红尘已经再无欲望。我呵斥权贵,因为我完全不希冀从成为他们的一员。我参与权力的角逐只是因为我认为赵雍是个不错的朋友……实际上这些都是我的错觉!   我真正的欲望是对前世的补偿,我不想再做一个木偶一样的人,我想要的权力不是皇帝,却高于皇帝。   瞬时间,我被自己吓到了。   好像也吓到了张文。   “我能追随你么?”张文用近乎颤抖的声音问我。   “不行,认识你的人太多了。”我摇了摇头,“明早我送你离开邯郸。”   第二天早上,我差点以为张文被人掉包了。直到他用一种诡异的声调跟我说话,我才知道他自残了。张文残得很彻底,满脸的烫伤,就像是某场大火灾制造的产物。鼻翼残缺,嘴唇彻底翻开,露出里面血红色的牙龈。他说他还想挖掉一只眼睛,因为只要有一只眼睛看到这个世界毁灭就足够了——幸好我赶在他决定挖哪只眼睛之前就来了。   我认为完全没有必要做这么极端,要想人认不出,化妆就足够了。再说,离开了邯郸还有多少人能认识你呢?实际上我怀疑你不去女闾就没人认识你了。   不过我也看出来了,张文并非真的为了毁容而毁容,他是在发泄内心的恨意。所有的伤都是缓成伤,痛苦、折磨、可怕,但不会致命。他更像是个打满耳钉舌珠鼻环的非主流。   这么多天的牢狱之灾让原本十分丰满白皙的张文变得消瘦憔悴,皮肤蜡黄。我让他躺在草席里,找人把他扔到了化尸场。他在那里偷偷逃跑,拿着我给他的钱找地方藏身,等到这个世界没人记得他的时候才能再次出现。   张文已经死了。   张晋的路也注定了。我虽然不是替天行道的超级英雄,但是对于这种谋杀手足的人十分看不过眼。在狱卒的指证之下,我抓了张晋。因为我不建议刑讯逼供,所以他抵死狡赖。   这孩子对一些问题看得太肤浅,我不刑讯逼供,并不代表我不会啊。虽然证据链的确不足,但谁会来勘合我的庭审笔录和结案总结呢?我让冯实在卷宗里写道:“经耐心细致的说服教育,犯罪嫌疑人张某招供如下……”然后许历按住他的手,这桩案子就此结束。   张家两个儿子都死了,原来的豪商家产该怎么处理呢?不知道多少人都在暗处盯着我,想找机会分一口肉,喝一碗羹。问题是他们忽略了一点,我不是体制内的人啊!我只是个小小士师,我在邯郸如此高调招摇,不是因为我有家族背景,也不是个人有多强力,因为我有老板罩着。   我把张家所有能够查封得到的财产编列成册,交给了赵王何。这孩子长在深宫,对经济一点概念都没有。虽然张氏财产少了一半,但还是让他很兴奋,觉得发了一笔大财。   这点小动作当然瞒不过主父,所以我跟他直说,张家起码有一半的财产已经被你的士大夫们吞占了,想不想知道是谁干的呀?   赵雍说:想。   没问题,李兑公子成一党基本都在册。   虽然我不参与朝堂,不过这本名册很简单,就是根据公子章死党盟誓名册来的。我只要把邯郸这边的“死党”拉到册子里就行了。何况我也没说谎,现在十三郎是李兑的门人已经成了半公开的秘密,而所有的产业都落的是十三郎的名字,李兑就是解释都解释不清。   这个时代真有法治和证据一说么?还不是君人者相信什么便是什么。   办完了这些琐碎的后事,我在职房召见了在这起小波澜之中的关键人物。   甘栗。   他就是那个狱卒。   “仆身为司寇署胥徒,自然事事要向长官禀报,不敢受赏。”甘栗很矜持地表着忠心,“而且狐子英明公正,能为狐子驱使是仆的幸事。”   我还是将一袋钱塞给了他。如果他这样不奖赏,以后就没人自愿当我耳目了。等他出去之后,我打开花名册,找到了甘栗这人的基本情况。他是邯郸本地人,子承父业进了司寇署,成为胥徒,主要工作就是狱卒。他爹也是干这个的,所以我推测他在行刑和黑活方面很有经验。   甘栗年三十,妻子三年前回娘家后再没回来……看到这里,我叹了口气,阖上了卷宗。刚才还一脸老实的甘栗在我脑中已经换了个人,那张憨厚的面具零落粉碎,露出里面的鬼脸。    风起沙丘 第44章 第四十二章 大司寇 (一)   王四年,五月初八,宫里发出诏命,拜我为大司寇。二十岁不到的年纪就成为了一国最高司法长官,即便放到三千年后也是一省的政法委书记,应该算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吧。赵雍在给我大司寇的同时,还封我为上大夫,算是有爵有命的正式权贵。   我五月初九第一天上朝,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坐席就在相邦肥义的正对面。肥义是我主公,我别府之后就没在他门下走动过,他也没来找过我,双方都保持着一种默契——因为赵雍对于肥义不举荐我这事很不舒服。   “狐子青年俊杰,邯郸大治,现身为大司寇,愿君能令我赵国狱政清明。”赵王何在朝堂上用稚嫩的声调背诵人家安排好的嘉勉辞令。   “谨诺。”我也毫无诚意地深深拜倒。   随后,我就可以理所当然地坐在正席上参与朝政了。   赵国的朝堂位于宫城中央,要登上六十多阶台阶才能抵达正门。王室亲卫会守在门口,监督群臣脱鞋解袜,上缴佩剑,地位低一些的官员还要接受搜身。朝堂中间是政池,中低级官员对策的时候要入池说话,有时候这里举行朝宴的时候也用来表演歌舞、百戏。   两旁相对的位置是王命官员的坐席,高官一人一席,中级官员两人同席,再往大门口数过去,那些低级官员只能多人共席,连张桌案都没有。在王命官员身后是对应爵位的贵族,这些人只有爵位没有王命,所以一般不参与讨论,只是让他们知道一下朝政,也不用天天来。有些领了临时任务的贵族会被安排一个席位,坐在前面,否则哪怕是平原君这样的贵公子,也只能乖乖坐在我身后。   “诸君可有事启寡人?”赵何循例问了一声。   “臣赵胜,有贤才荐于陛下。”赵胜扬声出列,走到中央,行礼如仪。   “平原君要举荐哪位大贤啊?”赵何侧了侧身子,看上去饶有兴致地问道。   “王上,田部吏赵奢忠诚勤勉,贤能闻于国,求王上试用之。”平原君道。   “喔……”赵何点了点头,望向肥义,“相邦以为如何?”   “王上,臣也尝闻赵奢贤明,如今内史空缺,可使之掌一国税赋。”肥义身为元勋老臣,不需要出席回话。   “诺,”赵何点头,“以王命除赵奢为内史,不日觐见。”   平原君道谢归位。   我没想到第一天上朝就碰到了这么大的事,赵奢一举从田部吏这样的小官员成为了赵国的财相。不过对于这个时代的官员选任制度也有了大概的了解,只要有说话足够硬朗的权贵举荐,哪怕毛头小伙子都可以身居高位。所以一直得不到举荐的商鞅会心理扭曲,最强调的就是“以能任官”,要求官员有实际工作经验。   总之我和赵奢怎么都算是有底层工作经验升上来的,虽然我干了也就才一个多月。   “相邦还有什么事么?”赵何问肥义道。   肥义行了一礼,先定睛看我。   咦?是需要我做什么吗?   他见我没有领悟,便道:“大司寇初掌秋阁,当言志。”   我略一定神,感觉到背后火辣辣的目光,一定是平原君肆无忌惮地用放肆的眼神盯着我。那天被我骂得不服气?哥就是可以指着你鼻子骂,然后照样升官!   我是不是也需要站下去说?   算了,太麻烦了。   “臣初任秋官,试言之。”我清了清喉咙道,“刑官当为王掌建邦三典,以佐王刑邦国,诰四方。然现在刑不出于王典,而出于官爵,此乱国之兆。”身为一名法务工作者,我最讨厌的就是各个部门滥用执法权。明明只是城管,偏偏能够集司法执法于一身,甚至当街行刑,这样的国家还能待么?   赵奢就是这样。明明只是个田部吏负责收税的,居然可以以“官爵”杀人!哥身为邯郸士师都不敢擅杀,还要赵王批决之后才能执行死刑,你丫胆子是不是太大了?当然,这个时代没人觉得赵奢不对,就连平原君被我骂了之后都反过来举荐赵奢,博取贤名。   不过我得说清楚,幸亏哥读过全本的《廉颇蔺相如列传》,否则压根不知道你是谁!说不定早就把你当反面人物咔嚓了!   “大司寇以为,该当如何?”赵王何弱弱问道。   我现在看到他白痴一样的笑脸就有些烦。倒不是说一定得死板着脸,但好歹该严肃的时候就严肃一点嘛。你是老板,得有点威仪好不好?   “检举权分于天下,执刑权集于有司,非刑官不得断罪,非司寇不得行刑。”还有法官也得分上中下三级,每一级法官受理案件的大小也不同,每年参加考核。死刑案件只能由上级法官审理,小司寇复审,大司寇复核,国君批决。   “如此才是圣人所谓慎刑者。”我总结道。   赵何脸上的笑容凝固了,木然地看着我。好吧,是我讲得太多太快你没听懂吧?我当即一点点解释给他听。以后所有人都可以检举不法,但所有抓捕、审理的权力都必须集中在司寇,哥不希望再看到有田部吏在那边杀人。   司寇这里也只有理士、士师可以审案。法官职称和职务分离,允许出现上级法官是理士,而士师为中级法官的情况。根据法官的级别,可以受理标的额和量刑额不同的案件。   简单来说,我把后世的级别管辖权从法院分配到了法官头上,这样避免了社会资源的浪费——其实现在诉讼案件并不多。同时也为以后创建巡回法庭打下了基础。   然后就是死刑复核程序了,虽然看起来复杂点,但是抹杀一个生命这种事再慎重都不过分。至于减少肉刑直至以自由刑取代,节约国家人力资源,这种事就不用在朝堂上说了,到时候在司寇署里开个会大家达成共识就行。   在我解释之后,朝堂上静谧无声。   “诚哉斯言。”也不知道肥义听懂了没有,反正这四个字的意思就是说:你说得太好了,爷支持!   赵王听他老师这么说,也作出严肃状,道:“以刑事付予狐子,寡人无忧矣。”   大老板都肯定了,下面的群臣自然纷纷附和,好像谁不参合两句就显得无知了。我本来以为这个时代上朝的人不会有明清那种浩浩荡荡文武百官的规模,谁知道今天一见才惊叹居然也有三五十口人!让我不平衡的是,一帮没有王命的下大夫都可以堂而皇之坐在堂上,我们司寇署从士师以下无论爵命,都没资格参与朝政。   如果把朝堂比作战场,那么就是人多欺负人少。以后我得想办法充实一下司寇署,士师一级的通通弄到朝堂上来帮我打嘴仗。   “另外,臣以为司寇署人手单薄,远不够故典编额,请王上予以充实。”我道。   “这事,”赵何挥了挥手,“你与相邦去办吧。”   我这才点头回到席上,提起笔在木牍上写下备忘录:与相邦协商收纳邯郸守备所。   虽然我觉得朝堂上压根没讨论什么国事,只是打了个混的时间,日头就已经升到头顶了。赵王退朝之后,我跟肥义走在最后,肥义拉住我的手,颇为有力,慈蔼笑道:“当日老夫就知道狐子不是等闲之人。”   不得不说,身份变化之后别人对你的态度也的确变得厉害。我跟在肥义身边八个月,从来没见他笑着跟门客说过话。虽然他不是那种苛刻的老板,但跟“和蔼”从来不沾边。   “时势所迫。”我做出无限向往当年相邦府生活的神情道,“小可更喜欢当日在相邦府上当蠹虫的生活。”   肥义带着笑意叹道:“老夫听主父讲过,说狐子之志乃‘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老夫深以为狐子不值。”   我嘿嘿一笑,三观的问题,不能强求。   “狐子天赋凛然,又得明师传授秘要,如此际遇却没于草莽,如碎明珠而为瓦砾。这有悖天道啊。”肥义笑道。   “天地不贵难得之货,虽明珠与瓦砾何异哉?”我也笑着答道。   肥义爽朗一笑,不再纠结这个问题,只是问道:“狐子首日参与朝会,有何观感啊?”   嗯,有,朝臣之中胡言乱语的居多,真心讨论什么事的人没看见。我不知道别的部门怎么工作的,反正听上去很乱。而且主父的怠政有目共睹,算上我新近补了大司寇,大司马公子成,还有司徒、司空、和宗伯的位置空着。我知道不用这些官员国家也能正常运作,碰到事了临时委任两个办事的看起来还很方便,节约人力成本……但是周公之所以把官制建设得那么周全,是绝对有道理的。   最重要有两条。首先,因事而起,事成则罢,容易让办事的人失去责任感,觉得办完就行了,以后的事未必轮得到自己。其次,官爵是让所有人都有个奔头。你让我当一辈子士师我倒是无所谓,但是明明可以升职,职务也空着,你不让人升上去,这多打击工作热情?我去了司寇署看得最清楚,之前那帮理士是什么工作态度?每天能来转一圈就已经很敬业了。   我回到司寇署第一件事就是新增一个士师,分立民庭和刑庭。人选都是现成的,让贾政为民庭士师,仇允为刑庭士师,再从佐府、令史里挑几个出来升为理士。这个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司寇署,本来大家是要找地方给我庆祝升任大司寇的,结果变成互相庆祝,一时司寇署里气势如虹。刚到申时就一群人呼朋引类地往有美闾前进,惹得廉颇那帮小子十分眼红。   不过因为明天还要上班,所以酒筵没有持续多久,乐呵了一阵就赶在宵禁之前各回各家。我回到家的时候,发现门厅等着一位客人,显然已经很不耐烦了。    风起沙丘 第45章 第四十三章 大司寇(二)   这位不速之客是李兑的门人,来我这里送请柬。照理说我比李兑的官、爵都要高,应该李兑亲自来的,但李兑好歹是一家之栋梁,也算得上是声名显赫,差点成为我顶头上司的人,所以派了个舍人过来示好。   在言谈中,那位舍人表示中尉兑丝毫不计较我杖毙他奴仆的事,也很感谢我为维护首都治安做出的工作。同时他因为没能挖掘我这样的贤人感到惭愧,尤其作为组织部长压力很大,工作没到位云云。   我喝了酒之后头昏沉沉的,恨不得他说完早点走,连连打了好几个哈欠那人才不识相地告退。苏西也早就不耐烦了,不等那人走出正堂就叫了小翼把我扶进屋里。我那时候已经仅剩一点点神智,知道有人给我擦脸擦身,随后就昏睡过去。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头还有点晕,看到桌子上的拜帖才想起来昨天李兑的人来过。至于谈了什么实在有些模糊了,还好昨晚有小佳在旁边斟酒掌灯,将谈话内容向我重复了一遍。   我头脑清晰之后,判断力也就回来了。李兑那小子故作矜持,其实自己也不是很有把握。人都是有感觉的,乐毅真是那么容易戏弄的么?至于他拉拢我的目的,今天上朝就可以知道了。   因为今天我要提出邯郸守备所划归司寇署。以后廉颇那小子就等于脱离了军队序列,成为武装警察部队了。虽然只有百来号人,但架不住哥是大司寇,随时随地都可以扩兵,而且不用打报告。就和三千年后一样,警察是公务员编制很难扩招,但人手不够怎么办?辅警呀!邯郸的游散人口很多,这个资源完全可以开发利用。   本来这事没那么容易解决,因为兵员配置是属于大司马的职权。好在赵国的大司马自从赵雍掌军之后就一直被架空着,公子成并没有把这视作对他权威的挑战,肥义也不觉得这一百人能顶什么事,按照传统上的兵刑不分,在很多人看来大司寇和大将军也没什么区别。于是,这一百人理所当然地划到了司寇署名下。   唯一一个反对意见是李兑提的。   “当年邯郸伙不过五千户,守备则有百人,是以一人管二百人余。”李兑道,“如今邯郸人口数十万,守备任只有百人之数,去老弱之后不足七十人,是以民多有敢犯者!臣请王上增扩守备,使未萌之犯畏而不敢。”   说得很有道理,人口少的时候一百个警察还够用,现在十万人口了还这点警察,的确会降低犯罪成本。更重要的是,这是李兑在向我示好,投我所好,好消除我们之间的隔阂。只有如此,到时候他才会有一支强大的国家暴力团队站在他身后。看来他还不知道我跟安阳君和乐毅的关系,否则死活不会同意扩充司寇署的武装力量的。   有了王命就方便多了。   每个社会都有自己的习惯和漏洞。三千年后,你要是敢聚集百八十人上广场散步,铁定被抓,但要是开个保安公司就可以理所当然地招募青壮聚在一起搞军事训练——只需要登记而以。现在也是一样,国君很怕卿大夫们造反,所以想尽办法限制卿族的势力,遏制世家的发展,尤其对世卿世禄感到恐慌。   但是……   诸侯都没有取消私兵,就连法令森严的秦国都允许私兵的存在。只要你有钱,就可以招募私兵,配备制式武器,甚至比制式武器更精良的武器。唯一管制的只有马匹而已,那也是考虑到优先国家。除了不要公开军事操练让人觉得害怕,你就是招募一万人的大军都没人管——当然,还没有人有钱到这个程度。   募兵制虽然已经在小范围内诞生,但是性价比极低,费用极高。初期的百金骑士就是募兵制,赵雍还没死就已经呈现出撑不下去的窘况。现在还没有民族国家的概念,中央集权的意识也只是萌芽,私兵作为商周遗迹势必还会继续存在个几百年吧。   虽然我有命有爵,岁俸也涨到了八百石,但是要想养私兵还是一件不可能的事。好在这个时代的另一个特色就是公私分得不那么清晰,尤其脱离了军队编制的守备所,调动他们连虎符都不用。   而且还可以公开练兵。   我找来廉颇,两个人要了一间小包房,没有女乐,只有酒肉。廉颇见这阵势也收起了平时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先抓起骨头棒子啃了个饱。我因为有心事,所以吃得并不多。等他吃饱了,我也差不多好了。   “说吧,什么事。”廉颇道。   “廉子,你我相识也有一段时间了吧。”我先套近乎。   廉颇不吃我这套,重复了一遍:“说事吧。”   我脑中瞬间闪过了好多个开场白,好像没一个能用的。最后我说:“我想把你们守备所,训练成一支精锐。”   “好啊。”廉颇十分爽快道。   “你不反对?”我疑惑了。   “为什么要反对?”廉颇端起酒喝干,“这是天大的好事啊,天下战国征伐不断,好男儿当然应该上阵封爵,谁想一天到晚混在市井里?”   我一想也对,老是拿我那套虚无的三观来套这些上进的好男儿显然不太合适。我索性直接道:“操练过程会很苦,能行么?”   “操-死那帮兔崽子!”廉颇恨恨道。   我有了这句话,彻底放松了。   冷兵器时代,两军相逢勇者胜,如果士气不相上下,那就只有阵型稳固者胜。五十年前,天下第一本阵型大汇集出现了,作者是孙膑。他罗列了十八种阵型,除非是职业军人经受了长久的训练,一般的乌合之众根本不可能将之用于瞬息万变生死相搏的战场上。   我挑了最没技术含量的方阵,锐击阵和圆阵开始操练这些守备兵痞。常年混迹于市井,他们察言观色偷鸡摸狗的本领很高,但是血气已经磨灭,根本不能跟赵国精锐相抗。又因为都是邯郸本地人,所以回家就会松懈。我索性准备了充沛的肉食,扎下营寨,不让他们回去。   “我快压不住了。”廉颇终于受不了了,跑来找我。   “找两个有人望的出来,用军法治一下就行了。”我说。   三十军杖,太平无事了。   其实这支受训部队只有三十人而已。   一来是考虑到经济的支撑力度。二来是动静一小点不至于引人瞩目,不会影响邯郸的日常治安。三来嘛,这些人都是廉颇的死党,有最好的福利当然从自己人开始。我努力回忆了两个晚上才把大学军训的军体拳回忆出来,这在现在可是不传之秘啊!   下一步就不止是三十人了。   守备所的老弱要替换成青壮,十三郎那边也必须给我准备五百人出来。这次可不是说说而已,那些在街头游手好闲的青少年只有两条路可选,一是到我这里来受训,二是去住地牢。这道题对他们来说应该是很简单的吧。   我的工作重心开始调整,每天早上朝会,然后去司寇署理事。中午左右到城外的营帐看三十人操练,检查训练大纲的完成情况,指导工匠制作简易的健身器械。如此一直到晚上才回家休息,听取小翼和宁姜的报告,安排一些不能让人知道的隐秘事,难得有闲了就和苏西弹弹琴聊聊天。   过了五月十五,天更热了。这天我刚回到司寇署,仇允就开始汇报全国法官轮训的事。我做了一点小小的修改之后就交给他去办,然后是贾政来汇报法学院筹备的问题。等打发了他们两人,许历做到我面前,好像有点赌气。   “大司寇,”许历直呼我的官名,“你看我们哥几个,是不是可以回去了?”   “回哪?”   “当然是哪里来回哪里去,难道一直在这里当个胥徒?”许历愤然道。   “呦,看来对我有所不满啊。”   “兄弟们本来是上阵杀敌觅一个封爵,谁都不是冲着当刀笔吏的看门人来的。”许历屈起一腿,不住抖动,显示出他内心的焦躁。   我放下笔,看着许历道:“其实我有一个想法,需要十来个精壮,打算培养成徒手搏熊罴的精锐,可惜找不到人手。”   许历当即就跳了起来:“什么叫没人!哥几个就是百战余生的精锐!只要你会练,咱们这就开始练!”   我所有的军事知识来源四个地方:一、大学军训。二、寝室卧谈会。三、影视作品。四、师父讲的兵书。   现在看起来,前三者很不靠谱,第四个太大而化之。我也是摸着石头过河,真正有用的是当年心血来潮去混健身房时学来的锻炼理论。疏菜,谷物,肉类,蛋白质,虽然不太充裕,但是总比火药好搞得多。附带说一句,我完全不记得火药的经典配方,除了知道用到木炭和硫磺,第三要素怎么都想不起来,最终还是放弃了。   许历这支被我视作特种部队的部队当然不能整天站队列,前后左右乱转,他们必须更难,更强,更灵活,以及服从纪律。   非有超强的意志不能担任我希望他们承担的重任,所以我充实了一些看似并没有资格进去的人……用来激励上进,凡是不合格的就只有含羞离开。   邯郸是个没有秘密的城市,我很快就被主父召见了。    风起沙丘 第46章 第四十四章 大司寇(三)   赵雍要见我倒不是因为练兵的事,而是想知道沙丘会发生什么问题。我觉得自己很像个双重间谍,名义上是跟着安阳君的,实际上却是主父的内应。这就是无间道么?还好我立场坚定,不用承受心灵上的折磨。   “李兑运送了大批军械去沙丘,就在距离沙丘二十里的村子中藏匿,能够武装两百人上下。”我道。宁姜也在李府插了眼睛,层次比僮仆高,所以消息更加准确。不过那家伙拿的钱也不少,要不是张文的白璧打底,我真有点吃不消。   赵雍眉毛挑了挑,似乎并不介意。他和赵王的亲卫加起来有两千人,并不担心这么区区两百人。   “乐毅准备了三百人还在路上。”我继续道。   “都不足以为虑!”赵雍挥了挥大手,脸色缓和过来,笑道,“听说你最近在练兵?”   “是的。”   “如何啊?”   “还不到二十天,尚不能战。”   “要多久能够成军?”赵雍饶有兴致地问我。   “三个月。”我微微估算了一下,考虑到这些兵士的身体素质和服从性都比我以及我的废柴同学好,所以说不定……“两个月也能凑合。”我说。   “我倒是很期待能够见见自诩比我会打仗的狐子婴的强兵。”赵雍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主父没考虑到县邑之兵么?”   “没有虎符谁能起兵!”赵雍很自信。   我怕的就是有虎符……好吧,控制了赵王还得控制虎符,这个可能比赵王更重要。   “为了安全起见,让我的人先去沙丘准备一下宫舍吧。”我道。   主父答应了。   这件事第二天就成为了任务落在我头上,这也得益于国家没有司空这个官职。不过司空署依旧存在,一帮老弱的工匠,或者就是不会干活只能打杂的奴隶。那些真正有价值的人已经被公室豪门腐蚀挖走了,所以王宫修得还没豪门的庄园精美。   不过这件事却让李兑忍不住了。   现在的赵国任事没有秦国那样严明,就像是一个大家庭一样。平时好像各管一摊,碰到有任务的时候大家看油水多少决定是不是插一手。之所以出现在这种混乱的情形,主要是还是因为主政者。赵雍自己懒得管理政治,高级官员空缺那么多都能忍着。肥义虽然忠心,到底年老体弱,已经没有那么多精力和魄力来改变现状。看看他自己府上的门客管理就知道了,国家交给他只能吃老本而已。   李兑想承包这个工程。   “这样啊?”我有些为难,我是要靠这个工程挖地道的,“中尉想必知道我最近练兵,花销很大。”   体能训练上去了,当然得补充大量副食品。一头牛的市价是一千二百钱上下,而且还不是肉牛!三十个饿慌了的人,两天就能吃完一头牛。这不就是传说中的花钱如流水么?我已经差不多到了把牛骨头磨成粉给人吃下去的地步。不过牛骨属于战略物资之一,也是要回收的。   “兑只为忠心王室。”李兑正义凌然道。   我最讨厌这种满口官腔的人。你要真的忠心王室,干嘛要往沙丘运军械呢?安分地做你的中尉不行么?给我添了这么大的麻烦,反过来弄得我是个小人一般。   “婴练兵也是忠于王室。”我含笑道。   “如此,”李兑微微敛起笑容,“私家为我王修缮沙丘离宫,如何?”   这主意不错!我假装为难了一下,还是满足了李兑为“王室”尽忠的崇高愿望。当天晚上李兑府里的眼线就传出消息,李兑召集了门人开会,一番角逐之后,最终选定由东门欢负责沙丘离宫的修缮工作。随后李兑与东门欢密谈半个时辰,似有重要安排。   小翼当夜就去了东门欢府上,将密谈内容给我带了回来。李兑已经命人勘察过了沙丘地形,绘制成图,在赵王下榻的宫舍中挖掘密道。我看着地图,略略想了一下,在赵雍的寝宫里添了一笔。   为了保证我的意图清晰明了地被执行,我特意在天亮后去了一趟跑马场。相比较搏击场的紧凑施工,跑马场有些简陋,不过胜在地方开阔,很多达官贵人都喜欢去那里消费。久而久之跑马场那边就成了高档消费区,就连汤饼都比别处贵一钱。   我假装在马厩中相看马匹,十三郎装作想认识我一般,搭讪着凑了上来。我偷偷将改过的工程图交给十三郎,隔着一匹马,将要注意的地方说得清楚。   “以后分红不要送到我家,”我道,“我会派人去取的。”   十三郎觉得很兴奋,大声地给我讲马经。   我随口敷衍了一下,开始谈马的配种和马谱建设。这是未来成立骑兵部队的基础,没有优秀的战马就没有所向披靡的骑兵。磨刀不误砍柴工,先从娱乐活动做起比较轻松些。我把穿越三宝马鞍、马镫、马辔头一直藏在怀里不肯拿出来,就是怕事不机密,被别国抢了先。   十三郎虽然谋划不行,但是执行力高,他手下的那帮朋友弟兄也乐意听他的。不过他待人宽厚,真不是做黑社会的料,现在***的事情反倒是小翼干得比较多。   小翼小佳的身世很好查。家里原本是中山王室,后来因言获罪,家族内部也有各种纷争,两人六七岁的时候被入官为奴。直到赵雍攻破灵寿,灭了中山,原来的官奴统统发卖私人,被十三郎买了回来。   原来是白狄的血脉,难怪姐弟俩做事都那么……有性格。   离开了马场,我就近去了廉颇练兵的营地。三十人日夜宿营,如今看上去已经很有样子了。五顶帐篷呈梅花形扎在山谷的空地上,飘扬着赵字大旗。营地四周还有拒马和鹿角,看上去还有些军营的味道。经过这些天的训练,首批三十人已经有了职业军人的气概。站军姿走队列果然有点门道!   这支队伍的武器也是我精选的,考虑他们的战斗用途主要对抗敌方步兵为主,而且很可能没有盔甲,所以盾牌和钝器是比较好的搭配。主要是我很喜欢钝器,打击感强烈,不容易打死人,很轻松就能限制对方的行动能力,所以后世的警察都喜欢用警棍。   “狐子,”训练效果出来了,廉颇见到我自然也就客气了,“这半个月来,体能进益极大,果然如狐子所言,能够以一当十。”   “那是阵法厉害。”我对廉颇再次强调了阵法,“人一多聚在一起,没有阵法自己就先乱了。只有保证时刻维系阵法,方能战必克,攻必讨。”本来还想传授戚继光的鸳鸯阵,但是想想那个阵法更适合面对敌方单兵能力比较强的散兵线,在战国时代基本没有这种敌人,所以还是用了孙膑的锥阵和方阵进行操练。这两个阵只要五人就能成形,正好符合巡逻时以伍为数的习惯。   “若是有如此三万大军,足以收复河东之地了。”廉颇感叹道。   三万?你算算一天要吃多少牛羊猪?牛是高档品姑且不算。羊和猪也要两三百钱一头,赵国的国力有那么富足么?这样的部队要是进入军队体系,只有当宪兵队或者教导队,培养低级军官。   想到问题的瓶颈在粮食上,我难免惭愧。真是抱歉,在下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虽然知道集约化农业工厂产量很高,但除了这个名字之外哥对此一无所知。   廉颇将军,这三十人就算是我送给你的礼物,千万别暴殄天物。   “狐子,最近少见许历啊。”廉颇的表情有些怪,莫非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嗯,”我点了点头,反问道,“你知道他干嘛去了?”   “正是不知道才问的啊!”   说是不知道来问我,其实是想探口风。   看来许历来这里显拍过了,回头得好好教育教育那小子。   我冲廉颇呵呵一笑,转身往车里走去。邯郸还有那么多事等着我处理,特种部队也不是随便找些身强体壮的人就能进去的。那是身体和精神双重极限的挑战,高强度的训练也给人带去了高度的荣誉感和自信心。从心理学上出发,被踢出去的人势必会受到精神创伤,所以我不能让未来军队的种子产生那样的阴影。   在那些陪练的血祭之下,许历这十名老兵总算理所当然地通过了第一轮考验。等他们有了荣誉感和自信心之后,后面的非人训练也一波波写成了训练大纲,由小翼负责监督他们执行。这也是给小翼一个学习的机会,让他知道练兵的步骤和要点,好回去统和他的乌合之众。而且小翼有时候会跟着他们一起练,说是能学到很多人的独门绝技。   “优先训练潜行和攀援科目吧。”我对许历道。   许历虽然不知道这是干嘛用的,不过还是接受了我的命令。其实从编制上来说他不是我的手下,只是暂时归我调遣罢了。看来大家都有脱胎换骨的感觉,这才会对我产生信任。   势力的养成只有靠日月光阴的积累,在这个过程中就像是妊娠,十分痛苦。非但不便,有时候还会有阵痛。我的阵痛或许就是陪赵王去赌马吧,说实话,我真心不喜欢那个飘散着浓浓马粪味的地方,又想不出怎么解决马粪的问题,但是最近赵何不知道是听了谁的建议,一门心思要跟我拉上关系,动辄要我陪他微服出访去看搏击、赛马什么的。   孩子,要拉拢人不是这样拉拢的,应该投其所好,而不是让其投你所好啊!   我从许历那边回到邯郸就收到了赵何的召见通知,幸好现在有一辆公家的马车归我使用,要是骑马的话骨头架子都颠散了。   “今天不去赛马了。”赵何已经换好了衣服,看上去就像是权贵家的二世祖。名贵的丝绸和精美的玉器集-合在他身上,配合着那股二乎乎的傻劲,还真可谓相得益彰。   “那臣回署里视事。”我如蒙大赦,就要告辞。   “先生陪寡人去见一个人吧?”   “何人?”我问道。   “神人!”赵何说得一脸神秘。    风起沙丘 第47章 第四十五章 问鬼神(一)   巫弓。   这是人的名字,一眼可知是个巫者。巫在春秋之前念作“魔”,是个十分高贵的职业,非家传不可得。每个巫族都是朝堂上的贵客,施展他们强大往往又无法验证的威能。近世受到楚地的影响,巫才念作“舞”,因为巫祝活动中的舞蹈最引人注目,而且贯穿始终。师父曾感叹:从“魔”到“舞”是一个时代的终结,从此世间只有人,不复春秋时那种人神混居的模样。   现在的巫已经和百工没什么区别了,最多只是被豢养的待遇高过乐工歌姬罢了。巫不再是朝堂的尊客,养在深宫的供奉,他们也走向了民间,靠给人卜筮祈祷降福消灾赚钱。   这位巫弓是邯郸的新贵,据说他一不需要蓍草,二不需要舞祷,只靠一个人就可以将求问者内心的疑惑剖析清晰。他有三条很奇怪的规矩:非权贵者不看;非大事不看;钱少不看。   我跟着赵何在城西高冠里前下了车。这里之所以得名就是因为聚居了一批楚国商人,楚人好高冠,因而得名。听到周围入耳的楚音,我莫名有些亲切的感觉。   在高冠里的尽头,贴近城墙的所在有一座宅院。门口有人守卫,见我们上前并不迎接,只是盯着我们。赵何示意我跟上,拿出一块玉玦递给守卫道:“公子轩愿见巫者。”公子轩就是赵何的化名吧。   那侍卫接过玉玦,看了看,不声不响地打开门放我们进去。进了大门就是小小的门厅,赵何没有停留,好像熟门熟路一般穿过十步长宽的院子,绕过正堂,沿着石子小路来到后院。后院的树下有一方矮桌,设了两个席位,一个十三四岁的侍女朝我们遥遥行礼。   “我也是第一次来,听说是要在这里等着。”赵何低声对我道。   我点了点头,突然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他了。   这孩子平时表现得很憨,除了脸长得和他妈有点像,没有丝毫特长。简单来说,文不文,武不武。计谋策略跟他完全绝缘,排兵布阵也死板得不知变通。如果用申不害的理论来评断,赵何永远不可能掌握“君人者之术”,当好一个国君。   不过这短短一路走进来,赵何表现出了极高的适应能力和接受能力,同时充满了自信。常人第一次走某条路线的时候,绝大多数会表现出过分关注乃至紧张,有些人会自我否定,怀疑是否走错了。赵何却闲庭信步,犹如老客一般,没有任何踟蹰和左顾右盼,对自己的每一步都深信不疑。   “信期来过,他说算得犹如鬼神。”赵何轻声对我道。   我点了点头,原来是信期跟他说的。看来赵何很信任这个宦官。   “两位君子,可有一位是卿族之后,执掌刑兵的么?”从内堂出来一个侍女,语音清脆,带着齐国口音,行礼问道。   赵何第一时间看了看我。我微微点头,道:“说的应该是某家。”   “巫者请秋官入内一叙,还请贵公子稍候。”她面带笑容,引领我进去。   内堂和寻常人家并无二般,一样的榻台,沿着墙是一排矮柜,熏着檀香木。巫弓却不在堂内。那侍女领着我从内堂的后门出去,是宅子的后院,已经能够看到高耸的邯郸城墙了。她来到一间看似仓库的小屋前,轻轻扣下门环。   门很快就开了,那侍女领我进去。屋里点着火炉,无比沉闷。门在我身后缓缓合拢,发出轻微的咔哒声,显然暗中有机括死锁。借着屋子中间的火光,整个空间都呈现出一种异样的扭曲,墙面看似漆黑,其中却有深浅之分,构成一个个隐秘的圆圈,不知不觉中让人进入催眠状态。空气里飘荡着一股甜腻的味道,墙角的香炉缓缓腾起带有致幻效果的青烟。   火炉发出轻微的劈啪声。一个全身笼罩在黑衣里的身影发出一声桀桀怪笑,抬起头看着我。那是一张彻底烧伤,就像是火场里出来的一样。鼻翼残缺,嘴唇彻底翻开,露出里面血红色的牙龈。这么有个性的脸,见过一次之后就不可能忘记。   除了张文还有谁?   哦,张文早就被他弟弟毒死了。   他现在叫巫弓。   在过去的半个月里,我为他精心设计了新的身份和包装,将收集来的邯郸显贵情报交给他背熟,暗地里帮他宣扬名声,把他塑造成了一个刚从楚国深山里出来的神奇人物。散播谣言,说朝中已经很多官员从他这里得到了启示,甚至动用宫中的耳目在不经意间勾起了赵何的好奇心。   没想到这么快就见面了,我本来以为还需要个把月呢,看来邯郸人民无聊程度比我想象得要严重。   “主公。”张文,或者该叫巫弓,拜倒在地。   我没有答应,看着那个侍女,巫弓抬头道:“主公请放心,她是我以前的贴身侍女,对我忠心耿耿,绝不会走漏一丝一毫。”   “见过她的人呢?”我问道。   “现在张家旧人大都入官为奴,已经没什么人见过婢子了。”那侍女道。   我点了点头,道:“赵何之前的情报有些不足,他是个意志很坚定的人,你想怎么应对他?”巫弓只接受了我五堂课的培训,在引人入彀上还有些欠缺火候。   巫弓想了想,道:“说不如不说,知不如不知。”   “可以试试。”我点头道。   顺便询问了一下是否还有其它显贵来过之后,我离开了小屋。   走出门的那刻,我深深吸了口新鲜空气,真不知道巫弓是怎么能够忍受整天呆在那种环境里。不过正是因为他的自我催眠,进步超出了我的想象。我对于催眠的内容只知道一些基本原理和皮毛,最多用一些小技巧帮助自己在谈判中占据优势。真正将人催眠却是从未有过的。说到底,这东西也得看天赋。   赵何已经等不及了。   “狐子,怎么样?”赵何上前拉住我的手。   我装出迷茫的表情,道:“他说非大事不言,臣没有什么大事要问。”   “大好的机会让你错过了。”赵何好像颇为惋惜,“寻常人可见不到这位巫者呢!”   刚才的侍女跟了出来,略一施礼,道:“请尊上移步。”   赵何看了我一眼,大步流星地跟着那侍女走了。我正要坐下休息,侍立矮桌前的那个侍女突然朝我眨了眨眼睛。是勾引我么?   “主公请随我来。”她道。   主公?我不由错愕,这个称呼可不是随便叫的。不过在这种地方我当然不会细问,跟着她往偏房走去。从偏房可以绕过内堂来到后院。我随着那侍女走到的时候,刚好看到小屋的门缓缓闭合,锁死。   那侍女领着我来到屋后,轻轻挪开一块木板,露出里面的铜瓮。我瞬间就被击败了,丫是穿越者么?听诊器原理都知道!   我附耳上去,屋里人落座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   “你先出去吧。”巫弓嘶哑却有磁性的声音从铜瓮里传了出来,很快就传来女子步伐挪动,衣衫摩擦的絮絮声,门打开,闭合。   屋里沉寂了片刻,年轻的赵王终究熬不过已经死过一次的巫弓,开口道:“先生,某家此番想来问一件大事。”   “请说。”巫弓不紧不慢道。   “七月出行是吉是凶?”赵何问道。   巫弓传出一阵桀笑声,道:“不知。”   “不知?”赵何的声音提高了八度,“先生是不知,还是不说?”   良久的沉默之后,巫弓道:“兹事体大,不敢说。”   “哈哈,”赵何笑道,“先生不是说非大事不看么?”   “那是因为大王问的事比仆所谓的大事,大得太多了。”巫弓自嘲道。   “你……知道寡人的身份?”   “若是连这点都看不出来,岂敢称这个‘巫’字?”巫弓冷笑道。   “那好,”赵何吸了口气,“寡人也不为难你,再问你,与寡人同来的那人,可否托付大事?”   “大王要托付大事,当观其言审其行,怎能凭外人一语决断?”巫弓道。   “寡人自然观其言审其行,但是……他是父王的信臣,却不愿降服于寡人。”赵何的声音里有点落寞。   我听得很纠结。我跟你爹那是有朋友情谊,跟你一个小屁孩谈什么谈啊?知识阅历人生感悟都差那么远,还得我哄着你,多累啊。不过这孩子也有细腻的一面,已经开始筹划网罗党羽了么?   “人各有弱点,只要针对他的弱点,投其所好,还有降服不了的人么?”巫弓道。   “狐子公正廉明,除了好色,似乎没有弱点啊。”赵何道,“而且寡人觉得他的好色只是做给外人看的。”   “哦?”   “他强要了父王最喜爱的琴师,但是寡人听说他在外面并没有侍妾。”赵何说得很决断,“而且他每天都参与朝会,脚步坚定,显然不是夜夜笙歌之徒。”   这孩子的观察能力居然这么强?我有些诧异。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被人这么仔细的观察了。   “既然大王给了问金,仆自然当直言相告,望大王切莫罪我。”巫弓道。   “先生直言。”赵何道。   “刚才仆看了他的面相,”巫弓冷声道,“此人面带狐相,乃狡诈之人。”    风起沙丘 第48章 第四十六章 问鬼神(二)   “狐子多智,狡诈嘛……”赵何语带犹豫。   “言尽于此,大王请回吧。”巫弓下了逐客令。   想必在此之前他们约定过什么暗号,他这话一出口,旁边那位侍女就已经拉了拉我的衣袖,让我快走。我跟着侍女回到院里,直到坐定方才看到赵何从内堂里走了出来,脸上还带着浓浓的迷茫。   最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关系就是敌友。如果巫弓一个劲地说谁好,反倒会让赵何以为他被收买了。反倒是说谁人不好,更能让他显得超然中立,可以信赖。这个时代还没有逆向炒作和审丑炒作的概念,反正我不需要赵何对我有什么好印象,这也是牺牲自己成就他人的伟大人格吧。   当然,成就他的目的还是为了方便我。   只有赵何真正信任他,我才能随时了解赵何的想法,甚至借鬼神之言来左右他的思想。不止赵何,对其他人也是一般。   赵何从巫弓那里出来之后,对我明显有些隔阂。他虽然意志还算坚定,但我们之间实在没有信任基础。如果不是赵雍跟他耳提面命,赵何压根不会想到找我一起去看赛马。   回到公署露了个面,跟一帮法官聊了会儿,我托辞身体不舒服早早回了家。苏西见我这么早回来还有些不适应,以为我真的病了,前后观察确定我没有问题方才放下心来。我最近忙得有些顾不上她,此时总算有了机会跟她温存片刻。   “可是,天还亮着呢。”苏西半推半就。   “难得家里没人。”我笑道。小翼在外面某个不知名的角落里混,小佳貌似出去买东西去了。   回来之后还没见到宁姜,估计也出去了。   “我在这里。”宁姜道。   我擦泪!你越来越有鬼的潜质了啊!   “你什么时候进来的!”我一头冷汗。   “我一直在这里。”宁姜冷冷道。   我深吸两口气方才平复了呼吸,道:“你就不知道吱一声?”   “吱。”   我靠!你现在吱声有什么用!而且也不是真的让你吱吧!   “你一进来就扑向小西妹妹又摸又啃的,自然看不到我这么大的活人。”宁姜站起身,“我先出去了,你们继续吧。”   “我也该去做饭了。”苏西满脸通红,逃一样地跟了出去。   不就是白日宣淫么!有什么关系啊!   我四肢大敞倒在床笫上,觉得现在的生活真心疲惫,完全无法从中获得乐趣。想成为暗中推动别人的手,却总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推动着,无从施力自然更加无从挣脱。身为道家门徒,怎么会陷入这种境况呢?我该怎么办呢?   带着这么个沉重的问题,我昏昏入睡,直到晚饭的时候小佳进来把我叫醒。   喝了口水,我觉得头还是有点沉,桌上的气氛也有些怪。小佳小翼满脸迷茫,苏西好像偷喝了酒似的满脸通红。宁姜似笑非笑,一粒米一粒米往嘴里放。   “怎么了?”我打破沉寂。   “没什么。”宁姜道:“今天你见到她了?”   “谁?”我问。   “她啊。”宁姜指了指自己,“那孩子很有潜质吧?”   “哦,那个啊。”我想起了那个莫名叫我主公的女孩,心下有些吃惊。宁姜的动作很快,手也很准,直接把人放到了巫弓身边?她是怎么知道张文被我放跑的事?虽然现在还处于合作的蜜月期,但并不意味着我什么都会告诉她。   比如巫弓的事,我还是觉得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宁姜咳嗽了一声:“我突然发现,这个世界上并没有秘密。”   的确,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只要有心就肯定能找出漏洞来。弥补漏洞的手段只有时间,一旦人为插手就会造成更大的漏洞。我在想是不是可以把间谍网布向国外呢?趁着现在诸国都比较乱,提前安插-进去总是有好处的。不过这和我的身份不符,我还没有得到谋略天下的地位。   主要是没钱。   我要是有钱,就先把邯郸间谍网弄起来,而不是孤零零几条线。   巫弓见过赵王之后,自然就不是一介野巫可以比拟的了。一夜之间声名鹊起,但凡有个爵位的人都想见见他。不过他也多了一条规矩——不出馆。这当然也是我给他出的包装计划,只有架子大,才能得人看中。但是架子大归架子大,不能摆谱,所以规矩要严守,见人要给台阶。   眼看要到六月的时候,宁姜告诉我赵成当晚要去巫弓那儿。很快,巫弓那边的消息也通过小翼送了过来。我决定亲自过去见识一下这位传说中的公子成,早早就吃了饭,换衣化妆,坐在水桶里进了巫弓的宅邸。   “主公请更衣。”那女孩把我领到偏房,“巫者请主公入内坐观。”   巫弓有长进了,已经能够揣摩我的意图了。不过最近他获得了很多朝堂方面的情报,一定对七月的时局有了想法,所以才让我进去。   我换上了全身黑衣,戴上了一张狰狞恐怖的傩面,无论是谁都不可能认出我来。傩戏在眼下是腊月祭祀中不可或缺的环节,不过将它引用到一般的巫术活动中却还比较罕见。   进了小屋,我敏感地发现味道不对。这是一种浓郁甜腻之中又裹着臭味的香气,让人感觉怪异,精神变得恍惚,大脑运作变得迟缓。在我努力的搜索之后,终于想起了上一次是在哪里闻到这股味道的……这尼玛就是大-麻呀!   “你烧的什么?”我明知故问道。   “一种燕国人贩卖的麻。”巫弓答道,“我发现它的叶子在燃烧之后能够产生幻觉。”   靠,差点忘了,大-麻的原产地不就是在华北么!   虽然说大-麻雌株的叶子和茎秆只要切碎烘干之后无论吞服、嚼服、鼻吸、口吸都能致幻,但正常人谁会去尝试焚烧这么一种目前只是纺织用的天然植物?   你丫不会是被穿越者灵魂附体了吧?我打量了一下巫弓。   谁要是穿越到他身上,估计比较悲催。   当然,我懒得深究巫弓是不是大-麻吸食第一人,只是出去用布沾湿了水放在口鼻上。大-麻的致瘾力度并不是很强,上辈子在国外读书的时候出入派对也没少被二手大-麻污染,不过现在这个身体对植物毒素的抗性肯定没前世那具强,万一听公子成说了一半自己嗨起来了,三千年后会不会有无聊的网络写手写一本《史上第一丢人现眼》?   咳咳,是我想多了。一定是这该死的大-麻杀死了我的脑细胞!今晚的会谈只能出赵成之口,入巫弓之耳,绝对没有第三张嘴会泄露出去。   估计公子成也是这么想的。他比我想象中的宗室大佬要年轻,年轻得让我觉得诧异。作为赵雍的叔叔,肃候的弟弟,他看上去和赵雍的年岁相差仿佛,只有四十出头的年纪。   年差二三十岁的兄弟倒也不是没有。比如我上辈子的大姨就比我妈大二十岁,更何况他们还未必是亲兄弟呢。   再或者,赵雍在草原上风吹日晒骑马打仗,他在邯郸高车轻裘美味佳肴,两相出入之后有这样的比照也不是不能理解。   即便找到了这么两个理由,但我总觉得有种浓浓的违和感啊!   我跪坐在屋子一角,就如雕塑一般。公子成扫了我一眼,将目光投到了巫弓身上。我放肆地追踪着他的眼神,阴暗地想看看他见到巫弓那张脸时会有什么反应。公子成的眼皮明显地抽搐了一下,借用咳嗽来掩饰自己瞬间的失态。   这和我想象中的反应有些不同,在我看来一个能够主导借刀杀人的幕后导演,应该是个城府极深,喜怒不形于色的高手才对。   作为胜战计之一的借刀杀人并非谁都能用。   此计出于《损》卦。象曰:“损:损下益上,其道上行。”说的是“损”与“益”的转化关系,借用“盟友”的力量去打击敌人,使盟友受到损失,以此换取自己的利益最大化。即便是三千年后,咨询发达,“借刀杀人”也不好用。因为此计的关节点在于“化”。如何将盟友推上去,变盟友的损失为自己的利益,同时还要防止盟友将计就计李代桃僵。没有掌握势数的能力,借刀杀人就会十分笨拙。   在明清之后,《三十六计》流行于市井坊间,到了二十一世纪,但凡有点职场上进心的同学都会买一本翻一下。但是此时此刻,绝大部分计策都是原创,这对策士的智能要求高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这种人难道会因为对方的脸上有点伤疤就表形于色?   以我当局者的视野看来,借安阳君去刺赵王,这一计使得十分流畅自然。而且计策施行之后,自己还伏在暗处无需暴露,这就是大将风范,颇有“夜行”的味道。反倒是李兑做得有些生涩,劝肥义让位和在沙丘伏下暗兵这两件事都做得十分多余,简直就是败笔!   “某乃赵成,想必巫者已经知道了。”赵成别过头,双眼飘到了位于我对角线上的香炉上,微微皱眉方才回过头。   “贵人所问何事?”巫弓沉稳地大道。   “七月出行的吉凶。”赵成道。   巫弓转过身,对我道:“请灵龟。”   所谓的灵龟其实是龟壳,为了求新求便当求诱人,我把后世铜钱取卦的方法告诉了巫弓。反正没人指望巫弓真的靠卦象来推断吉凶,我们走的是信息情报路线。我转头发现自己身边还有个小矮柜,龟壳应该就在那里面吧。   我拉开矮柜的小门,果然看到龟壳静静躺在其中。当我手指碰到坚实的龟背时,突然一道闪光在脑中划过。   他不是公子成!    风起沙丘 第49章 第四十七章 问鬼神(三)   公子成作为当前在世公室辈分最高的人,隐隐有公族族长的地位。在这个宗法制社会里,一族族长甚至要比国君更具权威。我从不同的渠道听到过许多赵雍初胡服的故事,所有故事里总有一个反派,那时候的反派就是公子成。   公子成坚定地反对赵雍变革,坚定要求穿着华服上朝,否则宁可不去。在某一天晚上赵雍找这位叔父彻夜长谈之后,公子成终于在翌日穿着华服出席了朝会。如此才展开了胡服骑射的第一阶段“初胡服”活动。   这个故事在赵雍嘴里轻描淡写,也没人知道他们那天晚上到底谈了什么。我更是好奇嘴笨如赵雍,居然会耐心细致地说服别人,而不是用长剑架在那人的脖子上。反正公子成一夜倒戈,出卖了所有跟在他后面的勋贵大臣。后来赵雍在原阳设置骑邑,最早的人口就是这批人中的一部分迁徙过去的。另一部分反对者,更是为大赵在北方的长城建设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那次对公子成的打击很大,直接表现就是他再也不参加朝会了。在一段漫长的时间里闭门不出,也不见客。以至于我从未见过身为司马的公子成本尊,只是听说赵雍跟他长得很像。   眼前这个“赵成”跟赵雍的确很像。尤其是那两道剑眉和闪烁着精光的小眼睛,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要说有什么明显不同的部位,大概只是赵雍嘴唇比他的更厚些,下颌更阔些。   我递了个空的龟壳给巫弓,无视了龟壳下面的厌胜钱。   巫弓毫无迟疑地接过灵龟,在赵成惊愕的目光之下空摇了一下,道:“中平。”   “中平?”赵成脸上写满了不信。   巫弓冷笑道:“某家非权贵不看,念在你的问金高昂,给了你一卦,还要如何?”   那人脸上青红交杂,十分尴尬。他知道自己再多说什么也是自取其辱,挥了挥衣袖推门要走。   门是机括锁死的,他怎么推得动?   巫弓又道:“回去告诉大司马,若是想问什么,还得自己来。”他不动声色的打开机括,门随之弹开。那人一步都没有迟疑地跨了出去,头也没回就往外跑去。   “你也看出来了?”我让他先熄灭了**,问道。   “只是觉得有点不对。”巫弓道,“经主公暗示之后,我才最终确定他是个空货。”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他身上没有高位者的气。”巫弓越来越有神棍的潜质了,“这些天来,我发现主公说的‘气质’着实不虚。人会因为出身和经历而有不通的气质。此人虽然一副贵族做派,但是举动之间颇为拘谨,坐在我面前时只有傲气却无中气。主公也是因此提醒我,他只是个空壳吧?”   的确长进了。   我微微点头。   从基因上来说,张文不会弱到哪里去,起码不会笨。而且他出生在商贾之家,就算往日是个不务正业的二世祖,吃过的猪肉总比一般人家见过的猪还多些。遭逢大变之后,他已经跟之前的二世祖彻底分离,展现出灵魂深处的种种特质。   这样的灵魂看上去很炫丽啊!   我走出小屋,巫弓随后跟了出来。屋后是一片领春木,遮挡住了围墙。从这里能够看到高高的城墙,偶尔还能看到城墙上走过的人。略一目测,这个小屋和空地都在高大的领春木笼罩之下,即便站在城墙也看不清进出的人。   缓步走到树下,我道:“七月的事,听说了什么?”   巫弓略一停,思索片刻道,“我听说最近某些郡的郡守会有所变动。”   赵雍已经知道了沙丘的计划,但他是个斗士,只会以力破力,调整军队是很正常的事。郡守作为一方军民长官,真要有所异动将会是很麻烦的事。尤其沙丘发难之后,谁知道来者是忠义勤王军,还是打着大义旗号的叛军?   “是我告诉赵雍的。”我道。   “主公,这样不会惊动李兑他们么?”   “不打草,怎么惊蛇?”我笑道。   李兑是个突破口。这人已经被我看透,城府不深,智术不佳,自然不能放过他。倒是公子成十分谨慎,要想把他扯出来并不容易。   不过赵雍还真是让人不省心,传说中的性格决定命运,我算是彻底信了。换做是我,如果对地方郡守不放心,便在沙丘之会上把人一起叫过去,下面的那些属官谁还能起兵作乱不成?凭着王室亲卫军的优势兵力,哪还有什么危机可言?   从战略层面看,这场摆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军事政变已经毫无悬念可言,唯一还让人纠结蛋疼的只有父子亲情而已。   至于战术上,就看各家的能力了。安阳君有三百兵力,赵王亲卫五百,主父亲卫五百,不过主父或许会中立。三百布衣暗兵对抗五百甲胄齐全的精兵,胜负的天平明显倾向于赵王。不过乐毅已经想到伏下死士,先擒住赵王何,如此一来或许能减少交兵的机会。   我更相信公子成和李兑会火上浇油,甚至直接刺杀公子何,造成安阳君谋逆的事实。这样做比运送兵器埋下伏兵更简单,可见李兑是个志大才疏缺乏谋略的人。   从正史上看,公子成和李兑能够围困赵雍三个月,最后将赵雍饿死在沙丘……他们一定是掌握了国中兵马,现在赵雍调整了地方郡守,是否能够回避这个悲剧呢?   “其实,现在的重点已经不在于沙丘,而在于客兵。”我对巫弓道,“有必要了解一下各郡郡守的人选。”   “喏。”巫弓应道。   我没有摘下傩面,直到进了偏房,看到了那个十三四岁的小密探。   “你叫什么?”我问她。   “现在叫孔薇。”她面带笑容,“采薇的薇。”   我的好奇心顿时被勾了起来:“学过为间么?”   “天生的。”孔薇笑得很灿烂。她虽然叫我主公,但没有丝毫带有尊敬的意味。这种感觉不像是主从关系,更像是合作关系。就像我跟宁姜一样。   “孟尝君真能识人。”我笑道。   “也承蒙主公枕边那位传授。”她道。   你是说宁姜么?她不是我的枕边人,你误会了。虽然事实如此,我却还是联想到了宁姜的容貌身材,跟苏西比起来只能算是中等姿色……咳咳,我发现这孩子果然很有天赋,能够在不经意间左右人的思想,给人强大的心理暗示。   在心理学诞生之前两千年能有这样的能力,的确是天赋。   我没有再跟她多说什么,换了衣服再次躲入桶中,被人搬上了马车。   马车在城里绕了几圈,确定没有跟踪者方才在一处女闾的后门将我放下。我垂头疾步,窜入了另外一家女闾,喝了一会儿酒便可以大摇大摆回家了。   这只是我的计划。   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怎么都没想到居然在这家女闾碰到了熟人——李兑。   李兑看到我的时候也有点尴尬,两个朝堂高官在风月场所相见的概率有多大?微乎其微。这个时代的女闾绝大部分都是单纯发泄的所在,客户群定位都在中低端,只有家里养不起歌舞伎和侍妾的人才会来这里跟朋友聚聚,喝点花酒寻个乐子。有美闾之所以能做起来,是因为它另辟蹊径走了高端路线,提供隐秘空间,满足男人家花不如野花香的猎奇心理。   在我看来,就算李兑要出去找乐子,也该去东门欢的有美闾,为什么来这家呢?刚才进来太急,我连招牌都没看,这家叫什么名字来着?   “中尉,好久不见啊。”我见李兑走了过来,先起身行礼。   李兑回了个全礼,道:“大司寇原来偏好此处啊。”   “第一次来。”我苦笑。   “某家也不常来,只是听闻这里新近来了个燕女,击筑之技冠绝诸国,特来听听。”李兑微笑言道,虽然是朴素的常服,依旧流露出浓郁的世家子的气息。   “某倒不曾听说。”我道。   李兑自然而然邀请我上楼,在一群宾客中找了个位子坐下。二楼的这间大堂比之一楼略小一些,大约是多了两道夹墙,做出了个小舞台的缘故。装饰精美,貌似不是寻常女闾。   不一时,有杂役上前加了几盏灯,宾客们开始骚动起来。一个身穿薄纱单衣,内里白色深衣的燕国女子缓缓走了出来。在灯火的照耀下,她面色桃红,嘴唇中间一点浓厚的朱砂,眉黛画得粗细长短恰恰合适。   乐女一手握着筑柄,另一手持着漆尺。她在台中央缓缓坐下,左手按线,右手漆尺赶紧利落地凌空下击,发出高亢激昂的乐声。筑原本是楚国的乐器,不过楚人喜欢柔和清美的音乐,故而在楚地反倒不很盛行。传到中原之后,燕赵秦三国的民风偏向彪悍,最喜欢这种音乐,久而久之竟成了北国的标识。   我喜欢激昂,但不喜欢悲怆。此女所击的筑乐激昂不足,悲怆有余。如果不是因为李兑也在这里,我早就走了。之所以要等李兑,是因为我不相信李兑会便服来这里听筑。再红的明星,在贵族眼中也不过和奴婢一样,只需要派个家奴过去关照一声就会登门献艺,有什么必要来女闾听么?   凡事反常即是妖,李兑这种反常,必然蕴藏深意。    风起沙丘 第50章 第四十八章 出奔(一)   一曲终了,燕女并没有下台,接下去的环节就是竞价卖身了。我不是很喜欢这个环节,虽然让我看到了价高者得的先进思想,但对这种过于赤裸裸的肉体交易还是敬谢不敏。   可怜的娃,他们不知道卖艺的最高境界是不卖身,让人看得见摸不着,这样才有更多钱可赚嘛。   东门欢最初也无法理解我这种想法,但最后试行下来效果还不错,保证了歌姬的价值,稳定了更多的老客户。   我一直盯着李兑,看他是否会出价。如果出价还说得过去,如果不出,那就是他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而我坐在他身边都没有看出来是什么。   或者听出来。   李兑没有听完竞价就直接退席了。我对那个燕女并没有兴趣,所以也跟着退了出去。看李兑的神情并不像是被筑声感染的人,为什么面色这么凝重呢?   我跟李兑的关系,呵呵,就差没向他下挑战书了。若不是我身居大司寇,李兑怎么可能跟我打招呼?所以下楼之后我们很默契地各走各路,连招呼都没打。我出门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这间女闾的招牌,差点晕过去。   ——黄金台!   我脑中突然想起李贺的一首诗来: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   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现在燕国正是那位千金买骨的燕昭王在位,郭槐听说封了太师,易水河边的宫台也已经修筑,不过“黄金台”这个名字却还要再过个百把千年才会出现。我听说过他的招贤纳士,应该是个锐意进取的国君,不知道有多大年纪。   走了两步,我忍不住再次回头,突然意识到自己忽略了很重要外部环境。如果将沙丘之变单纯地视作一国的内乱,起因就很简单——安阳君不安于一方守牧。   如果涉及到了外国势力,那么就有些复杂了。   当前的国际形势我知道的不多,只知道秦国刚被打败,对赵国有心无力。齐国刚刚获胜,但是光听了动静没得到实惠,师老兵疲,就算赵国乱了也得不到多大的好处。韩、魏两国得了最大的实惠,现在应该进入了消化期,等闲不会出兵干涉他国。楚国就忽略不计吧……   剩下的只有燕国。   燕国独居华北,与齐、赵有漫长的国境线。这三国的恩怨纠缠在一起,哪怕花个三百万字都说不清楚。就近几年来说,齐威王在孟轲的蛊惑下欺负了燕国一把,连燕国的国宝都抢走了。   公子职本是韩国的人质,在赵雍的拥立下,由乐池领兵护送回国即位称王,一直号称对赵雍感恩戴德,时时不忘向齐国报仇雪耻。从大义上说,他应该不会对赵国下手。   然而我重生近二十年来的所见所闻,再也不相信什么“古道热肠”、“古君子之风”、“民风淳朴”之类崇古的词汇。我见到的只有尔虞我诈,无所不用其极。燕国就算不敢真的出兵招惹赵国,派点间谍到赵国来玩一下挑拨离间和平演变之类的把戏呢?真要这么玩一手的话也不是说不过去,到底沙丘之变后燕国的确摘了不少桃子。   而且从本质上来说,赵国和齐国都是燕国的敌人。能够弱敌就是强己。   我回到家,把小翼叫了过来,问了他关于黄金台的事。小翼在女市广布耳目,已经小有成就,张口就言道:“黄金台是燕国商人开的,投靠的是肆师剧方。”   肆师,一般是下大夫吧。跟我以前的士师职位有些类似,属于地位卑下实际干活的人。这个官职属于宗伯的属官,所以也称礼官。考虑到现在既没有大宗伯也没有小宗伯,所以肆师也算是能够说得上话的人。所谓国之大事在戎与祀,肆师还可以参加朝会,士师却不行,这就是地位上的差距。   当然,就算肆师能参加朝会,也是坐在靠门口长席上的一员,我这样位高权重的大司寇不可能注意到那个叫剧方的人。   我道:“小翼,多插两只眼睛在黄金台,看看那些燕人平日都跟谁接触。”   “是,夫子。”小翼转而笑道,“夫子,我都要束发了,怎么也该给我起个学名了吧。”   束发?你还早吧?要十五岁呢,急什么。不过小翼一直在外面跑,其实早就已经把头发束起来了,免得被人轻视。   “你本姓什么?”我问他。   “本姓……”小翼摇了摇头,“我就姓翼氏吧,我挺喜欢这个字的。”   “那么……”我略一思索,“翼尔?鸟儿疾飞的样子。”   “夫子,我今天听说了一个人,我想用他的名。”小翼犹豫道,“还请夫子同意。”   我轻笑道:“原来你已经想好了啊,这事你自己做主就行了。”   “嘿嘿,是姐姐说必须要夫子赐名才行。”小翼高兴道,“那从今以后,我就叫翼轸了!”   翼轸?我怀疑自己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因为不光是小翼,就连刚刚进来苏西、小佳和宁姜都盯着我。   我搓了搓脸,强笑道:“你一定是听了先轸的故事?”   “是,”小翼已经没了刚才的兴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郑重,“我今天听说了先轸事,心中仰慕,所以想以‘轸’为名。我觉得,先轸和夫子很像。”   我吸了口气,等三女落座,对小翼道:“那你为什么不用‘婴’字呢,翼婴不也挺好么?”   “那样对夫子太不敬了!”小佳出言反对道,“夫子与我姐弟名为主仆,实为亲人,怎么能够冒犯夫子的名讳。”   “小翼万万不敢。”小翼的确长大了,已经学会了拜礼。   我扶起小翼,道:“先轸的确是绝世名臣,千古国士,但是轸字犯凶。”虽然小翼小佳都称我为夫子,实际上我并没有教过他俩什么。一来我不知道他们的兴趣,二来学得太多未必是件好事。   其实他说到以“轸”为名的时候,我想到的不是先轸,而是轸宿。   轸宿属水,为蚓。南方第七宿,居朱雀之尾,用来掌握方向。得名的缘故是因为车箱底部后面的横木为“轸”,其部位与轸宿居朱雀之位相当,所以轸宿又称“天车”。从这点上看,轸应该是个不错的名字,但师父跟我说:“轸为大凶,主悲痛。”   其实先轸就应了“大凶”和“悲痛”。这孩子一定是没听全先轸的故事,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吧!   听我说完,三女都陷入了沉默之中。小翼突然哈哈大笑:“夫子,轸宿既然可以掌握鸟儿飞的方向,又怎知我不是将悲痛和大凶带给他人呢?”   我一愣。你硬要这么解释的话也不是不可以……   “从今天起,我就叫翼轸了!”小翼大声宣布道。   我无奈地笑了笑,青春期的孩子你跟他说什么都没用。什么叫逆反心理啊?就是越说越要去做。我要是说:你丫千万别叫翼婴哦,说不定他过两天就改叫翼婴了。   “小佳,你也该及笄了吧?”我笑道。   小佳脸上一红,轻哼一声道:“还有两年呢!”   呦,你有这么小么?装嫩啊?   苏西轻轻拉了拉我的衣袖,道:“君子是想小佳早日出嫁么?”   唔,女子及笄就差不多该出嫁了。难怪她脸红了。   “我还是很开明的,”我笑道,“小佳想什么时候出嫁,嫁给谁,都由她说了算。”   小佳满脸通红,带着笑意。   宁姜难得开口笑道:“小佳还是等两年吧,说不定能有公卿主婚呢。”   我笑不出来了,这压力好大啊。我没想过要当什么公卿啊……不过这话不能说出来,当时我就是这么诱惑宁姜的,要是让她知道了我毫无上进心的道者本质,说不定立时就翻脸了。想到这里,我下筷的时候都有些惶恐,还好苏西坐在身边,帮我挡住了宁姜的视线。   家庭晚宴的气氛冲淡了纠结我数日的积郁,当天晚上睡得特别好。而且现在跟苏西越来越默契了,总算知道为什么人家说“食髓知味”了。虽然我牢记“少年人血气方刚,戒之在色”的教条,但是身边躺着一个柔情似水的大美女,血液就不进入大脑了……   翌日一早,太阳从窗格里洒了进来,落在我脸上。我用手挡了挡,效果并不怎么好。身边已经空了,苏西一向都起得早。听着窗外的鸟鸣,我真心不想起床。要是我有仆人就好了,我会让他去帮我请假,就说我病了……可惜家里秘密太多,至今都不敢采买人口。   ——其实主要是我钱不够用。   苏西端着铜盆进来,将布巾拧干,轻轻覆在我脸上。温热的布巾顿时驱散了我眼皮的沉重,我猛地挺腰而起,抱住苏西就是一口。苏西被我咬在脸上,满脸通红,轻轻挣挣身子,柔声道:“君子还不起来么?已经要到朝会的时辰了。”   我放开苏西,无奈道:“真是希望可以永远不参加什么朝会,无聊死了。”   “多少人求之不得呢,大司寇。”苏西笑着将我的朝服和獬豸冠捧了出来,放在我身边,“妾侍君子尚服。”   我站起身,展开双臂,像个衣架似的任由苏西将衣服一层层套在我身上,感受着晨曦般的轻柔。还不等我过瘾,过道上传来急促的跑步声。   小翼一把推开移门:“夫子,主父急召。”    风起沙丘 第51章 第四十九章 出奔(二)   赵雍是在桐馆召见我的,最近他好像喜欢上这里了,听说晚上都住在这儿。原本只是个别馆的地方居然成了主父宠爱的寝宫,以至于内宫佳人们以桐叶为时尚,命人打造了不少桐叶形状的饰物。   来接我的是信期,亲自赶车,带着一头薄汗,满脸的焦急。我在车上坐定,一言不发,直到信期忍不住道:“主父昨晚就想连夜召见狐子,大王苦劝之下才熬到今早。”   “喔?宦者令可知是何事?”虽然现在这个时代阉人会被鄙视,但是宦者令这种官员可不是一般的阉人,我还是保持着适当的礼貌。   虽然我的礼貌在旁人看来近乎没有。   “奴确实不知。”信期道,“不过似乎和李氏有关系,主父说,要族灭李氏。”   “哦。”我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不再言语,把信期憋得够呛。   赵雍的确说了要族灭李氏的话,而且不止一遍。他甚至还拔出佩剑,将几案劈成了两半。木屑都溅到了我脸上,不过我连眼皮都没眨一下,十分镇定。真希望有个摄影机,把我这种王者盛怒之下不动声色的神情拍下来,不说流传千古,回家自己陶醉一下也是很不错的嘛。   说实在的,我真心难以理解赵雍的盛怒。在我看来,只有我才能让赵雍这么愤怒,没想到李兑居然比我做得更到位。我还没让赵雍怒到劈桌子的程度呢!   其实李兑也没做什么,他只是做了一件很流行的事:   出奔。   大臣出奔很正常,有跳槽的,有辞职的,有逃难的,有想换个环境散散心的……时至今日,哪一国没有出奔的大臣?而且密谋兵变这种事都被老板发现,还不出奔等什么?所以李兑在昨晚跟我分手之后,孤身一人出奔魏国去了。   所谓的孤身一人,是指除了御者,因为李兑貌似也不会驾车。不过这个御者显然没被视作“人”,有资格被关注的人都留在了邯郸的家里。我对于李兑这种人由衷无语,居然能做到如此绝决。要是哪天我要出奔,怎么都不会舍弃苏西和那两个姐弟不顾的。   “狐婴!”赵雍果然开始迁怒了。   我不知道有资格大早上被叫过来迁怒挨骂是不是宠臣的幸福,反正我很讨厌这种行为。   “臣在。”我淡淡道。   “你身为司寇,怎么能让这种事发生!”   正戏开始了。我是应该让他消消气再气死他,还是直接顶回去噎死他呢?   算了,放他一马吧,他已经很悲剧了。   “主父,你自己身边的人被人收买了,能怪下臣么?”我微笑道。   其实我也觉得很悲催,还想通过李兑把公子成拉扯出来呢,结果这才多大的动静啊,李兑就跑了。这和我想的打草惊蛇完全不一样啊,公子成难道就此放弃了计划?不是应该对赵雍调整郡守的事做出反应么?   当然,这种跟人斗智失败了的话,我是不会告诉赵雍的。   赵雍真正气的,就是他身边有人被收买。调整郡守只是第一步,下一步就是解决内部不安定因素,李兑和公子成。昨天下午赵雍在接见赵固的时候说漏了嘴,说邯郸有人图谋不轨,私藏军械,又说要挤出邯郸的脓疮……当天晚上李兑就跑了。   赵固是赵雍的宗亲,也是跟着赵雍南征北战的手下大将,自然深得信任,不会泄密。那么泄密的就只有身边那些内侍阉人了。虽然已经将那些人全都斩首,但在自己的地盘都不能随心所欲说话,依旧让赵雍感受到了极大的冒犯,这才会如此失态。   我顶撞他,充其量是我的性格问题,赵雍还没小心眼到因为别人的性格不好就要灭人家全族。但是在他身边安排耳目,那就等于把剑伸到了他身后,跟顶撞他完全是天壤之别。   还好赵雍不知道我也在王宫里安插了耳目。   我回忆起昨晚跟李兑听筑乐前后的情形,李兑应该是在筑乐中获取了什么信号,于是连夜出奔。   “主父身边的内侍之中有没有燕人?”我随口问道。   “燕人?”主父一愣,转而道,“你是说燕国人也牵扯其中?”   我将昨晚的事告诉了主父,并且强调了燕国的可疑之处。   “封了那个黄金台!”赵雍怒气转化成了杀气,“寡人要伐燕!”   “主父,息怒。”我柔声道,“兵者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再说,杀鸡焉用牛刀呢?”   “说说吧!你这只狡猾的小狐狸又想到什么点子了!”赵雍踢开断裂的几案,大马金刀地坐在席上,一手拄着剑,并没有收起来的意思。   “用间无可厚非,能用间解决的事,比动兵要强许多。”我笑道,“再说,敌国有间在我国中,也有好处。”   “什么好处?”   “若是我政治清明,百姓安居乐业,国富兵强,敌国从间而探知,哪里还敢轻辱我国?”我道,“这也是不战而屈人之兵。”   赵雍狠狠哼了一声。   “再者,留下敌国间谍等到缓急之时,反以误导,比我方用间更为便利,也就是孙子所谓的‘反间’。”我道   赵雍略松了口气,渐渐平复了呼吸。他看着我,疲惫道:“这就是寡人厌恶朝堂的缘故。”   我笑了笑。   “你别奸笑,”赵雍故意瞪大眼睛,做出一副凶狠的样子,“身为大司寇,这事该不该你管!”   “该。”我道,“请王上拨下军费,臣为赵国打造出一支隐军。”   “要多少?”   “一人百金,约略如此。”我道。   “这么多!”   “一年之费。”我补充道。   赵雍不说话了。   你以为我是在信口胡诌么?   其实一点都不夸张!间谍机构的开销费用绝对比军费高。从前期投入来说,间谍的培训要比普通士兵高许多。挑选种子也更严格,各种教官、场地、日常开支都不是普通军队能够比拟的。   等到有了足够的种子,铺开一个间谍网更是烧钱。要维持那么多线路,要往来各地,开办各种掩护场所,哪怕是亏本买卖都得做,这些都是硬性开支。软性开支更不用提,你得让间谍没有后顾之忧吧,家里人得安顿好吧,敌国的官员得买通吧,间谍要展开工作得各种经费吧,有时候还得考虑让人家享受一下放松紧张的神经吧……   这些钱算下来,一年百金貌似还有些保守。   这都还没算间谍牺牲之后的抚恤金呢。   “这个,国库或许不够丰裕……”看得出来,赵雍的确想打造一支间谍和反间谍大军,但是赵国连年用兵,国库太仓都已经面临空虚了。   我知道赵奢上任之后对各地仓储进行了巡视,严格要求了各地税务仓储管理,虽然有些激进,不过趋势总是好的,大概再过两年就能看到他的工作成果。治国就是如此,三年内能看到成果的事都算快的了,所以政治家着眼数十年数百年之后,政客却只看眼前利益。   呼,看来想借国家的钱搞情报工作还是没多大希望,只有继续等机会了。好在我有小翼,这孩子居然知道以战养战,用收来的保护费支付耳目的情报费,很有头脑。宁姜那边就有些让我深感悲催了,要不是侵吞下来的张氏家产,以及十三郎给的秘密分红,怎么满足那些饕餮的胃口?话说回来,宁姜的情报质量的确是要高很多。   不过光是这么几条孤零零的线路,别说间谍网,就连豪族大户们有意无意编织的消息网都算不上!   “对了,寡人向宗室加重税赋,如何?”赵雍突然激动起来,“公族、卿士、大夫与百姓一体纳税!每年每家多出一倍人服役。”   我木然地看着赵雍,这孩子真的很不让人省心呐!   你是想引发国人暴动之类的历史事件么?这样下去就算沙丘没有变,总有各种“变”等着你!   何况赵国是因为没有一体纳税的立法么?并不尽然。按照赵国法律,公族卿士大夫都是要纳税的。问题是你儿子赵胜就敢带头抗税,税官严格执法之后差点还被斩首。恶劣的司法环境才是问题的根源,你这是在舍本求末。   不过我现在也明白了,正史上赵雍被围禁三个月,居然没有一支勤王兵起来勤王,正是因为你把赵国的强盛看得太重,忽略了营造利益共同体,甚至站到整个统治阶级对面!所有人都被迫跟着你的战车狂奔,你乐在其中,人家什么感受你知道么?大家都很疲惫的!   “你的想法是很好的,真要这么执行,赵国的强大指日可待,但是……”我拖长了声音,“你这样做的后果很可能所有贵族团结起来将你流放到国外去。”   “寡人手中数十万甲士,还怕他们!”赵雍冷笑。   姑且不说你吹牛吧。人真要被逼急了,只要埋伏几个死士就能解决你了,数十万甲士顶毛用?   我道:“专诸聂政之事犹未远,主父已经忘了么?”   赵雍无语了。   晨困刚刚过去,鄙人谈性正浓,接连又道:“此次沙丘之事看似是安阳君想夺位,实则也是国内宗族骚然欲动。如果你不愿意放下身段从宗族内部解决问题,即便沙丘无事,下次总还会有别的事变。只有一日捉贼,岂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赵雍长叹一声,站起来走了两步,将剑收回鞘内,问我道:“我赵国自简襄以来,历经几世了?”   这个问题不能算是问题,这是在赵国混饭吃的基本常识问题。从简子开始到现在的赵王何,已经传了八世九君。   “不曾内乱的传国有几次?”赵雍又问。    风起沙丘 第52章 第五十章 出奔(三)   印象里赵国的传承是挺悲剧的,内乱不断。   不曾内乱的传国,让我想想……简子传襄子不能算。襄子传桓子,桓子被献候击杀;献候传烈候倒是没事,不过到了烈候赵籍才与魏、韩一道获得了周天子的册封,成为真正的诸侯,赵国立国应该从他开始算。   烈候被自己的弟弟武公谋害。武公死后,敬候打败了武公的儿子赵朝,迁都邯郸。敬候死后有公子胜与公子种争立的内乱,最后公子种胜出,是为成候。成候有三个儿子,公子语、公子渠、公子成。此次内乱在公子语与公子渠之间展开,最后公子语胜出,为肃候,也就是赵雍的老爸。   这么一盘点下来我也吓了一跳,从烈候开国以来,赵室传国唯一和平而没有内乱的一次就是赵雍继位了。而且只要是对当时环境有所了解的人,就能知道赵雍之所以能够平安继位,并非赵国公族们变成了善男信女。   首先是赵雍的身份。肃候就他一个儿子,从大义上来说国君非他莫属。   其次是肃候的葬礼。当时大国如秦、楚、燕、齐、魏,都派出数以万计的锐师前来参加葬仪。一般诸侯薨,往吊的最多只是个百人使团,诸国这样做派显然是有族灭赵室瓜分其地的想法。幸好当时的辅臣都不差,赵雍自己也很争气,没让他们得逞。我相信那时候的国君宝座一定很烫,让那帮公室避之不及。   “寡人的禅位真是怠政么!”赵雍盯着我的眼睛,“寡人只是想终结这种同室操戈的丑事罢了!”   虽然你说得很认真,但是一般盯着别人眼睛是因为对自己的话缺乏自信,极度渴望知道对方是否相信的一种表现。   真相只有一个!   你丫就是怠政!   不过你找的这个理由也算过得去,简子要是复活看到自己的子孙这副德性,估计能再被气死。   为毛同样的基因,秦人就没你们这么多幺蛾子啊!   要不是我上辈子是越国人,我早就否认自己的赵人身份了!可惜越国已经在十一年前被楚国灭掉了。   有这样的历史原因,赵室君侯对自己同族的戒备和敌意恐怕远超敌国。看着赵雍充满悲恸和不甘的眼神,我有种被紧紧缠绕住的感觉。那种藤蔓一样的缠绕感源于历史的沉积,这是个活生生的世界,有自己的历史和文化。我一直对山中生活存有留恋,其实是我对这个世界的抗拒……尽管我毫不怀疑自己是华夏文明的后裔,但是跨越千百年的时光让同一种文化变得大相径庭。   每一场权力游戏的交替都是一种搏斗,一个家族,一个诸侯,一个天下,莫不如此。列国之中也不乏内乱,但跟赵国这样极端的例子比起来算是好太多了。按照老人们说的“龙生龙,凤生凤”,只能把赵国这种现象理解为赵室传人都有一颗不屈的上进心。   “我提前召安阳君回来了。”赵雍说。   你这是要闹哪样啊?还嫌邯郸不够乱么?   “李兑出奔,足够震慑那帮鼠辈了吧?”赵雍又问我。   我的答案是否定。不能否认李兑在这场游戏中扮演着重要角色,但说他是决策人,恐怕有些过了。李家说起来是世族,但是现在的世族跟春秋时代的世族完全不是一样的东西。没有了世官世禄,世爵世封,世族只是看起来像狼的哈士奇。   “我还是认为公子成主谋。”我直言道,“李兑只是走在了前面而已。”   “赵成……”赵雍摇了摇头,“他胆子太小。”   “有些人是看着胆小。”我道,“臣很想知道,初胡服时,主父是如何说服公子成的呢?”   赵雍脸上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你猜。”   我告辞而出。   尼玛玩爹呢!这要是能猜,我还问你干嘛!   走出桐馆的时候太阳不过上到二杆,我早就已经习惯不知道确切时间的感觉了。李白说,天地是万物的旅馆,时光是百代的过客,何必纠结那么多呢?信期跟着我出来,主动为我引路,安排公家的马车送我回去。说起来我这个上大夫大司寇真的挺悲催的,上大夫府邸还没选址不说,仆人车马都没没下发。赵雍说从来没有给官员配车马仆人的前例。   你妹!赵国有过穷人任大司寇的前例么!   我在信期的搀扶下上了一辆素车,没有漆绘公室的标识和繁杂的饰品。不过从轮子的高度就知道它的主人来历非常,所谓高车是也。我觉得这车比旁边停着的那些王室用车要好很多,那些车看上去就像是暴发户坐的,这车才是摘了标识的宾利。   太阳渐渐热了,落在身上的阳光微微发烫,让我又有些晨困。看看两旁的景色,回到邯郸城还需要一会儿时间。在这个慢节奏的世界里,我完全可以暂时抛开沙丘的压力,先回家睡个回笼觉什么的。不过首先得放下车帘,否则这么暖和地晒着,我在车上就会睡着过去。虽然车座的位置足够我躺下,但实在有碍观瞻,即便放浪如我也不得不顾忌一下民众的目光。我在民间的声誉可是很不错的,别因为这个小事破坏形象。   我打了个哈欠,御者响了一记鞭,马车驶进最后一个弯道,只要绕过这座三十多米高的小山丘就能看到高耸的邯郸城墙。我觉得我的神智已经开始离开身体,马车颠簸的节奏完美地起到了摇篮的作用。就在我已经恍然入睡的时候,突然心生警兆,整个人像是被电了一下,原本已经模糊的视线突然清晰起来,目光自动聚焦在山丘的树林之中。   这一刹那,腰间腾起一股寒流,浑身寒毛尽竖。我抽出佩剑,顶在御者腰间:“回宫城!”   御者大惊之下差点翻车,不过马儿在他高明的驾驶技术之下还是稳住了急转弯带来的震荡。看他这么服从,我心中的警戒稍稍放松了些,将剑收了一些,不小心捅进去的话就乐呵大了。   “大司寇……”御者声音嘶哑,“小奴可有冒犯之处?”   “前方有贼人埋伏。”我对他道。   御者的脸色都变了,加了一鞭,马儿跑得更快了。   作为回应,身后传来了马蹄踏地的踢踏生。我回过身,看到十来骑人马追着我们,一色的褐色短衣,披头束发,看不出是谁家的手下。这些骑手都是老手,放松缰绳,使其不勒马胸,好让马跑得更快。他们没有佩戴弓箭,明显是要拦截我们之后肉身搏杀。我看了看御者的身材,比我壮实一点,但跟后面追兵中最瘦弱的那位比起来还有些差距。   为今之计,只有快马加鞭逃回宫城求救了。   从那些马匹的身高腿长上看,都是优良得可以作为赛马的代马,要想跑赢一辆马车实在太没有悬念了。   我实在不想坐以待毙,但的确又帮不上忙,不由心中焦急。眼看着后面的追兵越来越近,背后腾起一股凉意。   起风了!   我感受着风向,毫不迟疑地宽衣解带,脱下宽大的深衣,绑在车后支撑车篷的木柱上。风渐渐大了起来,将衣服吹胀,不知是这种临时挂起来的帆的确有用,还是我的心理作用,好像马车跑得快了许多,甚至拉开了后面追兵的距离。更可能是眼不见心不烦,被衣服这么一挡我就看不见后面了,正好可以专心想想怎么躲过此劫。   莫若等会转道的时候跳车躲进山里?   我估测了一下车速,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更害怕御者被他们抓住之后出卖我,这里的山也只是山丘,没办法藏人。更何况我也不是特种兵出生,进山也未必逃得了追杀。   眼看又要进入直道,后面的追兵要追了过来,前方也传来轰隆的车声。   除了骑兵还有战车?   我惊诧了,谁这么恨我!   从事发到现在,我一直在考虑如何脱困,故意不去想是谁埋下的这支伏兵。一旦要考虑幕后主使,就得考虑自己是否已经暴露。其实我有什么好暴露的?我是主父的信臣,这是公开的事。至于告发李兑,我相信主父不至于在这点上把我泄露出去,而且每次我们谈沙丘的事都很注意,一个寺人都不曾出现在左右。   我只是个人畜无害,洞察力比较强的朝堂新贵,谁会非要置我于死地呢!   前方的车轮声越来越近,一辆高车出现在我面前。   我总算松了口气,来者车旗上打着“剧”氏字样。虽然不知道是剧家小谁,反正敢明目张胆地打出旗号肯定跟后面那伙人不是一起的。有高车的家族非富即贵,这样的人出行可不会像我连侍卫都没有。   对方见到迎面狂奔来的马车,当即选择刹车,以免避让不及。因为马车并没有刹车系统,所以他们的两匹马打了一个大大的圈,方才停了下来。我的御者也把他们视作救星,放慢了速度从旁边穿过。   我冲对面车上的一老一少喊道:“在下大司寇狐婴,为盗贼所追杀,恳请先生出手相救!”   那老者还没说话,老者身边的少年已经跃下了马车,脑后马尾长发一甩,腰间佩剑已经出鞘,白刃在阳光下反射出耀目的光斑,只听他暴喝一声:“剧子辛在此,何方蟊贼胆敢张狂!”   那一刹那,我仿佛看到了天神下凡,英勇无敌的小英雄!    风起沙丘 第53章 第五十一章 安阳君(一)   刹那的芳华。   昙花一现。   世界太残酷了。   酷酷的剧辛高举着佩剑,一夫挡在众贼面前,宛如山势。   他喊道:“给我拿下!”   他在跟谁说话呢?我被雷到了,他以为自己身后有千军万马么?我是不是应该继续加快速度跑路啊?喂!御者,你停车干嘛?快逃啊!这小子完全靠不住!   似乎为了印证我的想法,剧辛回头看了一眼,发现自己的家兵侍卫并没有跟上,果断地将剑插回剑鞘,跑回高车,敏捷地攀了上去,冲他家的御者喊道:“快逃!”   要是以后开创小金人奖,我一定会建议主办方给你颁发一个“本世纪最佳丢人现眼奖”。   好在剧氏的家兵很快就追了上来,黑压压看起来有二三十人,手里持着长剑木杖,还算有点威慑力。那帮强贼见来了援兵,也不恋战,掉转马头就跑了。   我总算松了口气,下了车,走向剧氏,行礼道:“狐婴谢过剧子高义。敢问大人尊号?”   那人听我报了官号姓名,做出一副惶恐的模样步下高车,回了一礼,道:“中大夫肆师剧方,见过大司寇。”   我不等他把礼施全,连忙上前托住剧方,道:“若非大人,某家今日恐怕难逃斧钺之祸。”   剧方直起腰,往强贼们逃跑的方向看了一眼,恨恨道:“早听闻大司寇秉公直断,不料竟遭奸人嫉恨至此!大司寇出行,怎的不带仪仗侍卫?”   咳咳,你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现在礼崩乐坏,很多都不合规矩。大司寇位列五官,按照周礼是应该由卿士出任,出行仪仗护卫也都有明确规定。不过赵室只给我一个上大夫的爵位,我向谁说理去呢?肯定是赵雍那个懒得读书的家伙拍拍脑袋做出来的事嘛!   再说仪仗,你也知道官员出行有仪仗有护卫,但是谁出钱呢?公款都被我挪用得差不多了,让我从哪里去挤钱出来搞仪仗?你们这种大家族是不会理解这种没钱用而蛋疼的感觉滴!   “谋国不及谋身啊。”我感叹道。   “狐子这才是古君子之风啊!”剧方又拜了一拜,叫过那个最佳丢人现眼奖内定得主,“还不过来给大司寇行礼!”   “小子剧辛,见过大司寇。”那孩子倒是大大方方上来行了个晚辈礼,虽然我这个身体比他大不了几岁。   照道理说,我应该夸奖他几句,比如“少年英雄”啦,“有胆有识”啦,“古道热肠”啦……不过最后我鬼使神差地说了句:“小子,手脚挺快的嘛。”   “那是!”剧辛居然一脸得意洋洋。   我发现剧方满是沟壑的老脸变得红彤彤的。   剧方轻咳一声,问我是否跟他一起回邯郸。我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我由衷不相信自己判的那些毛贼会有胆量骑着代马中途劫杀我,所以回到邯郸也是一样危险。这次意外碰到了剧氏,还不如趁此机会借他的护卫回宫城找赵雍要一队人马保护我。   “从他们只派了十余骑这点上,可以推测他们知道我没有带随从。”我道,“而且我今天入宫离宫的时间刚好和朝会错开,若不是剧方来跟宫中对接沙丘大朝礼仪事项,很有可能就被他们得逞了。”   我见赵雍闭口不语,索性直接道:“他们的耳目是宫中人。”   “你觉得谁可疑?”四下无人,赵雍低声问我。   “你贴身内侍基本都……”我见赵雍脸色变了变,心中一阵快意,“没什么问题。”   如果是贴身内侍出了问题,那么这些人就不会在我回邯郸的时候拦截我,而是在信期出宫接我的时候就劫杀我。因为是急召,所以我从邯郸出发的时候肯定不会有侍卫跟随,反倒是离开的时候不能肯定赵雍会不会派人送我回邯郸。这样推理下去,在我离宫的时候对方才联络人手,中道埋伏。   我走的是宫城到邯郸最近的官道,又没有什么捷径小路,他们是怎么超过我并且还来得及伏下人马的呢?而且据信期说,内侍要出入宫城几乎不可能,非但手续繁杂,还要看长官的心情好坏。   “现在是不是有信鸽了?”我问赵雍。   赵雍一脸茫然:“信鸽是什么?”   信鸽还没有被挖掘么?   鸽子这种鸟类有极强的归巢意识,对于它们来说,只要不是出生地,都充满了危险和不舒服,所以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以最快的速度返回鸽巢。我记得上学的时候学过一篇课文,说的就是信鸽传递消息的故事,不过背景是公元前的古希腊。没想到现在中国还没有普及飞鸽传书。   “宫里有人养鸟么?”我问赵雍。   赵雍当然不会知道。于是叫来了信期,但是信期一口咬定:“不可能有人养鸟啊,宫里的内侍住的都是通铺,每人也就一张席子而已。”别说养鸟,就是私人物品都没有。   “鸟会传书?恐怕只有你狐子能养出这么聪明的鸟吧。”赵雍也是一脸不信。   别小看鸟类的智商和记忆力,有些鹦鹉比人都聪明。   “你吃鸽子么?”我又问。   赵雍点了点头。   鸽子的营养价值比鸡还高,体型没有鸡大,价格却和鸡差不多,只有贵族才吃得起。既然赵雍也吃,那么王宫之中必然有饲养鸽子的地方。赵雍给了我一队亲卫,在信期的带领下直扑尚食监。   尚食监在宫城的西北一角,占地不大,其中庖厨往来,杂役乱窜,看着十分混乱。地面上满是杂毛残血,墙壁上随处可见烟熏火燎的痕迹。闻着那股混杂了不知什么味道的气味,我明白为什么孟子说“君子远庖厨”了。   在这里阉人的地位比一般人高,信期这么个不长胡子的男人甫一出现,满耳的嘈杂声就像突然消失了一般,甚至听得见亲卫身上甲片的嚯嚯摩擦声。   “就是这里。”   信期随手拉了个杂役带路,很快就找到了鸽舍。   鸽舍做得很给力。实木搭成的小屋子,分成四格,里面清扫得干干净净。一对对的鸽子敏锐地看着我这个外来客,微微往里挤动。我看着这些灰色的鸽子,并不能分辨出肉鸽和信鸽的区别。在现在这个时代,育种还只是一种朦胧的概念,应该也没分得那么细致。   负责鸽舍的杂役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居然敢给大王吃死鸽子!带出去交给司寇署发落!”如同事前约好的,信期大声宣布那个杂役的罪状。在喊冤声中,杂役被拖了出去。   既然动手了,就得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宫中的耳目清除干净。平日里与这个杂役往来的寺人、胥徒、庖厨、隶役统统都要排查。   赵何莫名其妙地就成了这次筛查的原因——据说他吃了鸽子肉之后拉肚子了。   这种大规模的排查之下,果然有几个形迹可疑的寺人被揪了出来。其中一个寺人早上刚刚找过那个杂役,两人背着别人说了什么,随后那个杂役就失手让一只鸽子“逃”了。我坐在王宫一处临时开辟出来的公堂里,平日的佐府成了宫里的文学,胥徒成了王室的亲卫,有模有样地开庭审理这起间谍案。   我一贯提倡“夜行”之道,有间谍最好是不声不响解决掉,这和一般的刑事案件完全不同。赵雍却喜欢迅雷烈风,最好把所有看不顺眼的东西都直接轰杀成渣。原本他还愿意接受我暗中调查的建议,但见我遇袭,总算逮到了一个上好的借口,把身边这些宵小全部清扫干净。我之所以妥协,也是因为赵雍愿意负担起我的护卫开销。真没办法,人穷志短马瘦毛长,该让步的时候就让一步吧。   审讯过程很枯燥,我决定使用疲劳审讯的方式。反复只问三个问题:“你是谁”、“谁让你干的”、“怎么联络”。根本不用管答案,只要反复问就行了,不让犯人休息,直到他奔溃就行了。这对受过严格训练的间谍来说未必有用,不过这个时代嘛,摧毁一般犯人的意志还是很有成效的。   安排好了审问事宜,我让信期找人把鸽子保护起来,这些可都是珍贵的信鸽啊!起码可以让我得到一批鸽子蛋,以后通讯就方便多了。   赵雍真的决定包养我之后还是很大方的,让我自己去他的亲卫军中挑选五十人,另外还送了我三十名奴仆。不过侍卫的钱有国家财政支付,奴仆的生活费就只有靠我自己了。   “我在赵国无根无蒂,只有回深山去找师父了。”我对赵雍道。   赵雍“愉快”地送了我二十镒金饼和十双白璧,外加丝绸五十匹,粟米五十石。   呼呼,你早点这么大方,哥何必每天为了吃饭发愁呢?真是的,都卖身给你赵家了,还不知道笼络一下人才。   不过看着这些内府里提出来的赏赐,我也有些头痛。金饼是非流通货币,白璧更是收藏性高于流通性,这两样东西还得拿出去自己变卖,真是麻烦啊。    风起沙丘 第54章 第五十二章 安阳君(二)   带着这种幸福的苦恼,我第一次有了当高官的舒爽感。四十人环绕着我的马车——另外十人我选了许历那个什,三十人尾随其后,缓缓从宫城前往邯郸。这种快意的感觉直到进了门方才消退,因为小佳告诉我,有个自称是我朋友的人已经等我好一会儿了。   “谁啊?”我看着门口的豪华马车,皱眉问道。   “他说他叫乐毅,”小佳道,“还有一个叫赵章。”   我把安顿三十人住宿吃饭的事交给了小佳,直接无视了她的愁眉苦脸,快步往正堂走去。因为家里没有其他佣人,所以苏西亲自持壶为两位贵客斟酒,算是极尽优待。至于苏西怎么认识乐毅的嘛……咳咳,能和乐毅交上朋友,就算表面上没什么波澜,回到家里总是该显拍一下的吧。   人家可是乐毅啊!   “狐婴见过公子。”我先跟乐毅见了礼,转而向安阳君拜道。   安阳君连忙避席回礼,称呼我为先生。以他的身份,这么做已经是礼贤下士了。我又请他上座,他推辞再三,终于我们三人还是以朋友的身份分坐主宾。我也是这才仔细端详了赵章,心中不由感慨,这孩子长得实在太像赵雍了。   安阳君遗传了赵家的两道剑眉,浓密深厚,眼睛倒是比赵雍大些,颇具神采。我一直听说公子章强壮,又因他十五岁就随父出征,亲冒矢石,总觉得他该是个五大三粗的壮士。谁料他竟然风度翩翩,举止有礼,阳刚之中蕴含柔意,根本不像是个为了权力能够手足相残的野心家。   他今天没有穿公子哥们喜欢的丝绸,只一袭淡色布衣,干净利落,是我们三人中身高最高的,显得很有气质。落座之后,他无意识地将腰间佩玉挪正,暴露出重视细节微末的小性格。在他身上有赵雍的磊落豁达,又有贵族的矜持克己,简直可说为人中龙凤,意-淫小说的主角了!   相谈数语之后,安阳君和乐毅对视一眼,对我道:“狐子名不虚传,请容某冒昧一言,万望恕罪。”   “公子过谦了。”我道,“狐某卑鄙之人不知忌讳,公子尽管指教。”   “狐子有功于国家,本该由大王封赏,怎奈今上不能遍察,使狐子这等贤人屈居陋室。某在邯郸有一处别馆,用具器皿一应俱全,想赠与狐子,勿拒为盼。”安阳君说得好像是求我接受房子一样,神情谦恭,让我怎么能够拒绝呢?就算我能够拒绝,门口那些人怎么办呢?苏西在宫里都不用做粗活,嫁我之后反倒体力劳动更大了,还轻了两斤。   我轻咳一声道:“公子见赐,怎敢遽拒。只是无功不受禄,狐某受之有愧。”   “乐子将先生的三策告知不才,不才深以为然。”安阳君说着,面露难色,“只是眼下不才却已经没有了退路。”   我挑了挑眉毛,微笑道:“愿闻其详。”   安阳君微微一顿,缓缓开口问道:“狐子以为,不才之所以能掌代地,靠的是什么?”   我没有回答,静静听安阳君讲下去。一般以询问开始自己故事的人,感情会比较细腻,乐于与人互动沟通。我不需要去打扰他,他自然就会将前因后果全都说出来。   对乐毅而言,安阳君造反不需要理由,诚如刘邦问英布为什么要造反,英布回答很经典:“想当皇帝而已。”对于我来说,安阳君的谋反动机却是值得一听的,因为我本质上是希望什么事都别发生。   “不才十五从军征,诚如世人谓我‘强壮’,手下百金之士过万,控弦甲士如云。”安阳君叹了口气,“这些人跟我尸山血海中厮杀出来,视我为主公,竭忠尽力,长锋所指虽火海刀山不避。狐子以为,不才能舍弃他们否?”   我微微摇了摇头。   “再者,”安阳君的声音变得压抑起来,“是北地豪族。”   北地豪族四个字里包含了三种人。一种是原来赵地迁徙过去的贵族,封臣,以及告老之后就食采邑的大臣之后。第二种是当地的异族,有林胡、楼烦等部落。这些人是赵雍七次北伐,自知不敌而投靠过来的土著。赵雍并不避讳出身,一体对待,允许他们居城,入伍,与赵人无异。第三种就是中山国灭亡之前暗中投靠赵国的世族,比如乐氏就是其中代表。   这三种人都有自己的利益所在,共通点就是希望能够扩大地盘,无论是良田还是牧场,越多越好。当北方已经打到了匈奴的地盘,一时啃不下那块硬骨头,他们自然将目光投向了南边。   南方豪族在军事力量上不可能跟北地相比。在北方边塞等地,将军开幕府治理军民,一应税赋收获不纳公库而入幕府。而南边已经完全实行郡县制了,就连封君在自己国内都没有收税征兵的权力。国际环境又不允许他们往中原入侵,只能往北面蚕食。   南北冲突就是如此简单形成了,要想解决却不容易。   “不才倒是可以回邯郸闭门闲住,那些跟我出生入死的兄弟又将如何自处?”安阳君问我,好像我真能给他一个答案似的。   人是感情动物,所以会被各种感情绑架。有些感情简单些,只是对物质的执迷。有些感情复杂些,源于共同经历的牵绊。前者可以组成利益**体,后者却演化为友情亲情爱情之类的社会关系。   安阳君手下的将士们渴望打仗,打能够打胜的仗,最好是往南回到自己的家乡,裂土封侯。北地豪族们也希望往南扩张势力,让家族的荣光越发闪耀。他们不会真正意义上的绑架安阳君,但是每天承受着这些人的劝谏、诉苦、忆苦思甜,说不定还有恨铁不成钢,威胁逼迫……安阳君势必会一步步走向反叛的深渊,就如同现在这样骑虎难下。   我之前小看了历史事件背后的力量,以为是安阳君受人挑拨而想夺王位,故而只要让他和随从出使外国就没事了。现在看来,安阳君一走,北方局势势必变化,到时候难免又是一场动荡,惹得生灵涂炭。安阳君不忍心看自己的兄弟手足枉死,我又何尝忍心看北地百姓无辜受戮?   安阳君说完,静静地看着我。我吸了口气,将他心里的牵绊更加透彻地说了一遍,让他顿生知己的感觉,同时我也从他脸上看到了一丝恐惧和无力感。谁能对抗这么庞大的势力呢?这不就是助君人者得天下的民心么?只是这种民心并非人人都能承受得了罢了。   “狐某冒昧请问公子,”我抬手作礼道,“公子以北地为基业,为何又和南方豪族结盟?”诚如刚才分析的,如果安阳君真的篡位成功,怎么调和南北势力的矛盾?这个关键问题不解决,赵国依旧面临下一次政变。   “南方豪族不满君父久矣。”安阳君道。   赵雍的确挺招人恨。以世族的立场上看,光是换衣服行胡俗并非不能接受。真正不能接受的是“骑射”。在骑射立军的理念之下,大量的楼烦人、林胡人、乃至匈奴人都进入了赵国军队。这些人有先天的技术优势,又有后天的政策优势,很快就成为了基层军官,大大冲击了世族对军队的掌控。世族子弟再也不能进入军队就成为将领,靠着自己的姓氏招摇过市了。   这些事赵雍当然很清楚,但是他无所谓。诚如他说的,十万甲士在手,谁能拿他怎么样?这点上,安阳君反倒要比他爹更谨慎,若是真的做了赵国国君,肯定不会如赵雍那样穷兵黩武。   “南方豪族,包括宗室,都不能信任。”我对安阳君道。   安阳君点头道:“但是要想兴兵也不容易。”那是当然,大军举旗之日,粮草辎重就得筹备妥当,以北地苦寒,要想独立支撑这么一场大战是很困难的。安阳君乐毅都以奇袭为上佳,就是出于这个考虑。   我叹了口气,好像看到了一个死结。   如果安阳君不造反就会被北地势力抛弃,赵国陷入南北分裂,赵雍只能再次起兵北伐。而且北伐不会成功,因为谁都不可能将北地豪族全部族灭,将异族全部屠戮,更重要的是北伐之后又造就了一批军功贵族,他们的封地也只能是在北方。   安阳君如果要造反,大军压境难度太高。要想奇袭得手,只有跟靠不住的南方贵族合作。而现在南方贵族借刀杀人的阴谋已经昭然天下,却成了一副合作与否由不得你的态势。   “其实主父已经想到了解决的办法。”我道。   “哦?愿闻其详。”安阳君有些激动。    风起沙丘 第55章 第五十三章 安阳君(三)   “主父想伐秦。”   赵雍的确跟我聊过伐秦的事,不过他没说过为什么要伐秦。在我看来,赵雍想打仗纯粹是个人爱好,并不会想那么深入。不过这并不妨碍我帮他脸上贴点金。   说起来伐秦也的确是个好主意。第一,秦国已经惹得天怒人怨,打它很容易找到大义。第二,我们有河东土地在秦国人手里,就如刺入赵国的木刺,总得拔掉。第三,能够将北地积聚的那股“气”发泄掉,缓解国内矛盾。   问题就是,未必打得过秦国。   尤其现在秦国新败,再动手很容易造成秦人举国动员,进入“哀兵”状态。孙子说,哀兵必胜。当初我花了那么多口舌分析了秦赵各自的优势劣势,并非唬弄他。   “那就伐秦吧!”安阳君眼睛一亮。   我在抛出伐秦论的时候就已经料到了安阳君的反应。伐秦不是不可以,但不是现在。没有一战而胜的把握,何必盲动呢?   “乐某有一二浅见,还请见教。”久久没有说话的乐毅开口了。   我和安阳君都郑重地看着乐毅。   “伐秦无论军事胜败如何,都可以解当前的困局。”乐毅道。   我听了眉头一跳,果然不愧是千古名将,被诸葛亮推崇的高人。这么简单一句话,已经点透了我们的战略目的。胜,固然可以缓解国内矛盾;败,一样可以让聚集起来的乱势发泄出去。   不过……“乐子此言某不敢苟同。”我摇头道,“若是伐秦失败,固然可以缓一时局势,但是得不偿失。”   天下战国最重要的是什么?人口!没有人口就没有兵员农夫,没有兵员农夫就无法耕战,不能耕战就只有被人灭国。   用有限的人口去做这样的交易,我觉得很不值得,甚至是饮鸩止渴。   “昔者吴越之战,”乐毅道,“勾践举国奉夫差,自身为奴,终究能够复国制霸。我们伐秦,就算败了也不至于如越国一般亡国,却能换取时日,解决豪族。”   安阳君听了默默点头。   “乐子不争一城一地,不论一日之胜败,实为兵家至理。”我道,“不过,眼下的局势,无论我们伐秦与否,安阳君都不能参加沙丘大朝。”   安阳君苦笑:“那就只能被视作叛逆了。”   乐毅劝道:“公子可以回去之后称病不出,潜回北地,沙丘事由毅代行。”   安阳君看了看我,点了点头。   送两人出门的时候,我发现乐毅的脚步轻快了些,他因劝服安阳君感到满意。安阳君却步履沉重,看来心中依旧还在纠结。送他们上车之后,安阳君府上执事很快就送来了邯郸宅邸的钥匙和文契,带人过去交接。   我把这事交给了小佳,坐在书房里等小翼回来,只觉得一时烦躁,连书都看不进去。   现在沙丘格局已经近乎明朗,但是要想破局却又不清楚对方的底牌。乐毅在沙丘起事,成则赵国十数年不乱,若是败了就立马面临内战的危险。身为一个赵国人,我不希望看到这种无意义的内战。要想解决内部资源争夺的矛盾,唯一的办法就是向外扩张。   “夫子,你找我。”小翼推门而入,脸上风尘仆仆。   我松了口气,暂时放下了安阳君的事,道:“李兑出走的事,你没得到消息?”   “夫子走后我才知道。”小翼道,“夫子,现在李兑府上人心惶惶,不知道大王是否会降罪他们全家。”   我道:“是这,你先把李兑府上的僮仆都撤出来。如果李兑不回来,自然不用他们在那里浪费时日。如果李兑还会回来,再让他们回去。”   “如此,不就显得不忠心了么?”小翼皱眉问道。   “这些人入府不足月,有什么忠心可言?反常即是妖,表现得过于忠心就是可疑。”我对小翼道。   小翼连连点头,当下就去照办。   我刚坐定,宁姜进来了。她也是来问李兑的事,不过她的眼线跟着李兑已经快十年了,所以我保证眼线的生命安全,让他留在府里当忠臣,照顾好李兑一家老小。   “今天我被人伏击了。”我淡淡道。   宁姜有些吃惊,道:“什么人干的?”   “有人在宫中设下了耳目,”我道,“要查清楚倒也方便,只需要跟着鸽子走就行了,但我想一网打尽。”言罢,又将宫中的事告诉了宁姜。   宁姜皱眉道:“恐怕已经惊动了他们。用间的惯例,一旦暴露便要死难,否则后患无穷。”   就像你这样么?我心中窃笑。   “宫里只说大王吃坏了肚子,所以要追查责任,而且对外也封闭了消息。”我道,“你在朝中权贵之中的布局如何了?”   “进展缓慢。”宁姜道。   “欲速则不达,慢慢来吧。”我叹了口气。   因为白天剧氏出手相救,我晚上还得登门致谢。宁姜帮我准备了一份礼物,不算很贵重,但也不会丢人。剧方倒是很客气,回礼比我送的礼物还要值钱。他也不是毫无所求,希望我能照顾他孙子剧辛。   司寇署里正好在招募识文断字的年轻人进行法官教育。我询问了剧辛的意见,答应让他作为法官预备生去司寇署观政学习。只要他肯学肯干,升任理士不过是一年左右的时间。   等我回到府中,廉颇和许历都已经到了,在正堂等我。两人默默地坐在堂上,没有说话,持续性的军事训练让这两人都成熟了许多。廉颇已经快三十了,不像许历那样有可塑性,不过他现在已经找到了练兵的乐趣,没有了对特种部队的执着。   “两位。”我朝他们拱了拱手,自然坐在主座。一个是我的下属一个是我的从属,客套什么的都可以省了。   “这么晚还让你们等我是有件事需要你们去办。”我开门见山道,“是这,七月半的沙丘大朝,我们还是得办得稳妥些。廉兵尉。”   “属下在。”   “新兵训练得如何了?”我问。   “已经令行禁止了。”廉颇一脸成就感,“可以一用!”   那就好。我点了点头,道:“你持我大司寇印玺召集沙丘附近乡县三老,村落族长,凡是外来人,无论其他,先一律拘捕,等大朝之后再行甄别。”   “属下领命。”   我示意廉颇可以先走了,早点回去休息,一定要将人口盘查清楚,尤其要注意村中粮食消耗、男女比例,不可让人瞒混过去。廉颇连连应诺,疾走而去。   我又对许历道:“现在潜行、攀援科目如何?”为了方便他们训练,作为最后救援赵雍的奇兵,我连吉利服、迷彩服、钩索这些高端的东西都拿出来了。   “主公,可以一用了。”许历改口了。   他现在还是国家军人,并没有吃我的食禄,眼下改口叫我主公显然是有投奔之意。我默认了这种关系,许历给我的感觉还是很不错的。有时候会觉得他过于放肆,不过这种心气甚高的人,不折服他自然不可能得到他的效忠。   我本来没指望这么快就折服这孩子,今天也算是意外之喜。前几天他因为队员有夜盲症的事来找我时还没有这么恭顺的表现。哦,对了,关于夜盲症也是个问题。   “患了雀蒙眼的人怎样了?”我问道。   “每日加餐猪肝兔肝之后的确好了。”许历诚服道。   我放下心。这支十人小分队要想跟人对阵有些勉强,不过出其不意还是很容易的。李兑出奔之后,沙丘的工程依旧在十三郎的掌握下,有了更大的灵活性。我让许历他们假扮成工匠,最好是切实了解一下沙丘行宫的实际布局,做好夜里潜入救人的准备。   许历走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今晚小佳就住在安阳君送的新宅里。小翼拿了金饼去寻摸一套自己的住宅,以后更不容易让人知道我和他的关系。   进入六月之后,天气闷热起来。我解开衣衫,推开门来到院子里,在夜晚的凉风中仰头观星。虽然师父跟我说星空不会骗人,但是我对于“星辰演化大道轨迹”这事缺乏天赋,根本无法从中看出什么。每次看着满天星斗,我只会被它们震慑,使我牢记自己只是渺小如尘埃的事实。   距离七月望只有一个半月了。   安阳君接到诏令之后轻装先行过来,并不为人所知。又过了数日,他的大队随从方才浩浩荡荡来到邯郸,入住旧邸,随后入宫觐见主父与赵王。   我再次与安阳君相见是在朝会上,他坐在肥义身后的散席上,位列平原君之上。他的随从之中有个年若四旬的中年男子,其貌不扬,眉毛淡得就像没有一般,留着两条稀疏的胡须,上唇外凸包着下唇,远看有些像鲶鱼……那人就是代相田不礼。   田不礼本来是宋王偃的大臣,跳槽到了赵国,一直爵位不显。赵雍册封公子章为安阳君之后不知道怎么想到了他,命他为代相。其实赵雍也的确煞费苦心,他封了安阳君在代,又命他为代郡守,将食邑与牧守之地重叠在一起,又派了个外国来奔没有根底的大臣为相,客观上造就了安阳君在北地的权威。只是现在这种状态反而让安阳君遭到了意志绑架,惹来更**烦。   赵何的表现很不错,十分友善地向哥哥表示千里应诏赶回来的谢意,也含蓄说明是父亲想念儿子,所以才下的诏令。这样说话的好处就是能够安抚安阳君,显得王家也是温情脉脉。   最大的好处是可以避免内战,不过看透这点的人好像不多。   我对于这些虚应故事不感兴趣,现在最让我关心的是燕国人在黄金台的举动。    风起沙丘 第56章 第五十四章 邯郸六月(一)   在疲劳审讯之下,宫中那些杂役寺人纷纷招供,所有线索指向了我无意中撞入的黄金台。我两世为人都没有碰到过的巧合居然在这里碰到了,很像三流狗血电视剧的推动情节的必备法门——无意间撞破。   因为这件事牵扯太广,所以燕国的秘密情报点当然也不会留着,直接派人扮作客人进入黄金台,出其不意地将里面人员统统捉拿归案,缴获大量黄金白璧铜钱,但是没有看到鸽子。他们把鸽子养在城外,这样放飞的时候不会被人注意。   我郁闷的是这次行动居然一点往来文件都没有发现,只能对着一笔经济收入发呆。这笔钱当然不会交给国库,虽然赵奢来请教过这个问题,不过我理所当然地告诉他:“大王的旨意,划拨给司寇署使用。”现在司寇署在大力整治淫民,需要大量的资金。   “淫民”这个称谓因为李悝的变法而流行开来,指的就是那些流窜于市井,不事生产的游手好闲之徒。虽然农村里也有,不过数量上要比市井中的少很多。之所以这种人会大量聚集在城市里,那要从春秋时代的国野同流说起。   在春秋时代中前期,征兵的范围只限定于国人之中。所谓国人就是住在城里的人,他们的祖先都是有军功的军人,平日享受着城市生活的便利和安全,一旦开战就要拿起自己的武器参加军队保家卫国。后来战争规模越来越大,只靠国人就显得力不从心,于是魏国李悝最先打破国野界限,从野人之中征召兵员。所以春秋时候能够有三五万人就足以成为令天下胆寒的庞大武力,而现在一个郡就能凑出万把人。   再到了吴起时代,兵员开始精选。很多城市居民手不提肩不能抗,根本比不过生活在城外的“野人”,当然不能选入军队。这些人平日不事生产,占据着一部分生产资料,战争时又不能随军,游荡于市井,就成了法家最痛恨的“淫民”。   十三郎手下很多都是淫民。   我之前已经招揽过了一批,将司寇署的内卫警察部队扩编到了五百人,但是对于十万人口的邯郸来说,依旧有大量游手好闲之辈。为了分散某些人的注意力,使廉颇在沙丘的行动尽量不惹人关注,我在邯郸也展开了大规模的打击“淫民”活动,将这些淫民的家产收缴,本人充军为奴。这样一来还有个意外收获,邯郸的房价跌了不少。很多人贱卖家产,在乡中置地务农,以求自保。   随着整治活动的展开,司寇署的工作量也增加了。天然的候补官吏已经不够用了,只能扩大学校招生,实行定向培养。   西周时对高等教育的重视就已经写入了制度典籍,怕后人不重视还特意刻在金器上。所谓“大学在郊,天子曰辟雍,诸侯曰泮宫”,从周天子到地方诸侯都要在郊区找个水草丰茂的地方,四周最好有活水环绕,中间高地建有厅堂式的草屋,附以广大林苑,好让子弟们修习六艺。   这就是公学,又细分为国学与乡学。国学是贵族子弟们学习的地方,乡学是对平民子弟进行教育的场所。这两种学校就像是哈弗耶鲁和希望小学的差距一样,前者是培养贵族精英统治阶级,后者只是训练刀笔吏。   虽然孔子之后开始流行私学,但现在为止公学还是主要教育渠道。法律是门专业操作性很强的科学,让那些贵族子弟国学毕业之后来当个佐府令史肯定没人干,我只好在乡学里设置课程,选拔刻苦认真且天资聪慧的平民子弟重点培养。   这才是我的本职工作,但是现在因为沙丘的事,弄得我一直操心副业,就连司寇署里露面的次数都少了许多。本来还想写一本法律基础知识入门教材,结果因为信鸽培育的事缠住了,所以编写教材的荣誉只有让给贾政和仇允。   我真不是一个爱心泛滥的人,从没养过小动物。如果要我选择的话,我首先会选择猫狗这样的哺乳动物,然后是观赏鱼,最后才会养鸟。因为鸟实在是太吵人!为了伺候这些精贵的动物,我不得不降尊纡贵前往大牢,把料理鸽子的两个杂役提了出来。   说起来他们的确是无辜的,只是养鸟让人家用而已,能有多大的罪过?不过奴隶制社会残存的野蛮法律并没有放过他们,两人都判了死刑,跟几个小头目的区别就是死法略微能够接受而已。   在给我养鸽子和死刑之间,两人毫不迟疑地就把我视作再生父母了。不过我还是得提出很多意见,比如鸽子的放飞,鸽舍的清洗和通风,强健鸽子的配种……最让人头疼的是鸽子这种动物死心眼,一夫一妻制也就算了,认准了配偶之后就打定主意从一而终,所以配种之前还得建立好谱系,以免近亲繁殖导致种群退化。   当然,我不用解释基因层面上的东西,只要告诉他们怎么做就行了。至于他们会怎么想关我屁事?我只要健康强壮的鸽子。按照这个时代普遍流行的奖从轻,惩从重的习惯,这些鸽子要是死了一只,两人就得赔上两只,也算对他们的业绩考核吧。   “你认为燕人会有异动么?”宁姜问我。   我坐在石头上,看着池子里的鲤鱼,没有反应。   虽然我家产不多,不过搬家还是用了一些时日。安阳君送的这所宅子靠近东门,也算是在权贵聚居的高尚住宅区,距离他未封时候的旧邸只有五十来步的距离,后院紧邻的围墙相隔不过三尺。他当初买下这个宅子的目的其实是扩建自己府邸的,见我住房狭小就很大方地先紧着我了。   宅子一共三进三堂,十二间厢房,两旁带有花园。内宅里有两栋楼阁,中间由飞桥相连,一条人工挖掘的水道从飞桥下穿过,汇入花园里的池塘。我很喜欢这个葫芦形的池塘,让小佳找了点鲤鱼养在里面,偶尔扔点蚯蚓之类的鱼饵下去。   我站起身,穿着芒草拖鞋,起身沿着花园里的石子路缓缓走着。六月已经是阳气鼎盛时节,院子里花草丰茂,绿树成荫。赵雍送的三十个奴仆都正当壮年,将这个宅子清扫得干净,无论走到哪里都看不到会让我不爽的东西。更难得的是,这些人算好了出入打扫的时间,永远不会在我逛园子的时候出现。四十个侍卫分成了四班,无论何时都有两班人会或明或暗保护我,让我增添了不少安全感。   不过这些外来者让宁姜不那么愉快,她现在就算在家也会在脸上画出一条触目惊心的伤疤,然后戴斗笠面纱遮住,不让人看她的真面目。我喜欢她这种谨慎。张家覆灭之后,齐国在赵国的一个情报站就此拔除,但谁都不知道孟尝君是否另外还有伏线。   我从袖子里取出三枚竹简,上面字迹纤细。这是小佳帮我编译好了的秦国情报。师涓没有让我失望,这封“家书”主要是向我汇报秦国工作的展开情况,非但楼缓府中发展了一些下线,景泰和另外一些秦国内府官员的动向也开始明晰起来。眼下秦国内政事宜一如平素的安定,任鄙伤势稳定后出任汉中守,韩、魏的领土交割事项已经达成。有意思的是楚国派人入咸阳讨要楚王槐,让秦国人十分尴尬。   这些简单的情报未必谈得上什么机密,不过拿在手里很有种耳目伸张的感觉,让我神清气爽。我将竹简递给宁姜,这才想起宁姜的问题。   “黄金台固然是所谓燕商的产业,”我静静道,“当年管子行商时,不也号称自己是鲁国人么?”在管子的时代,齐国大部分人口都是山夷,被列国所不齿。加上姜齐公族丑闻太多,所以在外国做生意的齐国商人都说自己是鲁国人。现在齐国是我们赵国的敌国,燕国是盟邦,那齐人冒充燕人又有什么不可能的呢?   “我对燕国心存警惕,不过要说它真的有什么嫌疑,还是缺乏证据。”我回想起李兑出逃前的那个晚上,他到底是怎么收取的情报的?是事先约定了暗号,要逃跑就演奏某支曲目?可惜那个乐女也不知所踪。   而且有多大的事,必须伪造王命深夜开门出奔呢?如果他等到城门开了再走,对外只说病了,根本没人知道他出奔的事。说不定等他家眷都已经到了国外,赵国这边才能反应过来。   “宁姜,”我停下脚步,“李兑为什么要把个出奔做得人尽皆知?”   宁姜的脸藏在纱巾之下,看不见表情。她道:“不知道,不过今天他儿子李劲伏阙请罪,赵何并没有降罪,反倒好言劝他回去。将军李齐、李洺求见主父,也被叫进去慰勉了一番。”这些只是应个景而已,真要对李氏动手,现在漳水旁早就满地尸首。   “这么些天了,李兑也该出赵国了吧?”我道。   “一个中尉大夫,未必会引起他国的重视。”宁姜道。   就是,起码要像我这样的高官出奔才是国际事件嘛!   “不过一点消息都没有,也是件怪事。”列国间总有一些人在四处奔走,这种人的耳目聪明,嘴里也不藏消息,估计很快就会有消息来了。赵雍的沙丘大朝可不单单是赵国臣民,到时候秦、魏、韩、燕、宋都会派人出席观礼。    风起沙丘 第57章 第五十五章 邯郸六月(二)   “你的意思是,李兑没有出奔?”宁姜问我。   我是这么觉得。   李兑真到了连夜出奔的境况么?我看未必。他做了什么?运送兵器去沙丘并不能说明想谋反。就算他把李家私兵明目张胆放在那里,在常人眼中也是无所谓的事。现在又不是后世某些极度缺乏自信的朝廷,百姓聚会都紧张得一塌糊涂。   大家都在玩阴谋阳算的时候,你丫突然跳出来说我走了,不玩了……这何尝不可能是以退为进,再次由明转暗呢?   拿全族人的身家性命做赌注,李兑原来还有这么大的魄力?   亡命之徒!   “南昳县令是谁?”我突然想到一个很可怕的问道。   所谓县官不如现管,一旦有事,国中动员肯定不如当地聚兵速度快。沙丘东通黄河,西、北有广阿泽包围,南下是钜鹿县。当地规划在南昳县,因为距离信都太近,反而成了小透明。   南昳县成邑时间很早,可以上溯尧帝时代。西周时此地为邢国,是个侯爵国。后来归为卫地,最后被晋国所占。襄子在此处筑城,称为昳邑。后来昳邑南迁设县,故称南昳县。   在简襄时代,县的地位高于郡,故而简子当年与众士盟约:“功大者授县,功小者授郡。”县地处国家腹地,安全繁荣,故而受到重视。郡多设这边陲,故而常用将领出任郡守。现在虽然也是如此,但地位已经彻底颠倒过来。一方郡守手握重权,非封君卿士则为上大夫,而县令却已经降到上士、下大夫就能出任的地步。   我和赵雍都将目光投在了郡守身上,却忽略了近在眼前的县令县尉。这些人虽然也是国君亲自任免,但多是权贵推荐的门客,食公家饭做私家人的情况十分严重。   “二三子!”我高声喊道。   不远处有执勤的护卫闻声而来,行礼领命。   “备车,过署。”我道。那天伏击之后回到邯郸,我不开口让御者回去,硬拖着把这辆素车赖了下来。赵雍估计不好意思直接开口让我还车,现在哥出门总算不用占用司寇署的公车了。   一方县令县尉而已,并不用惊动赵雍。只要从司寇署派一支调查组下去就可以全数押解入邯郸。到时候就说有人告他们贪污,或者鱼肉百姓什么的,押回来先审理一下,鸡蛋里都能挑出骨头,何况这些当官的能有多清廉。   至于人选上,我觉得还是让仇允去跑一趟比较合适。仇允是刑庭士师,族中老大仇郝是赵雍的老师之一,现任的宋国相邦。他们家在赵国也算豪族,派他出去办事不用给差旅费。当然,仇允很快就要授中大夫爵,属于我要拉进朝堂充实人手的那一批,现在干劲很足。而且仇允坐镇刑庭之后,过手的死刑案件也不少,我发现这人对法律的敬重远超常人,有着“能杀则杀”的重刑主义倾向。   填写完相关文件,我不顾还没吃晚饭,直接带着令书赶往仇允家。仇允当时正在吃晚饭,听说我来了,连忙撤席在正堂接待我。我将令书交给他,等他读完,面带微笑看着他。   “大司寇,”仇允面带犹疑道,“列人、南昳、钜鹿三县的县令都要拘捕回来审理?”   “嗯,能办到么?”我确认道。   “派几个胥徒就能将他们押解回邯郸,只是一下子连捉三县主官,又都是靠近沙丘,是否会引起小人攻讦?”仇允道。   呀?被你一眼就看出哥意在沙丘么?看来这段时间的刑案审理工作让你进步很大啊!   “正是因为靠近沙丘,所以要在国君大人动身前先将路扫除干净。”我点头道。   “不才明白大司寇的用意,”仇允道,“只是这三县的迎送事宜恐怕会被耽误。”   “仇大夫有何高见?”   “不敢,”仇允道,“当日大司寇曾说过巡回庭一事,莫若就由不才组建巡回庭,以信都为假治所,就近插手三县法治。若是三县主官果然敢行不法之事,某再将其押解回邯郸不迟。”   “仇子稳健,出某多矣!”我大为赞赏,道,“某另派廉颇领警士三百人,随你同去。”   “大司寇谬赞,”仇允道,“属下当再领门下百人,以为辅警。”   仇氏虽然地位颇高,但不是楼氏那样公族小宗,虽然食邑不小,但是门下养的士人终究有数。他能再纠集一百人带出去,恐怕已经到了他的极限。   从仇府出来,我觉得很轻松。以仇允的对答,不难看出他已经明悟了我的深意。刨去仇氏的百人,廉颇的三百警士也不容小觑。这些人可都是经过严格军训的!   在现在这个时代,兵员素质和操练强度已经被兵家重视,但是他们都在选材上下工夫,恐怕还没人像我这样不计成本进行体能训练。再好的良才美质,不挖掘潜能就是浪费,而且体能训练可以最快地改变一个人的精气神,完成从平民到军人的蜕变。正所谓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这些人只要再经历点铁血洗礼就完全可以视作精兵了。   让廉颇领兵去沙丘的事并不急于一时,不过我做事最讨厌拖拉,命人以大司寇印信为凭叫开了城门,驾着车马往警士营驻地赶去。   警士这个称呼早在朝堂上叫开了。本来赵何还想颁下旌旗,被我拒绝了。因为按照周礼“凡军事,建旌旗”的规矩,一旦建了旌旗,这支武装力量就成了军队。军队调动使用可不是一个大司寇能够做的事,必须要请虎符。   我当时极力阐述了警士和兵士的不同,首先警士是招募来的工作人员,并非战士,老弱病残都有,领工资混饭吃而已。其次,警士经常要出差缉捕逃犯之类的,如果按照军队的规矩,那动不动就得请虎符,太过繁琐。最后,警士是不披甲的,所以没关系。   赵何很容易就被我骗过了,朝堂上肥义不说话,其他人也不会为难我。主父倒是很清楚,不过不知道他出于何种考量并没有点破,还大度的允许警士戴盔披甲。我不能打自己的脸,而且配备盔甲是很大一笔开销,即便赵国的皮革价格比列国都低,但那也不是我能负担得起的。所以我让警士们用了竹木甲,价格便宜,替换起来不心疼,手艺好点的警士自己就能做。虽然对抗兵器很成问题,不过比布衣强多了。   到了警士营,门口的岗哨勘验印信,通报大营。廉颇身穿皮甲,头戴武弁,腰挎长刀,龙腾虎步走了出来。远远见到我就已经躬身施礼,让人列队执火,打开营门让我进去。   “主公,你有事打声招呼不就行了?还亲自跑一趟,这么晚了多危险啊!”廉颇一把勾住我的臂弯,力道大得我根本无从拒绝。   “主公?你跟许历商量好的?”我无语了,“你这样是跟主公说话的态度么?”   “哎,你我还讲那些虚礼干嘛?”廉颇拉着我进了营帐,让我坐了主位,自己在对面落座,让人上酒。   我没吃晚饭,肚子正饿,顺便要廉颇拿点警士们的伙食上来。不一会儿就有徒役端上了食案,全是烧烤出来的肉类。我让廉颇一起坐过来吃点,顺便问起沙丘那边整治淫民的工作进度。   “我在沙丘附近的乡县留下了三十余人,又招募了五六十土著,盘查过往生人。”廉颇道,“一旦有异象他们就会回来禀报。”从邯郸到沙丘步行不过一日半,如果快马疾驰,大半天就能赶到,不至于误了大事。   我点了点头,道:“人都可靠么?”   “都是机灵的小伙子。”廉颇道,“上次你说我不能知人善用,我回头想了好久,说穿了就是我不够了解他们罢了。”   我欣然笑道:“孺子可教!只有无能之将,没有无用之兵。孙子能操练宫女如狮虎,何况这些人都是赵地儿男。”   “是这,”廉颇自己也笑了,“你今晚来,还是为了沙丘的事吧?”   我将仇允要去信都巡回审案的事告诉了廉颇,要他点起三百精壮随同前往。   “是要我听一介老吏的话么!”廉颇心高气傲,当下投箸,不满道,“你我相交至今,竟然还信我不过?”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你去信都?”   “不就是因为沙丘大朝的事么。”廉颇不耐烦道。   “去干嘛?”我问。   “你说干嘛就干嘛!”廉颇更不耐烦了。   我轻轻拍了拍他的手,笑道:“这就是你不如仇允的地方。”   小廉啊!我对你的期望可是不世名将呀!你要是毁在我手里,后世那些廉粉不是要撕了我么?   作为大将,轻易动心,浮躁神昏,这是大忌。不辨时局,不通庶务,这是大过。你非但犯了大忌大过,还动辄轻视旁人,妄自尊大,肯定会给自己带来羞辱的!如果你看不起仇允,那更要慎重地分析这个人,了解这个人的所思所想。上天可能让一个没有任何优点的人居于这个位置么?就算上天有打盹的时候,你这是在否定我的识人之明么?如果我看人如此昏聩,你又怎么能相信我对你的信任是正确的呢?到头来,你的自傲只是自己自卑的反应罢了!   当然,我这话说得可能有些重,廉颇坐在马扎上拳头紧攥,脸上青红交替。你不会是要打我吧?我轻轻往后缩了缩。   “主公!”廉颇起身踢开了马扎,跪倒在地,“听君一席对白,方知自己粗鄙狭隘,承蒙君子错爱,愿效忠门下!”   喔呵呵~你这孩子就是知错能改!   哥收下你了!   下次可不带这么吓唬哥的……    风起沙丘 第58章 第五十六章 邯郸六月(三)   我不得不再次问自己,这是个什么样的时代呢?   世官世禄的终结了让世卿家族成为明日黄花。或贫或富的士族粉墨登场,书写自己的传奇。这些人垄断知识,占据田地,以血缘为基础,以婚姻为纽带,一步步打造出地主豪强的天下,最终将在百年后成就铁打的门阀世家。   作为我而言,最明智的选择应该是投靠平原君赵胜,度过沙丘之后的权臣时代,等他为相后继续出掌司寇。在钜鹿附近买一块地,跟苏西婚育生子,生很多子,然后警告儿孙,以后天下大变就跟着姓刘的混,混成列侯起码能将狐氏家名流传个五百年。   如果运气更好点不小心成了门阀贵族,那就等于成了“天下”的股东,让人去轮流做皇帝,自己关上门过起没羞没臊的幸福生活。只要记得南渡,然后避开一个叫黄巢的男人,可以舒服活到北宋!   但是现在,我大半夜在星光下奔波,冒险穿过崎岖的山路,心情压抑,动辄梦到饿死的赵雍在向我求救。就连跟苏西做爱做的事都不能真正放开自己。   就因为心头总压着别人家的事。   赵雍!我欠你丫的啊?!   我站在山头冲着山谷长啸一声,将胸中的闷气尽数吐了出去,甚至压过了夜晚高歌的林间走兽。   哎,有些人从第一次见面就会发现有种互相吸引的磁场,激发着身体内我不知名的荷尔蒙创造出一种叫做“友谊”的东西。我轻声唱着“朋友一生一起走,叫声朋友你会懂……”走过木然的廉颇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伴我长大的歌词已经淡忘,连标准普通话都不会说了。我就像是来邯郸学步的那个熊孩子,还没完全融入这个世界,却已经告别了曾经的生命。   山上潮气太大,被褥就像是水里捞出来似的。又潮又冷之下,一夜都没睡踏实。我总觉得邯郸有一个声音在召唤我,一大早就让车夫赶回邯郸。发生了被伏击事件之后,我的侍卫也加强了。看着别人身后跟着一群小弟感觉羡慕嫉妒恨,现在轮到自己反倒有些缺乏安全感——人越多越没安全感!非但没安全感,还有些挫败感,哥怎么混得那么遭人恨啊!   呃,好吧,我小小的装了一下“哔”,还好没遭雷劈。其实我挺享受被人恨的感觉,会有一种自己很强力的错觉。我明知这不符合道家“守弱”之教,但这种感觉的确让人上瘾。   在回邯郸的路上,我正好可以仔细梳理一下所有的情节,看看哪里还有纰漏。作为战略目的的主父赵雍,我给他安排了避难所,使他能坚持到援军到来。安阳君也将回到北疆,不至于发生被杀于主父面前的人伦惨剧。好像还有一方,赵王何。   这方面倒不需要跟赵何去说什么,只要找肥义就行了。   我自从出差回到邯郸之后就没去过相府,这必然又成了我“无礼”“忘恩”的罪证。这个时代的门客和东主关系比雇佣更进一步,颇有些后世座师门生的意味。   我也是跟人聊多了才知道,很多人能够接受商鞅日杀八百人的暴虐,但不能接受他把景监当属下呼来喝去。这个景监也算一时俊杰,就是他将商鞅引荐给了秦孝公。商鞅对此应该也是有些芥蒂的,所以不承认自己是景监的门客,只承认的确受到了景监的照顾。不过上至秦孝公,下至八卦党徒,都一致认定商鞅就是景监的门客……这大概是不畏人言的商鞅唯一介怀的事了吧。   我还没商鞅那么拽,这么两个月来也应该去拜会一下肥义。即便我不介意那帮小人背后说我什么,但是肥义当初的确给了我很大的照拂。那时候刚下山,名为转世,实则穿越,对整个战国社会都停留在书面和传说中,要是没有那八个月的过渡期,我也不可能走到今天。   “先不回去,去相邦府。”我对御者道。   硬枣木做成的车轮沿着僵硬的车辙颠簸滚动,车轴发出吱呀吱呀的呻吟。六月了,暑气正旺,我微微拉了拉衣襟,送进去一股凉风。看着御者身上的麻布短衣,我心生羡慕。我都忘记是什么时候起,自己出门必然三重正装外罩纱衣,还是当年粗布短衣呼啸山林来得舒爽啊!   但是现在,想穿褐衣而不可得,这就是体制化么?   高车在相邦府门前停下,我收拾衣服,小心谨慎地下了车。不是我想装腔,纯粹是这身衣服弄不好就扯坏了。而我的身家,还不足以淡定地说一句:“做套新的。”   门子倒还认识我,见我乘坐高车而来,身后侍卫森然,脸色都吓白了。以前他对我虽然不算很恭谨,但也没故意为难过我,此时见我发达了,正在犹豫是不是上来打个招呼。他这样纠结倒让我有些蛋疼了,直接招手把他叫过来,像是老熟人一样说道:“挺久不见了,日子过得怎么样?”   “我这儿还是老样子,”他轻松了许多,“你倒是入仕了,现在居的什么官?”   “大司寇。”我说。   门子瘫倒在地,我的侍卫把他扶了起来。   “我也听人说,现在的大司寇是府上出去的,原来就是你啊!”门子扶着车,下巴都掉下来了。   我点了点头,举手搭眉遮住日光,道:“你不用进去通报一声么?”   “你要找谁?我去给你叫出来。”他说。   我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以前没觉得他这么傻呀。几个月不见脑袋烧坏了么?大司寇亲自到相府门口,除了找相邦大人还能找谁啊!   “噢!”他看着我的目光,“不过相邦还没散朝回来呢。”   “不能进去等么?”我走到阴凉里,避过烈日。   “这,恐怕不行。”他也靠了过来。   我一愣,问道:“府里修房子么?”   “最近不知怎的,来了好多君子,大部分都是府上出去的门客。”那门子对我倒是放心,竹筒倒豆子一般说道,“有几个说得丈人很不高兴,特意关照下来,府中再不见客,让他们有事朝堂上说。”   原来如此。最近好像听到风声的人很多,是什么缘故?我脑中一转想到一人,除了安阳君还有谁会惹来如此风雨?听闻前些年相邦府上出仕的门客不少,我入府之后却很少有人出仕,大约是相邦故意避嫌,免得人说他任用私人。从时间上看,那些出仕早的门人跟安阳君肯定有过联系,那时候安阳君没有封君,也是住在邯郸日日朝会的。   从动机上看,门客出身的士人在那些豪门世族看来就是乡下小伙,虽然同属于统治阶级,但是毛主席不还说党内有党派内有派么?能够抱大腿飞上枝头是他们的梦想,现在不站队还等什么呢?   我觉得有些热了,就此回去好像又有些不够诚心。看看时辰也该散朝了,我脱下衣冠往车上一扔,身穿中衣很没卖相地坐在相邦府门外的台阶上,跟个穿褐衣的门子聊了起来。   不要小看门童,虽然没什么出头的机会,见过的人却不少。我对朝堂的事一向懒惰,哪些人是哪一派的都没花心思去了解一下。这种工作态度要在前世早就被批得狗血喷头了,不过这一辈子哥不打算走老路。   “这么说来,也就安阳君没来过了?”我有些诧异,“那乐毅来过么?”   “乐毅?”门子抬头望天,像是在回忆,“有个年纪挺大的,走路很快,步子很大,好像是姓乐氏。”   “乐池吧?”我问道。   “对对,他来了几趟。”门子眉开眼笑道,“阵势不大,只带了两个侍卫。”   我意味深长地“噢”了一声。乐池是做过敌国相邦的人,入赵以来也曾独当一面做过方面大将,只带两个随从来拜会肥义,那两随从的身份还需要多想么?除了安阳君和乐毅还有谁!   安阳君来了几趟……那说明没有谈崩?肥义这人年轻的时候就是一员政坛猛将,以耿直公正闻名,怎么会跟有不臣之心的安阳君聊那么多次?   我一边继续从门子嘴里套着情报,一边想自己的问题。时间很快就在这种消磨中过去了,为相邦打前站的侍童策马而来,高声宣布相邦回府的消息。门子连忙回到自己的岗位上,跟守门的侍卫一起大开中门,侍立两旁,屏气垂首,等相邦车架到来。   我连忙让御者把车赶到一旁,侍卫都退远点,自己一个人站在门口等相邦。站了一下觉得有些凉快,这才发现自己没穿外衣。   衣服在车上,我正要跑过去拿衣服,相邦的车马随从已经来了,乌泱泱地把我和车隔开两边。   “大司寇?”肥义一眼就看到了身穿中衣的我。   的确挺显眼的。   “门下狐婴,拜见明公。”   哥是什么人!就算是裸体站在这里也不会脸红!   肥义脸上不由一愣,目带笑意,道:“狐子这是……”   “暂别官身,以白衣见公。”我坦然道。   肥义下了车,与我执手而入。   年长者拉晚辈的手臂同行,可算是最高的礼遇和认可。照规矩,哪怕父子同行,儿子都必须落后半步,地位越疏远的就要落后的越多。我在去年的时候跟随肥义,需要落后二十来步,而现在已经可以与肥义并行了。这才是“进步”的真谛啊!   “狐子很久没来了啊。”   肥义直接把我拉到了内宅的水阁里,让人端上蜜水,解渴消暑。我喝了一口温热甜腻的蜜水,觉得更热了。    风起沙丘 第59章 第五十七章 相邦肥义   相邦肥义是我来到这个世界之后见到的第一个权贵。他跟我印象中的宰相完全没有一点重合的地方,简直就是另类。无论是小说还是影视,坐到他这个位置的人,如果不是慷慨激昂正义无限,就是胸怀丘壑皮里春秋。而肥义却是个很普通的人,普通到根本没办法形容。   他是典型的闷骚型人格,对熟悉和看得上眼的人很亲热。对不熟悉和看不上的人很冷淡。以前我是属于后面那种,所以从来没见过他的笑脸。现在我是前面那种,所以能够跟他执手并行。   肥义为人已经决定了他在工作上成就,根本不可能八面玲珑左右逢源,充其量就是个郡守之材。在肃候时出仕,他因为耿直不阿公正不二而受到赏识,成为太子的三师之一。“师”的职责是教育太子能力和人品,肥义就是负责人品那部分。后来因为赵雍不注重官僚队伍的养成,所以明显缺乏能臣干吏,在传位赵何的同时,索性就让肥义当了相邦。   “小子山林野人,还请相邦不要见责。”我道。   肥义长叹一口气,语带自嘲,道:“是老朽不能识人啊!”   “相邦何出此言啊?”我奇怪道。   “老朽明知狐子是贤人门下,跟在老朽身边经年,直到狐子进谏纳楚王槐于国,方才知道老朽错过了何等俊杰。”肥义叹道。   哦?原来你不是故意要磨哥的性子啊?看来我对肥义的评价还是有些虚高。在这个时代,一个人的能力有多高并不成问题,因为人民太好揉捏了,关键是要识人。当然,这是对一般人的要求,真国士需要拥有能够超越历史局限性的眼光。   比如商鞅、吴起那样的人。   “小子若不是在相邦府上琢磨,也不能遽登高位。”我谦虚了一下,到底人家年纪那么大,做人要厚道。   “老夫岂能如此不自知?”肥义摇头道,“这些日子与主父坐论,越发感觉到自己双目昏聩,狐子竟然是洞悉世事的大贤。”   咳咳,这个评价有些高,我都忍不住骄傲了。还是早点谈正事吧,谈完了回家吃饭。我对肥义道:“相邦过誉,小子也为这个红尘浊世所迷惑,今日特来向相邦求教。”   “哦?狐子有何迷惑之处?”肥义面露疑色。   “关于王上。”我直言道。   肥义拖长了声音,似乎在思考怎么回答我这个笼统的问题。走到今天这个时局,我用不着说得更清楚了,谁都知道赵王与安阳君之间必有一伤,说不定还是两败俱伤。在相邦权力极大的今日,肥义的态度决定了很多事,一言可以兴邦,一言可以亡国。   “主父早些日子问老夫,”肥义道,“能否封安阳君于代国,以为赵室屏藩。”他说着,目光投入波光粼粼的水面上。   我循着他的目光望去,水面上正荡起几圈涟漪,下面的游鱼轻摇慢弋,享受穿过水面的阳光。那黑色的鱼影映在布满青苔的石头上,在光的折射下大小变幻。   “老夫以为不可。”肥义一扫之前的悠缓,语气坚定道。这一刻他身上散发出不容置疑的权威,有如实质地缠绕住我,蓄势收紧。   我喝了一口蜜水,淡淡道:“小子支持安阳君。”   肥义的目光更加凛冽,道:“国家自有法度,侯王废立之事岂可朝令而暮改?”   “这不是理由。”我迎着肥义的目光顶了上去,虽然十分无礼,不过这是意志的较量,谁低头谁就只能永远低头了。   “大司寇想听什么理由?”肥义到底是朝堂上的猛将,气势上老而弥坚。   “小子敢问势!”我顿道,“安阳君身负北地豪族之托,麾下貔貅之望,军政之势已成,为何不能面南而治?”   肥义嘴唇抿了抿,道:“你没有看到王上之势么?”   “敢请教。”   “王上乃惠后之子。惠后出自吴氏。”肥义顿了顿又道,“吴氏虽非豪族,起于成候年间,经营一甲子来,如今在国中也颇有势力。而安阳君却是韩后之子,一主一客,敢问狐子攻守之势孰强!”   很多人都看到了安阳君是嫡长子的高贵出身,却没想过他对于赵人来说有一半的外国血统。如果从主客之势来说,安阳君在北地是客,入主邯郸依旧是客,所以肥义直截了当点透了安阳君没有“根”。   “北地若有变,只需拜将举纛,自然平息。国中若有变,又当如何!”肥义盯着我道。   “北地有变,起数万甲兵,靡费百万,百姓不得休息者数以十万计。国中若有变,五百警士足以平息。”我毫不退让道。   “北地有变,我赵国根本不伤。国中有变,赵室根本动摇,孰重孰轻?”   我一愣。肥义的意思很简单,北地平叛,死的都是目不识丁的小民,所以虽然耗费巨大却不会伤及根本。国中如果发生叛乱,不论胜负,最后总是一茬茬贵族倒下,这就极大削弱了统治阶级的力量。这就是特么的阶级感情么?   我心中不由暗骂一声:屁股决定脑袋!   对我来说,生命并无轻重,也不能以价值来评估。如果要让我做出选择,我会选择更多人能够好好活着。何况贵族那种一罐精-液撒下去就能长一地的家伙,真心不能让哥给他们更多的偏向。   反过来,我觉得秦国之所以能够强盛,就是大量非贵族出身的小吏严格执法。楚国之所以败落,就是大量的贵族肆意妄为,只顾自己的利益。赵国的贵族统治在赵雍胡服骑射之时就动摇了,为什么不索性再加把劲,让凭血统而贵这种恶俗彻底消灭呢?   真抱歉,哥两世为人,从来不是贵族。对于贵族,哥也完全没有任何好感。那帮蠹虫死命地捞取国家财富,最后只要说自己没有欺负过平民百姓就好像站在了道德的顶峰。抱歉,哥不认同。   我第一次觉得自己跟另一个人的差异居然如此之大,大到了难以弥合的地步。肥义注定会站在赵王何身后,无论他是生是死都不会背叛赵王,不会背叛赵氏,不会背叛赵国——只是他效忠的赵国是公室贵族的赵国,而我所喜爱的赵国是百姓的赵国。   我也是才发现,自己居然还是个民本主义者。   “真是有趣,”我畅怀大笑道,“自三家分晋之后,我赵国历代侯王都将豪族世家视作洪水猛兽,无不削弱而后快。我曾听公有言:‘死者复生,生者不愧’。若是先候复起,你怎么向他解释:居然保贵族而弃寒门?”   肥义一时语噎,这种言谈交锋本来就不是他的强项。   我趁胜追击道:“南北之战一开,列国无不觊觎我赵国膏粱之地,相邦打算以从何征兵抵御?若是国乱,虽然死些贵氏,却不会引来列国劫掠。”   世族时代已经过去了,门阀时代还没有来,对贵族的尊重只因为他们手中的资源。像肥义这种纯粹因为贵族就要去维护的思想,实在让我心气难平。   “没了这些贵氏,赵室以谁人为牧守官僚?”   “哈哈,”我大笑道,“相邦只有如此见识么?民为邦本,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民为邦本!   商鞅最聪明的就是把举国百姓都绑架到了秦国争夺天下的战车上,而非列国那样只靠贵族。人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打仗的时候,怎么可能拼死去杀敌呢?   肥义脸上闪过一丝忿怒,不再说话,木然盯着水池。   “我一介山林野人,因王命而居秋官高位,死者复生姑且不论,起码面对主父的时候我不能羞愧。”我起身冷冷道。   “狐子啊,”肥义叹了口气,声音软了下来,“我与主父,名为君臣,实为师徒,亲逾父子,难道会忍心看着赵室衰败么?”   我听出了一个老者的苍凉无力,心中不由一颤,缓缓坐下。   “与仇郝相比,我逊其沉稳。”肥义叹了口气道,“与楼缓相比,我输其机变。主父将国事托付于我,至今让我寝食难安。”   没人能指摘肥义不够尽心尽力。他眼睛不好,每天都要让人念诵案牍给他听。他学识有限,每每读书有了疑惑就不耻下问。没有客人的时候就不会歌舞娱乐,老伴去世后再没有亲近女色。从人品上来说他无可挑剔,但是他的确缺乏作为宰相的能力,尤其在宰相权柄如此之重的时代。   “老朽还是希望这番风雨能够平息下去。”肥义道,“若是安阳君执意动手,老夫也不惧他!”   我起身告辞,快步出了相邦府。   今天最让我感到不安的就是肥义所谓的“主客”,安阳君以客凌主的确不吉,看来免不了让邯郸重新洗牌。不过我对生命的尊重已经远不如前世,所以并不介意重演漳水泛赤的一幕。   关于这么冷血的性格,我也很难说清楚是因为死过一次,还是因为年幼时差点饿死街头。   我时常会兴起生杀予夺的快感,一点都没有结束他人生命的负罪感……   回到家里,苏西正好抱着琴走过中庭。我上前一把抱住苏西,只觉得入怀温暖柔美,之前的所有烦恼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家里有客人。”苏西挣扎了一下,脸上通红,“让人见了不雅。”   “谁来了?”门房怎么没有告诉我呢?真是太怠慢了!   “内史,赵奢。”    风起沙丘 第60章 第五十八章 内史赵奢(上)   赵奢大概也是公室吧。礼崩乐坏至今,冒用国氏已经成了不可抗拒的潮流,再也不能从姓氏上判断一个人的出身了。我猜赵奢的身份是公室旁支,只因为他也有一对剑眉,这在我看来就是赵家的遗传基因强韧。不过这个血统也很有限,否则也不会差点被赵胜斩杀了。   苏西以主母的身份请赵奢在正堂稍坐,十分妥当。如果是我的话可能直接请他去内堂,多少有些显得不庄重。但他是赵奢啊!我十分钦慕这位出则名将,入则能臣的人物。固然有人因为他没教好儿子而对他不满,但是谁能保证自己的孩子就一定是块材料呢?再说,两千五百年的间隔,谁能说得清楚到底是不是那么回事?   “赵子可有子嗣了?”   好吧,我承认自己不能免俗,在一番客套之后首先抛出了关于赵括是否出生的问题。眼前这位尚未成名的马服君,看上去足有三十岁,服色黝黑,指节宽大,不像是养尊处优之人。   “奢有二子陈膝下,大司寇何有此问?”赵奢疑惑道。   我干笑一声,不好意思再问赵括的事,便将话题引到了今天他来的目的上。赵奢和我分属同僚,不过在朝堂上很少交流。他是个实干派,上任之后首先查的是各地仓储情况,很少坐在邯郸视事。而且我也不知道他是否知道那天我为他说过好话,反正哥是个做好事不留名的人。   “大司寇清名远播,奢有一事,介怀良久,不敢不向大司寇请教。”赵奢眉头紧蹙,看上去果然是一副纠结到蛋疼的表情。   经济问题哥不是很懂,不过你要是打算统一赵国境内的货币,哥举双手双脚赞同!现在的交易实在太复杂了!   “是关于平原君的事。”赵奢道。   平原君?那个小透明又怎么了?   “奢之前一直在追查平原君家田税的问题,”赵奢沉声道,“因为奢怀疑平原君私售粮食与外国。”   我眉角不由一紧。按照赵国法律,并没有禁止私贩粮食作物。农民收获之后,缴足田税,给清田租,剩下的随便自己吃或者卖给别人都不成问题。至于卖给外国……邯郸南市上每天都有来自外国的客商收购粮食,从来没听谁因此入罪的。   “内史是怀疑平原君通敌吧?”话一出口我就恨不得打自己的嘴。国无定交,只要两国没有开战就不算敌国。就最近这几年来说,只要不是资助中山,怎么都套不上通敌的罪名。   “是。”赵奢坚定道,“当时奢以为平原君暗中将大量粮食卖给秦国和齐国。”   按照赵奢的逻辑,秦国和齐国都是国之大敌,所以跟他们的交易都必须禁止。这好像有点过分了,列国间貌似还没这样的经济制裁举措。   “所以借口抗税,杀了平原君家九名执事。”赵奢继续道,“结果证明奢错怪了平原君。”   “哦……”你在逗我玩么?   “此番清查仓储,奢却无意中找到了当时的答案。”赵奢道。   我没理会他的大喘气,静静等他把话说完。   “平原君家的粮食兵尉卖到外国,而是送进了几处国仓。”赵奢道。   咦,平原君那么小气的人,怎么可能无故把自己的粮食送给国家呢?而且他也不像是做了好事不留名的人啊!我上辈子也没见过《平原君日记》。   “那些仓库都集中在南昳、钜鹿两县境内。”赵奢面色不解,“以前为了供应征伐中山的大军,曾在那里设置过临时军仓,很快就销撤了,账面上看那里也应该都是空仓。”   结果赵奢实地检查之下居然发现仓库里堆满了粮食!   这就很奇怪了,粮食这东西是不可能自己多出来的,如果这里多了,那么别的地方入仓数就会少。为人仔细的赵奢再三检查,四处奔波,终于发现别的地方入仓数并没有减少。就算减少了,也是鼠蚁消耗和人为盗取,绝不是送错了地方。   “层层追查之下,奢发现那些粮食是平原君家的。”赵奢总结道。   “是否向平原君核对过?”我问。   赵奢摇了摇头。   大家都是聪明人啊。   南昳、钜鹿都是水草丰茂土地肥沃的地方,又因为广阿泽是默认的王室猎苑,所以人少地多亩产高。每年都是从这两个县里调运粮食平抑邯郸的粮价,从未听说过在那里屯粮。难怪赵奢会因此而起疑心,非要追究到底。   现在国中局势已经紧张到了这个程度啊,凡是涉及沙丘的人和地,都好像蕴藏了极大的阴谋。   我是该谢谢这位未来马服君对我的信任么?   “朝中谁都有可能心怀不轨,但是我相信大司寇必然不会偏向某一方。”赵奢重重吐了口气,“大司寇是古之直臣!”   邯郸果然没有秘密,这都让你知道了啊!不过真惭愧,我是安阳君一伙的。   不对!严格来说,我是赵雍一伙的!   我微微垂头,道:“不敢当内史如此赞誉,婴以为,所谓直臣乃是不偏一党一私,而以国家为重,故依此谨行而已。”   赵奢点了点头。   “然如今山雨欲来,狂风已起,你我能平步青云,皆因主父,也不能忘了这个根本。”我又道。   赵奢略一凝滞,还是点了点头。   不论是王党还是君党,我和赵奢都是没有根基的小人物,离开了赵雍的庇护不知道会被吹到什么地方去。我原本以为平原君无谋无虑无野心,没想到现在看来沙丘兵变之中必然有他的一份股份。   “那些仓库里,不止有平原君一家的粮食吧。”我问道。   赵奢道:“还有几家,不过以平原君家的最多。”   我无奈摇头,看来这次人家已经在暗中准备好了大战啊。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李兑往沙丘存军械,平原君存粮草,最后只剩下兵员了。话说回来,平原君的这招瞒天过海用得很有水准啊!   “这批粮食共有多少数目?”我问道。   “大约能支撑五千人一月之用。”赵奢直接给了我一个很直观的说法,怕是不够有震撼力,又补充道,“计有一万五千石之巨!”   一万五千石!   我吸了口冷气。就算上好的土地,一年亩产也就四石左右,一万五千石就要四五千亩地一年的产量。平原君虽然是公室,但不至于这么有钱,况且他还要支撑那么多门客侍妾的花销呢!这批粮食肯定另有来路。如果排除来自国外的可能性,那么邯郸城里不知道多少贵族卷了进去。   呼,好像有些吓唬自己了。或许更多的人并不知道这回事,只是把粮食借给平原君去放贷或者别的什么缘故。我安慰自己。   赵奢肯定不会不知道这么多粮食需要多少土地才能提供。他今天来找我,是为了寻求同盟么?    风起沙丘 第61章 第五十八章 内史赵奢(下)   因为李兑出奔的事已经传开了,我也不妨借此表明态度。我道:“李兑在沙丘附近埋藏军械,平原君又在南昳、钜鹿囤积粮草,他们的图谋实在太明显了。”   “最后由安阳君出兵么?”赵奢像是问我,像是在给我一个答案。   我不置可否,反问道:“安阳君的人马怎么过来?”   大军调动,一举一动都会落在别人眼里,哪有什么秘密可言?依照列国通行的标准,发兵五十人就得虎符勘合,否则就是造反。代郡往南,可能还没过灵寿就已经打起来了。   赵奢想了想,道:“那就只有邑兵了。”   邑兵不是没可能,但也需要虎符。据说每只虎符上都有铭文,刻有所属的地区,发动兵员的条件,各地的虎符样式也都不一样。我虽然没见过真的,但是想想赵国这么多郡县,如果一地一个,赵王那边就得专门弄个柜子里装这些虎符了。   虎符会不会被盗呢?   我撑着下巴,有些头疼。   直到注意到了赵奢的眼神,我才反应过来这个动作跟我的身份很不匹配,干笑一声道:“想问题的时候就这样了。”   “一直听说大司寇非俗礼可约束之人,今日得见方知传言不虚,果然率性自然,毫无做作。”赵奢神情明显轻松下来。   我轻轻拍了拍额头,笑道:“一时想岔了。现今这状况,咱们不该去想那些人想干嘛,而应该找出应对的法子。”赵奢点了点头,没有说话。这人非但仔细,还十分沉稳,难怪能够临危托付重任。   “内史能否将这些存粮调走却不惊动他们?”我问道。   赵奢垂目思索,良久方道:“那些粮食在当地仓廪都记录在册,只是没有上报。如果说地方上的小吏都投靠了平原君,恐怕未必。不过这么一大批粮食的调运,牵扯民役数以百计,很难不走漏消息。”这倒的确是,人家放了这么大笔财产在那里,怎么可能不插只眼睛看着呢?   “为什么粮食入仓却可以不上报呢?”我对这块的流程完全无知,只好弱弱问道。   “是这,”赵奢耐心为我解说道,“咱们说的国库并非只有邯郸附近的那几个大仓,还包括各郡县小仓。粮税收上来之后,先入小仓,点存妥当之后上报到内史。内史根据王命或者朝议,安排转运,满足军需或者平抑粮价。入仓到上报之间有时日上的出入,所以地方在册而内史不知情也是常有的。只不过这次他们做得过了,去年的秋粮早就平仓了,今年的夏粮却还没下地呢,不应该发生两册不符的情况。”   “其实这样也好。”我心里略一梳理,常年的流程工作培养出来的本能发动,笑道,“他们捐了一万五千石粮食出来。”   赵奢是个聪明人,听我这么说并没有流露出诧异之类的白痴神情。他淡淡的一笑,好像就等我申请入伙了。说起来大司寇当然要比内史职位高,但内史掌管着国家的钱袋子。无论哪朝哪代,管钱的可都是大爷。   “照理说,仓廪发出仓书给内史,内史拿了仓书才能调运仓储。”赵奢镇定道,“不过我既然已经知道了仓储数,那就等于已经拿到了仓书,只需要发出调配令就行了。”   “果然很简单,”我笑道,“现在只有三个问题,第一,怎么不让人知道。第二,这么大一批粮食藏在那里。”   “这两个问题,大司寇肯定有办法。”赵奢微笑道,“还有个问题也得大司寇解决。”按照赵国律法,民役调拨必须经过堂议,由相邦授命。这是因为我国司空之位空缺,所以原本掌管一国民役的司空之职被相邦兼任了。   这三个问题都不是问题。   可是……   为什么明明两个忧国忧民的忠贞之士,转眼间就成了坐地分赃的小贼呢?   我微微摇头,把这个荒诞的想法驱除出去。   我的办法很简单,仇允廉颇就要去信都了。到时候由赵奢带头,廉颇领兵,一个个仓廪突击。有内史带着调配令,谁敢不从?不从就是有鬼,有鬼就别怪警士们的警棍。反正保证没人能够跑出去报信,到时候这批粮食谁取走的查都查不到。   慢着……   “到时候他们拿着你的调配令……”不就可以直接找上门了么!   “内史没有收到仓书,怎么可能有调配令呢?”赵奢一脸无辜,“一定是有人伪造的!”   说得有理,是我白痴了!   我轻咳一声,看来防伪也是很重要的事。这个时代没有镭射,甚至没有办法严格核对印玺,只要是刻在竹简上的东西就有人信,实在太不忍心作假!   “对了,是否还需要调集一些牛车?”我问道。   赵奢道多多益善,这样说不定一晚上可以突击个三五处。   运出的粮食可以先放在信都的警士营中,然后分批转回邯郸。至于转运、贩卖的工作,可以交给十三郎。赵奢对此当然不会有什么意见,我们两个高尚君子没谈怎么分配这笔巨额收入,反正到时候都会十分满意。   一万五千石!   我岁俸八百石,赵奢的岁俸比我还少两百石。我要干十九年,赵奢要干二十五年,才能拿到一万五千石啊!想想赵雍真特么的小气,居然连五百户食邑都不给我!熟归熟,但也太不讲究了吧!   送走了赵奢,我进屋看到了还在学习女红的苏西。苏西的手艺进步飞快,虽然绣出来的东西谈不上精美,不过那种运针如飞的流畅感已经出来了,看着十分赏心悦目。   “君子,”苏西抬头叫了我一声,“要出去么?”   我取出衣服包裹,点头道:“办点事就回来。”   “小翼走后这些事都要君子自己去,不如再采买个跑腿的吧。”苏西知道我信不过那些送过来的仆役,低声为我出主意道。   我早就有这个打算了,只是一直顾不上。而且有些事自己做得多了,总担心报应在自己身上。   “行啊,买个年纪小点的,宁可自己养大。”我对苏西道,“这事就凭主母做主了。”   苏西一脸娇嗔,怪我调笑她。   “我非但要调笑你,还要调戏你呢!”我扑了上去,轻轻咬在了苏西雪白的脖子上。苏西发出一声压抑的呻吟,用力推开我,道:“当日听君子弹奏那曲《清角》,只以为君子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人之属,没想到也是浪荡薄幸之人。”   “浪荡我认了,薄幸从何说起啊?”我假意不满,“看来是我平日治家不严,居然敢嫌弃起夫君来了。”   “夫君?”苏西一脸茫然。   糟糕!“夫君”这个称呼还不能称呼丈夫!   我头一大,也没了继续**苏西的性质,连忙起身拉过变装用的包裹:“我得去了,都是你勾引我。”   苏西一脸委屈:“妾好好在这里女红,哪有勾引?”   “喏,这就是勾引!”我看着她微微嘟起的小嘴,忍不住亲了上去。   “夫……君子,”苏西任由我亲了一下,又问道,“这是楚国的称呼么?”   “呃,不是吧,我师父傲游天下,谁知道是哪里听来的土话。”我尴尬道。夫君在楚国可是称呼神灵和君王的。   逃一样地出了偏门,直奔有美闾。那里已经成了我易容换装的中转站,至于约会地点却要看我换了衣服之后决定去哪里。今天运气倒是很好,刚换完衣服出来就碰到了小翼,他正带着三五个“朋友”晃荡进来,手里捏着一个果子。    风起沙丘 第62章 第五十九章 收服(一)   “李老哥!”小翼见到我,十分大方地打着招呼。   我冲他抱拳,抬了抬眉毛。小翼也爽朗笑着与我擦身而过,直上楼上包间去了。他那几个朋友个个都是吊儿郎当的模样,看谁都不顺眼,恨不得逮谁惹谁,就跟两千五百年后的小痞子没有两样。   我在外面晃了一圈,又从后面绕上了包间,看到了一本正经跪坐在席上的小翼。   “夫子,你来找我?”小翼毕恭毕敬道,刚才的流氓神气一扫而空。   “有件事本来想让十三郎办的。”我道,“不过想了一下,对你的用处似乎更大。”   “多谢夫子。”小翼道。   “不忙谢,”我在席上坐定,“也得看你是否吃得下去。”   “听夫子吩咐。”   我最终决定将一万五千石的转运贩卖之事交给小翼。十三郎现在还是李兑身边的一颗棋子,万一被人深挖出来那之前的投入可就都白费了。小翼刚刚起步,需要锻炼和资金,就算失败了也不会伤及筋骨。   当然,一万五千石是多了点,不过慢慢来的话应该问题也不大。   小翼听我说完,思索片刻,道:“夫子,我在脑子里过了一下。找人去信都运粮,这没问题。运到邯郸之后卖掉也没问题。只是运来的粮食放在哪里?还有,万一有人盘查的话……”   “让廉颇找两个人面广的警士陪着,不会有人盘查的。”顺便连税都省了。   至于运进邯郸之后,我虽然也有把握,但这事还得跟某人打个招呼。那人非但不是什么权贵,反而还很低贱。天下大事成于卑贱的少,败于卑贱的却数不胜数。   “你现在能调动多少人手?”我问小翼。   “百十来人绝无问题。”小翼道,“不过要是跑信都去运粮,弄不到那么多车,可能会慢些。”   我摇了摇头,道:“算了,索性让廉颇派人运回来吧。你在邯郸城外负责接应。”   小翼郑重点头,又道:“夫子,最近我的人已经将南市、东市、马市都打了下来,但是在抢布市的时候,碰到了点麻烦。”   我不满地看了他一眼,道:“这事不早说?廉颇都要去信都了!”小翼傻笑两声,我起身走到墙边的矮案上,抽了一条竹简,在最下方写上了自己的名字用了印玺,交给小翼。   “有什么人要廉颇解决的一并写上去,别到时候麻烦。”我道。   小翼接过空白竹简,先是一愣,旋即露出一股狂喜的神情:“谢谢夫子。”   “不要贪多,得消而化之!”我关照道,“对方什么来路也最好打探清楚,如果是权贵手下亲族,最好谈谈。如果只是按时孝敬的门人,可以取而代之。”   小翼露出一副受委屈的样子:“我懂得!”   “大人总是觉得小孩子这也不懂那也不懂,你要体谅。”我叹道,“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呃……”小翼好像被什么卡住了脖子,真让人不省心啊。   “还有,年轻人,逛女闾也就算了,不要让酒色淘空了身子,否则别怪我把你关家里天天让你姐教育你!”我狠狠瞪了他一眼,这次是真的把他吓到了。   我一直有个说不出口的迷信,虽然不是一精十血,但也差不多了——精液的消耗会让人变笨……即便我跟苏西已经突破了那层关系,我也是十分克制地将次数控制在比较低的水准。而且这一世我明显感觉没有上辈子聪明,肯定跟幼年时的营养不良影响大脑发育有关系。   “若是将这事比作军事,你该怎么做?”临走前,我心血来潮考校小翼。   小翼咧嘴一笑:“我先去打探情报,看现在米价几何,然后再缓缓卖出。”   “不错,”我也笑道,“但这不过是庸人的做法。”   小翼受了打击,问道:“那夫子会怎么做?”   “谣言。”我轻轻吐出两个字,看到小翼恍然大悟的神情,觉得这孩子的确有可造之处。   考虑到现在小翼满城乱转,只好约定下次见面的标记。只要我在有美闾的包间窗外挂出三个火把,小翼就会赶来见我。现在他在女市的势力已经十分巩固了,当然也有十三郎以前关系的帮忙。现在十三郎主要是做马场、搏击场、贩马,以及工程,既然都是明面上的活,索性就不要再染黑了。   不过我好像有些没原则啊!居然让自己视作儿子的小朋友做黑社会……好吧,反正大司寇本人就是他的保护伞,还不够么?   第二天,我再次从朝会上翘班,直接去了司寇署。   随从早我一步去了司寇狱,将甘栗叫到了署里。我刚走过正堂,就看到职房门口毕恭毕敬站着的甘栗。看到他的脸时,我才发现已经都快忘了他长什么样。不过当再次清晰起来之后,内心中的厌恶感再次升腾起来。   他在张文一案中的表现让我很满意,有野心,有决断,有些许的矜持。不过看了他的资料卷宗,我总是能想到一个女人被谋杀时的情形。虽然不知道具体手段,并不妨碍我发挥想象力。   “甘栗。”我叫道。   “属下在!”甘栗浑身微微颤抖,似乎是因为我还能叫得出他的名字而十分激动。   我让他随我进了职房,没有多说什么,自顾自掏出竹简开始写公文。甘栗跪坐一旁,十分拘谨,手指指肚以轻微的幅度摩擦着裤子。等我写完一简,我放下笔,冷冷道:“知道我为什么找你来么?”   “属下不知。”甘栗颤声道,“不过无论是何事,属下都愿为大司寇效死。”   “不用你死。”我把手里的竹简递给甘栗,“看看。”   甘栗是狱卒世家,牵扯到案牍之类的东西,他多少还能看得懂。   “典狱?”甘栗惊讶地抬起头看着我。   司寇署现今有两个大狱,一个是以前司寇署的地牢,另一个是邯郸守备兵尉所的地牢。现如今邯郸守备兵尉已经裁撤,改成了大司寇署下的警士营,也就是首都公安局。平时用的牢狱都是警士营那边的,司寇署这个基本没用。我现在就是要将两狱合并,组成一套班子,提高效率。这样一来,司寇署这边的地牢就可以用来当做存放粮食的临时仓库了。   我将自己的思路跟他一说,果然看到了他更加兴奋的表情。   “你来的时候就知道是有好事吧?”我淡淡问道。   “是!”甘栗毫不掩饰道,“大司寇赏罚有度,故以臣知道今日必有赏赐。”他已经向我效忠,等于是我的门人,自然也就改口称臣了。   我冷笑着将桌上另一卷竹简扔在他面前:“真的只有赏么?”   甘栗捡起地上的竹简,一脸疑惑地打开,只看了没几行便一头冷汗。他猛地将竹简一拢,整个人都伏倒在地,颤声道:“多谢大司寇饶命!”我故意不说话,等他全身肌肉都开始因为承受不住这种姿势而颤抖的时候,我方才让他起来。   “人贵在自知。”我提点了他一句,“下去吧,两班人马的整合还得看你的手段。别让某家失望。”   甘栗伏身倒退到门口才敢起身,行礼告出。这人的心思慎密,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杀死自己的妻子,但是事后安排,向里正报备,一应口供循序渐进,简直完美无缺。如果不是因为太过完美,以至于他知道了一些不该知道的内容,我也无法从字里行间就挖掘出背后血淋漓的真相。或许他此刻还不知道我是怎么知道的,这样最好,时刻对老板保持敬畏是员工能够存活的首要条件。   冯实已经升到了佐府,不过他始终以胥徒的身份自居,是个很低调的人。没用多久,我也开始把他当做秘书来用。一应事项冯实都能处理得很好,让我满意。如果有可能,我真希望这样的人能够成为我的管家、跟班,而不仅仅是个秘书。不过让人家为仆从,这话怎么能够说得出口呢?虽然上次碰到贾政,问到这事,他说这对冯实来说是极大的荣耀和赏识。   看到冯实的身影从门口走过,我突然兴起了问问他的念头。只是一个念头,心脏却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跳速,就像是上辈子第一次告白一样。    风起沙丘 第63章 第六十章 暗子(一)   “冯实,”我让人将他叫了进来,“坐。”   “谢大司寇。”冯实落座,脸上还带着些许兴奋。   “有什么好事么?”我问道。   “喔,没什么,只是许久不见大司寇,有些激荡罢了。”冯实说完自己的脸上都红了。这人能办事,但是在拍马上还有些青涩。   “是这样,”我在嘴里过了几遍,悠悠道,“我最近刚刚建府,很多事都不方便,眼下正缺个统管的人才……”   “求大司寇收留!”冯实不等我说完,已经纳头拜倒,“实不敏,不足以成事,但求为大司寇驱使,万死不辞!”   咦?收小弟这么容易?   我轻轻捏了捏手背,道:“你真愿为我家臣?”   “实出身寒门,本是里下流氓,侥幸录入司寇署中为胥徒。蒙明君不弃,如今衣食无忧,识字明理,此皆为君子所赐!实常常感念,恨不能报答君子于万一,今日当立誓座下:此生追随明公,如有所悖,皇天后土共厌之!”冯实说完,昂起头望着我,眼中水光流动。看那神情就像是我要拒绝,他就撞死当场一样。   不过他这一席话说得我心里也暖暖的。一个常年干活没人认可的小透明,突然来了个十分赏识他的上司,发挥他的才干,给他丰厚的报酬,让他过上理想中的生活,这么好的上司上哪找去?   我小小得意之后想起了甘栗,心头一黯,道:“其实我未必如你想的那么光明磊落,有些事一样是见不得光的,你能理解吧。”   “臣愿为大司寇效死,那些事,臣愿一力承担!”冯实斩钉截铁道。   那些事轮不到你办。不过我不喜欢有道德癖的手下,那些人更多的是执着而非道德。真正的道德是天生天杀之德,哪里是世俗的愚昧伦理。   “很好,”我点头道,“我希望你能入府住,没问题吧。”   “谢主公。”   “司寇署这边的工作继续干着,家里的事也得上心,会不会太辛苦你了?”   “不敢!臣必然不让主公失望。”冯实道。   冯实的确没有让我失望,当天回去就将府上的下人都召集起来,各分以差事,责任到人。果然不愧我的看中,从我第一天进司寇署,我就发现这人有强烈的出头意愿,渴望被人认可,再琐碎的事都能干得很好。这样的人并不少见,但绝大多数都因为没有碰到一个我这样的上司而埋没终身。   “这人靠得住么?”宁姜问我。   “忠诚度是要培养的。”我道。   不过在培养成功之前还是需要小心点,不能什么都一股脑搬出来啊。   “沙丘大朝近在眼前,各家都开始准备后路了,你不预备一下么?”宁姜问我。   后路这个东西,只有亡命之徒和白痴才会不准备吧?我已经让巫弓进入了潜伏期,所有信息都通过孔薇走宁姜那条线传回来。十三郎的工作已经踏上了轨道,只要缓缓巩固李兑的信任就行了。三个月才有一次的秦国汇报因为间隔长,所以问题也不大。小翼那边已经说好了,只要我不召见,他就不会过来找我。他已经渗透了司寇署的胥徒阶层,一般事已经难不住他了。   “家里怎么安排?”我问宁姜,“你有什么想法?”   宁姜不假思索地将自己撤退到燕国的计划说了出来。这则计划大部分都是她自己完成任务之后的撤退路线,虽然路途不近,但是安全可靠——起码宁姜这么以为。   我觉得这个计划太复杂了。凡是复杂的事,必然有漏洞,有了漏洞就会给人可趁之机。昨天才跟大名鼎鼎的马服君偷了更大名鼎鼎的平原君家的粮食,怎么可能今天就犯下给人机会的错误呢?   “我有更好的主意。”我微微笑道。   宁姜期待地看着我。   真抱歉,现在我还不想说。   有点神秘感不好么?   不过说起各家的后路,我很想听一听都有些什么好玩的方法。在听的过程中,我也要考虑一下到底是斩草除根比较好,还是留人一线也好日后相见。不过赵国史上的四大战神已经有三个——乐毅、赵奢、廉颇都站在了我这边,唯一剩下的就是李牧。   李牧姓李氏,不会是李兑的族人后裔吧。清剿的时候万一不小心把李牧剿没了,到时候谁去灭匈奴呢?   宁姜发现了我的心不在焉,停下了汇报,静静地看着我。我回过神,失口问道:“斩草除根,还是留人一线?”   宁姜撇了撇嘴,没有正面回答我。这个问题的确很让人头疼,我听说过太多斩草不除根,反受其害的故事。但是我又很期待“天下之将,独廉颇李牧耳”中的李牧!虽然两人都是毕生不尝败绩,但是廉颇有阏于避战的瑕疵,李牧却有歼灭十五万匈奴骑兵的辉煌战果。   算李家走运!   “要渗透李氏族中,”我顿了顿道,“尤其是将军李齐、李洺家中,哪怕婴孩幼童也不能放过。”   “杀尽?”宁姜淡淡地问我,那神情比苏西问我眉黛淡浓还要轻松自然。   孩子,杀只是手段不是目的。作为一名有两个儿子——虽然不是你生的——女性,能不能不要这么冷血啊!   “只是看看将门种子有没有什么人才可以挖掘。”我道。   宁姜用那种深深怀疑的目光看着我,好像我有什么阴谋似的。唉,看得比别人远就要担负起各种压力啊。不过此刻压力比我大的人更多吧,比如赵雍、赵何……还有即将知道自己粮食丢了的平原君赵胜。   “丈人,大王派人来请你入宫。”   我头皮一麻,每次仆役称呼我为“丈人”,我就有种被占了便宜的感觉,本想让他们学会叫“老爷”的,但是移风易俗何其艰难啊!   就是叫我主公也好听些呀!   赵王何只有十四五岁的年纪,名义上已是赵国这片土地上至高无上的人物。虽然朝会上已经可以专断,但并没有展现出较强的政治能力,基本都是听肥义的安排。私下里,他和我所见所知的某某代一模一样,一掷千金,毫无节制,口味变换极快。   之前他着迷赛马,硬是在宫城后面自己弄了个马场,一下子买了三十多匹好马——被外界传说“畜马千头”。赵雍自己也喜欢马,所以丝毫不觉得儿子做得有什么不对。我对此没有发言,反正用的不是我家银子。马场弄好没多久,他又嫌没气氛,还是日日往我家马场跑……还好去过巫弓那里之后,他就不怎么拉我了。   我入了宫,在平台见了赵王。那小子很兴奋地站在栏杆前,远远就冲我傻笑。看这样子不像是要我陪他玩啊,莫非又要闹什么幺蛾子了?   我登上高台,解剑脱鞋,拜门而入。赵何已经回到了席上,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就像是小孩子拿到了心爱的玩具。   “大王召见臣下,不知有何吩咐。”我也没有客气,他让我入座我就坐了。   “今天请大司寇来看一场好戏。”他击掌示号,不一时就上来两个壮汉。   看那两个壮汉,像是一个造型师打造出来的。都是头发蓬乱,髻毛突出,帽子低垂,帽缨粗实,衣服短而紧身,拼命瞪大眼睛,爆出眼白上的红血丝,气喘语塞,声音粗重夹杂着浓重的鼻音。   市井俗称:二楞子。   看到他们的扮相我先是一愣,继而跟着二愣。因为我看到了他们腰间的佩剑,正是此时列国间已经开始流行白刃。虽然看上去依旧很粗糙,但是比之青铜剑要有卖相得多,起码明晃晃的很符合我对剑的理解。   价格上嘛……以我的俸禄是买不起白刃作为佩剑的。   跟着我就想到了一个成语: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虽然这个典故还没出现,不过历史上已经不少人做过这种事了。好在我虽然位高,权却不重,不至于召来君人者的猜忌。   这两人是来舞剑的?我又想起了在秦国时看的那场剑舞,人家那才叫气魄了。   两个剑士朝王行礼,完全无视我,然后拔出白刃开始互相攻击起来。   让我怎么说呢?看多了武侠片,这种毫无技术含量和观赏性的比剑显得原始和野蛮。两人你来我往,无非劈砍刺击,没一会儿就绕着堂中画圈对峙,然后再扑到一起进行搏杀。如此没有技术含量的比武,该如何收场呢?   两把剑同时刺入了对方的胸腹。   我下意识地吸了口气。   白刃从胸腔狠狠下拉,露出胸腔内的黑色血肉,终于被肋骨卡住,再也拉不动了。另一人早就因为剧烈的疼痛而目光呆滞,紧绷的肌肉让他站在原处,听着自己身体里的血液滴滴答答,由慢而快淌落下来,直到连成一条血线。深得近乎黑色的血液在紫黑色的桐油地板上汇聚成一个小小的血潭,上面漂着些许的血沫。   这是我第一次如此接近的看到生命的终结,一场突发的闹剧,居然成了正剧收尾……我望向赵何,年轻的赵王脸上泛着病态的潮红,紧紧攥起的拳头支撑着整个人的分量,压在案几上。他喘息急促,双目紧瞪,直到两个剑士倒了下去,他才重重吐了口气,坐回席上。    风起沙丘 第64章 第六十章 暗子(二)   “狐子第一次见到杀人?”赵何额头上泛起晶莹的毫光,浑然不觉。   我望向堂上的两具尸体,血液滴落的声音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无声涌出的血流从尸体之下蔓延开去,顺着地板的缝隙流向低处。我好像有些幻听,耳中分明有洪水大潮的声音,实际上肯定什么声音都没有。   一股淡淡的腥气轻轻碰触着我的鼻尖,很快就像是找到了猎物一般随着我的呼吸涌入肺泡,转眼就将我有里而外死死包裹起来。   我就说嘛,尸体什么的最讨厌了!   我轻轻咳嗽了一声,垂头皱眉道:“大王喜欢击剑?”   “如此武勇,怎能让人不喜欢?”赵何好像深陷其中,眼中带着狂热,“寡人要在宫中组建剑士营,狐子以为如何?”   我冷笑道:“恐怕大王找不到这样的剑士了。”   “哦?难道天下再没有如此武勇之辈么?”   “他们都是淫民,当处奴役。”我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   “大司寇为何说这些武勇之士是淫民呢?”赵何也毫不掩饰地表现出他的不满。   我望向他的目光,在短短的对视之后,赵何避开了。这就是小狮子与狮王的差距么?如果是赵雍,肯定会用百倍的反击瞪回来。我暗中叹息,耐心道:“臣在署中有一桩难案,正要请大王决断。”   赵何丝毫没有降低对我的厌恶,斜着眼睛看我,看来只是被我挑起了好奇心而已。   “里人有制轮者,所制之轮没有一个不裂开的。本来家境尚能糊口,谁知如此三年,竟连饭都吃不上了。”我随口编着故事。   “那他为何不去拜师学艺再来制轮呢?”赵何打断我。   “其邻人也是如此说的。”我见赵何脸上浮现出不爽的神情,心中暗爽,“不过他说:‘我自六岁学艺,至今已经二十余年,学得一手绝技,为何还要拜师呢?’”   “学了二十余年,却做不好一只轮子,是何道理?”赵何质问道。   “因为他学的是烧陶。”我说。   赵何一时语噎,失声笑道:“学了二十年的烧陶,为何去做车轮呢?”   这个问题偏离主题了,我没有回答,直接问道:“大王以为他是淫民否?若说是淫民,明明有技艺在身。若说不是,偏偏于国于民没有丝毫用处。”   赵何不是愚钝之人,目光落在了那两具尸体上,对左右轻声道:“收拾了。”一旁内侍连忙小步上前,不管血污就将两具尸体拖了出去,在地上画出一个粗粗的“二”字。   “那个烧陶之人或许只是一时厌倦了本分。”我看着内侍忙碌清扫地板上的血污,缓缓道,“尚且情有可原。而这些剑士,自以为武勇,轻忽性命,只求一朝侥幸选入君人者之侧,实在是贪婪、懒惰、投机!这样的人比之一无所长的淫民更加不堪,应当直接没入官中为奴!”   我明知罪魁祸首就坐在堂上,对那两个蠢死的人却更加愤怒。这就是恨铁不成钢么?明明是爹生娘养的好儿郎,偏偏堕落至此,辜负亲人,犹自不悔。   “寡人知错了。”赵何冲我施了一礼。   “不敢,”我回礼道,“君人者肩负社稷,岂能随心所欲?祖宗开创基业不易,大王职守山河更难,《诗》云:‘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还请大王慎察。”   “先生所言极是。”赵何再次拜道。   看他态度这么端正,我突然想起不久前的那次见面。当时赵雍在桐馆召见我,想让我效命赵王何。他在背地里教好了赵何说辞,被我一语道破,当时这孩子的反应……说得好听点就像是个弱智儿童。而其后的接触里,虽然依旧犯二不断,但是内在的机谋已经渐渐显露,直到他跑去问巫弓关于我是否能够收纳的问题,可见他不像表现出来的那么浅显愚蠢。难道今天这场剑斗也是在试探我能否直言进谏么?   用无能无害来掩饰自己的目的往往是为了自保,他为什么要在父亲面前自保呢?难道他不知道他表现得越强力,越能得到父亲的支持么?   我从宫城出来,本来想去见见赵雍的,结果内侍跟我说赵雍出去狩猎了。好吧,他就是这么个人,活得很潇洒,哪怕明知前面有万丈深渊也要跑到边上探头看看,说不定还会很兴奋地往下跳,看能否战胜地心引力!但是这种貌似寻死的事倒还真让他干成了!干净利落地让人无话可说。久而久之,所有不吉的预言都被他视作玩笑,依然一意孤行一往无前。   我曾拷问过自己的良心,如果让我面对赵雍这种情况,我会怎么办?首先我会取消沙丘大朝,将政局稳定下来。其次我会将所有牵扯进来的人都监控起来,一点点削弱他们,铲除他们,就算是我儿子也不放过!最后我才不会让两个逆子争位,秘密建储制度就不错,等我死后谁有能力谁上!   如此这般,跟赵雍比起来还真的很懦弱啊!   我自嘲地登上了车,在侍卫的前呼后拥之下缓缓动身。真正的正主不知道自己会饿死沙丘的惨象,不知在哪里玩得过瘾呢。我作为一个跑龙套的,却不得不拼命往主角上靠,弄得自己疲惫不堪。难怪师父说,知道得越多障碍越重,果然不是糊弄我的。   侍卫身上的佩剑与手中的铁矛相撞击,发出清脆的金属交鸣。已经惫怠的心神被这高频之音震荡,就像是被电了一下,一团危险的阴影将临在我心头:   是谁在诱导赵王蓄剑士的?   不过这种危险并不是那种受到威胁时产生的反应,更像是幼年时不小心做错了事,害怕父母责怪时的感觉。   我真不知道自己是该为第六感灵敏而骄傲,抑或为自己的一时不慎而汗颜。   让赵何迷恋上击剑,然后满天下去找剑士送给赵何,理所当然要在其中混入自己的死士。这么巧妙的办法当然不是庸人想得到的。而这个“非庸人”正是受了我的启发,决定用几个死士来“擒贼先擒王”,四两拨千钧,一举完成政变,迅速稳定局面,为“代王”君临邯郸扫清障碍。   乐毅。   这就叫误伤友军吧。   我面对乐毅,面沉如水,听着屏风之后苏西的琴声,装作沉浸在天籁之音中。乐毅也没有说话,赵王何全面裁撤了剑士营,之前被送入宫中的剑士也被勒令送往北面修长城去了。赵何是个聪明的孩子,戒了“剑”之后,连搏击赛马都不去了,整日诵读经典,大有洗心革面做个好孩子的征兆。   这熊孩子!早几年展露出这种资质,谁能有异心呢?我很怀疑是有人给他支招,让他不要锋芒毕露,韬光养晦,以免走上他哥的老路。这主意粗听很有道理,黄老思想在此时虽然不是显学,但已经融入到了世人的血脉之中,有意无意都会以退为进,深信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问题出在这个半吊子的策士没仔细分析过赵雍的性格。   赵雍是什么人?什么都要比人家强,何况儿子?在他面前玩韬光养晦,装傻充愣,其结果只能让他看不起。为什么哥这么挑衅张狂狂悖无状,一样能在弱冠之龄当上大司寇?因为干练啊!莫非赵何也是研究了哥的发迹史,所以决定改变路线不成?你丫这么不坚定,让我都十分纠结,何况你爹!   咳咳,先想想怎么把乐毅打发掉吧。   “安阳君原本已经决定提前回代郡。”乐毅开口打破了沉寂,“只是听说剑士营裁撤,又有了动摇。”   “安阳君留下又能如何?”我不屑道。   我虽然对安阳君颇有好感,但是实事求是地说,这孩子也是个难成大事的主。无他,要想成大事,必须要有御下的能力,玩得人家心服口服忠心耿耿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哪怕赔上自己儿子孙子子孙万代都在所不惜。安阳君却被自己的下属逼着一步步走上了绝路,这是志大才疏的典型。   对此我万分不解,安阳君的武力值的确不低,但也没到一骑当千的地步。统率力估计还算可以,但也不足以率一干卫士胜十倍之敌。智谋嘛……这孩子还很嫩,见识的人不多,阴人的人更少,绝大部分手下都是耿直的壮士豪杰。除非……   “田不礼。”乐毅吐出这个名字,然后直直地看着我,像是要激发我的斗志。   “怎么?”我问他。田不礼是安阳君身边的谋主,赵雍指派给安阳君的“相”。他本来是宋国大夫,混不下去了来到赵国。当前的国际关系中,我国和宋国属于盟国,所以宋国的大夫在出仕赵国方面可以享受一定的优惠政策。据说他为了风光地回到宋国报复政敌,十分刻苦努力地巴结安阳君,一心指望安阳君登基把他派去宋国混个相邦之类的官职——反正仇郝年纪已经很大了。   “田不礼劝安阳君留在沙丘,直接攻入行宫取代赵王。”乐毅叹了口气,“安阳君也想亲自动手……”   这个时代要想出头很容易,只要当权者相信你的确是个能人就行了。这也造成策士从业者的水平良莠不齐,有张仪苏秦那样的高手,也有一帮瞎出主意坑老板的庸才。   “安阳君为何如此信任田不礼呢?”有乐毅这样的皓月放在那边,田不礼一只萤火虫何德何能可以引人注目呢?   安阳君不会那么没眼光吧。    风起沙丘 第65章 第六十一章 大宗伯   好吧,我不得不承认相信某人是一种感性判断,跟逻辑没有丝毫关系。在选择者的逻辑里,因为他可信,所以他可信,如果跳出来一个人一二三四帮忙分析这个人如何不可信,那这个好心人十有八九会被视作进谗言的小人。更可悲的是,上位者会有一种“你敢说我不识人”的逆反心理,最终酿成悲剧。   乐毅是个聪明人,当然不会犯这种错误。他发现自己比拼不过田不礼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收起自己的光芒,不让安阳君感到来自乐氏的压迫感。这样还能保证以后的合作不发生尴尬。我很钦佩这种能够在重大压力之下依旧克制的人,不过这并不意味着我喜欢和这种人合作。   因为我也是这样的人。我喜欢隐藏在幕后,徐徐图谋,慢慢布局,当我收紧口袋的刹那,必然是猎物最后的一瞬。跟同类型的人搭档,比如乐毅,其结果就是没有人冲锋陷阵撕烂对方的阵型。偶尔还会发生一些乌龙。   乐毅没有指着我的鼻子说:“这次全是你的错!”他更希望能够有一个新的点子推动事态回到正轨。安阳君乖乖回代郡,赵王何乖乖束手就擒,主父慷慨承认安阳君的储君,或者国君地位……问题在于我又不是度娘,上哪儿去找那么多好点子去?   胡思乱想半天之后,我只好道:“安排伏兵这件事,交给我来办吧。”   乐毅明显松了口气,道:“那就仰仗狐子了。”   我觉得有些头皮发麻。虽然给人一种胸有成竹的感觉,但是我真心没有什么好想法。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手里的筹码一共就这么点,能干吗呢?看到乐毅走得很满足,我这种虚弱感越发强烈。   苏西从屏风后缓缓走了出来,语带责备道:“君子有国事与乐毅相商,怎么还让妾相陪呢。”   我摇了摇头,道:“你我一体,没关系的。”苏西一手轻抚过膝下的衣摆,顺势跪坐在我面前,道:“君子似乎十分苦闷。”我苦笑。何止是苦闷啊,一直在努力破局,形势貌似也在我这一边,但总有一股巨大的压力笼罩在头顶,让我有一种深深的恐惧感。这种缺乏安全感的日子真难过。   “能说与妾听听么?”苏西脸上腾起两朵红云,“妾虽然才智低庸,说这话有些恬不知耻,不过妾希望君子不要把所有的事都藏在心里,独自承担。”   我哑然。   有这么一个温柔善解人意并且还愿意听人倾诉的妻子,是老天爷对我上辈子的最高肯定。   其实我上辈子也没做什么好事呀……   不过我能说什么呢?苏西就像是出水莲蓉一般,洁净得没有一丝一点泥尘。从小在王宫里身为奴隶,让她过早成熟起来,有坚韧的意志和包容的心胸。只是她所见所闻无非是一些小女人之间的争风吃醋,最悲惨的结局不过是失宠于赵雍,打入冷宫过一辈子。我所接触的却都是不成功则夷族灭门的死生大事。如果托盘而出,会不会吓坏她?   “朝堂上的事,无非就那样,没什么。”我对苏西道。想想这话还真是苍白无力,于是我又补了一句:“我是大赵法官,只要断狱清明就可以了,你不用为我担心。”   苏西神情一黯,好像无法分担我的重负而感到失落。我又安抚了她两句,跟她探讨了一番琴艺,很快就等到了仆从报说饭菜准备妥当的消息。吃晚饭的时候,我故意说了几个笑话,都得苏西笑得花枝乱颤,不过还是被宁姜看出我这是故作姿态。   “真没想到你这么了解我啊!”我对宁姜道。   宁姜道:“凡事反常即为妖,不是你说的么?”   的确,平日里就算我心情再好,也没有说过这么多笑话。前世今生,我都是倾听型人格,很少成为闲谈的主导者。唧唧歪歪不是我的习惯,一针见血才是我的本色。   我将白天乐毅来访的事跟宁姜说了,宁姜脸上的神情一怔,道:“你想到办法了么?”我刚想说自己还了无头绪,看到宁姜,一个绝妙的主意从我脑中冒了出来。   公侯们前往各地行宫度假,虽然要带上浩浩荡荡一批人,但也不是说把整座王宫的人都带走。除了贴身服侍的宫女内侍,其他负责清扫的仆役、侍寝的美人,都是各个行宫自己预备的。我完全可以伪造身份,将死士隐藏在宫女之中,静候赵王何自己入彀。   不过这里面有两个重要因素。第一是死士的人选。虽然看了那么多女杀手女刺客的电影小说,但是女人是否真的有那种决断控制住身边随时带着侍卫的国君,是否有勇气杀一个跟自己往日无仇近日无怨的年轻人,这些都很难说。大朝近在眼前,这样的人才去哪里找是个问题。   第二就是各种关节的打通。要买通沙丘行宫的各个主事很简单。被发配在那里的人都憋着一肚子的怨气,平日也没有油水可以捞取,绝对抵御不了银弹的威能。困难在于邯郸过去的尚宫令。   尚宫令这个官职听着很威风,以前也的确是内廷的老大。自从成候时代,宦者令渐渐取代了它的地位,尚宫令成了专司公侯出幸行宫打扫卫生的大头目。一般来说,只有那些在内廷斗争失败的寺人头目才会被任命为这个职位,一来有个和平过渡,二来是因为这个职位还有一重特殊性——流放。   比如这次沙丘大朝。某寺人被委派为尚宫令负责沙丘行宫的清扫和准备工作,等大朝结束后,按照惯例他会成为沙丘宫的统管,直到老死。   “既然是被流放的,为何还不好买通?”宁姜听我说完,疑惑问道。   我看了她一眼,将目光收了回来,道:“权力斗争的失败者,最害怕的是失去权力。为了能够重回权力中心,他们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对于这种人,金钱已经没有多大意义了。”   “那你就给他许诺,反正你深受君宠。”宁姜不以为意道。   这种人怎么会轻信“许诺”这么玄幻的东西呢?假意投靠,伺机出卖,这才是他们的不二选择啊!   “能左右尚宫令的人选么?”我问宁姜。   宁姜苦笑摇头。王宫中的那位果然只是耳目,还没有左右权力意志的能力啊。我只好先让冯实将这个设想送达给乐毅,并且让他去负责女刺客的事。乐氏家大业大,门下侍女仆女不知凡几,哪怕百里挑一也能选几个出来吧。我这里真正能派出去的只有孔薇,眼下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我一度幻想过,建立个特工学校,像韭菜一茬茬地给我提供人才……只是幻想而已。   就在我为尚宫令苦恼的时候,肥义也在为一个官职的任命苦恼。鉴于我之前就深刻了解的,肥义府上没有一批合格的幕僚,所以头疼的肥义只好跑到我这里来寻求意见,不管怎么说我也是五官之一,已经有资格让他登门了。   在理学昌盛的时代,赶夜路的不是淫奔就是行贿。现在却是夜生活的黄金时代,虽然没有夜市,但是官员贵族的主要交际都在夜里。只有夜里才有肆无忌惮的酒筵,才有荷尔蒙混合酒精产生的疯狂。   此刻在邯郸一角的大司寇府却平静得一如往素,并没有因为贵客的到来而有所波澜。考虑到肥义的身份,我不能在正堂跟他聊天,那是十分失礼的。我们在书房里分了主宾,谦让了一个回合,方才落座。仆从端上温水,给我们的净手。很快又有人端来了水果,盛在高脚的果盘里,各放一桌。   这些本应该是在客人进门之前就做好的,但是为了表现主人意外的惊喜,等客人坐好之后再准备也没有问题。我对于礼节的运用已经有了一点心得,但还是由衷觉得这事十分无谓。   今晚肥义来的主题是公子成谋求大宗伯一职。当年为了安抚公子成,赵雍丝毫不吝啬地给了公子成大司马的官位,理论是上统领赵国的全部兵马。实际上我们都知道,赵雍常年带着赵国全部兵马去打仗游猎,大司马连个后勤部长都算不上。现在这位空头司马想换个同级别的官职,大宗伯。   我试探性地问道:“现在大家都忙乎七月的大朝,赵成怎么想到这个时候惹事。”   自从上次跟肥义表明过支持安阳君的立场之后,我们还是第一次商谈。肥义虽然是坚定的王党,但是他的第一选择是国内平安稳定。现在无论是谁,想惹事都不会得到肥义的支持。我将公子成定位在“惹事”上,就是表明他跟安阳君不是一伙,相邦大人可别错轰无辜。   “倒也不算是惹事。”肥义眼皮微微抬起,“宗伯之职从先王五年之后就一直空缺,不曾有人担当过。上次信宫大朝,因为没有宗伯主持,惹下不少笑话,所以此番赵成以信宫大朝为由头,提请转任宗伯。”   “唔。”原来是有前车之辙,我应了一声。说实在的,我不能理解宗伯这个职位的特殊性,在我看来这个负责宗室教育、国家祭典的官职根本不能跟大司马相比。大司马虽然不能越过虎符调兵,但是可以在各军之中安插亲信,只等强势的赵雍薨没就可以顺势起事,夺取国政也不是不可能的。   “关键在于公子成推荐的大司马人选。”肥义叹了口气道。    风起沙丘 第66章 第六十二章 破局   赵成推荐的大司马人选是平原君。   肥义并不知道平原君也参与了公子成一党,担任后勤支持者的角色,所以他纠结的并非平原君的立场,而是赵胜的年龄。赵胜去年才行的冠礼,满打满算只有二十二岁。最近赵国的吏治让老相邦有些担忧,在他出道的时代,二三十岁的年轻人能够走到下大夫一阶已经是天纵英才了。而现在大司寇严格意义上还不能弱冠,又冒出个二十出头的大司马。赵国的未来堪忧啊!   肥义丝毫不掩饰对年轻人的不信任,将这些顾虑一股脑地跟我说着。我开始没觉得怎么样,前后两世加起来我也算是个老朽了。听了一会儿之后我有些不是滋味,这不是当着光头骂秃子么?偏偏肥义资历地位在那儿放着,我还不好说什么,大有打碎了牙齿往肚里咽的滋味。   “赵成举荐平原君?”我打断老肥义的唠叨,再次问道。   肥义不满地看了我一眼,确定了这个事实。我道:“公子胜一向以善士闻名华族,从不曾随主父出征,若是荐以中尉、司徒都还说得过去。”肥义更加不满地看了我一眼:“去年方才弱冠,今年就拜以地官之职,可乎?”   有什么不可以的?我反问他周礼中对于官员年龄有规定么?肥义一时语塞。随后我又道:“公子成可是保王一党,反对安阳君的主力。他推荐平原君为夏官,显然其中颇有交易,你有什么理由不支持呢?”肥义眼中闪了闪,沉声道:“赵成真心保王么?”我假意不知,反问道:“不是么?”   肥义不说话了。   两人对视沉默不语是一件很尴尬的事,所以后来国人喜欢以茶会客,就是在发生这种尴尬情况下可以端起茶盏略作掩饰,还可以装作惊讶道:“我勒个去,你家这茶具真是碉堡了!”可惜现在既没有饮茶的风气,也没有茶具。   “咳咳,”我咳嗽道,“相邦知道了那件事?”   “老夫执掌国政,也不算是眼瞎耳聋。”肥义肯定道。   我勒个去,我们两个还真有默契啊!我只是随口诈你一下,其实公子成隐藏那么深,我上哪知道他的秘辛去?于是我决定继续试探一下,看他是不是也在诈我:“只是小子见识浅薄,但求得闻相邦高见。”   肥义清了清喉咙,道:“公子成助李兑出奔齐国,看似是救李兑,其实却将自己摘了个干净。”   什么!李兑逃到了齐国?不是说魏国么?这是什么时候得到的消息!我一下子就懵了。这货不是应该躲在某个犄角旮旯里,只等时机到来的时候跳出来大喊一声:“惊喜不?”   他真去了齐国?为什么公子成自己往这个泥坑里跳呢?这还是那个胆小如鼠的公子成么?   “哦?敢请教,怎么说是将自己摘干净了呢?”李兑是因为在沙丘潜藏军械图谋不轨而私奔的。我本来是想用这事来打草惊蛇,把公子成牵扯出来,因为李兑走得太彻底以至于我放了空枪。现在公子成自己往里跳,为什么肥义还说他是为了把自己摘干净呢?我这么优越的智商都搞不懂了。   “主父昨日去公子成别业,今日跟我说这事。”肥义停了一停,缓缓将赵雍转述的与公子成的对话复述出来。   事情原来是这样的。   赵雍打猎回来,路过公子成的庄园,心血来潮进去坐一会。刚好公子成住在那里避暑,于是叔侄二人聊起了当年的往事。说到了动情处,公子成借着主父亲情勃发的当口,向主父认罪。但凡怒气来得快,去得也就彻底,当日主父恨不得灭了李氏一族,其实过了也就过了,只是做出愤怒的姿态质问公子成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公子成的解释很强大,我听了都不得不击节赞叹。他说:列国之中,臣子敢对君主埋伏兵刃的,无不被夷族灭门。现在李兑做下这种丧心病狂的事,李家都要遭受他的牵连。但是李家被灭之后,将军李齐、李洺这些人的旧部如何安抚?国家岂不是又要损失干练之士?与其泄一己之私愤屠灭李氏,不如让李兑带着主君的愤怒远走他国,保全李氏,也保全了赵国的实力。   这只是出于公心。   于私,公子成说当年公子渠与先候争位,他不肯附逆,眼看就要被公子渠所杀,是李兑的伯父李安率领家兵将他送到了先候营中。为了报李安的救命之恩,即便自己以身相代,也不能看着李氏一族遭遇灭门惨事。   这番解释下来,赵成“为国忠,为友信”的形象跃然而出。赵雍深为感动,当场承诺不会迁怒李家,还可以放李兑的家眷去齐国与李兑团聚。公子成激动涕零,代表李家谢谢主父的宽宏大量。   我突然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直到现在我都没有真正认识过我的对手。这位明明坐镇敌方大本营的敌酋,偏偏干净得让我连进谗言的空隙都没有。在我希望拖他下水的时候,他稳坐钓鱼台。在赵雍的怒气过后,他又主动下水冲了个凉,然后施施然以忠正诚信的面目离开了这个是非圈。   如果说这是一场战役,公子成就是个用兵如神的高手,何时出击何时收兵,拿捏得分毫不差。我一直以为战国时代的朝争十分简陋,却没想到还是有这样的高人。   “相邦如何看待赵成转任大宗伯呢?”我轻轻拿起桌上的水果,放在手里把玩。在无聊的时候手里有点东西总是让人觉得舒心。   肥义手里也握着一件小玩意。那是他的带钩,白玉雕琢而成的长条倒钩形,长把短钩,前圆背平,前挺后弯,钩首作鸭头状,后背弯曲处带一长方形扣钮,一如伸脖曲颈的鸭子。   鸭首钩在肥义常年的把玩之下已经上了一层厚厚的包浆,白玉特有的洁白玉质在灯光下显得又肉又腻。我上辈子是个“精英”,生活习惯更趋向于西方式,现如今才渐渐感受到华夏生活的优雅和深邃。在战国时代就已经到了这种地步,真不知道唐宋又是何等光景。   大概是我看那块白玉的眼神有些吓人,肥义咳嗽一声将玉带钩转入我视线的死角,道:“赵成身为宗室之首,深谙礼仪典故,若说要担任宗伯一职倒也没有什么不妥。”   我点头附和道:“的确如公所言。”   肥义面露惊讶,道:“狐子以为妥否?”   “孔子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某执掌秋阁,不敢妄加置喙。”我推辞道。   “狐子岂是受孔教约束的庸人?”肥义眯起双眼。   我道:“相邦是小子的门主,小子本来是不该违逆相邦的。只是赵成包藏之心,实难揣测。相邦以为,平原君是站在哪边的呢?”   肥义又玩弄起他的带钩,手指越发用力,以至于都看到了指甲泛白。他良久说道:“平原君志大才疏,恐不祥。”   想到那一万五千石粮食,我怀疑那是赵成和平原君之间的交易筹码,也是将平原君绑上战车的投名状。现在赵成还在举荐平原君,莫非他们还不知道这个筹码已经在我手里了么?   我笑道:“公不闻:郑庄公克段于鄢?”   我想起了当年初入相邦府,在客房里看到的那卷《左氏春秋》。能够将“书”这种奢侈品放在客房里,可见相邦是个大方的人。能够选择《左传》,可见主人也深得“以史为鉴”的智慧。   《郑伯克段于鄢》正是《左传》的开篇,发生于隐公元年的事。虽然现在郑国已经被韩国灭掉了,国都也成了韩国的新都,但在当时郑国却是不可小视的强国。郑国桓公是周宣王同父异母的弟弟。犬戎攻破镐京的时候,桓公因为保驾而被射死。桓公的儿子掘突继位,是为郑武公。武公娶了申候之女,有了两个儿子。长子就是这则故事里的主角,郑庄公。次子是这则故事里被杀的共叔段。   简单来说,这则兄弟阋于墙的故事是因为有一个偏心的老妈。因为庄公出生的时候是倒着出生的,双脚先出来,所以让武姜十分不喜欢这个儿子,取名叫寤生。他弟弟名叫段,因为是老二,所以叫叔段。这孩子出生的时候是顺产,加上武姜已经有了经验,所以没吃什么苦头,于是很喜欢小儿子。   其后的发展就有些走向极端了,武姜想让武公废了长子,立二儿子为郑国国君。在那个时代周室才是老大,谁敢跟周礼过不去?武公当然不肯同意。后来武公薨,庄公即位,武姜又用母亲的威势强迫庄公封叔段于共国,人称共叔段。   共国可不是等闲的小地方,当时郑国很多大臣都进言庄公,说叔段到了共国势必会造反。庄公明面上说:“我也没办法呀,是老妈的主意。我不能不孝。”背后庄公却跟亲信说了一句十分冰冷可怖的话。   他说:“多行不义,必自毙。”   在他的欲拒还迎欲擒故纵欲取先予之下,共叔段果然造反了。于是庄公以霹雳之势灭了共叔段,还将母亲武姜作为战犯,软禁在冷宫,立誓说:“不及黄泉,不相见也!”后来他又挖了个地下温泉,取名“黄泉”,在那里跟母亲见面了,既维护了誓言,也算跟母亲和解。   这个故事可以说是所有兄弟相争的母本。而我现在将这个故事抛出来,阅历丰富的肥义怎么会听不出弦外之音言下之意呢?   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   在肥义的眼中,我看出了他的想法,他在纠结是不是要玩这手“欲擒故纵”。在我心里,欲擒故纵什么的弱爆了,我要玩的可没那么小儿科。    风起沙丘 第67章 第六十三章 借刀杀人(一)   我要玩的是借刀杀人。   作为胜战计,借刀杀人的难度很高。我读了那么多年的书,跟着师父感应天地自然,领悟时机运势,这么好的机会若是不施展一手,实在有些对不起自己。   既然平原君已经在收取参与政争的利息了,何不顺势让他得逞呢?于肥义而言,这是欲擒故纵,但是我却实打实知道那笔粮食已经不在粮仓里了,到时候赵成会如何报复这位“耍弄”了他的侄孙呢?更重要的是,他会从哪里去找一万五千石粮食来填补这个巨大的缺口呢?   当今之计,必须要让赵雍速度将大司马的事给定下来,这样才不至于赵成悬崖勒马,败坏我的计策。   就在我谋算该如何向赵雍开口的时候,巫弓那边的情报让我放下了心中的石头。赵王何在信期的陪同下,微服去见了巫弓,询问兄弟阋于墙的问题。巫弓已经进入了潜伏期,不知道我的态度,所以留下了一个似是而非的哑谜隐语,打发走了一头雾水的赵何。   那条隐语是“王”。   巫弓只在沙盘上写了一个“王”字,让赵何回去自己参悟。他这么做十分聪明,凭着赵何先入为主的思维成见,无论怎么想都不会怀疑这是巫弓在敷衍他,只会以为自己没有领悟天机。至于能否利用这个字来解读天意,影响赵王的决策,那就得看我的水平了。   “这王字,”我左右一看,“单人为住,双人可往,其意该当是有大王的宗亲相助。”   赵何上完早朝就把我留了下来,特意换了个幽静的地方说什么昨日与后宫美人玩隐语,想来搬救兵云云。我心中暗喜,真是瞌睡了有人递枕头。假意思索了一下,我开始暗示他,要想成就王业,必须有两人相助,还得是王室宗亲。   赵何一共有三个兄弟,大哥安阳君公子章,那人正苦苦建立自己的王业,死活不可能帮他了。二哥平原君公子胜,一直态度暧昧,看不出立场。幼弟公子豹,才十岁,当然也不可能在眼下的局势中有什么作为。虽然我什么都没说,不过已经再明确不过地告诉了赵何:你二哥能帮你呦!   赵何脸上阴晴不定,良久才道:“狐子果然多智,让人佩服。”   我故作淡然道:“些许儿戏,何足道哉?大王肩负社稷,万万不可耽于小智小术啊。”   “先生说的是。”赵何对我的态度属于不信任,不排斥,暂时不会把我引为腹心,关键时候也乐于利用我的智谋。我很喜欢这样的工作关系,比跟他老爹混要舒服得多。   跟赵雍在一起,总是不小心掺入个人感情,自觉不自觉地把他视作朋友,有意无意地去肩负一些本来可以回避的责任。跟赵何就轻松多了,不存在忠诚,也没有交情,纯粹的雇佣关系。我对得起自己的俸禄就足够了。   见赵何心不在焉,我也不想惹人讨厌,很快就告辞回家。   今天没有别的事,主要是跟赵奢联络一下,坐地分赃,顺便看看哪里还能捞上一笔。赵奢这人谨慎干练,最难得的是毫不迂腐,是个很可爱的实用主义者。   “公子成举荐平原君,你为什么不插手呢?”赵奢问我。   坐在有美闾的密室里,我跟赵奢喝了酒,麻利地瓜分了目前获得的利润,开始聊朝中大事。赵成举荐平原君的事尚未公开,目前还只是赵成的门客为赵成转任大宗伯在造势,说一些道听途说的故事,以此证明赵国需要一位地位超然,经历丰富的老臣出任这个重要的位置。   我跟赵奢已经很熟了,但还没熟到推心置腹的地步。所以我说:“跟我没有关系,插什么手?”   “大宗伯或许能左右七月的局势呢。”赵奢笑道。   我的好奇心被吊起来了:“请赵子明示。”   “跟我又没有关系,”赵奢居然吊起我的胃口,“我可没有在这场搏戏中押注。”   “内史不怕平原君日后报复你么?”我不怀好意道。   赵奢噎了噎,道:“他又不知道是我干的。”   “你明知道他不是不知道,”我纠正道,“他只是没证据。”   赵奢目光有些闪烁,显然心虚了。   我们干的这件事并不是天衣无缝。之所以赵奢和我都毫无心理负担,是因为这属于黑吃黑,谁都见不得光。可一旦变天,那时平原君可就不用顾忌证据之类的东西了,随便找个借口就可以让毫无背景的赵奢死于王命。   “与你狐子为敌,平原君他们恐怕也成不了大事。”赵奢像是安慰自己,但终究是怕了,又接着前面的话题说道,“大宗伯在平日或许并不起眼,但是按照列国惯例,像大朝、祭祀之类的国家大典,都由大宗伯一手裁决。”   我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一丝玩味,转念想到了一个可怕的念头,徐徐问道:“包括警卫?”   “非但警卫,”赵奢重重道,“如果按照成候、肃候时的故典,大宗伯还会暂时配虎符,掌四乡之兵。”   我微微点头,对这位传奇名将的身世越发好奇起来。他出身不很高贵,没有强有力的宗族力量,但是他对于赵室的典故却知之甚详。我很努力地收集一切可以收集的知识,却依旧无法达到他的水准。   “虎符不是给大宗伯就是给大司马,他们倒是谋划深远。”赵奢总结道。   我笑了笑,道:“之前的确如此,不过现在有我在。”   赵雍对自己叔叔和儿子只是亲情,而且未必有多么深厚。他对我却是朋友间的信任,如果我去问他要虎符,他基本不会拒绝我。这一刻,我觉得浑身发热,我终于不再是历史长河中的龙套脚男,切切实实要用自己的力量去改变历史的走向。   赵奢用一脸质疑的神情表明对我表示能够拿到虎符的态度。不过他还是许诺,只要我能够调兵勤王,粮草问题不用我担心。能够在历史长河中出头的名将果然不一般,让他打仗没问题,让他管后勤他也努力要做得最好。这就是西人所谓的性格决定命运吧。   朝堂上很快就有人开始鼓风,说得公子成如果不担任大宗伯,赵国就会沦为蛮夷之邦似的。肥义看了看我,终于还是没说话。翌日,我来到朝堂时看到了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满脸沟壑,老态龙钟。他径直走到了肥义下首的位置,毫不客气地坐了下去。   周礼中的官制很说起来也很简单,乃是根据天地四时分的。天官太宰之下是地官司徒,继而是宗伯、司马、司寇、司空为春夏秋冬四官。春秋时代,诸侯的卿士和王庭的大夫有个转换规则,国家地位的高低也要看他的卿士有多少是王室任命的。现在礼崩乐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所以列国都明目张胆使用周王室的官职,而且随心所欲增删任免。   赵国很少有六卿五官任满的时候。赵雍手里基本就是三师处理朝政,他负责打仗。司徒这个“佐王安抚邦国”的地官,已经被赵人彻底遗忘许久了。我打量着赵成,赵成也打量着我。我每走一步都能看到赵成脸上的沟壑深深皱起。越往前走代表我的地位越高,他终究是不能接受我这么年轻的俊杰居然跟他是一列的。   我来到了自己的坐席上,最后和他对视一眼,嘴角轻挑,缓缓落座,双手自然放在大腿上。后面的侍者为我捧上笔墨简牍,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你就是司寇狐婴?”赵成主动开口了。   他这话说得很不客气,不过以他的地位和年纪,这种无礼倒是可以被人接受的。我不是个小肚鸡肠的人,不会去挑这点不敬,便好言相对:“不才狐婴,见过大司马。”   “听说过你,只是没想到大司寇如此年轻。”赵成带着老年人固有的沧桑声音,取出一柄手臂长短的白玉笏板放在案几上。   这个动作看似自然随意,配合他脸上的神情,我再清楚不过地“听”到了他的心声:“见过这东西没?一步登天的暴发户小子!”   我不动声色,静**着,不去理会他的挑衅。没多久肥义也来了,两个老头开始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我这才又将目光放在赵成身上,想透过那一重重的华服看穿他的内心城府。   这老头的眼睛已经彻底浑浊不堪,脸上的表情总是慢人一拍,并且凝滞很久方才被下一个表情取代。简单来说就是一脸老年痴呆症的模样,但是我知道这都是骗人的假象,他的计谋可能远不是我能参悟的。   我越看越有一种恐惧感,就像是盯着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他好像一块石头似的坐在那里,却让我深感他的无懈可击。我脑海中浮现出两句话,简直就是形容他的:   善于攻者,动于九天之上。   善于守者,藏于九地之下。    风起沙丘 第68章 第六十四章 借刀杀人(二)   朝会很快就结束了,赵成被命为大宗伯,并且全权负责沙丘大朝事宜。王命中没有提到虎符的事,不过看赵成胸有成竹的模样,似乎已经想好了对策。我怕夜长梦多,散朝之后就直接去觐见主父,希望能够尽早将虎符发给我。   “虎符倒不是不能给你。”赵雍身穿劲装,拄着手中的长剑,坐在台阶上。刚才与人斗剑产生的热气从头顶蒸出,凝成一粒粒晶莹的汗水,在黝黑的脸上显得珍珠一般耀眼。   “然后呢?”大凡这么说话,总有个转折,所以我直接问后面的话了。   “可是已经赐给了高信。”赵雍道。   高信?这名字倒是很喜庆,为什么我从未听说过这个人?无论是以前从历史书里,还是这辈子在朝堂上,我从未听说过这么一个人。他好像就是从地里冒出来的一样,不声不响地取走了各方垂涎已久的人参果。   我不悦道:“国君拜将就这么草率么?虎符是国家重宝,岂可轻授予人?”   赵雍轻笑一声,站起身耍了个剑花,道:“高信可不轻。”   高氏本来是齐国的望族,后来因为田氏代姜,齐国国内大洗牌,高信这一支就迁徙到了赵国。在赵国寓居了三代之后,高氏没能挤入赵国朝堂,但是在军中有了一定的地位,子孙多能以黑衣卫士充任各级将校尉佐。高信就是典型的高氏子弟,弱冠之后充任黑衣卫士,随着赵雍南征北战,深得信任,命为期门中郎将,掌管宫禁宿卫、随行护驾,考核选拔从官。   高信的俸禄是“比千石”,比我高。仅此可见一斑。   赵雍虽然信任我,但并不是只信任我。高信也是他信任的人选之一,并且将这位将军派到了赵何身边,贴身保护赵何的安全。赵雍将虎符给这位将军,显然又是他举棋不定的一个佐证。   “主父,你是真心想让安阳君和大王死战一番?”我皱眉问道。如果他要想国内安定,最好的办法就是全力支持一方,另一方自然很快就会落败。像现在这样平衡势力,只会打得难解难分。   赵雍抿了抿嘴唇,冷声道:“不管他们怎么闹,难道还能杀了我这个做父亲的?”   “难说得很。”我的声音也冷了下来。   一国雄主被活活饿死的确是五千年里所罕见,你不相信也很正常,可偏偏发生在你身上,这算不算是人品不好?我看赵雍这个态度,心头不免沉甸甸的。以赵雍的自信乃至自负,我就算把历史书带来给他看他也不会相信。   高信既不是公子成一党,也不是安阳君一党。由他执掌虎符,总好过交给公子成或者平原君。   从赵雍那儿出来之后,我第一时间让宁姜和小翼将触手伸向高信,最好能够得到他所有情报。然后我才换了衣服,带着苏西帮我准备好的礼物,带上了冯实和一干随从,前往公子成府上。他升任宗伯,今晚要在府中饮宴,请了朝中大小官员。我本来不想去的,但是现在撕破脸皮也没什么意义,徒然让朝臣抵触。   一般来说,关系与主人越近的,地位越低的,去的越早。我故意拖到了天黑,算算宴会应该差不多开始了,这才上车过去。虽然我的车是素车,但因为是王家的规格,走在邯郸街头也是十分拉风。到了公子成府上,门人光看我的车就打开了中门,恭敬地向冯实询问我的来历。   过了一会儿,公子成门下的迎客疾趋而出,向我赔罪,扶我下车。在门子的朗声通报之中,我带着一干随从由中门而入。穿过天井就看到了正堂上灯火辉煌,满坑满谷都是人。   我早就让小翼将耳目布置到公子成府上,可惜这老家伙一直韬光养晦,六年来都没有采买过一个仆役。好不容易赶上机会安插了两个人,还没等发挥作用就被发配去了城外的别业。   我一脚踏上正堂,耳边喧哗的交谈声顿时消匿,所有人都静悄悄地看着我。我扫视堂上,公子成高坐主座,蜡黄色的脸上带着红晕,手里握着金色的酒樽。赵奢已经到了,朝我微微点头,并没有表现出更多的亲近。主宾席还空着,那应该是肥义的位置。次宾席上坐着两个年轻人,其中一个我认识,正是志大才疏的平原君赵胜。另一个只有十来岁模样,应该是赵雍的幼子赵豹。   他们之所以停下交谈看着我,是想看我出丑吧。堂上正席之中除了肥义的位置空着,其他席位都已经坐了人。如果我按照空席的顺序坐,得坐到副席去了。噢,旁边那人倒是相识,乃是肆师剧方。   让我坐在剧方旁边,这是对我的侮辱么?   咳咳,虽然我没有看不起剧方的意思,但是大司寇应当有相应的礼遇。我执掌赵国刑政以来,一直秉持着“只拍苍蝇不打老虎”,尽量维护这帮统治阶级的面子和里子。现在你们居然敢欺负我是没有根底的外来户,很好,苍狼不发威,你们还当我是哈士奇啊!   我阔步走到赵成面前,道:“听闻华族大氏举止有礼,动静守矩,小子乃山林野人,于此一窍不通,故敢问一句,这位次是按什么排的?”   堂上寂静无声,都盯着我和公子成。   公子成脸上的红晕更深了,做出一副老态道:“司寇尽可随意。”   我好不客气地坐在了主宾席上,长揖道:“恭贺大宗伯履任春阁。”   “大司寇客气。”公子成举了举酒樽,再次仗着自己年纪大,无礼答道。   我回想着师父的教诲,平息心中怒意,环顾一周,大笑一声道:“为何一鸟入林,百鸟压声啊?”   这则典故在当下并不陌生,周室以凤鸣岐山而兴,故而以凤鸟为百鸟之王,有很多凤鸟题材的俗语诗歌。有什么鸟能够压住百鸟之声呢?自然只有凤鸟。我把自己比作凤鸟,一不小心又开了群嘲,将所有人的仇恨都拉到了我身上。好在这里是赵国,我不用担心他们暴起把我砍死。不得不承认,群嘲的确很爽,难怪有那么多人喜欢玩坦克。   “传闻狐子乃山中高士,怎地今日咄咄也逼人?”一个宾客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指,像是在指责我。   我瞪了他一眼,道:“这位先生如何称呼?”   “我乃小司马赵俊。”   哦,公子成的老部下了。我微微拱手,道:“原来是政官,失敬。敢问先生,狐某如何咄咄逼人了?”   “狐子以凤鸟自诩,置大宗伯于何地啊?”赵俊依旧颤颤巍巍说道,好像很容易就会晕倒一样。   “你的意思是大宗伯不配作为凤鸟么?”我故作惊讶道,“大宗伯是赵室宗亲,先候嫡子,当然也是凤鸟!”赵室以凤鸟为图腾,故而可以说是玄鸟之后。   “你……”赵俊一时语噎,说不出整话来。他一开始就被“一鸟入林”带进了逻辑误区,以为凤鸟只有一位,呵呵,我还想把“雏凤清于老凤声”甩出来呢。   “不过你没说错,大宗伯的确不配。”我微笑道。   这里虽然不是我的主场,但是赵成败在请的闲杂人等太多。他多年不亲自走动朝堂,朝堂上只有他的传说。今天来的官员之中绝大部分是应景敷衍一下,真心的铁杆少之又少。我这么带有侮辱性的话一出口,大部分人面带笑意,想看热闹,还有一部分人无动于衷,漠不关心,只有极少一部分人面露愤懑之色。   “大宗伯在大司马任上,不能整军经武,筹备兵械,连累先王七伐中山方才克尽全功。”我面不改色,依旧阳春温煦般笑道,“现在做了大宗伯,请来客人却不能妥善安置。呵,这怎么哪里像是一只凤鸟做出来的事?”   公子成举起酒樽一饮而尽,突然指着我笑了。他笑得声嘶力竭,使得满堂皆惊。几个侍从上前扶住公子成,却止不住他的狂笑。笑是很耗费体力的,对于赵成这个年纪的人来说,“笑死”并不是夸张的修辞。   我从内心中是希望他能笑死的,这样大家都省了很多事。   上次在巫弓那里见到赵成的替身,看上去和武灵王差不多大,我还以为本尊也是那么善于保养。谁知道本尊和替身的差距就像是两代人,这个赵成还真是不讲究。或者是他以为自己看上去还跟二十年前一样?   等公子成笑完,他重重地喘了两口气,满脸通红,伏倒在桌上,不一时就响起了呼呼的鼾声。   这手“醉遁”玩得还真漂亮。非但解决了当前的困窘,明天还可以说昨天喝多了,什么事都不记得。想想也是,他这个年纪和地位,和我一个后进的晚辈在私宴上争吵起来,传出去怎么都是在自己脸上抹黑,还不如一醉解千愁。   “主人既然醉了,那我也告辞吧。”我不等随侍出来扶公子成进去休息,先行起身告辞。   这真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没吃没喝,气醉了主人,惊呆了宾客,我挥了挥衣袖走出了正堂之门。还没等我下台阶,身后就爆起了一阵喧哗声,隐约可以听出是在议论我的无礼。   于是我决定做一件更惊世骇俗的事。    风起沙丘 第69章 第六十五章 借刀杀人(三)   我让冯实把礼物要了回来。   不知道公子成那边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反正回到家里,苏西和宁姜都笑得前仰后合,小佳连连惊呼不可思议。这有什么,他一而再再而三的羞辱我,以为我好欺负么?他是高堂贵族,我是山林野人,光脚的还怕穿鞋的不成?跟我这样的人比礼仪,无论输赢都是贵族丢脸。   “就像跟狗打架,”我道,“赢了没有什么骄傲,败了却连狗都不如。”   三女齐齐愣了片刻,宁姜道:“你这是在说自己是狗么?”   “狗又怎么了?”我不以为然道,“狗永远都是狗,很多人在很多时候连狗都不如。尤其是那帮肉食者。”   三女哑然。   我安静地吃完了晚饭,满足地回到书房写书去了。   写书……   没办法,能看的书实在太少了,以我这种被新中国教育制度**出来的背书能力,手头那些书早就已经背得烂熟。要想进一步看书,只有去守藏馆任职。不过即便那样也不能接触到真正核心的史书。我上辈子就知道史家是世袭的,但是真的没想到封闭垄断到了非嫡长子不能进入内库的地步。   我现在主要写的是关于封建社会法制建设的总纲。眼下各种学说都甚嚣尘上,真正有指导意义的却没多少。我在动笔写下《狐子》的时候倒没想过要流传青史,主要作用是培养赵国的法官队伍,充分利用国家的人力资源,缓和社会矛盾,早日让赵国统一天下。我也就可以功成身退,回到山里过上神仙一般的日子。要说我真有什么匡扶天下的大志,实在有些扯蛋,但是后世历史学家中肯定有一大批人认为我就是那样的人。   “君子。”苏西在门口柔声叫道。   “进来吧。”我转过身,面向门口。   移门在苏西手里就像是一件乐器,发出悦耳的摩挲声。苏西拉开门,双手端着食案,轻启莲步走了过来,放在我面前。   “君子,歇会儿吧。”苏西端起食案上的蜜水煮枣,若羞若涩地将头埋在双臂之间,捧举给我。   我接过蜜水煮枣,热腾腾的……需要我强调一下天气么?六月将尽的邯郸气温绝对超过了三十度啊!我穿这么多衣服已经很悲催了,居然还要享受这么温暖的爱心小点?   轻轻抿了一口,我放下碗,道:“帮我准备些轻便点的衣服,天气热了。”   “是君子去沙丘穿的么?”苏西微笑道,“已经准备好了,还为君子准备了鱼竿。”   “鱼竿?”我诧异了。   “君子在山中不是时常去钓鱼么?”苏西道,“妾想,沙丘大朝过了礼也就没君子的事了,找个地方钓鱼岂不是权当休闲,正好也不受署里案牍劳形。”   真是个天真的孩子,大朝见过礼之后才是各方势力见真章的时刻。   “君子,为什么你好像提到沙丘就很不愉快呢?妾几次想问,只是不敢。”苏西一脸委屈道,“想来只有宁姜能帮上君子的忙吧。”   “你想多了。”我伸手轻轻抚摸着苏西的脸庞,从未涂抹过化学药品的肌肤犹如婴儿般细腻光滑,微微有些发凉。苏西被我摸得不好意思了,升起两团红晕,嗔道:“不说就算了,为何又轻薄妾。”   “沙丘大朝,”我叹了口气,“是王上即位以来第一次大朝,眼下风起云涌,暗流波动,我怕会有变乱。”   苏西一脸惊恐道:“君子不会有事吧?”   “很难说,”我摇了摇头,又提起一口气安慰苏西道,“不过你不用担心,我已经备下了后路,万一有变,你只需要跟着宁姜走就行了。”   “有变?”苏西被吓到了,“君子,我们去别国吧,这事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呢?”   我愣了一下,没想到苏西的胆子小到了这种程度。我有些后悔把这么可怕的事告诉她,又庆幸没把自己卷入其中的深度告诉她,否则她不是更害怕?我道:“没事的,只要过了沙丘大朝,你想去哪里都可以。我陪你去。”   苏西脸色一亮,道:“妾又不是没出过门的人,舟车劳顿有什么好处?只要君子没事,一家人在一起,比哪里都好呢。君子不是常说对得起薪俸就好了么?为什么一定要卷入其中呢?”   我一时不知道怎么说才好。赵雍那张老不着调的粗狂大脸又闯进我脑海之中,胡须唏嘘,迷瞪着两只小眼挑着一对剑眉,冲人一笑就露出一口黄牙。这大叔有什么魅力?偏偏就成了我的朋友!   “是主父。”我叹了口气,“我蹉跎经年,是主父在晋阳将我截下,撩升重臣之列。知遇之恩岂能不报?”   “君子,妾以为你并不沉溺于功名呀,为何如此看重这知遇之恩呢?”苏西一脸迷茫地看着我。   我一时语噎,此时才发现苏西一直记着我的每句话,深深受我思想感染。在她面前我**得没有一条遮羞布,何必说那种哄骗外人的鬼话呢!   “这只是最肤浅的一层,也是世人所见的一层。”我找补道,“主父与我非君臣则益友,我之所以劳心劳力,更多的是为了这个朋友能够不至于死得太惨。”   苏西不以为然道:“主父乃国君之父,手操大权,真要有事,哪里是你能够救的?”   “你看那些小蚂蚁,”我道,“虽然个头小,但是一窝出动,即便个头是它们数倍的青虫都抵挡不住,最终成为它们的口粮。”   苏西身形一颤,轻轻抚摸着自己的手臂,道:“连主父都挡不住,君子又有什么自信能抵挡呢?”   这个问题触及到了我一直保护的秘密,心中自然泛起一丝警觉。不过眼前这个天真纯洁的女子,她是我的爱人,此生的伴侣,她的儿子势必会成为我的继承人,她也终将褪去青涩,成为一家主母。我有什么需要隐瞒她的?   “我先拔去敌人的爪牙,然后再寻其软肋,捅上一刀。”我笑道。   “那可难为君子了。”苏西居然戏谑道,“大朝在即,君子可已经拔去了那人的爪牙,找到了他的软肋,磨好了刀子?”   准备好了么?   公子成的兵械被我发现收缴了,粮草被我和赵奢偷偷卖了,只有虎符落入了高信手中。安阳君只要能够离开沙丘,这场政变就会立于不败之地,到时候赵雍自然可以出面收拾残局,各打五十大板,顺势收回政权。明明才四十出头,身强体壮的,玩什么禅让啊!二元政治有那么好玩么?   我突然意识到,其实我是个彻头彻尾的主父党啊!为什么我不能交结一帮同样忠于主父的人呢?哦,对,这些人都不在朝堂,而在军队。那里对我来说是一片空白,也不可能打进去。赵雍或许就是因为这个而有自信面对一切妖魔鬼怪吧。   但是那就会催生一个更奇怪的问题,为什么他会被围困三个月最后饿死了也没有出现勤王之兵呢!   三个月啊!从被围那天开始派人去秦国、燕国求救,然后两国国君朝议,最后发兵赶到邯郸都不需要三个月!   如果去魏国求救就更快了……不过魏人跟我赵人有破国之仇,等闲不会让他们的武卒再踏上赵土。   我仿佛看到了一团黑雾笼罩在地图上。赵国内乱应该是列国诸侯喜闻乐见的娱乐活动,为什么都没有任何反应呢?   “君子,君子?”苏西轻声叫我。   我这才回过神,干笑道:“抱歉,走神了。”见苏西一脸期待的看着我,显然还在等上面那个问题的答案,我不由苦笑道:“我只剪去了露出来的爪子,却还摸不到更深的地方。没法子,谁让你嫁了个外来户,无根无蒂的。真抱歉,为夫只好让小君担忧了。”   “莫要调笑妾!”苏西不由羞怒,“君子越来越无状了。”   我假意不悦道:“自己家里,开开玩笑有什么要紧的?”   小君是诸侯正妻的称呼,我这样的卿大夫阶层是没有资格用的。不过礼崩乐坏的今天,谁还管那么多呢?看着突然正经起来的苏西,我突然脑中灵光一闪,莫非是刚才说的那些话,让生性敏感的苏西心中产生了极大的压力?   苏西转瞬间就双眼泛红,语声哽咽道:“妾本就是个奴隶,得蒙君子错爱……”   我一把搂住苏西,不让她把后面的话说完。这孩子就是太过于感性,这种人往往会做出傻事,尤其在这个举目所见都异常混乱的时代。两个人只要静静依偎就足够幸福了,何必要去觅什么封侯拜相?   苏西在我怀里挣扎了一下,渐渐平静下来,呼吸由急促而清平,就像是暴风雨过后的微风,让人熏然。   “我终究只是个学徒。”我叹了口气,“放不下这世间的人情,参不破天地的玄奥。”   “君子是要放下妾等么?”苏西幽幽道。   “我是说沙丘。”我笑道,“你不妨换个想法,人生在世没有一点刺激是多么无聊的事啊?”   “不要,妾宁可平平淡淡过一辈子。”苏西的小嘴微微嘟起,想到了什么,又是羞涩又是嗔恼地推开我,道,“不过妾知道君子是天下无双的国士,当以天下为重,不用顾忌家里。”她说这话的时候十分认真,坚定地看着我,希望我从她的目光中获取她的支持。   “我其实不是个那么有上进心的人……”我苦笑着把目光转到了桌案上的竹简。墨汁已经渗入竹肉,只要杀过青就可以数千年地流传下去。只要能够躲过秦国的焚书,这些思想就能在两汉四百年中生根发芽……或者,我也可以用自己的力量将这些思想落实在实处,亲手栽培,使其壮大。   一切都要看沙丘大朝的结果。    风起沙丘 第70章 第六十六章 借刀杀人(四)   平原君并没有做上大司马,因为事情发生了一点变故。公子成派出人去提取一部分的粮食——这个时代粮食就是硬通货。结果当然是发现了仓库里空空如也,连耗子都没一只。随后他得知是内史出具了调令,将原本已经入库的粮食全都调走了。   据平原君说,公子成前一天还安慰他,说大司马还是他的,一同追讨粮食的下落才是当务之急。谁知后一天就闭门不见,而且听说宫中已经拟好的王命也在公子成的觐见之后取消了。这让他十分恼火。   我很遗憾没能亲身听闻平原君的怨妇故事,不过孔薇在转达这些信息时眉飞色舞,颇有表现力,也算是对我的些许补偿。   平原君在失去大司马之后,第一时间就去见了巫弓,使我当天得到了这个消息。   “若是有耳目打入公子成府上就好了。”宁姜遗憾道,“不知道公子成到底听了谁的话,转变得如此之速。”   我笑道:“不是听了谁的话,而是他发现一个事实。”   “什么?”   “我们的内史亲自带人去调走的粮食。”我道,“而内史赵奢是平原君举荐的贤才。”   平原君非但不追究赵奢杀了自己九名执事者,还举荐于王庭,这在世人看来完全就是彻底收服了赵奢这匹桀骜不驯的野马。而赵奢为了报他不杀之德,知遇之恩,干点非法的事也是很正常的。   于是这起盗案就落在了平原君头上。   可见沟通的重要性,不能及时打电话,就会出现这种事。   想到电话,我又有些蛋疼,如果及时跟乐毅沟通一下就不会出现剑士营的乌龙事件了。在这么个技术条件十分落后的时代,越复杂的计谋果然越难成功。一念及此,我拉了拉书房里的铃铛。   这个铃铛直通侍从室,也是冯实的办公室。他现在已经渐渐从司寇署里脱身出来,事务交给他带的徒子徒孙去做,每隔三两天去检查一下工作而已,平时呆在我身边。   “主公。”冯实在门口报道。   “进来。”我转过身,宁姜放下了斗笠上的纱幔。   “主公有何吩咐?”   “信鸽如何了?”   “头窝小鸽子已经能飞了,不过还是不能飞太久。”冯实道,“食谱方面正在验配,主料为黍、梁、麦、麻、菜籽。”   “你养个鸽子还真费心。”宁姜语带不满,“为了吃起来口味好些么?”   我没有搭理她,对冯实道:“是否每日都在记录鸽子的体重和食量?”   “仆等每日定时测算。”冯实道。   我对养鸽子也没经验,又问了些鸽舍清洁和配种繁育方面的问题,便让冯实下去了。   天气到底热了,宁姜一直蒙着纱幔自己也吃不住,等冯实一走就掀了起来,轻轻用手扇着风。我看她脸上已经热得潮红,不由笑道:“在家还捂这么紧么?”   “你自己在做什么事?不怕别人用在你身上?”宁姜双目圆瞪,站起身道,“这些天,你没发现你家小君有什么不对么?”   “苏西怎么了?”我问着,心里却飘到了别的地方。   她也用了“小君”来开玩笑。是无心得知,还是有意窥伺?   情报工作果然不是人干的,我从来都不多疑的人也开始疑神疑鬼了。   “不知道就算了。”宁姜甩袖而出。   我看了看窗外,正是阳光明媚。树叶已经烈阳的照射退了翠意,只有干喳喳的绿色。我拉开移门,缓步走到天井,舒展筋骨,做了一套师父传授的体操。在我看来这和后世的广播操太极拳没什么区别,在旁人眼里却是神仙中人的导引术。   每次我做操的时候,那些奴仆们就会带着不甘又恐惧的眼神躲得远远的,时不时还要回头偷看两眼。冯实也问过我,是否需要清场,我只好笑笑道:“内中另有乾坤,岂是凡夫俗子能够偷学的。”   做完操,给小佳辅导了一下数学。这孩子心性机敏,已经有了初中水准,一般的会计工作已经完全能够胜任了。不过因为我自己不会珠算,所以无法发明算盘,无法提高小佳的工作效率。不过小佳用竖式计算取代了算筹,已经是跨时代的进步了。   在平静的一天就要过去的时候,赵奢来了。   最近这位内史与我走得很近,他倒是不担心把祸水引到我身上。   其实我也不怎么担心这个问题,大不了我也去投靠平原君,反正那个黑锅他是背定了。虽然我还没有一个明晰的计划,不过让公子成和平原君反目,肯定有极大的好处可以挖掘一下。   “看来狐子的借刀杀人之计已经得售了。”赵奢端起酒碗,微微笑道。   我面前放着一碗凉蜜水,这里动不动就喝酒实在让我很头疼。不过说起借刀杀人,现在还没看到效果,充其量只是将计就计玩了一手离间。   等我说完,赵奢终于开怀大笑道:“看来狐子还不知道,今晚平原君去相府拜访肥义的事。”   我一奇,道:“平原君去拜访相邦,可有什么说教?”   “平原君非但找了相邦,还找了我,估计很快就要找狐子了。”赵奢很兴奋道,“他在结盟对抗公子成。”   这孩子到底在想什么呢?   “他想自己做国君?”我疑惑了,“公子成现在可是打着赵王的名义在外活动啊。”   “平原君手中有公子成与地方郡守的通信,其中有几句话不足以为证据,却可以让肥义起疑心。”赵奢道。   “平原君怎么会有这种信函?”   “他门下士人号称八百之数,总有几个能用的吧。”赵奢毫不客气道。   我点了点头,道:“如此倒是清楚了,不过赵成是自己想当赵王,还是立他儿子呢?”公子成自己当王的可能性太低,到底那么一大把年纪在了,与其当王还不如安分点享几天福。听说他有两个儿子,不过都是养在深闺,或者留在食邑打理庄园别业,都没有出仕。   “他野心倒是没那么大,只想把持国政而已。”赵奢补了一句,“现在只是想把持国政而已。”   的确,人的野心不是一下子就滋生出来的。像项羽那种看到皇帝出游就敢指着人家的仪仗说:我可取而代之……这种二货古往今来也没多少。大部分人都是被到手的利益一口口喂撑的,比如汉光武帝刘秀,最初不过想当个执金吾,结果当了皇帝。   “真是天助我也。”我庆幸道,“相邦和平原君打算如何下手?”   “这……”赵奢迟疑了一下,往前倾了倾身子,道,“在此之前,我倒是想听听狐子的立场。听说狐子愿为安阳君门下?”   “俗人多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我不以为然道,“我与安阳君友善,但并非充其下陈。在我看来,若是王与安阳君二者取一,则安阳君也。如此我赵国所受之害最小。若是能够得兼共处,其非善欤?”   “平原君与我交谈,以万伍仟石粮食许与我,只要我封查公子成家产。”赵奢顿了顿,“杀其妻子。”   “这么狠?”我吃了一惊,“平原君有什么后手?”   “相邦和他将在朝堂上历数其贪腐之罪,并剪除那些与之沟通的郡守县令。”赵奢道。   我静下心想了想,摇头道:“兹事体大,不可莽撞。杀人宗嗣乃不共戴天之仇,即便公子成真的谋反,主父也未必会下这种凶手,何况赵胜乃赵成的侄孙,以下克上,不祥。”   赵奢面露凝重之色,点了点头。   “何况这事交给我来办,比你这个内史要方便得多。”我边说边整理着思路,“为何他先找你呢?”   “这就取决于今晚我给平原君的回话了。”赵奢道,“若是你愿意弃安阳君而保王上,司徒之职就是为君而设。”   “我已经位列五官,再进一步也没什么意思。”我道,“诚如之前所言,若是能够避免赵代相争,我有什么理由背弃王上?只要大朝之后安阳君能够平安离开沙丘,其他事我站在王上这边。”   “那我回去就这么告诉平原君。”赵奢道。   “有劳了。”我想了想又道,“不过你也得小心平原君借刀杀你。”   赵奢身形一滞,干笑道:“谢狐子警示,不过要想奢入彀,恐怕也不是那么容易。”   送走了赵奢,我在门口站了一会,直到夜里的凉风渐渐大了,方才回到房里。平原君的反应有些过激,除了愣头小子谁会这么快摆明车马和之前的盟友反目?真要是反目,为什么不去投靠他哥安阳君,反倒支持弟弟赵何呢?   考虑到沙丘之争的本质是南北贵族的争端,平原君不可能站到北方贵族那一边,那他再跟赵成撕破脸皮有什么意义么?    风起沙丘 第71章 第六十七章 借刀杀人(五上)   “只有打破了赵成的野望,才能有个平靖的朝局。我家主公本想不动声色,假意与赵成周旋,既然事已至此,只能与之一搏,终不能教忠义之士孤军奋战。”一个二十五六的年轻人,坐在我面前,口若悬河,夸夸其谈,终于在我快失去耐心的时候抛出这么一段话。   我身穿法袍,头戴獬豸冠,微微拧起眉头,面色严肃地看着他。从他自报家门那刻起,我就对他深怀警惕。   这人的名头或许没有平原君大,但对于我而言,他的确属于大名如雷贯耳的历史名人。   这位名人额头前突,浓眉细眼,头戴缁冠,身着深衣,圆袂方领,绅束井然。如果不是他一口标准的邯郸方言,以及邯郸人特有的步伐姿态,我真怀疑他是不是从齐鲁卫郑来的外国人。在赵国已经很难看到这么标准的周氏衣着了。   在他稚嫩的脸上留半毫半须的小胡子,神情老成,举手投足之间十分自信。他见我的第一句话竟然是:“狐子果然名至实归。”这话说得我满头黑线,我做了什么就实至名归?哦,我的确做了很多事,但是外面的传“名”如何我却不知道。   而且这人一提“名”字,我就不自觉地紧张,果然是应了那句话,人的名,树的影。赵雍、赵奢、魏冉、秦昭,哪个不是令世人变色的大人物,在他们面前我从未紧张过,不过看他的名字,我就慌了。这家伙怎么会在这种时候冒出来,而且还是平原君的门客!   他就是——   名家公孙龙。   如果不是当年逻辑和中国古代哲学两门课被这位先生折磨得死去活来,我也不会记得这么恶俗的名字。就连三流小说家都知道给主角起名要回避“龙”啊“天”啊的,完全没有一点内涵,说好听了是民族图腾,说难听点就和村人叫“二狗”“大黑”是一个层次。   默默吐槽他的名字之后,我一言不发地听他说话。他以“白马非马”闻名于世——估计现在还没有——不过听他一席话讲下来,虽然废话居多,但还是很有条理的,看得出是在努力说服我加入平原君阵营。我看看外面木表的光阴移转,他也说了差不多半个时辰,在脑袋里过了几遍,方才道:“容我想想。”   公孙龙显然很失望,不过他对自己的口才更加自信,朗声道:“世传大司寇断狱雷厉而风行,如斩钉截铁一般。怎么今日如此柔茹而寡断?”   因为在你公孙龙面前,我不敢说话。万一被拖入了诡辩的泥坑,你自己无所谓,我可是穿新鞋不踩狗屎!   我还记得自己的逻辑学是低空掠过,实在没有自信能够解决这位客观唯心主义形而上学论的哲学家预备役。而且作为大司寇,民间传说中的神仙,就算赢了一个门客也没什么值得骄傲的。这种胜了没好处,败了名誉扫地的赔本买卖,我怎么可能去做!   不过还好,目前为止他还没抛出让我尴尬的一些逻辑论点,整个人看上去还是比较正常的。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麻痹我,或者还没开始研究那些对中国哲学史颇有贡献的逻辑学,反正我考虑再三,只敢直截了当道:“放安阳君归代。废黜公子成。我支持平原君为大司马。”   公孙龙得到了我最后的口信,明知再挖不出我的话,只得告辞而出。不过他临走之前留下了一个“任务”,平原君家丢了一万五千石粮食,司寇署应该负责找回。   这是什么意思呢?我想来想去,无非就是给我套个紧箍咒,如果我乖乖站在他那边,破案与否也就不重要了。如果我敢异动,无能破案就是我的下野的直接原因。   看起来很阴险,实际上……太小儿科了!   我冷笑着将公孙龙要求立案的竹函扔到一边,前往乐家。乐池已经提前一步告老回了灵寿,留下寓居的乐毅成天躲在府里看书,或者以随从的身份跟着安阳君四处走动。今非昔比,我再也不用一个人傻乎乎的跑过去撞运气了,有了仆从,这种正大光明的拜会就可以想让人去打前站,确定主人做好了接待准备之后再动身前往,如同贵族一般从容不迫。   乐毅收到通报,换了正装在府上等我。我下车从中门而入,主宾行礼如仪,就像是再正常不过的拜访,谁都不知道这个时候我们已经偷偷交换了信函。乐毅引领着我登堂入室的时候,我已经可以考虑离开了。不过看到乐府上下一片清冷的情形,我还是问了一句:“贵府是要离开邯郸了么?”   “如大司寇所见,寒家家主已经告老回了灵寿,留下小子在此善后,待沙丘大朝之后也要回去。”乐毅端坐道。   “如此。”我点了点头,“某家本为拜访乐将军而来,既然他已经回了灵寿,那只能日后前往灵寿拜见了。”   “大司寇言重了。”乐毅笑道,“邯郸故人不少,想来家叔祖还会再来邯郸拜访故旧。”   我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是说乐氏必然会在安阳君称王后再回到邯郸,参与国政。我也语带双关道:“某家也期待那一天,到时候带三五童子,携琴置酒,共沐阳春。”   “善之善哉矣!”   随后乐毅又要招出女乐,我推辞了。他固然有阅兵的想法,我却不想一时不慎被人看破。    风起沙丘 第72章 第六十七章 借刀杀人(五下)   离开乐府之后,我在车上就着夕阳余晖展开信帛,上面的字很小,大意是说已经安排了五六个胆大可用的女子,必然能够出手擒住赵王何。   我将密信收入怀中,一回到家就引火焚烧个干净。以女人为死士,我们这也算是开创了历史先河。其实这个时代的女人都要承担较重的体力劳动,在力量上与男人的差距并不大。而且她们以有心算无心,赵何的徒手战斗力比我强不了多少,成功的几率还是挺大的。   宁姜见我回来,步伐轻快走上前道:“知道谁是尚宫令了。”   听她的声音很愉快,看来这位尚宫令有可乘之机。   “是缪贤。”宁姜道,“此人贪婪好财,竟将手伸到了信期的口袋里。这次信期荐他为尚宫令,赵何已经同意了。”   “贪财就好。”我松了口气。粮食可是硬通货,有了粮食什么都能买到。盘算了一下,我当即道:“不送礼也就罢了,要送就要送得他胆战心惊。”   “你是说……”   “宝马、玉璧、金银珠宝,都砸下去。”我坚定道,“不要怕花了血本,只要事情成了,这些东西只是暂寄在他那里而已。”能有个贪财的尚宫令就好,这种的权力欲不至于太强,做出决策前首先考虑经济利益。只要我砸得够狠,他是不会出卖我的。不过砸得太狠了我也吃不消,最好能够再取回来。   宁姜的纱幔抖动了一下,道:“我本来以为已经很了解你了,没想到你还能更卑鄙。”   “人尽其能,物尽其用。”我道,“我也不得不努力表现,免得某人中道弃我而去。”   宁姜冷哼一声,又道:“还有一事已经查明了。”   “说吧。”   “上次去公子成家的那个替身,倒也不是旁人,乃是公子成的次子公孙嘉,字叔瑞。”宁姜道。   “此子是自己冒名,还是受了其父的指使?”   “这就不得而知了。”宁姜道,“不过还有个有趣的消息,赵成想立次子为大子,将他长子平派去了远在晋阳的别业。”   “很有意思。”我笑道,“不过暂时还是把心思用在平原君身上吧,这孩子不让人省心。他门人众多,要收买几个应该不难。”   宁姜点头称诺,告辞而出。   我坐在书案前,突然觉得事情千头万绪繁杂缤纷,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好。还好平原君要求立案的竹函也被冯实从司寇署带回了家,就放在我案头。看着那几个扭曲的篆字,我决定玩一个小游戏放松一下。既然平原君要我破案,不管能不能破掉,总得有点动静。现在邯郸警士绝大部分都派去了信都,只有临时再招募辅警增添人手了。这个理由不错,感谢平原君同学提供灵感。   当天晚上,我召见了小翼。小翼在市井中成长得很快,虽然也染上了一定的恶习,但是有宁姜和他姐姐小佳盯着,还算有所节制。他听了我的计划之后很激动,当即表示能够找来两百来人!   这就是前段时间邯郸打击淫民的成果么?那些原本游手好闲的良民,小部分被送去了将作所学徒,更小部分充军,绝大部分都投入了翼轸门下成为了职业黑社会。当然,也有不开眼的人加入了别的黑社会雏形组织,现在我要做的就是将那些社会毒瘤连根拔起。   “说说你的打算。”我对小翼道。   小翼脑中一过,坚定道:“既然夫子如此助我,我索性就将整个邯郸纳入夫子囊中。”   我微微点头。   “陶市是新开的,好多家都在争夺,我打算以此入手,敲山震虎,让他们识相点。”小翼道,“同时也能独占陶市的利益。”   “虽然廉颇的三百警士不能回来帮你,”我皱了皱眉,“但你那两百人可是朝堂认可的辅警!只是拍个苍蝇,需要那么多人么?”   “夫子的意思是?”   “先成立个严密的组织,然后找实力最大的敌人下手,其他小猫鱼就会主动来依附你了。”我轻轻敲了敲桌面,“这个组织要有崇高的纲领,实际的好处,严格的等级制度,日后你能不能列土封君成为一方诸侯,就看今朝了!”   小翼之前听我说的还面露思索,一听到最后一句,整个人都开始打摆子,颤声问道:“夫子……你是说……封君!成为诸侯!”   “这有何难!”我不以为意道,“昔商汤氏起于东夷,姬周氏起于西岐,都不过是五十里诸侯而王天下。你只要牢牢把握住自己的人手,先取邯郸,再取晋阳,再次得灵寿,家财可比小国之君。然后我给你的个小城,好生经营,混个诸侯也不过是三、四十年的事。”   小翼稽首在地,哽咽道:“多谢夫子!”   “起来吧。”我虚扶一把,“你也要好生激励手下,欲权势者许以权势,欲财货者许以财货。不过有一种力量更为强大,你一定得找到。”   “请夫子明示!”   “忠诚。”我缓缓吐出两字,“人的阴面可供利用驱驰,阳面却是能够让他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所以我跟你说,纲领要崇高,好处要落在实际。”   小翼起身谄笑道:“夫子,小翼愚笨,索性就由夫子来定吧。”   “这可是给你的产业。”我不满道。   “哪里!我只是给夫子跑腿而已,该由夫子说了算。”小翼正色道。   “好吧,”我点了点头,“组织的名号就由你起,纲领嘛,不妨叫做:替天行道!”   小翼侧过脑袋,嘴中喃喃,道:“这四个字有气魄!”   “所以口号里就要说清楚:扶危济贫,安民抗暴,大口吃肉,大碗喝酒。”   小翼脸上一滞,道:“夫子,这个……”   “要让手下的人各取所需。”我道,“既然有了组织,规矩也要定下来,你在司寇署见过我的立法条文,就照那个样子写吧。”   小翼咧嘴一笑,道:“谢谢夫子指点,我决定将这个组织叫做‘义社’,以兄弟义气结社。夫子以为如何?”   “不错,我还可以送你四个字,”我笑道,“义薄云天!”   “多谢夫子!”    风起沙丘 第73章 第六十八章 沙丘大朝(一)   “诗曰: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为何本该天气转凉时节,却依旧酷暑难捱?”身穿黑衣的侍卫拉扯着领口,口吐怨气。周围的伙伴没有理会他,一个个坐在地上从喉间发出若有似无的呻吟。   黑衣卫士是赵宫的禁卫,只录取卿大夫家不能继承家业的子嗣充补,确保对王室的忠诚。他们大多受过良好的贵族教育,统一的黑色制服,平日间趾高气扬,精神抖擞,上阵就是赵雍的短兵,是与百金骑士难分伯仲的强悍战力。   这帮拉出去勉强能够吓唬诸侯的黑衣小子,在烈日下跑了一天之后彻底没了脾气,队伍一散就躲在了树下阴凉处喘着大气。因为他们并不是真正的黑衣卫士。虽然穿着一样的制服,但这些新近填补进来的小毛孩,恐怕连人血都没见过,更别说上战场了。   “长官,七月流火不是天气炎热的意思么?为什么夫子说是天气转凉呢?”那个话多的黑衣扯住我。   我看了看他只有十五六岁的稚嫩面孔,强压下一天的疲惫,耐心解释道:“七月开始,天刚擦黑就能看到大火星从西边落下。故而才说‘七月流火’。”我本来累得不想多说,不过总觉得留个尾巴不舒服,又补了一句:“大火星是东方心宿的亮星。”   “原来如此,大司寇果然是我赵国的智囊,没有难得住你的。”年轻的黑衣卫高兴道。   我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智囊这个称呼是秦人称呼樗里疾的,我并不是很喜欢。道者要和光同尘,与常人相异是道者最大的失败。我一直站在风口浪尖,固然是秉性如此,也多有我知行不一的缘故。   这队半生不熟的黑衣卫士是赵何特意拨给我装点门面的,现在通往沙丘的大道治安很好,即便有不开眼的蟊贼看到这身黑衣也不敢妄动。   虽然刚是七月初,但是邯郸一应贵族命官都要开始往沙丘转移。所谓大朝,并非单纯的典礼,而是实实在在要在那里开堂问政。   非但官员要过去,许多要紧的官署都要临时迁过去,耗费的人力物力不可斗量。沙丘离邯郸不算远,沿途征发的民役都要过万人。整条官道上人流如织,如果不是肥义等一干重臣强烈要求支付额外的犒赏,必然会弄得怨声载道。   这也让我知道了为什么秦始皇修个长城就让百姓苦不堪言,赵国修建的长城是秦长城的三分之二,百姓却没有什么的怨言。正是因为赵国一直有肥义这样知道体恤民力的重臣,以及耳根子相对较软的君侯。   “沙丘不是很近么?怎么还有一天的路程?”稚嫩的黑衣卫士跟朋友聊完天回来,不住抱怨着。   我轻咳一声,道:“年轻人,要学会忍受。不要吃点小苦就成天怨天尤人。”   “大司寇,你也才弱冠不久吧?”   那得看你怎么算了。   我没理会他,提着鱼竿往河边走去。黑衣卫士轮班保护我的安全,总有两人守在我身边。那小家伙不知怎么对我产生了兴趣,竟跟伙伴换了班,跟着我去钓鱼。一般来说这种贵族子弟都是很骄傲的,不过这孩子却没那种娇纵的习气,颇为天然。见他一语不发跟着我钓了半天鱼,我也不忍心拒他千里之外,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韩彬,”那孩子高兴道,“我祖父是宣惠王之子,在赵国做官,便举族定居此间。”   仔细分辨之下,这孩子果然不是很像标准的赵人。眼睛更大些,脸庞也是圆的,很有中原风貌。韩夫人是宣惠王的女儿,韩彬的祖父应该是韩夫人在韩国混不出头的哥哥或者弟弟,跟来赵国当外戚的吧。   “怎么这么小就充作黑衣呢?”我问道。   “你怎么这么小就做了司寇呢?”他毫不惧我,大咧咧地反问道。   我笑了笑,道:“司寇可以要别人的命,自己却不会有事。黑衣却是可能会送命的。”   “男儿生在天地间,岂有贪生怕死的道理!”韩彬说得很不在乎,“大司寇也怕死么?”   “怕死固然不必,但是贪生也没错。”我道,“男儿要建功立业,却不是说要莽撞赴死。”   “嗯,大司寇所言极是。”韩彬故作老成地点头称是,又道,“大司寇,你钓了这么久,为什么一尾鱼都没钓起来呢?”   傻孩子,你见过直钩能够钓起鱼的么?我在这里并不是为了钓鱼,而是为了散心。这些天在邯郸憋得胸口发闷,脑仁都疼,坐在这里面对绿水古树,闻着芳草兰花,听着鸟语蛙鸣,就像是回到了与世无争的山林之中。而且为了能够有个吉利的结果,我从出发前三天就斋戒沐浴,保持身心清爽,以应对即将到来的大麻烦。   “钓翁之意不在鱼,在乎山水之间也。你不懂的。”我懒懒答道。   韩彬叹了口气,退开一旁玩耍去了。   我清静了没多久,一阵喧哗远远传到我中。过了一小会儿,身后响起了一队整齐的脚步声,以及布衣摩擦的声音。韩彬的脚步声在这队整齐有力的步伐声中显得格外刺耳,他跑到我身边,单膝跪地禀报道:“大司寇,有个叫廉颇的警士求见。”他说这话的时候廉颇已经走到了我身后不过五六步的地方,我刚回头就看到廉颇那张晒得黝黑的大脸,粗大的手脚,以及超过常人一头的大个子。   “臣下特来迎接大司寇。”廉颇跪地行礼,声音坚毅,如同金石。   “主公”这个名词太敏感,严格来说我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门人,因为廉颇和许历都不是从我府上出去的。而冯实虽然在我门下,但他不是士人。   “廉兵尉不必多礼。”我起身扶起廉颇,微笑道,“王上特命黑衣卫士一路护送,婴已经十分不安了。”   廉颇不以为然地看了看黑衣卫士,目光落在韩彬身上,道:“还是由臣等接替护卫之职吧。”说着,廉颇传命带来的警士列队备阅。   看着整齐列队的警士一个个器宇轩昂,再没有邯郸街头混混痞子的模样。若不是少了些许杀气,必然也是精锐之卒。廉颇带来了二十五人,五人一列,刚好组成方阵。在没有得到命令之下,这些人站得纹丝不动,手掌紧贴大腿,目光平视,挺胸收腹,很有几分强军的味道。   韩彬开始还面带不服,等了一会儿,见这些警士没一个露出丝毫懈怠,渐渐腾起一丝佩服的神情。   我从他们面前走过,心中多少有了点底气。不过面对骄傲的廉颇,还不能表露出来。我故意作出一副失望的表情对廉颇道:“军姿倒是有的,可惜没有军魂。”   廉颇面露不解,道:“敢请教大司寇,何谓军魂?”   “信念。”我冲警士们高声喊道,“你们为何而战!”   众警士面露疑色,我能从他们的目光中看到这种疑惑。当兵吃粮,再高调点就是卫国杀敌,还有什么“为何而战”的?   廉颇面子上有些挂不住,道:“司寇以为该为何而战?”   “保境安民,替天行道。”我朗声道,“你们身上衣物,口中食物,无不是赵国百姓供给。让他们安居乐业,不为暴虐所害,就是你们的职责!你们在保护的不是旁人,是你们自己的父母家小,是你们自己的姐妹兄弟!如果不能想通这点上,你们终究难成大器!”   见到众人若有所思,我也不去打扰他们,提起渔具往营地走去。过了一会儿廉颇才追了上来,恭谨道:“多谢大司寇指点。”   我鼓励他道:“世有名将、良将、干将、能将。后三者不过是用兵之法上的差距,而欲从世之良将成为不世名将,就不是用兵的技巧,而是这里。”我的手指轻轻点了点廉颇的心脏位置,见廉颇不能领悟,又道:“用心。良将之用心,审查地形,考究天时,动之以兵势,静之以人心。若战,必兴阵图,辅以奇门。若退,必序列前后,严定左右。”   “那不世名将呢?”廉颇着急问道。   我缓了口气道:“名将之用心,存乎天地之间,审辨时物纹理,闻霹雳于青萍之末,起干戈于迅雷之薄。其不战则已,战则必胜,攻则必克。全军上下,唯有一心,盖因其以众人之心为心,因至私而大公!”   廉颇哑然良久,道:“那良将之道我还能够听懂。你说的这名将用心,别说做了,我便是听都听不明白。”   我拍了拍廉颇的肩膀,道:“现在不明白没关系,等以后你总会明白的。总之,你现在要将信念灌输给他们,只有统一了信念,才不会有贰心。”军队不同于黑社会,黑社会可以讲究实利,军队却必须要有信念作为支持。尤其是在现在的冷兵器时代,士气高低直接影响战斗力,一支有信念的军队,其士气绝非为了吃粮而当兵的军队能够比拟的。   看到廉颇一脸思索,我又道:“吴起当年与武卒同吃同睡,吸疮允脓,所以武卒上阵厮杀起来死不旋踵,这只是小信念。你该做得比吴起更好才是。”   天下谁人不知道吴起?我以吴起来许廉颇,顿时让他精神振奋,昂首挺胸,握拳击胸:“臣必不负主公期望。”   “好好干。”我笑道,“我看好你呦!”   廉颇浑身一颤,结巴道:“主公,那个……你这么笑起来很像狐妖啊……”    风起沙丘 第74章 第六十九章 沙丘大朝(二)   剩下的路途我就放心多了,这些黑衣卫士固然忠心,但是完全没有战斗经验。赶路的时候还没什么,一到了扎营就露出了峥嵘面目。七八个营帐扎得遍地开花,毫无呼应。反观廉颇带来的警士,五个营帐如梅花绽放,两边开门,一内一外,倾斜有序,守望互助。在短短的片刻间,他们还掘出了一条防火沟,立好了明暗哨卡,一板一眼,丝毫没有因为此次任务小而有所轻忽。   有这么一群警士拱卫,我总算敢放心在野外睡觉了。   不过我和廉颇的对话被那个韩彬听到了,第二天开始就一副傻笑追在我身边,动不动要讨教兵法。我们当时也没故意回避他,想他年纪小,而且未必对这事感兴趣。谁知他居然还颇有恒心,求教的话一直说了一路,眼看就要到沙丘了,我总不能一直带着这么个小尾巴,索性默写了两篇《孙子兵法》给他,让他先背熟参悟。   《孙子兵法》是最适合兵家入门的,真正的易学难精,在这个时代属于秘笈一类,有些将门的传家之宝也不过是几篇残篇。韩彬拿了我的《孙子兵法》,果然安静了不少,只在缴职回归王庭的时候用恋恋不舍的眼神看得我浑身寒毛尽竖。   赵奢在我到沙丘之前就已经到了。   他是内史,掌握着国家的钱袋子,哪里要用钱哪里就要有他。我悄然站在一旁,看他指挥若定,一根根竹签发下去,从容不迫,果然有名将之风。   “大司寇?”他看到我站在堂下,停下了手里的活计。   “没别的事,今天刚到沙丘,听说住宿是由你安排的。”我越过内史的一众属官,没有理会他们的躬身行礼,走到赵奢面前。   赵奢一愣,道:“重臣的住宿是尚宫令安排的,哦,这样,大司寇稍待,等我手头上的事忙完了亲自引你去住所。”我本来就是胡扯,只想跟赵奢私下谈谈,确认一下当前局势没有发生异变,当然乐得坐在旁边观摩。   内史的属官多是小吏,出身不像士师、理士那般高贵,所受教育也仅限于乡学。我旁听了几个人的问对,发现他们都有很强的格式化,再看从容的赵奢,我猜就是他来了之后进行的教育。这些格式化的问答中,哪怕学识再差的人都能将需要多少钱、派什么用处、收到何等效果、交接人责任人是谁……诸如此类细节问题说清楚。而且赵奢将属吏分成了左右,左边都是来回事缴牌的。缴了牌子之后就自觉坐到右边,等待分配新的任务,同时也可以稍事休息。   赵奢根据现在手头有的钱,依照事务的轻重缓急加以调配,有时候是向县邑发调令,有时候是从王庭直接划拨,内中自有尺度,干得有条不紊。观摩赵奢办公,就像是一种享受,让人觉得酣畅淋漓,只是简单的对答之间一桩桩足以让人抓破头皮的事就被轻松化解。   下面办事的人也如释重负,拿了竹牌出去执行。这边出去了,那边又有办了事回来的,如此循环往复,没有一个人是浪费的,全都被拘在这个办公室里,想偷懒都未必有机会,因为赵奢对于他们办事需要的时间了如指掌,几次发问为何某某还不回话,派了侍者前去催问。   赵奢手头上的事总算告一段落,下面的属官各个都如释重负,告辞而出。赵奢的侍从端来一盆清水,让赵奢净手擦脸。堂里空气不畅,光线不好,就是我这样坐着都觉得不舒服,何况赵奢一直在高速运转着大脑。我提议出去走走,赵奢毫不迟疑地就答应了。   人一旦有了共同的秘密就会变得亲近。我跟赵奢相交日短,但是一起偷了平原君的巨额粮食,又暗中谋划不可告人的政变,同样是没有立场的酱油党,所以我们已经像是交往多年的老朋友一样毫不见外。   赵奢道:“我借口不知道大朝要举行多久,另外从灵寿调了一批粮草,走广阿泽过来。”   我疑惑不解。广阿泽是钜鹿西北面的大泽。所谓大泽并非简单的大湖,除了湖水之外更多的是湿地。这种地形适合游猎消遣,但不适合运粮进兵。尤其现在这种技术条件之下,水运虽然能有效减少损耗,但是效率极低,对比下来还不如走陆路。   “呵呵,狐子是不知督办粮草的难处啊。”赵奢见我不解,笑着解释道,“粮食可不是黄金白玉,有个地方放就行了。民粮要存一年,则必建仓廪。军粮转运三月,则必修粮堡。现在列人、南昳、钜鹿三县的仓廪已经充实,再修粮堡则动静太大。我让灵寿的粮草从广阿泽过来,一来不惹人瞩目。二来让粮食晚点到,仓储便能腾出来了。三来嘛,北军可以就近取食。”   “内史果然沉稳谋国之人,出某多矣。”我不由佩服,施礼赞道。   赵奢回了一礼,口称过誉。我们两人又走了几步,赵奢问道:“安阳君那边怎么说?”   我这才想起从乐毅那边回来之后还没有通报军情给赵奢,连忙道:“大朝之后,安阳君北归。赵成等一旦起事,则有廉颇率领三百警士相拒,护送主父北狩。安阳君另调集代兵勤王。”   “赵成若是不起事呢?”   “安阳君门下会以死士劫王何,逼宫禅位。”我简单道。   “主父两不相帮么?”   “呵呵,手心手背都是肉啊。”我叹道。   赵奢也跟着叹了口气:“亲眼旁观儿子相斗,主父想必也不好受。”   “家里都安顿好了么?”我还挂念着他的两个儿子,随口问道。   赵奢总算露出了些许慰藉的笑容,道:“内人带了两个儿子已经回平阳娘家了。”   我也放心了些,又问道:“令郎年纪几何?”   “长子括今年十二岁,次子牧也十岁了。”赵奢说起儿子的时候,脸上的笑意更甚了,显然是个很溺爱孩子的父亲。   我对于赵括没有什么偏见。面对秦国举国一心,贤君坐镇于后,名将决战于前,能打胜的几率本就不高。以那时的廉颇都只能坚守不出,何况没什么大军团作战经验的赵括呢。   不过说起来,赵奢的次子赵牧更有意思,赵牧的儿子赵兴以马服君的马服为氏,后来简称马氏,被秦始皇封为武安侯,代代将门。可考据的后裔有伏波将军马援、凉州牧锦马超、秦良玉之夫马千乘。   如果赵奢一家有什么事,后世历史变得面目全非就成了必然。这种改动要比我写上一百卷《六法全书》都大。   赵奢不知想到了什么,又问道:“到那时候,你我该站在哪里?”   我略一思索:“跟着赵王。”   赵奢初时面色严肃,与我对视片刻之后,再次露出笑意道:“事可成则成之,不可成则殆之。”   “英雄所见略同。”我也笑道。   看来我们两个都是标准的墙头草啊。   “大司寇!”一个穿着黑衣的身影从远处冒了出来,还只是个小黑点的时候就扯着喉咙喊我的官名。   我不由头疼,这个声音应该是韩彬的。   说我讨厌他吧,并不至于,一路上他也算很听话的,容易使唤。说实在的,作为外戚贵族家的娃娃能这么乖巧,使得我对于贵族这一阶层的成见有所减弱。不过问题就是这孩子太黏人了吧。   赵奢不知道我带着黑衣卫士过来,皱眉道:“王上主父都没到,谁敢用黑衣传大司寇?”   “是护送我来的一个孩子,韩王后的亲族后裔。”我含糊道。   韩彬跑得飞快,几句话的功夫就已经跑到了我和赵奢面前。他朝赵奢行了揖礼,然后对我一躬到底,格外敬重,口称道:“韩彬见过夫子。”   “书都背熟了么?”我直截了当道。   “背熟了,”韩彬说着,又看了一眼赵奢,道,“夫子,今日来找夫子是想求夫子一件事。”   “什么事?”   “我想进警士营。”   “找廉兵尉去。”要是让你知道我还有一支特种部队,你是不是还想去那里?这孩子真是胡闹。   “兵尉说只要你点头就行了。”   廉颇真是没有担当啊,把责任推给上司,这是最错误的做法。不过……莫非廉颇挺看好这个小子?我道:“既然兵尉这么说了,你先去辞了黑衣之职吧。”黑衣卫士可不是一般的兵士,他们都是享受上士待遇的军官。反观廉颇这个警士尉,也不过是中士而已。   韩彬丝毫没有考虑自己待遇的变化,恐怕也没想过能够填补黑衣卫士是多么不容易的一件事。没有过硬的身份想入选黑衣铁卫,简直就是痴人说梦一样。而且入选之后,黑衣卫士的前途也就基本有了保障。有时候我觉得赵雍并不是想弄一个贵族幼儿园,而是赵国的少年军校。    风起沙丘 第75章 关于黑衣卫士战斗力的说明   首先得抱歉,在下在今天的两章犯了技术性错误,没有明晰的介绍清楚黑衣卫士的战斗力,前面说黑衣卫士战斗力强悍,后面又说他们缺乏战争经验和素质。在下已经修改了这两章的部分内容,使之清晰明了,不再前后抵触,这也是大家在更新列表里会看到“有更新”其实没有更新的缘故。   为了节约读者的时间,我在这里单章再次说明一下:   赵雍给主角的黑衣卫士是黑衣卫士这支部队里的新兵,只是穿着黑衣卫士的服装顶着黑衣卫士的头衔,享受着黑衣卫士的待遇。他们入补黑衣的年龄只有十五岁左右,入伍的时间也在赵雍灭中山之后,所以的确没有机会上战场。这也是在主角眼里,他们简直弱爆了,成了警士营的“绿叶”。   实际上的黑衣卫士并非在下杜撰,的确是赵国的宫廷侍卫,也是赵王在战场上的“短兵”,收录贵族士大夫家族的少子,很有商汤“贰子营”的味道。战斗力是很强的。当然,他们战斗力也是在战场上磨出来的,所以不像武卒,只要入选就是强人。很遗憾,赵雍没有给主角这样的部队。   其实这也符合赵雍一贯对精兵“吝啬”的习惯。许历一样出身赵雍的短兵,但因为不是贵族所以没有入补黑衣,即便如此,赵雍给主角镇场子也才给了十个人。在他看来不需要的地方,多给一个人都是极大的犯罪。   嗯,就是如此。   不管怎么说,是我没写清楚,为了表示歉意,明日周六,加更一章。   附带小小剧透一下:马上要到沙丘高-潮了,请做好心理准备。    风起沙丘 第76章 第七十章 沙丘大朝(三)   看着韩彬连蹦带跳的背影,赵奢笑道:“看来你那个警士营果然不错,连黑衣卫都心生向往。”   “年轻人血气方刚,警士营又是最富血气的地方。”我微笑道,“建功立业之心,少年者最强啊。”   赵奢闻言也苦笑道:“我那儿子也是一般,整日缠着我要学兵法。”   “果然虎父无犬子。”我道,“内史的兵法是从师何氏啊?”   赵奢略略一顿,道:“我家是敬候之后,高祖胜与成候争位而败,是以不敢以宗室自居。所谓兵法,不过是祖上传下来的一些兵书战策罢了。风闻大司寇是山中仙人所传,不知其止。”   我毫无保留道:“家师人称鹖冠子,乃楚国高士,学老子之道,隐居山野不问世事。因早年间行走列国,收罗有一些杂书,如今我用在赵国,被人讹传了。”   赵奢欲言又止,良久方道:“大司寇,你我相交日短,却莫逆于心,奢有一不情之请,还望见恕。”   “婴惶恐,内史请说。”   赵奢故作轻松道:“我家二子虽中人之姿,但还算聪敏。如蒙不弃,想让他们拜入狐子门下,以父事之。”   居然有机会亲自教育赵括赵牧!我一时有些忐忑,会不会把赵括教得更加不堪啊?赵奢那么大的功绩都被赵括坑了,这小子不会以后连我的名声一起坑进去吧?或者不教他兵法,只教法学,让他以后做个好法官,即便每个案子都判错也坑不了四十万人。   “狐子?”   “荣幸之至!”我道,“唯恐某所学不精,误人子弟,罪莫大焉。”   “狐子过谦了。”赵奢笑道,“内人总是说我过于宠溺二子,只是我实在板不起面孔。”   “古之贤人都易子而教,也是怕舔犊情深。”我笑道,“日后我若得贱息,还要劳烦君子。”   “敢不效命?”赵奢大笑起来。   有了这重关系之后,我跟赵奢越发没了隔阂。我特意将大司寇行署搬到赵奢的内史行署旁边,除了办公时间基本都在一起。直到许历跑来找我,向我汇报练兵的事。   许历自从受命来到沙丘,多少知道了自己的任务。我就是让他成为援救赵雍的最后一道防线,一旦所有的计谋都破败,赵雍被困主父宫,我就要这支十人的特种小分队趁夜色翻墙而入,护着赵雍北狩。这点我从未对任何人提过,不过许历应该已经看出来了。   “照主公所言,我们已经尝试过各种情况下潜入主父宫。其中适宜攀援者二十八处,狗窦七处,水道两处,枯井道掘入一处。”许历摊开一张布帛,上面绘了沙丘行宫的平面图,他手指所点的地方都用炭笔朱笔明显标注,显然下过了很大的功夫。   “这些地方,我们每个人都走了不止十遍,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许历道。   我拍了拍许历的肩膀。月余不见,他已经长大了许多,皮肤黝黑,肌肉坚实。原本略带稚气的面容已经充满了刚毅,这段时间的艰苦训练并没有白费。   “这些天来弟兄们都睡在林中树上,十来天不下树都没事。”许历又道,“所以我又安排了三个内应,在大朝之后就潜入宫中,宿于乔木之上,以策万全。”   我赞许道:“不错,长进了。”   “谢主公!”许历露出两颗小虎牙,笑道,“弟兄们士气很高,都觉得在干桩大事。”   “的确就是大事。”我严肃道,“你要告诉兄弟们,只要这件事成功了,他们各个都可以名入青史,未来也少不得裂土封侯。”   许历面色兴奋:“主公,与其坐待他们动手,我们不如直接干掉首脑,不是更握胜机么?”   我沉默了。赵雍一直在纠结,我何尝不是在纠结。赵国的兴衰跟我的使命息息相关,但是我一直在感情用事。我更希望看到和平演变,最怕看到南北内战。这就像是钢丝上跳舞,不能有丝毫的激进。如果公子成无辜被诛,南方的贵族们难免不会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现在谁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谁能让两边的贵族集团保持克制,分享利益。   “不要被立功立名的诱惑干扰你的理智,你可是我期许的良将啊!”我拍了拍许历的肩膀,安抚他焦躁的少年之心。   我何尝不想用快刀斩断乱麻?不过老子说:治大国若烹小鲜。朝堂中的门徒关系,贵族间的联姻互利,整个赵国的权贵早就靠一根根看不见的丝线连成了一体,牵一发而动全身。真要是大洗牌,的确可能出现肥义担心的无人充任牧守的窘况。而且赵人和秦人不同,生性缺少服从强权的意识,任侠之风盛行,严刑峻法只会适得其反。   许历离开之后,我让冯实约见了尚宫令缪贤。跟他的谈话就简单得多了,首先我用职责所在,明确告诉他我要安插密探,确保宫内没有谋反之人。其次我又奉上了白璧、宝马,以及邯郸城中的一处宅院。现在十三郎的生意做得大,虽然没了李兑撑腰,但是隐隐中还有我这顶保护伞,所以每个月的分红也十分可观。他生性慷慨,我这次支领这些东西的时候他连问都没问。   缪贤收下了礼单,额头上已经出了一层细汗。   “放心吧,一切都已经告诉了主父。”我安慰着胆颤心惊的缪贤。   “既然如此,奴婢怎么还敢收大司寇的礼物。”缪贤颤声道。   “与人方便自己方便,”我道,“你日后要想回邯郸,少不得打点的。”   缪贤微微咬着嘴唇:“大司寇愿意助我回邯郸?”   “非但如此,我还有把握帮你除去信期。”我冷笑道,“你也知道,他在宫内一手遮天,但是到了宫外嘛,只有被人揉捏的份。”   缪贤收起礼单,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水,纳头拜倒道:“奴婢愿随大司寇效忠王事!”   乐毅比我晚到两天,跟他一起来的还有各色侍者、随从、美女。有了缪贤的表态,他也就毫不客气地开始大肆插足沙丘行宫的内部人事。一边大把的财帛开路,一边强硬的尚宫令作为后盾,沙丘行宫的人很快就被清洗了一遍,耐心等着邯郸过来的大队人马。   我完成了交接之后就没有参与人员安排,开始着力于工程考核。这个工程是十三郎负责的,关键的地方都有伏笔。当初李兑给了他工程图,哪里要开密道,哪里要有暗室,标注得一清二楚。我将计就计,在这些地方略动手脚,可以保证使用随心。   “来检查工程的人是李兑门下。”十三郎跟我站在一处密道里,低声说道。   声音被密道放大,让我有些惊悚。   如果说李兑的人依旧在为沙丘大朝活动,那就说明另外有一个联络人在统筹邯郸势力。而且李家也没有离开公子成的阵营,甚至李兑可能没有去齐国。   “不去管他,说好了怎么交付么?”我问道。   “就在这几日间,以李兑的私信为凭。”十三郎很淡定,他已经过了激动的时刻,这些日子他泡在沙丘,远离了邯郸的浮华,整个人都沉淀下来。   “你按时交割,然后赶在大朝之前回邯郸去。”我压低声音,“严整门户,保护好李氏族人。”   十三郎承诺得有些迟疑,不过又问道:“那弟妹那边……”   “不要紧。”   我已经让宁姜和苏西潜入了巫弓的院子。考虑到巫弓深居简出,这些日子甚至不怎么接待客人,守他门的人应该已经松懈了。小佳也一早作为我送给仇允的“礼物”,送到了仇氏家里,与仇允的妻子做了一名侍女。翼轸那孩子现在已经上了轨道,有没有我的庇护已经不重要了,整个青春期唯一担忧的事只是迟迟不能长出浓密的胡须。   没战斗力的人都安排妥当,自然没有后顾之忧。我检查了工程之后,越发有了信心,派冯实将工程图交给廉颇。   廉颇看上去大大咧咧的,其实也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人物。从我读过的历史书上看,他一直以勇气闻名诸侯,但他在巩固自己实力上也是不厌其多。离开邯郸时,廉颇手下只有三百警士,仇允带了一百辅警。现在仇允的一百辅警还是一百,而廉颇的三百警士营却多了两百多杂役。   这些杂役是从信都和附近县邑招募来的闲人。七月中正当农闲时节,附近的农民在见识了警士的威风之后,也乐得前来赴役。这种私役完全是自愿为原则,还有犒赏,缓解家里的经济问题,一向是百姓们喜闻乐见的娱乐活动。廉颇也没指望这些人能有什么作为,只是用来弥补抽掉警士之后的人手不足。    风起沙丘 第77章 第七十一章 沙丘大朝(四)   现在三百警士大多布置在了沙丘附近的县里,只要有事就可以控制县城,进而驰援沙丘行宫。   在跟乐毅沟通了部署之后,我十分严肃地对乐毅道:“现在沙丘行宫就全靠你的人了。”乐毅镇定地点了点头,取出一张布防图。   这张图上有几个要冲都已经被乐毅的人占据,是安阳君从代郡带来的人马,骁勇善战。人数虽少,胜在精锐。这支人马在我的强烈要求下比原计划多了两百人,一共有五百之众,总算听起来也是个数。另外就是宫中死士、策应,人数在百来之间。安阳君另外有护卫,所以也算是多了一支一百五十人的机动部队。   “到时候只要擒住赵何,自然可以不战而胜。”乐毅道。   “你确定不会再改变计划了吧。”我最后确认道。   “确定。”乐毅道,“大朝之后,赵王惯例要在寝宫宴饮诸臣。我以鼓声为号,陈列在廊下的死士自然会趁机擒住赵何。然后策应会开宫门,某亲自引兵入宫。”   “善。”我点了点头。之前的计划是假传主父的诏令骗赵何去主父宫,在半途中的矮树林进行伏击。这个计划应该是历史上的原版计划,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失败,反正从结果上看赵何没有上当,所以我才连哄带蒙让乐毅采用了这种死士的方案。   又过了两天,这次大朝的总导演,大宗伯公子成方才来到沙丘。他作为赵王何与主父的先头部队,要检查沙丘三宫的安全防范工作,同时对戍卫部队进行调整。在他走到半道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他带领的人数。除了禁宫内侍,只有五十人的护卫,远远少于我们布置在宫里的策应。   我接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松了口气,有些担心赵成另外埋下了伏笔,也希望他能知难而退,起码不要在这里发难。如果不在沙丘,要想干掉赵雍简直是痴人说梦。邯郸的守卫森严,魏兵围困三年都没有打下来,何况造反。而且赵雍离开邯郸就在军中,还有谁的兵势能比他更大?现在看来,只有沙丘才是赵室两位君王最虚弱的时候,一旦错过,就只有等下一次茫然无期的大朝了。   赵成的伏兵会放在哪里呢?哪里还有漏洞呢?   我想到了那个叫高信的期门中郎将。他虽然有虎符,但也只是理论上可以调兵。没有王命的情况下,他如果私用虎符调兵,一定会被视作叛逆。高氏在国中与其他贵族走得不近,很少参与朝堂活动,应该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附会赵成一党吧。   而且平原君跟赵成分裂了,这是一个绝好的消息。平原君有先天优势,礼制和王命里对于官员、封君所带的护卫有明确规定,但是却没规定带多少门下士人。平原君平日里养了那么多士人,现在这种情况多带点也不会有人查究。   在大宗伯到了沙丘之后两天,最后一批,也是最大的队伍浩浩汤汤踏上了前往沙丘的官道。这支庞大的队伍要足足走四天才能来到沙丘,每天赶路的时间跟扎营收营的时间几乎相等。   这四天时间,简直就是对早到的人的折磨啊!   我只有在临时办公室百无聊赖地翻阅巡回庭送来的近期案件通报和定案卷宗——我早就要求地方司法机关落实责任,所有卷宗必须有副本呈报邯郸留底。在如此度过了三天之后的某个傍晚,赵奢的脚步声已经先于他的身形出现,我突然头皮发麻,对着南昳县的淫民专项整治活动爰书发闷。   巡回庭除了一部分百姓直接上诉的案件采用事实审,其他案件都只是法律审,即只针对适用法律,量刑轻重进行审查,不纠结具体事实问题。这就存在了一个问题,这些案件单个看来都没有问题,很符合邯郸下发的专项整治精神,查处淫民,发配长城。问题是整整一个县的淫民全都是发配北边长城,这就有问题了。   我又将钜鹿和列人两个县的卷宗调了出来,列人县也是一样,所有淫民全部发配长城。有了钜鹿县的对比,这种情况就显得更加可疑。钜鹿县做得很到位,有家室的就近服役,没有家室的充入县城守备杂役,一无所有且游手好闲又有偷窃前科的才发配长城。   这不能责怪仇允。仇允作为巡回庭庭长,注意力肯定是放在当下时局,直接过问的往往是上诉事实审的案件,这种铁板钉钉的案卷未必会仔细过目。   刚好赵奢进来,我便将这个发现说给他听。   赵奢脸上浮出一股难明的笑意,道:“这瞒天过海的事终于发生在你身上了。”咳咳,瞒天过海这个词是我盗版发行的,当时用来嘲笑赵奢驭下不严,让人在他眼皮底下做小动作,以合法手段行非法之事。   真是报应,他这么快就把这话还给我了。   说起来,赵成平原君这帮人到底都是什么路数啊,胆子这么大!是看不起人么!   “不会是凑巧吧。”赵奢看我一脸黑线,问我。   “验证起来很简单。”我击掌叫来冯实,不等他行礼便吩咐道,“你速去警士营,让廉颇派人去南昳、列人、钜鹿县的公私传舍,勘察往来记录,看看最近三个月到底有多少人北上。”这种记录是用来报账的原始凭证,只有虚开的,断然不会有人故意不录。   如果这些人真的发配去了长城,势必要经过这些沿途传舍就餐借宿。就算南昳县和列人县的主事能够做得滴水不漏,但怎么都管不到钜鹿县去。而钜鹿县又是三县中最北面的,也是北上的主要通路。   冯实领命而出。   赵奢惊叹道:“狐子果然不愧‘智囊’之名,一身所有皆是智算,若囊橐之盛物也!”   “不敢。”我无奈道,“当下还要赵子帮我想想,这些人若是没有北上,会藏在哪里?”说着,我开始清点案宗。整治淫民的案件大多是公审公判,抓到一群人审一群人,每宗案件的人数不定。若不是我一心在沙丘之变上,就算再仔细的人看了也会以为是主审法官贪方便,所有人判一个刑罚。   “列人县合计有五百八十七人发配长城。”赵奢帮我查数了列人县的卷宗。   我自己数南昳县的,计有七百七十五人。两县合计一千三百六十二人。   看到这个数字,我和赵奢都吸了口冷气。   这个数字是很可怕的。   赵奢作为财政大臣,当然知道各地有多少人口。在这个人力资源极度匮乏的时代,两个县邑的城镇傅籍人口不足五万,而淫民高达一千三百人。我心中粗粗一算,将近百分之三是淫民!   这不是开天大的玩笑么!   在我前世的最后一年,天朝官方公布的城镇人口失业率是百分之四点七,那时候社会上已经颇有乱象了,之所以不乱是因为悬殊的武装力量差距,以及始自满清的奴化教育。在一个基本没有普及教育、没有市场经济、没有社会保障体系的时代,真要有百分之三的淫民,就算不发生第二次国人暴动,上演战国版《罪恶都市》却是铁板钉钉的事!   我都后悔让人去传舍取证,光是这个数字就足以让我确定那两个县令行为不轨。   “我这就让廉颇派人抓那两个县的理士,附带让两县县令协助调查。”我提笔拟写谕令,道,“先治他们枉法裁判,欺瞒上司。”   “不等传舍的消息了么?”   “某家声言击东,其实击西。”我用冷笑掩饰尴尬。这段日子没有心斋,以至于有些心浮气躁,办事太过急进了。   赵奢点了点头,道:“这千人要纠集、操练、食宿,若是不想大兴土木,只有野营。我这就让人去核查两县的大小仓廪储库,绝对不可能有人临时置办千人的装备。”   “有劳了。”我拱手相谢。   赵奢也不客气,转身招呼侍从去叫属官,没有丝毫拖泥带水。我抓了个眼熟的胥徒,让他传令给仇允和廉颇。等事情安排妥当,眼看天色就要黑了。   我迟迟没有回宿处休息,看着满天繁星被弦月的月光夺去了光彩,只有稀疏几许,不由想起山林间的与师父观星的时刻。作为一个有现代天文学常识的人,我起码知道天体不会绕着地球转,也知道那些代表君君臣臣的星球都有自己轨道和寿命。在我隐讳地对师父说出了心中的疑惑之后,师父只是笑了笑,依旧相信天命会从星星的变化中给人启示。    风起沙丘 第78章 第七十二章 沙丘大朝(五)   “狐子,夜深露重啊。”赵奢缓步走到我身后。我们住在一处偏殿,勉强可以算是抵足而眠。这种睡大通铺的感觉让我回忆起了前世的大学时代,不过那时候的我只是个没心没肺,一头钻在各种书籍之中的死宅。   “睡不着。”我摇了摇头,“两位大君明日就该到了吧?”   赵奢道:“尚宫令已经在清洗御道了,若无变故,明日午后总该到了。”   “说来也怪,主父一向是喜欢骑马的,这次怎么肯慢腾腾坐在车里?”我笑道。   “何怪之有?”赵奢幽幽道,“父子不相通至此,恐怕过了大朝也没多少时日相聚了。”   我没法接话了。   这次大朝之后,赵雍若是不死,赵章和赵何恐怕都没有什么好果子吃。以赵雍的性格,完全不拘礼法,当初能废赵章,为什么不能废赵何立赵胜呢?好吧,现在赵胜也参与进来了,不过还有个赵豹呢!那孩子才十岁,如果赵雍再王十年,等到赵豹弱冠,正好可以视政。   这也只是开玩笑,父子之间沦为这副田地,在赵奢这么个宠溺孩子的父亲眼里当然很毁形象。   我们猜到了开头,没有猜到结尾。第二天一早就有两骑代马飞驰而来,马上骑士不是别人,正是赵国的两位元首,赵雍和赵何。好在我急着要知道冯实和那胥徒的回报,所以起得很早,无意中就成了迎驾的第一人,比大宗伯都要早。   赵雍丝毫不在乎国君驾到的礼仪,也没管什么开门的吉时。在赵国这么个重巫敬祖尚鬼神的国家,国君驾临行宫都有一整套繁杂的驱邪仪式,净化宫殿,并且告诉列祖列宗,你们的子孙现在驾临何处,为何要来,何时返回,请祖宗们多多关照,保佑子孙在这里吃得好睡得好。   这些事就是大宗伯存在的意义。   大宗伯赵成赶来的时候,赵雍和赵何已经在主父宫中喝上了粟米粥,筵几上摆放着肉醢和佐菜。我坐在父子俩对面,也跟着喝了一小碗。想当年我下山之后,在相邦府一直被人戳脊梁骨,说我不明礼数,行为粗鄙。有那么一小会儿,我也觉得应该入乡随俗,不给天朝子民丢脸……但是现在,相比两位诸侯大君,我觉得自己真是温文尔雅文质彬彬的典范。   赵雍满足地叹了口气,放下手里的碗:“沙丘的风光如何?”   “当然好!”我笑道,“沙丘北接巨泽,水草丰茂,百兽游走,渊鱼肥美。西托信都,有卢橘夏熟,有玉树青葱。南启邯郸,舟车粼粼,往来客商,无不驻足。东临……”   “说人话。”赵雍敲了敲桌子。   “难怪商纣要在此间设酒池肉林呀!”我冷冷道。   赵雍脸色一变,憋了憋嘴,道:“原本一天的好心情,见到你就晦气了。”   “臣也是出于无奈。”我说着,就将昨天发现的事告诉了赵雍。   赵雍皱眉不语。赵何强自定下心神,道:“大司寇以为,是有人要谋反吗!”   “臣也不知道,”我没好气道,“也许这一千多人只是聚在一起散个步钓钓鱼打打酱油什么的。”   “寡人觉得大司寇恐怕过于乐观了。”赵何一脸正经道。   你是在反吐槽么?   我可以说脏话么!   赵雍道:“大宗伯知道了么?”   “估计快了。”我道,“南昳和列人的理士已经停职待勘,县令协助调查。”   “很好,传高信来。”赵雍道。   高信很快就来了。他一身黑服,穿着介于深衣和胡服之间的剑士服。今王好剑士,世人皆知,虽然裁撤了剑士营,也不许门官再进剑士于庭前,但是剑士服却在军中渐渐流传开来,成为风尚。   我第一次将高信的名字和人对应起来,之前在朝会上曾经见过几次,只是没有机会结识而已。他是赵何身边的侍卫长官,既不是文官,也不属于武将体系,所以我跟他完全没有交往的由头。   高信并不很高兴,他带着黑衣卫紧跟两位大君,在快到邯郸的时候被两人甩开了三五里。他之所以进来这么快,不是接到了传召,而是刚刚赶到,看上去正憋了一肚子的火。   “见过大王,主父。”高信拜见二人,看上去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很好玩。   “你带五百黑衣卫士,听大司寇调用。”赵雍说道,又转向我,“狐婴,你可知道那一千人屯于何处?”   “很快就知道了。”只要将那四个家伙落下大狱,没有撬不开的嘴。现在是你死我活的政治斗争,不是公平正义的司法审判,所以我毫不介意动用最野蛮粗暴的手段来获取必须的情报消息。   事实证明,知道得的确很快。   赵成在外求见,见面的第一句话就是:“臣知道那千人在何处。”   第二句话是:“臣所设也!”   就策士而言,有低中高三个层次。最低等的策士只会玩弄阴谋,中级的策士会用阳谋。只有最高级的策士能够将阴谋转化成阳谋。   前世今生两辈子使得我对大部分的阴谋都免疫了,专业的训练和一定的天赋使我对于破绽有天然的敏感。而阴谋必然有破绽,欲图遮掩破绽,只会留下更大的破绽。   阳谋就让人头疼了。所有的阳谋都是放在桌面上,没有一丝阴影,就像是发改委的调价听证会,一切龌龊的理由都穿着大公无私的马甲,让你欲拒还迎欲|仙|欲|死,情绪稳定地喜迎涨价。   赵成在南昳、列人的阴谋被我识破之后,索性自己跳了出来,承认有这么回事。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怕大朝时民役不够用。又之所以不征调民役,是怕扰民,影响公室的声誉。为了保证公室的声誉,又为了保证大朝的顺利进行,就借了整治淫民专项活动的东风,弄到了一批免费的杂役备用。   “大宗伯真是老成谋国之人,如此一石三鸟,俭财力、省政扰、养民心,果然让人佩服啊佩服!”我大声称赞道。   “大司寇过誉了,老夫也只是一心为公室着想而已。”赵成貌似恭谦地表着忠心。   “不过某以为大宗伯得不偿失!”我脸色一转,“其一,大宗伯开了以私门预公事的恶风!日后大赵刑官以邦法断案,还是以某位重臣的手谕断案?法乃公器,竟以私门废之!其恶媲于亡国之祸!”   赵成一惊,转头看着我,一双浑浊的小眼散发出让我心神一荡的目光。   我定了定心神,视而不见,继续数道:“其二,大宗伯职分之内可有指导断案一说?殊不闻韩昭侯之事!”   韩昭侯任用申不害为相,主持变法,使韩国虽然弱小却依旧成为诸侯承认的七雄之一。有一次他醉酒倒在床上,醒来时发现身上盖了一件衣服,就问是谁帮他盖上的。左右说是典冠怕他着凉,就从典衣那里要来一件衣服,为他盖上。核实之后,韩昭侯以典冠越权而杀之!   赵成听了这个故事之后声音变得有些嘶哑,道:“韩事怎可征于赵政!”   “这是天下大势,焉有赵韩之分!”我厉声道,“君人者设百官,排尊卑,定权属,为的是国家秩序,百姓有所依止。大宗伯今日侵我刑权,明日再涉财事,让百官到底如何执政?政治混乱,亡国在即!”   “大司寇今日要定老夫之罪否!”赵成声音也严厉起来。   “大宗伯所言差矣。”我放缓声调,嘴角上扬,摆出一个笑脸,“自简襄以来,我赵法不曾对此恶做出明文规则。我执掌秋阁以来,再三告诫属下官吏:法无明文不为罪。自己怎么可以乱法呢?想我赵法来源无非先祖盟誓、公序良俗、大司寇判例、君人者谕令。今日之事,合宜由君人者裁定,形成定例。日后有胆敢乱政者,以此而儆效尤。”   我望向赵雍和他儿子。这话已经很表明立场了,如果不定赵成之罪,日后赵国势必会政治大乱,离亡国也就不远了。实际上现在距离原历史中赵国灭亡的时间也就六七十年,要想改变亡国的命运只有看这两天的走向。在我看来赵雍是赵国最后一次机会。   而且,如果这样的人都不定罪,我只有挂冠而去,表明君子小人势不两立了。   “臣老朽,乞骸骨。”赵成见赵雍和赵何都不说话,当下拜倒在地,充分发挥他老年人的特长——老泪纵横,博取同情。而且他也不得不如此表态,否则就是贪恋权位让主君为难的佞臣了。虽然已经过了两个桃子杀三人的岁月,但依旧是个士可杀不可辱的时代啊。   赵何望向赵雍。赵雍无奈地看着我,那双眼睛好像在说:难道真要我处罚我叔父么!   我无奈地望向他:没办法,依法治国,或者乱政亡国,你自己看着办。   “咳咳,”赵雍轻咳一声,“狐婴,你精通律法,虽然说得在理,但必有可徇之处,说来听听。”   你妹!这种皮球都能踢回来!你到底有没有身为君人者的觉悟啊!    风起沙丘 第79章 第七十三章 喋血沙丘(一)   我只能承认今天是不可能扳倒这个老贼的。   一击不中,走为上!   我清了清喉咙,道:“周公定礼法,有八辟之说。”   “八辟”在《周礼?秋官?小司寇》中就已经明确了,后世也一直这么做,直到曹魏时编撰《新律》以“八议”正式成为中国封建刑法的减刑原则。天朝虽然在成文刑法上没有了这个说法,但“议亲”“议贵”依旧盛行不衰。   “所谓八辟者,一曰议亲之辟,二曰议故之辟,三曰议贤之辟,四曰议能之辟,五曰议功之辟,六曰议贵之辟,七曰议勤之辟,八曰议宾之辟。此八者丽邦法附刑罚,凡小过当宥,大罪减等。”我感觉到身上多了一道复杂的目光,不过并没有去溯源,只是目不斜视,继续道,“公子成乃肃候嫡子,主父之叔父,合议亲之辟。又身为大宗伯,掌春官之职,合议贵之辟。故乱政本当处斩,减等当为流放。”   “寡人听说‘刑不上大夫’,大宗伯乃是卿士,焉能用刑。”赵何知道了父亲的态度,再次讨价还价道。   我点头道:“有之。此言为八辟之解传。因大夫非亲则贤,非贤则能,非能则有功,非有功则贵!故而总在八辟之中,不在刑书。再者,周刑二千五百科,用五刑治天下,乃:劓、墨、刖、宫、大辟。周公以为不雅,故八辟之罪,其一劝其自裁,以砺臣节;其次戮于朝。再次者则由甸师暗杀于郊野。”   “罪臣请自裁于王前。”赵成虽然这么说,但是哭得稀里哗啦,根本没有自裁的意思。   “大宗伯。”赵何道,“且听大司寇如何议处。”   这话就是说你对我刚才说的很不满意?好吧,我可是很能领会客户需求和领导意图的!   “大宗伯之罪,该当处以流刑。”我斩钉截铁道,“然则圣人立法,为警不肖。又云:不教而诛谓之虐。国人中有不明时事者,当教之导之,不可遽罚,此君人者慎刑之德。臣以为,大宗伯以八辟可减一等,以初犯又可减一等。念其忠心公室,可判其徒刑三年,允其用甲三百副赎罪。”   赵何望向赵雍。赵雍点头道:“大司寇此议在理,就以此为例吧。”   “大宗伯,”赵何道,“寡人问你,此议可妥当否?”   赵成止住哭声,道:“谢大王!不过寒家实在凑不出三百副甲啊!”   赵何又望向我:“大司寇,能否少些?”   “臣议如此。”我道,“恩自上出。”   赵何闻言明显振奋了许多,朗声道:“寡人判你徒刑一年,或以甲一百副得赎。”   “谢大王怜悯!”公子成伏倒在地,再次抬起头时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我别过头去,轻轻换了口气。这个老贼总是充分利用自己的一切优势,立于不败之地。这样的敌人太棘手了。要是有可能,我真不想和这种人发生什么纠葛。   赵成出去的时候上下打量我一圈,好像是在警告我。我心如止水,起身告辞。赵雍漫不经心地跟我说起沙丘哪里哪里好玩,哪里哪里可以狩猎之类的话,然后就让我退下了。   太阳已经升起老高,虽然赵氏贵人多住楼阁台榭,注重采光,不过那种人造的方笼哪里有自然天地舒畅?既然正主都在暗示我可以出去玩玩散散心,我何必还要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不过刚走了两步,我又觉得自己使这种小孩子脾气实在太过幼稚,怎么能够事到临头一言不发就走开呢?   眼下的局势对我更加不利了。公子成坦言承认了那一千人,认罚了一百副甲,结果就等于用这一百副甲换来了那一千人的合法身份!对于赵雍来说,一千人不过是个毛毛雨一般的数字,他随便动一次武就要发动十几二十万人。对于眼下这个局势来说,一千人绝对是一支庞大的战斗力量,足以拖住我所有的警士。   说起来,我那三百警士还真的守则不足,攻则有余啊!是不是应该把他们拉到离沙丘更近点的地方呢?   如果拉过来,一应辎重跟得上么?   我想起自己还没有把这个消息通报乐毅,刚好借着主父的话头,让尚宫令缪贤给我安排了一辆轻车,带着几名随从护卫往广阿泽去了。   诚如赵雍说的,广阿泽是个游猎的好地方。这种地方在春秋时代都是禁止百姓进去砍伐树木,狩猎走兽的,属于侯王们的私家领地。礼崩乐坏的好处就是没人再把天子视作神圣不可侵犯,纷纷偷猎,乃至形成了惯例。赵雍也不会认为让我来广阿泽游猎是对我的恩赐。   我来这里并不是因为乐毅在这里。乐毅现在正忙于安排伏兵,准备最后的致命一击。我也不可能带着并不牢靠的随从轻易暴露他的位置。来到这里是因为这里有一户人家,貌似猎户,实际上是乐毅和我之间的联络人。我只需要来讨一碗水喝,然后将写在布帛上,封藏在锦囊里的密信留在这里就行了。因为我的位置相对比较安全,所以这条线是单向通道,我不可能从这里获得乐毅的任何消息。   “田家,讨碗水喝。”我高声叫道,“田家?”   侍卫推开门,一股浓烈的血腥气混杂着尸臭味飘散出来。   我甚至懒得让司寇署立案。   屋内是一对老夫妻,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他们。作为联络人,他们还没有发挥过一次作用就成为了尸体,被人干净利落地割断了喉咙。从尸斑和尸体僵硬程度上看,死亡时间应该是在昨晚半夜到今早凌晨之间。   是我害死了他们。   凶手早就已经掌握了这对夫妻的存在,之所以早不杀晚不杀,是因为他们要确保我的消息不能传递到乐毅手里。针对性高到了这种程度,我轻而易举地将那千人隐兵的消息和联络人遇难的事联系在了一起。   至于泄密点也很容易判断,昨晚就知道千人隐兵这事的知情者无非赵奢和我派出去的胥徒。那个胥徒如果不是公子成埋伏在我身边的密探,就是被公子成的人抓了,毫无节操地把我的密信交了出去。无论是哪种情况,我都不可能再看到他。   乐毅那边肯定也有泄密点,那人跟乐毅关系一定很近,否则不会知道用间的事。如此说来,我跟乐毅的关系恐怕也早就被人暗中传诵,成为了众所周知的秘密。想到这点我就头皮发麻,不过应该没有实证,我大可一口咬死自己是无辜的——只是效果如何很难说。   回到沙丘离宫的时候,我的情绪已经调整过来了。冯实已经传完了令,回到了临时办公室。为了防止随从乱说,我还是派了令史和胥徒过去立案,并发文钜鹿县定期破案。现在我只能希望那一千乌合之众不堪北地精锐一击,更希望乐毅安排的女死士能够奏效。   最让我觉得冤家路窄此言不虚的时候,就是刚在假署坐下没喝上一口水,就看到公子成一副吊死鬼模样地站在堂前,等我请他进去。刚好我的侍从去倒水了,没人通报,我索性就当自己老眼昏花中了暑气没有看到,伏在几案上假寐。   这种假寐当然支撑不了多久,很快堂下就有人报道大宗伯来了。我只好假装疲惫不堪憔悴不已地抬起头,皱眉不悦道:“怎不早报!待某更衣降阶相迎!”   “大司寇不必客气。”赵成接着我的话茬就进来了。   我连忙起身请赵成坐了主宾,道:“敢问大宗伯此来所为何事?”   公子成坐定之后,并不急着说话,走足了过场方才道:“先王十九年,初胡服。主父夜访寒舍,将老夫骂得无地自容。今日不想又遭此事。”   “大宗伯还请见谅。”我毫无诚意道,“某出临秋官,不敢不尽言诸君人者。”   “老夫有一事要请教。”公子成道。   “不敢当。”   “自今往后,是否春官再无审判之权?”公子成一双老眼泛着浑浊的水光,死死地盯着我。   “大宗伯差矣。”我道,“自周室设春官为王掌邦礼,以佐王和邦国,从未赋予过春官执刑断案之责。”公子成正要说话,我立马接着道:“考圣王立天地四时之官,春乃一阳复始,生机初发之时,怎可沾染杀气?故曰:春官本就不能审判执刑,非自今日始。”   赵成冷场良久,幽幽道:“老夫手上正有一桩棘手的案子,只好劳烦大司寇了。”   “某职分所在,不敢称劳。”我道。   “有邯郸民妇告其子不孝。”公子成道,“只是其子身居高位,邯郸司寇署不予立案,大司寇以为何如?”   我有些迷惑,这时候扯这么一桩案子出来,是来给我难堪的?对我这样的厚脸皮来说,没什么效果呀!    风起沙丘 第80章 第七十四章 喋血沙丘(二)   “刑官有违法者,罪加一等。”我道,“某也有过,未能申明诉官之门径。待回到邯郸,当于四门张榜告示,凡对刑官裁判有异议者,可向本官投诉复议,必有明覆。至于告子不孝,既然其子身居高位,当呈于大王议处。”   公子成面露难色道:“敢请大司寇一同面王。”   我见他这副欲言又止的神情,直觉有什么不利于我的事。不过我身为最高司法长官,如果不跟他过去也的确有些说不过去。我只好强自振奋精神,跟着公子成再次踏上高车,前往主父宫——赵何应该还在那里。   刚进宫我就觉得氛围有些诡异,就连周遭的黑衣卫士看我的眼神都有些不善。我与公子成并排走进正殿,主父和赵王何左右并坐在高座,陛下跪着一个身形瘦小的妇人。   既然人都已经送来了,公子成刚才去找我是什么意思?   “臣狐婴,拜见大王,主父。”   “狐婴,你可认识此妇?”赵雍一脸凝重,问我道。   心中的警兆再次升起。我缓步上前,那妇人也缓缓抬起头,瞬间就让我震惊了。   公子成太有才了,居然能够从我的身世入手,把这位大人找了出来。   “狐婴,此妇宣称是你的生身之母,你可还记得?”赵雍自己就是幼年失怙,对亲情有些病态的偏执,所以他打仗都要带着儿子,更不能像后世帝王那样果决地抛弃某个儿子。   对于自己看重的东西,别人若是不当回事,总会觉得心理不爽。这也就是他对我这副面孔的缘故。我身为大赵司法首长,受命之后不曾找过生母,这或许让赵雍很难接受。   看来这招已经为我准备很久了呀。   我又端详了一下那个妇人。可以肯定,她就是我这辈子的生母。她在我五岁那年的某一天突然消失,以为我小什么都不懂,又以为自己走得很隐蔽。其实我从她跟媒人的交谈中就已经知道她要改嫁去一户小康之家为妾,人家说清楚不要外姓子。   看着这张早已淡忘的脸,我又想起了不堪回首的“童年”。   刚出生的时候眼睛看东西很诡异,色调形状都不正常,害得我以为自己这辈子会是瞎子。直到快两岁了,眼睛发育成熟,我才真正见到了这辈子的父母。   这对年轻的小夫妻可以说是广大劳动人民的缩影,瘦弱、黝黑、常年饥寒,偶尔半饱。那时候我还没有从英年早逝的阴影里走出来,满脑子都是未报前世父母的养育之恩,又被饥寒所折磨,怎么可能对他们有深厚的亲情?   转眼十几年下来,生父若是还活着,早就该结束服役回邯郸了。我也不介意为他养老送终床前尽孝,称他父亲。   不过这位遗弃儿子改嫁的母亲就有些让我不爽了。当初走的时候她可是连声“再见”都没说,能用的东西搬了个精光。家里别说米粮,就是破布头都没给我留一块。我至今都忘记不了自己光着屁股在骡马市上捡人家掉落的草料,看人家心情好才能换到半个面饼。   最让我难以平复的是,从她改嫁到我被师父收养长达半年多的时间里,她居然没有回来看过我一次!   我只能跟自己说:谁让你丫是转世的呢?老天知道你是养不熟的白眼狼,索性让你自生自灭!   呼呼……我深呼吸一下,对赵雍道:“臣开窍记事也晚,父母离去得又早,实在认不得了。听师父说,臣本是邯郸孤儿,无父无母。既然此人说是臣的生母,想必有所佐证吧?”   “贱妇本住在邯郸淘米里,为人浆洗谋生,生有一子,听闻人说与大司寇甚肖,故来相认,并无佐证。”那妇人垂首道。   她是我生母不假,但这话却是鬼扯。   居移气,养移体,五岁时营养不良的容貌和现在二十岁养尊处优的模样可能“甚肖”么?如此一来倒也印证了公子成背后操纵的事实,只不知道他从什么时候开始着手对付我。   “既然没有佐证,可有旁证么?”我问道。   当然不会有旁证!十年时间,那些街坊邻居早就换了几茬了。因为淘米里本就是给富贵人家打短工的人暂住的贫民窟,要么攒够了钱搬走,要么穷得无立锥之地被房东赶走。不过也难说,说不定公子成连以前邻居都找到了呢!   “以前四邻已经没了音讯,并无旁证。”妇人道。   倒也是,如果你能带着一票邻居过来,也显得太可疑了。   赵雍道:“狐婴,你不知道自己生母尚在世?”   “臣那时年幼,哪能记得。而且山上都是孤儿,也不曾有过母亲在世的念头。”我道。   “必是鹖冠子怕你在山上生出下山寻母的杂念,故而这么说。”赵雍倒是替师父找了个理由。真不好意思,让师父您老人家背了下黑锅。   “这位……”我不知道该如何称呼,混了过去,“既然邻里不得音讯,你又是从何人处听来我与令郎‘甚肖’的?”   是这个逻辑吧?只有见我小时候的人才知道大司寇与小狐同学长得像,姑且不说靠不靠谱,光是这个人的身份就很堪疑。   那妇人语噎半晌,低声道:“贱妇所言不当,是听人说外子与大司寇貌似同宗……”   我点了点头,没有再问什么。   赵雍有些不悦,一扫之前的克制,道:“既然什么都做不了准,你是怎么想到来告大司寇不孝的!”   妇人一脸惶恐,望向赵成。   赵成面不改色,丝毫不介意让赵雍知道这是对我的反击。他道:“听闻大司寇断狱如神,能让死人开口,莫非没有鉴别是否亲身母子的法子?”   唯一能几乎百分百鉴定亲子关系的科技手段是DNA鉴定法。   “听说大司寇曾经用过滴血验亲的法子,世人都言说大司寇为神人。”赵成见我不说话,又道。   真悲催。我明知滴血验亲是很不科学的,以ABO血型系统为例,亲代和子代的血型可能融合,也可能不融合。之所以当时会犯这种明知不科学而为之的错误,是因为……咳咳,有段时间我对于自己的名字能否写进法学教科书十分痴迷。合血验亲法又是宋朝才被正式写进法医学著作中的,历史评价为:虽然不科学,但开创了用血型鉴别血源关系的先河。   “有之。”我决定再把远在深山的师父拉出来背个黑锅,希望他老人家健康长寿,别感冒,“当年在山中时,师父曾言血脉必以一承,并滴血证明人与人之间的血液是不能融合的。我在处理‘牛二诉其妻与人通奸’案中,便逆而行之,以判断牛二之子是不是他的亲骨肉。”   当时那个牛二显然是个有绿帽情节的撸死儿,陌生人向他老婆问个路他都怀疑自己戴了绿帽子。我当时也没多少指望,偷偷取了牛二和他儿子的血试了一下,没想到能够融合,所以才顺势抛出了合血验亲法。   “但是,”我语音一顿,“后来我担心自己断错案,又怀疑师父所谓的血脉相承有所偏误,便收集了三百份样本,进行试验。试验结果让我大失所望!”   “怎么?”赵何已经被我的话吸引进去了。   “原来人的血各有不同,无亲者血能相融,亲子间未必相融。”我脑子里回忆了一下ABO血型理论,直接换成天干,“据臣试验得知,虽然血有不同,总共不过四型。臣名为甲、乙、丙、丁四型血。不过天有五行,万物以五为大成之数,想来还有第五型血,只是臣没有找到。”我既然盗版了ABO血性理论,好歹也得给RH血型体系留个后门。至于MN、HLA血型系统,我连释义都忘记了……当初上法医学只是混个学分而已。   “那大司寇岂不是断错案了?”赵成幽幽道。   “非也。”我见成功地转移了话题,当即笑道,“我一直对属官说,断案除了要公正严明,还要考虑到教化的作用。圣人立礼法,本意是使民风淳厚。若是唯法唯实,坏了民风,则得不偿失。同样,早前大宗伯所为虽然于法无定罪,但为了儆后来者,还是得罚。”   “既然合血验亲不准,你岂不是白费力气?”赵何很有些失望道。   “恰恰相反。”我笑道,“臣的这个发现,可以救活无数赵兵的性命。”   “哦?怎么说?”赵雍对战争的热忱极度高昂,连忙发问道。    风起沙丘 第81章 第七十五章 喋血沙丘(三)   有了基本血型,就可以在战争中使用直接输血法。这个时代的战争伤害大部分都是贯穿伤,死亡率高在伤口感染和失血过多。伤口感染只要进行简单的消毒处理就能有明显成效,失血过多则只有靠输血了。英国人在十九世纪最先搞输血疗法的时候,连血型都没有发现,一样轰动了世界……哥好像有点捞过界了。   “那供血者岂不是死了?”赵雍皱眉问道。   “非也。”我道,“女子每个月都要出七天血,不也没事么?只要控制供血量,对人并无伤害,最多头晕两天而已。而被救治者,很有可能因此活命。”   赵雍将信将疑,似乎在思索怎么推广全军。我也跟着想了一下,似乎还是很有难度的,除了要建立战场救护体制,还要发展出相应的外科手术技术……貌似我听说扁鹊有“毒酒”,服用之后人就会假死。不过传说的后半段太过离谱,说扁鹊借此给那人做了心脏移植手术……抽象思维能力如此薄弱的时代,老百姓是怎么想出这么离奇的故事?   不过产后大出血肯定能够因此获益。   有那么一刹那,我觉得自己真是太伟大了!   “大司寇似乎有意推辞啊。”赵成不屈不饶地把话题拉了回来,这让我十分恼火。   “只是以眼下的手段,恐怕无法确知。”我故作无奈道,又转向那妇人道,“我开始记事的时候都已经在山里了,下山之初连乡音都听不明白。你是在孩子多大的时候离开他的?又去了哪里呢?”   那妇人有些局促,支支吾吾难以明说。赵雍赵何脸上理所当然浮现出一层怀疑。我等了片刻,又轻柔道:“母亲怀胎十月,又要经历生死之难方能产下子女,故而母子之情远胜他物。你连孩子几岁时离开都不记得么?”   “是、是四岁……”   四岁咩?莫非是我搞错时间了?   算了,反正那时候度日如年,大脑又没发育完全,谁能搞得那么清楚啊!   “四岁孩童,离开父母怎么可能独自存活呢?”我追问道,“你将他托付给了谁人?或许还能找到那人。”   那妇人顿时伏在地上,掩面痛哭。   我觉得我有些残忍,不管怎么说她都是我这一世的血亲。即便再有过……貌似我没理由原谅她呀!我压根就没恨过她。能够转世已经比穿越幸福了不知多少倍,根本没有资格抱怨。   “想找回儿子是人之常情,”我松口气道,“但是儿子是谁都没搞清楚就来告子不孝,有些孟浪了。你儿子身上就没什么胎记之类的?本官可以派人为你查访。”   “当年是我抛下儿子自己改嫁去的,还有何面目见他!”我此生的母亲哭喊道。   堂上一阵静谧,只听到她的抽泣声。   赵雍不耐烦道:“拉下去笞三百!胆敢诬告寡人重臣!”   “求主父开恩。”我上前道,“你打她不过是为了打大宗伯的脸,实际上大宗伯脸皮那么厚,也不会有什么感觉,还是让这可怜的妇人回去吧。”我望向赵成,发现他那张老脸居然真的没有变色。反倒是赵雍和赵何都有些脸红。   其实就算是能够证明我和她的母子关系,证明我的确不孝,赵雍也不可能给我太大的处罚。作为领导者,他们更注重手下势力的平衡。赵雍对我的任用,开始是惜才,后来是有所倚靠,但作为君人者,他势必不能让我成为一家独大的势力。偏偏我又很不让他省心的发展自己的势力,所以他需要一个机会敲打我一番,却不能把我打跑。   左右黑衣上前半推半搡将妇人赶了出去。难道是血脉的本能,我居然忍不住目送她一步步踉跄地走向门口。十几年来,早已淡忘的面孔又鲜明起来,我觉得内心中静止的水面开始翻腾。   “我的阿皮呀!”   我心中一颤,她还是认出我了。   这就是母子之情血浓于水么?刚刚别回来的头顿时僵硬,眼看着她突然脱离了侍卫的臂距,整个人跃起撞向了包了黄铜的门柱。   巨大的碰撞声伴随着一声凄厉的惨呼,我此生的母亲,在君侯重臣的瞩目下撞死在了门柱上。   我的心就像是被狠狠揪住了一般。   侍卫上前探了探鼻息,禀报道:“大王,主父,此人撞死了。”   “我们都看到了。”赵雍不耐烦道,“拖下去葬了,真不吉利。”   眼看着寺人上前冲刷地板,我方才回过神来,心里糟乱如麻。赵成沟壑纵横的脸上并没有什么变化,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我轻轻吸了口气,心中暗道:“虽然你不慈,我也的确不孝。日后我必杀赵成,为你报仇!”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告辞而出,直到晒在了太阳底下,身上方才有了些许暖意。赵成从身后走了过来,我不用回头都能听出那个拖沓的脚步声。他在我身侧站住,鬼气森森地说道:“看着自己母亲撞死在面前,不知该当何等感想?”   面对他的挑衅,我没有说话。我又有了个新的主意,这么简单的杀死他实在太便宜他了。我要把他的儿子一个个杀死在他面前,让他孤零零地为两个儿子守坟,日日承受丧亲之痛。   不,不对,我要他和他的儿子父子相残,要他亲手割下儿子的头颅!或者眼看着自己被儿子凌迟杀死……   还是让他吃儿子的肉做成的肉饼更过瘾!就像商纣对西伯侯姬昌做过的那样!   ……   呼呼,心中的杀念让我反而冷静下来,大口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   “她只是个可怜的妇人。”我沉声道,“你找这么个人来诬告我,就没有于心不忍么?”   “你我她都知道,你们就是母子。”赵成露出一付老奸巨猾的笑容,“否则她为什么要撞死?”   谁知道呢?因为羞愧?因为懊悔?因为怕自己再成为儿子政敌的武器?她年轻的时候不是一个好母亲,就和轻佻的非主流一样,但在十余年后,她悔过了,为什么只有用这么极端激烈的方式才能完成对自己的救赎呢?   我道:“圣人说,善恶之报,如影随形。好生看着自己的影子。”说完,我甩袖而去。宫门外的高车还在等我,将我拉回百官将要入住的从宫。一路上我都是浑浑噩噩的,直到下了车,看到赵奢一脸焦虑,我才回过神来。   “怎么了?”我和赵奢异口同声道。   一时静默。   “你怎么脸色如此惨白?”赵奢面带焦虑,问道。   “吹了风吧。”我揉了揉脸,用力按了按眼眶,“你怎么一脸焦虑?”   “狐子,”赵奢顿了顿,“你先别着急。”   “我不着急。”我亲眼看着血脉相连的母亲死在我面前我都没着急。   “你家好像出事了。”   这就是祸不单行么?   家里能出什么事?苏西遇害了?宁姜背叛了?小翼被人砍死了?   我以为自己很镇定,直到站在堂内看到了憔悴不堪的小佳,方才发现自己进屋的时候连鞋都没脱。   “一路上辛苦不?”我没问家里的事。小佳脸上一团乌黑,像是故意抹的,眼中充满了血丝,浑身打着微颤。我一直把她当女儿看待,此时不管家里出了什么事,都没有自己女儿受到虐待更严重了。   还好小佳完好无伤。   侍从端来了水盆和布巾。我上前缴了布巾,蹲在小佳面前,帮她擦了擦脸,又问道:“谁送你来的?”一个半大不小的姑娘家,怎么可能从邯郸自己到沙丘呢?   “甘叔下去休息了。”小佳刚擦干净的脸上又流出了泪水。   我屏退左右,柔声对小佳道:“有夫子在,一切都不会有事。”   小佳扑住我,紧紧抱着我的脖子大哭起来。   我拍了拍她的背,等她哭声渐低,方才道:“是小翼出事了?”   小佳摇了摇头,咬着牙道:“是苏西。”   小佳跟苏西的感情一向很好,明显好过她跟宁姜。当然,宁姜总是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大热天戴着纱幔斗笠,浑身上下阴气缭绕,谁都不会喜欢她。小佳总是叫苏西主母,从她身上寻找缺失的母爱。   “慢慢说,发生了什么事?”我帮小佳抹去眼泪,轻声问道。   “宁姜传来消息,说苏西是奸细,已经逃跑了。”小佳说完,又嚎啕哭了起来。   “喔。”我应了一声,觉得脖子无比酸痛,恨不得把头都摘掉。   我跟苏西……算了,多说无益。   “夫子,你别难过。”小佳见我不说话,又开始安慰我。   “我没难过。”我强挤出一个微笑,“你看夫子还是好好的,倒是你一路上吃了不少苦头,让夫子心疼。送你来的是仇氏的门人?”    风起沙丘 第82章 第七十六章 喋血沙丘 (四)   “我不敢惊动太多人,”小佳低声道,“所以我就去了司寇署找你的属下,让他们带我来。”   “你说甘……”   “他说他叫甘栗。”小佳道。   我不禁有些后怕,甘栗可是有杀人前科的。不过既然小佳没事,说明他还是忠于我的。   “苏西是什么时候走的?”我问道。   小佳略一心算:“是五天前。”   是主父还没动身的时候。   “你先去睡一觉,等睡醒了我带你去吃好吃的。”我捏了捏小佳的脸,倒是惹得小佳羞怒起来。女儿长大了果然就不好玩了呀。我唤来侍从,带着小佳去擦洗休息了。   赵奢还在门口等着我,见小佳出去了,快步走了进来,道:“没事吧?”   “没什么,小女儿没见识。”我笑道,“只不过是主父在我身边安插的眼线走了而已。”   的确是赵雍。   苏西这一走我才想明白,为什么赵雍这个金戈铁马尸山血海出来的粗人,总是会放一个琴师在身边。自从苏西跟了我之后,又没见他再找别的琴师顶替,可见苏西就是美人计的钓饵。如果回忆起第一次见面时的情形,那时候苏西就被放在一个醒目突出的位置上,而且还全程参加了秦国之行,可见赵雍在见到我之前就已经有了腹稿。   我闭上眼睛,笑道:“其实也不是主父的主意,是肥义。”赵雍之所以会听说我,肯定是通过肥义。之所以找个琴师来钓我,是因为肥义知道我会弹琴。而且美人计这种败战计不会是赵雍的性子所喜欢的,肥义倒是很符合那个性格——刚强中带着自虐倾向的牺牲情节。   “于大局无碍么?”赵奢问我。   我摇了摇头,道:“一个女人,能有什么关系?我支持安阳君,暗中与乐氏往来沟通的事,主父都知道。”   赵奢脸上凝滞了片刻,道:“主父信任狐子,真是到了匪夷所思的境地。”   最匪夷所思的是我不知道为什么苏西会现在离开我。她得到了什么密令么?这次沙丘大朝我会有杀身灭族之祸?还是单纯的受不了那种压力离家出走?   我的苏西啊!   “我看狐子有些心神不宁啊。”赵奢道。   我扶着案几缓缓坐下,将头枕在手臂上,无比的虚弱感袭击着我的大脑。脑袋里全是乱七八糟的事,没有一件是当前应该想的。当前不是应该想办法将赵成那一千人马的事告诉乐毅么?不是应该广出侦缉找到那一千人的位置么?   “赵子可找到了那一千人的位置?”我问赵奢。   赵奢点了点头,一脸凝重。   今天是什么日子?要将我彻底击沉么?   “近在眼前?”我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说来听听吧。”   赵奢点了点头,道了声“请舆图”。我从一堆帛布中抽出一张,是沙丘地方的简单地形图。现在这个时代怎么可能有我习惯的地图?能把这么个简单的地形图画出来已经很不容易了,起码知道哪里有山哪里有水。   赵奢在沙丘行宫的下方,也就是广阿泽的位置,圈了个圈。我不得不在心中提醒自己,这个时代的地图南北是颠倒的。   “已经这么近了?”我纠结道。   “差不多。”赵奢道,“我是根据送粮队往返的路途时间算的,应该就是这一带,可能还更近些。”   看来怎么都得找到乐毅了。若是找不到乐毅,那就只有我的人自己动手。两相比较之下,将三县交与仇允,再将警士调到北面更好。这支警士的武器已经换成了有杀伤力的狼牙棒,藤木盾牌也换上了加固过的铁盾,虽然用的还是竹木盔甲,但对付一千乌合之众却也足够了。   在这个没有无线电的时代,调整兵力是一件很漫长危险繁琐的事。从我下达了调兵的手谕之后,就一直心存忧虑,生怕什么环节再出问题。这都是今天日子不好,我就是再嘴硬也得承认接连的打击让我有些心神紊乱。   天色渐暗的时候,大队人马打着火把出现在沙丘近郊。绵延不绝的长蛇将天空映得火红,虽然与我无关,但我还是站在宫墙上看着这些满脸疲惫的人走进宫门。这些人很快就分了两队,一队留在这里安排住宿,另一队人是王室的队伍,前往主父宫和王行宫去安排驻扎。书面上的十万二十万并不能让我有什么感触,但这三千人之众就已经有如走不完的长蛇,让我第一次有了恐惧感。   这一夜估计很多人都没睡好。   翌日是所有人休整的日子,按照原定计划,邯郸要参加大朝的所有官员勋臣都已经到了。明后两天是地方郡守县令获准参加大朝的官员报道,不过他们都已经等在了信都,估计明天中午之前就能到齐。再翌日,赵王何就要在王行宫的正堂上问政,正式开始沙丘大朝。   第一次的大朝比较复杂,因为涉及到外国国君的参与,所以礼节上要有所变动。不过这都是大宗伯和手下那干属官考究出来的,我只要记得自己的位置在哪里,跟着谁走进去就行了。   经过了前一天的打击,第二天我整个人都觉得没有精神。好在现在司寇署已经没有什么案子需要我直接过问了,可以让我坐在几案之后发呆发一整天,连午饭吃的什么都不记得……哦,好像忘记吃了。   我本以为自己很强大坚韧,没想到还是会被人击倒。不过我并没有挫败感,反倒有一种解脱的感觉。换言之,我很享受这种被击倒的感觉,可以尽情地放纵自己沉溺在虚无的世界之中,不再为任何事操心,静静等待瓜熟蒂落,生米煮成熟饭。   不过老天爷貌似打定了主意要跟我过不去,就在我享受得还不够尽兴的时候,剧辛来了。   我都快忘记这个小子了。他在那天“救”过我之后,通过他爷爷剧方求情,被我收入司寇署下,担任见习理士。见习理士的工作主要是调解简单案件磨练耐心,以及从事一定的文本工作。虽然他是走关系进的司寇署,不过我看过他写的工作报告,还算认真负责,而且有一股狂热的法律信仰,不过和其他很多理士一样,有重刑主意倾向。   “我好像没说过让见习理士来行署吧?”我箕坐在席上,淡然地看着他。他来找我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事,我只能说,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剧氏家兵,这次会站在大宗伯一边。”剧辛道。   “多少人?”   “一百。”剧辛道,“你莫非一点都不惊讶?”   “你家世代都是大宗伯的属官。”我道,“而且一百人,我还吃得下。”   “是训练有素,全副武装的一百甲兵!”剧辛激动道。   “好吧,他们打算怎么动?”我知道剧辛为什么会这么激动。他家是礼官世家,出了这么个法家门徒,怎么可能不被视为异类。就算为了家族利益忍他一时,也不会容他一步步成为理士、士师、小司寇。当然,大司寇就另当别论了。   “明日大朝完毕之后,王上将于行宫筵请百官,以鼓响为号,红巾为信,氏族私兵便会控制王行宫。”剧辛停了停,又道,“我还见到了几个熟人。”   “谁?”   “上次在城外伏击狐子的强人。”剧辛道,“他们混在孟尝君遣来的贺使之中。”   我点了点头,道:“知道了。”   “狐子将有何对策?”剧辛一脸期待。   我摇了摇头。   大朝的过程还是很壮阔的,不过对我来说却没有一点意义。一大清早礼官们就各司其职,引导百官序列,嘶声力竭地宣读大朝仪规,直到天色放亮方才鸣号擂鼓,引导前行。我正考虑要不要拖鞋,已经被礼官视作拖了后腿,一脸严肃地上来让我走快些。   这次的朝会没有他国诸侯参加,所以议程比较少。主父露了一下脸就消失了。会议结束之后各回行署,或是休息或是游玩,就和春游一样。   到了晚上才是正戏。早上庄严的朝堂已经被重新布置,洋溢着喜庆的气氛。百官没有列队,随到随进,根据礼官的指引找到自己的位置。正堂之上,排序和平日上朝时并没有什么大区别,只是让出西席给列国派来的使节。座上仅有一席,可知主父不会出席今晚的酒筵。   主席这边以相邦肥义为首,宗伯公子成次之,我又次之,之后便是平原君为首的等公室亲贵。没有看到安阳君,希望他在朝会之后就已经返回代郡了。   平原君之后是行人、甸师、丞、史、征事等相邦属官,名为治官。从属官开始便不再有独享一席的资格,只能联席而坐。治官之后是宗伯所属的礼官,再然后是司寇所属的刑官,坐得浩浩荡荡,满山满谷,一副众贤盈朝的盛况,好让对面稀疏的外国来使有所压力。    风起沙丘 第83章 第七十七章 喋血沙丘 (五)   我百无聊赖,刚好看到剧方作为引礼宰夫,正与坐在刑官之中的剧辛大眼瞪小眼。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默对峙,目光相撞。看来剧辛还真的是背叛了家族,一门心思站在法家之徒的立场上。   有几个士师见到我望向那边,纷纷遥遥揖手为礼,我一并回了,坐正身体目不斜视,免得惹出更多的礼节来。   期门官开始报唱,先是众臣迎赵王入席,等这位大君入席坐定之后,赵王高声宣布迎楚王赴席,由身边嗓门更大的宦者令信期传达下去。层层传唱之后,大腹便便的楚王熊槐在左右侍从的搀扶之下缓缓走上正堂,一路上目光呆滞,走到我面前的时候突然有了精神,朝我咧嘴一笑,差点吓得我仰倒。   楚王坐了主宾席之后,行人出席,取代期门开始宣报往来朝贺的外国使节名录并礼单。这是华夏传统,早从部落时代开始,往来的礼单都是当着主宾面读出来的。礼物重了主宾都有面子,礼物轻了还会引起邦交不睦。这些送礼的使节并非人人都有资格进来。列国中有秦、魏、燕、宋四国派了正使,持了王节,所以能够登堂入室。齐王田地和楚王熊横、鲁公姬贾派出的是私使,只有进来拜谒的资格。   韩室在公子章被废太子的时候没有发声音支持,现在也没有派使节前来,可以视作是对赵国不参与上次合纵伐秦的怨念。不过韩国的怨念就像是青春期小姑娘的任性,没人会当回事。   拜谒是个很短的流程,基本上使者进来向赵王打个招呼问个好,然后赵王按照礼官早就准备好的说辞拿出来说一下,宾主两便,该干嘛干嘛就行了。而且这种说辞都是固定的套路,先问人家国君身体好不好,再问今年收成怎么样,百姓过得如何。使者需要表示感谢,然后说都好,有点文采的再补几句诗……只要智商不低到令人发指的程度,基本不会出错。   问题出在楚国来的那位使者打破了常规套路,他在拜谒赵王之后,转向楚王熊槐,道:“主父,大王无时无刻不思念父亲,还请主父随臣返归故里。”   “左徒,”熊槐突然抽泣道,“太子已经尊寡人为主父了么?”   那使者也跟着哭了出来,道:“想当初大王不听微臣的劝告,以至于今天成了主父。微臣又因为当日的苦谏,已经下迁为三闾大夫了。”   好一对患难君臣……慢,三闾大夫,原来他就是屈原啊!   “平也有幸,能再见王于人间。悲时之迫阨,愿轻举而远游。无奈遭沉浊而沦污秽,独郁结其谁语!”屈原悲恸哭道。   我说,能说人话么?   虽然我很喜欢听楚音,但是从未听过这么拗口的楚音啊!   楚王泪落满襟,转向赵王道:“大王,屈平乃我楚国左徒,看在不榖面上,求赐一席,为孤亲从。”   “善,”赵何道,“为屈大夫置席。”   屈原长揖道:“外臣屈平谢过赵王。”   屈原身材修长,举止翩翩。列国之中,卫郑多轻佻,齐鲁多道学,秦人重法度,燕赵多任侠之徒,洒脱之辈。唯有楚国最钟情于飘逸轻盈,士族以纤瘦为美,乃至常有人为了减肥而饿死。如果从背影看,屈原的身形步伐简直让人惊叹,只等他转过身,正面对着我时,才暴露出那个如同蟠桃的高突额头,让我怀疑后世的寿星形象是不是根据屈原画出来的。   短暂的插曲很快就过了,眼看着一列列的鼓吏穿着袒胸露乳的小马甲,尽显强健的肌肉,环抱大鼓而入,即便是屈原都不能再吸引我的目光了。这副架势是要演奏我的成名曲《主父歌》。准确地说是经由专业的乐师修正后的《主父歌》。虽然原曲雄壮豁达,但是不够悲怆,不符合赵人的审美情趣。而且没有编钟的曲目终究难登大雅之堂,所以乐师们加入了编钟的前奏,以及两阕之间的编钟独奏。   我回国之后在赵雍那儿听到过一次,赵雍很喜欢,不过我对此谨谢不敏。还好歌和曲都不是我原创的,否则我肯定受不了有人这么糟蹋。   这首曲子还有一个特色,那就是鼓的戏份比较重。   剧辛说:响鼓为号,红巾为信。   我朝右看去,公子成一副兴致勃勃的姿态看着这些鼓人。我又望向赵奢,见赵奢也看着我这里,两人相对无语摇头而已。   赵何起身致辞之后,众人举酒:一祝国安民丰,时和岁稔;二祝兵刑罔措,囹圄空闲;三祝王室安康,永绝病忧。   酒过之后,一片悉悉索索收拾衣服回归坐席的声音。我悲催的发现包括我在内,都穿着宽袍大袖的华服。在十余年前,赵雍大刀阔斧地推行“初胡服”,要求所有人在所有场合都必须穿着胡服,为此不惜激怒大量的公族。十余年后,无论是朝堂上还是街市上,赵国的服饰再次变回了以华服为主流,而赵雍已经无力再阻挡千年文化的惯性。或许能让他欣慰的只是赵国的华服袖子要比中原列国的窄小一些。   乐师开始敲击编钟,由黄钟而应钟,依次奏来,这是试音。试音之后,让我熟悉又陌生的《主父歌》前奏开始了。这首歌已经定为了军歌,并不适合在朝堂上演奏,不过上有所好下必从焉,主父喜欢,所有人都应该喜欢,自然也就不管什么雅正了。   钟声消散,鼓声大作。外国使臣肯定都没有听过这首慷慨激昂的歌,除了秦国使节依旧镇定,面露欣赏之色,其他人更多的是惊恐。   所谓外交无小事,这个时代没有外交发言人,国家的立场和战略决策都通过会盟、遣使来发布。尤其是会盟,如何断定与会者是否愿意结盟呢?如果直言相告,万一被人拒绝是十分丢脸的事,于是《诗》就派上了用场。孔子说:不知《诗》,无以言。主家唱什么诗,宾客用什么诗去和,都是十分讲究的事。   现在赵国用了这么一首我盗版来的歌,对于那些精通《诗》《乐》的使臣而言,不知道会多么刺耳。尤其是魏国使节,一副坐立不安的模样,显然饱受折磨。更悲剧的是,这首原作只有三四分钟的歌曲,被赵国乐师改编之后长达十分钟……还没结束。   鼓声已经响起,怎么还没有动静呢?   我有种坐在死刑台上等死的感觉,不过很快也就放下了。赵成到底不是来政变的,他要恪守名分上的大义,所以他不会做出丽兵王前,血洗朝堂的事。不过这里风平浪静,不代表外面也是一样,恐怕现在他的人已经取代了黑衣卫士,获得了行宫的控制权。甚至有可能黑衣卫士也是他这边的。   我在堂上没有看到高信的身影。这种场合他应该是站在赵王身后,全身披挂手柱长剑,彰显我王威仪的。沙丘四邑的虎符在他手上,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平原君也不喜欢这种太过于血气的歌曲,举起酒爵环顾四周,见我正好看他,便朝我拱了拱手,将爵里的酒一饮而尽。我跟着饮了一爵,空腹饮酒导致缺乏酒精适应度的身体开始有些不适。   鼓声震震,很快就到了乐曲的高潮。很多人在这种漫长的折磨下开始接受这种诡异的格调,尤其是赵国人,作为赵雍的臣民必须习惯接受新兴的事物。   一个侍从从外面走了进来,手臂上缠绕着醒目的红巾。我死死地盯着他,看他从身后的过道走到公子成身后,凑到公子成耳边说了什么。公子成脸上表情不变,只是木然地点了点头,那人便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公子成看到我注视那边,浑浊的双眼闪烁一下,再次投到中间那些鼓人身上。   过了片刻一个宫中侍从打扮的寺人走了进来,扯着高声宣布主父召见赵王,命赵王前往主父宫。   鼓人当即终止表演,从两侧退了出去。赵何一脸茫然,望向肥义。肥义起身道:“可有主父令玺?”   那寺人道:“奴婢不敢假传君命,只要大王去了便可知奴婢所言不虚。”   肥义道:“备车,我为王先导。”   那寺人正要说什么,已经被两旁的殿上武士左右按住,拉了出去。   我心知不好,正要起身阻拦,只见公子成先我一步道:“相邦,夜路难行,请多带侍从,高举火把。某请以家兵二十人为相邦先导。”   赵何也道:“这么晚了,相邦可用寡人的仪仗前去。”   历史要回到其原来的轨道上么?   假传赵雍之命是之前安阳君很喜欢的方案,貌似眼下正在运程之中。我心中无奈,不知道为什么劫持赵王的死士还没出现。肥义回身看了我一眼,对赵王道:“谢大王,若非臣亲身回报,还请大王不要踏出此宫。”赵何再迟钝听到这话也知道相邦是要去替他趟地雷。他脸色凝重,起身长拜,没有说话。   我暗中叹了口气,能做到这个姿态也算肥义没有白死……   你妹!乐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说好的死士哪去了!我心头涌起一股怒意。    风起沙丘 第84章 第七十八章 喋血沙丘 (六)   肥义走过我身边的时候饱含深意地看了我一眼,突然停下脚步,声音萧瑟道:“狐子是年轻俊杰,将有用于国,还请自爱,切莫醉酒伤身。”我是个闻弦歌而知雅意的人,听出了肥义已经有了从容赴死的觉悟。脑海中顿时闪过一幕幕与肥义相交的情景,从远远地跟在他身后,到与他执手并行,好像看到了这具瘦弱的身体为这个国家榨出一丝丝血汗和精力。   “相邦,这么晚了,还是让我代行吧。”我道。   肥义微微一笑,道:“你是想代我为相邦么?”   我一愣。   “送我出宫就行了,狐子。”肥义微笑着侧过身,让了半道给我。   我上前挽起肥义瘦弱得只剩下皮和骨头的手臂,道:“小子敢不从命。”   堂上的气氛十分诡异,迷惑不解的大多数臣僚看着我郑重地挽着肥义的手臂,目光迷离。我走过赵奢的位置时,赵奢朝我微微摇了摇头。肥义的脚步没有停息,也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倒是席中有几个出自肥义门下的官员向他行礼,或许是知道一些什么。   走到门口,我看到那些黑衣卫士手臂上都缠着刺眼的红巾,不由无语。   肥义缓步走下台阶,打破了一路来的沉寂,叹气道:“老夫年轻时候的赵国,哪有这么多尔虞我诈之事。唉,真是世道变了。”   “一时风气,总会有变的。”我道。   肥义停了停,又道:“原来平原君与公子成并非反目。”   “哦?”   “平原君是为了骗到虎符,故作姿态。”肥义道。   我心中一颤,强抑着声线,故作镇定道:“平原君和公子成若是忠心之臣,何必在乎虎符在谁手中呢?”   “他们不会伤害大王。”肥义道,“不过老夫不能留在朝中。”   这算什么条件?我冷笑道:“相邦糊涂了。若是朝中没有相邦坐镇,他们有手握重兵,到时候大王不过是他们砧板上的鱼肉,任其宰割,谁还能制衡他们?”   “千秋万代!”肥义坚定道,“我有门人出任史官,只要他们敢行不道之事,内中勾当尽白于天下。”   “既然如此,小子不复多言,只是今晚……相邦大可不必跑这一趟。”我劝道,“即便要去,又有什么必要用大王的仪仗呢,平白显得狂悖。”   “哈哈哈,”肥义大笑道,“你真以为老夫已经耳聋眼花了么?安阳君矫诏诱大王前去主父宫,中道劫杀,还不够明显么?”   我无语。   “而且老夫还知道,这必是田不礼出的主意。”肥义叹道,“那人热衷功名,总以为天下人好欺。在宋国的失败看来没有受到教训。”   “那……”   “我肥义是何人!”老相邦的身形一挺,双眼迸出精光,“老夫久不能出战入阵,终不能老死床笫!求仁得仁,死得其所。”一语言罢,肥义踏上高车,左右护持,远处的宫门发出转轴绞盘摩擦之声,缓缓打开。   我站在原地,良久才回过味来。自古慷慨就义多见,如此从容赴死却让我浑身发麻,双腿如同灌铅一般。不自觉地,我朝前踏出了一步,两个黑衣已经拦在我面前,请我回去。   回到堂上,有人在我的坐席上放了一个锦囊。我在公子成凝视之下,淡定地拆开这个素布锦囊,落出一张帛书。帛书上没有题款落号,只写着一句话:“桃之夭夭,有蕡其实。”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   我轻轻将帛书放在几案上,小心翼翼用手展开,望向右侧的公子成。公子成也看着,笑而不语,并不否认那是他放的。   政治真是太残酷了。   我不由有些怨恨肥义,他自己从容赴死去了,却将控制我的辔头交到了政敌的手里。在恨意之余,我又被心中滋生出的期待而折磨。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这是《周南》里《桃夭》的第二篇。整首《桃夭》都是在祝福新人。这句是在说桃花怒放,果实累累,借喻新娘能够尽早怀孕,产下子息。   苏西怀孕了……   我居然不知道!   我以为自己早就摆脱了工作狂的过往,谁知来到了这个世界依旧还是台不知道关心身边人的工作机器。   有蕡其实……   肥义真的相信赵成和赵胜一心辅佐国君么?在没有制衡的势力之下,怎么可能有什么忠心?他要我听命赵成我完全可以做到,至于用这么难看的方式么!   我将帛书折起,纳入怀中,端坐着等待事态的进展。   女乐声中,原本应该出现在天子朝堂上的八佾之舞早已经在诸侯的正堂上舞了一二百年。我心烦意乱,根本没有欣赏的念头。   歌舞结束之后,楚王熊槐起身致礼,要为赵王献唱《小雅》中的《瞻彼洛矣》——   瞻彼洛矣,维水泱泱。   君子至此,福禄如茨。   韎韐有奭,以作六师。   瞻彼洛矣,维水泱泱。   君子至此,鞞琫有珌。   君子万年,保其家室。   瞻彼洛矣,维水泱泱。   君子至此,福禄既同。   君子万年,保其家邦。   ……   这诗是诸侯赞美天子之诗,歌唱天子御戎服而起六师,保护家国,必有天佑。现在周天子已经式微到了仅居半城,楚王与赵王同为诸侯,在列国使节面前唱这首歌实在有些摇尾乞怜的意思。   屈原更是不忍卒闻,好不容易熬到楚王唱完,立马起身道:“依礼法,赵王也当回和一首。”   赵何支吾不语。倒不是他故意要羞辱楚国,而是他的确不善歌唱。像他这种爱好跑马斗鸡搏击击剑的国君,哪有空去读什么《诗》啊!我甚至怀疑楚王的马屁拍到了马脚上,赵何可能压根没听懂这首诗的意思。   幸好外面一阵喧哗声救了赵何。   赵何如释重负,甚至带着欣喜的语调叫道:“外面何人喧哗!”   很快就冲进来一个全副披挂的黑衣卫士,单膝着地:“报大王,安阳君谋反,劫杀相邦,现正领兵攻打行宫。”   “什么!”赵何高声尖叫道,“安阳君,安阳君不是回代郡了么!”   这也是我想问的。   “确是安阳君,高信将军正领黑衣在宫门拼杀抵御。”那传令兵斩钉截铁道。   “不会是有人打了安阳君的旗号吧?”赵成站了起来,朝赵何拱手道,“骨肉相残这等令人发指的事岂会出现在我赵国,必然是有妖人假冒安阳君名号作乱!请大王特许老臣平叛。”赵何一脸慌张地看了看赵成,又看了看我。   我不知道出于什么心态,也望向了赵成。赵成的目光落在我怀里,好像是读那封帛书。   于是,我没有说话。现在宫里宫外都是赵成的人,就算说话又能说什么呢?我还不至于下贱到当场倒戈的地步。   “善,如大宗伯所言。”赵何重重坐回席上,充满了疑惑地看着我。   这眼神让我不忍。沙丘之变是权贵者的游戏,但是赵国名义上最高的统治者却被蒙在鼓里。赵雍或许也想过借由这次兵变清洗朝堂,把那些囊肿割去,重新执掌国政吧。不过对他来说代价太大了,肥义与赵雍的感情如师如父。若是赵雍知道肥义被杀,肯定不会坐视不理。   只是现在谁能通知到赵雍呢?   公子成站到堂前,高声宣布酒筵中止,择期再开。当下有礼官出席,将众人分列引去宫中属殿休息。我作为政斗失败的一方,当然没有资格跟自己的属官分在一处,单独在正殿给我找了个房间。   说是房间更像是囚笼。房间位于二楼,点着一盏油灯。这如豆的灯光在窗户吹进来的晚风中摇曳不止,就像是随时都会熄灭一般。屋里的摆设很简单,床笫、筵几、坐席,别无他物。我走到窗前,手臂粗细的木栅栏牢牢地封住了窗户,即便瘦小如我也不可能钻出去。   我吹灭了油灯。门缝里投进了外面的光影,有人守在我门口。   嗯,我的确被软禁了。   我坐在黑暗中,看着外面一轮明月,月影之下隐隐传来厮杀的呼喝声。风吹过,带来了几许血腥的气息。安阳君的人马满打满算不过七百人,要攻打这座行宫却如同蚍蜉撼树。高达五丈的宫墙,赤胆忠心的黑衣铁卫,没有内应怎么可能攻得进来?   原来的剧本不该是这样的!   不是应该死士发难,内应开门的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真是碰到了猪一样的队友。   我脑中浮现出乐毅的容貌,终于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松开了紧攥的拳头。   门被拉开了,一个年轻的声音不满道:“怎么不为大司寇掌灯!”随从鱼贯而入,两盏明亮的灯台放在了筵几上。   我站起身,朝门口那人点头道:“公子此来有何贵干?”   “特来恳求先生。”平原君说着,双膝一软已经跪了下去。   我本以为他只是想坐下来慢慢谈,谁知他并没有收住下落的趋势,腰肢前送,双手相叠,拜伏在地。手在前,头在后,前额触地有声……这就是传说中的最大礼节,正拜中最隆重的稽首礼。   是臣拜君之礼。   我连忙上前托起平原君,道:“公子要折杀小子么!”如果我当之无愧地受了他这一礼,折杀未必,不过以后肯定会被他记恨的。   “先生是当世大才,虽有不慎,此时回头却意犹未晚。”平原君道,“先生可明白在下的意思?”   这是在逼我效忠。   如果我断然拒绝、装聋作哑,沙丘这片血染的土地上也在乎多埋一具尸体。我就再也见不到苏西、宁姜、小佳、小翼……   如果我效忠的话……   做人可以这么没有节操么?    风起沙丘 第85章 第七十九章 喋血沙丘(七)   我长叹一口气道:“世人常言赵之平原乃北地孟尝,今日所见方知世人多愚昧啊!”   平原君默然。我知道他平生最喜欢自比孟尝君,以人称小孟尝为荣。既然钓起了他的胃口,我便施施然道:“我本邯郸卑鄙之人,但愿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一二菲薄之质,竟让公子如此大礼相待。此其孟尝所能为之欤?君上若是不弃,请证吾誓。”   平原君肃容垂手。   我退开一步,面向窗外的明月,心道:起誓吧。只要起誓了苏西就会回到我身边的。   顺了顺喉骨,我高声道:“鄙贱下臣狐氏子婴,本邯郸粗鄙氓流,蒙平原君不弃,以国士之礼待我,无以为报,当太阴以盟誓,以鉴寸心。誓曰:生既为赵氏之臣,死亦当为赵氏之鬼!有敢贰臣之心辜负君恩,必天厌地弃,天厌地弃!”   “大善!”平原君等我三拜礼毕,上前扶起我,“有国士如狐子者,我赵国大兴之日可待!来人!传她进来!”   我站起身,望向门口。虽然平原君没说是谁,但我已经知道那个身影将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时间似乎凝结了一般,直到门外回廊上的脚步声敲击着我的耳膜,与我的心跳声音相随。   我一直在刻意地强迫自己不去想苏西,甚至到了一旦浮出她的影子就强行打断的地步。我曾经有过女朋友,但从未有过妻子。我曾经疯狂地喜欢过某个女孩,但从未有过如此平静地爱着一个女人。   层层堆积起来的河堤在苏西的身影出现的刹那,如同遇到朝阳的露水,转眼间就不见了。事实上,我全身的力气都消失了,大脑空白,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屋里只有我们两人,等我大脑轰地一声再次开始处理外界信息的时候,她已经端坐在筵几对面,双手叠放在小腹,眼神空洞。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苏轼的《江城子》我早就淡忘了,只是这句话却像是魔咒一般在脑中萦绕不去。这是一首多么不祥的词啊,苏西明明活生生地坐在我面前,我怎么想起了这么一阕悼念亡妻的词!   灯芯噼啪地炸出一朵朵灯花,却像夜幕中的焰火一般吸引了我所有的注意力。我不忍心去看苏西,好像我每多看一眼就会离她更远一分似的。   “是我骗了你,”苏西用一种我从未听到过的陌生语调道,“我从来都是主父安插在你身边的密探。”   “没关系。”我不知道怎么想的,将这三字脱口而出,好像占了她莫大的便宜。   “有关系的……”她轻声道。   “真的没关系。”我按着筵几,“我对主父一向知无不言,你不会伤害到我什么。”   “但我是密探……”苏西的声音越来越轻,终于大声哭了出来,“我是密探!”她的双眼瞬间就被眼泪冲得通红,眼白上的血丝就想要爆裂一般。她深深垂着头,眼泪如同流水一般低落下来。   我想上前抱住她,但是身体僵硬得就像借来的一样,我只会说:“没关系,真的没关系。”   这句苍白的话在她的嚎啕大哭中无比乏力,终于,她长吸了一口气,嘶哑声中蕴藏了极大的痛苦。   “对不起。”她咬着牙,挤出三个字。   她脸色苍白,眼神中折射出的火光让我无比恐惧。   我一把推开筵几,油灯打翻在地,如豆的火光瞬间熄灭,灯油洒在上过桐油的地板上,黑色的一滩。借着月光,我看到了另一滩黑色的液体从苏西的席下扩散开来。   “带下、带下医!”   我想冲过去抱住苏西,却忘了自己还没有站起来,更像是扑倒在苏西身上一般。苏西倒在地上,剧烈的疼痛让她打着哆嗦,说不出话来。我连滚带爬地抱住她,让她躺在我的臂弯,另一只手穿过她的肚子,想把她搂得更紧些。手上传来温热黏稠的触感,浓烈的血腥气在窜入我的鼻腔。   一向不耐血气的鼻腔粘膜分泌出大把的鼻涕,让我狼狈不堪。我顾不上恶心,大口吞咽着,生怕耽误呼救的音量。   “赵胜!给我找带下医!我要最好的带下医!”我冲门口喊着,我知道他们一定有人守在门口。   “带下医……”我脸上冰凉,不知哪里来的水划过面庞,滴落在苏西的脸上。   我连忙伸手去抹,却不料手上沾了血……   “别走,随便你是什么人,都没关系……”我贴着苏西的脸,她的皮肤冰凉,“真的没关系……”往日如泉涌一般的话痨,此时居然不知道能说什么,我真心憎恶自己,怎么会卷入这种事情。   “君子……”苏西咬着牙,缓缓伸出手,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似的贴在我脸上,“君子,对不起,如果……”   “没有如果!我们会好好生活下去的,你乖乖的,等你好了我们就去齐国,那里有大海,我们可以去海外仙山。”我紧紧握着她的手,按在我脸上。她的手冰凉,这是失血过多的表征。   “如果……知道……我有了……”苏西泪如泉涌,“一定不会走……对不起,君子……”   “没关系,以后我们还会有的。”我不知道自己脸上是什么表情,我只想扯动嘴角用笑容让她安心,“亲爱的,我们会有很多很多孩子,没关系的。”   “君子,”苏西似乎又有了力气,“人死后会去哪里?”   “别胡思乱想!你不会死的!”我搂住苏西的耳朵,冲着门口吼道,“来人!否则我杀你全家!你们一个都别想活!”   门移开了,高举着烛台的守卫冲了进来,围在我和苏西身边。火光之下,苏西的脸色浮现出一丝诡异的嫣红。我忍不住去抹擦这股嫣红,它让我觉得恐惧不安。   “别怪他们……”苏西的手软软地垂了下去,我连忙又握住她的手,再次拉到我脸上,想用体温让她暖和起来。   “金簪给小佳……”苏西的身子突然弓了起来,剧烈颤抖着。血浸透了华服,紧紧黏在我身上。   我眼前的一切东西都是红色的,已经认不出人。有人跟我说医生很快就来了,但是迟迟都没有见到。我用自己最轻柔的声音呼唤着苏西的名字,让她从剧痛中纾解一些。   苏西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紧紧握着我的手,迎着我的目光。她的目光中说尽了我们第一次见面以来的所有往事,说尽了我们床前月下的情意绵绵,说尽了此生不负来世再续的盟约。说尽了一切,所以她只是动了动嘴唇,长长吐出一口气,优雅地闭上了眼睛。   我伏在她的胸膛,随着她的呼吸起伏,她一定没有死!死人怎么会有呼吸!   “带下医!”我嘶吼着。   月亮隐没在乌云之后,屋里的人熄灭了灯火。我眼前一片漆黑,漆黑之中只有苏西身上泛着洁白的毫光,如同神灵一般,渐渐升起,越飞越高。我胸膛里像是有一把火,烧干了肺,烧裂了咽喉,每一个我用尽全力吼出来的字都被虚空吞没。眼看着苏西化作了光点,成为群星中的一粒,我的心方才平静下来。   “火。”我的声音嘶哑可怖。   一股热流在我面前晃过,我只看到一个火红的影子一闪即逝。   “去禀报君上,他瞎了。”一个冷漠的声音说道。   瞎了?瞎了也好。我摸索着将苏西搂入怀中。现在她是死人,我是瞎子,我们对这个世界不再有任何威胁,谁都跟我没有关系了,我只想和她安安静静地呆在一起。在我空白的大脑里,突然冒出一个悲怆的苍老男声,一字一泣血,幽幽诵道: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我以为自己完全忘记的词,居然如此清晰地在脑中响起,真是妖孽。   “大司寇,大司寇?”   有人贴着我的脸,鼻息几乎喷到了我脸上。我厌恶地朝后仰了仰,听出是平原君赵胜的声音。   “大司寇,已经为你带来了良工,切莫慌张。”赵胜道。   “良工?”我冷笑道,“现在来还有什么用?”   “大司寇,请先喝碗蜜水。”平原君低声劝我。   我伸出手,一只温热的手覆住了我的手背,将蜜水抵到我手掌。我抓着碗,一饮而尽。蜜水流淌过我干涸的喉咙,仿佛水过火板一般被蒸发得一干二净。我又要了一碗,再次饮净,总算感觉好了很多。   有人走到我身边,低声道:“大司寇,逝者已矣,还是入土为安吧。”   “好。”我缓缓放下苏西的身子,说道,“我看不见,麻烦你们找些侍女来为她清洗,送她一程。”   是啊,既然我能来到这里,苏西为什么不能去我从前生活的地方呢?她这么漂亮,在那个放纵的时代一定会有很多登徒浪子纠缠她。不过她一定会等我,等我回去跟她在一起。如果上苍给我这么个机会,我再也不会因为工作、贪玩、朋友离开她……哪怕一刻,哪怕一步。    风起沙丘 第86章 第八十章 武灵悲歌(一)   医工翻开我的眼皮,用灯火在我眼前晃悠,想看看我是否还有光感。我没有让他费心,直接道:“只能看到一个红色的影子。”   那医工又掐了我的脉,道:“并无外伤,脉象虽然有些虚冲激荡……仆也不明所以。”   嗯,我估计是因为刚才情绪太激烈导致颅压变化,从而影响了视觉神经或者视网膜之类的东西。这些你作为良工知道么?不知道还是一边歇着去吧!滚!   我手脚发软,轻轻拨开他,硬提起一口气道:“瞎了又如何?某家能以弱冠之龄当上大司寇,靠的是天赋之灵。”   过了良久,赵胜方才附和道:“大司寇说的是。”   眼睛能看到东西未必就不是瞎子。我虽然瞎了,却未必看不到东西。说不定比以前看到的都要多……   年轻女孩轻曼的步伐敲打着我的耳膜,她们将苏西抬上木板,抬了出去。我没有跟苏西告别,因为我知道苏西会一直活在我身边,等我跟她团聚。   “外面的叛乱平定了么?”我打破沉寂,问道。   “高信已经击败了叛军。”赵胜停了停,又道,“田不礼不知所踪,安阳君逃进了主父宫。”   “我有个疑惑,想请教君上,”我平复了呼吸道,“如今尘埃落定,君上也不必瞒我一个瞎子。”   “敢不尽言。”赵胜倒是答应得挺爽快。   “你们给了田不礼什么好处,让他如此死心塌地为你们效命?”   “真的没有。”赵胜笑道,“什么好处都没有,只是派了个说客告诉他,他最大的敌人不是旁人,乃是智谋超出他许多,深得安阳君信任的乐毅。”   “果然,”我叹道,“天下事都坏在小人手里。”   “现在高信领黑衣卫士和世族之兵清扫叛军余孽,”赵胜丝毫没有隐瞒的意思,“李兑持虎符尽发四邑之兵,勤王北上,将在房子屯守,以防北地有乱。只差最后一件事,沙丘之变就可以平息。”   “杀兄弑父?”我调笑道。   赵胜没有说话,站了起来。他重重走到门口,脚步一顿,又走了回来,道:“是廉颇。”   有些人总是说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也有很多人说历史上的那些星辰不过是适逢其会。但是廉颇用事实证明了他就是不世名将,无论是自己一步步走向大将军的权柄,还是将他放在某个不起眼的小角落。   我用了两个眨眼的时间回顾了一下之前的布局。廉颇和他的三百警士被调往北边,本意是防止赵成的那一千民夫。虽然我跟乐毅从未明确分工,不过两人很默契地分配了任务,他负责来硬的,我负责来阴的。所以三百人去抵抗一千人,看似以少搏击大,实际上三百个训练有素的战士去对抗一千乌合之众,谁都知道胜算在哪一边。   问题是对方不是一千乌合之众。   赵成完美地玩了一手借尸还魂,用晋阳的赵兵六百人替换了那一千民夫。所谓的一千民夫不过是文案上存在的“力量”,被我发现漏洞之后,赵成水顺推舟将这“千人”暴露在阳光之下,理所当然地提供粮草辎重。当廉颇抵达预定位置之后,面对六百精锐赵兵,可想而知他将面临多大的压力。   好在他是廉颇。   司马迁说他是“赵之良将”,实在太贬低这位不世名将了!   廉颇用三百警士,先是据守营寨,派人从小路包抄其后路,放了一把火烧了对方辎重,逼其决战。对方不过是倍数于廉颇,限于地形又不能尽数展开,只打了一天就后续无力,罢兵待援。当时沙丘这边态势还不明朗,赵成自然不会冒险分兵,只得在头顶高悬廉颇之剑的情况下应对兵变。遗憾的是我完全不知道,以至于错过了最佳反败为胜的机会。   现在沙丘局面已定,但大军不能轻动,否则军心涣散不说,还会挑起南北冲突。赵成为了安抚北地贵族,已经送了大量的王命诏书出去,慷慨大方地赐以封邑爵位,离间北地贵族脆弱的联盟。   平原君讲述中途,又来了一个年轻人,脚步轻浮,显然少年得志。他坐下的时候有些如释重负,就像是自己刚刚完成了一件作品。不等他开口,我就猜出了他的身份——公孙龙。   公孙龙等平原君讲完,接过话题道:“现在廉颇腹背受敌,必然大败。”   “不会,”我肯定道,“他会走的。”   “走?”公孙龙笑道,“他能往哪里走?”   现在廉颇的位置在广阿泽之东,钜鹿之北。往西是大泽,往南是沙丘,往东是齐国,往北是灵寿。   进了大泽他就成了猎物,投向南方只有被包围歼灭的结果。听公孙龙说孟尝君已经在武城集结大军,就是为了防备有赵国叛军进入齐境。往北貌似可行,但是这支警士营的警士都是邯郸人,家人都在邯郸,没有辎重没有补给地,若是往北面去,军心不稳是其一,无人收留也只有死路一条。   若是一般的将领,的确是陷入了绝境。但我相信廉颇肯定能想到,渡河东向,边走边打,以战养战,沿河南下投奔魏国!   “既然如此,你们只管剿灭他就是了。”我不动声色道。   “哎,都是赵氏子民,何苦徒增杀戮呢?”平原君说得悲天悯人,“大司寇只要一卷帛书,便能将一场惨事化于无形,何乐而不为?”   我闭着眼睛,懒得再说什么了。   赵胜好言好气对我道:“敢问大司寇,他会怎么走?”   “你觉得我会告诉你么?”我脸色一板,“放安阳君北归,我可以帮你去招降廉颇。”即便败了,我也希望能有条败而不亡的退路。   赵胜再次起身踱步,脚步渐渐轻了,好像心中已经下定了主意。   我在他要开口前抢先道:“这次沙丘之变,最大的输家是赵王。最大的赢家是公子成李兑之流,平原君不想想日后如何自处么?”赵胜站在了原地。   “虎符好散不好收。”我道,“连宫中黑衣都尽数红巾缠臂,赵王的生死只在公子成一念之间。公子成李兑蓄谋已久,广为联络,早就画好了面饼,只等分而食之。平原君以公子之尊参与其中,能分得多大的一块呢?”   “君上,此时若是想有所作为,还来得及。”公孙龙进言道。   这是在劝平原君取代赵何么?   “哈哈哈,”我大笑道,“小人之见!”   “先生何出此言!”平原君抢在公孙龙之前问我,内中必定有所认同。   我当下道:“君上若是僭越王座,李兑公子成倒是不会反对,赵国人早就习惯了兄弟阋于墙的政变。只是君上真心想做一个朝不保夕的傀儡么?而且为了做这么个傀儡,还得背上兄弟残杀的恶名。”   “胜从未有过此念!”赵胜斩钉截铁道。   “君上若有此念,必是粉身碎骨。”我冷冷笑道,“非但不能取王座,就连那一份画饼都不能受!”   “这是为何?”赵胜问道。   “你只要受了,就是公子成李兑一党。”我道,“若是大王死于他们之手,黑锅必然会给你背。若是大王不幸亲政,重夺权柄,多年积怨之下会放过你这个帮助外人欺负自家兄弟的哥哥么?”这或许能算危言耸听,不过也的确是事实。   赵胜长抒了一口气,好像如释重负一般。房间内一时陷入了静谧之中,我听到了隔壁低缓的丧歌声——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忧兮。   絺兮绤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   内心的悲恸凝结,到了眼睛里却是火辣辣的疼痛。暖流从眼眶里流了出来,我听到赵胜惊呼着传唤医生。我摸了摸脸上的水迹,黏黏地带着腥甜气息……眼泪已经流干了,只有血才能发泄出我的痛苦。   “为君上计,”我道,“上策莫不如偃旗息鼓,暗地效忠王前,韬光养晦,图谋后起。待赵成李兑势尽,顺势而起,不失五十年政柄。”   “如此……要熬多少年?”赵胜低声问道。   “少则三五年,多则十数年。”医生进来了,帮我擦去血泪,取了药巾覆在我眼上,用绸带扎紧。药巾上的药水渗入眼中,清馨冰凉,让我瞬间精神为之一振。   “先生还有下策?”公孙龙问道。   “是中策,”我道,“所谓奸生于国,时动必溃。君上可以出奔国外,待大王秉政再归故里。”   “哦……”赵胜拖长了声音,“敢问下策。”   “就当我没说过话,一切听这位半吊子策士所言,图一时快活去吧。”我毫不客气地骂着公孙龙。   公孙龙的喉间冒出一声怪响,像是活生生被扼住喉咙的鸭子。   赵胜又起身在屋里踱步几圈,道:“仆取先生上策,还请先生教我。”   看,还是兜回来了。我眼睛不好了,脑袋却更好像灵光了。    风起沙丘 第87章 第八十一章 武灵悲歌(二)   “这就是我劝君上放安阳君北归的缘故。”我道,“安阳君在代地,便如赵成李兑的眼中之钉,肉中之刺,去之而后快。有了安阳君为大王和君上分其心智,君上岂不是更有机会暗中布局,早日除去两个巨宦么?”   当然,副作用我就不说了。   平原君长考一番,道:“先生所言有理!某这就去放安阳君北归!”   脸上一阵劲风,公孙龙也站起来跟了出去,临走时没有忘记甩袖子发泄心中不满。   屋里又只有我一个人了。我坐在无尽的黑暗中,莫名地却没有丝毫恐惧。这黑暗像是我来的地方,也像是我经历过的轮回。冥冥中我有种错觉,只要我再次踏进这片黑暗,就会回到原来的世界,见到我心爱的苏西。   隔壁为苏西装殓的丧歌已经停息,一切都已经落定。   沙丘真是个不祥的地方,我在这里失去了母亲、妻子,以及未出世的孩子。我原本就残缺的生命变得越发单薄,风雨飘零。这就是命么?这就是君子得之固穷的天命么!为什么老天每次都是在我走向人生巅峰的时候就夺去我所有的一切呢!   前世如此,此生又是如此!我就真的这么罪不容恕么!   我捂着药巾,摸索着爬到窗边,第一次感受到月光的冰冷。我蜷曲身子,倚在窗根,好像又暖和起来。   当身上的寒冷尽去,太阳的温暖让我醒了过来。在我醒来后没多久,只是略略想到了苏西,赵胜猛地拉开移门。即便我是个瞎子都能感应得到他怒气勃发,就差拔剑出来四处劈砍了。   圣人说:“绝利一源,用师十倍。”瞎了之后,我的听觉和感觉变得更加敏锐了。   “赵成已经杀了安阳君。”赵胜怒吼道,“他怎么敢!他怎么敢在父王面前斩杀安阳君!”   这才是历史的原貌。   我心中无比平静。此时此刻,我对于赵雍的生死并不放在心上。我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把他当做朋友。而他却在我为他奔走的时候放弃了我,非但夺走了我的苏西,还间接害死了我的长子。我真想亲手刺死他!   “他们下一步就是要困死主父。”我嘲笑道,“还能有什么不敢的?”   赵胜被我吓到了吧,一腔怒火渐渐熄灭:“他们疯了么!他们敢对主父下手!”   “不下手才疯了。”我冷笑道,“若只求击败安阳君几百叛兵,需要调集四邑之兵么?你在给他们虎符的时候,就没想过这个问题么?赵成当着赵雍的面斩杀安阳君,这就是一份投名状。所有参与的人,都不会让赵雍活着离开主父宫,否则等待他们的就是夷族之罪。”   赵胜跌坐在地上,喃喃道:“弑父杀兄……弑父杀兄……这让我如何有颜面活在世上?”   “你要自裁就更好了。”我笑道,“你自裁,赵何暴毙,赵豹年纪还小,夭折也是很正常的。到时候离王位最近的宗室就是赵成一家吧,他可有两个儿子,一个继承家名,一个继承公室,刚刚好。”   “我不能死……”扑通一声,赵胜跪在地上,随着衣裳的摩擦声,我听出他爬到了我面前。一双冰冷的手按在我膝盖上,赵胜颤声道:“先生救我,救救我们赵室吧。”   “公子成不也是赵氏么?”我道。   “他是叛贼!”赵胜怒道,“我年轻无知,被他诱惑,做下了如此滔天大罪,还请先生指条明路。”   “败军之将,何足言勇?”浓浓的萧瑟意味让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本以为自己是社会精英,学贯古今,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这次算是让我彻底清醒过来,没有人是好唬弄的。这个世界傻子到底是少数,而且真正的傻子都是以为别人是傻子的人。   只是我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大了。   人们常以为瞎子眼前一片黑暗,恐怕那是彻底丧失了光感的瞎子。我倒是瞎得并不彻底,阳光射在脸上,眼前一片血红。红色总是能够给人振奋的力量,凭藉着这份力量,我站了起来,走了出去,登上高车,在赵胜的陪同下入主父宫。   赵成把无害的王宫交给了赵胜,只派人在外外围设立了警戒线。我让赵胜先将一干勋贵都放了,他们回去之后站在哪一边是他们的自由,现在逼着他们表态只会断了自己的后路。赵胜明知赵成不可能杀这些人,因为这些人可以说是赵国真正的基石,但还是做足了戏码,让那些莫名卷入这场惨剧的贵族大夫士人们对他感激涕零。   赵胜很享受这种感觉,由此觉得我的建议没有错。他就是这么个好名的人。从小的优渥生活让他对于物质生活已经没什么可追求的了,外加上面有个能干强势的哥哥,下面有个深受宠爱的弟弟,使得他不敢对权柄有所野心——这次事件之后估计他需要一段漫长的时间来缓解对政治的恐惧。   只要王行宫解禁,自然有人会回到充作行署的别宫。昨晚发生的一切都会在最短时间内传开,那时我的飞鸽会带着最终措施飞回邯郸。我还没有为小佳准备好归路,却不能暴露出对这个孩子的格外关心。   空气里漂浮着浓烈的焦臭味,有草木的,也有人类的。远处有民役掘土的声音,是在埋葬昨夜战士的伙伴。高车徐徐驶过颠簸的土路,两旁的尸臭越来越浓烈。伴随着拍土的声音,微末的尘土扑到我脸上,赵胜声音嘶哑道:“他们在筑京观。”是啊,不筑京观怎么能彰显武功呢?不彰显武功怎么向世人理直气壮地诉说自己政变的合法性呢!   我仿佛看到了一座座尸体堆起的金字塔,旁边站着面无表情麻木不仁的兵士,一铲铲将土扬起,覆盖在尸体上,用力夯实。我举起手,将胳膊架在扶栏上,用袖子掩住面,挡住了飞过来的尘土。   我和赵胜在赵成的行辕前略等了一会,被人请了进去。赵胜很体贴地找了一条绸带,把自己和我的手腕连在一起。   赵成说的第一句话是:“大司寇真的瞎了?”赵胜没有说话。赵成身边也有医生吧。有人过来解下我蒙眼的药巾,用力嗅了嗅,问道:“大司寇上了这个药,有何感觉?”   我道:“清清凉凉,十分惬意。”   那医生转身走了,过了几息的功夫,就听到赵成道:“悲恸至极果然是会泣血的,老夫今日才信啊。大司寇如此年轻,正当大有为之岁,可有什么法子还能复明么?”   刚才那人道:“若是昨晚臣在大司寇身边,或能一试。只是庸医误人,上了这药,虽然能止一时之痛,但恐怕再无复明之望了。”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恐怕家师再世也只能束手。”   “天妒英才啊。”赵成叹道,“不过听说大司寇善琴,可否为老夫奏一曲。”   我没有拒绝,微微躬身表示受命。人在屋檐下如何不低头?而且这是赵成的面试,如果通不过面试就连活着走出这里的机会都没有,谈何报仇?   很快有人搬了琴来,引我入座。我摸着琴弦,一旁站着的琴师帮我找准了徽位。弹什么好呢?我借着拨弦试音的当口,想到了一首曲子。相传那是柳宗元所作,初见于明人的《西麓堂琴统》。一共十八段,算是长曲。因为这首曲子中洋溢着青山绿水带来的宁静,所以我曾经很喜欢用它作为放松精神的秘宝。反倒是此生一直生活在天地之中,山川之野,所以没怎么弹过。   欸乃一声山水绿。   我知道有人盯着我看,索性将左右三十六手势尽数施展开来。开始只是为了震慑,渐入佳境之后自己也停不下来,顺势而为,一曲《欸乃》初时平淡深远,不知从哪里竟被我接入了《酒狂》。等我醒悟过来的时候,右手三轮神龟出水势的打圆已经引来了众人惊叹。   琴者,情也。   我情若此,即便想故意隐瞒,琴也是不答应的。罢了,听天由命吧。   最后一个泛音渐渐消散在帐内,我轻轻按住琴弦,指肚摩挲着琴面上的大漆。   “狐子的琴声中有悲愤归隐之心啊!”赵成的声音从未这么明朗过,好像把嘴里含着的东西咽了下去一般。他顿了顿,又道:“主父也曾问起狐子,请狐子移步。”   我点了点头,站起身,正要走,听到赵成叫道:“慢。”我收住步势,没有转头。赵成从几案后走了出来,道:“老夫亲自为狐子引路。”    风起沙丘 第88章 第八十二章 武灵悲歌(三)   这算是礼贤下士的姿态么?   作为胜利者,姿态放得再低对他自己都不会有丝毫的损伤,反倒会借此收买人心,收获名望。我在两位大君面前建议判处赵成徒刑一年,以百甲赎其罪的事恐怕早就传开了,现在赵成居然肯卑躬为我引路,这简直是可以写进《战国策》的历史大事啊!   “呵呵,狐子,咱们之前虽然有所间隙,但都是为了赵国能够强盛。同朝听政,时局再乱,咱们不能乱啊。”赵成走在我前面,缓缓说道。   他已经胜券在握,没必要再惹我。我相信廉颇那些人也不够他看的,所以他压根不提,只是用来调戏一下赵胜。这应该是我第一次心平气和地走在赵成身后,突然意识到这人才是玩弄人心的高手。   先用母亲的事打击我,让我精神难以集中。适时切断我和乐毅的联系,又逼死了肥义,将苏西控制在手里……这对他来说简直是信手拈来,就像是戏耍老鼠的猫。   我是凭什么相信自己能够跟他斗的呢?   论身份根底,他是宗室前辈,我是市井屁民;论人生阅历,他土生土长数十年,谁人的思维都逃不出他的揣测,而我下山的时候连邯郸话都说不利索;论战斗力……他出生于内斗传统浓郁的赵室,我只不过凭借着前世的十几年死扣文辞与办公室政治……   明明知道是他在捣鬼,明明努力地去破坏他的安排,但是一切都被他庞大的实力所碾压。   如此悬殊的实力差距,若是他想弄死我,说不定我早就已经死了!   大愚若智,说的不就是我这样的人么!   我所凭恃的所有东西:君侯的信任,对历史的先知,对智术的自信,统统如同泡沫一般破裂。这一刻,我才知道什么叫做心如死灰。   “某不全之人,只想归隐山林,再不过问世事。”如此萧索的语气,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老夫还是觉得以狐子之才,归隐山林实在有些可惜了。”赵成悠悠道,“听说秦宫中所设有博士,皆为博学有识之人担当,以备王垂询顾问。狐子既然不愿再掌秋阁,何不如出任博士呢?”   我微微摇了摇头。现在我真的什么都不想干,只恨自己没能及时抽身。为什么年纪一大把的人,竟然还那么天真,相信友谊……我又不是十几二十岁的二“哔”青年,还为朋友两肋插什么刀!   “还是算了,”我苦笑道,“公能说动肥义自己去死,收掌朝政之权,顺便坐实安阳君谋反之罪,仅这一石二鸟的手段,小子已然心生畏惧了。”   “狐子谬矣。”赵成虽然这么说,声音里却带着得意,“老夫与肥义相交四十年,莫逆于心,怎么忍心看他去死?是他自己执政以来国家糜乱,以至于有了今日之惨事,故而才会一死以谢先候的吧。”   “若此,诚哉肥相。”我毫无诚意地扯了一句,“然则,小子实在想不明白为何虎符会在李兑手里。高氏若是背弃王室,岂不是自寻死路?”   “呵呵呵,”赵成笑了起来,“狐子,赵国除了安阳君丧心病狂图谋造反,哪里还有人会背弃王室?为了勤王便利,高信将军交出虎符也是应当的。”   “大宗伯时至如今都不肯松口,果然是谨小慎微之人啊。”我冷笑道,“高信受了虎符,若是没有国君之命,怎敢给旁人?不怕夷族之罪么!”   “哎,狐子还是多心了。”赵成一副很无辜受责的姿态道,“赵室一体,即便没有国君之命,难道平原君就不能便宜行事?难道老夫会拿了虎符去害今上么?何况中尉李兑也是忠义之士,虎符交给他是可以放心的。”   这么说到底是赵何还是赵胜做了这种事?我像是陷入了迷雾之中。   “狐子,老夫听说,你曾因乐毅而与安阳君友善,可有之啊?”赵成缓缓问道。   “有之。”我也不用隐瞒,“乐毅青年俊杰,私心向慕,有何不妥么?”   “呵呵,乐氏自然是忠心赵室的,不过乐毅嘛……”赵成拖长了声音,“似乎也参与了这次的谋乱。”   “喔?他不是早回灵寿了么?”我假装不知。   “他走倒是走了,”赵成道,“不过两日前,有人看到他南下,像是去了魏国,却不是回的灵寿。”   两日前!   两日前!!!   他竟然那么早就走了!是因为知道赵章难以成事么?是自认敌不过田不礼?抑或是……他出卖了安阳君?   一连串的疑惑在我脑中闪过,甚至冲淡了我的悲戚。   罢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我现在就是个朝不保夕的俘虏,任人宰割,还管那么多事干嘛?   “狐子先静一静也好,呵呵。”赵成笑得很轻松,“咱们到了。”   虽然有赵成引路,搜身还是不可回避的。我身上本来就没东西,也不怕他们搜。等卫士搜完,赵成好声好气地提醒我脚下的台阶,算是送我进了主父宫。他塞给我一支竹杖,低声道:“主父就在前面,老夫还是不过去了。”   赵雍正当壮年,出入战阵,徒手干掉你实在太简单了。   我点头表示理解,用竹杖轻轻敲打着地上的青石,小步往前挪着。没走几步,手腕上的绸带就被人捡了起来,用力一拉,带着我往路边走去。   我听到他帮我拍去石块上的灰土,一双大手按在我的肩头让我坐下。   “谁害的你?”赵雍冷声问道。   我听出他是站着的,不由自主仰起头,喉咙却被什么堵住了一般。   “苏西死了。”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说出这么一句话。我妻子死了跟他有什么关系?他会在乎么?我一直当他是朋友,他又是怎么看我的?   赵雍没有说话。   我觉得自己的精神已经分裂,像是有另一个人控制着我的嘴巴:“苏西是小产血崩而死。”   赵雍还是没说话。   算了,我终于放弃了精神之间的对抗……管他呢!随便他是谁,我只要有人听我倾诉。   “我都跟她说了,奸细也好,密探也好,都没有关系。”我鼻头泛酸,眼眶中的灼烧让我心肺跟着一起烧了起来,两股滚烫的热流从眼眶中涌出,落在衣襟。   “你……”赵雍噎了一下,用手指轻轻在我脸上点了点,“血?”   我下意识地问道:“他们把宫人都赶出去了么?”   “是啊。”赵雍长叹一声,“他们当着我的面斩杀了我的长子,又说‘宫人后出者族’,还把所有能吃的东西都搬走了。没料想我竟是这般死法,真是窝囊。”他停了停又道:“其实我那时已经不想让苏西去你身边了……”   “是,是我硬要的。”我惨笑。说到底,还是我害死苏西的。错不在要来苏西,而在于我不该去做那种超过我自身实力太多的事。历史的车轮岂是一个刚刚出仕的人能够搬动的?   “你要回山么?”赵雍问我。   “都什么时候了,你关心好自己就行了。”我不由心中烦躁。   我回山?怎么回?天意说过我瞎了就能回山么?虽然我很想回去看看……听听师父的声音也好啊。   “我想开了。”赵雍道,“我是不可能活着出去的,他们也不想背负弑君的不祥,只有围困饿死我。”   “你好好反省吧。”我站起身,“想想为什么多年君侯,一朝有变,居然连个勤王的人都没有!”   “因为我不是赵王。”赵雍一副死不悔改的腔调,“没有赵王的虎符,谁都不可能发兵救我。”   “你就没想过自己的过错么?”听到他这副口吻,我不由怒气升腾,厉声道,“刚愎自用,自以为是!沙丘之事我早就跟你说了,居然还能演化成今日局势!你就没有过错么!”   在我情绪失控的时候,我真是恨不得亲手刺死赵雍。   “我怎么会料到连我儿子都要背叛我。”赵雍凄凉道,“我再三交代他,不要给赵成兵权,谁知他究竟还是把虎符给了他们。”   我不知道赵雍说的“他”是赵何还是赵胜,反正这两个儿子都不是什么好鸟。高信是赵雍信任的人,但他应该是效忠赵何的,是谁让他交了虎符?赵何至今没有对昨晚的事发表什么声音,而且只忠于赵王的黑衣铁卫都缠着红巾,是真的茫然无知?还是暗中放纵?在这个乱世之中,谁还能靠得住!   “手持虎符奔走联络四邑之兵的人,是李兑。”我笑道,“主父作何感想?”   赵雍长叹一声。   “你是死在自己手里的!”我毫不留情道,“任何一个君主听说有人预谋谋反,不论真假都会小心谨慎,只有你视作游戏。骄兵必败,骄君必亡。”   这就是历史的惯性啊!我突然想起了法制史的那位老教授,一直强调“马克思唯物史观”。我之所以做出这种逆历史潮流而动的蠢事,就因为我三观不正么!   “寡人纵横沙场,谁知一时失察,竟然至此。”赵雍重重一拳打在树上。树枝乱颤,树叶落下枝头,沙沙地打在地上。   升起的太阳越来越烈,晒得我心中一阵烦躁。   “你这个混蛋为什么不相信我!”我觉得血涌上头,举起拄杖,循声朝赵雍打了过去。   拄杖落在赵雍身上,那种坚实略带弹性的触感让我凶性大发,一下接一下地敲打着。直到我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无力地拄着竹杖,终于将胸中的积郁放声嚎啕出来。   “外面热,咱们进去说吧。”赵雍扶住我,轻声道。    风起沙丘 第89章 第八十三章 天地为证!   赵成虽然断了赵雍的口粮,但是没有断他的饮水。宫中的几口井里都能打出清冽的泉水。听着赵雍笨拙地一次次甩桶打水,我仔细倾听着周围的声音,确定没有人在偷窥监视。突然之间,我听到枝叶剧烈晃动,甚至引起了树干的震动,下意识仰头寻找声源。   水桶落地,溅出的水声告诉我其实并没有打上来多少水。赵雍叹了口气,道:“那是前些天来的一头白毛巨猿,群臣都道是吉兆。”   仿佛是为了应和赵雍的话,树上的那头白猿发出一声尖锐的啼鸣,似乎跳到另一棵树上,震得枝叶乱颤。   “它上次用果子砸我,我差点想让人把他射杀。”赵雍道,“谁想现在它还留在这里陪我。”   我不再去理会那白猿,道:“你晚上吃什么?”   赵雍丝毫没有要死的觉悟似的,轻快道:“只有看这位猿兄能否接济我一点果子了。”   “我真心讨厌你这种乐观豁达的精神。”我皱眉道,“说白了就是死皮!”   赵雍没说话,很快又传来木桶入水的声音。   “唉,”我叹了口气,无奈道,“你寝宫的床笫之下是空心的。”   “空心的?”赵雍一愣,“不会吧?”   “我让人用粟米填实,封死,你躺上面当然不会发觉。”我道,“不过你可别白天做饭,小心把他们引来。”   “不起炊烟,这点我还是懂得。”赵雍带着欣喜的口吻道,“我就不信你只伏了这一手。”   我道:“寝宫二楼朝南窗下的木砖里全是肉干,你可以泡在水里化软了吃。还有正殿的梁柱,我挖取了一部分,填以肉醢,你凿孔就能喝了。树上那么多鸟巢,里面都放了盐腌过的咸蛋,不会坏。”   风声大作,赵雍扑过来抓住我的双肩:“你怎么知道他们要饿死我的!”   “管你屁事。”我冷冷道。   “你还知道什么竟然连我都瞒过!”赵雍激动道。   “知道你会死在自己儿子手里,跟你说你会信么!”我推开他的大手,没推动。   赵雍的力道渐渐轻了,声音低沉而嘶哑:“即便如今,我也不相信……”   我默然。相较于后世的帝王君侯,赵雍真的是太有人味了。为什么是个好人就不能成为好的君王呢?老子不是说侯王为天下贞么!这是什么狗屁世道啊!   “你准备了这么多吃的,就没挖一条密道么!”赵雍的恢复能力真是让我惊异,竟然又乐观起来。   “怎么可能?”我嘲笑道,“怎么可能没备下密道?”   “那我们还等什么?快走吧!”赵雍拉住我的手腕。   “第一,追兵怎么办?”有时候赵雍的头颅里就像是装着肌肉,我掰着手指算给他听,“第二,去哪里?现在能否看出谁是可靠的忠臣,谁是墙头草?第三,你没有虎符,孤身一人,怎么调动赵国精兵勤王?第四,拥立国君的事,可不是只有你能做。秦王、燕王可都是你拥立的,你怎么知道他们不会乘机‘报恩’呢?”这就是当初我预备让赵雍在行宫里待上两个月,等敌人懈怠了方能出去东山再起的缘故。   赵雍的手缓缓放松。   我伸出另一只手,给他不能出去的最新理由,而且也是最主要的——“第六,你现在还不配出去。”我道。   “什么?”赵雍不解道。   “为了你,为了你的血脉得享此土,”我深吸了一口气道,“我的母亲撞死在我面前。我的妻子小产而死。我的长子还没出世就死在了母亲的腹中……更多的人为此身首异处,葬沟壑,陷京观。你却都视之理所当然!”   “并非……”   “闭嘴!”我喝道,“今天我来这里,本想听到你的忏悔,但是我很失望。”   我不知道赵雍是什么样的表情,反正与我无关。我轻轻敲打着地面,往外走去。   “你走反了。”赵雍的声音里充满了焦躁和不安。   随便哪个方向都一样!   我要走出去!   对!不管哪里,我都要走出去!我要走出这片牢笼,要再次站在世人面前!前世今生,我从来没有失败过!这次也只是暂时的失利,你们这些人,都乖乖等着我回来吧!   ——许历!你给我出来!   我站住脚步,撮唇长啸。   巨大的黑影从天而降,给我只有血红的世界带来一片宁静的黑暗。巨大的落地声中,一声尖锐的猿啼在我耳边响起,饱含警告的意味,似乎是要喝止赵雍靠近。我只觉得腰间一紧,身子一轻,转眼间就被白猿扛在了肩上。   它扛着我几步就上了树,枝叶划过我的面庞,虽然有些疼,更多的却是清凉和馨香。从白猿肩膀的阔度和我手臂垂下丈量出的上身身高来算,这白猿起码在一米九以上,难得他体态轻盈,居然能在树间跳跃无碍。   白猿并没有扛着我马上离开,反倒从树上跳到了宫墙上。它沿着宫墙一直跑到了主父宫的正门口,引来下来兵士的声声惊呼。   “它抓走了大司寇!”有人喊道。   “射它下来!”   “这么大的白猿,定是灵物,射它会有灾祸的!”又有人喊道。   白猿站在门上手舞足蹈,颠得我头晕脑胀。   我本来以为那白猿是许历安排的特种兵,只是想让他们带我离开才吹口哨示意。谁料居然真的有一只一米九接近两米的白猿,或许许历也是因此才将树上的哨卡撤掉的吧。   说起来我还真是时运不济,居然落到了巨猿手里。猿类可不是口杯猴那种小巧可爱的灵长类宠物,它们可是能够生裂虎豹的食肉动物。出于人类和它们的近亲关系,所以没有过度宣扬它们的凶残一面。   其实它们是猛兽!   算了,听天由命吧,都已经成这样了,还能比现在更糟么?   白猿许是玩够了,高啼一声,扛着我呼啸着跑了。我只觉得风声灌耳,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渐渐闻到了森林中混杂着泥土腐朽气息和草木清馨芳香的味道,想来它是带我回老巢去了。   在林间穿行了良久,白猿放缓脚步,慢慢将我放在地上。沉闷的呼吸声从它鼻腔里传出,我扶着树慢慢站了起来。   一阵毛皮摩擦的声响,剧烈的呼吸突然清晰起来,只听到一个男声入耳:“草民拜见大司寇!”   我摸索着抓到了一手粗厚的毛皮,道:“壮士请起身。”虽然我经历奇特,但还不至于相信白猿能够通灵说人话。肯定是山野异士,披了白猿的皮毛,没让人看出来。   那人站了起来,笑道:“还请大司寇恕草民惊驾之罪。”   “若不是壮士相救,某恐怕难逃斧钺之祸。”我笑道,“不知壮士可认得许历?”   “正是许将军让草民扮作白猿,常去主父宫混个脸熟,伺机救人。”那人道,“若不是今日我听大司寇啸声中有归去之意,也不敢贸然下手。”那壮士道。   许将军?这是我这几天听到的最舒心的话了。许历这孩子还真的挺有雄心壮志的,若是没有我来横插一脚,说不定他也会名垂青史吧。   我摇了摇头,这个名字我没有印象,看来就算历史有书也不是什么大人物。一定是这两天接连受到打击,变得消沉了,什么莫名其妙的事都往身上揽。我一边警惕这种想法,一边道:“能带我去见……哦,现在见不到了,只能听听许将军了。”   那壮士大笑起来,道:“这林中没路,还是草民背大司寇过去吧。”   “有劳了。”我没有拒绝,又问道,“不知壮士姓谁名甚?”   “山野之人,有什么名姓。”壮士道,“我小时候曾被山中巨猿掳走养大,后来被找回来时都已经十几二十岁了,村人就叫我猿汉。”   猿汉,呵呵,像猿一样的汉子。   称男子为“汉”在当下可是蔑称,对于救了我性命的壮士我当然不可以这么叫。我道:“天之将明为之晗,太阳星含于内也。没想到村人中也有高士啊!”   猿汉闻言一愣,道:“其实就是狄人说的汉子,大司寇说的是什么意思?”   我取下带钩,在地上抹了一把,将“晗”字画了出来,道:“不是这个字么?就是天要亮了的意思。”   猿汉狂喜道:“谢大司寇赐名!以后我就叫猿晗了!”我微笑点头。他又道:“大司寇,不如一同赐个姓吧。”   “养育之恩大于生身之恩,”我道,“你既然是巨猿养大的,不可忘本,还是以袁为姓氏吧。只是去掉兽旁,也算承自轩辕黄帝一脉。”   袁晗高兴道:“多谢大司寇!我这就背你去见许将军!”   袁晗力大无比,我在他手里就像是个小孩子。这次他既然去了猿相,自然不能把我扛在肩上。我站在地上,感觉有个厚实的背脊在拱我小腿,知道他已经蹲好了位置,方才摸索着抓住他肩上的厚毛,趴在他背上。   袁晗双手绕过我的膝弯,轻松跳了起来,只走出去几步便在林中狂奔起来。我只觉得林风扑面,整个人如同腾云驾雾一般。他跑得又是极稳,几乎没有颠簸。趴在厚厚的巨猿皮毛上虽然有些热,却也十分有趣。   “大司寇,你的眼睛是怎么瞎的?我去为你报仇!”袁晗奔跑中还能开口说话,气息不乱,像是丝毫不觉得吃力。   “仇,我自己会报。”我笑道,“男儿生于天地之间,若是报仇都要他人代劳,岂不是太没用了么!”   “可是大司寇眼睛都瞎了。”   “袁晗,”我笑得更大声了,“人没有犀牛的力道,没有猛虎的尖牙,没有豺狼的利爪,为什么能以犀牛角为饰品,拆猛虎骨做药酒,取豺狼皮毛为床褥呢?”   “因为人有脑子呗。”袁晗也笑道,“是我错了,小看了大司寇。”   “小看我倒没关系。”我道,“以前有个贤人,他说淹死的都是会游泳的人,反倒是不会游泳的人很少被淹死。”   “这是为啥?”   “因为不会游泳的人看到水会谨慎小心,生怕掉下去。会游泳的人却自恃水性好,不加注意,最终会溺死江河。”我顶着风,大声道。   “我知道了,”袁晗倒是聪明,“大司寇是劝我不要自恃强力,还要多动脑子。”   “不错,”我很欣慰,“圣人说:胜人者力,自胜者强。你天赋异秉,如果只是个力者,充其量是诸侯帐下的刀斧手。若是能够知道自胜自强的道理,未来不可限量。”   袁晗放慢了脚步,又道:“大司寇是说,我也能做将军?”   我将头靠近他的耳朵,道:“在遇见我之前,不可能。在遇见我之后,封侯拜将乃是必然之事。”   袁晗猛地刹住脚步,将我缓缓放下。只听到双膝着地压断枯枝的声音,袁晗已经拜倒在我脚下,粗声道:“我早就听说大司寇是神仙中人。今日见大司寇瞎了,以为世人谣传,听大司寇这么一说,方才知道我不过是能打架斗狠的力者,大司寇才是真正的强者啊!我愿追随大司寇!”   我正要点头让他起来,只听他嘿嘿笑道:“只要大司寇让我也做个将军。”   “天地为证,”我举起左手,食指指天,“两不相负。”   “天地为证!”袁晗高声喊道。   (第一卷 风气沙丘终)    星火燎原 第1章 第八十四章 客居(一)   赵国和魏国的关系之近,诚如两国的国境线一般。魏国整个北方都与赵国接壤,从邯郸过漳水就是邺县,也就是魏文侯时候西门豹为县令的地方。只是我没有机会去邺城看看,因为我们从齐国再次渡过黄河进入魏境的时候,已经越过了邺县,然后笔直南下,直达大梁。   这一路我们走了十天,因为人多。   我在袁晗的背负下,在密林之中找到了狼狈不堪的许历。为了躲避赵成派出的斥候,许历带着自己的小分队躲进了密林深处,并在袁晗的帮助下成功伏击了赵成的几股人马,一时得意忘形,想引更多的地方进入丛林,好一一消灭。我并不反对他搞丛林游击战,但是有谁家打游击打得自己迷路的么?   还好袁晗从小生活在这片丛林之中,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了如指掌。他很快就找到了许历等人的足迹,与许历汇合。   或者说搭救许历。   当时许历等人正和一头猛虎对峙,袁晗发出一声长啸,像是忘记了背上还背着我,一个纵跃冲向那头猛虎。   我知道是猛虎。因为袁晗当时很兴奋地说:“看,许将军。”然后用更兴奋的声调喊道:“看,小虎!”我想袁晗停下,起码把我放下,但是我还没喊出声来,耳朵就几乎被“小虎”的咆哮震聋了。袁晗也迸发出一声咆哮,压过了猛虎的声音。   事后听许历他们说起当时的情形的确很激荡人心,据说袁晗上去的时候猛虎人立了起来,几乎和袁晗一样高。两个厚实的虎爪挥出,拍向袁晗的脑袋。袁晗没躲没闪,硬生生抓住了虎爪,扭腰一送,将这头大虫摔翻在地。小虎见识到了实力上的差距,乖乖夹着尾巴逃跑了。   当时我在袁晗背上,什么都不知道,只感觉自己被甩来甩去,若不是自己四肢紧紧缠着袁晗,都不知道会被甩到哪里去。   不管怎么说,许历对于自己找到了袁晗这样能够“力斗虎豸”的勇士很得意,大有伯乐识千里马的自豪。不过就他在密林中迷路的事,我暗地里为这孩子的前途担忧。   幸好今天还有个袁晗,否则我不是还得找借口去一次主父?在赵成手里多呆一天,我的人身安全就面临巨大威胁。这种性命操之人手的感觉,真让人生不如死。   有了“特种部队”的护卫,又有了袁晗暂充“坐骑”,我们飞速地朝廉颇据守的营寨进发。与廉颇汇合之后,许历为了挽回脸面,乘着夜色去敌营放了一把火。借着这场夜袭,我们顺利脱离战场,往东渡过黄河,总兵力达到了二百五十八人。   连我在内。   虽然警士营阵亡五十四人,但是没有丝毫影响他们的军心士气。实际上他们发现自己三百人居然借着地利和阵法挡住了倍数之敌的进攻,士气大振。这些人本来都是市井闲散子,经过训练而有了军人风范,虽然平日里自己也高看自己一眼,终究没有底气。经此一役,他们发现传说中令诸侯丧胆的赵国精锐在自己的狼牙棒下也不过尔尔,自然军心似铁士气如虹。   他们似乎没意识到,赵兵终究是一支农民组织出来的军队,因为单兵素质较高,有一定的纪律性,在诸侯中的声望还算可以。而警士营是我苦心栽培出来的教导队,吃得好,穿得好,劳逸结合,科学锻炼……咳,科学训练!这样的军队若是还会输给一群连军装兵器都自己购置的军队,那真是比转世更罕见的事。   孟尝君的确在黄河东岸设置了伏击线,只是在这个没有时钟、无线电的时代,要想在长达上百里的河岸阻挡一支不过三百人的队伍,实在太辛苦了。我们过河之后洗劫了一处村落,取得了粮草和一些马匹,然后向南挺进。走了一天之后,我们再次渡过黄河,回到赵国境内,将赵成李兑等抛在身后,继续南向,奔走魏国。   在最靠近邯郸的地方,我举行了一次誓师,愿意回去的人可以就此换上平民衣裳,潜回邯郸。在血勇和忠义的号召下,没有人愿意回去。廉颇说:某家要回去,也得披挂扬戈,从正门堂堂皇皇地回去!   于是我们就这样从黄河过漳水,绕过邺城,到了魏国。   我们人多走得慢。   某些走得快的人,比如某个名叫奢的逃跑王,已经在邺城休息了两天。魏国使者和赵奢一起离开的赵国,特意在邺县停留,为的就是带我们前往大梁。对于这位魏国使节,我原本没有在意。那时候在沙丘烦心事太多了,怎么可能注意到一个二流国家的使节呢?不过那位使节先生倒是对我很在意,关注度甚至超过了同行的赵奢。   而且不知道是什么缘故,经历了人生巨变之后,眼睛瞎了,但是脑袋里关于前世的记忆却变得诡异起来。之所以说诡异,是因为前世日常的事我开始大幅度淡忘,甚至忘了前世执政党的全称。而那些犄角旮旯不知道何时何地看到的一些故事,却在应景的时候浮现出来。   比如这位使节,名叫魏齐。这么个平凡的名字,却是未来魏国的相邦。他现在只有三十余岁,远不足以登相邦高位。身为宗室远亲,他自己都不相信还有持国秉政的那天。我没有多说什么,同名同姓的人很多,但冥冥之中我就是如此坚信他们是同一个人,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   “魏王不打算见我们。”赵奢在正堂接见了魏齐之后,回到内堂对我说道。他的声音有些落寞。这当然不单是魏王不见我们的缘故,任何一个被人打败之后出奔的人,都不可能兴高采烈斗志昂然。   “不见就不见吧。”我开解赵奢道,“魏王自己烦心事也挺多的。”   秦国司马错领兵占领了襄城,这让魏王寝食不安。襄城地处中原腹地,东倚伏牛山脉之首,西接黄淮平原东缘,算是重要的战略要地。   我虽然没有接触过司马错,不过这人传说为纵横家之流,成名却是实打实带兵打出来的。他建议秦王先蜀而后韩,确定了正确的战略方针。其后两度伐蜀,为秦国稳定了大后方。同时他伐楚也好,攻打韩魏也好,从未失利,从风闻来说也是当世良将。   “襄城丢了也就罢了。”我突然笑道,“秦人不厚道,今年可是魏国改元的年头。”   去年魏王嗣去世,谥为襄王。太子政不知怎么死了,所以公子遫即位,也就是当今的魏王。今年是他的元年,没想到开门不利,上来就被秦国抢了襄城。襄城过去就是鄢陵,是当年郑伯克段之所在,没有比这更能称得上是中原腹地的腹地了。   每个君侯即位掌国的时候都想着国家在自己手里昌盛,开疆拓土,起码也得守住祖宗基业。襄城可不是西河那种抢来的地方,那是魏武子魏犨最初受封的时候就有的土地。   “不过秦兵已经在中原站住了脚跟,实在让人忧虑。”赵奢道。   “要打败秦国有很多办法。”我打算开个玩笑缓解一下气氛,笑道,“其中之一就是撑死秦国。”   “撑死?怎么个撑死法?”赵奢疑惑道。   “你觉得秦国之所以现在成了一等的强国,凭借的是什么?”我问赵奢。   秦国从穆公开始就有称霸的野心,一直到现在,代代相传,权柄过度平稳在列国中少见。**、通奸、霸占臣子的妻女等等荒淫的事几乎没有出现在秦国国君身上。每代国君都秉持先君的遗志,以国家社稷为重——除了举鼎而死的二愣子武王赢荡。这是上天赐给秦国的幸运。   时至今日,秦国已经东有函谷关、西有大散关、南有武关、北有萧关,而称“关中之地”。如果君侯一心是天赐,那么这个版图就是他们自己努力经营出来的地利。   “真正让秦国强盛的,却是变法。”赵奢说完老生常谈,话锋一转,“法令严明,使得国家一体,尊卑一心,这才是秦人可怕的地方。”   我点头道:“正是如此,所以要灭秦国很难,要灭秦法却很容易。”   “哦?愿闻其详。”   “秦法严苛至极,施行于新地,必然受到当地氏族平民的反抗。五百年也只有一个商鞅,现在秦国还有哪位秉政有日杀八百人的魄力?不用多久,秦法就会在新地懈怠。这就像是蝗灾一般,一地废,进而一郡废。最后举国皆废,秦人真正的利器便不复存在。”   “狐子此言有理,”赵奢果然笑道,“只恐怕列国撑不到秦法举国皆废的时候。”   “不需要列国。”我却突然觉得这个荒谬的战略并非不可行,摇头道,“能立行此策者有齐、楚、燕三国。若是赵国吞并了燕国或者齐国,也能行此坐视之策。天下终究归于一统,行以郡县,再不复列国争雄之势。”   赵奢无语。   我轻轻笑了笑,结束了这个话题,转口道:“你打算什么时候把你那两个宝贝儿子交给我带啊?”   赵奢支支吾吾,终于道:“幼子年幼,内子不舍放去。”   “你我同舟并车,有什么放去的?”我讪笑道,“我还不知道嫂嫂么?她是担心我遭逢巨变,性情变得乖张,所以不舍得让我教那两个孩子。”   “此言从何说起!”赵奢连忙解释。   我只是听着而已,越是解释就越是掩饰,古今如一。而且我也不用多说什么,话说得这么明白了,赵奢必然知道躲无可躲。他唯一的办法就是尽快把儿子送到我面前,行拜师之礼,否则就只有断交绝义一条路走。   第二天,赵奢就把两个孩子送到我面前,行了拜师大礼。我对于收徒传教并不热衷,但是师徒关系有时候比父子关系更牢靠——看看赵雍和他两个不孝子的故事。   因为我们不受魏王待见,魏齐渐渐来得少了。我也乐得清静,整日里**赵奢的两个儿子。两人都很聪明,只是赵括长了两岁,所以一直压着弟弟一头。赵牧虽然智力上还比不过哥哥,但是心思缜密上却遗传了赵奢夫妇,比他哥哥赵括略胜一筹。赵括不是不够缜密,只是性格上更为浮躁,或许是出于长子受宠的关系,很多时候不像弟弟那般能够耐下性子。   兄弟二人呆在我身边,早上操持贱役,下午读书,晚上视情况随机传授一些道理让他们领悟。虽然赵奢没说什么,不过他老婆对于儿子们操持贱役肯定意见很大,已经偷偷来过好多次了。   这天,本该是两兄弟清扫门庭的时候,赵括却跑进书房,用尚未变声的童音叫道:“夫子夫子,有个楚国人带着一个怪人要见你。”    星火燎原 第2章 第八十五章 客居(二)   赵括赵牧两个小家伙生长在邯郸,连城都没出过。我可以想见,他们能够分辨人的国籍纯粹是靠帽子——且局限为楚人的峨冠。   不知道为什么楚人回来找我,或许是熊槐知道了我出奔,派屈原来挖我跳槽?怪人又是怎么回事?不管怎么说,我现在需要一个平和的环境,先让自己安定下来,然后开始培植羽翼,等待报仇的机会。楚国虽然是下下之选,但总比客居魏国好。这里消磨不了我的复仇之火,但会让警士们觉得枯燥,思乡,人心一旦散了,队伍就不好带了。   “请他们进来。”   赵括应了一声,蹬蹬蹬跑了出去。我身边的小佳道:“帮我梳头冠服吧。”   小佳用很兴奋的语调回应了我的吩咐,小心翼翼地帮我解开发髻,一丝不苟地梳理起来。我不由觉得好笑:“又不是出嫁,不用梳那么仔细。”小佳有些失望地“哦”了一声,问道:“夫子戴獬豸冠么?”   “不了,”我已经不是赵国大司寇了,也不是贵族,没必要再戴冠了,“就系一条幅巾吧。”   “那多不合夫子的身份……”小佳嘟囔道。   我没说话,因为小佳还是顺从地帮我系了一字巾。我对于一头长发都觉得累赘,何况戴冠呢!就这样清清爽爽不是挺好么?   小佳搀扶着我的臂弯,缓缓领我往正堂走去。在出内宅的门口,袁晗的声音冒了出来,一定要随我见客。我没有拒绝,默认了他自己封的“侍卫长”头衔。袁晗看似粗壮,但实际上心思也是很细腻的。他怕我出行不变,将所有台阶都换成了坡梯,尽管这只是我们暂住的地方。   袁晗一度想背着我走,但是小佳坚决反对,认为这是对我的侮辱。我没参与他们的争论,在他们争论的时候我自己都摸索着快走到了。   不得不承认,从让客人进门到我出现在正堂,时间有些久。好在这个时代没有人会因为等得久而发怒,大家都很有耐心。不过这么久的时间让我很内疚,因为来人不是熊槐的使者,而是两个我在这个世界为数极少的亲人。   “二哥!”一个带着哭腔的喊声在我刚刚踏足正堂的时候响起,转眼间一阵疾风扑到我面前,双臂已经被人牢牢箍住了。   是庞煖。   “阿煖,”我反握住他的手臂,一寸寸摸了上去。他的肌肉越发坚韧了,充满了爆炸般的弹力。脸颊比我记忆中的瘦削了些,嘴边已经长出了半硬的绒毛。我摸到了他戴着高冠,难怪会被赵括视作楚人。   那么那个怪人……   “师父!”我跪倒在地,也不知道师父的方位便磕头喊道。   “起来吧。”师父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柔和。   “二哥,你怎么会……怎么会这样?”庞煖拉着我走到师父面前,拍了拍我的膝盖示意我坐下。   我感觉到了师父的气息,仿佛又有了生命的力量。袁晗站到了我身后,小佳自觉地去准备待客用的清水。   “听说沙丘有变,我就带着阿煖来找你了。”师父道,“我的弟子,怎么会落得如此下场?”   我脸上发烧,喃喃道:“我妻子小产死了。”   师父没有出声。   庞煖重重砸在席上,道:“是谁害死我嫂嫂和侄儿的!”   “是我。”我心中苦涩,将下山之后如何进的相府,如何去迎楚王见到了赵雍,又如何出使秦国,回来之后做了司寇……大小事情巨细无靡地禀报给师父。因为袁晗在场,所以我没有说出一些关键的节点,不过以师父的明察秋毫,一定能想到。   说完之后,我心里好受了许多,摸索端起桌上的水喝了一碗。庞煖打破沉默,问道:“师父,二哥的眼睛还有救么?”   师父没有说话。就在我以为师父不打算发表看法的时候,师父突然长叹了一声,继而又是一阵沉默。   庞煖许是见师父不打算说什么了,便开始说起我走之后山中的生活。山中的生活当然不会因为我的离去而有所改变,无非就是庞焕的境界又有了突破,自己的剑术愈发犀利云云。还有就是兄弟俩很想念我,师父也常常弹琴发泄思念之情……说到这里的时候,我听到师父用长长地“嗯”了一声,显然不同意庞煖的表述。   绝大部分时候,师父都是任由我们随意放肆的,所以庞煖丝毫没有顾忌师父的反对,继续演绎着师父对我的思念之情。我首先忍不住笑场了,接着小佳和袁晗也都笑了出来。我突然想起来了,虽然那么多人叫我夫子,但是我真正当做弟子看的也只有四个人,而且目前看来也只有这四个人能学到我承自师父的精髓、智慧和传承。   “小佳,去把赵括赵牧叫进来。”我道。   小佳很快就带着两个小朋友进来了,她正要回到我身后,我叫住了她:“你们三个给师公稽首。”小佳首先跪了下去,其次是赵牧。虽然我看不见,但我能想象赵括肯定一眼疑惑地在打量师父……他最先就觉得师父是个“怪人”。   师父一定还是头上插着鸟毛到处走。   “都起来吧。”师父的声调里听不出赞成还是反对,不过既然他受了礼,可以默认为赞成。   “谢师公。”三人异口同声道。   我又对师父道:“弟子还收了个男童,现在邯郸,日后有缘便让他拜山。”   师父道:“那孩子的名利心太重,难承我道。”   我微微一愣,道:“也是,弟子只传他入世之术。”   师父轻声应了,又道:“这两个男孩。一个可传他兵法,另一个可传其音律。”   “哦?不知师父指的哪个?”我看不见,您老人家用手比划算怎么回事啊?!   “那个不肯跪的,”师父当是指的赵括,“若是传他兵法,日后必然连累千军。”   您老人家需要这么一针见血么?人家孩子才十二岁啊!我不由心中吐槽。   “怪人!”赵括不乐意了,他拜师的目的就是学兵法,一直梦想成为领兵大将,“我不过是不肯跪你,你就害我不能学兵法!”   “而且师公还不曾见过小翼,怎么能断言他就是个重名利的人呢?”小佳也不乐意,继而发难。   师父一向惜字,不说话了。   我倒是能明白师父的意思。现在我出奔魏国,小翼虽然奉命留守邯郸,但能够接受这种命令就说明他内心中已经有所权衡,而权衡的结果就是守住基业。要承袭我道的道者,是不会被眼前基业所牵绊的。   至于赵括,这孩子的性子轻忽,过于自我。兵者,死生存亡之道,过于自我的人容易专断独行,进而错误判断敌情,最终上演一将无能累死千军的惨剧。不过这种性格的人,在音乐艺术领域倒是很容易发挥其想象力创造力,能够有所成就。   师父说可以传赵牧兵法,但是我总觉得这孩子少了些许机变。相比较赵奢,赵括失之谨慎,赵牧失之机变。不过人与人资质不同,铁杵可以磨成针,木杵只能磨成牙签。这事强求不来,更不能因为有赵奢在前面,就否定了两个孩子自己的优点和长处。   “你们饿了么?”我打破冷场。   “夫子!”小佳很是不满,“刚过朝食!”   “嗯,我们来之前吃了干粮。”庞煖道,“不过听你这么一说,我又有点饿了。”   果然不出我所料!   小佳无奈,只好去准备吃食,总不能这个看上去不怎么着调的师叔饿着肚子吧。说起来,这孩子什么时候想到戴冠的?   “我在师父的衣箱里发现的,”庞煖得意道,“我戴着好看吧?”   “好看。”我一如在山里的习惯,随口奉承道。   场面有些安静,就连庞煖都停下了咀嚼。半晌,庞煖疑惑道:“你们干嘛这么看着我?你们以为他瞎了就看不到了么?恐怕他看得比你们还清楚呢。”   我早就发现了。他们在我面前刻意回避景色,回避“看”“视”等词汇,回避这回避那,生怕戳痛我。其实我哪有那么脆弱?不就是看不见而已么?   “师兄现在刚好打开心眼啊!”庞煖大笑道。   “心眼哪有那么容易打开的……”我说道,“不过我天纵英才,应该没问题。”   “就是就是。”庞煖愉快地接道。   等他吃过了第二顿朝食,师父要去休息,我也该给三个孩子上课了。仗着瞎子的耳朵,我听到庞煖小声地跟某个孩子说:“想学剑术么?”   几乎话音刚落就听到赵括兴奋地叫道:“想学!”   唉,庞煖又开始调皮了。   既然师父没有开口制止,我也没有说什么,回到书房给赵牧和小佳讲《左氏春秋》。即便在我这个时代,《左氏春秋》的作者也是个迷,有人说是鲁国左丘明,也有人说是吴起。就这个问题,师父认为应当为鲁国史官所作,不过吴起和他的门人有过编撰,流传于世。   其实谁写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其中的精神。我喜欢讲《左传》,因为《左传》中的军事思想很适合启蒙。现在跟这些孩子讲重生死之类的事,实在太远,只有用故事和实利才能让他们有较为深刻的印象。   “夫子,”小佳突然打断我,声音里带着干涩,“小翼不是个重名利的人。”    星火燎原 第3章 第八十六章 客居(三)   小佳的话让我对她有些担忧。师父点评了小翼、赵牧、赵括,但是没有对小佳置一词。不是师父重男轻女,而是师父看出小佳心里太容易挂事。圣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迎,事来而应,事过不随。小佳却会将一件事挂念许久,这不是道者应该做的。好在她年纪还小,慢慢调-教吧。   相比为弟子们操心,我眼下更要注意的是时间。当时庞煖就我的眼睛能否复明问师父,师父并没有回答。貌似是难以答复,在我看来却是让我人定之后前去见他的隐语。很多事不能传于六耳,所以在山上的时候师父也用隐语将一些东西分别传授给我们三个。   小佳也一直没睡,哈欠连天。在最后一次确定已经亥时了,我让小佳早点去睡,等外面确定没有人声了,方才缓缓拉开移门,跪在地上沿着墙边一点点往师父房间摸去。   师父房间的门果然没关,我刚推门进去,就听到师父说:“你怎么来了?”   “弟子奉命前来。”师父每次都来这么一招,看我们是蒙的还是真的领悟了。   “我什么时候说过让你来。”师父说得好像真的没有让我过来的意思。   “求师父开示。”我跪在地上,“弟子下山以来,屡屡犯错,难以自明。”   师父缓缓道:“无他,心怀怨气,因私废公。”   我如蒙重击,一时间舌头打结,不知道说什么好。师父的点拨开示一向如此,一针见血。能领悟的自然领悟,领悟不了的只有回头慢慢领悟。   现在落得家破人亡双目失明,回想往事自然也超脱了几分。想我下山之后,无论是在相府里的恣意放纵,还是出仕赵雍之后的肆无忌惮,无非是因为心中怀了一股怨气。这股怨气让我变得怨妇一般,逮着谁就喷一口,非把别人逼到尴尬的境地自己才爽快。   唉!   “弟子的确私心极大,”我痛苦道,“只是不明公心。”   “天下!”师父缓缓道,“不记得了么?天之至私,用之至公。人不可能没有私心,只有以天下为私,才能至公。”   我不由汗颜。《阴符经》是从小就要背诵的经典之一,全文四百余字,每一句话单独拎出来都包含着深刻的内涵。此时被师父这么一点,我方才有所明悟。   “懂了?”师父问道。   “隐约懂了。”   “你该怎么做?”   “听闻燕王正在招贤,弟子想先跟赵奢去燕国立足。”我道,“先丰满羽翼。”   师父道:“燕国是可用之地,可惜逃不了人亡政息之路。”   “弟子想借十年风势,打造一只手。”我伸出手来,“以这只手来把握阴阳,顺应大势,成就大业。”说罢,我将自己在邯郸打造的间谍网络雏形告诉了师父,也谈了黑社会的组成。确定了谍报、隐兵、地下社会三管齐下的战略方针。   “你少了一样。”师父道。   “请师父明示。”我连忙拜倒。   “你说的这三个,都是阴。”师父道,“孤阴不生,莫非忘了?”   独阳不长,孤阴不生!   “那阳的方面该当如何呢?”我求教道。   “借尸还魂啊,还要我怎么教你!”师父作出不耐烦的口吻,其实我知道他是想我自己回去思索。能够给出这么明确的提示已经很不错了,算是久别重逢的小红包。   “弟子知道了!”就算不知道也不能问了,只有回去自己思考。   就在我准备告安的时候,师父突然按住我的头,沉声道:“别动!”   我吓了一跳。难道师父要传我百年功力?   呸呸!这不是咒师父早死么!   师父按着我的头转了一转,道:“骨相未变,你不至于遭此残疾。”   啊!还有复明的希望么!?   这些日子死寂的心突然冒出一支嫩芽,我看到希望了!   “明天我去帮你配药,”师父略带疲倦道,“至于能否复明,还得看你的悟性。”   悟性?这事跟悟性有什么关系?   我虽然不解,却也不敢多问,向师父告安之后循着原路回到卧室。小佳睡在我的外间,充作侍女,以备我晚上需要人帮忙。我很感念他们的照顾,但他们的确把我看得太脆弱了。   英年早逝又碰到转世重生,见识过死生的人,还会在目盲这么件小事上纠葛不止么!真要这样我也没资格自居道家门徒了。   第二天早上我是被庞煖在花园里练剑的声音吵醒的——准确地说是他指导赵括练剑的声音。小佳早我一步被吵醒,听到我起身的动静,推开移门送来清水,一边抱怨院子里的大声呼喝。   我简单清理了一下,在小佳的掺扶下来到院子里。庞煖很兴奋地跟我打招呼,我笑道:“这么大清早诱拐我徒弟,师父可是说要他学音律的。”   “夫子,我要学剑术。”赵括**道。   “师兄,看,不是我诱拐的吧?”听这口吻,就算我瞎了也能知道他一定摆着副嬉皮笑脸,“你这几个弟子里只有他有学剑术的资质。”他又压低声音道:“以你的身手嘛,嘿嘿,怎么也得找个可靠的人当侍卫吧。”   好吧,在庞煖看来,我和庞焕都是那种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不过现在只有我了,因为——“大哥已经由静入动,举手投足之间暗劲勃发,有时候连我都不是他对手。”庞煖说这话的时候很失落,“不过看到你,我就舒服多了。”   你丫是上我这儿来找平衡的么!   “剑术终究是一人敌。”我道。   “师公又不准我学兵法。”赵括说得很委屈。   在精英传承的时代,师父是不会花力气去打磨弟子的。对师父而言,弟子越天然越好,斧凿的痕迹越淡越好,所以宁可花上几十年寻找良材美玉,也不会随便收个徒弟进来慢慢打磨。这点上我更倾向于“有教无类”,没办法,这个观念已经被前世多年的教育深深刻在灵魂深处了。   “大哥学的才是真正天下无敌,你我有那个资质么?”庞煖对我所谓的“一人敌”说法表示不满,突然又拉着我走到一旁,低声道:“师父已经将五行遁术传给我了。”   我不由挑了挑眉毛,知道这孩子总算是得偿所愿了。   师父在体术方面的东西大多传给了庞煖。虽然他从未说过什么内家拳、气功、轻功之类的东西,但所传所授无不与之契合。后世人们说内家拳的祖宗是五禽戏,实在太过狭隘。真正体合自然的人,举手投足就有威势和劲道。那些拳法气功云云,与其说是某人发明的,不如说是某一类人自发感悟的。   五行遁术是师父唯一一套系统化“产品”,借由金木水火土五行而施行的遁术。我见识过两次,不过没有学习的念头。比如水遁,不过就是潜水……游得快些罢了。至于木遁,嗯,和袁晗在树林间腾跃十分接近。   师父后来说这是游戏之作,同时也感叹这是由道入术,祸乱之始,堕落之端。不过庞煖很喜欢,一天到晚磨着师父传授给他。本以为师父要拖个三五十年,没想到这么快就传给他了。我下山不过两年,山上却发生了不少事啊。   “其实从这套遁法中受益最多的人还是你。”庞煖道。   “哦?为什么?”   “因为师父想念你呗。”庞煖的声音里不乏醋意和失落,“这套五行遁法其实我已经不感兴趣了,因为没法打架,只是借助各种地形跑得快些罢了。”   果然如此,当初我看的时候就觉得这是一套逃跑用的体术,强调速度而不在乎攻击力。以庞煖这种务求一战的心态,这套体术他的确没什么用到的机会。不过貌似我也不像是能够学会的人啊……   “所以,师父准我外传一脉。”庞煖道,“这次下山也是为了寻找弟子来着。”   “哦……”我突然升起一股疑惑,“师父怎么知道我在魏国的?”   “天知道!”庞煖声音里透着不耐烦道,“反正师父从来不跟我多说什么,跟着走就是了。我说,你没事的话我还要继续教授剑术呢。”   “师父呢?”   “一大清早就出去了,谁能知道他老人家去了哪里?”庞煖道,很快又换了个严肃的声音,指责赵括不该在他离开的时候偷懒,罚赵括多做一百遍。   我心中暖呼呼的,这就是亲人啊!索性也不要赵牧洒水扫地了,找了个亭子喊他过来继续听讲《左传》。不过从今天开始,我减少了仁义、武功等思想教育,加大了战略上的讲解。    星火燎原 第4章 第八十七章 结蛹   《春秋三传》中,《公羊》偏向大义,《谷梁》偏向训诂,两者成就了孔子说的“微言大义”。《左传》被人视作过分强调巫鬼之说,其中的战争讲述却也是《三传》中最详实的。   战略的高度远超过战术。一般贵族家庭受的军事教育也是从个人的骑、射、御入手,进而到领一营,然后试之一偏师,最后才能独领一军。在我看来这样的将领缺乏大局观。回忆古今名将,只有掌握了大局观,才能在庸将中脱颖而出。   鲁迅说诸葛亮多智如妖,其实我没觉得诸葛有什么多智的地方,他只是比寻常谋士多了大局观,有个明晰的战略布局,并且有能力一步步去执行。   所以我今天首先要跟他们讲的,是天下大势。   “我们生活的地方,是个球。”这是我的开场白,此言一出,非但赵牧惊呼一声,就连小佳都跟着失声道:“那怎么站得住?”   无奈,我只好先从“登高望远”这一现象启发他们,然后道:“漫天星斗,太阴太阳,都是圆球,为何独独我们所在的这个地方是方的呢?大道至公,怎会对这里例外呢?至于为什么我们掉不下去,为师且问你们,为何抛起的蹴鞠终究要落下?为什么滚出去的羽球会最终停止?”   两人没有说话,良久赵牧才问了一句:“为什么?”   “自己去想。”我不打算把政治课变成物理课,而且现在就抛出太过先进的物理知识结果恐怕会很糟糕。没人信也就罢了,在这个文明大爆炸的时代,有无数吃饱了没事干的某某子,万一被他们知道了,我就少了一份可能有大用的筹码。而且,贸然出风头而引来祸事的亏我吃得还小么?   “今天夫子要讲的,是兴亡大势。”我道,“周初武王分封诸侯以建屏藩,有国一百又八。到了周景王二年,《左传》中所见的强大宗族有二十三个。及至周敬王七年,三十年中,只剩下十四个。又过了三十年,在敬王三十七年的时候,晋国有六卿争国,此时天下豪族只有十三个。   现在呢?天下战国者七,为秦、楚、齐、赵、燕、魏、韩。其中秦国因平王东迁有功始为诸侯;赵、魏、韩于威烈王二十三年始为诸侯,距今一百零八年;田氏于安王十六年为诸侯,距今九十一年。真正传自武王时代的封国只有楚国和燕国而已。你们觉得,三十年后,天下将是何等情形?一百年后又将如何呢?”   两个小朋友不说话了。我站起身,转向光热的一面,道:“这个问题给你们想一天,明日给我答复。赵子,你是在偷师么?”   赵奢哈哈哈大笑地走了出来,毫不尴尬道:“得闻狐子一席话,真令奢茅塞顿开。恐怕天下士人再没第二个在读《左传》的时候去数豪族兴亡的数目。”下山之后翻来倒去就那么几本书,我都已经到了无聊数字数的地步了,何况做一些小小统计。   “你来什么事?”   “我们恐怕得走了。”赵奢道,“赵王使者不日将至大梁。”   在春秋时代,列国间的出使是十分郑重的大事。三大外交事件:朝礼天子、诸侯会盟、出使!那时候的使节非但要有各项才艺,还要身居高位。非但要出身高贵,还要架子十足。尤其是出使齐、晋、楚等霸主之国,若是车马少于一百乘人家都懒得搭理。俱往矣,现在诸侯之间的出使已经和街坊邻居之间串门一样了。   其中缘故说来很血腥。   因为列国之间的战争发生得太频繁,满天下都找不出任何两个没有交过战的国家。为了保证自己的军路畅通,及时增援,传递军情,运送辎重粮草,列国不得不重视道路修缮情况。又因为随着铁器的日益普及,船舶制造业也有了长足进步,所以列国也纷纷清淤通渠,设立河丞等官,保证航路畅通。   交通方便了,往来就方便了。春秋时普通秦国人很可能一辈子都听不到“宋国”这个国名,到了眼下,就连市井孩童都能从口音服饰上分辨往来商贾的国籍。   如此稀松平常的使者,有什么好担心的?   “我是无所谓,”赵奢语带惊疑,“你就不怕他们知道你没死?”   “非但要让他们知道我没死,还要让他们为此感到恐惧。”我冷冷道。   “那……我们也待不了多久了。”赵奢叹道,“大梁真是个以桂为薪,以玉为食的地方啊!”   我也有些无奈。偷的粮食又带不出来了,这个时代又没有银行之类的金融机构。我们在魏国虽然住的是公家的中舍,免费提供住宿餐饮,但是吃肉吃菜都得自己去市集购买。   我们赵国人习惯肉食,而且在赵国牛羊猪肉都不算贵,以我们的工资待遇从不用刻意节制。到了魏国之后对此深感无力。魏国是标准的四战之地,虽然占据了肥沃的农耕土地,但是仗打得多了,人力资源不够,田里的亩产较低。国内的畜牧业弱得可怜,所以肉类紧缺。牛肉是压根看不到的,猪肉和羊肉也要比邯郸贵上两三倍。   听说大梁比邯郸雄阔十倍,不过我没见过。作为一个赵国人,我怀疑是魏国人吹牛。   “狐子,真要走的话,你想过去哪里么?”赵奢问我。   我在脑中算了一下时间,反问道:“现在是燕王职十七年了吧?”   赵奢道:“我哪里知道?不过十几年差不多吧。”   “我在赵国时就听说燕王求贤若渴,”我道,“那儿离赵国又近,不如就去燕国吧。”   赵奢声音苦涩:“狐子以为,我们还有回归故土的那天么?”   “怎么没有?”我笑道,“非但要回去,我还要让赵何郊迎,赵胜御车,让那些害死我妻儿的人血债血偿!”   赵奢没有接话。我不知道他的表情如何,不过他很快就用一种惊恐的语调道:“大司寇,你面带微笑地说这么残忍的事,让人烈日之下犹发寒栗啊!”   我知道他在开玩笑,跟着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过了两天,赵国使者果然到了。   他带来了赵王给魏王的信件,没有提及沙丘的事,只是说赵国一切都好,请魏王安心抵御秦国,一旦有事赵国责无傍贷地在精神上支持魏王。同时使者也暗示魏王,最近是不是有一些赵国的叛臣来到贵国啊?本着贵我两国的深厚友谊,如果有赵臣来了,千万要引渡回去哦。   诚如我早就说过的,君人者都是一帮逆反心理严重的问题老中青少年。魏王遫恐怕都忘了自己的国宾馆里还住着两个赵国的大臣,见完了赵王使者之后,他问左右大臣:“最近有很多赵国臣子来奔么?可有什么贤人?”于是魏齐终于可以扬眉吐气地站出来说:“有赵国大司寇狐婴、内史赵奢,举族来奔。”魏王一听大司寇都来了,便让魏齐准备明日的召见。   以上就是魏齐连夜跑来馆舍跟我和赵奢说的版本。   翌日一早,来传见的寺人只召了赵奢,没有提到我的名字。我也懒得去,正好在家继续教小朋友。等赵奢回来的时候,带了黄金一镒,彩缎一匹。   不过他好像并不高兴。   魏齐跟他前后脚进来,于是我从魏齐嘴里知道了整个召见过程。   魏王遫见了赵奢之后,觉得赵奢相貌堂堂,果然是个贤人,便问了一些内史的工作内容。赵奢对答如流,到底是他的老本行。魏王遫问完了富国,顺理成章又问起了强兵。赵奢不是一个兵法理论家,实际上他现在也没有军旅经验,所以答得不是很合魏王遫的口味,否则赏赐会更加丰厚。   赵奢不是个不知足的人,让他不爽的缘故是魏王遫对我的侮辱。知道自己没有完美答题之后,赵奢顺势推荐了我,谁知魏王遫冷哼一声,说:“身为大司寇,居然沦为弃臣,连自己的眼睛都瞎了,一个残废有什么好见的?听说他只是个稚子,看来赵雍也是年老昏聩了。”   这才是让赵奢十分不爽的根源所在。这位新王非但侮辱了他的朋友,还侮辱了他敬重的君主,就算再多给点黄金彩缎也不可能留住赵奢离开魏国的信念了。   赵奢之所以不马上走,主要还是打定不了主意去哪里。    星火燎原 第5章 第八十八章 破茧而出(一)   赵奢没想过要去韩国。虽然同属三晋,但是赵人只喜欢韩国的女人。楚国是外国人的禁地,秦国是自由灵魂的枯冢,宋国……正是那位霸占臣下妻子的“桀宋”当国,想想他自己老婆还有些姿色,去哪里也不能去那儿呀!剩下的大国中只有齐国和燕国了。   我虽然建议他去燕国,但是齐国的生活环境和物质水平比燕国要高出许多,这是不争的事实。而且所有人都觉得齐国更安全。   庞然大物一般的齐国,除了被自己权臣谋篡了之外,从未被外国攻入国都。管仲辅佐桓公小白称霸之后,齐国就一直保持着这股霸者之威,使人不敢小觑。燕国就不谈了,十几年前发生了脑残的禅位事件,结果被齐国人趁火打劫,连国宝都被运到了临菑。   传说中的“四大铁”中,我和赵奢有“一起分过赃”的交情,所以他最后还是同意去燕国试试。如果跟燕王职合得来,就谋求个地方守臣的职位,希望能够靠近南边。我对赵奢的这个决定表示欢迎,而且建议他选得离赵国近些,这样我们很可能有机会领兵攻打赵国。   赵奢以为我在开玩笑,哈哈一笑,回去睡觉了。   空荡荡的卧室里就我一个人,苏西的影子又开始在我脑海中乱跑。刚才那番讨论,让我有种回到了大学毕业时寝室卧谈会的感觉。一干兄弟躺在床上讨论是考研、出国、还是工作,或者就是哪个律所待遇好,哪个法院在招考……这个时代,找个效忠对象比那时候找工作还是随意啊!   第二天,赵奢带着妻子和三两个随从准备出发了。赵夫人对于两个儿子不能随行十分苦恼,在车上抽泣得我心都软了。赵括那个没心没肺的,巴不得他爹妈早点走,告别的声音带着轻快的兴奋声。赵牧虽然小,却很懂事,一直在安慰母亲,而且还向母亲保证自己将来会成为一代名将。   廉颇这段时日一直在操练警士营。这么大一股武装当然不能随意进城,只好以我随从的身份驻扎在城外。许历等人和廉颇住在一起,已经多日不曾见过他们了,估计彼此十分投契,所以才不来扰我。   既然赵奢要出远门,我就让廉颇跟着赵奢一起去燕国,路上能够保护赵奢。到了燕国之后也能得到赵奢的照应,正儿八经地出仕。   我这段日子要跟着师父,庞煖袁晗都在身边,安全问题不用担心,所以只留下了许历和他的小分队。我也没时间跟赵奢、廉颇依依不舍地道别相送,因为师父就在一旁等着。   我们也要走了,只是目的地比较近。就在大梁城外三十里的漆园。   去见一个漆园小吏。   庄周。   “我虽然给你用了药,不过要让药效发挥作用,还得依靠心斋。”师父道。   “心斋?师父不是教过我么?”我好奇问道。   “心斋是一种境界,”师父道,“以你的修行还不足以到达复明所需的那一层,只有让那位先生拉你一把。”师父教了我十余年,从未说过那些玄奥的东西,今天已经算是破例了。   庄子的地位之高,从晋代开始便是“老庄”并举。但凡说起道家,必然提老庄。实际上庄子却不是道家门徒。所谓门徒必要有传承,诚奉先师之道,庄子却是自学成才的。而且他虽然把追求精神解脱作为毕生所求,但遗憾的是,他落入了名家的窠臼。师父从未批评过当世任何一家学说,说到庄子的时候却颇为他惋惜。   三十里很快就到了,师父让庞煖袁晗等在漆园之外,独自领我进了漆园。漆树的气味和别的树并没有区别,林中偶尔有几声鸟啼,却没有人声。沿着漆园的小路走了片刻,我听到了另一个脚步声传来,飘逸却又稳健,原本矛盾的感觉却在他身上统一了起来。   “子从何来?”那人一口沧桑的老者之音,带着中原地方的口音,又不像是魏国的。   “大梁。”师父拉了拉我,“这是我座下弟子狐婴。”   我上前一步,拜道:“小子狐婴,拜见先生。”   庄子笑道:“小小年纪,哪有那么悲伤的事,连眼睛都哭瞎了?”   我正诧异他是怎么看出来的,师父已经开门见山道:“我配了药,得用心斋让这药发挥效力。”   庄子道:“你又给我惹麻烦。”   师父拉了拉我的手,对我道:“等你眼睛复明,便将那事告诉他吧。”   我虽然不知道那事是指什么,不过还是点了点头。   庄子哈哈笑道:“这把戏对我会有用么?”   师父不以为然道:“那我们现在就告辞了。”   庄子收敛了笑音,道:“他现在不死不活,恐怕要数年光景。”   师父语带笑意,道:“他是我的弟子,用不着那么久。”说完师父便将我的手交到另一只手里,那只手光滑温润,没有一丝粗粝的感觉,就连从小娇生惯养的贵族也未必能在老年依旧保有这么水润光滑的肌肤。   “师父,”我听到师父离去的脚步声,“能求你一件事么?”   “什么?”   “让三弟去救赵雍出来。”我纠结道。   “何为德?”师父反问我一句,径自走了。   道家说的德并不是世俗所谓的美德善行,而是秉承天地,符合大道的行事准则。简单来说,万物自然生老病死,不以私心干涉,便是德。譬如栽花种草,旱时给水,涝时培土,这是德,反之则是无德。又譬如天下大势一统,我若执着封建,便是无德。   师父的意思说白了就是:大势不可违,让丫自生自灭吧!   庄子拉着我的手,带我上了木质的台阶,进了房间。一进屋子,顿时感觉一阵清凉,里面充满了草木的气息。庄子按着我的肩膀让我坐下,笑道:“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个老头子很奇怪?”   嗯?没有吧……我连看都看不到你。   “正是因为你看不到,所以格外想看见我,满心的好奇都放在我身上。”庄子道,“你不应该听了世人的言语而对我有所成见。”   怎么会!怎么会有成见!你是我的偶像啊!当然,偶像的话我没有说出来,这话太丢师父的人了。   “成见不一定是坏的感官,也有好的印象。”庄子道,“当你对人对物有了好或者坏的观念,你还能持中守平么?你会因为他的坏而心生警惕和抗拒,因为他的好而莫名亲近。最终呢,失去的都是你自己的心。”   我没想到在这里连口水都没喝上,就先上了一堂哲学课。老子说的前后、高下、贵贱,不都是世人有了成见之后才分别的么?在打破成见上,庄子的确走得很远,以至于远到了在他眼里所有的一切都是一样的。   亲身聆听庄子的齐物论,实在别有滋味。   “你首先要让自己心死,然后才能让你的神活。”庄子道,“在你心死之前,我只能每天给你食宿,与你交谈。当你心死之后,我便可以与你歌唱,坐在树林下谈论虚妄之地发生的故事。只有在你的神活过来,我们才能遨游天地之极,观览万物并作。”   “敢问夫子,如何让自己的心死呢?”   “若要知道它将如何死,便要知道它是如何生的。”庄子道,“你没听说过《阴符经》么?里面说:心生于物,死于物,机在目。”   心是由物质所生,也因为物质太过具体而被局限,这生与死的机变就在于——眼睛。   “老子说: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你已经不能见物,为什么还要从这天赐的玄妙之境挣脱出来呢?”   庄子留下我一个人,转身出去了。他是这片漆园的主管,每天的任务就是视察漆园,不让人盗漆。平日里有仆役负责给漆树驱虫浇水,等到了割漆的时候,大梁自然会有人来干活。   我就这么空着两手而来,被扔在了这么一见茅草屋里。师父把我送到之后,把药方交给了庞煖,让他在附近找民居借宿下来,每日送饭送菜送眼药。他自己却走了,连个消息都没有留下。   许历来看过我,问我是否要去救赵雍,不过我已经拿不住主意了。赵雍的死活跟我还有什么关系么?我为什么要因为这件事而让好不容易才死寂去的心再度复活呢?是的,我的进度很快,要熄灭有物之心并不困难。这或许是因为我死过一次,也或许是因为我知道这个物质世界只是我们暂居的临时屋舍。    星火燎原 第6章 第八十九章 破茧而出(二)   一个月后,我心已死,于是心眼便开了。   师父一直说,看事物不要用眼睛,要用心。我对这话的理解是不要被表象迷惑,要看到实质。庞煖认为眼睛会骗人,看到幻象,只有心才能看到真相。庞焕对此笑而不语。原来师父说的心眼并不是那么深奥的东西,他说的就是这个世界。   有一个瞬间,我甚至以为我已经复明了。世界再次鲜活地呈现在我心中。甚至比眼睛看更鲜活,每一片叶子上都洋溢着光彩斑斓,每一株小草都在呼吸起伏。我从未见过如此纤毫毕现的世界。而我看到的这一切,让我无悲无喜,超脱了一切人世间的情感。   当我告诉了庄子,庄子笑吟吟道:“孺子可以学习心斋了。”   庄子对于心斋只讲了三个字:致于虚。   当我用双眼看世界的时候,心所见的是为虚。当我用心眼去看世界的时候,神所见的才是虚。当我用神去感应天地的时候,充盈于万物之中,至大无外,至小无内,这才是真正的虚。   老子曰: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   这世间,一切原本都是空虚而宁静的,万物因而能够在其中生长。因此要追寻万物的本质,必须恢复其最原始的虚静状态。万物的生长虽蓬勃而复杂,其实生命都是由无到有,由有再到无,最后总会回复到根源。根源就是虚静的,虚静就是生命的本质。   又过了一个月,当我进入到了这层境界之中时,看到了小草破土而出,看到蚂蚁从卵里爬出来,看到了五彩凤凰由雏鸟而终年……看到自己的身体里血流循环,五脏蠕动,骨骼摩擦,肌肉张弛。   我看到了自己浑身上下映透着五色光晕,充沛着生气,只有眼睛那里是一团灰蒙蒙的死气。生气自然勃发,侵蚀着死气的边缘,进而契入其中,勃然暴胀,将死气撑裂,丝丝缕缕消逝在天地之间。   从这玄妙的境界中回归后,我看到了一张干瘦却有温润,矮小却又高大的身影。他身上有慈父一般的温柔,也有死敌似的残酷。一切矛盾都聚集在他身上,他看似洒脱不沾染一丝尘埃,却又在泥淖中挣扎,似乎被封住了口鼻。他是蝶与人的重合,以至于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是蝶还是人。   “我在幼年时曾做过一个梦,”庄子坐在我对面,缓缓说道,“梦见自己变成了蝴蝶,在花丛中飞舞,悠然自得,非常快乐,不知道自己是庄周。突然梦醒了,却是僵卧在床上。从那时起,我就在想,到底是周做梦变成了蝴蝶呢,还是蝴蝶做梦变成了周?”   这就是师父说我能够回答的问题吧?如果是之前的我,怎么可能回答得了这种深度的问题,不过现在我已经神游了虚极之境,诚如偷看了标准答案一样。   “先生,”我微微一拜,道,“先生是在考问小子,作为人,究竟能否确切地区分真实和虚幻,是这样么?”   庄子点了点头。   “先生为什么要问这个呢?”我故作疑惑道,“为什么要将真与假、实与虚分得那么清楚呢?小子跟随师父,只知道饿了吃饭,渴了喝水。面饼能解我腹饥,清水能去我干燥。所见皆实与所见皆虚又有什么关系呢?”   庄子的目光呆滞起来,渐渐变得空灵。他的眼睛黑白分明,脸上渐渐浮起微微的红晕,那是万物生化时的生气透过血肉而产生的红润。他身上的气质飞速地变化,或动或静,或生或灭,或是爆发如虹,或是收敛如渊。我仿佛面对着瞬息万变的云海,而非一个枯瘦的老人。   终于风平浪静,庄子仰头吐出一口长气。当他再次与我对视的时候,他身上的一切矛盾都消失了,坐在我面前的就是一个枯瘦的老人。他的目光开始变得混浊,他的肌肤渐渐失去了水分变得枯黄。他脸上的生机散尽,呈现出隐隐的死灰色。他从鹤发童颜道骨仙风变得形如槁木心如死灰。   我由衷生出一股钦慕,稽首在地。   “我说了一辈子的顺应、包容、齐一,时至今日方才知道唯一本源,何须人为去想呢。”庄子叹道,“多谢了。”   我拜倒:“小子愧不敢当。”   能够帮庄子点破那层薄纱并非是我多高的修养,其实只是“道”中的一个契机罢了。即便不是我来做这件事,也会有别人来,更甚至会是一只小鸟,一条游鱼……真正应该道谢的人是我。   我总算知道了为什么师父不亲自帮我进入那种虚极的境界。   看看此时的庄子,勘破天人之际,返璞归真,神与天地万物相合。他不会再拘泥于身躯与精神,不会强留生气自养,一切与常人无丝毫异处。只有在他临门一脚之前,身中的生气达到巅峰,非但自养,还能化物。   我就是需要被化的“物”。   “你既然要走,老夫有话要送与你。”庄子笑道。   “谢先生赐教。”   “人始于身,终于神,无论此生何处,不管虚妄真实,有什么可执泥的呢?”庄子平静说道。   我略一回味,道:“谢先生指点,只是小子要想勘破,恐怕还需要些许时日。”   庄子微微一笑,道:“你可以先回大梁,去城南找一个叫南郭子淇的人。”   我点头谢过,站起身,向庄子拜辞,头也不回地往漆园大门走去。走在这条林荫小路上,四周的漆树郁郁葱葱,树干上留下了一道道割漆的伤痕。世事总是如此,因为有用而被残害,因为无用而能够独活。所以有用的吴起被乱箭射死,无用的老子却能留下震古烁今的五千字,施施然游-行于天地之间。   庞煖见到我的时候一脸惊喜,我这才看到他的容貌已经不是我下山时所见的那般稚嫩,明晃的双眸充满了灵动。原本略显圆润的脸庞如今变得瘦削了许多,以至于下巴都有些尖突。   “去燕国等我吧。”我说。    星火燎原 第7章 第九十章 墨徒(一)   我步行回到了大梁,从南门入城。南郭子淇的名头很响,我轻而易举地就见到了他。他是个屠夫,当我站在他身后的时候,他正专心致志地将一头猪肢解开来。厚重的屠刀在他手里就像是一件**的长练,顺着猪的筋骨游动飞舞。   等他干完了活,他放下刀,拿起一块油腻腻的布巾擦了擦手,问道:“你是谁?”   他身穿简短的褐衣,头上留着两寸长的头发,如同豪猪的刺,根根竖起。他的身高几乎可以跟袁晗媲美,只是没有袁晗那身健美先生一样的肌肉。   说起袁晗,他最初还不想离开我,直到庞煖把他打趴下。为了学会能够把他打趴下的剑术,他总算跟着庞煖踏上了前往燕国的道路。为了保持“目盲”这一形象,我没有跟三个孩子见面,只让庞煖带口信给许历,让他去赵国救赵雍。   心境真是个玄乎又玄的玩意。在庄子跟前的时候,好像世俗的一切都与我无关,清心寡欲,整个人都平静了。一旦离开那个小小的漆园,就像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原本空明的心田飞速地被红尘沾染。之前以为无用无谓的情感,再次左右我的判断。   我终究是个凡俗之人啊!   “是庄子让我来找你的。”我说。   “找我干嘛?”他又问。   “原本我不知道,”我诚实道,“不过看了你的头发,庄子一定是想让我成为墨者。”   “墨者?”   南郭子淇重复了一遍,上下打量着我,突然笑道,“你想当墨者?”   “有什么好笑的么?”我微微咧嘴跟着笑道。   “你知道什么是墨者么!”南郭子淇双目圆瞪,作出凶狠的模样,“墨者是天下之豪侠,重然诺,轻生死,除暴安良,战不旋踵。你看看你这身板,可提得起我的屠刀么?”   南郭子淇的鼻息混着唾沫喷到我脸上。   我抹了一把脸,笑问道:“你见过子墨子的画像么?”战国时代还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美术,所谓的人物肖像我也从未见过。不过我上辈子见过墨子的画像,后人根据墨门弟子的描述,将墨子画成一位眉毛浓密,眼睛细长,面目清瘦,脸颊微微内陷,留着三络长须的文士形象。   我将墨子的形象描绘出来,见南郭子淇一脸震撼地看着我。在这个信息极度闭塞的时代,知道墨子容貌的人必然是墨子同时代的人,然后口口相传,可能也会写在某本著作里,但即便想从齐国传到宋国,也可能要等待数十年的功夫。所以古人看书,下意识地总觉得写这本书的人已经死了。   “若是以身形长相而论,我比你更像墨者吧。”我笑道。   “你倒是比我黑……”南郭子淇略显尴尬道,“但是你对我墨家一无所知……”   真的么?   墨子去世不过百余年,墨学在早年间也是天下显学,故而孟子曾经酸溜溜地说:“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于杨,即归墨。”   对于一般人来说,要想看到墨子的经典恐怕不容易,系统学习墨子的主张也挺困难,但是对于我而言却没什么难度。这倒不必感谢天朝教育部,而要谢谢师父大人。如果说师父有什么持之以恒的爱好,恐怕就是搜书了。   当年我在山中读《墨子》,师父特意关照要小心些,说是师公大人从狐骀山抄来的。   后来一次偶然的聊天中,师父说墨子就葬在狐骀山。   现在想想,当年师公大人不是去盗墓的吧?   “你是想与我辩墨么?”我微笑问道。   南郭子淇的确是这个意思,他旋即开出了辩题:兼爱与仁爱之别。   我一听这个题目就笑了。   当今墨学的最大敌人就是儒学,儒家当前的掌门人是孟子,算算年龄也该快八十岁了,正是老辣的时候。墨家在墨子死后分成了三家,互相攻击别家为“别墨”。如此一来,墨学自然随之式微。现今之世已经很少听到三家墨学了,墨者断了传承,被人粗分为墨侠派、墨辩派,和游仕派。   南郭子淇不游仕,又居陋巷,操贱业,剃发褐衣,脚踏草履,是标准的墨侠装扮。我知道他不好意思以己之长攻我之短,所以才提出了辩论墨义。   “这个辩题,”我笑了笑,“我不打算跟你辩论。”   “哦?”   “等到了齐国,见了孟轲,你自然就明白了。”   南郭子淇一抹头发,又打量我一番,道:“你要去齐国,还要见孟轲?”   “是。”   “你想以墨者的身份跟他辩义?”   “是。”   南郭子淇哈哈大笑起来,道:“别去了,孟轲巧言天下,谁能辩得过他?而且现在想以墨者之身求仕诸侯已经不容易了。”   墨家重实践,轻言论,又坚持墨法,不容徇私,本是列国有为之君最喜欢的臣子。只是吴起在魏国崛起之后,大力禁墨,抹黑墨社,将墨家门徒说成一帮聚众好斗的淫民浪子。到了楚国之后,他对墨社更是毫不留情地施以打击,血腥地铲除墨社组织,当时有些人天生谢顶,却连门都不敢出,生怕被误人为剃发的墨者。   经过吴起之祸,墨家就更加一蹶不振,其后数十年间不曾出过一位能够接替墨子的精神领袖。   “我不为求仕。”我道。   南郭子淇的脸色郑重起来,问道:“那你为什么要成为墨者?”   我吸了口气,振声道:“我要这天下安熄战火;我要世上的刀剑铸做犁锄;我要世人兼相友爱;我要天意澄清,赏贤除暴。我要墨义,光扬天下!”   “墨者不须不发。”南郭子淇道。   我解开头上的发髻,用力抓起砧板上的斩骨刀,用力一挥,蓄了多年的长发随之而断。我摇了摇明显轻松的头,放下刀,冲南郭子淇微微一笑。   “墨者不着绸缎,不着丝履。”   我解开腰带,脱下深衣,赤足站在了满地血污之中。   “墨者无私产。”   我摊了摊手,表示自己身无分文。   南郭子淇咧嘴笑道:“入我墨社者皆为兄弟!走,咱们进屋聊!”   南郭子淇沿街割肉贩卖,一天最多只能卖掉半片。剩下卖不掉的肉只有挂在钩上,浸入井水,隔天再卖。为了防止宵小野狗偷肉,他用一块上百斤重的石磨作为井盖,估计没什么人能挪开。   街铺后面就是他的居所。诚如他自己说的,墨者不蓄私产,家里只有一个藤箱,一张筵几,两张破了的席子,还有一个水缸。南郭子淇打开藤箱,我瞄了一眼,里面只有一条被子,一些碗筷等日常用品。   这个时代,尤其是在大梁,猪肉可以说算是奢侈品,不是谁家都用得起的。只要没有赌色之类的恶习,一个杀猪卖肉之人足可以养活老大一家子,若是会做人,有个长久的大户,发家致富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南郭子淇却只有这点家当,而且他并不认识这是属于他的。只要有兄弟来这里,他完全乐于与之共享。   “我们什么时候上路?”南郭子淇给我倒了一碗清水,问道。   我现在知道为什么庄子要我来找南郭子淇了。墨家已经成了“尸”,满天下的墨者之中,将光扬墨义视作生命的,恐怕只有南郭子淇了。   “哦~你还没说你的姓名呢。”他想起什么似的,追问道。   我下意识地觉得跟他说“狐婴”不是个好主意,缓缓道:“我以墨为氏,以燎作名。”   “燎?”   “《书》曰:若火之燎于原,不可向迩,其犹可扑灭?今日在座的只有你我两个墨者,但日后必然会风行天下。正所谓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此言大善!”南郭子淇拍案激动道,“我们虽然只有两人,但誓要做那星火,让墨义如原上之火,深入人心!”   “大梁可还有其他墨者?”我问道。   “与我为友者上百人,不过其中愿意成为墨者的只有二十余,真正能够辞别父母,踏上弘扬墨义之路的,恐怕不超过五人。”南郭子淇努力掩饰着自己的失望道。   “东海不拒涓流而成其大,泰山不弃块垒而成其高,虽然只有五人,也是值得高兴的事。”我笑道,“若是他们肯同行,咱们的墨社可就壮大了二倍有余啊!”   南郭子淇豁然开朗般地兴奋起来,一跃而起道:“我这就去叫他们来。”   墨社和天朝执政党一样,都是走下层群众路线,颇有原始共产主义的特征和理想。作为一个曾经的法律人,善良秩序阵营的拥护者,重生之后自己一手缔造了中国第二古老的黑社会,然后加入了中国最古老的黑社会,在不到三十分钟的入会交流之后,隐隐反客为主,成为了这个小团体里的灵魂人物。    星火燎原 第8章 第九十一章 墨徒(二)   我坐在主座,南郭子淇和他认为的五位墨者坐在下首。我已经通过追忆子墨子先师,像他们展示了一代宗师的悲天悯人,说得他们各个深受感动。然后,我开始控诉这个吃人的时代,诸侯为了私欲而将战火烧到了每一寸土地上,使得十室九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这一阶段说完,六人纷纷表现出了愤怒和无力的沮丧。   最后……   “要光扬墨义,绝不能依靠诸侯贵人!”我斩钉截铁道,“子墨子为何自称鄙人,亲操贱业?禽子为何要定下墨者之戒?就是为了让所有墨者知道,谈兼爱,要立足根本。根本是什么?就是天下最广大的受苦百姓!”   见六人纷纷点头,我道:“我们此行齐国,不是为了谋求一己出身。而是要在沿途讲学,言传身教,使百姓知我墨义,在他们心中扎下正信。”   “夫子,”我没注意南郭子淇什么时候改的口,“我在大梁居住了十年,方才有这五位兄弟是为墨者,只是沿途讲学,如何让百姓崇信我墨义?”南郭子淇道。   “子淇问的好!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墨学会没落如此。天下百姓,出身家教不同,个人性情不同,怎么能够一概而论让他们成为墨者呢?我们能做的是宣扬自己的主张,做出榜样,愿意成为墨者的,我们视之为兄弟。不愿意成为墨者的,我们也要友爱他们,让他们知道墨者的高尚。口口相传,总有至心于墨义的人前来找我们,成为我们的兄弟。”   “夫子所言极是!”南郭子淇道,面露忧色,“若是诸侯阻碍呢?”   “舍生取义!”我毫无迟疑地答道。   南郭子淇一干人等都是没出过门的宅男。   别说魏国,就连大梁城可能都不怎么出,所以才会在临行前用悲壮来壮丽自己的胆色。跟他们相比,我已经是个足迹遍达天下的旅行家了。在我编撰好的故事里,我一直跟着一个不便透露姓名的墨者在赵、秦游历。那位墨者死后,我在大梁城外遇到了庄子,在庄子的指引之下找到了南郭子淇。   这套故事里没什么别的情节,所以无法查证真假。加上我的确对墨家的教义“知之甚详”,对于他们的疑惑也能给出答案,所以他们完全不怀疑我的履历。   南郭子淇卖了猪肉和房子,其他几人也将手头的资产变现,全部交给滦平。滦平的父亲是商铺的账房,希望滦平也能够成为一个体面人。不过身为幼子的滦平喜欢手工劳动,做得一手好木匠活,还学会了做车轮……后来在南郭子淇的引导下,铁了心要做一名墨者。   因为他是六人中唯一会记账的,所以他最后还是成了账房先生。   他父亲对于他的离去很痛苦,是夹着父爱的痛苦。最终,在我们启程的那天早上,他父亲让他哥哥送来了五百钱作为路费,同时让他在外面没饭吃了就回来。其他几人也都不是家里的长子,所以没什么家庭义务,说要出去游学,家中并没有什么反对。   墨者**天下是不能骑马坐车的,好在六人都善于编织草履,所以穿坏了总有替补的。苏轼说“竹杖芒鞋轻胜马”,踩着扎脚的芒鞋远行终究不是一件快乐的事。还好我在山里已经磨出了厚厚一层脚底茧,使我编造的简历不至于被人一眼揭穿。   沿着官道走了数日之后,我们碰到了第一个拒绝给我们水和食物的传舍。   因为他分不清墨者和乞丐的区别。   于是我说:“我们墨者崇尚夏政,何为夏政?天子与万民俱作而食!只有劳动所得才能享用,那些不劳而获的人不配称为墨者!”于是我带头为传舍喂马,子淇砍柴,滦平修葺门窗,其他四人也各有所出。传舍的邮丞深受感动,给了我们清水和食物。   原本只是解一时之急,谁知却被他们视作了新的戒律,而且深合墨义。在到达第二个传舍的时候,六人主动上前找活干,由我向邮丞说明身份,用劳动换取食物。邮丞很高兴地接受了,提出了工作要求,让人给我们准备伙食。   在干完活吃完饭后,我们在传舍的大堂里休息,遇到了两位结伴出游求仕的士子。   说是两位士子,实际上却有浩浩荡荡十多余人。只是那些人作为随从,所以被人直接无视了而已。   “咦?什么时候流民也在传舍里休息了?”其中一个士子惊讶叫道。   他的仆从手持扫帚,上前道:“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么?还不去马厩睡!”说着就要动手“扫除”我们。   从子淇的身材上就能看出他的心脏压力有多大。但凡心脏压力大的人,脾气都不会好。怒而跃起的子淇一把抓住了那人的扫帚,毫不费力地就夺了过去,继而一脚踢在那人胸口。   只听到咔嚓一声声响,那人整个地倒飞出去。南郭子淇是天生神力,很小就能掀翻一头百十斤的公猪,独自操刀杀猪。脚上的力量比之手臂更是大了数倍不止,一般人在毫无防备之下怎么能够受得了?   见我望向他,子淇喃喃道:“夫子,这厮虽然无礼,我却已经收了力。”   收力了还踢断了人家的肋骨?   我无奈地朝那位士子长揖道:“我等皆是墨徒,并非乞丐,得罪之处还请见谅。”那两个士子惊愕地看着地上打滚的仆役,吓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其他仆从也都如临大敌,紧张兮兮地看着我们。   我上前一步,柔声道:“这位大哥恐怕被踢断了肋骨,若是贵处没有医工,鄙人请求一试。”   师父传授给我的医术杂乱无章,更多是就病说病,从未系统学习过。中医体系在这个时代还只是萌芽,许多诸侯的王宫里也多是巫、医并存,而且巫为主,医为辅。好在山里孩子总见过骨折,就算人不骨折,猿猴也会经常骨折跑来求救。在我看来,骨折无非就是正骨、固定两个步骤。   真碰到粉碎性骨折就可以宣布听天由命了。   还好,他是单纯性肋骨骨折,可以说是最简单的骨折了。肋骨的尖端没有刺破肺泡,没有血胸气胸,只要正骨之后固定就行了。我轻轻摸着那个仆役瘦骨嶙峋的胸膛,突然道:“那块金子谁掉的?”在那人顺着我的目光望去的时候,我以最快的速度和最大的力量,将他断了的肋骨板正。   那人在剧痛之下正要打滚,我已经叫了子淇上来按住他。   以南郭淇的力量,就是野猪都别想翻身。   正骨之后只需要一点点时间,痛感就会过去。我又让人找来两根笔直的木杆,固定前胸后背,用麻布缠裹起来。   “多喝水,多咳嗽排痰,多吃菜和肝,能够好得快些。”我对伤者道。   旁边那两个士子上前见礼,其中一名年纪较长者道:“在下梁成,这位是舍弟梁惠。”我一眼就看出那位梁惠是女的,知道他们在路上不方便,没有点破,答礼道:“鄙人墨燎,这几位都是鄙人同伴。”南郭淇滦平等人纷纷上前见礼,也不说话。   刚发生了不怎么友好的事,所以双方只是见过礼,便各据一角,各自休息。之前的事自然掀过不提。眼下虽然是战国乱世,却不是武侠世界,没有人说吃了亏就一定要报仇才算了结。梁家带了女眷出门,肯定也怕节外生枝惹来麻烦。   我让子淇帮我打了水,净了净手,将声音压到只有我们几人能够听清,道:“子淇,世界如此美好,你却如此暴躁,不好,不好啊。”   南郭淇十分羞愧的低下了头。   说起来南郭淇比我大了足足有十岁,一副三十多岁大叔的模样。既然他叫了我夫子,我也不在乎把他当做学生。我这边一说话,又引来了那边的主意,连咀嚼声都小了。我望了过去,正好看到梁惠充满惊讶的目光。   她见我也在看她,不由低下头假装扒饭。   “子墨子第一看重的就是非攻,你忘记了么?”我并没有就此放过教育南郭淇的机会,既然借助墨家势力,就必须有一批忠于我的墨门骨干。而且我固执地相信,信仰越坚定的人就越不可能背叛。    星火燎原 第9章 第九十二章 墨徒(三)   “但是他先辱夫子的……”   “非攻不是这个意思,”我叹了口气,“你们都读过《非攻》篇么?”   众人有的摇头有的点头,有的迟疑不定。南郭淇羞愧道:“只是听过。”   “《非攻》并非是说后发制人,其精髓乃是在终止损人之争。”我道,“子墨子在《非攻》开篇就以有人入他人园圃举例,证明其不义,必有所罚。那么我反问一下,若是我为了保护我的果子而驱赶这个不义之人,是否也是不义呢?”   “当然不是。”众人道。   “如果他只是来偷我一个果子,我却呼来街坊四邻,放出恶犬,屋顶上放置弓箭,千百矢加诸其身,恶犬啃噬其骨肉,乡人乱棒将其打成肉糜,如此我是义还是不义呢?”众人默然,谁都知道这么夸张的事有些恶搞,不过这也正是我要说的“防卫过当也是不义”。   “但是,夫子,”南郭淇辩道,“我墨者的尊严就不用维护么?”   “对于尊严的维护,不能使用暴力。”我道,“我是如何得知的呢?我在山中,当山谷吟诵《国风》,山谷就会回以《国风》;诅咒辱骂,山谷则回以恶语。待我离去时,山谷因为我的吟诵而愉悦么?因为我的辱骂而气恼么?作为一名墨者,难道连山谷一般的胸襟都没有么?”   见他们不说话了,我又道:“再请教诸位,为什么子墨子自称鄙人?为什么墨律中要我们断发短衣,不高车,不冠冕,不丝履,不可蓄养仆从,不可纵情音乐?”   “请夫子赐教!”六人齐齐拜道。   “我幼年时以为必自辱而后方能磨砺心性,坚定信念。”我笑道,“不过现在我才知道子墨子所想更加深邃。”我发现自己的声音渐渐高了,非但这六位墨者,就连梁氏的兄妹和他们的随从也都安静地听着。   这就是我的第一次布道?我真的能承载他们的信仰么?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们都叫了我一路的“夫子”了。   我索性放开了喉咙,道:“子墨子是以这种自辱提醒自己,普天之下还有人穿不暖,食不饱,卧不安!普天之下还有人为奴为仆,受尽屈辱折磨!普天之下还有人孤行独处,朝生暮死!我墨者若是不能与这些人同苦,怎么可能时刻牢记兼爱呢?如果不能感同身受,怎么可能为了这些不相干的人出生入死!”   竹木筷掉落在地,发出一声巨响,打破了屋里的静谧。虽然我不赞同墨子的思想,但是对于墨子殉道一般的执着和无私,还是十分钦佩的。说完这段话,我自己都被感动了,心中暗暗发誓:“今日小子借墨学而起,惟以良知为证:日后无论何种情形,绝不故意扭曲墨义,歪传墨经!子墨子在天之灵,当明鉴之!”   “先生,”梁惠走了过来,行礼如仪,“先生所谓的《非攻》,与在下听说过的《非攻》不同,不知到底是谁错了。”   我起身回礼,道:“鄙人斗胆猜测,君子所谓的不同,未必就是真的不同。”   “哦?还望先生赐教。”   我想了想,道:“有时候人们为了证明某事,讲述某个道理,往往会引用子墨子的话或者文章,其中也不乏断章取义,只求方便自己之人。如此扩散开来,往往就成了讹传。君子若是不信,可以玩个小把戏。”   “小把戏?”梁惠好奇地看着我。   “君子与家中仆从相处也久,可排定序列,以耳语依次传言,看看到了最后还是不是那句话。”我笑道,“若是不信,可以回去传‘依法不依人,依义不依语’。”我压低声音道。   梁惠真是个较真的女孩,居然真的回去玩这个游戏了。我们这边也坐成半月形,看他们依次耳语,很期待最后这么一句话会走样成什么。   当最后那个仆从高声喊道:“愈发荷叶冷,月亮薄日出。”   我们这边顿时笑翻了,很快他们那边也跟着笑了起来。我不得不承认,刚听到的时候甚至没听懂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梁惠再次走回来,脸上微红,也不知道是害羞还是兴奋了。她道:“这只是音讹,若是写成文字便不会如此了。”   我让从滦平的行囊里取出毛笔,沾了水在地板上写了一句话: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请君子试断之。”我微笑道。   这句话出自《论语?泰伯》,是千古疑案。到底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还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前者是说民众只能利用,不能让他们知道道理。后者完全相反,是说民众如果做得行,那就让他们继续如此。如果不行,那就得教育他们。有需要的政客偏向于第一种,走精英群愚统治方式。有良心的人会考究孔子的一贯思想,认为“仁者爱人”的孔子肯定是说第二种。   梁惠想了想,将笔还给我,道:“夫子一定有教于我。”   我接过笔,放回滦平的行囊,道:“不敢称教,还是那十个字。依法不依人,依义不依语。”   子墨子虽然去世了,但是他指明了墨者的修行方向,指明了墨徒面临的各种诱惑,这些都是墨家门徒的“法”。在子墨子之后,虽然有禽子,有孟胜子,有田襄子,有腹子,但他们都不可能背离子墨子留下的法,所以我们这些晚辈后学不必因为世上再无子墨子而迷茫,只需要依照墨法走下去就行了。反之亦然,如果钜子在行止上与子墨子之法相悖,我们必然依据墨法而非依他。   依义不依语也是一样。语言有沟通交流之善,也有局限偏颇之害。诚如我可以用语言告诉大家如何到达这处传舍,但是我绝无可能用语言告诉大家这所传舍里的一草一木,一几一席,一虫一鸟,甚至耗尽词汇说上十日,也不如你亲自看一眼摸一把。这就是语言的局限。在实际情况与子墨子经文中难符,不能适用的情况下,我们就该依据墨义行事。   所以说,墨义是不能质疑,不能篡改的,是墨学的精髓所在,是子墨子毕生所求的境界,也是我们这些墨家门徒所应当恪守终身矢志不渝的信条。   我说得平平淡淡,这些听的人却个个激动不已。一直坐在远处的梁成也一步步挪了过来,等我讲完的时候他已经坐在了第一排,跟我面对面。我冲他微微一笑,往后挪了挪,因为我实在不习惯跟人这么接近。   “某游学列国,也曾受教于稷下。尝听闻宋钘子、尹文子传说墨义,有惑于心,敢请教夫子。”梁成道。   “疑义相与析,请先生指教。”我道。   “墨氏以为天之有志,兼爱天下百姓。鬼神有灵,于人间之事会赏善罚暴。”梁成道,“那为何不义之君仍坐高堂,锦衣玉食。行善之人遭逢天灾人祸,辗转沟壑?”   我闭上眼睛,深口气。这个问题的确是墨学的最大软肋。墨家门徒大多都是没读过什么书的劳动人民,所以跟他们讲鬼神天命一套很受用。一旦要往高处走,就面临着当前最流行的朴素唯物主义思潮的重重质疑,并且面临无数反例的驳斥。   比如我自己,可以用家破人亡来形容了,难道真的做了罪不可恕的事?再说赵成李兑,明明是乱臣贼子,现在却是救国的忠臣,天命就是这样的么?鬼神又在哪里?如何才能成为鬼神?被供奉在太庙里的简襄列祖,他们的魂灵还不能成为鬼神么?他们又在何处看着自己的世孙遭受浊辱?   如果用佛教的因果轮回,业力随身,转世不灭体系倒是可以诡辩过去。不过我觉得那种愚昧的思想恐怕对民族精神伤害更大。看看佛教的发源地两千年后的模样,我甚至不希望佛教有传到这片土地上的一天。   如果我今天不能回答这个问题,恐怕身边的这六个人都会抛弃我。因为他们追随我的根由在于对墨学的信仰,如果我不能证明自己的墨学修养,自然也就没有资格成为他们的引路人。   “善恶之报,如影随形。”我虽然不认同,但还是得本着墨义说道,“鄙人读《左传》,有郑伯曰:多行不义必自毙。故而知道此时不罚,只是待其自毙。及至其自毙,也是天罚。又尝闻孟轲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云云。故而知道一时磨难,也是天赐之赏。”   “再请问夫子,”梁成显然不够满意,“为何又有洪涝天灾,地动山摇?如果是罚罪,为什么侯王有罪而万民遭殃呢?”   我微笑道:“谁跟你说罚的是侯王之罪?”   “不是么?”梁成惊讶道,“宋钘子和尹文子都说那是上天对不义之君的惩罚警示。”   “固然如此。”我道,“但是那些因此而死,流离失所之人,也是有罪。”   “那些无辜之人罪在何处?”梁成追问。    星火燎原 第10章 第九十三 共济(一)   “若是明知君侯不义,只知道托付天罚而坐视,任由其鱼肉,如此正是纵容不义,乃是比君侯之不义更大的不义!”我转而对六人道,“故而禽子要我墨徒要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惩恶制暴,不落人后。”六人俯首拜答。   梁惠显然不认同,继续发问道:“君侯不义,必然有残虐酷民之行,使得人生死两隔,家破人亡。百姓坐视,只是因为胆怯,又力所不逮,为何反而罪更大呢?”   “你说是说君侯不义,害百姓而利一家。百姓不曾害人利己,反而罪大,没有道理,是么?”我重新组织了一下语言,刚好也给自己思考的时间。   “正是此意。”   “非也!”我振声道,“今有强人当市杀人越货,而其邻人不闻不问,皆惧怕强人手里的刀剑,使得强人满载而去。后来呢?”   众人一脸迷茫。   “后来那个强人必定觉得这是生财之道,反正面对的只是敢怒而不敢言更不敢动手的懦夫,他就会再犯这种罪过。非但他一个人,其他心存恶念的人也会起来效仿,最后就是强盗遍野,民生困顿。”我停了停,又道,“现在你们怎么看?是杀一人罪大,还是让天下盗贼横行罪大?”   见梁氏兄妹陷入沉思,我又道:“天命也好,鬼神也好,都只能在冥冥中作为,他们以天下为私,故而无私,非人力可求、可拒。子墨子强调天命鬼神,乃是让智者有所依止,愚者有所敬畏,强者有所忌惮,弱者有所仰仗。有依止则信念坚定,有敬畏则有所不为。有忌惮方能制心中恶暴,有仰仗方能弘扬大义。”   “谢夫子开示!”南郭淇率先拜倒,也不知道他听懂了多少。   “再敢问夫子,墨子谓:‘人不分幼长贵贱,皆天之臣也’,然则人有智愚之分,德有贤与不肖之别,为何都是天之臣?既然为天之臣,司命何以差别如此之大?”梁成貌似钻研过墨学,张口就能原文引用。不过他盯着《天命》篇问,显然是读到这里而产生了疑惑,最终没有投身墨门。   “天之臣远不同于王侯之臣。”我道,“王侯之臣必有品秩高下,必有薪俸多寡,必有分职别司。而天之臣则不然。天之臣无高下品秩,无分管职分,唯有八个字:‘天赋之权’,‘替天行道’。”   “何谓天赋之权?又替天行何道?”   “生生!”   天道贵生。   人人生来有生存下去的权力,这就是最基本的人权。人要生存,势必面临资源的争夺,这时候要秉持的“道”也是“生”!要让别人足够生存,要让自然界能够滋生出自己为了生存而掠夺的资源。   “这也是子墨子提出‘节用’的缘故。”我环顾一周,对梁成道,“圣人立言,必循环互证,前后呼应,只钻一篇一句,则失了统观之大义啊!”   梁成满面通红,双手撑地,激动道:“今日之前,某就如山径之蹊间,久而不用,茅塞之矣。今日听闻夫子‘生生’之论,方才顿开!”梁成激动道,“成愿追随夫子,求夫子收入门墙。”   这个啊,我心理压力很大啊!   庄子让我找南郭子淇,其实只是帮我找了个“身体”。我称墨子为“子墨子”,开始是套近乎,现在听起来就有些变味了——只有得了师承,才在先师的尊号前再加一个“子”。我一个没有得墨家传承的人,说穿了就是个“伪墨”,再开门收徒就有些无耻了。   说来这也不是我故意的,道家之说是根本之学,有了那个底子再去读别家的学说,都可以深入浅出,自圆其说。就像有小无相神功打底,用什么招式就是什么招式,谁都看不出真伪来。   不过想想现在墨学败落,我要是以墨者的身份广开门墙,子墨子的在天之灵也会很欣慰吧!   应该会吧?   墨先生,我只是随便问问,您不用亲自来跟我说。   听到梁成要求入门学习墨学,梁惠有些着急,这从她局促不安的表情和小动作上就能看出来。她没有直接劝她哥哥,而是对我们的苦守墨律提出了质疑。当今的墨家学者早就已经不再像墨子那样一副贱人的装束,他们乘高车,衣着锦缎,脚踏丝履,只要不蓄养歌姬乐女就已经算是很清正的墨者。   “那是自欺欺人。”我毫不客气道,“所谓居移气,养移体。居于高楼广厦之中,其气质自然会雍容。得嘉柔甘饴之供养,其身体自然美丽。以雍容美丽出入朝堂则可,却如何深入下里乡人之间?我墨学是天下人之学,由贱而贵,由下而上,由江湖而庙堂。贱、下乃我墨学之根本,他们此举自断根源,岂非子墨子所谓‘本末倒置’乎?”   墨子是反对性善性恶之论的,强调后天环境对人的影响,最著名的比喻就是白丝入墨则墨,入黄则黄。   “那……兄长,你要入墨门,岂不是也要断发短衣?”梁惠夸张地做出惊恐之情,“嫂嫂在家可怎么办?”   梁成慷慨激昂道:“为兄束发读书,为的就是通古今之变,究天人之际,如今得遇大贤,岂能错过?”   梁惠正要再说,我已经抢先道:“君子此言差矣。”   梁成一脸迷茫,道:“在下一心至于学不对么?”   “鄙人对此有些许浅见,愿与君子切磋。”老实说,这么谦虚让我有些疲惫,不过墨者的萌芽刚刚破土,我现在这个角色的一言一行都会变成日后墨徒的行为准则。我敢说一句脏话,他们就敢杀人放火。   我道:“学只是手段,并非目的,为学而学,无非人身书匮,于世无益,于己无补。”   “呃……”梁成语噎,道,“夫子所言有理。敢问夫子为何而学?”   我仰头看天,吸了口气。见所有人都默默看着我,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方才一字一字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梁成的脸瞬间通红,激动道:“先生一语,道破成多年迷茫!成游走列国,所见高士大贤无不是亟亟与朝堂,愿得诸侯采纳其学,却无一个有像先生这般胸襟的!成,但愿断发追随先生!”   “慢!”我叫停道,“子墨子所倡的‘兼爱’常被儒生非难,你们知道为什么?”   他们想了想,滦平道:“可是因为兼爱天下之难?”   “不错,而且子墨子曾说‘虽有贤君,不爱无功之臣;虽有慈父,不爱无益之子’,故而我知道子墨子是承认人的私心的。”我道,“既然有私心,就难免亲其亲,如此当然谈不上兼爱。”   墨子的兼爱理论听着挺美,但他否认了“爱有等差”,这在我道家看来是不明智的。万事万物有其共性,也有其异性,正因为有其异性而变得灿烂多彩,丰富多姿。片面强调共性,那是抹灭天性,背道而驰。   “我多年求学,几经思索,总算对子墨子的遗义有了些许感悟。”其实我是半分钟前才在思索这个问题,“爱虽无等差,人却有等差。人与人不同,故而兼爱之行也就不同。”   “夫子的意思是……”   “之前墨者强调兼爱,却没想过人之不同。要老虎食菜,可能么?”我道,“所以我们墨者应当视人而论,由己身而其家,由其邻而其乡,由其乡而其国,由其国而达于天下。”   众人纷纷点头。   我说,你们是不是应该做点笔记?哥连张横渠的“四句教”都走私过来了,你们不记下来万一忘记了怎么办!   “成明白夫子的意思了!”梁成道,“我这就回家去,散尽家财,扶贫济弱!”   “君子又差矣。”我摇头叹道。   “敢问夫子,这不是墨者所提倡的不蓄私财么?”梁成疑惑道。   “言语有因,动静随时。”我道,“当年禽子作‘墨律’约束墨徒,是因为那些墨徒已经有了坚定的信仰,斧钺加诸身而不避,赴汤蹈火只为天下生民。这样的人,私产对他们而言只是累赘,所以禽子定下这条墨律并非约束他们,而是告诉其他墨门学者,本学之中有这样的表率。”   “哦……”梁成虽然应着,脸上的神情却表明其内心疑惑依旧。   我道:“故而修学也有递进,不必一开始就以贤人的标准要求自己,这样只会疲惫了修学之心。而且扶贫济弱终究是以杯水救车薪之火也。”   “那学生该怎么做呢?”   “救急不救贫!”我道,“而且不能只有你救,你要广邀乡里,同舟共济。”   “同舟共济?”   “孙子曾说过:吴人和越人是世仇,但当他们同舟而济,遇大风来袭,互相之间的救助就如左右手一般。”我笑着解释道,“你回到乡里,应当视各家情况而让人互相救济,并非一味牺牲自己。譬如某家走水,屋舍焚尽。你固然有力庇护其家,为其另起新屋,但更好的办法是让邻人中有钱者出钱,有力者出力,各视其所能,量力而行。如此人不领私家之恩而承众人之公情,推而广之,自然守望相助,群策群力。废私恩存公情,于一乡,则一乡兼爱;于一国,则一国兼爱;于天下,则天下兼爱可得矣!”    星火燎原 第11章 第九十四章 共济(二)   梁惠跳了起来,忘了掩饰声音,露出尖锐的女声叫道:“夫子所言甚是!听够了那些高士的夸夸其谈,今日才知道世上贤者是如何用心!惠这就将夫子所言誊抄出来,敢问夫子,能否传于世?”   “自然可以。”我笑道,“只是今日咱们初相逢,君子问之也杂,仆答之也简,不敢称教育,敢请君子以‘墨氏杂说’为篇名。”   梁惠强抑兴奋道:“谨诺!”说罢便跑向行囊,取了笔墨简牍,伏案作书。   六人之中滦平的文字最好,当下也凭着回忆写了下来。我本来想自己写的,却又想一旦开了这个口子,日后就成了必须完成的功课,还是述而不作吧。我的《狐子》一书还没时间写呢,先不忙挖新坑。   走了一整天,又说了这么多话,我的精神肉体都疲惫到了极点,勉强跟他们扯了几句,喝了口水,铺开席子睡觉了。等我一觉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因为疲惫反而睡眠质量更好,睡得时间不长,精神和身体都恢复到了巅峰状态。我轻轻走到门外,九月的晨风中带着香甜的气味。   做了一套导引术活动开筋骨,我便打了一桶水准备洗漱一下。刚把水桶从井里拎出来,就看到一个巨大的身影朝我扑了过来。   是南郭淇。   吓我一跳。   “放着我来!”南郭淇大声喊道,几乎震得屋舍都倒塌了。   南郭淇抢过水桶,单手提着水桶两步走到水缸前,哗啦一声全倒进缸里。被他动静吵醒的墨者纷纷走了出来,见到我之后神情俱是一振,齐声道:“夫子早安!”   “那个……入我墨社皆为兄弟,不敢当夫子了。”我挥了挥手道。   话虽如此,不过心里还是很高兴的,不枉费昨晚说了那么多。   “我等虽然自命愿为墨义赴汤蹈火,但是智所不达,多亏了夫子教诲,我们才知道子墨子先师的本义。”滦平道,“我等皆愿拜夫子为师,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我等谨立誓:当追随夫子,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南郭淇的声音在众人之中最大,连邮丞都惊动了,更别提那对兄妹。   梁成跑到门口,见六人跪在天井,已经宣誓完毕,欲言又止。我笑道:“大家有这个信念是最好的,不过不是追随某位夫子,而是追随墨义。”我也跪倒在地,举起右手,手心朝外,肃穆道:“我等谨立誓言。”   梁成梁惠也跟着跪了下来,跟着六人重复我的誓言。   “此生当诚奉墨义,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我一句一停,好让他们跟着立誓。立誓完毕之后,我起身将他们一一扶起,八人之中有好几个都已经眼眶含泪,只是没有哭出来。扶到梁成时,我道:“并非断发褐衣才是墨者,墨义比之衣着更为重要。说来,鄙人也是近日才断发衣褐的。”   梁成重重点了点头,道:“我兄弟已经商量过了,由舍弟先回家报平安,成跟随先生,学习墨义。”   我点了点头。南郭淇却道:“夫子,他不作墨者打扮,会否让人以为我们言行不一?”   “子淇,”我道,“何必畏惧人言呢?只要我们自身端洁,不用怕人误解。而且谁说墨学的追随者就不能是富家子弟,就不能是公侯王者?要看的不是外在,而是有没有一颗墨者之心。”   “夫子教训的是!”南郭子淇垂头应道。   “现今已经久不闻墨社之名,”我叹道,“不过考究先师立社本义,我们几个也算是坚定的墨徒,可以结社。刚才既然已经向天盟誓,就作为咱们的结社之辞吧。”   众人面露喜色,滦平道:“夫子,既然结社,便当有钜子,我们推举你为我们的钜子!”   “弟子以为不可!”突然一个声音从人群中冒了出来。   众人怒目望向一个面目漆黑的中年。他年纪约有四十余岁,是南郭子淇认可的五位墨者之一。我平淡地看着他,等他继续说下去。这位名叫周昌的中年人曾做过市吏,负责收取商税。这次听说要一起去齐国,宣扬墨义,他二话不说就辞职不干了。   周昌浑然不觉自己被人敌视,上前一步道:“夫子,我以为就我们几个推举夫子为钜子,实在太过儿戏。钜子是天下墨徒的首脑!只有等我们辅助夫子将墨学传播到了天下,让世人知道夫子大贤,那时候再推举夫子为钜子才没人敢笑。”   周昌这么一说,其他人倒也有点头的。就和新娘子一样,谁不想自己的婚礼是天下最风光的?就算新娘不想,新娘家里人还想呢!   我道:“周昌此言在理。不过我不当钜子并非怕人嘲笑,而是现在我们诚如井下之蛙,举头只看到井口大小的天空,谁说天下没有真正深明墨义的大贤呢?与其到时候让贤,不如虚位以待,只要有大功于墨社,将墨义大行于天下的人,都可以被推举为钜子。”   “敬诺!”众人答道。   我不得不承认,虽然一直觉得大学四年有种被上的感觉,但走到社会之后还是发现自己的思维方式被改变了。在人的黄金年龄产生的变动,足以影响人的一生,甚至下一生。作为一个有制度癖的人,我在这个当前只有六个人的小团队里,制定了墨社的戒律和纲领:赏善罚暴。   墨社从最早诞生就不是一个学术团队,而是一个类似欧洲中世纪圣殿骑士团似的军事组织。吴起在魏国禁墨的时候还用不着动用国家军队,只要发布诏令就行了。等他到了楚国,墨社已经发展到了能够和国家军队抗衡的地步。我愿意借墨家之势再起,看中的也是“墨社”这块金字招牌。   虽然我希望墨社能够在我手里振兴,但我还是把赏善罚暴的权力局限在了墨门内部。否则这个社会很容易就变成暴民社会,到处都会有人打着墨社的旗号行不法之事。   吃过了朝食,梁惠带着一部分仆从坐车回大梁,梁成跟着我们继续东进。交流之后才知道,他们兄弟俩正是刚从齐国回魏国,在稷下学宫也有些熟人,刚好能够做我们的向导。   上了路,梁成不肯自己坐车,一定要我坐。我坚决拒绝,他便让人把行李都堆在车上,自己也跟了我走路。丝履虽然穿着舒服,但是不能赶路,没走多久就磨破了,非但脚疼而且心疼。梁氏在魏国贩盐,不在乎一双两双丝履,对他来说脚疼才是最重要的。   作为富某代,能有这样的姿态已经很不容易了。于是我说:“你上车去休息一下吧,今晚讲完课,你还得熬夜把我说的东西记录下来。”众人也纷纷附和,梁成这才满脸通红的登上车。   我要以身作则,只好一步步在下面走,一路上感谢师父在山里对我的磨练,否则光是这赶路就能要了我的小命。不过看起来走路还是很有健身作用的,走了五天之后,我们路过了桂陵古战场,又穿过了酸枣、煮枣这些名字跟枣有关却不产枣的地方,一直到达濮阳。    星火燎原 第12章 第九十五章 共济(三)   濮阳是卫国的都城,也是卫国唯一的城市。对于这个国家我并不是很熟,只是听师父说过它的大概历史。它是姬姓之国,开国始祖为康叔,最早定都在商朝的首都朝歌,属于武王封建的最早一批侯国,地位高崇。在最近一批诸侯称王运动中,卫候反而自己去掉了侯爵的称号,贬成了君,只有这么一座城池。   孔子周游列国十四年,在卫国呆了十年。用他的话来说,卫国多君子。像柳下惠、子路都是卫国人。不过我觉得卫国的风水好是因为吴起、商鞅都出生在卫国。开始我只是想避开宋国,没想到居然一路走到了卫国。   连走了五天之后,我已经精疲力竭,南郭子淇他们倒是依旧精神抖擞,谋划着接下来是北走马陵还是南下陶邑。于是我道:“濮阳也是中原大都,我们应当在这里留上几日,传播墨义。”   子淇梁成等人纷纷称是,然后提出了一个让我很头疼的问题:“我们该如何讲学呢?”   我没有讲学经验,听说过的名人跑到某国,其国君就会出面组织士大夫来听这位名人讲学。或者是有名望的封君贵族,资助学者在某地进行讲学、辩论。像我这样毫无声望可言,又不能大手大脚花钱做宣传的墨家学者,要想开公开课是很苦恼的。   “先洗洗睡吧,明天自然就有办法了。”我实在是太累了,决定将这个任务放到明天。   本来只是推脱之词,谁知道当天晚上我居然做了个梦。我梦到自己身处一片旷野之中,带着一群孩子放风筝。我从来不相信鬼神托梦之说,但是这个梦实在太真实了。我醒来时精神气爽,就像没睡过一样,梦中的情形历历在目。原本没有答案的事,居然在梦里给我找到了答案。   我坐起身,身边的南郭淇迷迷糊糊也跟着坐了起来,连眼睛都没睁开。我心中感动,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有件事要交给你去做。”   南郭淇如同电击一样跳了起来,道:“夫子请说。”   我要六个大小一样的小碗,其中一个装满油,另外五个装满草木灰。这些东西并不能难找,只是油脂有些费钱而已。好在有梁成在,钱已经不是问题了。看着南郭淇跑出去,我又摇醒了滦平,让他准备笔墨和竹简,我要著作。   这篇著作也是受后世《三字经》的启发,一切都要从娃娃抓起,墨学也是一样。在这么个知识垄断的时代,如果有一本启蒙读物流传在平民阶层,将会发生什么变化呢?这已经脱离了我的预知范围,但是直觉上对后世的影响绝对不会小。   滦平给我准备好了笔墨,几个人就被我打发去找细竹竿。梁成没有跟他们一起去,作为金主,大家对他都保持着一定的蓉蓉。不过我不对他呼来唤去是因为我是墨者,要和蔼亲善,而不是因为他有钱。   “人之初,性本纯,染于苍,入于黄。   士有学,行为本,战虽阵,勇是根。   安与危,相互示,俭能昌,淫必亡。   兼相爱,天下治,交相利,天下富。   若亲友,财当分,力相助,道相劝。   言必信,行必果,志气强,智慧达。   爱人者,人桓爱,利人者,众皆利。   ……”   我提笔写着,开始脑子里还有后世《三字经》的影子,谁知写了几行之后如有神助,落笔成文,脑子里所读的《墨子》经文如同活了一般,排着队往外跳。不一时就写下了三百字的《墨文鞭影》。   我一边写,梁成就在一边读,读到“众皆利”一句时,他也按捺不住了,翻出笔墨简牍开始誊抄。他写字比我快些,我刚写完没多久,他也抄得差不多了。两人拿着新鲜出炉的《墨文鞭影》又诵读了一遍,改了几个字,相视一笑。   “读起来真是朗朗上口,夫子怎么想到以三字为一句的?”梁成捧着《墨文鞭影》爱不释手。   我只道:“幼儿气短,句子太长读起来累。三字一换气,也不伤身体。”   梁成又读了一遍,抬头问道:“夫子,‘言三表,本原用’,这句话成也听宋钘子、尹文子说过,只是两人所言皆有些模糊。”   嗯,恐怕墨子自己都只是一个朦胧的概念。这六字出自《墨子》中的《非命》篇。原文是说“言必有三表”,直白讲就是如何验证一门学说是否好坏呢?首先要看本,看先圣先王是否有用过,寻找成功或者失败的案例。其次要“原”,也就是考察今时今日的具体情况,看能否适用。最后要“用”,就是放到实践中检验真理。   话说得很清楚,但是在墨子死后,三表之说就变得离谱了。首先是上古案例难考,其次是当今国情难以具体分析,第三就是缺乏实践机会。而墨学论辩派在与人辩论的时候依旧采用这种朴素三段论的手法,却因为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所以有时候很锋利,有时候很悲催。   我知道自己的哲学水准未必比这个时代的专职思想家高多少,只是胜在有后世三千年的积淀,眼界稍微开阔些。有些东西虽然不知道运算过程,但是可以根据标准答案逆推。于是我将“本原用”发展成了大前提、小前提和结论。   悲催的是,自然科学只要把东西拿出来,原理说清楚,别人就算不懂也会很崇拜地说:“哇!好厉害!”但是社会科学一旦抛出一点新东西,就面临着整个体系的牵扯。听不懂很正常,一些人听不懂就嗤之以鼻,另一些人听不懂就打破砂锅问到底。   梁成就是后一种人。我举了几个实例之后,终于还是将“概念”这个概念引了出来。有了概念就得讲内涵和外延,有了内涵和外延就可以区别大项和小项。有了这些基本要素,直言三段论才算构建完成。   即便是两千五百年后的法学院里,这些内容都要讲两个课时。   我居然一天就讲完了!   一天啊!   我讲的时候天才刚亮,还不到吃朝食的时候。等我讲完,外面的仆从已经在问梁成是否把晚餐送进来。   我口干舌燥道:“还有什么问题么?”   众人满心喜悦者有之,云里雾里者有之,茫然不解者有之……我喝了口水:“这个一定要学会,对于日后学习墨术很重要。”   “夫子,这个有什么用?”南郭淇道。   “这叫推理。”我道,“有时候人的思路并非你想象得那么坚韧和清晰,用这种方法来保证自己所做出的结论是对的。比如赵人公孙龙所谓的‘白马非马’,居然有人还跟他诡辩,其实用这个三段论就很容易击溃他了。”说完我就后悔了,公孙龙现在应该还没有提出这个著名的论题。   好在这里没人知道。   “首先定下马这一概念,”梁成喃喃道,“四足善跑,可驮物大兽,白马是符合这个概念的小项。所以白马是马。”   看着一个身穿深衣梳着发髻带着纶巾的中年人,一个人若有所思吐出两千年后的学术术语……我觉得很不和谐。   “大前提必须正确,概念一定要清晰。”我道,“若是四足善跑可驮物的大兽就是马,那么牛怎么算呢?所以墨者非但要精于心术,还要博物啊!”   “请教夫子,那么概念如何清晰呢?”   “取其根本而分门别类。”我有些头痛了,莫非要还要讲“分类学”和“本质论”么?   好在众人只是不求甚解地“哦”了一声,我趁机宣布开饭。   吃饭的时候大家讨论起了《墨文鞭影》,我总算松了口气,随后便发现了一个更大的问题。    星火燎原 第13章 第九十六章 共济(四)   我原本指望的墨社骨干,不识字也就算了,就连墨学的基础知识都不知道!不是说文化口口相传么?他们不知道墨家宗旨,怎会有这么坚定的信念,背井离乡前往一个遥远陌生的国度啊!相比之下,梁成比他们更像墨学门人。   我摇了摇头,花了一个晚上的时间将三百字的《墨文鞭影》讲解了一遍。好在这些内容都是最基本的内容,我也不指望他们举一反三,所以进度还算可以。这一晚上的教学之后,我意外地发现秦棣有很不错的记忆力。   他是南郭子淇的表弟,平时也不怎么说话——其实我觉得他们六个都没什么话。传说话少的人意志坚定,从他们身上看来倒是真的。   在我讲完了一遍《墨文鞭影》之后,秦棣虽然没有全部听懂,有些地方也不能融会贯通,但是已经可以一字不错地背出来了。有这样的资质学东西总是占很大的便宜,一般有两类人能有这样的天赋。一类是在大脑发育过程中大量记忆,刺激大脑,从而达到过目不忘的本领。还有一类是心里不装事,大脑发育成熟之后一直处于休息状态……我是前者,秦棣是后者。   总之,人各有所长,起码明天有人去诱拐小朋友了。   诱拐小朋友还需要一样法宝——泡泡。   见过很多穿越众用肥皂起家,虽然是个技术水平的确很低,只要喜欢玩DIY的人都可以做到,不过我可不相信在战国时代能搞大规模的肥皂生产。这个时代的油脂太贵!   我不计成本搞这个东西的目的不是拿去卖,而是为了弄点泡泡出来。从我记事开始,小朋友拿着泡泡棒到处吹泡泡就是一门经久不衰的游戏,   花了一个早上的时间,除了缺乏高浓度酒精使得脂容率过低,其他都还算成功。中午的时候,盐水槽里的肥皂基本析出。从外观上看,因为无法过滤出干净的碱水溶液,所以里面还夹杂着大量的草木灰,不过我只要能吹出泡泡就可以了。   滦平取来了麦管。   我悲剧的发现,肥皂的清洁能力还算可以,问题就是——不起泡啊!   好吧,老天,你赢了!   哥还有后招!   风筝!   墨子用了三年的时间做了一架木鹞,飞了一天就坏了。看上去很丢人,实际上却是人类文明史上很重要的一步,丫发现了空气流动产生的浮力!咳咳,我激动了,还好这话没说出口,只是心里感叹一下。   后来鲁班用竹子加以改进,可以在天上飞三天,还用它去窥伺宋城。我很好奇木鸢怎么当无人侦察机用……难道鲁班还顺便发明了高空摄像头?当然,也可能是鲁班做的风筝上画了两个大眼睛,所以宋国人以为是鲁班用这东西在偷窥他们。   从他们两位之后,一直到南北朝,风筝才再次进入人们的视野。现在做风筝,就是布面材料不太好找,而且成本高,因为没有纸。   说起来我重生战国这么二十年,无论是生活还是学习,都深深体会到了没有纸的痛苦,但从未想过自己去研究一下造纸术。直到今天要做风筝,我才有了找地方研发造纸术的念头。   万幸的是我们虽然没有纸,但有绸缎。中国到底是丝绸之国,听说清末用绸缎制造了热气球,所以我裁剪几块出来做风筝也没有什么问题吧。如果鲁班做的也是风筝,那我可以保证我的比他飞得久——从小我就自己做风筝。   当然是上辈子。   不知道是线的问题还是面子的问题,抑或是骨架的问题,反正这次做的风筝给我一种怪怪的感觉。虽然能飞,但是飞得很晦涩……好吧,我不知道如何解释“飞得晦涩”,那只是一种自我感觉,总之我觉得没有以前放风筝那么好玩。于是我把风筝的控制权交给了周昌,周昌万分郑重地接过线轴,满脸肃穆地放着风筝。   你们都想憋死我是吧!   原本只是想诱拐小朋友来放风筝的活动,结果变成了万人空巷来观摩木鹞。小朋友都被大人关在了家里,生怕人多的地方被坏蛋拐走。我无奈的被人群湮没,不知不觉地被挤到了外围,索性回城里的馆舍。   梁成坐在车上,冲我挥手喊道:“夫子!”   你是要我过去么?到底谁是夫子?   梁成跳下车,朝我跑了过来,兴奋道:“夫子,真的飞起来了!”   我淡淡道:“这有什么奇怪的么?”   梁成的兴奋被我一盆冷水浇灭了,道:“夫子不是很高兴?”   “当然。”我道,“这些人只是觉得稀奇,却没想过为什么木鹞能飞上天。只是愉悦一时,而不愿深入去探究表象之下的道理。你觉得我看了能高兴么?”   梁成的笑意消退了,一脸崇敬道:“原来这就是夫子说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吧。”   我不置可否。   看来只有最古老的笨办法了。   当天晚上吃饭的时候,谁都没有敢说话,因为我板着脸一句话都没说。今天给他们布置的功课是背《墨文鞭影》,通篇一共才三百字,至于这么哭丧着脸么?不过明天的功课可能让他们有些尴尬,这些堂堂墨者,都得拿着拨浪鼓走街串巷高声诵读《墨文鞭影》。   “我不去是因为我要接见卫世子安,或者你们谁跟我换?”我没有用夫子的权威去压他们,信服比权威更有力。   他们当然不想接见卫国世子。卫国再不济,也是一方诸侯,见这种国家高层人物对于他们来说似乎有些恐惧。我倒是无所谓,跟诸侯打交道是必须的,一来可以扬名,二来这些诸侯会给我一些赞助。作为法家门徒只需要找工作,不需要拉赞助,但是墨家门徒做实验,出设计,都得花钱,所以赞助商是必不可少的。   不过卫国这么穷,我真不好意思拿他多少钱。   “黄金十镒,白璧十双,丝绸百匹,高车两乘。”我拿了礼单,暗道:这大概是史上最贵的风筝了吧。   事实上卫安还没有想到我会将那么宝贵的风筝送给他,他来这里见我,只是想见见传说中墨翟的学生。真是混乱,我出生的时候墨子都已经死了快一百年了,怎么可能是墨子的亲传弟子呢?但是街头都这么说,这则谣言一夜传遍整个濮阳。   卫安年纪比我大很多,已经快四十了。今年是卫君四十年,这孩子是在卫君初登基的时候生的,做了将近四十年的世子。听说他爹的身体还很硬朗。   “没想到子燎子如此年轻。”他说。   你丫知道我是独子么?就敢叫我子燎。   我没说话,淡定地看着他。   “咳咳,其实只是想一睹贤者风采,是安冒昧了。”卫安躬身拜了拜。做了四十年的老二,又摊上一个大智慧不明,小聪明过剩的老爹,他已经养成了这副小受的性格。   我深呼吸一口,提了提精神,道:“公子来见鄙人,想问卫国的前途吧。”   卫安腼腆一笑。我接着道:“但是公子自己也不觉得卫国还有什么前途,只想着如何在虎狼环绕之中保存祭祀,故而难以启齿。”卫安脸上一红,道:“子燎子果然是贤人。”   我望了望外面,道:“卫国现在独有濮阳,所处腹地,已经没有了争霸天下的资本。”这不是废话么?我快睡着了,居然把这废话说出口了……他居然还在一脸严肃地点头。我再次吸了口气,让精神振作起来:“不过要保全祭祀,未必是件难事。”   “请子燎子明示!”公子安道。   “于国内休养生息,宽政治,省刑罚。”我道,“这样百姓就不会造反,卫国就去了一大半的威胁。”   公子安略有所思。   “于国外,紧跟天命之主,到时候不失为楚子故事。”虽然后世的历史书里说周文周武二王吊民伐罪,以百里西岐王于天下。实际上当时是数个部落联盟一起推翻的商朝,其中之一就是楚国。后来周武王封了楚国为子爵之国,楚国不服,所以自命为王,与周分庭抗礼。列国称楚君为楚子就是这个道理。   公子安也来了精神,道:“子燎子以为,谁才是天命之主呢?”   “现在看下来,秦若不改其法,则秦。赵若能大用狐婴子,则赵。”我道。   公子安愣了愣,问道:“子燎子说的可是任过大司寇的狐婴子?”我点头道:“虽然与狐子道不同难以相谋,然则他才是国士无双啊!”既然穿了马甲,我也就不觉得这么夸自己很无耻了。所谓花花轿子人抬人,我夸“别人”总没人能说我什么。一旦那人寻找实例反驳我,就成了背后诋毁别人的小人。   因为——   “狐婴子不是被赵王赐死了么?”公子安疑惑道。    星火燎原 第14章 第九十七章 共济会(一)   “呃?”我也惊讶了。被赵王赐死?这消息是怎么传的呢?   “先生不知道么?”公子安来了精神,对比之下刚才他好像也是快睡着了,“赵国在前两个月举行沙丘大朝,安阳君谋反被诛。狐婴因与之同谋,被赵王赐死,因其有功国家方才放过了他的家眷。”   “这是讹传。”我斩钉截铁道。   “哦?莫非狐婴真是被一头妖怪叼走了?”公子安顿时来了精神,“只是我有些不信,沙丘又不是蛮荒之地,怎么会有三人高的猿猴呢!”   “这也是讹传!”我一头冷汗,“狐婴没有死。”   “啊?”公子安道,“但是……”   我打断他胡扯,道:“鄙人在大梁时曾与他相遇,只是他双目已瞎,不能视物,变得有些愤世嫉俗。”说罢,我将“忠贞狐婴版”的沙丘之变告诉了公子安,只是说狐婴的眼睛是公子成毒瞎的,没有提起苏西的事。   想到苏西,不由心头一痛。这些天总是累得精疲力竭,都没有时间想她,她这是在向我撒娇了。   “狐婴以九尾白狐为信,誓言要清君侧,正社稷呢。”我说。   “原来如此!”公子安拍案而起,吓了我一跳。他突然又沉坐下来,道:“不过我听说狐婴是赵主父一手提拔,但是主父身死沙丘,他还能东山再起么?”   “什么!”我惊讶得声音都变了,蓦然发现自己竟然站在席子上,连忙坐下道,“你说赵主父身死沙丘?”   “是啊,赵国已经正式发了告哀公牒,我们还派出致哀使去了邯郸。”公子安低缓道,他一定是在看我的反应。   “若真是如此,”我冷笑道,“狐婴就是化作厉鬼,也不会放过那些逆臣贼子。”   “夫子,若是这么说起来……前几日国中流行一则传说。”公子安面露惊恐之色,压低声音道,“说是有一只九尾白狐在野外鸣嚎,大如牛犊,尾长三丈,叫得就和婴儿一般!先生以为狐婴会否在我卫国?”   ……尼玛这是什么和什么?   我是灵光一闪才想到了九尾狐,不可否认某部东瀛漫画对我强烈暗示。我浑然忘记了在这个刚刚结束人神杂处的时代,妖怪奇兽还没有完全从人们的生活中退去,它们偶尔也会作为某种预兆出现一下。九尾狐基本都是不好的预兆,因为人们把毁灭商朝的妲己视作九尾狐的化身。   不过好处就在于现在这个时代没有成体系的神话故事,也没有确凿的物化定义。虽然有传说九尾狐吃人,但是在一个信息不畅的时代,传说普及速度也十分缓慢,绝大部分人是不知道的。就连麒麟都会在田野被百姓扔石头,只有孔子一个人认出来而已。   这就意味着……   我可以做那个下定义的人。   “非也!”我道,“公子不知道九尾狐么?当年大禹来到涂山,遇见一只九尾白狐,并听见涂山人歌唱道:‘绥绥白狐,庞庞九尾。’涂人又告诉大禹,如果在这里成家成室,就会子孙昌盛,终究占据天下。于是大禹便娶了涂山氏的女儿,叫做女娇。”   公子安面露疑色,道:“那九尾白狐出现在卫国到底是吉是凶呢?”   怎么会有这么冥顽的人呢?我不是都说了么!   “公子,”我耐心道,“上古之时,东夷有黑齿国。由黑齿国往东,有青丘之国。青丘之国人食五谷,衣丝帛,与中国无异。九尾之狐就产自那里。只有王者之恩德及于禽兽,九尾狐才会现世。乃是天下太平之瑞。”   公子安放松下来,转而又面露遗憾之色,道:“可惜这天命之主不出于卫国。”   他倒是颇有自知之明。我点头道:“卫国自康叔立国以来至今已经八百岁了,即便彭祖都没有活这么久。公子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而且列国之中宗庙毁于异姓之手的诸侯不知凡几,卫国至今香火不绝,这还不是上天赐给卫国的祥瑞么?”   “先生此言有理,安敢请教先生,天命若是不曾确定,人力能否左右?”公子安问道。   照师父的说法,天命有常,不可能人力左右。不过墨子认为人只要行天道,就会得到赐福,这种逻辑也为后世“天人感应”做了铺垫。我略一思索,以墨子的思维方式告诉公子安:“民为天之臣,若是贤君所有的臣子都谏言行某事,贤君会执拗不行么?故而我知道,若是天下百姓另择命主的话,上天是会改变天命的。不过若是有哪位贤王能够德及禽兽,上天早就确定让他王于天下了,哪里还需要改变呢?”   “那我卫国是亲赵国还是秦国呢?”公子安问道。   我略一沉思,道:“鄙人所长在墨义,在墨术,不在天下之策。公子为什么不去问问那位白狐呢?”   “白狐?”公子安一愣,“先生是说问狐婴?可是某去何处寻他呢?”   “既然狐婴以白狐为信,公子为什么不由此入手呢?”我尽量都用疑问句式表达自己的意见,这样可以将对方的戒备降到最低,没想到用小号炒作大号是这么有趣的感觉。   公子安离去的时候显得很踌躇。我埋了伏笔之后也就没去管他,谁说想联系狐婴就一定能联系得到呢?现在狐婴的身份已经潜入了暗处,神秘的光环越多越好。   卫国储君送来的财物我都交给了梁成,梁成抵死不受。我只好拿出夫子的严厉态度,强迫他收下,并且“允许”他将这些财物用在宣扬墨义上。现在最大的宣传活动就是本夫子去齐国稷下学宫踢馆,所以他只要跟着我一路埋单就行了。   这样滦平的压力就小了,可以腾出时间和精力做一些小巧的木工活。为了给这些墨者讲力学,我需要大量的小模型。而且还要回忆初中时候的牛顿经典力学三大定律。虽然我想述而不作,但是墨子有多篇文章反对这种“非君子之道”,日后立书著说是必然的事。如果是思想著作,很容易被那帮闲得没事干的人找出马脚,所以专注技术层面,非但能博取眼球,还能掩饰思想。   真是个好主意。   滦平对于制作这些模型十分高兴,不厌其烦,我的要求越苛刻他越高兴——不过,初中物理力学实验的模型,能苛刻到哪里去呢……   公子安送了一套城外的别业给我,是个很开阔的庄园。里面有大片的田地和果园,只有三栋建筑。高台上是他去别业度假时用的宫殿,另外两处是佃农百工之人住的地方。我再三推辞不果,只好“借住”其中,因为我也需要一个开阔的地方进行讲学。   墨者走街串巷摇拨浪鼓大声背诵《墨文鞭影》,引来了很多关注。小朋友们果然觉得朗朗上口,如同童谣一般,一群一群跟在后面大声跟着诵读。周昌是市井出身,特意弄了些饴糖,等身后跟的人多了就分给孩子们吃。如此几天下来,周昌一个人就将整个濮阳的儿童纳入麾下了。   这些孩童自然不能只是这么粗放地散养,我让子淇他们一一登门,告诉那些孩子的父母,愿意免费让他们的读书。真正爽快答应下来的父母不多——首先,十来岁的孩子也可以为家里做很多事了。其次,战国乱世,人口买卖又都是合法的,谁能证明我们不是人贩子呢?   总算能够用上公子安了。   公子安做了四十年的世子,在国人中也算是熟人了。他出面担保我们这些墨者是贤人,国人都能相信。而且为了防止孩子的路上安全,他还特意派了侍卫沿途护送,加强城外警戒,开创了公办校车的先河。   至于家庭劳动,这不是“兼相爱,交相利”的社会实践么?每天下午放学之后,这些孩子就以街坊为单位,从一家干到另一家,干得十分欢快。   秦棣的记忆力好,但是悟性不高,所以成了初级班的班主任,教孩子们识字,略带讲道理。梁成学问最高,便由他讲解《墨子》,属于高级班。滦平上手工劳动课,做些木槌、木桶什么的,孩子的家长也喜闻乐见。南郭子淇上体育课,跟孩子们玩得很欢快。   若不是因为去稷下踢馆之后我还急着要赶回燕国开展布局,否则我还真的不介意在卫国常住。人们常常以郑、卫并举,说民风淫荡,切身居住下来卫国还是很有古君子之国的味道。   我耳目闭塞了整整一个月,十月的时候总算来了赵国的消息。他们都说,赵主父逃走了。我之前就知道许历肯定能成功。他是赵雍的短兵,跟着赵雍出生入死,怎么可能不效死力?不说他们经历了长久的针对性训练,沙丘每个狗洞都熟得如同自己家门,光是他们十个没有夜盲症的人,足以称得上是大开外挂了。   现在只希望他们没人受伤,至于赵雍去了哪里,大约是燕国吧,反正没死就行了。    星火燎原 第15章 第九十八章 共济会(二)   十月的第一个戊日,这天墨学不上课,让孩子们休息。包括我在内的墨者都要去城里工匠铺义务帮忙。这是滦平提出来的主意,大家都极力赞成。我本来就想去考察一下战国时代的手工业发展情况,也就没有反对。   去了之后才发现,匠人们能够做出后世惊叹的产品,但是没有体系。在秦国人已经使用流水线作业的时代,卫国的工匠铺还是家族性质的小作坊。出于自我保护的缘故,我们的义务帮忙并不成功,但是我无意间对滑轮组的改进却让我的名声彰显开去。   真是让人汗颜,我绝对没想到,在墨子时代就有定滑轮和动滑轮,但是一百年来都没有人把它们组合起来变成滑轮组。应用滑轮组之后,既能省力又能改变力的方向,尤其在起重工作上有很大的帮助。   墨者的名声还是很不错的。我无私贡献了滑轮组之后,濮阳的工匠们都知道我是个真正的墨者,家主们纷纷请我过去指点指点。   指点指点当然可以,但是指指点点就会让人讨厌了。尤其我的理科水平也就是初中程度,很多东西只有个模糊的概念,并不能落于实践。   比如打铁这回事,濮阳的技术还停留在春秋时的生铁冶炼上。我知道打铁时要减少碳含量才能炼出钢,但是具体怎么做就茫然无知了。   还有冷却,依稀记得冷水、热水、牲畜的尿液和油脂冷却出来的兵器质量各有不同,但是怎么个不同法我也不知道。如果现在就说出来,只能为别人做嫁衣了。而且卫国还可能因为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而受到牵连。   正因为我常去指点却又不指指点点,使得我的声誉日益隆重起来。城外别业的墨学渐渐有成年人来听讲。他们大多都是有基础的士人,或是在朝堂为官,或是在权贵门下为门客。我允许他们自称“墨学门人”,但是“墨者”这个称号只有加入了墨社的人才能用。   我暂时还不打算扩招墨社。   这些日子跟南郭子淇也聊过以前的墨社。据他这位墨社余孽说,一旦加入墨社就不能退出,否则就会被视作叛徒加以处死。这点和后世的黑社会很像。而且墨社中人都基本都是任侠之辈,拔剑杀人纯属家常便饭,所以剑术和体力都要好。   鉴于他说的两点,我正式创立了“共济会”。   共济会不收会费,会员标志为黑色腰带,其他装束不做要求,可以自称“墨徒”。墨徒家的大门上要标写:同舟共济、守望互助等等墨义文字。随时可以退出,不会受到墨家组织的打击报复。所有墨徒都有义务互相帮助,各尽其能。每一城都由墨徒推举一位会首,当有实在难办的事发生后,任何一名会众都可以向会首求助,由会首统筹安排。   “这就是一方有难,八方支援!”我说。   “请教夫子,那么会首该由谁来担当呢?”南郭淇问道。   “墨徒盟会!”   十月的濮阳已经降温了,草木略显枯黄,人们也换上了深色的深衣。不过正是深秋时节,卫国又是中原腹地,不像赵国那般在苦寒之地,所以艳阳之下还是有不少人本着郊游的想法来凑热闹。   第一届墨徒盟会就在濮阳城外不到二里的一片空旷平原上召开。此次会议由墨社组织,卫君赞助,卫世子安代表卫君出席大会。   会场布置很合墨家节用的号召,没有堆砌高台,只搭了一个临时性的木台,到时候拆了还可以作为他用。会场周围围了一圈幕布,这是大将军领兵在外驻扎幕府用的,不过估计卫国再也用不上了,所以拿出来借给我们。   周昌带着墨徒制作了五十面墨字大旗,杂色旗面上用黑布缝上满满的“墨”字。这些“墨”字是废弃的布条缝出来的,可谓节用的表率。同时我也必须感谢学生的家长,五十个“墨”字都是那些辛勤的母亲们在一日之余用针线缝补出来的,尤其是母亲们都不识字,只有让孩子写出个样子往上缝。   不得不废话一句,母亲们的手工很精湛,但是孩子们的书法课老师必须受到批评!   我来到会场的时候的确被震撼了一把。幕内满是腰缠黑带的墨徒,幕外也被围观的人重重拥挤,好像整个濮阳的人都出来参观这个墨徒盟会。我们没有打广告,只是走街串巷用拨浪鼓喊了几嗓子,居然有这么多人前来参与,可见老百姓的娱乐生活匮乏到了何等程度。   南郭淇突然放声大哭,泪流满面,引来许多好奇不解的目光。他边哭边抽泣道:“这么多年来,墨者终于又可以光明正大地聚众讲学,宣扬墨义了!”他这批墨者其实已经是墨侠的遗留,真正的墨义并没有听过多少,只是凭着对“天下大爱”的执着而在这条道路上摸索前行。他们听说过墨子时代的辉煌,听说过禽子时代的壮阔,但是自己却从未经历过那种“墨学半天下”的世代,反倒被视作社会不安定因素处处受到压制。   我拍了拍他的背,径自往木台走去。人群中看到我走在最前,一身墨者装束,自动分开一条路,用敬慕的目光看着我。我在邯郸承受过各种目光,惊叹、畏惧、憎恶……但还是第一次有这么多人尊敬我,爱慕我。这种温暖的力量似乎在融化我内心中的阴暗,让我的脚步变得轻快。   公子安已经到了,见我来了连忙起身,长揖作礼。我上前还礼,道:“恕罪,鄙人来迟了。”   “理所应当。”卫安躬身又回了半礼,作势请我登台。   我拾步踏上木梯,数着格数驱散心中的紧张。当我站在木台上的时候,背后一阵风响。回头一望,原来是一个巨硕的“墨”字大旗在我背后展开。随着大旗招展,人群中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鄙人回来了。”我向人群行礼,“鄙人带着墨义再次回到这片圣王所传的土地!”   刚刚安静下来的人群中再次沸腾起来。   我双手虚按,待下面的欢呼声渐渐平息,方才双手叠放在小腹。丹田发声,把自己的声音送到所有人的耳中。我开始讲述墨子所希望看到的世界,讲述墨子蓝图中的美好王国。那里,所有人都相亲相爱,守望互助。那里,所有人都各取所需,无有匮乏。那里,所有人都先人后己,共利天下。   “或许你们觉得天下战国纷乱,生灵涂炭,距离墨子说的天下遥遥无期。”我提高音量道,“但你们就是这万世太平的发端!你们就是为天下人带去义与爱的上天之使!”   等人群再次安静下来,我道:“所谓蛇无头不行,今日我们墨徒会盟于此,要选出一位德行兼备,愿意光大墨义,身体力行之君子,让他成为濮阳的共济会会首。他可以调配人力财力物力去救助受难的兄弟姐妹,这不仅仅是他的权柄!更是义之所在,务必而为的责任!他若是违背墨义,将受到更严厉的惩罚。若是一意孤行不知悔悟,我墨社墨者,虽九死也要将其绳之于墨法!”   “我们就选子燎子!”人群中有人呼喊道。   我压了压手:“承蒙错爱,只是鄙人的责任是周游列国,将墨义带到每个城池每个人身边。这会首庶务繁忙,要深入乡里,还是推举本地人为好。”说罢,我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卫安。   卫安倒也很激灵,当下起身,健步走上台,压住下面的嘈杂的议论声,道:“鄙人卫安,今日奉君父之命,见证墨徒会盟。”众人一见是卫国储君,纷纷安静下来。卫安又道:“想我君父,一生惟愿百姓安康,国泰民丰,苦于天下混乱,日夜太息。今日所见所闻,安深有感触。若是由一家亲而一闾亲,一乡爱而一国爱,这岂不是太平盛世之苗芽?安恳请夫子,”卫安竟然真的当着这么多国人的面在向我跪下,“求夫子收安为墨徒,今生今世,恪守墨法,崇奉墨义!”   我点了点头,朝南郭淇递了个颜色。南郭淇一脸明悟,当下去取了一条染成了黑色的麻布腰带,双手捧着送到台上。我双手接过腰带,朗声道:“我墨门以义立世,不拒贩夫走卒之辈,不尊天子侯王之属,即入我墨门,当与天盟誓。”   “鄙人愿意起誓。”卫安口齿清晰,字字吐实,跟着我念诵誓词:“此生当诚奉墨义!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等他念完誓词,我看到他脸上已经泪涕纵横,激动万分。一旦人多,意志薄弱的人就会陷入群体无意识,进入一种被催眠的状态。卫安就是这样,内心被这种强大的精神力量而改变。    星火燎原 第16章 第九十九章 共济会(三)   我将黑带交到他手上。他站起身,高高捧起黑带,朗声道:“我虽是今日方才成为墨徒,但心慕墨学高义,惟愿为国人父老效力,愿意担任会首,请诸位父老丈人试听之。”   这个时代君权神授还是很普及的,百姓可能不喜欢贵族,但是本能之中还是尊重国君畏惧权威的,见到世子要求担任,濮阳的百姓也就没有拒绝,表示愿意选卫安为濮阳的会首。   我缓缓退到了下面,让新任会首跟墨徒们多多接近。我下来之后,梁成南郭淇很快就围了上来。   我对他们道:“现在知道墨社为什么会被列国国君视作洪水猛兽了吧?”   由墨学精神武装起来的墨者,人人敢死,战不旋踵,一旦拿到了兵器,就是一支劲旅,怎能让人不畏惧呢?非但单兵战斗力强大,墨学在下层百姓之中有极大的蛊惑力和生命力,万一有墨者登高一呼,立时就是风从云集,国家色变,谁能不怕?   “夫子,”梁成到底见多识广,“世子会不会是怕会首之职落在他人手里?”   “不管他,”我道,“墨者自有法令。有敢贪、暴、私、虐的,墨者之法正为其设!子淇,你从学最久,又有武力,我有心推举你为墨社执法,你可要严格自守才是啊。”   “谢夫子!”南郭淇言语激荡,“我必以墨法自律,请夫子拭目以察。”   我微微颌首。那边公子安正在发表激荡人心的就职演说,大有弃君位从墨者苦行之志。有那么片刻,我觉得他是被群体无意识催眠,又有时候,我怀疑这家伙是大奸似忠,大伪似直。不过我怕什么?他既然以墨者标榜自己,只要胆敢越线,墨社的锋刃就是为他所砺。   我不知道公子安回到城里之后,卫君看到他腰间的黑带会是什么样的反应,或许能够听任儿子胡闹。不过他对于自己国内发生这么大的群-体-事-件显然不能听而任之,所以他派了人召见我。   虽然他同时派了车,但是我身为公众人物必须维护墨者的形象,所以没有乘坐,一路走向宫城。不同于秦、赵的王宫是别城而建,卫国的宫城就在濮阳城内,坐落在整座濮阳城的中轴线上。我在濮阳街头走了没几步,两旁就渐渐汇聚起围观的国人,各个都像是我久别的朋友,称呼我为“子燎子”。   宫城的守卫也十分客气,请我稍后,飞跑着进去禀报了。   卫君在朝堂上召见了我,陪同的有两位大臣,一位叫如耳,一位叫薄疑。我不知道如耳是不是公室,不会是姓“如”氏吧。   卫君是个年近古稀的老者,身上已经散发出暮年的气息。他眼袋深重,鼻息呼哧作响,可以看出他年轻时并不是个注重修生养性的君侯,以至于现在肾津干涸。他是我见过的人中体重仅次于楚王熊槐的人,也已经到了坐卧不便的程度。潮红粗壮的脖子告诉我,这老伯有高血压。乌黑的嘴唇表明他的心脏已经不堪重负。   我叹了口气,这老伯活不了几年了,可能我们的濮阳会首很快就要改选了。   “先生能食肉否?”卫君用厚重的喉音问道。   “墨者有什么吃什么。”我道。   卫君拍了拍手,很快就有人端来一盆肉,放在我面前。我看了一眼,是水煮出来的白肉,带着浓烈的肉腥气,又没有调味料。   “先生为何不用啊?”   “墨者所获,必以分人,不能独享。”我道。   卫君笑了笑,道:“听说你连寡人的儿子都蛊惑成了墨者?”   “世子是自愿加入共济会,并由所有会员选为会首。”我垂首道,“而且他也只是墨徒,并非墨者。”   “先生年庚几何?”如耳问我。   “一百五十岁。”我道。   “我看先生最多不过弱冠,怎么会有一百五十岁?”如耳撑着案几,“莫非先生在哄骗我?”   “一百五十岁是从子墨子传下墨义之时算起的。”我道,“我本卑鄙之人,贱名难入尊耳,岂有人会关心蝼蚁的寿算么?今者鄙人竟能成为诸侯堂上之客,非因墨义欤?故而足下问寿,我自然以墨者之寿答之。”   卫君哈哈大笑,笑得我茫然不解,这怪老伯的笑点得低到什么程度啊?   “寡人听说墨者曾经遭灭顶之灾,可有之?”卫君问道。   “有之。”我坦然承认道。   “先生以为是为何呢?”薄疑语气很客气,隐约有种沉厚的智慧。我不由多看了他一眼,暗道:果然就算是再小的诸侯国,总有一两个能臣的。否则早就灭了。   “墨者轻忽了墨义,”我道,“又犯了君人者之大忌。”   “敢问其详。”薄疑问道。   “墨者本都是出生贫贱的小民,子墨子也是为了这些人能够活在天地之间而奔走。后世墨者竞相成了诸侯门人,诚如游鱼离水,飞鸟入笼,舍弃了生存的根本。”我道,“而且墨社势大,难免引起君人者不安。”   “既然如此,子燎子怎么还会做出今日这等聚众之事呢?”如耳迫问道。   “聚众未必不好。”我道,“卫国周围有齐、宋、魏、赵诸国,哪个是仁善之邦?若是国人在平时能够守望互助,民心似铁,那些大国也不敢轻侮。若是民心如一盘散沙,宗庙绝嗣就在眼前。燎敢问君上,即位四十年来可行过什么暴虐之事么?”   卫君神情变幻,尖声道:“寡人虽然无德,却也不曾做过暴虐之事。”   “鄙人听闻上古圣王之时,天子与百姓聚而论政。只有夏桀、商纣、周幽之辈才惧怕百姓聚众议论。君上既然不曾做过暴虐之事,何必去防民之口呢?殊不知周幽之事未远!”   周幽王为华夏文明做出的最大贡献就是切身验证了“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这句话,但是后世君人者似乎都没有怎么在乎。   卫君面色铁青。   我又道:“濮阳会首乃是君上之世子,难道君上担心他会谋反么?若是世子想借墨门行暴虐之事,别说没有墨徒会跟随他,墨社三尺法就不会让他看到明日的太阳。”   卫君脸色微微缓和,道:“他今日回来,说是不愿继承君位,还请先生劝他一劝。”   我不由哑然。   这孩子真的被催眠了?还是他看到了在墨家组织里的无限前途?咳咳,看他也不像是那么有智慧远见的人啊。   世子很快就带到了堂上,战战兢兢像是犯了多大的过错似的。他的确是自己萌发了离开王宫,体验墨者的生活。不过我看得出这是因为常年的积郁产生的逃避想法,他对墨者的生活一无所知,只是单纯想离开这个庞大的囚笼。   我很同情他做了四十年的世子,但不支持他。   “为什么你觉得作为世子与墨徒不能兼容呢?”我指出了他的怯弱,“你如果真的愿意为天下做点事,地位越高才越有能力,而你却想抛弃世子的地位,这不是自相抵触的么?”   墨家可不是你的避风港,就连墨子都说“虽有慈父,不爱无益之子”,你觉得我会收容一个优渥生活却不肯承担责任的废物么?当然,这话太功利了,我没有说出口。   “夫子,我自己的财产可以全部分给国人,但是卫国是祖宗留下的基业……”卫安犹豫道。   “你是难以在社会责任和家族责任之间做出选择,对吧?”我宽容道,“其实你错了,子墨子从未要求别人奉献出一切来救济别人,只有加入墨社的墨者才需要那么做。一般墨徒只需要做到量力而行则足矣。”   这个问题梁成也有过,我估计就和后世某些险恶用心的人攻击共产主义一样,会用这点来抹黑墨社。共产也就罢了,共妻则太过重口味,我不想看到有这种攻击。于是我将“救急不救贫”,“人人皆有救济之责与行义之权”深入浅出地告诉了卫安。   堂上只有我一个人口若悬河地宣讲者,就像是老师在教学生一样。等我讲完,卫安的疑虑尽去,“夫子”叫得越发诚恳了。卫君也听得很高兴,不用担心儿子败光祖宗基业去当墨者了。如耳一脸郑重,好像在谋算着什么。薄疑面带疑惑,欲言又止,我估计今晚的晚饭就落在他身上了。    星火燎原 第17章 第一百章 流马(一)   果然,刚出了正堂就被薄疑追上来,邀请我去他家赴宴。   宴期定在后日。   我忘了,这个时代邀请别人赴宴都必须提前三五天,否则就是不尊重,真麻烦。这些天来基本上顿顿都是素菜为主,倒也不是不能吃肉,只是找不到吃肉的借口,肉价又那么贵。本想今晚能开个荤什么的,谁知道……“先生!”一个寺人追了出来,“这是君上赐你的祭肉。”   现在是十月,又没听说卫国出了什么大事,哪里来的祭肉啊?纯粹是找借口的吧!我拿着煮得半生的猪肉,还是表示感谢。回去加工一下,找点韭菜就可以炒回锅肉了……就是没有辣椒、花椒、豆瓣酱……除了粗盐什么都没有回锅肉。   最后,那块肉被别业的庖厨用卫国的方式烹制了一番,混合了蜂蜜和盐巴,入口之后是咸甜咸甜的味道。还好他片得比较薄,否则我真的难以下咽。虽然卫国和赵国离得很近,但生活方式饮食习惯实在相差太远了。   有了身份高贵的会首之后,卫国的共济会活动变得公开大胆,甚至有些肆无忌惮了。一时间举国上下人人都缠着黑色腰带,家家户户门上都写着四字横批。虽然楹联还没有诞生,不过横批的出现很快就催生了桃符的进化。现在的桃符上都写着“墨”或者“墨镇”之类的字。转眼就是十一月了,在中原诸国是新岁之首,家家都要更换桃符。   接下去的两天又下了一场秋雨,使得天气越发清冷起来。梁成的家人给我们送来了冬衣,还有一个小小的惊喜。   梁惠。   梁惠回家没多久就说服了父母再次上路,而且这次她是一个人上路。在靠近濮阳的时候因为下雨,耽搁了两天,错过了墨徒盟会。不过她能安全到达就好,否则也不知道她父母得有多伤心。   我没能给她接风洗尘,因为这天正好要去赴薄疑的宴请。按照列国习惯,我可以带两个随从,于是南郭淇和滦平跟我一起去。   南郭淇可以暂充侍卫,万一人家送我礼物他还可以兼职搬运工。滦平笔头快,需要抄抄写写的时候能用上。而且现在滦平还有个记录我日常言行的任务,就像曾参当年在孔子身边的工作。等我死后,滦平就可以编辑一下,出版《墨语》。而且也得方便后世历史学家修订墨燎子年谱,免得他们只能争论墨燎和狐婴是否一个人的问题,这点小事上就放点水给他们吧。   薄疑找了陪客,是个叫陶雄的中年男子。面目清瘦,皮肤黝黑,显然是风吹日晒造成的。他留着三络长须,一副文士打扮,头戴玉冠,显然身份不俗。但是他举手投足之间却没有贵族从小养成的风范,总带着一股亟亟之态,显然也是个办事出身。再看他身上绫罗绸缎,比薄疑这位上卿都要体面三分。   谁家的仆从这么拉风?   “先生大名,如雷贯耳!”那人首先行礼招呼道。   上来就把姿态摆这么低的,不是贤人就是下人。   我回礼道:“卑鄙之人,实不敢当。”   “先生客气了,”薄疑道,“其实今日敢请子燎子大驾光临,乃是我等有一事相求。”   听上去这两人似乎是一起的,但是卫国还有谁能穿得比上卿还好?   “何必言求。”我道,“只要不背墨义,鄙人怎敢惜力。”   “怎敢让先生背义,”陶雄故作惶恐道,“只是家主听说先生要去齐国临菑,不知是否确实?”   “有之。”我道,“不知尊上是哪位?”   陶雄微微一笑,显然很高兴我问这个问题,明显带着自豪感说道:“贤者之前不敢隐瞒,家主姓朱氏,世称陶朱公。家主听说先生要去临菑,恳请先生能够移尊陶邑,略尽地主之谊,也好像先生讨教墨义。”   “陶朱公?”   你当我没读过书么?陶朱公不就是带着西施逃跑的范蠡么?就算这种说法有异议,但是陶朱公本身是春秋时人确凿无疑。再怎么长寿,也不能这么挑战人类生存极限啊!   “先生有所不知,”陶雄看出了我的疑惑,“家主乃是范子五世孙,陶朱公之称乃代代相传。”   哦?私号世袭?这在中国文化里倒是不多见啊!   我看着这位陶雄,等他告诉我陶朱公见我的目的。   世传陶朱公就是辅助越王勾践打败吴王夫差的范蠡,其字少伯,曾为越国上将军。越王勾践能够以东南蛮荒之地而称霸诸侯,范蠡与文种实在功不可没。不过文种不肯听取范蠡的劝告,不相信勾践会鸟尽弓藏,最终落得身首异处。   范蠡带着西施泛舟五湖,在齐国东海之滨捕鱼晒盐,聚财千万,自称鸱夷子皮。齐侯想拜他为相,于是他散尽家产到了陶邑,以朱为姓氏,人称陶朱公。   我后世读过一本《商经》,据说是陶朱公写的经商秘笈,在这个时代却没有听说过,九成九是后人托名伪作。   “不知陶朱公为何想见鄙人呢?”我见陶雄还在那儿自我陶醉不已,只得开口问他。   “实不相瞒,”陶雄道,“自范子至今五世,我陶家已经可以说是富可敌国,即便如鲁卫这般的小国也不能与我家相抗。”   我看到薄疑满脸无奈。   “只是我家主心在天下,一直想遍访天下贤人,寻求一条救民于水火之路!”陶雄道,“先生到卫国之初,宣扬墨义,被誉为大贤,家主便想亲来拜会。只是家主最近身染小恙,不便出行,便命在下前来相邀。还望先生恕罪。”   “墨者视百姓如一,并无豪商巨贾与公侯伯子之间的区别。”我道,“陶朱公既然有心利益天下,鄙人自当前往拜见。”   “多谢先生!”陶雄可能没想到这么轻松就完成了任务吧,显得十分兴奋。   我对这位陶朱公也很是好奇,十分想去见见传说中富可敌国的大商人是什么模样。再说,陶邑可是天下最富庶的地方,此时的地位就和后世上海香港之于中国,纽约伦敦之于世界一般,作为一个有心把握天下的人来说,没有去过陶邑就没有来过战国!   “今日小可特意为先生带来了一件礼物,还请先生笑纳。”陶雄说着,示意随从奉上礼品。   一个长方形的木盒捧到了我面前,南郭淇上前替我接过木盒,当着主人的面打开,眼睛瞪得老圆,发出一声惊叹。盒子缓缓转向我,里面散发出的光亮让我眼睛受到刺激,连忙眯了起来。   七颗拳头大小的夜明珠散发出比堂中烛火还要明亮的光线,如同皓月。我曾经在旅游景点见过人造的夜明珠,不过是填充了荧光粉的歪货。第一次见到天然夜明珠,方才知道天地间居然还有这么奥妙的产物。   “这七枚垂棘之璧固然难得,不过对于寒家而言并非真正的绝世宝物。”陶雄又道,“还有一件宝物因为太过贵重,所以等先生到了陶邑,由家主亲自赠与先生。”   陶雄的目光中有些惴惴不安。一般人看到如此贵重的礼物都应该有些反应,我却连嘴都没张开,实在有些不给面子。   “鄙人却之不恭。”我阖起盖子,将木盒交给南郭淇,问陶雄道:“何日动身?”   陶雄大喜过望,道:“自然越早越好,车马早就已经准备好了,只等先生一生令下便可疾驰陶邑。”   说到车马才是我心中的剧痛。墨家传统里是不能坐车的!没有飞机火车汽车也就算了……连马车都不能坐!我该用什么理由从交通工具上撕开一条口子呢?中国到了现在这个时代,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了,动辄走个把月在路上我可受不了。天朝铁道部要钱,这里可是要命啊!   从薄疑家出来后,南郭子淇紧紧抱着夜明珠木盒,与滦平左右并行,落后我半步。我没注意到这情况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不过有人的地方必然会有立场和阶级,也是自然而然的事。   有上卿的仆从叫开城门,我们很安全地回到了城外别业。说起来是从市中心走到郊区别墅,实际上连两公里都不到。离开赵国之后,感觉天地就像是缩小了一般,卫国人的居舍都要比赵国的小。   这段路上我们都没说话,不过我的脑子也没闲着。我找到了一款有可行性的交通工具——自行车。   最早的自行车用的是木轮,前轮大后轮小,曲柄连接,踏板装在前轮上。这种自行车以战国时代的制造水准想复制应该没有问题。哪怕我要造轮珠轴承现代自行车,这个时代的工匠也可以耐心地一粒粒打磨出来,只不过要费个三五年时间,而且没有零件替换……历史意义比实用性大太多。   就是不知道骑起来感觉如何,如果比走路还累就得不偿失了。    星火燎原 第18章 第一零一章 流马(二)   回到别业,我将今天晚宴的主要议题告诉了目前墨社的核心人员,让他们展开讨论。果然不出我所料,卫国的生活太安定,又让这些常年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尊重,于是有人觉得留下来巩固卫国的基业更好。   我没有表态,只是记住了他们的态度。梁成梁惠二人肯定是要跟着我走的,对他们来说基业什么的都是浮云,追求天地间的至高学问才是人生目的。六人之中南郭淇、滦平、周昌已经是铁杆门徒了,毫无疑问地要跟我走。秦棣有些纠结,虽然站过来了,但显然有些不舍得。真正下定决心要留下的,只有郑艺和严无咎两人。   这两人都是南郭子淇的朋友,最早也是坚定的墨者。他们踏上墨者之路的时候并没有想过自己会有退缩的一天,但有些人经受不起优渥生活的消磨。濮阳的生活比之他们在大梁时候实在好太多了。   南郭子淇没想到他们居然会留下,在会上就要发怒,被我制止了。我道:“任何工作都需要人做,只有分工不同,没有高下贵贱。你们两个留在濮阳就要将小学之道传授下去,务必要使闾无不学之徒,乡无不教之子。要恪守墨义,严守社规。会首入学不久,于墨义并不尽了然,你们要多加辅助。”   “是,夫子!”两人拜倒在地,“我等必不负夫子所托!”   “其实我是不放心你们留下的,何者故?你们自己对于墨义也不能说做到了融会贯通。”我叹了口气,“只是此地基业初开,不留两个坚定的墨者恐怕人心反复。日后你们万万不可不懂装懂,凡有疑惑便请人送信给我。”   “谨诺!”二人起身的时候,眼眶有些泛红。   我让秦棣在未来的几天里带着二人实习,将作为老师的经验传授给他们。其他人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好五日后动身去陶邑。去了陶邑之后,我们就要继续东进去稷下。这个时代要是想让自己在学术上被人承认,只有在稷下舌战群儒,能站住脚的才能成一家之说。   听梁成介绍说,齐威王时代的百家争鸣在现在已经不可复见。以前的老先生都病老故去,现在稷下的精神领袖是孟轲,深得齐王信任,使得稷下学宫几乎成了稷下儒宫。   我则要在这五天里制造出世界上第一辆人力自行车!   在我跟木匠们聊了之后,我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这个时代的匠人。尽管我前一天画好了图纸,但是他们看都不看,只听我描述了作用就轻描淡写地说:“很快就能做好。”   自行车的进度的确快得超出了我的想象。轮子有专门的匠人制作,只要买来就能用。坐垫、车把和踏板找了几个小学徒,师傅比划了几下就解决了。最复杂的工艺就是曲柄,也让我看到了民间工匠的瓶颈。于是我去找了世子安。   卫国虽小,五官俱全。卫安亲自跟我去了司空署,调拨年老有经验的匠人,集体攻坚曲柄的长度、大小、链接等技术难题。   我和卫安在别室喝茶。   “夫子这是要打造什么?”卫安问我。   “流马。”   抱歉,我是起名白痴。诸葛同学你那么聪明,日后再想个名字吧。   我见他一脸不解,便将自行车的原理简单解说了一下。其中牵扯杠杆原理,力臂力矩什么的,对他来说有些复杂,所以也不用深入。而且这东西做出来不能用也就罢了,要是能用,对于整个世界来说都一场革命性变革。   行进速度的提升使人的活动范围扩大,行军速度提升使得战争的突然性大幅度增加。在这个文明和蒙昧并存的世界,华夏族人可不是什么仁义之师,万一骑着自行车打到欧洲平原去了怎么办?   就算不说那么远,自行车的出现绝对比一个坦克师穿越更能影响天下大势——希望只是我想多了。   两天之后,所有零件都准备好了。滦平的木工手艺虽然一般,但是组装这些零件绝对不成问题。我跟滦平只用了半天时间,就拼装成功了世界上第一辆自行车,并且取名为流马。   当初为了节约工序,我简化了所有能够简化的东西,自行车的外形也和第二代自行车很像,高高的前轮,小小的后轮,看着很不靠谱。因为前轮太高,所以上坐垫的时候必须踩着小凳子,然后像使用健身器材一样甩开胯骨拼命蹬着安装在前轮的踏板。因为是一体式设计,减少拼装环节,所以车龙头是固定的……这辆车不能转向!   我要不要承认这是我的设计失误呢?   出了这种失误的结果就是我们在濮阳又多呆了七天。不过这不完全是因为修改设计的时间,而是某些零件的金属化工作。   公子安虽然不懂墨义,不通墨术,但是他的热忱让我感动。在我说了这流马的大致用处之后,他就知道长途跋涉会让木质零件产生各种变形、开裂。于是让工匠开模,给我铸造空心铁质零件。   既然他这么热忱,我不能坐视旁观。于是就提出了直接接触木炭加热,并且折叠锻造的炼钢法。这是在西汉早期出现的百炼钢,据说很有跨世纪的意义。在这个时代我见过白刃,十分怀疑某些国家或者某个作坊已经开始使用这种锻造技术。   除了加碳之外,就是冷水、热水、牲尿、牲油四种冷却液的试用。最后试验下来,冷水出来的钢硬度最高,但是太脆。牲油淬出来的柔韧性好,但是硬度低。我想了一下,既然无法发明避震系统,那么零件的柔韧性比硬度就更重要些。最后我灵光一闪,无敌发明了双重淬火!做到了刚柔并济!   好吧,真实情况是牲尿淬火之后发现零件有瑕疵,于是进炉重铸。再次出炉的时候,铁匠浸错了陶缸,结果发现效果比之前的都要好,完全可以打造一把绝世宝剑了!   “今天我所流传出来的墨术,若是让别的国家知道了,卫国就有覆灭之虞。”我对卫安道。   卫安深有同感道:“天下战国,哪个不想得到这些墨术。夫子若欲求富贵,位可置上卿,爵不下封君,竟然甘受墨者之苦,实在让安钦慕!”   “这就是信念的力量。”我笑道,“只要天下有人还吃不饱穿不暖,我墨者就食不知味,寝不安席。这就是墨者的信念。”   卫安深深一拜,道:“这些工匠都加入了共济会,我以墨徒的身份请他们保守机密。”   “如此甚好,”我道,“权威能使人畏惧,美德方能让人折服。狐婴就是没有明白这个道理啊。”   “夫子说起狐婴,”卫安道,“我听说赵国那边传得越来越疯了。从沙丘回去的兵士说,亲眼看到一头巨猿撕食了狐婴,而且还有人说狐婴弑母杀妻,连腹中的孩子都不顾,就是为了向赵王投诚。这样的人也是贤人么?”   “鄙人不认为狐婴是贤人,但他绝对是能人。”我淡淡笑道,好像那个叫“狐婴”的人只是和我同名同姓,“世子不曾听说曾子杀人的事么?”   “曾子杀人?不会吧!”卫安惊讶道。   某年曾子入齐,有乡人从齐国回来跟曾母说:“我听说曾参在齐国杀人了!”他妈当然不信,继续安心织布。结果第二个邻居也进来报信,说曾参杀人了。曾妈妈就有点怀疑了。当第三个人进来说曾参杀人了,现在来捉捕杀人犯家属的差人已经在路上了,曾母手脚利索地从后院翻墙逃跑了。   事实证明只是同名同姓。   于是孔丘说:“三人成虎,一则无心,二则疑,三则信矣。”   其实我觉得这故事的编撰成分更大……以曾参那时候的声望地位,要杀人已经不需要自己动手了。就算他真杀了人,齐国也不可能派人去鲁国抓个老太太。   “那夫子以为狐婴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我想了想,要夸自己还真不容易啊!应该怎么说才好呢?唔,对,我是墨者,对于法家——起码看起来是法家——的狐婴应该明贬暗褒,这样显得既有立场,又客观公正。   “狐婴希望把所有人所有事都纳入‘法’之中,使人行事有依,处事有度。虽然不能解决天下的大问题,但是比之苛刻的秦法,他所推行的赵法还是爱民固本的良法。”我道。   卫安略有所思,我也不在就这个问题进行深入探讨了。当下最重要的事莫过于让自行车在战国大地上奔驰起来!    星火燎原 第19章 第一零二章 陶朱(一)   想到奔驰,我就想起了那个著名的方向盘标志。   对于下层民众来说,“墨”这个字笔画太多,天下绝大部分的人是不认识这个字的。若是使用一个简单明了,容易形容的徽记,对于推广墨学,标识墨者身份来说都有极大的助力。   奔驰的方向盘就不错。   圆者,天也,道也。以后还能顺便推广地圆说。里面的三角标志可以视作车辐,而且三生万物,三角形是最稳定的状态,甚至可能激发出圆周率,有着深刻的数学意义。作为一个文科生,我对于圆周率的意义表示费解,不过既然那么多数学家耗尽一辈子去算小数点后面的数字,我觉得推到3.1415926就差不多了,借个肩膀给他们踩吧。   “这是什么?面饼分成三块么?”南郭淇就我画出的标志提出质疑。   “圆者是道,三分乃是墨学之法。”我最终还是放弃了从数学上解释,讲哲学法律之类的文科内容才是我的强项,“世人皆以二分为上,非此即彼,非白即黑。独有老氏所谓‘三生万物’与我墨学的三分而论得道之深意。”   “敢问夫子,是非、黑白之外,还有哪一分呢?”滦平问道。   “老氏所谓的‘玄牝之门’,子墨子所谓的‘对立统一’。”我见他们不解,又道,“宋人有卖矛与盾者,自称其矛锐利,天下没有什么能挡得住。又说自己的盾是天下最坚固的,没有兵器能够突破它。有人问他:‘拿你的矛去攻你的盾,会怎么样呢?’”   我停了停,让滦平有时间把这些都写下来,又道:“世人就是如此,只看到了矛与盾相攻克,却没想到矛与盾可以拿在一个人手里,结合为一体。这就是当世诸学之失。”   梁成疑惑道:“夫子为何说这事子墨子的见解呢?某通读《墨经》七十一篇,并未见过这等阐述啊。”   “我辈读书当于微言之中明大义!”我对梁成道,“子墨子提倡天命,又重视人力,这便是对立之统一。尽信天命则流于巫蛊,独言人力则近于儒法,皆大谬矣!”   梁成叹道:“跟随夫子学道日久,越觉得自己见识浅薄,资质愚鲁。”   我在沙盘上画了大小两个圆,道:“圆内是已知,圆外是未知。你已知渐多,则未知愈多。”   “夫子真能发前人之所未发啊!”梁惠赞叹道。   我用拨子将沙盘抹平,道:“明日我要试骑流马,无论成功与否,我们都要走了。今晚就好好休息吧。”   “是,夫子。”   前世有个邻居,六十岁时还参加老年骑游队,绕着太湖骑行。他说他们的平均时速在每小时二十五公里,不算快……我只要每小时能达到十五公里就万分满意了,虽然比骑马慢得多,但是跟马车全速时的速度已经差不多了。   想到没有橡胶充气胎我就有点蛋疼……   为了避免实验失败影响墨家的声誉,我很早就带了几位墨者来到王宫,在一条无人的甬道中进行实验。南郭淇帮我递上脚踏凳,让我从容上车。坐垫上缠着厚厚的软垫,坐着很舒服。除了车轮之外,许多构件都换成了空心铸铁,非但坚固耐磨,重量上也跟全实木的差不多。   我没有装辅助轮,直接用脚一蹬就出去了。前后两世大概有三十年没骑过车了,这车又是古董车型,若不是轮子够宽我还真的可能摔倒。不过在短暂的摇晃之后,我还是控制住了方向舵,自行车发出有韵律的吱呀声向前行驶。我把方向舵打到最大,顺利地在墙面前转向,并且骑了回来。除了腿部发力使用了更多大腿后侧肌,其他并没有什么不适,而且速度还有进一步提升的空间。   卫安看得心里痒痒,也想试试。不过考虑到一国储君万一摔残了会很麻烦,我还是徇私让南郭淇先来。果然,南郭淇刚蹬出去没转几圈就摔倒在地,幸好他反应快,跳车比较及时,没有被铸铁件打造的车身压到。   如此一来,刚才跃跃欲试的几人都不说话了。   “墨者苦行是为什么?”我没有放过教育机会,“心无旁物,一心为公,自然不偏不倚。”   南郭淇羞愧道:“夫子说的是。”   我扶起车,宣布流马制作成功,并且毫不客气地告诉滦平,这是我独立发明的,只是使用了子墨子的杠杆原理。滦平连忙取出随身带的笔墨简牍,按照我规定的格式先写了年月日和天气情况,然后再将这天发生的事,本夫子说过的话写了上去。   等到出城的时候,我骑着奔驰流马,再次造成万人空巷。卫君不得不出动军队帮我把两端的民众隔开,好让我“疾驰”而去。   古董自行车的制作工艺无可挑剔,不过我个人的身体素质却支撑不了长时间的运动。在官道的良好路况之下,这辆没有轮胎的自行车也让我骨头几乎震得散架。好在我已经拉开大部队很远了,出于安全考虑我应该停下来等他们。过了一会儿他们跟了上来,人人都露出惊羡的神情。   陶雄在我身边旁敲侧击,想知道这辆车多少钱能卖。我可不想日后带兵打仗的时候突然发现对方是个自行车军团,一日行军三百里!那我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而且这车还得留着当教学工具,以期进一步改进。最需要改进的就是曲柄的长度,直接关系到骑行的舒适度,也是日后军事化使用的瓶颈。其次就是各个部件的拆分替换问题,如何引入标准化,制定行止规。   流马带来的新鲜感让这三百里路变短了不少。南郭淇终于学会了掌握平衡,不至于骑上去就摔下来。不过他们对流马的敬畏更甚,好像宁可自己摔伤了也不能伤流马分毫,这让我觉得很纠结。流马摔坏了我固然心疼,但是人更重要啊!   鉴于流马的实际使用效果之差,我最终还是几乎靠自己双腿走完了全程。   陶邑的城墙终于出现在了我们面前。   在周平王东迁洛邑的时候,天下最大的城池不过周长三百丈,人众三千家。一般的城邑只有数百家,有的小城甚至只有十余家,比之东汉时代的坞堡都不如。后来随着列国间混战不休,城池的重要性被凸显出来,好像没有那堵墙保护着就没了安全感。时至今日,周长过千丈,人众万余户的大城市列国都有。临菑邯郸等大国国都更是达到了十万余户的规模。   这也就是为什么春秋时流行割地赔款,没见哪个诸侯脑残问人家要城的。   战国时代割地成了礼物,战争的目的却是攻占城市。   以前有土斯有民,有民斯有财。现在某些诸侯国中,市税收入可以占国库收入的一半。怎么能不让君人者看中?   陶邑地处济水之南,东临菏泽,土地肥沃,交通便利。照理说这样的地点很容易成为军事要地,偏偏陶城属于宋国,而宋国的都城在它正南四百里的雎阳,无论是宋国打别人还是被别人打,都很少路过陶邑。   没有战火的骚扰,百姓就可以安居乐业。因为土地肥沃,所以就有闲粮进入商业流通。加上陶邑本来就是制陶之都,列国商旅纷纷云集,最终将陶邑建设成了当今世界第一流的商业都市!   我不知道现在中东埃及那边发展得怎么样,反正陶邑在我眼里简直就是天堂。它的城墙不高,只有三丈开外,城墙上插着宋字大旗,表明此地是宋国地界。一进城门就发现外观平平,里面着实令人惊叹。   首先是道路平整,用的整块青石铺成,坚硬平整。两旁屋舍井然有序,营造方式如出一辙,颇有整齐划一的感觉。在街面两旁有明沟暗沟,用以排水。在邯郸怎么都无法解决的牲畜大小便问题,在这里好像不存在似的。   如果光看城市,恍然间有种秦国的感觉,但是秦国人是不可能有陶人这般轻松的。   过往路过的陶人都面带微笑,对外国来客热情有加却没有丝毫好奇。陶雄不失时机地给我讲解其陶邑中的关市。在这么座千丈之城中,有市坊八处,每日都有大宗货物交割。黄金在这里承担起了货币的职能,而非其他地方用作赏赐臣下馈赠亲友的礼物。   套用后世历史学家们十分喜欢的句子:封建经济在此萌芽。   那些历史学家永远不知道,亲身经历以物易物到货币交易,其中的反差之大实在让人感慨。    星火燎原 第20章 第一零三章 陶朱(二)   不同于豪族喜欢在城外置办别业,陶朱公更喜欢住在城市里。据陶雄说,陶朱公的卧室推窗望去就可以看到市集。要做到这样,非但得有钱,还得有势,否则安全实在很成问题。   陶朱公的势既不借助于诸侯,也不同于我借助百姓,处处透着神秘感。   我独自一人跟着陶雄进了一座外观十分普通的民宅。民宅中并没有居人,而是蜿蜒的通道迷宫,贯穿了整座宅子上下两层。我知道在旁边的幕墙里埋伏着死士,只要来者不善,势必不能像我这样悠哉。   楼上楼下走了良久,终于走到了墙根。陶雄敲了敲墙,发出一阵空空的敲击声。不一时,墙面缓缓内凹,在金属摩擦声中挪开了一人宽的通道。   陶雄长揖道:“先生,在下只能送到这里了,告辞。”我颌首算是回礼,已经看到门里站着一位年轻男子,胡须稀疏,圆眼小口,看上去三十余岁,十分清秀。   陶雄又向那男子拜了拜,告辞而出。那男子上前一步,长揖到地,道:“小子朱清,见过子燎子。”   我不得不再次吐槽,为什么他们都叫我子燎子……这是中原的奇怪习俗么?   我回道:“先生客气。”   “家父特命小可在此等候先生。”朱清道,“幸为先生引路。”   “不敢。”我客气一句,跟了上去。   为人引路可以看出一个人的性格。这人虽然只有三十,但是不急不缓,脚下沉凝,是个性子稳重的青年。他每六步会停下让我一次,一路走来没有一次出错,说明谨小慎微已经渗透到了骨子里。等到了门口,他略停了两秒钟方才叩门请安,告诉里面的大人物:客人到了——极具世家子弟的风范。   这一路上路过了三处天井,两个园子,我光顾着看他,连花草秀木都没有顾上欣赏。   陶朱公姓朱氏,那人自称朱清,而下人管事以陶为姓,则可知朱氏才是范氏之后的大宗,陶氏应该是小宗。陶雄因为是小宗的属下,所以连本宅都进不来。   朱清得到允许之后,推开门。请我先进去。   屋里不知几间打通,十分宽敞。除了门口有一片木质地板,整个屋子由高出地面一尺的实木垫高,就像是一张巨大的榻。我脱了鞋,踩上实木地板方才知道下面是实心的。   当代陶朱公的年纪很难判断。他脸上的皱纹深厚,沟壑遍布,头发花白,看上去已经是个耄耋老者。但是他脖颈处的皮肤却紧凑细腻,可以看见颈动脉的微微跳动,看见心脏健硕有力。他的眼球清澈,丝毫不像老年人那般浑浊,所以我觉得他臃肿的眼袋是一种伪装。   陶朱公挥了挥手,朱清自觉地告退了。   等我在席上坐定,陶朱公开口道:“先生此来,一路上可安好么?”   “不敢劳问,”我道,“公召鄙人前来,不知有何指教?”我开门见山问道。   这人精得连真面目都不肯示人,怎么可以跟他玩心眼?原本就是萍水相逢,为了一点经济赞助玩那么累实在不值得。   “先生以为呢?”   “不知。”   两人之间陷入了一阵冷场。   这本来就是你请我来的,我看在那七颗夜明珠的份上才过来见年一面。主客不能颠倒,真要不说我就回去了,反正濮阳可以继续传播墨义。而且我觉得那七颗夜明珠的确很实用,把它们放在烛台上,后面架一面铜镜,用来看书比烛火明亮,而且无闪烁。更何况现在油那么贵,实在烧不起。   “哈哈哈,”最终还是陶朱公打破了沉寂,道,“先生刚毅木讷,果然是个仁者!”   “鄙人是墨者。”我道。   “敢问先生,墨子说:‘虽有贤君,不爱无功之臣;虽有慈父,不爱无益之子’。可有之?”   “有之。”这是墨子实用主义者的最佳阐述,不过在这个浪漫的时代,实用主义者被视作小人,是被诟病的。   “可是断章残句?”   我摇了摇头。   “那岂不是说墨子是位只重实利的小人么?”陶朱公叫道。   他故意装作惊讶,迟迟方才闭上了嘴。我有足够的时间看到他牙齿和舌头。牙齿健全,虽然微微有点黄,不过绝对不是一个老人的牙齿。舌苔干净,颜色正常,可见脾胃也很好,不像老人那般弱。他说了这么多话,嘴里的唾液连丝并不多,这完全就是壮年人的身体表征。   “重一己私利是小人,”我道,“重天下之大利还是小人么?”   “不然,照墨子所言,那天下侯王有什么用?为什么还要他们呢?”陶朱公道。   “的确如此。”我道,“侯王本该为天下贞,代天滋养生民,维护四境,流通财帛,使贫者富,富者达,达者安。这就是为什么需要侯王的缘故。若是侯王做不到这点,还不如不要。”   陶朱公叹了口气道:“难怪孟轲说墨者是无君无父之辈。”   因为墨子说的兼爱是误差等的爱,所以孟子说他无父。又因为这种价值观的差异,孟子说他无君。在孟轲看来无父无君已经是最大的咒骂了,但对于本来就没有忠君想法的墨者来说这不过是桀犬吠尧。   “自有人类以来到三皇,有多少年?”我问陶朱公道。   陶朱公摇了摇头,道:“年岁之久不可考也。”   我道:“即便不可考,我也知道在黄帝之前有人的年岁,肯定比黄帝至今的年岁长久。”   “先生何以得知?”   “公没读过《黄帝内经》么?”我惊讶道,“其《上古天真论?第一》中,开宗明义便是:黄帝问天师岐伯曰:‘余闻上古之人,春秋皆度百岁,而动作不衰;今时之人,年半百而动作皆衰者,时世异耶?人将失之耶?’由此可知,黄帝之前更有上古之人,春秋可度百岁。而黄帝至今,满打满算方才不过二千年,在上古之人不过是二十余世而已。”   陶朱公面有不甘,却还是点了点头。   “在黄帝之前有天真之人,却不闻天真之君,可见君侯未必是必须有的。”我道,“儒者认定天生君王以治人,实在是大谬。而且燎可以断定,而后又两千年,君王必将成为天下之大害,最终为天人共弃。”   陶朱公这才点了点头,道:“得闻先生此言,某总算放心了。”说罢击掌三下。陶朱公身后墙壁缓缓挪开,我这才发现原来那不是墙壁,而是一面巨大的屏风。屏风之后两个女童一左一右撑扶着一位老者,这才是真正的老者。   这位老者双眼浑浊,好像随时都会流着眼泪,皮下已经干枯得没有脂肪。头顶上的头发已经稀疏得连发髻都抓不起来,只是在额前系了条一字巾。只是十月份,他却已经用厚重的被褥盖住了腿脚,好像只能睡在那里似的。   他振了振衣袖,露出鸡爪一样的双手,朝我拱了拱,开口道:“诓骗之罪,还请先生见谅。”声音苍老,却不乏高亢,这位老先生看似油尽灯枯,却还颇有阳寿。   之前那位陶朱公一改沧桑的声线,道:“这位才是寒家家主,第五世陶朱公。”   “这是老朽长子泰,待老朽阖目之时他便是陶朱公,也不算欺先生过甚。”五世陶朱公笑道,“不久之前老朽被人算计,废了双腿,只能卧榻,还请见谅。”   还有人能算计这位老先生的?!   我道:“不敢。”   “先生不问问,老朽被何人算计么?”陶朱公笑道。   “若想知道一人的德行,看他的朋友就知道了。若要看一人的地位,看他的敌人就知道了。”我一本正经道,“与陶朱公为敌之人,其地位之高,势力之强,不是鄙人一介流萤应当知道的。”   “呵呵呵,年轻,”陶朱公笑道,“睿智!可与吾家为友。”   这话真猖狂……   但的确是实情。   就像后世天朝子民突然间被一位人称涛哥的大佬叫住,涛哥说:“你娃不错,有资格当我的走狗。”听起来受到了侮辱,但考虑到双方的地位悬殊,我相信绝有不少人都会屁颠屁颠地说:“幸莫甚焉!”   “敢问贵氏之前的友人都有哪些呢?”我道,“若是志不同,鄙人实在不敢称友。”   陶朱公微微一笑,看了看朱泰。朱泰笑道:“先生知古通今,当知道我朱氏乃越上将军范公之后。”   我点了点头。    星火燎原 第21章 第一零四章 陶朱(三)   “自范公以后,我朱氏之友倒也有几个闻名天下的贤人。”朱泰低调地张扬这,“先生可听说过张孟谈么?”   “哦?是辅佐赵襄子破智伯,后为赵相,推行田亩制的张孟谈么?”   “先生博学,正是此人。”朱泰微微一笑,“此人便是我朱氏之友。其次一人,说来与先生还有些仇怨,但不可否认此人也是颇有才干。”   “吴起?”能跟我“墨燎”称得上仇怨的,只有吴起了。   朱泰点了点头:“编练武卒,日费千金,呵呵,不过朋友有通财之义,我朱氏也不在乎那点财帛。”   我点了点头,听他继续说下去。   “吴起之后,我朱氏与田和为友。”朱泰微笑道,“就是今日田齐之太公。”   呦,这个比吴起好像还要碉堡一些,从支持权臣发展到了控制一国,这是质的飞跃啊。   “再之后,有鬼谷弟子庞涓、孙膑与寒家为友。”朱泰道,“孙膑就是我们护送回齐国的。”   原来让天下混乱的大菠萝就是你们家啊!   “再然后……”朱泰笑了起来,“天下竟然再无一人能入寒家耳目,直到赵国发生了一点小事。”   赵国发生的小事……朱泰轻描淡写地就将那件改变我命运的大事说了出来。那时候楚怀王从秦国逃出来,向赵国借道。朱氏在赵国肥义府内安排的眼线第一时间就将消息传回了陶邑,本以为确定要拒绝的,谁知有个叫狐婴的中途杀出,居然改变了肥义的决定。   “于是我们就一直在关注这位传说鹖冠子的弟子,从他离秦归赵,一举一动,皆在寒家眼中。”朱泰叹了口气,“他早上做出的判决,我最迟在第三天就能看到,的确是不世之才。”   陶朱公接口道:“狐婴,比商鞅吴起之辈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心中难免有些被人认可的愉悦,不过表面上还是铁板着脸。   “就连我朱氏都没有发现他是怎么卷入沙丘之变,最后居然还带着三百死士从重重围堵之中逃了出去。”陶朱公说着说着便笑了出来,“还要多亏先生。若不是先生报信,世上都以为狐婴已经命丧猿口。”   朱泰又道:“寒家最先派人去找先生,只是想借先生找到狐婴。谁知先生在卫国的所做,丝毫不比狐婴为逊,故而请先生前来,冒昧一问:可愿与寒家为友否?”   朱泰面带笑意,我却听出了内中的寒意。朱氏一开始就告诉我,他们家有仇敌,而且势力非小。现在如此郑重让我站队,若是我说个不字,很有可能就会被铲除掉,以免被仇敌所用。   这也是当今列国对待士人的态度,能用则用,不能用则杀之。   “鄙人要行墨义于天下,”我直接道,“贵氏能接受墨学么?”   “墨学有大利于商道,寒家唯恐墨学不昌盛。”朱泰笑道。   “还有,”我也笑了,“鄙人在大梁曾与狐婴辩论旬日,其非我友也!若是我与贵氏为友,则狐婴何如?”   两人出乎我意料地沉默了。他们曾经在庞涓孙膑之间两面下注,那么在我和狐婴之间游走也未必不行。我一则担心他们执意找狐婴,揭穿了我的马甲,二则也是想听听他们对于狐婴的综合评价。   过了良久,陶朱公用他苍老但坚定的声调说道:“朱氏既然与你为友,便会一心支持你。”   我没想到他会这么认真地思考之后给我这个答复,脱口问道:“为何?”刹那间,我看到了两人眼中的疑色一闪而过,只好解释道:“鄙人自认才学不如狐婴远矣。而且狐婴若是复起,天下腥风血雨在即,对贵氏来说不是大好机会么?”   他们不说也就罢了,既然直说在庞涓孙膑两边下注,我就忍不住怀疑他们故意挑起桂陵、马陵之战。天下最大的生意除了打仗还能有什么呢?   陶朱公神色复杂地看了我一眼:“先生只见其一,不见其二。”   “愿请教。”   “对我商家而言,天下混战固然有利可图,”陶朱公叹了口气,“但是,天下太平,域内清靖,才是我们商家赖以生存之道啊!”   朱泰接过话题道:“譬喻说:宋国发现了一处金矿,募三百众聚而采之。若是急功近利之庸商,必然严加剥削,只欲得黄金而不顾其他。寒家却以为,与其丰一时之利,不若赚长久之财。寒家必会分此金矿之一与众人,再开设饭庄、酒肆、博场、女闾,欢愉其心。再圈地兴屋舍,使其能够安家生子。十年之后,金矿日竭,而城镇兴起之商利却日益丰厚。”   我听得寒毛尽竖,这种先进的经济思想居然不是我盗版来的!   难道范蠡也是穿越众!   “先生恐怕一时难以理解,不过……”   “所谓涸泽而渔焚林而猎,世人皆知其愚。”我也不能被人小视,“重利面前能够不为所惑,以百年为计,贵氏果然称得上高瞻而远瞩。子墨子所谓两利相权取其大者,贵氏之谓也。”   朱泰见我能够理解,面露喜色,道:“先生真知己也。”   “贵氏选我为友而不选子墨子,”我笑道,“是因为子墨子不肯见到天下一统吧。”   陶朱公轻咳一声,道:“的确如此,先生怎么看。”   “子墨子固然是先贤宗师,但凡人皆有所狭隘。”我道,“鄙人信奉的是墨义,而非子墨子。愚以为,天下之害在战乱。战乱之根在诸侯私欲。子墨子劝诸侯去私欲,为天下断祸根。结果呢?子墨子失败了。既然是取败之道,鄙人再走一遍又有什么意义呢?故而鄙人的想法是:天下合,四海一!”   “好一个天下合,四海一!”陶朱公一撑臂搁,“老朽果然没有看错人,天下总算又有王者当兴。”   我叹了口气,道:“其实这是狐婴的原话,我只是深以为然。”   “狐婴,”陶朱公摇了摇头,“固然是一时人杰,只是太过张扬。据闻他年齿与先生在伯仲之间,行事却远不如先生稳重。心乱,太乱。”   “他胸中似有丘壑,”朱泰道,“但是不知蛰伏,缓缓图谋,像是有什么跟在他身后追逐一般。而且他不知道自己与谁人为敌,轻举妄动,最终落得家破身残,远遁江湖。”   “他与谁为敌?”我脑中闪过赵成、李兑的容貌,不由想知道外人对他们的评价。   “当世第一公子,”朱泰冷笑道,“孟尝君田文。”   “孟尝君是齐国相邦,怎么也参与了赵国之乱么?”这个答案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镇定问道。   “哼哼,”陶朱公冷笑一声,“老朽这双腿,就是他取去的。”   这不该是一介相邦能够做到的事啊!我脑中飞速过了一遍孟尝君的经历,好像没什么很值得怀疑的地方。等等,他爹是靖郭君田婴!田婴是田忌的政敌,并且成功赶走了田忌。朱氏当年投注在孙膑身上,而孙膑正是田忌的军师。   两代恩仇?   恐怕还没那么简单。既然齐太公田和是朱氏之友,可见朱氏在田齐的势力绝对不是田婴能够对抗的。既然朱氏透过孙膑遥控田忌,那么田婴身后肯定也有一股与朱氏不相上下的势力存在。即便如今的孟尝君,也不过是这股势力的代言人。   而且能夺去陶朱公双腿,为什么不索性杀了他呢?杀一个陶朱公有用么?孟尝君目的何在?一连串的疑问浮现在我脑海中。   现在并不是我提问的时候,或者说,我没有提问的资格。被这种庞然大物盯上,只有做一个识时务者的俊杰,捞取资本才是王道。经历了那么多风风雨雨,我也不相信朱氏会轻易放过我。我必须表现得有用,却又不能威胁到他们。从前任们身上看来,朱氏还是守信用的,起码没有过河拆桥卸磨杀驴——嗯,现在还没有驴。   “鄙人初出茅庐,有什么能为朱氏做的?”开始谈价格吧。   他们父子俩对视一眼,脸上流露出得意的神情。   真是一对狐狸!   “寒家门下有一间陶行,累有万金。”朱泰道,“其家主深慕墨义,愿意举家供奉夫子传扬墨学。”   万金。挺大方的。我面不改色,默默地看着他。   朱泰又看了陶朱公一眼,见陶朱公微微点头,又道:“另外我们会给先生一块玉牌和一份名录,先生只要手持这块玉牌无论提出什么要求,他们都会尽全力满足先生。”   我依旧看着朱泰。   朱泰脸上有些尴尬,道:“先生还需要什么?”    星火燎原 第22章 第一零五章 陶朱(四)   我清了清喉咙,道:“财力人力固然是鄙人所需,但鄙人更想借贵氏的暗中之势。”   “先生大可直言。”朱泰道。   这些人身在陶邑,邯郸发生的一件小案子都可以在三天内看到,他的暗探网络远远超过我的想象。他们的情报是如何收集的,消息是如何传递的,这些都是我很想知道的事。当然,他们不可能告诉我,所以我只有退而求其次了。   “鄙人想借的,是贵氏在列国的耳目。”我微笑道。   陶朱公轻咳一声:“耳目自然得是自家的,不过若是于你有用的消息,我们会及时知会你的。”   我道:“明公以为哪些消息于鄙人有用呢?”   陶朱公悠悠道:“关系到性命大事的,自然是有用的。”   “列国粮、盐、铁三物的物价沉浮,”我开出条件,“每五日我要一份。”   朱泰失态叫道:“墨者也要经商么!”   我哈哈大笑:“朱子如此失态,当然知道鄙人拿了这消息不是用来经商的。”   “十日一报。”陶朱公淡淡道,“不可传入他人耳目。”   “入于我目,毁于我手,绝不会有旁人知晓。”我承诺道,“为了避免误会,朱氏若是在某处有所行动,最好也知会我一声。”   陶朱公浑浊的双眼微微闭上,伸手用锦缎在眼角按了按,道:“还有呢?”   “鄙人像是那种贪得无厌之辈么?”我笑道,“不过的确还有一件事,既然两位家长在场,鄙人也不用去找下面的人了。”   朱泰明显松了口气,问道:“何事?”   “一件惊天地泣鬼神之事。”我笑道,“造纸!”   “纸?”朱泰哑然失笑,“还以为先生说的什么大事,寒家门下也有纸行,先生挑一家去就是了。”   我一愣,转而想到了缘故,拍了拍额头,道:“哦,对,中原称‘缣帛’为纸。不过跟鄙人所谓的纸不一样。”   “哦?愿闻其详。”   “缣帛贵重,即便小康人家也不敢用。”我道,“家师为了让家家有纸,人人习文,钻研数年,总算做出了一种薄如绢,柔如帛的纸。最妙的是,那种纸只需要树皮、木屑、残麻、烂网就可以做出来,便宜实惠,即便穷人也能用。”   “哦?”朱泰有些不信,“若是先生有制造之法,寒家倒是可以代为经销,利润均分。”   “制造之法,”我轻笑一声,“只有个大概,具体的方法还得实践琢磨。利润我也不要,只要求贵氏出了正品之后,去除利润,每百张纸只赚一钱,如何?”   朱泰没有说话。   陶朱公叹了口气,道:“这是利益众生的事,吾儿怎这般没得气量?”   朱泰连忙拜倒,辩解道:“儿在想,这事是否会让人知道墨家与咱们扯上了关系,反倒对墨门不利。”   陶朱公沉吟一声,对我道:“若是此物能用且贱,一来招人疑惑,二来未必能满足大众所需,徒然让黑市贩子赚取暴利。不过先生的意思老朽明白了,让老朽思量一番,看如何取个周全的法子。”   我一想也是,便把这个事推给了朱氏,只问道:“此事鄙人该与谁人联络呢?”   朱泰道:“就陶雄吧,若是先生不反对的话。”   “相识好办事,朱子思虑得周到。”我道。   既然没有别的事了,朱泰从腰带上解下一枚玉佩,郑重地交给我,道:“先生可以拿着这块玉佩随时来这里见到在下,门下人多,故而只认玉,不认人,还请先生见谅。”   我接过玉佩,只见四周都是云雷纹,中间雕镂着不知什么图案。将玉佩纳入囊中,我也起身告辞。刚走了两步,陶朱公突然叫住我。   “还有一事相求,只怕老朽冒昧了。”陶朱公道。   我道:“明公请说。”   “听闻先生的机关术神乎其神,不知能否为老朽做一副能够行走的机关。”陶朱公道,“老朽必有重谢。”   “这……方便让鄙人先看看你的双腿么?”我问。   陶朱公很大方地掀开被子。我这才发现自己问得多蠢,这位老人的膝盖以下已经齐齐锯去,创口的皮肤新嫩微红,已经收口,是一次很成功的截肢手术。我在市面上见过足踊,用木头雕出足形的假肢,但那大多是受了刖刑的罪犯用的,陶朱公肯定是耻于使用。   “若是难办便算了。”陶朱公貌似已经看开了。   “要能自行的机关足恐怕不能一蹴而就,”我道,“明公不若暂以轮椅替代,那个只要小童一名便可为动力,也算便利。”   “哦?如此甚好!”陶朱公欣然道。   我突然有些后悔!人家是富甲天下的陶朱公啊,我提什么轮椅!给他弄个肩舆就足够了!轮椅这种东西出来,转眼就有人能做出推车,任何对现在生产力提高的事物都有可能对我日后的军事行动产生影响。   “只是,切勿轻易示人。”我道,“起码三年之内不可轻易示人。”   陶朱公点了点头,好像猜到了什么。   这个时代没有轿子,要想出行只有高车,的确挺不方便的。陶朱公显然很急切地想尽快拿到产品,额外又送了我两个善走的仆从,往来交通。肩舆和轿子的构造十分简单,我回去之后先把构造图画在了帛布上,让那人带了回去。随后便叫上了滦平过来一起研究轮椅的问题。   这个时代也没有椅子。   考虑到椅子的轻便问题,我决定使用竹、藤为主的材质,编成椅子之后外面再加个薄板木壳,盖住两侧的轮子,陶朱公还可以坐在轮椅上吃饭看书写东西,就像是个移动写字台。   最复杂的是刹车装置,我本想装两个联动的,直接锁住车轴,结果联动曲柄的制造难度远高于两个独立分开的刹车系统,所以我就选择了后者,这样推的人可以从椅背后的握把处刹车,陶朱公也可以拉动案板上的拉杆刹车。   这事当然没有必要我亲自去跑了,滦平就能代劳。有朱家人跟着,这笔钱当然也是他们出。   我在客堂见了那位陶行富商,名叫陶方,以后他就是我的取款机了。说来也好笑,我做大司寇位列上大夫,掌一国刑罚,时常感到钱不够用,想从马场、女闾那种地方支钱又怕妨碍布局发展,更怕被人发现。现在身为不蓄私产的墨者,居然钱多到了用不完的地步。   跟陶方聊了几句,都是我问一他答一,多的一句话都没有。唯一主动提出来的就是要一份我讲学的讲义,也好使得他对墨学不那么陌生,免得在外露出马脚。我让梁成给了他一份抄本,从《墨文鞭影》到最近晚上的墨术讲课记录都有了,足足六大卷,非但吓了他一跳,就连我自己都被吓住了。   这才几天功夫,我就说了这么多?   于是我打开了记录……   “咳咳,有些废话是不用写进去的。”我对陶方道,“明天你过来拿删节过的抄本吧。”   陶方松了口气,慌忙告辞而出。   我今天的作业就是要将这六大卷删节出来,还好有了夜明珠,晚上看书写东西再也不觉得痛苦了。我的眼睛到底是受过伤的,烛火的跳动让我双目流泪,瘙痒难止,严重影响了中国思想史的发展。   陶邑是个商业都市,国人十之七八都是商人,剩下的二三也都对商业毫不陌生。经商的人脑子活络,知道资源的重要性,尤其是知识资源。墨者就是打破这种知识垄断的剑锤,引来那些垄断者的愤怒。   他们觉得让那些下里巴人都掌握知识,能读会写,很伤贵族的颜面,是一种僭越,但是周公都没说平民不能读书,他们的愤怒实在于理无据。而且这些人之中多是儒生,第一个打破知识垄断的人却是他们推崇的孔丘。   于是他们只能说,要与我辩论真道。   在我看来,辩本身就是恐惧、不自信的表现。如果对自己的信仰坚定不移,对自己的能力深信不疑,有什么需要跟人辩的?正是因为感到别家学说对自己的威胁,才会需要连篇累牍地把话都说出来,生怕别人不明白不理解不相信。   “所以,你们觉得我还有必要去应战么?”我问在座的所有墨徒。他们是我的根本,对于他们我只能讲道理。    星火燎原 第23章 第一零六章 墨学(一)   因为临近新年,所以我们一致决定等到明年春天天气回暖再上齐国。陶邑这边的儒生固然叫嚣得十分热络,但是墨学在国人中的传播却丝毫没有受到影响,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南郭淇只要骑着车出去在城里大街小巷转一圈,后面就跟着乌泱泱一片人。他的任务就是把这些人带到市中心的小广场上。中国的城市中很少有广场,只有在乡里之中会有一颗槐树,树下是乡人们聚会议论的场所。我在陶城中心也发现了一株古槐,于是便让陶方出面,劝周围的商户人家搬迁。   谁知那一带都是陶朱公的地产,所以我拿了玉牌走了一趟,名义上是去看轮椅的使用状况,顺带就把这件小事解决了。腾出来的地方我什么都没修,只是清平地面,铺上几块青石板,在槐树下搭了个讲台,让陶方去烧了几块黑陶直板,拼成更大的黑板。   等国人跟着南郭淇的自行车来到小广场的时候,秦棣已经在那里树好了黑板,用白垩石粉压制出来的粉笔,在上画着稀奇古怪的图形。在黑板旁边,竖着一块巨大的木板,上面写着《墨文鞭影》,字字硕大,就算站在二十步开外都能清楚看见。   秦棣、周昌、梁成每天的任务就是早上讲经典力学,下午讲《墨文鞭影》,滚动开班,随到随听。三人轮班,做一休二。这样的好处是很快就有人发现梁成的课讲得生动,每到梁成开课的那天,人都来得比较自觉。   儒生们不是没想过砸场子,只是他们不敢犯众怒,更不可能抵得过陶朱公暗中的爪牙。在邀战辨义未果之后,他们将攻击的焦点放在了物理学上。   这不是自寻死路么!   儒生们在一番艰辛寻找之后,写了一篇《墨谬初辩》。其中包括了地圆说、日心说、引力说,以及墨燎三大定律。前面的假说我已经反复给梁成他们讲解过了,也举了例子,并且用日心说合理地解释了日食月食的成因。关键在于墨燎第二定律——也就是牛顿第二定律,不过这个名字我是不可能说出口的。   ——物体在受到合外力的作用会产生加速度,加速度的方向和合外力的方向相同,加速度的大小正比于合外力的大小与物体的惯性质量成反比。   所以在真空中,因为各种物体只受到重力,所以无论质量如何,都具有同样的加速度。我不知道怎么重复真空实验,所以推衍出在只有重力和相同空气阻力的情况下,体积相同的两个物体,加速度相同。   实心铜球和空心铜球的下落速度相同。   那个谁家小谁在比萨斜塔上做的落体实验,即将就要在陶城首映了。   我丝毫不觉得这是对我的挑战,只把它看做是一次公关活动。老百姓是不会在乎你的学说中有多少圣王说过什么,他们也不会相信待人温和有礼的墨者是无父无君的狂人,他们压根不理解我的墨燎三大定律。   他们关注的只有两样:一、生存。二、尽量生活。   陶邑的国人基本已经摆脱了生存危机,甚至有不错的生活,但生活需要调剂,我大张旗鼓地回应儒生,就是为了调剂他们的生活。在他们看来这是本年度最大悬疑片——重物和轻物怎么可能同时落地呢?   一旦证实墨者在这事上竟然是对的,不需要解释原理,国人都会相信墨者就是全知全能的。   对于这个实验,我先让人在广场上搭了五丈高的高台,用丫形板做成挡板,保证两个球同时下落。高台上除了南郭淇之外,还有三名儒生自己推举出来的代表,以及两位抓阄选出的国人代表。   台下预定的落点挖了两个坑,灌了水,只要球落入水中就会发出落水的声响,并溅起水花,足够让人判断是否同时入水了。   在准备期间,陶朱公都忍不住让人抬着来见了我一次,询问我有多大的把握。   这老头不会在暗中开赌盘吧?   “百分之百。”我说。   陶朱公不信,不悦道:“天下岂有注定之事?”   “日月星辰东升西落,”我道,“这种必然发生的事,叫做公理定律。”   陶朱公还是半信半疑。   于是我请他观摩了缩小型的落体实验,就在后院里。   我有自知之明,高中物理都已经丢光了,初中物理还剩下多少是很难说的事。不事先自己做一遍实验,怎么能搞那么大动静?万一这个实验还需要其他条件怎么办?   陶朱公看了之后,满意地回去了。   实验当天,墨字旗与三分圆旗间隔而列,迎风招展。广场上挤满了人,一个个头仰着头,看着代表们爬上高台。五丈高的高台还是很可怕的,儒生中几个年纪大的爬到了一半就手足发软,惹来下面观众一片哄笑声。   这也是我不借用城楼的原因之一。   好不容易等他们爬到台上,验明的确是两个铁球,一空心一实心,一轻一重。南郭淇拿着简易扩音器,朝下面公布验明结果,儒生代表和国人代表也都大声宣布可以开始实验了。   我懒得爬上去,就站在台下仰头看着上面的动作。只见南郭淇忙碌了片刻,应该是一切都准备妥当了,听到他大声倒数道:“三、二、一、放!”   这是私下实验时我的习惯……   丫形挡板顿时两边分开,两个铜球以肉眼可见的同样速度并列落下,同时落入水中溅起一阵水花。看到站在前排的儒生们溅得满脸满身的水,我表示心情舒畅。   很久没这么舒畅了。   南郭淇手脚并用飞快地从高台上下来,兴奋地对我道:“夫子!成了!成了!”   你丫第一次见到么?这么激动。   我淡淡一笑:“所谓公理定律,就如日月运转,不容人力干涉。好了,我们走吧。”   事成拂袖去,留下一个背影让众人瞻仰就行了。   人群中自然分开一条路,在我们走过的时候纷纷躬身行礼,表示对贤者的尊重。这就是春秋遗风吧。墨子说要尚贤,却将目光放在了诸侯身上。一两个诸侯尚贤对这天下有什么补益么?只有天下国人都尚贤尚能,方能移风易俗,带来万世太平。   我不知道走在我身后的几位是何感想,但我内心中已经充斥了自豪和骄傲。这种使命感,就是天命么?   回到住所,众人已经被兴奋激动憋出了内伤,各自找了理由躲到暗处去回味胜利的果实。除了梁成。梁成很落寞,连梁惠上前去安慰他都被他甩开了。梁惠求助似地看着我,我只好追了上去。   “学生第一次因为不能着墨者之服而感到沮丧。”梁成道。   “你不是缠了黑带么?”我笑道。   “那不一样!”梁成苦恼道。   虽然我还没有正式着手组建武装性质的墨社,但是衣着不同的确会导致团队内的分裂。衣服在人类社会中最重要的社会效用就是“别远近”。穿着同样的衣服,本能上会比较亲近。这也就是赵雍推行胡服之后会触发那么庞大的反对势力,即便十年之后都会成为让他丧命的原因。   “好吧,既然你确实下定了决心,”我道,“我举荐你加入墨社,但是得全体墨者过三分之二同意。”   梁成攥紧了拳头,道:“多谢夫子成全!”   现在陶邑的墨者一共只有五人,大家朝夕相处,又是我举荐的梁成,自然没有人会投反对票,但是这个程序必须走,否则以后的墨社就会失控。梁成算是赶上了末班车,在他断发更衣之后,我就要着手制定加入墨社的章程。在我的设想里,这是一个精英化的武装团队,起码要恢复禽子时代“死不旋踵”的墨社。   在实验过后,陶邑的共济会人数激增,大有赶超濮阳的势头。身为陶邑真正的主人,陶朱公当然不会把这个位置让出去,所以投票结果让他满意是很正常的。考虑到陶邑的人口比濮阳多,所以又增设了四名会丞,作为中层干部,承上启下。陶方理所当然地也当选会丞之一。他现在的形象可是很狂热的墨徒,总是在外抱怨墨者的不扩招政策。   当梁成以短发褐衣的形象出现在众人面前时,新一轮要求加入墨社的风潮爆发了,紧接着我就发现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并不是人人都像梁成那样,把加入墨社看成一件神圣的事。很多街头混混乃至骗子,都可以毫不在乎地将头发割断,然后换上褐衣草履。呃,褐衣草履本来就是劳动人民的普遍穿着,谁都不能指摘他们。   但是他们打扮成墨者,出去欺压良善,坑蒙拐骗,那就不能放任不管了。   “夫子,加入墨社的墨者可以黥面!”梁成道。   我吃了一惊,这太过狂热了吧。虽然如此一来的确会吓退很多人,但是黥面到底是一种肉刑,光荣的墨者和受刑的囚徒站在一个层面上,有损形象。   “夫子,不如我们在衣服上绣上个‘墨’字?再戴一字巾,巾上绘以三分圆图。”周昌道。   我微微点头。   南郭淇接口道:“如果这样还有人冒充,夫子,你就公布墨者之法,若是有违背者请就墨法。”   “光靠我们抓是没用的,”秦棣道,“还要让官府一起来帮忙才是。”   我点了点头,见众人都已经发表了看法,只望向滦平。滦平奋笔疾书,没有发言的意思。   我道:“好在现在墨者还少,大家都是熟识,不会认错。我先修书给卫安,再去求见陶邑令吧。”   众人点头称是。   陶邑令是陶朱公的远房子孙,他很清楚自己能坐在这个位置靠的是什么,所以看到朱泰和我同来,自然知道自己的工作出现了漏洞。用不着多说什么,第二天就有十余个冒充墨者的混混被投入地牢,经苦主确认之后处于刖刑。即便其中有人宣称自己是真墨者,但是连《墨文鞭影》都背不全的人,是没资格请求特赦的。   我还在等卫安那边的来信时,齐国却先来了一封信,是稷下学宫请我去讲学的。落款是两个很有意思的人:   孟轲。   尹文。    星火燎原 第24章 第一零七章 墨学(二)   终于惊动了学宫。   正常的消息传播是不会传这么快的,就算因为新年到来,家住齐国的商贾带回去了关于墨术的消息,但也不至于这么快就惊动孟轲这位天下大学阀。而且还有当世墨学宗师尹文。我估计这个结果多半是朱氏忍不住了,在暗中推波助澜。   梁成对于这个消息是最兴奋的:“夫子,咱们走吧!”在他心目里,稷下学宫是天下最了不起的地方。在南郭淇等人看来,陶邑还没站稳脚,何必那么着急去齐国呢。而且大冬天的,大雪封路,寒冰塞川,不是已经都说好了明年开春再走么?   我放任他们去争论,反正一家人不怕吵。我已经追加了一条墨法:墨者不与外人争辩。若是有心求教墨学的,倾自己所知予以教育,但不可以与外人争辩。   “辩,本是子墨子为了让门人更深了解墨义而采用的手段,这种手段只能在内部用,一旦与外人争辩,就违背了更高的墨义原则‘非攻’。语言也是一种攻击。”我道。   众人诺诺,唯有梁成提出了“尚同”的问题。   墨子在“尚同”的问题上立场明确,百姓必须与长官意志相同,长官与诸侯意志相同,诸侯与天子意志相同,最后大家和天的意志相同。尚同可以说是兼爱推行天下的基础,如果人各不同,则兼爱就是水中花镜中月。   这是我最对墨子最为头痛的地方。   “子墨子只是提出了总纲,”我道,“路是一步步走出来的。所以现在这个阶段,我们对外要求同存异,现在内部统一意识。若是墨者之间都不统一,何谈天下大同?”所以我在墨者内部提出了“民-主-集中制”,在讨论过程中可以各抒己见,一旦形成决议就必须同一而行。   一般来说,他们民-主,我来集中。   现在是他们讨-论的时候,我一言不发。他们一天讨论不出结果,我就等一天。我是想等到春暖花开再去临菑的,但又不能压迫梁成的积极性,只能如此。   好在卫国那边帮我解了燃眉之急。   有许多人在学习了墨学之后,感觉郑艺严无咎已经无法满足他们的求知欲了,在过完年之后就结伴赶来陶邑,希望能够跟随我继续学习。   的确,对他们来说,现在已经是新的一年了。   黄河下游的周室与同姓诸侯国,如韩、魏、卫都是以十一月,也就是子月为岁首。子月朔日就是新年元旦,称为周正。楚国虽然一早就与周室分庭抗礼,不过鉴于对子商的厌恶,也采用的周正。   宋国是周室的国宾之国,继承商后室宗庙祭祀,所以行的是商正,以十二月为岁首。齐国不知道为什么也是行商正,师父没跟我说过。我猜因为姜子牙首先是商朝人,纯粹出于习惯。而且当年齐地地处蛮荒,也无法感受周室的光芒照耀。   秦、赵是夏后室的故地,所以分晋之后不再使用周正,而行夏正,以一月为岁首。这个我可以证明,纯粹是出于农耕需要而行的夏历。   理论上来说,一个行商若是跑得快点,一年之中可以过三次年。   所以卫国的学子们兴奋地过完了年,跑到陶邑一看,这里还在准备过年。   既然人多了,需要准备的东西也就多了。于是去齐国的事自然就搁置下来,我也开始戊日讲学,上午讲墨义,下午讲墨术。各一个小时,散学之后自己去复习,并且要学习击剑。   现在庞煖应该已经到了燕国,不知道他们在那里过得怎么样。因为见识过了他的剑术,我总觉得朱氏帮我找来的剑士有些不入流,只好当做给孩子们锻炼身体的体育活动。   梁成见一时半会的确难以启程去齐国,便也不再坚持了。他现在也迷上了讲学,非但讲小学,还对教育大学颇有兴趣。再者,下面也有学子说十日一讲太漫长了,所以我让梁成在甲日开讲,这样戊日的时候还可以顺便回答他们的疑惑。   梁成的口才不错,对于墨义的了解也比其他墨者强,属于知识分子出身的墨者,与那些追随者很容易产生共鸣。我旁听了两次之后,也就不去管他了,把精力放在了研读《墨子》和《论语》上。去了齐国势必会与孟轲发生争论,要是能用孔丘的话打他耳光就更好不过了。   陶邑的生活比濮阳更优渥,甚至到了顿顿肉食的地步。梁成曾对这种情况表示担忧,但是人家既然送来了,总不能往外扔吧?   我提出了以工代赈,共济会发动国人捐款捐物,组织人力趁着冬天挖掘水渠,疏浚河道,丝毫没有民怨的解决了政-府应该办的事。当然,陶邑的地方政-府和朱氏的私产一样。这笔钱我当然也不会让政-府白得好处,过年的时候当地政-府给每个共济会家庭都送去了一笔年金,数量不多,讨个口彩。一时间陶邑大治,惊动了宋王。   见到宋王的使者时,我决定还是早点离开陶邑算了。现在的宋王就是史上鼎鼎有名的“桀宋”,宋康王。严格说来,他才是第一个将国君的位置禅让给儿子,自己称主父的人。不过他比赵雍强的是,他在不满意儿子之后,又把国君的位置夺回来了,儿子也被他流放去了国外。   桀宋两个字就可以看出他的地位。这个词并不是说“像桀一样的宋王”,而是指他已经取代了他老祖宗“纣”的地位,能够和桀相提并论了。虽然市井传闻很多,不过比较靠谱的并不多。   我觉得传说更像是个精神病人。   宋国在他手里却的确有中兴的气象。在孟尝君带着诸侯联军攻打函谷关的时候,宋王偷袭了齐国,抢了六座城。孟尝君当然不干,回头的时候却又被他打败了。燕国以为宋国经此一战会削弱,想来占便宜,结果被打回老家。魏襄王表示这么做不厚道,想出兵教育他,又怕蹈齐燕后尘,所以拉上楚国。结果宋国一挑二,打退了两国联军之外还抢了两座城。   他还灭了滕国,那可是文王之子的封国。   这些都是前两年的事。   如此显赫的战功,打得诸侯口服,酸溜溜地称他“五千乘劲宋”。   “他可是抢了自己舍人之妇的暴君。”我对使者道,“我怎么会去见他呢!”   宋王抢了舍人韩凭的妻子,这个故事流传得比较广,但是漏洞百出,我并不是很相信。不过看这位使者的反应,让我不由怀疑确实是真的——他居然羞愧而出。让一国国君的使者羞愧总是不好的,所以我让南郭淇他们抓紧时间收拾东西,发出迁徙通告,我们要尽快离开宋国,前往齐国。   “尹文子是墨学前辈,让他们久等是我的罪过。”我对众人说。   于是大家的积极性都很高。   同时我也知会了朱氏,让他们在宋国的人帮我稳住宋王……我可不想还没成为钜子就得罪一个有精神问题的暴君。   这一天,厚厚的云层不知被那股风吹得无影无踪,空气中的寒意在冬日之阳的温暖下有所缓解。人和牲口都喷着浓密的水汽,裸露在外的耳鼻被冻得通红。有几个有钱人家的孩子戴着口罩和耳罩,袖着双手坐在车上准备出发。   我带上手套和头盔,翻身上了流马,向赶来送行的国人行礼告别,一蹬车轮一骑当先冲了出去。车轮上已经钉了防滑钉,使我能在冰雪中行进。   事实证明我多虑了……虽然天比较冷,但还没到结冰下雪的程度。这个时代的中原,一年能下一两场雪就算是多的。偶尔地上能有积雪,就足够歌舞庆祝了。不过冬天赶路还是和夏天赶路一样痛苦。寒风割面,饮食无着,一群人搓着手跺着脚围着一堆篝火却没有一点温暖的感觉。   在这种艰苦的环境中,最能看出一个人的本性。有人畏惧了,有人抱怨了,有人依旧兴致高昂,但是所有人都在成长,抱怨的不抱怨了,不抱怨的坦然接受了。畏惧的不畏惧了,不畏惧的勇敢冲在前面了。   在最艰难的时候,队伍里响起了一个呕哑嘲哳的声音:   “棠棣之花,鄂不辉辉,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死丧之威,兄弟孔怀,原野聚矣,兄弟相寻。”   ……   一遍,两遍。   一个声音,两个声音。   所有人都唱起了这两段歌,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么雄壮整齐的声音。声音穿透了寒风,让人热血沸腾。   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跟这么一群人在一起,我终于理解了当年站在守城第一线的墨家子弟,他们守护的不仅仅是身后的城池,更有一份浓浓的兄弟情义。   终于,我们踏上了薛邑的土地。   迎接我们的人并不友好。他们手里端着剑,身穿最近从赵国流行开来的剑士服,披散头发,有的还裸露出手臂上的纹身。   我并不是很奇怪会发生这种事,因为这块土地是孟尝君父子两代人的封地。孟尝君遍天下的收罗鸡鸣狗盗之辈,然后给他们娶妻,养活他们,让他们住在薛城繁衍后代。他们很清楚自己应该忠于谁,对孟尝君百分百惟命是从。   两百年后,将有一位对于我来说是后世史学家的人路过这里,感叹道:“这片土地上全都是暴徒和刁民呀,孟尝君真他|妈干了件好事啊!”   这位后世史学家名叫司马迁,我看到这些刁民暴徒的刹那,脑中忍不住浮现出这位儒雅史家面红耳赤骂人的情形。    星火燎原 第25章 第一零八章 墨学(三)   薛邑的遭遇给我们的队伍很大的打击。尤其是我决定不发生冲突,全部人转向绕过薛邑,向曲阜前进。   “他们向我们亮剑了!”   “这是对墨者的莫大侮辱!”   ……   几乎所有人都在吵吵,除了南郭淇等从大梁就跟着我的墨者。   “夫子,不解释一下么?”滦平担忧地问我。   “不解释。”我道,“他们想不通的可以离开,因为他们不配做一个真正的墨者。”   梁成追上来气喘吁吁道:“夫子,那就停下讲学吧,今天正好是戊日。”   队伍四周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停下了脚步。我叹了口气,取了一个箱子做为讲台,站了上去。   在这茫茫荒野上,我们这些人聚成一个半圆,随行的车马围在外围,略微抵御着寒风。我紧了紧领口,不让寒风继续往里灌,朗声道:“你们觉得受辱了,所以就要报仇,是么!”   底下静悄悄的,谁都不敢明目张胆地跟我叫板。不知不觉中,我已经树立起了在这支队伍里的威信,所有人都叫我夫子,都垂着头看着脚尖跟我说话。这不是我喜欢的,但我无权强迫他们改变。   “你们的生命是你们的么?”我厉声设问道,“不是!自从你们踏上了这条路,选择成为一名墨者,你们的生命就是天下所有人的!是让你们用这条命去弘扬墨义,而不是让你们好勇斗狠地挥霍在野地里!”   下面的声音更静了,风声都渐渐缩小,生怕打扰到我们。   “谁能给我一个厮杀而对墨义大行天下有利的理由?”我问道,陡然提高音量,“只要说出来一个我就带头杀回去!”   “猛虎会在乎蚂蚁的咒骂么?”我缓了缓,“只有怯弱的人才不能承受别人的侮辱。而且,你们不觉得从薛邑走到这里,我一直在承受你们的侮辱么?我苦口婆心嘶声力竭地向你们传告子墨子的声音,想把墨义的种子种在你们心里。而你们却用这种小人相斗的言语来回复我,将墨者视作一种荣耀而大呼小叫!错了!你们全都错了!真正的墨者是天下最低贱的人!是所有生民的踏脚石!我们要用我们的肩膀将他们托起来,让他们生活在大义照耀的阳光下!”   “为生民立命!”南郭淇站了起来,高声喝道。   “为生民立命!”所有人都跟着站了起来,高举右臂,异口同声喊道。   我待狂呼的浪潮涌过,跳下箱子,柔声道:“继续走吧,愿意作为百姓垫脚石人继续往前,幻想借这个团体的力量实现自己荣耀的人可以离去。”   梁成说我这样是在将人赶出天下真正的道义,是残忍的。   我埋头走了一段路,将他和滦平叫到身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开始讲述并不算很古老的故事。   故事从墨学还是天下显学的时代讲起,直到——   杨朱述而不作,他的门人中或是得了真传,或是局限在皮毛,这两类人都不会抛头露面地聚众讲学,所以杨朱的道家学说如昙花一现,很快就零落成泥。墨子死时,禽滑厘已经死了,所以没有一个墨者能够独当一面结果墨子的大旗,以至于墨学分为了三支:相里氏、相夫氏、邓陵氏。这也是当世《墨经》里常有一篇分上中下三论的缘故。   这三位墨学宗师之后,虽然墨学出仕诸侯的门人不可胜数,但没了精神领袖,孤军奋战之下只有被儒学同化。   墨者如果没有标记,没有组织,不谈“兼爱”那么宏远的目标,一步步为百姓做事……说实在的,和儒者确实没有多大区别。   在这种情况之下,墨学式微了。时至今日人们记住了论辩派、记住了游侠、记住了唱着高调游仕诸侯的“墨者”,却已经忘记了真正扎根在民间的墨者。忘记了为了生民奔走的,以苦为乐的墨者。   “为什么前辈墨者能够经受得住最苦痛的折磨?”我顿了顿,“因为他们相信,只要我们多承受一份折磨,多接纳一份侮辱,生民就能少一份痛苦!”   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哭了出来,紧跟着就有第二个,第三个……但是队伍的脚步并没有停,依旧朝前方迈进。   前方是曲阜,是孔子的故乡。他在这里学习,创立学派,将沦为葬礼司仪的儒者拉回了朝堂,提出了“为君子儒,不为小人儒”的口号。他死后,儒学分为八派。其中子思的门下出了孟轲,将即将分裂的儒者再次统和起来,借着稷下学宫展开了对法家的剿灭。   从这点上看,孟轲是有先见之明的,等承儒启法的大思想家荀况出山后,儒家势必会败在法家手里。   各家对华夏思想的争夺,丝毫不逊于诸侯对天下的争夺。   后世人都看到了百家争鸣的炫丽,而我身在其中才知道焰火之下是真正的战火。   曲阜是鲁国的首都,之所以能够养育出孔丘这样的人并不是偶然。鲁国是作《周礼》的周公旦的封地,是最正统的姬姓封国。周公旦因为太过贤明,乃至于他的称号成为了历代周王辅政大臣的官名。直到三千年后,天朝学子还不忘在紧张的学习过程中去求见他。   现在的鲁公贾继位七年,是鲁平公的儿子。七年之痒,他对于这个朝不保夕的国家已经受够了。   起码在我面前,他就是这副表情。   这副表情之下还说:“你们这群二货,快点补充了干粮和水速度走!”   比薛邑的人连城门都不让我们进去要好很多。   这里只是我的中转站,走到曲阜就走完了一半的路程。这对于疲惫的队伍来说无疑是个鼓舞。我真不知道孔子当年是怎么周游列国的,那时候的交通状况比之现在更惨烈。十四年周游,其中十年在卫国,其他四年都在路上吧?   我们走到鲁国的时候,已经是正月了。最艰难的一段路已经成了历史,随着天气渐渐转暖,而且齐鲁之间道路状况更好,我们的行进速度也能快一些。即便如此,南郭淇和梁成还是抓紧时间推广了一下《墨文鞭影》,起码让人知道墨者不是一群只会打架斗殴的市井流氓。   从曲阜出发没几天就能进入齐国。   我原以为这里是儒生大本营,待遇可能不会比在薛邑好到哪里去。谁知道在进入齐国第一个城市之后,我们的戒备就彻底被击溃了。齐人的热情让我简直有些受宠若惊,他们很高兴看到身穿褐衣的短发墨者再回到这个国家。不用子淇骑着自行车满城摇拨浪鼓,国人自己就带着孩子在我们的落脚的社庙围观。   社庙是春天祭祀后土的地方,列国都有,不过齐人对此更加重视,所以齐国的社庙修建得比较宏大。我们作为外来者,不方便住传舍的话就只有住社庙。当然也得经过三老、里正的盘查和允许。看到这么多人围观,梁成十分兴奋地将黑板拆包,直接在社庙里开始传唱《墨文鞭影》。   在我们离开的时候,数十个年轻的求学者背着包袱,跟在我们身后。   开始我以为是个案,很可能当初邓陵氏在齐国重点经营过此地。可是随后的旅途中,每个齐国城市都是如此,有的甚至能跟来上百人!   来得多,走的少,等我们到达临菑的时候,队伍已经扩大到了数百人的规模。临菑城门甚至因此关闭,直到我取出孟轲写给我的帛书,守城将领方才派了一队人马出来检查我们是否带有武器,然后直接将我们领往稷下学宫。   临菑的西边有稷门,学宫就坐落在稷门之下,是一座仿宫殿模样的院落。这座“外宫”是齐威王的父亲,田桓公建造的。   田桓公喜欢文士,招徕四方博学之士住在此宫中著书立说,议论政事。因为宫中都是饱学之士,所以此宫就被叫做学宫。历经田齐桓公、齐威王、齐宣王三代君王的悉心栽培,今时的稷下学宫已经可谓天下宗学之根,任何一个学者要是没有在稷下闯出点名头,根本不可能开门收徒。   学宫之外遍布民居,都是租借给前来求学的士子的。这些学子碰到学宫有大贤开讲就蜂拥前去听课,无事就在附近相聚议论。等到有了些许名气,最上一等的待遇就是被请入学宫,成为贤者中的一位,享受上大夫的爵禄。   次一等的也可以混个脸熟,然后在列国诸侯的筵席上淡淡道:“不才在稷下之时,曾与某某某某某坐而论道……”   最次一等的只有打道回府,不过他们往往会打出稷下学宫的名头,招揽一些气味相投的追随者,也算是衣锦还乡,安心做一方贤士,等人来挖。   在民居之外还有贫困生租借的传舍。   在齐国,传舍是特指的公共旅馆。当今的齐王,名叫“地”,他将列国通行的传舍分为三等:上等曰“代舍”,中等曰“幸舍”,下等曰“传舍”。   代舍的意思就是客人可以当做自己家,专门给上宾居住,有肉吃,有车乘。幸舍略次一等,只有临时的使用权,有肉食,不包车。传舍是免费的青年旅舍,提供只去了谷皮的粗米,爱住就住,不住就滚。   我的追随者中多半都住的民居,少部分住的传舍。面对这种情况,我丝毫没有高兴的理由。墨学走上层社会的风气至今都还流毒肆虐,吸引的都是有钱人,这完全不合我的本意。不知道宋钘子和尹文子对此怎么看。   “我们住传舍。”我对舍丞道,“墨燎,及门下墨者六人。”   “子燎子?在下在此恭候多时了!”    星火燎原 第26章 第一零九章 墨学(四)   一个身穿墨色深衣的男子拨开舍丞,长揖行礼。   我回了一礼,道:“不知这位先生如何知道鄙人的?”   “子燎子的大名已经在临菑传开许久了,”那人笑道,“哦,在下齐国行人郭纶。失礼了。”   齐国行人就是类似于秦国典客之类的官员吧。我点了点头,道:“劳动先生,燎等惶恐,不知有何见教?”   “不敢。”郭纶到底是做接待的老手,落落大方却又谦恭执礼,让人感观极好。加上齐国也是盛产俊男美女的国家,这位郭纶高了我半个头,眉目端正,让人看着很舒服。   “我王听说大贤远道而来,特命在下在城外迎接贤人。”郭纶笑道,“在下怕与先生错过,故而等在传舍。一接到先生,就护送先生入宫觐见我王。”   “这样啊……”我故作犹豫道,“可我没什么事要见贵上呀。”   就算郭纶工作经验再丰富,也没见过我这样的吧?   我微微一笑道:“请呈达齐王陛下,燎此来只为向学宫大贤求教道义,不敢叨扰大王。大王抚地千里,泽披万民,一定日理万机,切莫因为不才而耽误正事。”   “这……”郭纶尴尬道,“先生踏临齐土,而不肯见我王于陛下,是否有些失礼啊?”   “王宫在哪个方向?”我问郭纶。   郭纶指了方向,我当下就跪了下去,大声道:“野人墨燎,遥拜大王,谨奉寿。”不等众人反应过来,我已经站了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土,对郭纶道:“好了,不才已经拜见过陛下了,请齐王万万不可轻忽国事啊。”   说罢,我拨开站在原地发呆的郭纶,踏进了传舍,对舍丞道:“还是麻烦你给我们一个大间。”   舍丞支支吾吾,望向门口的郭纶。我回头跟着望了过去,郭纶尴尬地干咳一声,别过头去。   “可、可是……已经满了。”舍丞道。   “我们可以住马厩。”我笑道。   舍丞还待推脱,梁成跟了进来,道:“夫子,有陶邑士子陶阳在门口求见。”   “哦?”我返身往外走去,一个年轻学子毕恭毕敬地拱手在前,头埋在臂弯里。我连忙长揖回礼道:“是君子要见燎么?”   “夫子,”陶阳连忙退了一步,腰弓得更深了,良久才平复起身,道,“阳业已租好了民舍,所幸房屋宽敞,敢请夫子屈尊降贵,暂且停榻。”   “我墨者随遇而安,哪里有什么尊贵可言?”我笑道,“既如此,多谢君子厚爱了。”   南郭淇连忙挽起地上的粗重行李,跟着我们往民居走去。陶阳面红耳赤,好像很紧张。我正要说话消解他的紧张,南郭淇先开口了:“夫子,为何齐王召见你不去呢?”   “因为我们是来证墨义的,不是来朝觐君侯的。”我道。   南郭淇还要再问,被我打断了话头,引向陶阳的家里人。   我回顾身后诸子,梁成一脸崇拜,显然对我说的理由很信服。周昌一脸疑惑,看着我若有所思。其他人都是面无表情,并没意识到刚才跟郭纶的答对已经掀开了第一轮对战。   诸侯要郊迎大贤并非没有先例,但就算自己不去,也要派相邦、宗伯这样的高官,怎么可能派个行人呢?而且郊迎之礼必须清洒街道,黄土覆地,排列香案,备齐舞乐。   就算礼崩乐坏什么都不讲究了,哪有堵在传舍里迎接的?何况他在传舍里等我,意思就是吃准了代舍和幸舍不会让我住,这说明齐王早就在臣僚面前嘲笑过我,明言要给我难堪。   趁着我舟车劳顿把我诓骗进宫,谁知道都是些什么人等着我。到时候上来一群儒生玩车轮大战,我若是不辩,那就是哑口无言。我若是辩了,口干舌燥之后最终落得不敌儒生的结果。   这不就是兵法上的以逸待劳么?齐国果然是兵法大国啊!   可惜我看好的梁成还是太过天真,南郭淇见识终究短浅。周昌貌似可以多看看,这人的心思缜密,目光长远,当初也是他反对我草草就任钜子的。只是不知道他是真的有信仰还是一个投机者,若是后者我就实在对不起墨子先生了。   “夫子如此应对,妥当么?”周昌终于追上来,疑惑道。   我反问道:“你觉得该当如何?”   “弟子不知道,”周昌道,“只是觉得如此避战未必能避过去。”   我笑道:“你小看我了,我不是避战。在出拳打人的时候,首先得把拳头收回来啊。”   周昌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   悲催的小田,你既然想跟哥玩兵法,那就教你一招反客为主。   世事相通,一通百通,兵法之道果然应用无穷。我安顿墨者在陶阳租的房子里住下,正要生火做饭,陶阳却已经送来了丰盛的美食。我只得请陶阳一起过来用餐,顺便解决了几个他的小疑惑。义理上的疑惑我三言两语就可以解决,但是对他而言却需要旷日持久的身体力行,能够当下开悟的人到底还是少数。   吃过饭,我对梁成道:“你曾在稷下待过,明日带我去拜见宋钘子和尹文子吧。”   “是,夫子,可是……”梁成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宋钘子已经逝世三年了。”   “呃……那你之前说从宋钘子讨教过墨义!”我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是啊,那是三年前,宋钘子最后一次开讲。”梁成一脸无辜道。   “好吧,那就带我去见尹文子吧。”我顿了顿,“尹文子还没死吧?”   还好尹文子还没死。他在那封信上落了款,怎么也得撑到见了我之后才能死啊!   这本来是个玩笑的想法,等我见到他之后,方才庆幸自己来得实在是太及时了。   尹文子已经尽显老态,头发纯白如雪,倒还算茂盛。身体精廋,宽大的袍服就像是堆起的土封将他埋在里面。他的牙齿已经掉光了,整张嘴都内陷进去,漏风,而且还带着浓郁的齐国口音。   他的门人捧着竹简放在我的筵几上。我取过最上面的那卷,缓缓展开,是《大道》。   《大道》分了上下两篇,语录与故事混杂。   “大道无形,称器有名。名也者,正形者也。形正由名,则名不可差。故仲尼云:‘必也正名乎!名不正,则言不顺也’……”我一目十列,扫了一遍,又跳回开头将第一段话读了出来。   “子燎子以为不妥么?”尹文子含糊问道。   嗯,很大的不妥。   我放下竹简,看了看年迈的尹文子,坦然道:“这不是墨者之言。”   尹文子的学说取“道”而论“名”“形”,也不排斥儒墨,看似自成一家,其实只是墨子思想的偏离。因为墨子是个游离在可知论和不可知论之间的思想家,他的门徒或者踏上了儒家的“格物致知”,或者追随黄老探寻世界的本质。   尹文子显然是受了很大的黄老学派影响,但又放不下墨者严守秩序,强调“名”“实”的思想。   黄老学派是齐威王时代的齐国官学,影响之巨在西汉时攀达顶峰。严格来说,黄老学派与道家道者是有区别的,我们道者要做到无知而合于天地,他们却强调分名别实而见本质。   尹文子被我的话呛到了,发出一连串的咳嗽声。他的弟子们上前抚胸摩背,为他端水漱口,各个对我怒目而视。   “体道而辩名实,的确是子墨子做过的事。”我可不想就这么把个人中之宝气死,连忙道。   尹文子点了点头,强忍着咳嗽,整张脸憋得通红,示意我继续说下去。   “这不是墨义的精髓,只是借用的手段。”我道。   翻开任何一本战国时代的思想著作,都不可避免“名实之辩”。   孔子说只有名正,言才能顺。其实就是要在概念上加以确定,才能一步步走向世界的真相。   黄老学派搞名辩是为了触摸世界的本质,万物的根源。   儒家搞名辩,是为了推行自己的理想主义,使之言之有据。   墨子搞名辩,是因为墨家是绝对秩序,如果名不能正,实不能合,秩序就会崩溃。   名家搞名辩,是因为……因为他们闲得蛋疼。   “先生大作,的确有继往开来之功,”我说了老长一段,总结道,“尤其是那个给儿子取名‘盗’和‘殴’的故事,抛开让人犹如雾里看花般的‘道’、‘名’、‘形’,深入浅出,寓教于乐,俨然大家。”   尹文子缓过起来,吞了口口水,漏着风道:“你只说说,什么才是墨者之言!”   “辩名实是为了更深地了解墨义,从而能够笃行不惑。”我道,“真正的墨者之言,不应该纠结于这种枝节,更应该在力行中体悟。”这书是墨学大师的课本,根本不可能给知识体系混乱的人看,否则很轻易地就会坠入道、儒之中不可自拔。对于底层的民众而言,这些文字简直就是一本天书,读不通,用不了。   “请先生指教。”我示意滦平将我写的《墨文鞭影》呈递过去。   尹文子已经年迈得无法读书了,是他的弟子展开简册,脸色一变,三字三字读了起来。   “我自己看。”尹文子听了一半,伸手要过书册,费力地摩挲着竹简上的文字,阅读起来。    星火燎原 第27章 第一一零章 墨学(五)   《墨文鞭影》这个名字并不出众,但是我不能称自己写的东西为“经”,又要和《墨子》区分,只好起了个比较罕见的名字。鞭是声,影非实,合起来就是说这三百字只是墨子的声和影,最为基础的入门读物。   三百字的《鞭影》中没有玄奥的名词,没有可供非议的主张。每一句话单独拿出来都不可能让人辩驳,否则那人就得冒着犯天下之大不韪的风险挑战公序良俗。全篇相合,却能将墨子的主张系统连贯起来,尤其能够建立墨学在百姓中的正面形象。这也是我写完之后自己反复了读了几遍才发现的意外收获。   尹文子看了良久,终于将竹简重重放下,长长吐出一口气,道:“善。”   我面露微笑。我读了尹文子的《天道》之后,就发现这位老先生很努力地在将自己的思想传递给知识层面不高的人,所以才会用那些简单、通俗、幽默的故事来阐述道理。只是道理阐述得再通俗,也不可能比歌谣更让人上口。   今天懵懂的孩子唱着不知道什么意思的《鞭影》,等到他们长大了,有了阅历,自然而然会想起其中的文字,并作为最先建立起来的道德标准。   从这点上来说,尹文子只给我一个“善”字作为评价,实在太小气了。   “世人都说宋钘是黄老门徒……”尹文子老泪纵横,一旁的弟子连忙捧上热气腾腾的布巾,为他敷目。尹文子按住布巾,仰着头又道:“老夫只恐《天道》传世,世人也会这么说老夫,那让老夫有何面目与宋钘结伴去见墨子先师呢?”   从尹文子的年纪上推算,他应该是墨子的再传弟子。对于这一代墨门学子来说,墨子就是他们心中的神人。虽然时过境迁,他们已经不再穿褐衣留短发,但内心中总以自己是墨徒为荣。这就是信仰,也是文化上的归属感。   “小可知道,先生和宋钘子都是墨下门徒。”我道,“只是小可斗胆说一句,先生与宋钘子只顾着在案牍上钻研墨义,却忽视了子墨子‘利益天下’的行。”   尹文子掀开布巾,像是冲完了电一样,声音里充满了斗志:“你可知道,墨学这些年来遭到了何等冲击?”   儒家的复兴,孟轲的崛起,东国诸侯信奉黄老,中原诸侯以儒为事,西国又流行法术之学。天下虽大,却容不下墨者的一张书案。三氏墨徒争论不休,只给有心人提供了契机。内部的不统一非但造就了敌人的觊觎,也导致最后形成了辩论派、游侠派、游仕派。可以说,作为学派的墨学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作为社团的墨社,更是早就退出了历史舞台。   尹文子费劲地说完这些陈年秘辛,脸上已经再次布满了眼泪。   “我知道先生是想在稷下继往开来,光扬墨义。”我觉得我很冷血,没有丝毫感动道,“但这是舍本逐末。请问先生,子墨子当初是如何传播墨义的?是如何聚役百八十人,人人战不旋踵的?”   尹文子看着我,道:“现在天下诸侯,谁会允许你建立墨社?”   “民心所向,大势所趋。”我自信道,“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尹文子闭上了眼睛,道:“但愿你不要蹈孟胜之覆辙。”   “小子自有分寸。”我道。   尹文子闭上了眼睛,我识相地起身告辞。   这次的会面什么都没说,不过我作为墨者的身份在拜见尹文子本来就是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尹文子虽然被视作黄老、名家、儒法……但他到底是墨子再传门徒,上点年纪的墨学门人都认他的招牌。而这些人在齐国朝堂和稷下学宫中都能发出不小的声音。我没有被尹文子赶出门,而且两人交换了著作,这本身就足以说明我们彼此认可。   主要是他认可我。   有了尹文子的认可,谁都不能怀疑我的道统,这让我大大松了口气,此行齐国的目的总算达成了一大半。剩下的就是要在儒家的地盘上打下一片墨家的天空,需要的时间或许比较长。   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之后,我开始修订《墨子》的工作。这套书在现在已经被墨徒奉为《墨经》,所谓“经”就是天地之间永恒不变的真理,不容人为篡改,否则就是数典忘祖。不过我对此心理压力不大,因为我本来就不是墨子的门徒。   面对那些恪守陈规的墨者,我只用一个理由对付他们:子墨子本人并没有看到墨义在诸侯间奉行,若是完全恪守子墨子的言论,以我们这些愚鲁的资质怎么可能达成子墨子的遗愿呢?   如果只是因为这些文字和言论局限了我们的行动和思想,以至于大业不能达成,怎么面对子墨子的英灵呢!   “墨者非但不能泥古,要与时俱进,而且还要推动时代的进步!”我在讲学的时候,振臂高呼,指着停在不远处的自行车,“子墨子时有这等机关术么?没有!而现在,我们有了!这就是墨者应该做的事。如果死抠字眼,丝毫不敢逾越前人的作为,我们与那些儒者有什么区别!东流的河水尚且不能返西,何况已经逝去的时代呢?鄙人希望,在座所有有志于墨学者,都要‘尚疑’,因为子墨子说过:‘人皆有偏观’!”   按照我已经讲过的三段论,子墨子说人皆有偏观是大前提,我们墨者是人作为小前提,所以得出结论:我们墨者皆有偏观。同样子墨子也是人,所以子墨子也有偏观。   尹文子在我提出“尚疑”的当天,特意写了封信给我,认为我对墨子的思想做了补充,这让我很有成就感。同时也对尹文子深表钦佩。以他这样的高龄和地位,两度拒绝齐王担任学宫祭酒,却对一个后学晚辈做出这样的认可,并且说自己一生对墨义的贡献还不如我的一句话……这种谦下的态度实在让人感动。   于是我回信给尹文子,说了一句很快就传遍齐国的名言:先圣先贤犹如岱宗,小可万幸立于山巅而已。   这封答对信很快就在学宫附近传开。我很惭愧,自己居然没有想到用尹文子来炒作。可能多年的战国生活让我有了一些底线和节操,忘记了“人生无处不营销”的功利原则。   是尹文子让弟子们传阅,从而散播开来的。   他还就我的答复对弟子们说:“这才是一代宗师的胸襟气量。”   我很迟钝地在三天后开讲时才知道这件事,因为那天来的人比之前两天多了数倍,以至于围幕里站都站不下。原本足够宽敞的旷野,在上千人的拥挤之下,竟然如同陶邑的街心小广场。   为了能够扩音,我在临时搭起来的木台背后竖起了帷幕。又让人搬来五个大陶缸,浅浅埋在木台前方,作为传统的扩音设施。最后我还拎了最大号的铁皮扩音器,登上木台,很快就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回响在稷门外的原野上。   所有人都轰动了。   不单单是因为我的开场白,而是他们从未想到有人的声音能传得这么远。   这就是科学的力量,我直截了当地告诉世人,墨者掌握着这种恐怖的力量!   我都忘记这一天我讲的是什么了,反正大家只要听到我说话就会很激动。好几次我都只能停下来,寻思到底是自己讲得好,还是他们又被什么东西刺激了大脑神经。好不容易讲完这堂课,我下来第一件事就是让南郭淇他们去查查,到底怎么回事,今天居然来了这么多人。   于是,他们带回来了尹文子书信的故事。   很快,他们又带回来了另一篇文章,属于挖坟掘墓类的行为。   说起来那时候我还在山中求学,完全不知道孟子是否来到了这个世界,抑或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老实说,我从未想过这个人。   那时有个被公认为墨者的人,名叫夷之,通过孟轲的学生徐辟求见孟轲。孟轲一边说“好啊,那就见一面吧”,一边又让徐辟传话质问夷之为什么一边提倡节葬,一边却厚葬自己的父母。随后两人就仁爱和兼爱的问题展开了辩论,最后以夷之告退而终结。   我不知道这则陈年公案是儒生们挖出来打我的脸,还是夷之的学生不服气,想让我替他们老师报仇。   虽然孟轲亲自写信邀请我来临菑,但是基于他对付夷之的前科,我要是去求见他,说不定还会被他拒之门外。考虑到我不能砸他家门,所以我决定不去做这种自取其辱的事。反正孟轲也不会主动找上门来,因为他赢了,没有丝毫光彩,输了却自毁一生英名。   就在我准备冷藏这件事的时候,有个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人站了出来,当着数百名听课者的面,直言问我道:“稷下邹衍,敢问先生爱自己的侄子和爱邻人的儿子完全一样么!”    星火燎原 第28章 第一一一章 齐闵(一)   邹衍身高八尺,属于十分伟岸的大丈夫。他留着络腮胡,看上去有些凶相。又因为是野外讲学,所以没有剑阁履席,很多人都配着剑。邹衍一站起来就按着剑,那架势不像是在提问,更像是要打架。   我瞬间就知道了他的立场,因为那个问题是当年孟轲质问夷之的。   一模一样,连文字都一样。   这个问题看起来很简单,实质是儒家对“兼爱”否定和嘲笑。无论是孔丘的“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或者是孟轲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都是先立足自己而后推及他人的爱,是有差等的爱。   我一度怀疑“老妈老婆掉入水中,先救谁”这个问题就是儒生为难墨者的。   对于儒生来说孝悌是仁的根本,所以肯定先救老妈,没得考虑余地。对于墨者来说,施于天下人的爱都一样,别说老妈老婆,就是老妈老婆老乡老外一起落入水里,肯定也是先救最近的那个。   墨者的兼爱是一种无差别,无等级,无远近,无亲疏的普世大爱。   三百年多后,有个叫耶稣的拿撒勒人也会提出这种爱,最后被钉在十字架上。   区别在于,耶稣说只有他自己有这种爱,而墨子却说全人类都可以有这种爱。   “我肯定爱自己的侄子超过了邻居的儿子!”   (除非邻居的儿子是我的。)   所有人都喧哗起来,就连南郭淇和梁成都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看着我。墨学门徒觉得我疯了,怎么可能说出这种违背墨义的话呢?儒生们先是惊愕,继而狂喜,好像抓到了我的痛脚。邹衍却像是一拳打空了似的,木然地站在原地。   “你们不想听听缘故么?”我利用扩音设备,根本不用太大声。   底下的声音渐渐安静下来。   “因为我只是个墨学门下不成器的弟子啊!”我感叹道,“天下有人是生来就成为圣人的么?我听说尧是二十岁时成为天下共主的,舜过了四十岁才执掌天下政务。他们两个都是圣王,如果是生而圣贤,为什么尧那么晚才禅位呢?这就说明没有人是生来就是圣贤的!”   当下这个时代,尧舜禹禅位的故事还只有儒生在传播,诸如《竹书纪年》等列国史书是明确说尧舜禹相攻而得天下。   这就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我略缓了口气,道:“子墨子说的兼爱,并没有否定仁爱,只是说仁爱是初等的爱,而非终极的大爱。即便子墨子本人,达到兼爱的境界也是经历了一番磨砺,谁敢说自己生来就是兼爱的?”   我望向邹衍道:“有宋人患头风之疾,扁鹊为之开了药,叮嘱他每日一付,连服十日。宋人遵医嘱,十日后果然痊愈。他的邻居说:‘你真是笨啊,明明只要喝第十付药就能痊愈的,何必喝前面九付。’请教邹子,以为此邻人如何?”   “此人谬矣,”邹衍小心翼翼道,“若非前面的九付药去了疾病大半,仅靠最后一付药也不可能让他痊愈。”   我笑道:“兼爱就是那第十付汤药。没有自我磨砺,笃行墨教,就如同没有前面的九付药,自然不可能达到兼爱的境界!这就是我对于邹子你的回答,鄙人只是一个粗鄙无文,见识狭隘的墨门初学,远远做不到兼爱天下。如果我说我已经做到了兼爱,那是撒弥天之谎,欺骗天下人。让你失望了。”   邹衍更加局促了,刚鼓起一股气要说话,我已经用大音量压住了他的话头,趁胜追击道:“然而天下之病就在于某些人不相信第十付药能够让人痊愈!他们固执地只肯吃九付药,留着最后的病根不除,而对别人说:‘天下怎么可能有能够去除病根的药呢?必然是医工胡言乱语!’诸君子都是学识过人之辈,以为这种人是智是愚?”   抱歉,我就是在逼人表态。   你们如果说这人是智者,不愿意相信兼爱,那我也没办法,道不同不相为谋。如果你们觉得这人虽然有点二,但还是愿意尝试一下第十付药,那么墨门欢迎你。   南郭淇跳了出来,扯着大嗓门喊道:“就算兼爱再难达到,淇即便九死也要磨砺自己,最终兼爱天下!”   “兼爱天下!”墨学门人齐声高呼起来。   呼声良久不衰,地震山摇。我站在台上,看着一张张狂热又有些稚嫩的脸,一股热流在胸中激荡。这一刻我没有想到墨子,反倒意外地想起了苏西。她好像比我还要欣慰,在虚空中朝我微笑。   若是墨子说的鬼神真的存在就好了……   当呼声散去,我背诵起《兼爱》中篇,其中墨子说“今诸侯独知爱其国,不爱人之国,是以不惮举其国以攻人之国。今家主独知爱其家,而不爱人之家,是以不惮举其家以篡人之家。今人独知爱其身,不爱人之身,是以不惮举其身以贼人之身。”这段固然指出了天下大害在于“不相爱”,但也肯定了诸侯爱其国,家主爱其家,人爱其身。   只是你可以做得更好点!   “如燎子所言,是认同孟子所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一直站着的邹衍又问道。   我摇了摇头:“爱则唯一。”   孟轲说的推广出去的仁爱,看似很美,其实还是不离儒家的“礼”。所谓“礼”就是“离”,各阶层相离,各司其命,这就是礼。如果不相离,则是非礼。这就是为何周公连儿子哭父母,孙子哭祖父母的哭声都做了区别。所以孟轲推及给“人之老”的并不是爱心,而是行为。   他的那两句话换个语境就是:因为我养狗,所以不忍心吃狗。   他对其他的狗并没有爱,只是出于关联心理产生的貌似爱的行为。   所以他不说“爱吾幼以及人之幼,爱吾老以及人之老”。   “胡说!”另一个佩剑的儒生听我说完,尖叫着站了起来,“你在诽谤我的老师!”   “孟子是当世大贤人,”我严肃道,“他奉行自己的主张如同脚踩在鞋里一样没有间隙。按照他的话,爱齐王也要推广到燕王,但是燕国子之之乱的时候他却谏言攻打燕国,夺了燕国的国宝。那么我反推过来,是否他不爱齐王呢?是否也希望齐国的国土被外国攻打,国宝流落他姓的宗庙?”   底下静寂一片,一脸欲辩无言的是儒生,他们又不能否认孟轲是贤人,更不能承认孟轲说一套做一套。我这也算间接帮夷之报了仇,墨门学子脸上都浮现出得意的笑容。   我又道:“其实我相信他是真的爱齐王。因为齐王给他上大夫的爵位,数千钟的俸禄,言听计从,支持他宣扬自己的主张,所以孟子一定很爱齐王不会有假。那么他为什么还会做出那种事呢?正因为他推广的行与对齐王的爱相抵触啊!在这种情况下,自然舍弃‘行’而维护‘爱’了。”   孟轲先生,你若是反驳这段话,恐怕对你的仕途会很不利哦。莫谓仆言之未预也!   我回头看了一眼激动不已的诸位墨者,决定给出最后一记,借着这次儒生的发难完成华丽的逆袭。   我对邹衍和那位不知名的孟轲弟子道:“在下不敢以自己的卑贱之躯玷污孟子家的厅堂,但又迫切渴望得到大贤人的指教,所以恳请二位替在下请教孟子:人之初,其性本善,为何刚出世的婴儿半夜哭闹,丝毫不顾及父母辛勤整日呢?这婴儿的本性真是孝么?又有双生之子,为了占有母亲的乳汁而互相拨打抢夺,为什么不讲丝毫的谦让呢?这对双生子的本性真是友悌么?”   你做初一,我做十五。   孝悌是仁的基础,性善论是礼的基础。孟轲先生,我的确无法解决这个难题,只好交给你了。   我本来只是想难为一下孟轲的。这个婴儿的例子是荀况先生作为性恶论的理据提出来的,千百年来儒法争议不休,从来没有人能够完满地解决这个难题。孔子只是说“性相近,习相远也。”并没有说是善的相近或者恶的相近。子思说“天命谓之性”,直到孟子才说“性本善”,这也是后来他有资格被人誉为亚圣的缘故。   正因为他的性善论,儒家的礼教才有了基础,君君臣臣的人伦社会,延续三千年的道德天下才有存在的理由。否则的话……呵呵,看看荀况就知道了,一旦老师说性本恶,立马会有两个学生跳出来搜索替换,把“礼”改成“法”。其中一个学生叫李斯,另一个叫韩非。   我在台上站了片刻,见没有人再提问了,缓缓走下木台。称我为夫子的众人自然将我围在中间,端上热水,递上热布巾。我没有推辞,台上的风的确挺大的。我举起水碗刚喝了一口,还没来得及下咽,就看到人流如退潮一般朝稷门涌去。   “他们去干嘛?”我不解问道。   南郭子淇自告奋勇追过去找人询问,过了半晌才回来。他一抹头上的汗珠,欣喜若狂叫道:“夫子!他们去找孟轲了!”   这些孩子也太心急了吧,去这么多人干嘛?   我将碗里的热水喝完,道:“咱们跟去看看热闹吧。”梁成早就迫不亟待想知道孟轲会怎么回答我那么阴狠的问题,若不是拘于必须落后我半个身位的老规矩,他早就一马当先跑去孟轲家了。   我吹了这么久的风,说了那么多话,有些累,所以走得比较慢。在我们马上就要进稷门的时候,从黑洞洞的城门里疾驰出一匹快马,马上的皮弁武士高举杏黄令旗,在我面前翻身滚下马背,喘着粗气道:“请墨燎先生即刻入宫觐见我王!”   他身后马蹄声声,激荡着城门洞里的回音,很快就有一队骑士跟了出来,将我们一行人团团围住。   那个武士平复了呼吸,再次喊道:“大王谕令:有请墨燎先生即刻入宫觐见!”    星火燎原 第29章 第一一二章 齐闵(二)   田地,是齐宣王的儿子,田齐的第六任国君。齐宣王的名气之大在于他有一位历史上著名的王后,名叫钟无艳,据说是位十分丑陋但十分有德行的奇女子——她的故事还被拍成了电影。   田地和他父亲太像,所以基于对齐宣王的了解,我并不是很担心田地把我抓去杀掉。田家的性格都比较柔弱,喜欢玩怀柔。宣王在位的时候正式确立了黄老为国学,宽政省刑,并不是个暴君。田地在这种氛围下学习成长,杀伐之性远没有他爹那么强烈。   我安抚了门下墨者,只身跟着齐王的骑兵侍卫去了宫城。沿途路过的大街小巷挤满了人,有些士子听说齐王派人抓我,顾不上孟轲,纷纷回头堵截抓我的骑兵。这个时代的读书人真是耿直,尤其这些耿直的人手里还有剑。   传谕令的武士一定是惊惧了,右手握着剑柄,好像随时都会出鞘。   我道:“众怒难犯,他们只是担心我的安危,你大声将齐王的谕令诵读出来就没事了。”   那武士看了我一眼,将齐王的谕令大声宣读,人群中果然让出了一条通道。我走在最前面,微笑着回应周围观众的致礼,走得很慢,就像是凯旋的将军一样。骑士们不敢催我,生怕被湮没在人海之中,整个场景就像是我的个人秀。   齐王田地坐在高台上,唇上留着两撇浓密的小胡子,下巴上的胡须却稀疏不可观。我环视这些身居高位的权贵,各个都是齐鲁人高大的身胚,没有找到孟尝君的影子。   早在邯郸任司寇的时候,我就一直想把孟尝君骗到赵国,然后以故意杀人罪判处死刑。这人曾经路过赵国某县的时候,因为围观的人说了一句:“本以为孟尝君是个雄赳赳的大丈夫,谁知道这么瘦小。”于是他就和他的门人拔剑将周围的人都杀了。   最主要的是这家伙还曾经想劫杀我!   现在当然有了更加不容放过的理由,他参与了沙丘之变。   我微微闭目,从狐婴的身份中挣脱出来,上前凝神静气,道:“山野之人墨燎,拜见大王。”   田地平平伸出手,道:“先生免礼,请入席。”   高台并不是正经接待客人商讨严肃问题的地方,所以座次以椭圆形,王居顶端。我在圆心处入席,就像是接受学位答辩时的模样。   他们还真的打算车轮大战?   “寡人可有什么失德之处,以至于先生竟不愿赐见一面?”田地语气平平地讨伐我的无礼。   “鄙人不来见大王,正是为了顾全大王的德行呀。”我惊讶道,“大王难道没听说过么?古代的圣王知道四野有贤人,一定要斋戒沐浴七日,亲身拜谒,口称:‘不榖无德,但求贤君子以天下生民为重,屈尊以教’。现如今大王派一下士等在传舍,一语相招,若是鄙人来见大王,天下人一定会说墨燎是个趋炎附势的小人。一个小人竟然刚到齐国就受到了齐王的接见,可见齐王也是个昏庸聋聩的君主。”   田地脸上伪装的淡定瞬间就被我撕扯得破碎不堪。他正要说话,我又道:“鄙人当时不来,天下人就不会知道有这件事。等鄙人稷原讲学,让世人知道了鄙人的才学抱负,这时候再随大王的亲骑前来,世人就会说大王求贤若渴,即便连墨燎那种算不上贤人的人,都要拨冗面见,实在是贤君啊。”   “大王,现在你能明白不才的良苦用心了吧。”我柔声道。   田地纠结了一下,道:“如此说来,先生处处在为本王着想。”   “比之大王身边的近臣多矣。”我笑道。   “先生此言差矣,”田地身边的一位我不认识的中年人开口驳斥道,“我等在大王身边十数年,朝夕相处,难道会不如先生爱大王么!”   “大王,敢问爱出于何物?”我笑道。   田地想了想,道:“爱非人之本性耶?”   “性者唯有生生。”我道,“以孟子之说,爱生于恩。故而大王可以想想,在座诸公哪个不是家有千金,豪宅高车,美女骏马。你已经不能给他们更大的恩,他们自然也不会对你有更多的爱。而且他们时刻担心自己所处不当,被大王你剥夺这些恩情,故而爱意日减,惧意日增。   反之,鄙人寄宿人家,身外无物,不名一文,正有求于贵人,是还没有受到大王的恩泽,所以鄙人对大王的爱还在萌芽之中,只要一箪食,一瓢饮,就能让鄙人对大王的爱意勃然而发,蒸蒸日上。这就是朝阳与夕阳的差别啊!”   开地图炮,无节操秀下限这些技能,难道哥会荒废么?这已经是前世刻在骨子里的思想精髓了!   场面顿时尴尬起来,田地干咳两声,哈哈大笑打破沉默,道:“先生也以为孟子所言有理么?”   我回避了这个陷阱问题,反问道:“岂能因人废言?子墨子所谓‘人皆有偏观’,反之求索,世上真有一无是处之人么?故而古之明君曰:‘兼听则明,偏听则暗’。”   田地收敛容貌,正色道:“先生真有教于寡人。”   “不敢,”我笑道,“燎曾听说,真正贤明的君王能从愚昧的话里听出智慧的声音,这是他们体悟天道的结果。大王若是觉得燎所说的这些粗鄙之言有利于国,那只因为大王是个贤君。”   田地扶案起身,步下台阶,走到我面前,揖礼道:“寡人欲拜先生为上大夫,供奉学宫,可乎?”   我起身回礼,微微摇头,道:“稷下学宫非墨者所应该讲学的地方。”   田地一惊,道:“自寡人大父桓公起,学宫就是天下贤士讲学的地方,难道先生觉得还配不上墨学么?”   “非也。”我道,“学宫之创,是求贤利国。而墨学于国无利,仅仅有利于民而已。”   “哈哈哈,”田地大笑道,“先生谬矣!所谓民为邦之本,孟子所谓民为重,社稷次之。利民自然就是利国,先生切莫自谦。”   “大王果真是贤君。”我笑道,“但是墨者自有墨法,必须杂与百工讲学,若是进了学宫,墨学所利的民便被隔在学宫之外了。燎不敢有悖学门之旨。”   “那先生以为该当如何?”   “开放学宫,”我道,“使贫贱之民一体入学。这才是大王以民为重的善政啊。”   “这……”田地显然有些纠结了。学宫的修缮,学宫博士的生活,种种开销都是齐王掏腰包。但凡想让人出血,都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大王乃东国之至尊,”我道,“无论是卿士大夫之辈,还是织鞋贩履之徒,在你面前难道不都是一样的卑微么?既然如此,为何不能将其视同一体呢?”   “先生所言,好像有些道理……”田地喃喃道。   田地这种人,只要将他捧起来,捧得越高他就越不知自己姓什么。因为他有个强势的老爸,这样的人多少都会缺乏被承认的感觉。   “外臣苏秦有一言进于大王。”环席之中一个其貌不扬的中年文士站了起来,长揖一礼道,“大王若是开放学宫于国中百姓,每多一个识字的人,便会多一个人传诵大王的贤德。而大王所费不过是些许钱谷,这可是大王之利啊。而且外国见到齐国人人尚学,义勇家邦,谁还敢兴起对齐国不利的念头呢?”   苏秦说着,朝我看了一眼。   我敏锐地发现苏秦用“外臣”自称,这是使节才会用的。看来他在齐国还没有扎稳脚跟,面对齐国铁板一块的排外贵族,他只有向我这个同样是外来户的墨者寻求统一战线。果然是战国第二人精啊,瞬息之间已经做了最正确的决策,并有魄力执行。   “二位先生所言,都有道理。”田地说了一句,又没了下文。   我顺势接道:“其实大王若是开放学宫,非但不会多增开销,说不定还能省下一大笔钱谷。”   “哦?”田地疑惑道,“先生难道要寡人向那些听讲的百姓收取钱粮么?”   “非也。”我道,“墨者不食他人供奉,必有所报。来听鄙人讲授的墨徒,非但要自备餐饮,还要对大王提供场所有所报答。若是给大王钱粮,那诚如向日举火,所以墨徒会负责修缮学宫宫殿屋舍,不收取分文。”   “墨者真是……大善!”田地听说不用他出血了,自然兴奋起来,找了良久才找到个“大善”。   作为一个厚道的齐鲁之子,田地又问道:“先生之前说有求于寡人,不知是何事?”   “是,”我道,“共济会。”   “哦?寡人也听说先生在卫、宋推行这共济会,却不知其详。”田地坐回座上。   我将共济会的组织形式、宗旨、方针一一道明,等待齐王决策。   我刚一说完,席中站起一名老者。   那老者一看可知是久经战阵的老将,身上的华服都能穿出军旅气息。他年纪大约五十上下,手臂充满爆发力,一站起来便斩钉截铁道:“大王万万不可!”   “将军何出此言啊?”田地问道。   “如此一来,国中尽是墨者!”那老将军看了我一眼,上下打量一番,对我道:“老夫听说墨者对于钜子之令奉行无碍,一心同义,战不旋踵,可有之?”   “有之。”我道。   “那到时候先生登台一呼,至我王于何地?”那老将咄咄逼人问道。    星火燎原 第30章 第一一三章 齐闵(三)   田地眼中闪过一丝疑色,盯着我一语不发。   “哈哈哈哈!”我祭出狂笑宝典,果然让所有人都懵了,只等齐王问了一声“先生缘何发笑?”我便答道:“老将军厮杀疆场,难道不知道兵不在多在于精么?以手无寸铁的国人与身披犀甲手持吴戈的技击之士相抗,胜负难道不是一目了然么?而且老将军的担忧不会发生。”   “哦?为何?”老将眯起双眼。   “因为第一,墨家还没有钜子。”我笑道,“第二,共济会会员并非墨者,只是觉得墨学有些道理的墨徒。他们对墨门没有义务,墨门对他们没有恩情,老将军觉得这样的国人,会以身家性命来悖逆他的国君么?”   “唔,子燎子说得很清楚,是让国人守望互助,同舟共济,的确不是承墨学的恩情。”田地也放下心来。   “老将军所谓‘一心同义,死不旋踵’的墨者,现在只有六人。”我苦笑道,“而且墨社永不可能超过一百八十人。”   “哦?这是为何?”田地问道。   “服役百八十人是子墨子时候的标准,在钜子胜时代也还是这个人数。”我道,“盖因墨社的宗旨是为了保护宗师、钜子,执行墨法,监督墨徒的品行,并非用来上阵厮杀,所以只求教义精严,不求人多势众。”   田地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一阵怪笑。他边笑边看着我,笑得我毛骨悚然。等他笑停,方才喘着大气道:“百八十人,还不及大族的私兵之数。田将军且安坐。先生,”他收起最后一丝笑容,“寡人命你为墨家钜子,如何?”   “鄙人不敢奉命。”我断然道,“墨社钜子从来都是墨徒自己推选出来的贤人,不能接受大王的任命。”   “钜子不是代代相传的么?”田地疑惑道。   “只有钜子胜传位给田襄子的特例,”我道,“因为当时钜子胜所率百八十墨者尽数殉于阳城。”   “他既然能改规矩,为何寡人就不能改呢?”田地不爽道。   “当然可以,”我笑道,“只是仆听说凤凰即便再渴,也只喝礼泉的水,这是因为至尊者不能沾染卑贱之气。大王明明是东国之主,何必搅合在卑贱的墨者之中呢?”   “先生此言差矣!”苏秦突然道,“大王并非屈尊,而是想尊墨。先生奔走列国,若是有齐国上大夫之爵,王命钜子之份,哪个诸侯还敢看不起墨者呢?”   田地毫无城府点头微笑,很满意苏秦所言。   这位齐君并没有流传出荒诞淫侈之事,也没行过昏庸无道之政,看上去是个中平的君王,仗着父祖留下的基业,逞一时之气还是没问题的。不过他闻誉则喜,是个好大喜功之人。我觉得他要任命钜子,并不是想掌控墨社,也不是想尊墨,其实就是单纯想过瘾,就和后世天朝的卿士大夫喜欢到处题词、剪彩一样。   “王者之尊是上天所赐,墨者之尊是万民所举。”我道,“若是墨者之尊不从万民而从君侯,燎担心三世之后不再有真墨者。万难从命。”   齐王不爽地挥了挥手,正要说什么的时候,有个内侍上前在齐王耳边低语几句。田地脸上露出一种让我难以领悟的怪异表情,那是一种兴奋中带着激荡,激荡里含着纠结,纠结下藏着恐惧,恐惧后还有一丝幸灾乐祸的感觉。   “先生怎么能让人去围攻孟夫子的宅邸呢!”田地大声道。   咦?这是在指责我么?为什么大家都能听出这其中的兴奋呢?   孟轲是田齐桓公时代入仕齐国的,经历了威王中兴的时代,最终在宣王年间走到了仕途的顶峰,也曾负责教导年幼的太子——齐王田地。   或许,把一本正经的老学究套麻袋打一顿的想法并非天朝学生独有。   若是有人能给田地出这么个主意,他肯定会干的。   “绝非鄙人指使!”我道。   这么多人聚在一起,政-府怎么可能不做监-控?我每次讲学,肯定会有王宫的内侍在下面偷听。不过我还是原原本本将今天邹衍发问,我回答之后再反问的事告诉了田地。看得出来,他基本没听懂,不是他听不懂,而是内心中对学术的排斥让他根本不想听懂。其他人倒是听得很认真,苏秦脸上的表情尤其丰富多彩。   “还要请先生走一趟,以解孟子之困。”齐王道。   我欣然前往。   其实主要去孟子那里听答案的都是儒生,之所以后来规模会失控也是因为儒生太多。真正的墨徒都站在外围,看孟子怎么怎么回答。我赶到的时候也只能站在外围,因为挤不进去了。   现在还没有孔孟之道。   孔子死后的儒家比墨子死后的墨家还要悲剧,光是思想主张上就分为八个派别,那些后世被尊为十哲七十二贤的家伙们都打着儒学的旗号收徒讲学,连那些史书无名的“三千弟子”也都说自己是孔子的嫡传。   孟子受教于子思的门人,子思是孔子的孙子,所以他勉强可以算是孔门第五代。虽然道统过硬,地位超然,但一样会有号召力不足的情况。   “夫子身体不适,等身体康复了会专门撰文细细解答你们的疑惑。你们先散去吧。”孟轲家的大门中开,出来个身才修长的弟子,年约四十,长须及胸,姿态飘逸。   “怎么每次有人讨教,孟子就身体不适?”我问南郭淇。   “怎么每次有人讨教,孟子就身体不适?”南郭淇大声问梁成。   梁成脸上一红,几乎用吼的音量问滦平:“为何每次有人讨教,孟子就身体不适?”   ……   千百人齐声问道:“为何孟夫子身体又不适了?”   “家师已是耄耋之年,你们体谅些。”那门人额头一层亮晶晶的油汗,“岂不闻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么?”   “这是孟子的哪位高徒?”我低声问南郭淇。   “这人是谁?”南郭淇大声问梁成。   “这人是谁!”梁成涨红了脸大声吼道。   ……   “你是何人!”千百人齐声喝问。   我见那人打了个踉跄,差点摔倒,扯着嗓子大声道:“在下浩生不害!”   浩生不害在儒生中貌似也是有些人望的,听到他报了名号出来,前面的儒生就开始有散去的迹象。人家儒生都走了,我再留着干嘛呢?便与几位墨者回到了城外的民居之中。   从今天见齐王的会谈中,我感受到了事态发展的勃动。这些权贵诸侯们即希望看到能给他们带来利益的墨社重回舞台,又对此深感恐惧。我找出一张帛布,仔细摊开,压平了褶皱,研墨手书。让秦棣征召几个墨徒,快马送去燕国蓟城,找一群赵国人,并把这封信交到名叫庞煖的人手中。   我在信中写了“大梁一别”之类的暗示,最后落款是“墨门初学燎”。以庞煖的聪明一定知道我化名墨燎请他过来。   若是要组建墨社,没有庞煖这样的剑术名家是不行的。   其实说庞煖是剑术名家的时候我总有点不踏实的感觉,因为身边的人关系太近,被外人所惊叹的一切就都会变成平常。直到我见识了所谓“名剑士”的功夫之后,才知道原来庞煖真的是高手。   是高手就有脾气,我忘记了一件事:庞煖从小到大从未听过谁的话!   就连师父让他干嘛,都不得不利用他的逆反心理。深刻了解他的成长史,就等于了解了脑残体的起源。   漆园外离别的时候,我让他去燕国等我,他完全没有放在心上。   秦棣刚走了一天,庞煖已经站在稷下学宫的门口,满大街地问人家有没有见过一个叫狐婴的人。   滦平因为常跟着我,“知道”我认识狐婴,所以好心地告诉他狐婴不会在这里,否则夫子就会见他了。于是庞煖顺藤摸瓜,要见滦平的老师——我。   “你……墨燎?”庞煖见到我的时候很惊讶,嘴巴都闭不拢了,甚至忘记了把剑收回剑鞘。   “你不是狐婴的幼弟么?”我也很惊讶道,“你怎么来……得这么快?我昨天才派人去蓟城给你送信,想请你和狐婴来临菑。”   天下比庞煖聪明的人很多,比他脑子转得快的人恐怕一只手就能数过来。他当即道:“还要问你呢!你跟我二哥说了什么,现在他杳无音信!”   咳咳,你戏演过头了,起码剑可以先收起来,这么指着我我有些不舒服。   “呀?他双目失明,能去哪里?”我站起身,惊奇道。   “哎!”庞煖重重叹了口气,突然眼眶泛红,柱剑在地,“想我二哥双目失明,身边连个服侍的人都没有。现在天下世道有这么乱,恐怕已经遭到不测了。呜呼!我与他血肉相连,却连他的骸骨都不能收敛,我好恨啊!”   如果我能照一下镜子,肯定能看到自己脸色铁青。如果后世漫画家要重现眼下的这一幕,被画作帅哥的鄙人一定是满头满脸满脖子的黑线!   “狐婴天纵英才,灵机应变之能更在你我之上,肯定不会有事的。”我道,“你饿了么?”   庞煖停下干嚎,红着眼睛怒视我一眼,杀气凛然。南郭子淇朝我走了一步,站在我身侧,浑身肌肉紧绷。    星火燎原 第31章 第一一四章 墨社(一)   庞煖突然笑道:“听说临菑的野猪肉面饼天下一绝,二、咳、尔等有么?”   他反差太大,以至于南郭淇差点紧张过度摔倒在地。我让人给他安排住处,找来干净衣服,打水净手,再弄一碗汤饼,总算把身边的人都安排出去了。   “留下帮我。”我说道。   “那你连个野猪肉面饼都不给我吃!”他大声道。   “嘘!混小子,你作死啊!”我上前给了他一记栗子,“你非但得当墨者的剑师,还得充当与狐婴之间的联络人。”   “只有汤饼的话我可不干!”   “我是墨者,上哪弄那么贵的东西养你啊!”我脸一冷,“你别无理取闹,当心我告师父。”   “哦,师父可能也快来了吧。”庞煖丝毫不以为意,“他觉得蓟中太冷了。不过你怎么会想到在齐国扎根的?可有很多人都冲着你的名望投了燕国。”   “哦?”我挺意外的,居然还有人愿意跟随我出奔燕国。   “还不少,有举族去的,也有单身投靠的。”庞煖道,“那边挺辛苦,还好有嫂嫂主持大局,一切都井井有条。”   “嫂嫂?”我诧异了。   “你这样就不对了,”庞煖一脸不齿地对我道,“就算嫂嫂不能生养,你也不该偏爱妾室呀!还想休了嫂嫂扶正妾室,连师父都看不下去了。”   “你嫂嫂叫什么?”   “你问我!”   “哦,其实吧,事情是这样的……”我已经隐约猜到那个冒充我正妻的人是谁了,所以将宁姜的来历身份细细告诉了庞煖。庞煖听完之后总算松了口气,道:“原来如此……那她替你做的主还有用么?”   “没关系,”我道,“她口硬心软,不会对我不利的。”   “哦,那就好,就你去跟师父说吧,我不太敢跟师父说这事。”庞煖好像松了口气。   这次轮到我笑他了:“她帮你撮合了哪家姑娘?”   “不是,嫂嫂把赵括转给我当徒弟了。”庞煖傻笑道,“我觉得那孩子跟我比较相投。”   “呃……那孩子爹妈怎么说?就是赵奢他们。”   “他们好像如释重负。”庞煖认真道,“还想劝我收下那个小的,不过你也知道,我跟你不一样,收个废柴徒弟会连累死我的。”   好吧,强扭的瓜不甜。   不过赵奢两口子让我很失望啊!   “蓟中怎么安顿的?”我问道,“我的家产恐怕不足以安顿那么多人吧。”   “听说开始的确挺困难的,”庞煖道,“后来嫂嫂去找了乐氏,方才有了安稳的落脚之地。哦,你有个叫甘栗的属下,带了三十几号人运了近千石粮食过去!真是神人!你哪里找来的?”   “呃,那孩子还挺淳朴的。”我抹了把手心的冷汗。   “还有你那个家臣,叫冯实的。”庞煖道,“一路乞讨追到蓟城,连燕王都感动了,要拜他为下大夫,他不肯,说:‘未报家主,不敢私受。’二哥,你对他们做了什么?他们都这么死心塌地跟着你。”   “哼哼,这就是以道服人!”我傲然道。   其实我也没做什么吧……对冯实的话还有知遇之恩,但是甘栗这孩子的忠诚是从哪里来的呢?天下没有免费的馅饼,同样也不会有免费的忠诚……有些付费的忠诚都靠不住。   “对了,为什么许历的任务失败了?”我想起了赵雍,心中一阵失落。   “这事说不准。”庞煖脸上纠结起来,“我跟许历一起去了沙丘行宫……”   果然!我就说丫不会乖乖听话吧!你丫不会让那几个小朋友自己去的蓟城吧!   “我们很轻易就进了主父宫,见到了主父。”庞煖吸了口气,道,“主父当时已经快饿死了……”   “怎么可能!”我打断庞煖,“他唾手可得的地方就有足够吃半年的食物!”   “是,是他自己不吃的。”庞煖道,“他说他是赵国的罪人,任性妄为,非但害了赵国,害了自己的儿子,还害了你。他说这话的时候泣不成声,连我都觉得心酸。”   我心中对赵雍的恨意瞬间消融,化作一股莫名的哀愁在胸口回荡。“他还说了什么?”我一张口,发现自己的声音竟然有些哽咽,只得用咳嗽掩饰自己的失态。   “他要我们救出公子怀,让你照顾她。”许历道,“还求你辅佐赵王大兴赵室。”   我长长吐了口气,心中的郁结似乎浅淡了些,问道:“你答应了?”   “我怎么可能替你答应?”庞煖道,“我只是说,如果他跟我们走,以二哥你的能力,十年内率领赵兵统合天下都没问题。他说……”   “说什么?”   “他说,”庞煖顿了顿,“他没有资格让你效忠,更没资格看到赵室称霸天下,成为天下共主,只有一死才能换来你对赵室的效力。他还写了封信给赵王何,要他努力活着,等秉政之后,拜你为上卿太师,将最富庶的地方封给你。而且还说,万一你到时候还没有儿子,就把赵何的长子过继给你做儿子,承祧狐氏家庙。”庞煖看了看我的反应,最后道:“他是由衷觉得对你不起,并非作伪。”   “那……你说的‘说不准’是怎么回事?”我疑惑了。   “是这,”庞煖整理了一下思路,“我们潜出离宫的时候,发现密道有其他人进出的痕迹。等碰到宁姜嫂嫂的时候,她说小翼传出消息,邯郸市井中有流言说赵雍其实没死……我们还想核查一下,结果宫中就蹊跷地报出了主父薨于沙丘的哀告。”   我也纠结了,这事的确如庞煖说的,很有蹊跷。赵雍的死生对于赵国未来的局势有极大的影响,但是他若假死呢?只有开棺验尸才能知道真相了。   我叹一声:“那公子怀呢?”   “跟赵奢一家在一起,”庞煖道,“我觉得让她跟嫂嫂住有些不方便,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嫂嫂心肠那么好。”   “咳咳,你是不是忘记了我刚才跟你说的?宁姜可是个连丈夫都杀的女人!”   “我觉得没什么啊。”庞煖一脸天然地说着呆话,“嫂嫂很善解人意。”   宁姜给他吃了什么?吃得脑残成这样!   “别叫她嫂嫂,”我厌恶地挥了挥手,“苏西才是我的正妻,不是什么妾室。”   “反正你正妻都死了,续弦吧。”庞煖凑了过来,“宁姜嫂嫂就很不错呦。”   “滚!”我推开庞煖,“明天开始给我选人传授剑术。”   “有你这样求人的么?”   “每天一斤肉面饼。”我又道。   “唔,”庞煖想了想,“但是我不断发!我还要戴师父的高冠呢。”   我真不忍心打击他,现在就连楚国人都不怎么戴那么高的冠了,出门在外多不方便啊!不过算了,随他去吧,我要说的话他更逆反了,说不定还会像楚人那样穿束腰。   在击掌盟誓之后,庞煖也等到了齐国汤饼,虽然没有野猪肉,但是放了鲍鱼,他吃得一样很香。话说这孩子真是不知足,过个两千年,谁肯用鲍鱼换猪肉啊!   吃饱了的庞煖其实还是很好说话的,在交流的时候我提出墨者之剑的要求:简单易学,威力巨大。   “那你还不如让他们用刀。”庞煖道,“简单易学,力道巨大,而且我看你身边这些墨者都没有学过剑术,年纪又都太大,恐怕一辈子都难以入门。”   我喜欢刀远胜过剑!   于是我惊喜地问了一个让我自己都觉得丢脸的问题:“刀不是只能用来吃饭么?”   “刀盛于殷商氏,”庞煖一本正经道,“直到文王才做剑为君子之兵。最早的刀类似斧钺,不过我觉得如果把刀做得更窄些,可能效果会不错……”庞煖说着,陷入了自己的精神世界。这是他们两兄弟的特长,说着话就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难以自拔。庞焕一般会露出虚无空淡的表情,庞煖往往以思考问题开始,流口水告终——天知道他是怎么做到什么事都联想到食物的!   话说回来,铸造刀的话,我倒是知道一点小窍门。好像要多种钢铁混杂在一起打比较好。而且刀背要柔韧度高,刀刃要硬度高,这样不容易折断。若是墨者选择用刀,更可以为以后的骑兵马刀提供经验了。   怎么想都是个绝佳的好主意。   我帮庞煖擦去流出来的口水,问道:“但是你会刀法么?”   “一理通百理明,你就放心吧。”庞煖信誓旦旦道。   我百分之百相信你,兄弟!   剩下的就是挑选墨社组织的首批成员了。不过庞煖要做的第一个任务是快点出发去把秦棣他们追回来,现在正是用人之际,哪里容得他们跑那么远浪费好几个月。要是我能再淡定一点就好了。   南郭淇等人都知道了要组建墨社的事,也知道墨者将用一种与众不同的“剑”,各个都很兴奋。我为此特意想好了“刀”的解说词,比如单面开刃,代表墨者只对墨门体系内做出监督,不会将杀伐带到外面。针对墨门以外的人,只能使用刀背。如此云云。   想这些东西还是很简单的,重点是得在齐国临菑找到铁匠加工刀具,而且最好能够保守锻造秘密。面对这样的情况,我理所当然地要找朱氏家的铁匠铺了。不过铸造法的改进不能白送,我以优先满足我的需求为条件,相信朱泰和他爹不会反对的。不过转念一想,说不定他们早就从濮阳搞到了相关情报,我也就姑且一提罢了。   就在我准备按照朱氏给的名录去找铁匠时,苏秦来了。    星火燎原 第32章 第一一五章 墨社(二)   我对于公孙龙的谨慎只是担心被拖进泥潭弄得一身狗屎。对于苏秦,呵呵,开什么玩笑!丫可是比张仪更能忽悠的国际惹祸专家。他在诸侯中行走,利用信息不畅这一先天优势,连蒙带骗,任意地蹂躏那些可怜的君人者,成功地把自己从一个洛阳市小*丝变成了列候封君,所有被他卖了的人都愉快地帮他数钱,然后还不忘再给他一笔手续费。   对于这样的传奇人贩子,我当然得提起比见公孙龙更谨慎的谨慎,同时还得严格分析他给出的所谓情报。   在我脑海中关于苏秦的事并不多,不过胜在精炼实用:第一,他是燕王的死忠,所有活动的政治目的都是为了强燕国,弱诸侯。第二,他被齐王车裂。   这两件大事足以让我把握与苏秦的关系和信任程度了。至于他还跟孟尝君有些勾三搭四的事,我只要知道个大概就行了。   苏秦并不是正式的拜访。他混在来听讲学的人群之中,等我下课就像个学生一样凑了上来,假意夸奖我,把我抬到高处。我又不是田地,这招对我有用么?我时刻警惕着,按照这种游说纵横家的基本套路,下一步就是长叹一声,痛心疾首地说:“可惜先生不知道自己大难临头啊!”   “唉,可惜先生不知道自己大难临头啊!啊!”   前面那句是我和苏秦异口同声说的,所以苏秦在后面又补了一个“啊”。   真抱歉,貌似家师与鬼谷先生有些往来,我非但读过《鬼谷子》,还读过《本经阴符七术》,还有两位大师就某些问题发表看法的往来文书。   接下去就是“先生何出此言”,一般来说都是败者才会说的。我当然不会说这句话,我只是微笑着看了看他,然后扭头和南郭淇他们走了。在我用余光偷窥之下,苏秦原地站了良久,终于还是快步朝我追了上来,高声喊道:“先生请留步!”   我只是放慢了步伐,回头朝他笑了笑,鼓励他跑快点。   苏秦脸上丝毫看不到无奈或者羞愧。他在列国间碰壁受到的屈辱不知凡几,这或许也是他最终成了燕王死忠的原因之一。他追上我,道:“不知秦有何大难,还请先生不吝赐教。”   我停下脚步,板着脸道:“君乃燕国使臣,贸然介入齐国内政,这样还不足以给自己带来灾祸么?”现在齐强燕弱,苏秦没有外援。作为使者,他又不是齐国本地豪族,没有内助。这种要什么没什么的人,还想玩高端政治,岂不是把所有人都当智商低于七十五的二货么?   苏秦脸色终于变了,强辩道:“先生何出此言!秦怎敢做这等事呢!”   “若是没有这种意图,你何必来找鄙人呢。”我道。   “不才与先生一见如故,见先生有难,不能袖手旁观而已!”苏秦做出一脸悲愤的神情,“既然不见信于先生,秦这就告辞!”   “慢走,恕不远送。”我行礼与苏秦告别。   我并不想趟齐国的浑水。虽然对此时齐国国内的形势知道的不多,但是我想起当年上语文课,有一篇王安石写的论孟尝君蓄养门客的事。当时语文老师就孟尝君此人展开说了两句,让我印象很深的就是这位现任的齐国相邦,在不久的未来会逃离齐国,整个下半生都投入到了颠覆自己祖国的伟大事业之中。   “田章要对付齐王!”苏秦突然吼了一嗓子。   田章?好像哪里听到过……四个莫名其妙的字在我脑中扑腾出来——田甲劫王。   “田甲”、“田章”,发音很像啊!   这就是齐国要发生的大事么?   我没有停下脚步,继续往前走着。无论是田甲也好田章也罢,都跟我没有关系。我更在乎的是能否在临菑站稳脚跟,成功举办墨徒大会,当选这一任的墨家钜子。最近还要关注陶邑那边的纸坊,提供技术上的“设想”。   一旦想做的事情多了,感觉到纸张的作用远远不止书写。我想做的很多东西都离不开纸张,比如风筝,比如草纸。   最早的纸张出现在西汉,技术水平跟现在应该差不多。考虑到秦国统一战争和十五年的野蛮统治,以及秦末争霸楚汉大战,或许现在的技术水平比西汉初期更高一些。自古工商不分家,陶邑作为全国的经济中心,技术上当然也是独占鳌头的。   起码我这么觉得。   “夫子?”南郭淇轻声叫我。   “嗯?怎么?”我回过神,茫然问道。   南郭淇抬了抬眉头,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才发现苏秦就站在我身边,一副谦恭执礼的模样。   “苏子,”我道,“这事与墨者无关,我们不能参与。”   “此事与墨者关系甚大!”苏秦道。   我对于纵横家的理解就是战国推销员。他们之中很少有什么真才实学,无论是带兵打仗也好,还是内政治国也好,都乏善可陈。之所以天下战国成了他们的舞台,大放光彩,就因为他们专攻一张嘴。两面讨巧,虚张声势,捏造事实……如果诸侯们有热线电话定时沟通,这些人统统都得拖出去喂狗。   推销员成功的第一步就是搭上话。   此刻,苏秦终于打动了我,跟我搭上了话。   我问他:“跟墨者有什么关系?”   “因为田章反对先生组织墨社,他若是执掌国政,墨学在齐国势必会重蹈当年在楚国的惨剧。”苏秦大概也知道这是他唯一的机会说服我,上来就下了猛药。楚国是墨者的永恒之痛。在那个温暖乃至潮热的国家,吴起用国家暴力机关抓捕处决墨者,将墨家的武装力量连根拔起。钜子孟胜和一百八十名墨者在阳城殒身,从此墨家就成了被拔了爪牙的病弱之虎,和儒生一样向诸侯摇尾乞怜谋求一餐。   我让南郭淇等人先走,与苏秦两人站在四周空旷的原野上。   “现在苏子不用担心我们的话出入六耳。”我道,“苏子认识狐婴么?”   “狐婴?略有所闻,他在齐国?”苏秦面露不解。   我道,“鄙人在大梁时与他有过交往,当我们谈及天下列侯之时,他对燕王职赞不绝口,当然也就提及了苏子。”   “不才惶恐。”苏秦脸上没有异色,但是手指好像比之前有些僵硬。   我继续道:“狐婴说,苏子是燕王派到齐国的奸细,目的就是弱齐。”   “先生慎言!”苏秦居然真的退了一步,面露惊恐,一手按住腰间的佩剑。   我不怕他会杀人灭口,因为有好友“狐婴”会帮我报仇。   我悠悠道:“是与不是,苏子自己很清楚。所以苏子要是想与我联手,收起那些小聪明,你真自信能斗得过那头邯郸之狐么?”我面露嘲讽,看着苏秦。“狐婴”在暗,他在明,与暗处的影子相斗是最愚昧的。   苏秦缓缓放松下来,道:“先生以为该怎么谈。”   “很简单,”我道,“我的目的是组建墨社,扩大共济会的影响力。你只要告诉我想让我帮你什么忙,你愿意付多大的酬劳,仅此而已。”   苏秦面露喜色道:“先生真是快人。秦在齐国没有根基,愿意出黄金百斤,请先生笑纳。”   “墨者不需要钱。”我道。   苏秦皱了皱眉头,道:“那先生要……”   我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勾勒几笔,出现一只写意的狐狸。虽然不是很明显,但是倒三角的脸和身后拖着的九条长尾,加上之前的暗示,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九尾白狐”。   “我在大梁时欠了狐婴的人情,”我道,“他说会以白狐为信,告诉我需要干什么。”我叹了口气:“前两天他派人传来消息,说要我为一个叫赵奢的人谋求上谷守的职位。当时我很费解,我在齐国,如何去让燕王任命一个无名小卒呢?”   苏秦笑了笑,道:“现在先生知道了。”   “原来你真是燕王的死间。”我道。   苏秦没有否认,道:“上谷郡与赵国代郡接壤,地势险要,为燕国西北门户,郡守一职实在不能不慎。秦只能尽力而为。”   “自然,苏子所托之事某也会尽力而为。”我道,“现在苏子直接开价吧。”   “田章作乱之后,需要国人支持孟尝君为齐王。”苏秦道。   我点了点头:“某家知道了。”   孟尝君田文,他爹靖郭君田婴是齐威王的小儿子,很受威王喜爱,封在薛地,称为薛公。从血缘上看,孟尝君是现在齐王的族堂兄弟,要想称王实在有些勉强。而且我知道他终生没有成为齐王,所以这件事分属必败。   之所以我会答应苏秦去做这么一件必败的事,因为苏秦也没怎么指望孟尝君成为齐王。孟尝君此人号称“善养士”,说穿了是喜欢任侠之气,说得更难听点是喜欢粗鲁和暴虐。这从他的性格上能看出来,挥剑杀死嘲笑他的人,这就是最直接的证明。若是要深挖一些,那就得从他的出生讲起。    星火燎原 第33章 第一一六章 墨社(三)   孟尝君田文是田婴的第十四子,而且还是庶出。他出生在五月初五,这一天是小毒日,传说生日在这天的孩子长到门楣的高度就会克死父亲。田婴对于这么个不期而至的儿子很郁闷,让人淹死他。其母当然不舍得——反正是克父又不是克母——所以就把他好好养大了。   考虑到儿子总得见父亲,田文长大后还是找到了田婴,表明身份。田婴很恼火,结果田文道:“请问父亲,人的寿命是得之于天还是得之于门楣呢?如果是根据门楣的高度来的,那么只需要把门楣加高到一丈,儿子这辈子都不可能长那么高,父亲不就可以长命百岁了么?”田婴顿时觉得这个儿子说得很有道理,便让他认祖归宗了。   从这个故事上能够看出,田婴的逻辑其实很混乱,完全没有发现田文偷换了概念:克父的本意并非决定父亲的寿命,而是将父亲原有承继于天的寿命截掉一段。不过听说孟尝君本来就没门楣那么高,所以田婴大概也就不介意了。   后来这位庶子能够被田婴选为接班人,是因为他有一次问他爹:“父亲,儿子的儿子叫什么。”田婴道:“孙。”   “那么孙子的儿子呢?”   “曾孙。”   “曾孙的儿子呢?”   “不知道……”   我觉得田婴的耐心真好,要是我儿子这么烦我,我肯定让他问他妈去……唉,希望孩子和他妈在那个世界能够安息。   “父亲,我们家这么多钱,就是用三世都用不完,难道就是留给名称都不知道的子孙么?”田文道,“为什么不拿来收买天下的仁人志士呢?”   田婴深以为然,并对田文刮目相看,最终将薛地传给了他。   从这些世上传说的故事里,我能看出孟尝君的生、起、任、达都是极大的投机。他愿意冒着被父亲第二次杀害的危险去认祖归宗,可见他性格中的赌徒因子很重,名利心也很重。他从小生活在市井,继承家业后依旧喜欢跟一帮鸡鸣狗盗的人为友,说明他对贵族圈的排斥,同时也证明他深怀自卑,缺乏安全感,不愿意走出自己熟悉的生活。   这样的人如果想谋取国柄,往往会采用暴动、暗杀、兵变,不会像赵国那帮人似的玩那么多阴谋,策划天衣无缝的布局,考虑天下大义之类的上层建筑。不管赵人多么粗鲁不文,赵成、李兑、安阳君这些人都是贵族。   而孟尝君名为天下第一公子,实际上是个流氓头子。   苏秦肯定知道孟尝君是不会得逞的。这个时代,想谋国篡位的臣子多如过江之鲫,但是没一个是靠声望上台的。开玩笑,难道现在可能有什么**选举么?孟尝君想搞一次简单的宫廷政变,然后用声望上台,其结果就是田室公族四散诸国,燕、赵、魏、楚、秦都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必定各寻傀儡,然后拥兵临菑。   我想得太远了,很有可能还没到那一步,他就已经被齐王田地击溃了。   不管最后谁赢谁输,苏秦都是稳赢的,因为齐国乱一次,就弱一分,多乱几次苏秦就可以回燕国复命了。   我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现在的齐王是个很好把弄的家伙,手下没什么有分量的谋士。孟尝君却是个野心极大的人,从他择人上就知道他只求能力不看人品。他必定会利用墨者,但绝对不会听信我的任何建言。而且我新依附不久,就算发动国人将孟尝君推上王座,论功行赏也排不上号。更何况我知道孟尝君要失败,干嘛还要往里跳呢?还不如在关键时刻救驾勤王,那可是雪中送炭的好事。   综上所述,我肯定是站在齐王这边呀!   苏秦,你不会那么天真地相信我会帮你吧?   不过我是真心想让赵奢为上谷守的,你要是做不到就别怪我翻脸无情。   “周昌,”一回到宿处,我就叫了周昌进来,“有件事想拜托你去做,事关重大,我能信任你么?”   周昌面不改色,顿首在地:“昌以性命担保,若有差池,提头来见夫子。”   周昌在表露忠心的时候都是平淡不波,十分冷静。这样的性格我喜欢,但若是驾驭不好也是件麻烦事。   我道:“我想要了解一个叫田章的人,所有他的一切事,都要帮我挖出来。而且不能惊动别人。”   周昌当即应诺,然后道:“若此,昌请夫子开机关场。”   机关场是我最近的得意之作,里面有各种放大的物理实验设施,比如两人操作的滑轮组,又比如自行车的改进方面的研究。我甚至在那里搞了一个长达五十米的铁轨,不过畜力车和木轮在铁轨上的表现并不好。   这个机关场吸引了很多人前来观摩。   只是观摩。   他们只能或坐或站地在观众席上,看着下面经过选拨考试的墨徒操作这些东西,记录实验数据。很多时候那里宁可空着也不会对外开放。欧洲粒子实验室会允许高中生去使用大型强子对撞机么?   不过周昌需要一个平台。墨者可以交际的圈子实在是太小了!我们不能去女闾,不能与权贵走得太近,不能在市集中无所事事……这些都是这个时代信息交流的主要平台。所以周昌想让我开放机关场,制造一个新的平台。只要对此有兴趣的人,就会被种种奇异的实验所吸引,亲手体验控制自然之力的快感。友谊会在这里升温,信息自然就会像融化了的冰山一样流到我的桌案上。   “好吧,可以进行开放式考试。”我道,“确保那些人掌握了起码的机关术知识,千万别发生意外。”有些起重实验还是有危险性的。   周昌行礼告辞。   他能想到自己新建一个平台,这让我十分欣慰。有些人会被时代所埋没,因为他们找不到自己能够发挥才力的平台,我不可能分身无数,未来许多事都必须有可靠且有能力的去干,所以当前最重要的事就是给他们打造这样的平台。   这些墨者都各有性格,人只要有性格就可以打磨,至于技能和学识并不是达成成就的阻碍。不过有些人的性格……太让我无语了。   庞煖回来得比我想象中的快,因为秦棣拒绝跟他一起回来。拒绝的理由很简单,庞煖拿不出让他信服的证据证明是我让庞煖去追他的。   按照我和庞煖的逻辑:这种隐秘的事,除了当事人谁知道啊!   再说,宁可多花两天回临菑确认一下,也总比花一个月去蓟城白跑一趟强吧!而且路途遥遥,谁知道路上会发生什么不测。   “算了,把他看做是忠于职守就能欣慰很多。”我开解庞煖道。   庞煖嘟哝了几句,去找他的野猪肉面饼了。三兄弟里我最羡慕的就是庞煖,虽然庞焕更像个“仙人”,但是庞煖最像人。呃,我也不是说我不像人……咳咳,总之庞煖是那种很真性情的人,他没有太多的条条框框,不会给自己惹来很多麻烦——他把麻烦都给了别人——而且他的人生很简单,只要有食物就可以了。   有了庞煖之后,墨社预备役的剑术课程总算可以启动了。对于庞煖这个级别的剑士来说,要研究出一套易学的刀法只是两个面饼的时间。反倒是打造合适的刀耗费的时间更长,好在开始是从木刀入手的。   学宫很快就开放了。   作为履约,我亲自带着墨徒们对学宫的老建筑进行了修缮。学宫开放之后,讲学就变得风雨无阻,我的压力也渐渐大了起来,不得不对墨徒进行一定的考核甄别,让那些凑热闹的人站在外围,把里面好点的位置留给真正有兴趣,能够建立信仰的人。   每天晚上我都要进行大量的文字工作,为远在陶邑的纸坊提供技术“设想”,鼓励在濮阳奋战的卫安、郑艺、严无咎。   最终,我在春天的脚步声中拿出了墨社的入社章程,完善了申请表格和手续流程,开始推广执行。   凡是欲加入墨社者,必须得到三位墨者的分别传授:其一为墨义;其二为剑术;其三为墨术。每位导师认可之后,这位准墨者还要参加由导师之外的三位墨者的考核,考核通过后由这三位墨者联名举荐,公示三个月没有人举报其违反墨义墨法的,方能举行断发礼,成为一名真正的墨者。   鉴于断发容易假冒,每个墨者都有一块铜牌,铜牌上有姓名和密押。各城的共济会会首有一份名册抄本,上面除了姓名和密押之外还有一组编码。这组编码在墨者断发礼时随机发放,外人无从得知。当墨者到达一个陌生的地方需要援助的时候,他可以凭着铜牌,在当地共济会找到会首,报出编码,只要三者相符就能得到足够的协助。   至于如何在民间防伪,只能发动广大人民群众增强防伪意识了……哪怕再过三千年都有人敢冒充国家公务员、警察、军人……想要彻底杜绝“骗子”这种古老的行当是不可能的。另一方面也得加强宣传墨者的高大光辉形象,塑造成哪怕拿了群众一针一线都会付钱的义士,凡是想占便宜走偏门的,必然是骗子,举报属实有奖。   列国的法律都有诈骗罪,此罪的最低刑是城旦,最高刑是大辟,犯罪成本应该还算高的。如果有人冒充墨者行骗之后逃脱了法律制裁——这就是为什么我强调墨社的整体剑术水平了。就像绝地武士一样,会有一个五人小组前往案发地执行墨法。   “这样会不会太残酷了?”我问庞煖。   “我更担心五个人够不够用……”庞煖整张脸都皱了起来,“照现在这个进度,他们可能连阿呆都打不过。”   “阿呆?”   “你不觉得赵括很呆么?”庞煖一脸惊讶地问我道,“而且现在我怀疑他不止呆,还很傻。”   “为什么?”   “都这么久了,他居然还没有到临菑。”庞煖叹了口气,“明明是跟我一起出发的啊!”   你丫让一个十三岁小朋友在这个乱世里自己从蓟城赶路到临菑!你脑袋没坑吧!   “又不是他一个人,你这么紧张干什么?”庞煖不以为然地看着我。   “你让谁护送他们过来的?”我总算松了口气,就算庞煖胡闹,赵奢也不会看着自己儿子乱来。赵奢他老婆更不可能同意。   “小佳和阿瓜呀,哦,阿瓜就是赵牧。”   咦,为什么我眼前突然一黑呢?    星火燎原 第34章 第一一七章 墨社(四)   庞煖那个混蛋真的做了如此令人发指的事。   我想过我手下会有人杀人不眨眼,比如廉颇。会有人灭人满门鸡犬不留,比如许历。会有人明火执仗走私越货,比如小翼。会有人杀妻求将,比如甘栗……但从未想到庞煖,这个我视作亲弟弟的人,竟然会带着三个孩子出城,走了几天之后觉得孩子们拖累了他的速度,就自顾自走了……这天下还有更加人神共愤的事么!   “你太宠溺他们了。”庞煖不以为然道,“你忘记了师父把我们留在虎爪下的事么?”   呃,是有这么一回事。那时候的确吓得我不轻,不过……“不过那时候师父在旁边看着啊!”我冲庞煖吼道。   “噢?师父这么跟你说的么?”庞煖惊讶地看着我,“他跟大哥说,那头老虎是他养熟的,不会咬人。他跟我说的是……自己解决,他要回去休息。你觉得哪句话是真的?”   我狠狠地抓了抓头皮:“不管师父怎么对我们,你也不能把这些孩子扔在旷野里啊!”   “哪是什么旷野!”庞煖也叫了起来,“他们再走两天就能到高唐了!”   没错,如果跟山里那种走个十天半个月见不到出路的地方比起来,走两天就能到高唐,还真算是烟柳繁华之地啊!   “你去给我把人给我找回来!”我下了最后通牒。   庞煖大概从没见我这么强势过,有些退缩,到底我对他有年龄上的优势。   他道:“找就找,不过你怎么跟他们说你的身份?”   小孩子的嘴巴是锁不住的。赵括可以扔给庞煖不相见——其实赵括也未必想见我,不过另外两个可是“狐婴”的亲人,黏得厉害。跟他们直说的话,万一哪天不小心泄露出去,我就前功尽弃了。   “你快去给我找人!”我怒道。   庞煖一溜烟跑了。   真跑了!   你丫好歹把现在手头的事交代一下啊!   好在剑术课程已经走上了正轨,庞煖的突然离去并没有太大的影响。我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身份了。不论好坏,狐婴已经在列国间有了点名气,如果突然出现在临菑,肯定会被朱氏的人盯上。   或者找个人假扮我?这个主意倒是不错,问题就在于一时半会找不到那么可靠的人,而且我牙尖嘴利已经被人传开了,扮演难度太高。   就在我一筹不展的时候,有个貌似很轰动的消息在墨者大营里传开。听到这个消息的人都像是染上了某种疾病一样,变得心不在焉,浑浑噩噩。我感受到了这种诡谲的气氛,叫来了南郭淇。   “夫子不知道么!”南郭淇瞪大了眼睛,“是越女社到了临菑!”   从未听说过……什么越女社?我茫然问道。   “十年前,越国不是被楚国灭了么?”南郭淇激动不已,好像被灭了的越国全都封给他了一样。不过在他指手画脚唾沫横飞的介绍之下,我也知道了这个越女社的来历。   越国灭亡之后,有一位传说是末代越王无强的女儿的女士,收拢宫中的侍女、优伶、百戏之人,组建了一个叫做越女社的女性为主表演团队。这个表演社团成立五年来,越来越受到了楚国权贵的喜爱,尤其是现在楚王熊槐的支持,使得这个社团规模扩张得极快。这次她们来齐国,正是受到了孟尝君的邀请。   提到了孟尝君,我内心中自然就响起了警报。这人简直就是战国搅屎棒,哪里都要参和,动不动还要挑起战争。而且他背后还有一股可以和陶朱氏对抗的隐蔽势力,不能不谨慎对待。   而且把死士混在女乐之中这种事,又不是没发生过——虽然没成功。   “你们这么激动干嘛?”我淡淡道,“难道你们还想去孟尝君家观赏百戏不成?”   “越女社的人在街头摇铃传告,要在五日后在大社庙搭台出演,谁都能去看。”南郭淇道。   我点了点头,心中不由好奇。这个时代就是个垄断的时代,非但知识和生产资料自然资源被贵族们垄断,就是娱乐也都是贵族的特权。我也算走了不短的路,从未见过有街头艺人之类的自由职业者。这种人往往是被豢养的奴隶,托庇于大家豪族,代代相传。想开时代风气之先的人,必然有自己的目的,单纯想做先驱的往往会成为先烈。   而且这么一支受群众喜爱的社团,居然没有被楚国的贵族们瓜分吞咽,本身就很可疑。   再说,齐国百姓是怎么知道她们的?为什么这么期待?   “这几日就暂时休学吧,”我道,“反正大家心思都不在这上面。”   南郭淇面露纠结,道:“夫子,这……”   “两利相权取其大,”我笑道,“传下去吧,我一时死不了,那个越女社可是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走。”   “多谢夫子!”南郭淇兴奋道。   “真不明白你们,”我叹了口气,“期望越高,失望也就越大。”   “不会的,夫子。”南郭淇咧嘴笑道,露出一口黄牙,“真的不会。”   很快我就知道了南郭淇为何能够如此肯定大家都不会失望。临菑的大街小巷里,都在传说这个社团的各种故事。我走在临菑街上,人群中时不时会冒出一个侏儒,蹦蹦跳跳地唱着越国的歌谣,开着略显低俗的玩笑,最后不忘告诉围观的路人,某日某时在大社庙有越女社出演。   我对于侏儒不感兴趣,尤其厌恶那些人拿侏儒的残疾取乐。即便没有停过一次脚步,我还是很快听完了整则广告,因为密度实在太大了。   除了侏儒之外,更令人震撼的是身穿吴服的越地美女立街献唱。吴服看似和神衣相类,其用料更轻薄,或是浓艳,或是素雅,衣领宽松略略高出,好露出女子雪白的脖颈。她们三三五五聚在一处,柔媚的女声合唱令齐国男子神魂颠倒。我原本不想驻足的,但还是不知不觉放慢了脚步,听完了一曲。   这种大规模的市场饥渴度培养实在很高明,我总算明白了为什么那些人会如此激动。寻常人家上哪里去享受这样的娱乐活动?如果说现在是个娱乐饥荒的时代,那么越女社就是在赈济灾民。   三天后我也想去看看了。   当天我从临淄城回到宿处,觉得轻松了许多。虽然逛街没能解决我身份的问题,但是总算舒缓了近日来的疲惫。刚进门就看到滦平在等我,身边放着一柄木刀。这些天他们都必须补习剑术,除了南郭淇,各个都累得够呛。   “夫子,”滦平一丝不苟地行礼,“适才孟尝君遣人来送了邀函,三日后过午在府中设宴,诚请夫子赴席。”   “孟尝君回来了啊?”不知道那个搅屎棒又去搅合什么事了,我道,“明天找人去说一声,就说我会去的。”   上次见田地并没有看到孟尝君,这种事我也不能多问。后来跟苏秦聊了才知道孟尝君当日还在薛城,不日便回临菑。这个“不日”,大约是十来天。虽然有薛城的不悦经历,但是我对于中午赴宴并没有抵触。干嘛要抵触呢?有吃有喝,说不定还能了解一下他那个悲催的小政变进度如何。   齐国在威王时代确定了黄老学派的官学地位,君人者主动增强了相权,放弃了小部分君权。这是东西方的意识形态差别,此时的秦国正努力加强君权,建立封建中央集权。相比之下,齐国的相邦孟尝君田文就要比秦国的楼缓要强势得多。   田文也毫不介意地展现自己的强势一面,丝毫没有收敛的迹象。他在府中摆下了三百席,让自己的门客与诸贵分庭抗礼。在他豪宅的庭院里,已经搭好了演出用的木台。今天的筵会更像是越女社的首映礼。   我作为学者,跟稷下学宫的一些夫子门坐在一起,并没有见到孟尝君本尊。里面就有邹衍和浩生不害。浩生不害没见过我,不过邹衍却是去听过我讲学的,还差点成功地为难了我,便与身边的浩生不害对我指指点点,交头接耳。我朝他们微微欠了欠身,他们也长揖回礼。   越女社的演出很快就开始了。上来先是歌舞,并没有出奇的地方,也的确只能说是东南蛮国的王家水准。孟尝君高坐主座,面无表情。等歌舞过后,上来几个侏儒,在台上摆出种种惹人发笑的姿态,说些奉承的吉利话,倒也惹得下面哄然大笑。我很难理解这样毫无内涵的笑话为什么会有人喜欢,纯粹是在残疾人身上找优越,太可悲了。   在侏儒的串场之后,越女社的压轴好戏开始了。我在赵国身居高位,游走女闾,自以为见识的东西已经不少,到此刻方才知道自己果然是井底之蛙,原来杂技早在此时就已经有了雏形。看着年轻的女子将身体扭曲得如同麻花一般,我的嗓子就像是被勒住了一样。继而又有人上来表演吞剑、履火,侏儒们再次上台绕着表演者跑跑跳跳,与其说是热闹,不如说是混乱。   原本还挺期待的演出让我头皮发麻,已经失去了继续看下去的兴致。正好有几个儒家的夫子退席告辞,我也想混杂其中一起走,只见空中飞出一条绳索,两个壮汉攀梯而上,将绳索固定在高柱两端。几个女子身材轻盈地踏上绳索表演高絙,在数指宽的绳索上行走坐卧,偶尔还要翻个跟头。   我被这个节目吸引,不由又看了一会儿。很快就出来一个头顶长长竹竿的男子,**着上身,屈膝扎马,几个小女孩踩在他的大腿上一蹬而上,顺着竹竿往上爬去。这个节目叫《寻撞》,也是整场的最高潮。前后有五个女孩攀上了竹竿,只用一手一脚将自己固定在竹竿上,做着各种动作。   整场杂技就像一个大菜场,看完了寻撞我就借口更衣,顺势告辞而出。在走出孟尝君府宅之后,我突然想到了陶朱公给我的名册,里面貌似有一家髢坊。    星火燎原 第35章 第一一八章 墨社(五)   髢坊就是制作假发的工坊。周公作礼,对于发型发髻都做了规定。如果天生发质不好,或者年老发衰,就只能用“髢”,也就是假发。   在春秋时代,假发开始风靡贵妇阶层,用来使自己的头发更加浓密或者乌黑。《左传》里就有一则史事,卫庄公在城墙上看到戎州人己氏的妻子头发甚美,就命人把她的头发强行剃掉,制成假发给自己的夫人吕姜作为装饰,称为“吕姜髢”。   陶朱公给出的这家髢坊来头不小,历代都有人在周室担任“追师”,专门负责为周王后制作假发。   我为什么不能用假发假须来变回狐婴呢?反正这里也没人见过他。何况现在男人用的假发假须也很多,受了髡刑和宫刑的男子,但凡家里有点资产的,都会买假发假须遮丑。   考虑了一下,我把这件事交给了周昌。周昌是个很仔细的人,他知道作为墨者去买假发必然有一些隐秘的目的,所以将这件事揽在自己身上,让一个信得过的门徒去买。不过一个时辰,我就拿到了撞在木盒里的假发和假须。不知是省钱还是周昌另有用意,这顶假发居然是花白发色,假须倒是乌黑的长须。   有了这些易容的道具之后,我反倒不急了,先取了沙盘设计九尾白狐的形象。这段时日的墨徒生活,让我的动手能力强了许多。我找了一块玉石,将写意的九尾白狐用刻刀小心翼翼地刻了上去。因为用的是阴刻,只要涂了朱砂之后就会在帛布上出现一只被血红色包围的白狐,九条尾巴飘荡竖起,感官上还是挺有震慑力的。   我轻轻抚摸着这枚九尾白狐印,想起了苏西,想起了那晚上的每一个细节。回忆而带来的添补已经让那天的噩梦越发完善,一些原本不该我能看到的场景也被我脑补完善,形成一股巨大的漩涡,将我往意识的深处拖拽。   直到我被自己憋得气闷,方才常常换了口气,将白狐印仔细收好,坐在筵几前,再度变回了墨燎。苏西的影子却没有退去,依旧徘徊在我脑中,直到我昏昏睡去。   过后的几天里,越女社并没有离开的迹象,而且还传出了要在王宫表演的风声。我手上关于越女社的消息也越来越多。虽然停了几天的课,但是机关场上的人却更多了,大家很喜欢寓教于乐的物理实验,百做不厌。我顺势将墨氏度量衡推广出去,并非强迫,只是一切物理、化学的标准单位都按照墨尺、墨寸、墨升等来算。   开始很多人觉得麻烦,还要将这些尺寸换算成齐国的衡制。后来为了方便,也为了赶时髦,这些学子口中渐渐将墨氏衡制视作默认标准,凡是说尺寸升斗,必然是墨氏衡制,反倒是原本的官方单位成为了“齐尺、齐升”。   当前的度量衡制十分复杂,不说一国一制,甚至就连豪族都有自己的衡制。有时候一闾之内就有好几种计量标准。墨氏衡制在如今这片衡制的海洋中只是微末一粟,不过我相信最终它会长大,因为墨者才是推动这个时代进步的最大力量。在这股力量面前,我甚至会迷失自己,以为自己真是个虔诚的墨者,以至于变回狐婴的时候总会有一种尖锐的刺痛。   庞煖回来的时候,我已经让人在稷下学宫外租下了两套房子,其中暗道联通。一切工程都是几个最早的墨徒自己动手,安全可靠。随着墨社被诸侯血洗的往事慢慢散播开来,大家都不觉得我这么做是多此一举。他们甚至觉得应该多准备一些秘密据点,以免惨剧重演。于是我就在暗道中的暗门里完成狐婴和墨燎之间的转换,每次从暗道中走到阳光下的时候都有种重生的感觉。   几个月不见,小佳已经长大了。记忆里的柔弱女孩已经变成了一个目光坚毅地大姑娘。我一直忽略了一点,苏西之死给我带来了极大的痛苦,对于小佳来说何尝不是呢?   “夫子!”小佳见到我就哭了出来,哭得撕心裂肺,哭得赵牧赵括在一旁茫然无措。   我双眼蒙着黑纱,能够隐约看到外面的情形,外面看我却像是瞎子一样。我伸出手,轻轻招了招。小佳挪到我身边,将头放在我手下。我轻轻摸着她的头,道:“别哭了,我一点事都没有。苏西有一支金簪留给你。”   “我不要!”小佳哽咽道。   “你这样让我很不放心啊。”我叹道,“是我以前没有跟你讲过制心制情的道理么?”   小佳缓缓止住了哭声。   我又让赵括给庞煖磕头,算是正式过入庞煖门下,以后就要叫我师伯了。虽然时日不长,赵括还是对我流露出不舍之情,只是对剑术的追求让他更倾向于庞煖。跟三个孩子聊了几句之后,我便让他们先下去休息了,只留下庞煖。   “我要重开墨社了,”我道,“孟尝君最近一直留在临菑,我担心会有异变。”   “好啊,”庞煖一脸呆滞,“要开就开呗,反正你已经是一代宗师了。”   哪有那么简单的事!   百家争鸣早就成了战国的时代标签,大家都看到了所有学者无拘无束地阐述自己的思想,却被这种光芒误导,忽略了包围着光明的黑暗。在这个没有人权的时代,只要君人者一句话,就会掀起滔天血浪,没有任何势力能够在强大的军队面前幸存。   要想保护自己,只有借势。只有让君人者投鼠忌器,方能游走在各种势力之间。这本是纵横游说之徒的把戏,但是要想成事不借势就势必会被碾压。   “你要借谁的势?孟尝君?齐王?”   “越女社。”我淡淡道。   在我简单的介绍了一番越女社之后,庞煖露出疑惑的神情。他问道:“怎么听上去这个越女社不过就是一群……一群……一群那个,有什么势可以借?”   “别看不起她们啊。”我叹道。   越女社的来历并不神秘。她们的大老板叫做“青主”,对外宣称是越王之女,正儿八经的公主。在来齐国之前,她们在楚国境内演出,游走在楚国公卿之间。   “难道你就没觉得有什么问题么?”我问庞煖,“越亡于楚,她作为越国公主居然一直留在楚国营生。而且这个私社居然多年来没有被那帮贪婪的贵族霸占,她们手里的底牌是什么?有没有更大的靠山?此次来齐国的目的是什么?”   在我的连珠发问之下,庞煖一脸震惊:“原本简简单单的事,怎么给你说得这么复杂可怕?”   “天下事都很简单,”我道,“我并不觉得有什么复杂可怕的,可怕的是看不见简单的东西。”   庞煖无语了。   我知道以庞煖的性格是不会注意这些枝节的,跟他说这些完全没有意义。之所以要说这么透彻,是因为需要他帮我去办件事——邀请越女社青主。   我不是妄自菲薄,不过狐婴的名头真还没达到一呼百应的地步。这种情况下,只有找个能引起别人瞩目的人去,给“狐婴”多加点印象分。这个时代的人都是这样,深信人以群分物以类聚的道理。   庞煖就是能够引人瞩目的人。他的性格张扬不羁,却又不让人讨厌。气质灵动,其中又活跃着恶作剧似的顽皮。他要是晚生个三千年,就算不能成为当红小生,也是个倾倒花丛的小情圣。   “今晚么?”庞煖问我。   “呃?会不会太晚了?”我觉得还是白天见比较有礼貌,不过拘于身份的问题,晚上见面倒是不容易引人注意。   “你们见不得光。”庞煖说着就出去了。   这话真伤人,不过倒是实情。   等了片刻之后,我听到了庞煖的脚步声,比平日的要沉重许多。我系上了黑纱带,就像个盲人一样坐在筵几之后。透过薄薄的黑纱,我看到庞煖推开移门,大步走了进来,肩上扛着一个麻袋。   他又在搞什么鬼!   麻袋被他扔在地上,扭动着,里面发出呜呜的声音。   庞煖抽出剑,割断而来麻袋扎口的绳子,一个身穿长袂舞服的女子蠕动钻出麻袋,身上被绳索一圈圈绑起,就像是个人棍。庞煖用剑挑开了她嘴上的蒙布,收剑回鞘。   看到女子大口的喘着气,我继续装瞎子。   这跟我之前所想的不怎么一样啊!搞成这个样子,让我怎么跟人家谈合作呢?就说“一切都是误会”?   或者……    星火燎原 第36章 第一一九章 墨社(六)   “听说你们想复国?”我用自己最为冷静的声音说道。   一个不想复国的公主,是不会做出这种事的。她完全可以找个小国的国君嫁掉,过上几十年安静的日子,万一生个儿子说不定还能成为国君之母。   “你是谁?”女子问道,口音里透着浓浓的越国口音。   “可以帮你复国的人。”我道,“青主阁下。”   “你是狐婴?”越女道。   咦,庞煖已经介绍过我了么?   “正是。”我毫不隐瞒道。   越女看了我半晌,道:“你不用称我青主,我是国余之人,魉姒为名。”   “还好没请错。”庞煖在一旁笑道,“她假装成侍女,弄了个假的青主,倒让我迷茫了一下。”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魉姒望向庞煖。   庞煖得意道:“因为在我的剑下,那位‘青主’一副慷慨就义的神情,而周围侍女们也都愤慨胜于悲恸,可见大家都知道她就是替死的。只有你是悲恸胜过愤怒,自然一目了然。”   魉姒垂头叹了口气:“行走在虎狼之世,怎能不小心一些。以狐子的大才,不也扮作一个盲人么?只是不知道如此拙劣的演技,如何骗过赵成那个人精的。”   我解下黑纱,故作爽朗笑道:“因为我之前的确瞎了。为她松绑,我们聊聊复国的事吧。”   有庞煖这样的剑术高手在场,我丝毫不担心这位青主会对我不利。魉姒活动了一下手脚,端庄地坐在席上,铁青的脸上开始恢复血色。   “在此之前,我想听听狐子的价码。”魉姒道。   我一愣,转而笑了。这位青主看似二十出头的年纪,成熟中还带着一丝隐约可见的青涩。她反应很快,接受能力强,从谈话的切入角度可以看出她是个自我保护意识极强的人,未虑胜,先虑败。   “我要越女社毫无保留的为我所用。”我狮子大开口道,“作为回报,十年后让你即位为越王,领故越全地。”   魉姒轻笑起来,一时间娇媚横生。庞煖看的嘴巴都闭不拢了,就像是看到了一堆面饼似的。我从未想到他居然还会被女人吸引,看来这孩子真的是长大了。   “狐子,”魉姒微笑道,“妾在楚地时早对狐子神往已久,只是没想到狐子居然如此自信,就连周天子都未必能许下这等条件吧。”   我呵呵一笑,道:“若只是单纯帮你复国,三年足矣。”   “愿闻其详。”魉姒收敛笑容。   “楚国现在可是双王在世,我只要有一支虎狼之师,席卷越地犹如破枯木败竹一般简单。”我道。   “先生打算从哪里去借虎狼之师呢?”魉姒笑道。   “不是借。”我正色道,“我有!”   魉姒面露疑色,道:“先生出逃之时,身边只有三百死士,哪里来的虎狼之师?”   我冷哼道:“青主耳目阔达,应当知道乐毅、赵奢、墨燎三人吧。”   魉姒不可置信地惊呼道:“他们是你的人?”   “我与乐毅有盟誓在先,”我道,“与赵奢相交莫逆,至于墨燎,更是同心同德。此三人者,足胜千军。更何况我手下还有不世良将。复一国,呵呵呵,小事耳。”   “如此,妾实在不知道还有什么能为狐子效劳的了。”魉姒柔柔道。   “这些只是种子,”我道,“要想长成栋梁之才,还需要灌溉。青主不也花了几年的功夫在栽树么?”   魉姒道:“我等越女,不过是卖艺求生,虽然有心复国,却无缚鸡之力,不知道怎么入得君子之眼。”   “一群美娇娘游走在虎狼似的公卿之间,”我笑道,“是如何不被吃掉的呢?”   魉姒瞟了一眼庞煖:“这不就是被人如同缚鸡似的抓走了么?”   庞煖哈哈大笑,没有答话。我也笑道:“青主言下之意就是某家比楚国的那些虎狼公卿更无人性,是否?”   魉姒不置可否,冲我甜甜地笑了笑。   我正色道:“明人不说暗话,合则两利,青主觉得呢?”   魉姒叹了口气,道:“实不相瞒,妾等在楚国纵横无碍,是因为买通了几个权臣,得以庇护。此番来齐国,也是带了楚王求盟的秘信。狐子所图之大,恐怕越女社实在无能为力。”   我道:“阿煖,她们知道是谁掳走了青主么?”   “怎么可能。”庞煖嬉笑道,“莫非你以为我会报名号进去求见么?”   “嗯,那就杀掉吧。”我挥了挥手,“带远点。”   人和人的交流有很大一定程度上取决于双方的态度。魉姒从进来就看出我是个很好说话的人,想跟我讨价还价,所以东拉西扯推三阻四。她一定也知道我在赵国推行的一系列不是变法的变法,比如死刑复核程序。不得不说,能忍受程序的枯燥给自己下套的人,肯定是个尊重生命的人。我就是这么个人。   或者说以前的我是这样的人。   既然魉姒拒绝了我,那么杀她对于我来说没有任何损失,把水搅浑之后还方便摸鱼。魉姒这次是带着齐楚会盟的密约来的,如此说来楚国显然在担心秦国的报复,所以想跟齐国再次站在一条战线上。齐国的态度是什么呢?我暂时还不知道。如果魉姒这位密使死在齐国,楚国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只有重新联合魏、韩、宋。那么齐国的中原战略就会被破坏,只能进一步跟燕国结盟。   这么看下来,我杀了魉姒,最终获利的是苏秦和燕国。   好吧,只好让他占这个便宜了。不杀魉姒,我的危险就过大了。人人都知道狐婴在临菑,而且眼睛没有瞎。说不定这位公主还是个才女,能把我画得惟肖惟妙。   “真是悲催,”我叹道,“为他人做了嫁衣。”   “哦?”庞煖一边整理着绳子,一边问道,“还有人想杀她?”   “你刚才就不该挑断。”我无奈地将刚才脑中闪过的分析讲述出来,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过这么做很危险,一般喋喋不休的杀人狂都会在最后一分钟被英雄破坏,让人懊恼:当初少说一句就好了。   再反过来想,作为一个反派人物,看看谁会跳出来拯救美女不也是一件十分有意思的事么?尤其是庞煖在我身边的时候。   不过没有人跳出来,是魉姒一脸迷茫地看着我叫道:“你真要杀我!”   “有什么问题么?”我很惊讶,她居然不相信自己会死?   魉姒叫道,“你怎能如此轻易地杀人!”   真奇怪,我从来就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人啊!我上班第一天就杖毙了两个……喔,三个?好像是两个,两个还是三个来着?算了,管他几个,反正我不是人畜无害的圣徒。我本来以为她的情报渠道很通畅呢,看来也还是很有缺陷的嘛。   “好吧,就算我答应你,你又如何知道我没有欺骗你呢?”魉姒叫道。   “我当然不知道。”我用一副看白痴一样的眼神看着她,“所以我要杀了你呀。”   “我反对!”庞煖终于忍不住,“我费了这么大力气把她请过来,你们才说了几句话就要我把她杀掉?那我为什么不直接在那里都动手呢!”   “如果不杀她,你的绳结不就白打了么?”我严肃地看着庞煖,以及他手里的绳子。   “说得有理,那我还是杀了她吧。”庞煖看了看手上的绳子。   “住手!”魉姒尖叫道,“你想怎么控制我的越女社!我们只是在楚国才有点根基,列国的事都是从那些人口中听来的!”   嗯,早点这么听话不就什么事都没了么?   也不用这么扯自己头发吧?   其实我对于越女社的期望值真的很低。   第一,我要共享越女社的情报,起码得作出愿意提供情报的姿态。   第二,我要越女社进行全国巡演,做成路线图。在这么个没有全国地图的时代,就像是行走在迷雾之中一样。虽然列国之间不需要护照,但是专门派人去跑地图很容易被当做奸细抓起来,所以这个任务就交给越女社了。   第三,我需要大量的人力资源,所以游走列国,收罗无父无母的战争孤儿,这个任务也交给越女社了。对于一个草台班子来说,收容一些孤儿进行训练是很正常的事。   鉴于只有这么三个任务,我不在乎她们背后是否还有其他老板,只要她们乖乖帮我干活就行了。   “不过别怪我没有提醒你,如果你们的工作让我失望,”我道,“轻则越国复国无望,重则我会让我师弟再去找你一次,而且我保证不会将你劫持到我面前,而是直接杀死。”   魉姒吸了口气,道:“我知道了。”   “为了让你对我有些信心,”我道,“我可以展示一些小小的力量,如果你留在临菑时间够长的话。”   “是,”魉姒顺了顺被自己抓乱的头发,“请问主公,齐楚结盟的事该如何处置呢?”   “先拖着。”我微笑道。   这貌似是个很不错的机会给苏秦下套,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星火燎原 第37章 第一二零章 墨社(七)   “顺便问一下,你背后真没有其他主公?”我问道。   魉姒深吸了口气,用力吐净,再次换上那副毫无真诚可言的迷人笑容:“回禀主公,越女社绝无其他主公。”   “很好,”我点了点头,“希望别和那位阁下发生安排上的冲突,代我向他致敬。”   魉姒一脸不可思议地神情看着我,道:“是妾说错了么?还是狐子已经年迈到了耳背的地步!”   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诚如早就被人验证了无数遍的定理,当某人以重复一个简单问句作为回答的时候,十之八九是在撒谎。不过无所谓,只要她们能够按时完成任务就行了。   送走了魉姒之后,庞煖回到我身边,疑惑道:“你把手中的底牌都透露出去了,不要紧么?”   我笑了笑:“真的么?”   她敢相信么?就算相信了又如何,我在邯郸埋下的棋子依旧是很安全的。赵奢将会别无悬念地担任上谷守,统领一郡之地,作为我明面上的棋子,他是我实力象征的活广告。另外嘛,让人知道墨燎是我的人,会造成先入为主的成见,也就没人会怀疑我和墨燎其实是一个人。至于乐毅,我很想知道他能走多远。小小利用他一把,反正我也不算撒谎。   “早点休息吧。”我对庞煖道,“明天开始你还得负责教别人五行遁术。”   庞煖皱眉道:“教谁?”   “随便你,”我道,“现在满天下都是别人的耳目,唉,我不求知道得比别人多,但求知道得比别人早。”我需要一批善走的遁者,在列国间为我传递消息。五行遁术倒是很不错,起码可以走直线,能省很多时间,说不定比马还快。   庞煖嘟嘟囔囔地去休息了。我还不行,为了让越女社能够有在列国间走得更加通行无碍,我还得轻轻地推动一下中国戏剧史的车轮。   有哪一年的春晚上有过所有节目都放在一个台子上让人看的?简直太不考虑观众的感受!必须得对演出节目进行排序,确保高潮节目足够吸引观众目光。其次,除了杂技之外,戏剧的受众会更广泛些。中国历史至今已经有两千年的历史了,有足够多的历史故事可以吸引观众。   比如《赵氏孤儿》就不错。   几乎就是转瞬之间,一个突兀的人影浮现在我脑海之中。   “想知道么?”他一脸奸笑道,“跟寡人去秦国吧。”   ……   我深吸了口气,仿佛自己刚刚经历了一场穿越。缓缓取下假发,我突然意识到了狐婴这个身份对我的沉重羁绊。自赵雍生死不明,我根本就不愿去想象当时的情形,甚至想把赵雍这个人都从脑海中删去,但是总会有一些无聊的引子会让他跳出来。   现在我终于知道了当年赵雍挖的那个坑,知道了为什么赵婴齐被驱除出境,以至于引发了赵氏被屠灭的惨案。然而我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沉迷于历史长河中的道家门徒,现在我生存的力量更多的是对复仇的执着。   这样生活的人真可怜。   我站起身,信步穿过密道。当我再次出现在月光之下的时候,我已经是墨学的狂信徒——墨燎。   魉姒在回去之后并没有大张旗鼓,一切活动安排都继续进行。她给我送来了齐国官员拉帮结派的内容,也有一些有趣故事。我很好奇他们一群演员怎么会在表演过程中挖掘到这么多有情报,后来我见到他们的侏儒有事没事地跟那些权贵的仆役混在一起,我大约知道这些情报是怎么来的了。   在开春后不久,天气渐渐转暖,我得到了两个好消息。赵奢被任命为上谷守,乐毅也从魏国出奔燕国,被燕王职视作大贤,拜为上大夫。魉姒有意无意地拖着齐楚结盟的进度,开始排演舞台剧《武王伐纣》。   我考虑之后,觉得《赵氏孤儿》还是留着去赵国演比较好。   不过我没有时间去指导《武王伐纣》的具体排演过程,因为陶邑那边送来了第一批试做出来的纸张。这种完全由竹木和废弃纤维熬炼成浆,而造出来的纸张,的确有纸的特性,但是墨汁写上去就会化开,书写的实用性几乎为零。好在齐国已经有人发现了石墨,用作药物,因为产量大而用量少,价格便宜得几乎如同废弃一般。于是我决定顺便发明铅笔,比较适合工匠劳动时使用。   而且这种厚重硬质,表面粗糙的纸张,已经足够让我制作一些小东西了,将会成为首届天下墨徒大会令人振奋的开幕式。   之所以等到春天才召开墨徒大会,是因为我需要时间将墨学重返稷下的消息传播出去,更要给那些打算来临菑参加墨徒大会的人一些时间。在我的预计中,这次的墨徒大会需要召集上万人。这么大一帮人聚在临菑城外,任谁都会觉得不安,万一发生踩踏事件那就太悲剧了。   为了能够安全顺利地召开,我亲自找到了一片开阔的谷地,方便声音的传播。让人在沿途两侧竖起路灯,将整个观众区分成数个方格,严格控制方格里的人数,不让人过多地拥挤在一起。一共有三条路通向主会场,这样可以保证人员的分流进场和退出。   考虑到夜盲症的问题,大会将在下午召开。等到傍晚天色渐暗的时候,应该可以推举出墨社的首任钜子了——当然,那人除了我之外不可能是别人。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他们都被共济会的和平表象所迷惑,作为墨社最外围的基层组织,共济会除了会首是墨社墨者待遇,其下所属的会丞、会长,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乡里街坊,看似没有任何与众不同,一旦要举行这种大规模的活动就展现出他们的力量了。在这些基层干部的蛊惑下,去看热闹成了临菑城里的主流,如果不去实在是件落伍且遗憾的事。   早在大会举行前两天,我就已经拿到了一份比较靠谱的报告,临菑居民有意参加大会的人数超过了五万,几乎占了全城人口的一半。于是我只好以发放门票的方式加以限定,凡是低于十三岁,长于四十岁的人,尽量不让他们去。低于十三岁的孩子太小,去了也不懂,反而会有危险。长于四十岁的人已经思维定型,真心是去看热闹的,可塑造性太差。只有那些半大不小的小伙子和青壮年,才是我主要的设定的客户群。   传出门票制度之后只半天,我就听说了黑市上门票炒到了三斗米。墨学是平民学说,弄一帮有钱人去有什么意思?于是我当即放出风声,人人可去,瞬间打压了炒票风波。   庞煖虽然只带了五十个墨徒作为剑术学生,但是这五十个首批弟子每人还要传授使人,如此我们就有了五百五十个最初的持剑墨徒。这个数量也是陶邑能够提供长刀的上限,若是要更多的武器,还得再等个把月。   这些持剑墨徒成了维护秩序的主力,保证沿途不发生一些恶性事件。   我站在高台上,看着空荡荡的山谷渐渐填满,心中越来越激动,甚至有些小小的紧张。作为此次大会的嘉宾,尹文子在他的弟子簇拥之下,坐着我设计的肩舆出现在了会场。考虑到他的年纪,全场只有他可以坐在幕布围绕的休息室,喝着蜜水。其他所有人都只有喝凉水的份。   尹文子来的时候,谷地的人已经不少了。他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壮阔的景象,双目中闪动着惊喜的泪光。我上前迎接他,搀扶着他走进休息室,坐在他对面跟他闲聊。尹文子说两句之后就按捺不住激动,漏着风对我道:“想子墨子在世时,也不曾有过如此壮观。”   “子墨子相信诸侯,”我淡淡笑道,“小子却信天下生民。”   尹文子往外望了一眼:“齐王不会忌惮你么?”   “会。”我道,“但是他来不及。”   多余的话我不说了,尹文子也隐约知道了一些内幕,没有追问。最近到手的情报里可以看出,田章就是我记忆里的田甲,随着他门人的调动,那件历史大事很快就会在齐国上演。齐王就算有心对付墨者,也只有等到那件事结束之后。    星火燎原 第38章 第一二一章 九尾(一上)   当所有门票都顺利收回之后,我登上了高台,等众人坐定,开始带领门下学子高诵“四句教”。诵读之后,我请尹文子上台演讲。尹文子不是很习惯用扩音器,但是面对这么多人,若是不用扩音器,声音甚至不能传到台下。好在今天天气好,谷中风不大,声音还能传得略远一些。   尹文子虽然知道下面的人大多是一些目不识丁的国人,真正读墨经明墨义的人少之又少,但他还是改不了讲学的习惯,张口是一连串让人难以明白的文言文。等他讲完,下面的墨徒们也只是出于对前辈墨者的尊敬才草草拜谢,目送他下台。   我登台之后,下面顿时欢声如雷,只得用手压了压方才能开始讲话。其实我已经没什么要讲的了,只是重复了一遍我们推举墨家钜子的用意,以及钜子所承担的义务,告诉墨徒们遵守墨家之法,服从钜子之令的重要性,看看夕阳偏西,可以举行选举了。   为了表示公平,梁成也作为候选人登台与大家见面,说了几句。一位从宋国赶来的“墨徒”也要求参加钜子竞选。竞选钜子并非单纯的传统,而是墨子提出“尚贤”实践,可谓深入人心。周昌却觉得让一个没有声望的外人成为候选人很难看,请我示下,我当然一口答应。一个我连名字都没听说过的“墨者”要给我当垫脚石,这不是求之不得的事么?   那位墨者重复了几遍老生常谈,见下面反应冷漠,只得讪讪而退。南郭淇上台主持选-举,所有人都被发了一粒红豆,设立了三个大缸,对应我们三人的名号。选-民依次走过大缸,将自己手里的红豆投入其中,十分简单。   结果当然数都不用数,红豆基本都在我面前的水缸里。   南郭淇宣布了选举结果,顿时下面欢声如雷。我第一次直观地看到自己居然有了这么高的声望,光是这种声望就让那些君人者不敢对我轻易下手,否则势必要担上加害贤者的恶名。   不过墨社比较麻烦,不用别人抹黑自己就已经把“黑”字写脸上了。这段时间我最关注的事,就是让墨社洗白,强调纪律和戒律,反对私斗任侠。这个工作并不轻松,街头好任侠之辈往往自称出身墨社,意图给对手造成心理压力,根本没办法杜绝。   “请钜子登台开讲。”南郭淇长揖高声道。   我走上木台,深吸了口气,接过扩音器朗声道:“子墨子的传授的道理其实就是一部《墨经》而已,燎年轻智浅,说不出什么高明的话让子墨子的精髓传播天下。惟独能够做的,只有身体力行而已。燎曾与诸君子以四句教互勉,今蒙众君子不弃,选为钜子,唯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我亮掌于前,高声道:“若违此誓,人神共弃!”   台下的墨门弟子异口同声地高呼“四句教”,以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起誓,整个场面慷慨激昂。在我的示意之下,木台之后的山地上亮起一朵朵如花般的火光。此时夕阳已经落入山后,天空中只有淡红色的余光。火光缓缓升入天空,在渐浓的入夜背景下组成了一个巨大的“三辐转轮”图案。   这就是孔明灯。竹为骨,纸为皮,依靠热气腾空。原理很简单,在此时却是它的第一次登台亮相,尤其是在下方绳索的牵引下组成了如此巨大的墨门标记,无不透着神秘力量的震慑。   台下众人齐声惊呼,看着这个由三百个孔明灯组成的墨记,纷纷叩首。   我站在墨家印记之下,根本不用多说什么,身后的火光就已经足以把我烘托成神棍了。齐国人早就知道我再现了墨子的木鸟,也亲眼看着流马在临菑的大街小巷穿行。此时让他们看到的,是远比机关术更为神奇墨术,也是墨学重回华夏的宣告。   随着这批现场观众回到临菑,墨术的奥妙越传越神。只不过三天时间,故事传回我耳中的时候就变成了:“钜子燎得授天命,承继钜子之位时呈现异象,有天火为三辐转轮见于半天。”   苏秦来找我核实过,我只是笑了笑,看得出他对我这种故弄玄虚很不满。不过他也不是特意为了这件事而来,真实目的还在于狐婴。   我用狐婴的名头骗了燕国的上谷守给赵奢,苏秦总得来拿个保证。我从他深陷的双颊就能看出,这些天他没有睡好。苏秦的功名心之重远超寻常人,所图越大,忍耐力也就越大。   他不甘心就此打道回府,但是也害怕小命不保,所以现在跟我套套近乎攀上关系,有百利而无一害。尤其他获得了齐王田地的特许,可以参加齐国的朝会,偶尔还客串顾问谋士,使得他更需要一个势力支持。   齐国的名门有国氏、高氏、鲍氏、晏氏。国、高两族是当年周武王时代就封在齐国的卿大夫,相比于小国之君,笑看沧海桑田依旧坚挺。甚至姜齐变成了田齐,他们都没有倒下去。鲍氏是齐桓公名臣鲍叔牙之后,晏氏也起源于桓公,却崛起于齐景公时代的晏婴手中,算是最年轻的豪族。即便如此,这两家也不是苏秦能够投靠的。遑论门槛更高的国、高。   唯一一家支持苏秦的,只有孟尝君。   苏秦应该很清楚孟尝君是个什么样的人,时而不靠谱时而不着调。我非但是诚实可靠苦行家,还跟狐婴有瓜葛,怎么看都是个结盟的好对象。   “你不知道么?”我淡淡对苏秦道,“狐婴已经到了临菑。”   苏秦脸色大变:“狐婴此来所为何事?”   “你猜。”我微微笑道。   有时候我很纳闷,自己要找个靠得住的心腹好像是千辛万苦大海捞针一样,庞煖却可以在认识几天之后就将人彻底收服。我怀疑庞煖太过天真,庞煖却说我太多疑。   “是不是姓狐的人都像狐一样?”庞煖很认真地问我,让我很有种吐血的冲动。   明明是这家伙完全不懂人心叵测这个道理!   在一个毫无信仰可言的世界生活三十年,整日里都是和那个社会最精明残忍冷血狡猾的人群打交道,要想让我彻底相信接触不久的人实在有些强我所难。好在小佳和赵牧来了,这两个亦徒亦亲的人跟庞煖一样,绝对不会背叛我。所以他们每天都有学习任务,包括去临菑城某个特殊的地点转一圈,看某块石砖上是否有九尾狐标记。   当那个九尾狐标记出现的时候,就说明魉姒要见我。   她的待遇很好,由庞煖亲接亲送。   还有专用的麻袋。   “我想要墨燎子的天火。”魉姒盯着我的眼睛,认真道。   “何用?”   魉姒叹道:“自从墨燎子能够召唤天火的消息传到了齐君的耳中,他便不再喜欢看喷火之类的杂戏了,总是想见天火。听说他派了人去找墨燎子,墨燎子不肯给他。”   这倒是实情。苏秦那天来见我,还有一项工作就是为齐王来要天火的。只是我咬死不接那个话茬,所以苏秦只得无功而返。   “你为田地要这天火,有什么好处?”我开门见山问道。为观众服务改进表演效果之类的蠢话难道想让我相信么?   魉姒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终于屏不住笑了出来,道:“这也是妾自己惹下的麻烦。”说罢,魉姒正色将自己跟齐王的进展貌似诚恳地告诉了我。她们的表演中除了杂技,还有一些魔术的萌芽,在我眼里其实依旧是杂技,没有丝毫神秘的地方,不过在少见多怪的战国时代,已经是十分超越自然的存在了。    星火燎原 第39章 第一二一章 九尾(一下)   人都有好奇心,齐王对于那种魔术萌芽的东西很好奇。他本质上是个无神论者,尤其不相信鬼神会被一个戏子随叫随到,所以软磨硬蹭要魉姒告诉他其中的机关术。魉姒是靠这个吃饭的,当然不能为了满足君人者的好奇心砸自己的饭碗,于是推说是墨学大师设计的机关术,她也不明所以,更是承诺那位墨者,不能将此术传于越女社之外的人。   齐王自然将这个杜撰出来的墨学大师认定为“墨燎子”,魉姒也打蛇上棍,不加辩解。终于在天火之后,齐王强硬地要求魉姒去找墨燎要天火之秘。   魉姒是有自知之明的人,想想墨燎也不会给她,索性来找我。   “你不是说,墨燎子是你的人么?”魉姒挑衅似的看着我。   “天火,”我笑道,“要给你也不是不行。不过你什么都没给我办,凭什么到我这里想要什么就要什么?”   “你想如何?”魉姒纠结道。   “阿煖,你来说吧。”我笑道。   庞煖最近在帮我挑人传授“五行遁术”和“神行术”,作为信使。问题在于墨社这边实在没有可造之材,他也不可能满大街去找小孩。越女社却不同,她们已经有了中青幼三层梯队,稳定的培养模式,教学场地和生活基础。与其让庞煖找人从头教起,不如将基本功的教育放在越女社完成。等毕业考核的时候,能用的就抽出来,不能用的就留在越女社演杂技。   “也不是不行。”魉姒听完之后有些纠结,“但是好苗子也得给妾留下些吧。”   “并不妨碍。”庞煖道,“我们要挑的是能够独行千里,奔走如飞,有耐力的人,身子太柔的人反倒不好。”   魉姒幽怨道:“狐子这么说,妾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妾的命就握在狐子手中,还不是让妾如何便如何么?”   “不过天火暂时不能给你。”我笑道。   “狐子言而无信!”魉姒柳叶眉倒竖,如同发怒的小猫一般。   “我答应给你不假,但是没说什么时候。”我坦然道。   “狐子以为什么时候才方便交给妾呢?”   孔明灯这种技术说有用很有用,可以用在攻城劫寨,也可以装神弄鬼。说没用也没用,其中道理就那么简单,说破了人人都能仿制。   “不是时候的问题,而是价钱。”我笑道,“你去转告齐王,墨燎子是绝不会给出天火之秘的,不过狐婴子倒是愿意帮大王达成心愿。只想请齐王记得一件事。”   “什么事?”魉姒挑了挑眉毛。   “欠某家一个人情。”我道。   “就这?”魉姒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什么都不需要他做么?”   “他只需要记住这点就够了。”我道,“至于这个人情有多大,我不在乎。”   魉姒长长吐了口气,道:“多谢狐子没有为难妾。”   “我怎么会为难你呢?”我摆出自己最无害的笑容,“不过你让我很失望,这可不好。”   魉姒明显紧张起来:“妾已经拜于主公阁下,不知做错了什么让主公见责,还请明示。”   “我本以为你此番求见,是要奉上越女社的名录和财册呢。”我淡淡道。   魉姒脸上的表情凝结起来,良久才道:“妾疏于管教,社中的名录财册一向都是混乱不堪……”   “原来如此,”我轻轻击掌,“我倒是有个可靠的人举荐给你。明日我师弟会送她去你哪里,日后让那孩子贴身服侍你,替你掌管文书,也为你省了许多精力。”   “如此,甚好。”魉姒几乎是咬着牙吐出这四个字,“多谢主公。”   “不过我也知道你们那儿东西乱,万一磕着碰着在所难免。”我脸色一冷,“若是她少了一根头发,某人的脑袋就得挂在城头了。”   魉姒连忙伏倒在地:“妾一定好生照顾他。”   “你也别多心,”我笑了笑道,“我只是派她去帮你料理一时,你想多留她我还不干呢。”   “谢主公。”   “好了,”我吸了口气,“天火的造法我会在明日一并带给你。阿煖送青主回去吧。”   魉姒再次拜谢,很自觉地钻进麻袋,留给我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庞煖回来之后,很不满地质疑我怎么能把小佳送到这个靠不住的门下手里。我很感动,这位能把三个孩子扔在荒郊野外的剑士,居然会关心小佳的生命安全。“不能太宠溺他们,不是你说的么?”我笑道。   “那你也不能让小佳去做人质!”   人质?唔,的确有这个意思。在今天之前,我只是想利用越女社,并不打算收服它。从魉姒那么容易就拜倒口称主公就能看出来,在认主这件事上,她简直就是“人尽可夫”。不过今天魉姒展现出了她内心深处的野望——她想攀上齐王这棵大树。而且她很成功,齐王已经愿意将棘手的小事交给她去办了。   既然如此,她也就值得我多花点精力,冒点风险,彻底收服。   首先要让她自以为握着小佳这个人质,能够安心睡觉,不能再一味地用庞煖这个大杀器去威胁她。其次要让小佳过去展露一些狐氏门人的手段,让她敬。在敬畏产生之后,让她看到我绘出的蓝图一步步实现,这样才能让她忠。   当然,这个悲催的孩子永远不知道越国即便复国也只是暂时的。   “她有什么理由对小佳不利呢?”我笑道,“难道她会觉得小佳的命比她的命更值钱?”   庞煖冷笑一声:“若是她用小佳的性命要挟你就范,你怎么办?”   如果我随时可能放弃小佳,她就不会做这种事。所谓投鼠忌器,若是那个“器”不值得人忌,哪只老鼠还会傻傻往里钻呢?   “对了,时候差不多了,你找两个人去趟燕国吧。”我道,“让许历他们过来,休息的时间够久了。”   “那嫂嫂呢?”庞煖问道。   我瞟了庞煖一眼:“你不问旁个只问她,莫非对你她有什么想法?”   “你胡说什么!”庞煖满脸胀得通红。   “呵呵,她又不是你真嫂嫂,怕什么。”我打趣他道,“看她自己安排吧。”   宁姜应该很愿意回到齐国吧,这里是她的父母之邦,而且还有亲人在孟尝君手里。她要是回来了,越女社这边的线就可以交给她了。不过我这次遭遇如此挫败,还不知道她是否愿意继续跟我合作下去。   接触这么久以来,倒是也算有点交情。她要是想走,就让许历帮她把人救出来吧。   虽然我确信小佳没事,但经过庞煖那么一说,我还是有些动摇了。天一亮就特意把小佳叫过来,再三关照,到了那边要多看多听,能不说话就不说话。若是魉姒想收买她,一定断然拒绝,不可犹豫。   “夫子,这不是显得我太忠心了么?”小佳疑惑道。   “魉姒其人,便如其名,自己心中有鬼,看谁都是鬼。”我道,“她最喜欢的就是欲擒故纵。昨晚她故意表现得不想要你,其实心中早就乐开了花,想以你为人质。所以你过去之后,她必定要试探你在我这里的分量。若是你敢接受她的收买,就说明你我的信任已经不怕人离间,那你就危险了。”   小佳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也是,夫子派过去查账理财的人,必然是忠心夫子的,怎么收买都没用。若是我不敢受她的收买,只说明我与夫子不够亲近。”   我很喜欢小佳的悟性:“魉姒聪明有余,试探的手段更加多不胜举,你只要做到八个字就能自保,不必怕她。”   “夫子,哪八个字?”小佳瞪大了眼睛。   “不惧、不怨、不怒、不笑。”总之,只要做出一副慷慨就义的模样,魉姒就会相信小佳是个弃子,久而久之也就不会萌发绑架小佳的念头了。   “而且你师叔会一直在暗中保护你。”我指了指刚刚推门进来的庞煖,微笑道。   从小佳的目光中,我知道师父这招的确很有用。    星火燎原 第40章 第一二二章 九尾(二)   从蓟城到临菑并不算很远,八百里左右,若是走得快些,一路上不被天气耽搁,只需要五六天的功夫。庞煖大概是受了我的刺激,见我连小佳都派出去了,跑腿蓟城的事就交给了赵括。自从赵括过继给了庞煖,我就没有过问过他的学业,这次他头回出差连马都不要,我就知道庞煖一定已经传了他五行遁术。   而且这孩子没有让我失望,只是六天的功夫,他就已经打了个来回。   “辛苦了,路上都好么?”虽然他现在叫我师伯,但是我看他还是像自己孩子一般。这几个月来,丧妻之痛渐渐淡去,但是对于孩子却越来越没有抵抗力了。   “都好,”赵括兴奋道,“师公所创的五行遁术真是赶路的神技,我只跑了三天便到了蓟城。”   我微微一笑,让人给他端上蜜水:“也不用如此赶法。蓟城那边如何了?”   “家严和廉颇将军去了上谷就职。”赵括道,“家慈与师伯母在蓟城。听说师伯在临菑,他们都急着过来找你。”   我微微点头。赵括将蜜水一饮而尽,又道:“许历袁晗一干人等最先上路,其他人还要收拾家当,恐怕还得晚个三五天才能出发。”主要是就是许历和袁晗。不过袁晗没有跟着赵奢去上谷当将军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去了上谷可是从军的第一步。   果不其然,在赵奢回临菑第二天,许历和袁晗就赶到了。他们的脚程比赵奢慢,但是比之一般的步卒不知快了多少。尤其有袁晗这位高大的开山机,在山林之中简直如鱼得水。   “许历(袁晗)拜见主公!”两人一见我就拜倒在地。   我透过黑纱,看到他们一脸的兴奋。这种兴奋就像是见到了久违的老友一般。对此我也颇有同感,就连说话都有些发颤。以许历和袁晗的能力,真要想谋个出身并非难事,尤其在这个战火纷飞的时代,许历的十人众和袁晗的高来高去,走到哪里都是权贵的座上客。他们却选择了千里追随我这个盲人——小佳他们也不知道我眼睛已经复明了。   “坐吧,不用多礼。”我道。   “我等闻讯就星夜赶来临菑,但愿没有耽误主公的大事。”许历道。   我忍不住笑道:“怎么些许日子不见,你这么有礼了。”   许历干笑两声,脸上露出腼腆的神情。   属下变得有礼,一者是关系疏远了,二者就是真正的心悦诚服。看他们这等激动的容貌,可见不是疏远。只是我不知道为什么沙丘之役我败得这么彻底,他们反倒会更加诚服。   问了他们几句蓟城的生活,我言归正传,问起了十人众训练的事。许历一一对答,并且提出了扩编十人众的想法。这个想法我早就有了,总不能一直靠个十人小分队干活,万一减员呢?不过现在时机并不怎么好,因为临菑并非我的久留之地。   “可以,”我不能断然拒绝,否则会伤了手下的积极性,“不过给人一杯水,自己首先得有一桶水。我会找个当世剑术大师,由他传授你们剑术,然后再以一带二,将队伍扩编起来。”   “谢主公!”许历兴奋道。   我转向袁晗,道:“你不是要做将军么?怎么不跟去上谷呢?”   “嘿嘿……”袁晗未语先笑,我立马猜到其中另有曲折。   “他是逃出来的!”许历不等袁晗自白,以及大笑叫了起来。   袁晗一脸羞怒之色,推了许历一把:“我自己会说与主公听,要你多嘴!”许历也不反驳,忍笑不语。袁晗道:“嘿嘿,主公,将军固然是我所愿,不过有没有不用守军纪的将军可当啊?”   许历狂笑道:“将军自己不守军纪,还想带兵?”   “你们不就不用早晚跑操么!”袁晗反驳,又转向我道,“廉颇那里毛事太多,这也不许那也不许,转慢了要骂跑快了也要骂,谁受得了这般鸟气!”   “廉颇那里训练的是战阵之士,”我微笑道,“自然要强调军纪阵法,否则如何迎敌?你若是觉得许历那边轻松,倒也不是不行,先给许历当副手,等扩编自后再独自带兵。”   “给他当副手?”袁晗很不屑一顾地扫了许历一眼,“他还不如我强呢。”   “袁晗,”我正色道,“你忘了自胜者强的道理么!”   胜人者力,自胜者强。这是我和袁晗初遇时我给他讲过的道理,也帮他确立了成为将军这一宏伟目标——虽然那时他连将军是什么概念都没有。   袁晗顿时收敛起来,道:“臣知错了。”   领兵打仗的人要是能够有一身过人的本领,自然能让手下信服。不过更重要的是管理的手腕和洞悉局势的眼光,否则就算硬安在统帅的位置上,也只是个送人头的庸才。   许历听我讲完,道:“谢主公指教!”   我点了点头。虽然是在教训袁晗,不过许历倒是能从别人的过失中学取经验的聪明人。   “你们一路走来,可听到过有人说我是九尾狐?”我问道。   两人对望一眼,同时摇了摇头。许历道:“主公,我等星夜赶路,不曾听说过。主公只需下令,臣必让那些嚼舌根的人再说不出这话来!”   狐在各地民俗中都有不同的形象,或好或坏,在没有蒲松龄先生写狐仙之前,恶毒狡诈残忍一类的形象比较普遍。尤其是商纣的妃子妲己被视作妖狐,传说有九条尾巴,所以世人听到九尾狐总是不怎么愉快。   “我很喜欢狐这种动物。”我微微笑道,“他们聪明,谨慎,知道报恩,当然也很记仇。所以啊,我已经用九尾狐为印信。”   两人面面相觑,没有说话。   “而且,”我微微笑道,“我还组建了一个盟社。”   “臣下等誓死追随!”两人拜道。   “名字就叫……”我仰头想了想,“暗驭手!”   驭者,操辔也!   我就是要以这股阴暗中的力量,稳操天下之辔,驾驭天下这辆马车。一切挡在我面前的人,势必会被碾压成泥。   许历袁晗二人听了十分激动,再次宣誓追随。我早就有过设想,在总部之下设立七个事业部——呃,或者该说堂口。对于我这种起名无能的人来说,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用套用已有的名称。   比如北斗七星。   北斗崇拜是最古老的星宿崇拜。夏民发现了北斗指向和气节变化的关系,从而将北斗七星视作天的具象化加以崇拜。西周时代有人给北斗七星取了名字,依次为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我对于暗驭手的组织构架还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还没来得及完善,所以便把第一星分给了许历和袁晗。   “你们就是天枢堂,是我暗驭手中的手!”我道。   许历袁晗早在沙丘时就知道我的用意,无非是用来暗杀和营救。他们虽然不知道什么叫特种部队,却自信自己是我的王牌,十分兴奋。   我将天枢用做特种部队的代号,还有另一层意思。   天枢者,贪狼也。此星主生杀,是彻底的杀星。   这支部队一定要打造成千里之外取人首级的贪狼星君!   庞煖看到他们十一个的时候,松了口气。他知道自己任务又重了一分,但是庆幸这十一人并不是墨社那帮准墨者似的普通市民,起码不用从握剑开始教起。这种惊喜之下,庞煖的工作积极性充分地调动了起来,非但传授了一些窍门,还为他们十一人量身订造了一套攻击套路,充分扬长避短。   袁晗就是典型。他天生神力,身材魁梧,并不是我理想中的侦察兵体型。不过他又身手矫健,让人难以取舍。庞煖针对他的体型,让他手持斧盾,在进攻中担任突击手。就算他被人发现了,也能领队硬拼。   我听着庞煖得意洋洋地表功,突然有种玩游戏的荒谬感。   这尼玛不是组队下副本么!坦克、输出都有了,你是不是还要弄两个奶妈啊!   “二哥,师父的医术你学得最多,为何不教给他们一些呢?”庞煖一本正经道,“若是会一些急救的法子,兴许能换条命呢。”   你赢了。   我不会战场急救,不过这个时代的医生们已经找到了很多种有消炎功能的草药。我让人把这些草药磨成粉,以墨者的身份进行试验,发现消炎效果还是不错的。尤其这个时代的人没有服用过各种化学药品,所以天然草药的药效也十分显著。   除了消炎之外,更重要的就是止血和正骨。这就涉及到了对人体的了解,于是我只得将十一人秘密聚在野外,找了两具新死的尸体,进行解剖说明。第一堂解剖课只有三个人吐了,看来百分之七十的人心理素质都不错。   解剖课后加餐,各种肉食、内脏。   我就不吃了……虽然没亲自操刀,但还是有些不舒服。   日月轮升,光阴似箭,我还没准备妥当的时候,有人已经迫不及待地要动手了。当秘密联络点再次出现白狐图形的时候,我见到了魉姒。    星火燎原 第41章 第一二三章 九尾(三)   “为什么我们不能在你见小佳的地方见面呢?”魉姒十分不满,“我真不喜欢让人扛在肩上送过来。”   我最近跟小佳联系都是在临菑城中的一处密室。考虑到我可能被人跟踪,所以来去都是由庞煖背我。其实这一个月来,一共也就见了小佳两次。就这么两次而已,庞煖就闹得不行,说是宁可背魉姒。好吧,谁让我是个体贴的哥哥呢?这次魉姒要见我,还是由庞煖去背她。   我并不介意她跟踪小佳。如果魉姒不跟踪小佳,那才有问题。我笑道:“我倒觉得让人背着在夜色中奔行是件有趣的事。”   魉姒白了我一眼:“你也是被人蒙了眼睛捆了双手装在麻袋里的么?”   真是个放肆的女生。不过她的确聪明,从她接受小佳开始,她就知道自己有了利用价值,不用担心一闭眼再也睁不开。有时候我觉得作为转世重生者,最大的外挂并非数千年的知识积累和广博见识,而是拜入了师父门下,有庞煖这样逆天的小师弟……当时以为跟着这个怪大叔有饭吃,没想到居然踏上了另一种生命境界。   但也因此让我深受丧妻之痛。   福祸之报,环环紧扣,若是不能逆来顺受,那就只能日日夜夜生活在煎熬之中。   我想到了那位返璞归真的庄子,没心情跟魉姒废话,直接问道:“是谁要动手了?”   疑色在魉姒双目之中一闪即逝,她道:“田章要动手了。”   “时间地点。”   “后日齐王要去饶泽田猎,田章随行护卫。”魉姒正色道。   饶泽啊,我倒是听说过。那是个离临菑只有一天路程的大湿地。先人筑城的时候,首先要考察风水。看风向是否宜人,看水流是否适宜田猎农牧。我本以为早在殷商之后就进入了农业社会,实际上至今为止诸夏还是农牧猎相间,单纯依靠农业根本不足以支撑食品供给,尤其是副食品。   在这种情况下,湿地山林提供的动物蛋白就成了重要的补充。饶泽之于临菑,就如广阿泽之于邯郸一样。作为淄水的最终归宿之地,那里对于齐人来说可以说是母亲之地。   “君人者若是不戒田猎游幸之好,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要被乱臣贼子诛杀。”我想起了赵雍,以及自己臆想出他临死时的惨状,不由声音发沉。   这些日子以来,我的大脑自动封闭了很多事,不让某些事跳出来,但是大脑终究不是电脑,可以用简单的删除键让某些事就像是从未存在过一样。   随着时日的推移,我越来越怀疑自己是不是猜到了赵雍的结局;我越来越希望自己不了解赵雍,希望他能和我一样珍惜生命苟延残喘;我越来越觉得他那样的铁人应该坚强地活下来……然而心底中总有个声音在说:赵雍是天下英豪,他必须死得像个英雄,而不能活得像只老鼠!   是我那天的话太伤他了么?所以我一心想救赵雍,结果竟然是自己杀了他。   “主公在想什么?”魉姒清脆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沉思。   我道:“我刚才在想,为什么我们会认定是田章要动手而不是齐王要除去田章。”   “恐怕兼而有之。”魉姒缓缓道。   她的语速一向飞快,我一时难以接受她故意压慢语速的声音。不过显然她也陷入了沉思之中,所以我要做的就是静静等她想好。无聊的档口,我无意间将目光投向了庞煖,这才发现他竟然怔怔地看着魉姒。这绝对不是保护我防止魉姒突施杀手的模样,而是猪哥看着美女发呆的标准神态。   唔,庞煖那厮不会是喜欢上魉姒了吧?   魉姒长得并不符合这个时代的审美观。她明明宣称是于越之后,却长着狄人一样的尖下巴,大眼睛,双眼皮……若是晚生两千年倒是不折不扣的大美女,但是别说现在的贵族,就连我都已经不太会欣赏这种后现代美女了。   我们战国人更喜欢有着圆润下巴,柔和曲线的鹅蛋脸型。而且眼睛不用太大,单眼皮也是很有味道的。   苏西就是这样的标准美女。   庞煖发现了我一直盯着他,干咳一声化解了自己的尴尬。他的干咳声也将魉姒从沉思中惊醒出来,恢复了正常的语速,她道:“妾听说齐王对田章心存芥蒂,此番竟然要田章作为护卫同去田猎,的确大有可疑之处。”   “两虎相争才好。”我点了点头,“你回去之后,将田章的门下势力整理成册,交给小佳带给我。”   “臣妾明白,”魉姒突然神色一变,又充满妖媚道,“主公~此番又何打算?”   “你听说过鹬蚌相争的故事么?”我微微笑道。   魉姒疑惑地摇了摇头。   有个河蚌刚刚打开晒太阳,一只鹬飞来啄它的肉,河蚌马上闭拢,夹住了鹬的嘴。鹬说:“如果你不放了我,今天不下雨,明天不下雨,那就会有死蚌了。”河蚌也对鹬说:“我怎么能放了你?今天你的嘴不取出来,明天你的嘴不取出来,那就会有死鹬了。”两个不肯互相放弃,渔夫看见了,就把它们俩一起捉走了。   “现在田章和齐王就是鹬蚌。”魉姒恍然大悟,“主公是想做渔翁?”   我微微笑了笑。如果我只是想做个一石二鸟的渔翁,怎么对得起党国数十年的熏陶和师父十余年的教育呢?怎么也得一石三鸟啊!   “送田章和齐王两只天灯,”我笑道,“告诉他们,缓急之时,狐婴愿意效力。”   魉姒一脸茫然:“主公到底是要救谁呢?”   “救人只是手段,你该问的是我的目的。”我摇了摇头,“要想复国,不能指望别人的施舍,你回去好好想想吧。”魉姒脸上浮现出古怪的神情,行礼告别,自觉地蒙上了眼睛,钻进麻袋。   庞煖用眼神告诉我他很享受背着美女在夜中的临菑城里奔走,虽然他说为了保密,不让魉姒知道我们的大致位置,所以在城里跑了很多圈……但是我表示怀疑。真要保密,直接打昏就行了,哪有那么复杂的。   魉姒走后,我召见了许历和袁晗。他们的任务就是先行赶往饶泽勘察地形。国君出猎不是一件小事,沿途动用的民夫,当地的接待,宿营的位置,都是丝毫不能出差错的。而且随从众多,这些人的食物住宿都要从外面运进去,单靠猎到的几头鹿几只野鸡,根本不够填肚子的。   “田章无论是想自保还是心怀不轨,势必也要集结人手。”我道,“找到他的据点在哪里。”   “是,主公!”许历袁晗告辞而出。   我没有变装,站在窗口等庞煖回来,筵几上放着几卷竹简。那是我从墨居抱过来的,本来想再看一遍,但又觉得心神疲惫,懒得去翻。里面是这些日子周昌帮我收罗到的市井消息,全都指向一个人“田章”。   我见过田章。   他就是那个在齐王面前大大咧咧,一副急功近义的老将军。他担心墨者的势力过大,表面上像是担心齐国国君受到威胁,内在里,呵呵,恐怕更多的还是担心有一股突然崛起的势力会把水搅浑吧。   不过这种反应倒是符合老先生的性格。他一辈子都在战场上度过,对于朝堂的明枪暗箭实在缺乏领悟的天赋。他更不知道,他的反对会激起齐王的逆反心理,以至于齐国朝堂对于墨社在态度从暧昧变得友善。   相较于齐王,田章才是我此番的目的所在。   因为田章还有个更响亮的名字:   匡章!   我不知道这种讹传是怎么搞出来的,田章和田甲搞混还情有可原,但是“田”和“匡”这两个字既不相类,发音也并不相同。齐国也没有“匡地”封给田章……为什么列国都叫他匡章呢?   算了,这个问题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人。他出身田齐宗室,威王时出仕,在徐州盟会上担任威王的近侍。他的简历可以说是一部齐国的战争史,从威王年间的桑丘之战,到宣王五年时令人惊艳的五十日破燕之战,再到让楚国由盛转衰的垂沙之役,最后到率领联军攻破函谷关。   数十年征战中,田章只有一次败绩。那次战败也不能说是他的过失,主要是因为宋王偃临阵倒戈,秦国统帅又是有智囊之称的樗里疾,换了别的将领在那种情形下恐怕败得更惨。   这样的将军不拉到我这边,难道就白白浪费掉么?   相比之下,齐王田地简直就是一个渣。   这次不同于沙丘之变,我作为一个旁观者,感觉轻松无比。陶邑在齐国的眼线也在第二天传来消息,告知了此番齐王狩猎动用的辎重情况。列国军中的粮秣给养各有定数,从运送的粮草数目中就能得知动用军势大小。即便是齐王的亲卫,每天的口粮也不会高多少,最多就是在主食之外加点副食品。   我只要算一下就知道齐王动用了将近五百人。   才带这么点人?是胸有成竹还是太掉以轻心了呢?田章的势力大多在军中,尤其是五都兵中有他多年的部署,一旦起事,势力肯定不小。或许田地也是考虑到这个情况才决定把田章引诱到饶泽予以击杀吧。   两天的功夫一闪而过,快得连我都没来得及仔细看看魉姒给我的报告。我只是以墨燎的身份收到了一起去田猎的邀请,不过被我拒绝了。因为我实在没有时间,还得跟某人谈笔生意呢。    星火燎原 第42章 第一二四章 九尾(四)   苏秦坐在营帐里,看到我出现时的表情很有喜感。他长得本来就不帅,五官一扭曲起来就显得格外有趣。不知道为什么,我第一个联想到的人竟然是武大郎。   我一身褐衣坐在他对面,开门见山道:“我帮苏子去了孟尝君,苏子以何酬我?”   苏秦脸上一阵纠结。他虽然跟孟尝君打得火热,但是我当然知道他们是貌合神离。孟尝君觉得苏秦是个可用之人,能帮他到处跑腿拉皮条。苏秦也乐于如此,借着齐相的威名办点自己的私活,改善生活之余不忘记削弱一下齐国。不过我也知道,在孟尝君这样的人精手下干活,压力是很大的。尤其孟尝君可不是善男信女,他做事一向没有底线,否则也不会派人在邯郸城外伏击我了。   “若是孟尝君一去,齐国还有谁能稳坐相邦之位呢?”我见他默然无语,顺手又退了一把。   苏秦摇头叹道:“为齐相倒不难,难的是在相邦位上坐稳。”   “坐不稳才是苏子的大好机遇啊!”我笑道,“岂不闻,浑水好摸鱼?”   齐国是大国,大国自有大族。几个大族之间明争暗斗使得齐国政局维持着微妙的平衡。一旦孟尝君离去,齐国政局势必要大洗牌,到时候这种平衡就会被打破。轻则国家动荡,重则从此一蹶不振。这对于一心要“弱齐”的苏秦来说可是大好的机会。   “孟尝君没有理由出奔啊。”苏秦回避了报酬的问题,想从我口中套话。   我只道:“狐婴插手了。”   苏秦一笑:“先生太过高看狐婴了吧?他现在无权无势,怎么能做出这样的承诺呢?”   “我自然是信狐婴的。”我也不强辩,“苏子若是不信也没关系,反正我只是帮人跑腿而已。”   “狐婴想要什么?”苏秦皱了皱眉道,“上谷守还不够么?”   “匠三百户,良马五百匹,铁五千斤。”我道,“对于燕王来说应该不算什么。”   “的确不算什么。”苏秦松了口气,“送到上谷?”   “不错。”   “我倒是要看看孟尝君是如何被拖下水的。”苏秦不怀好意笑道。   这些物资对于一国国君来说并不至于肉痛,对我来说助力也不是很大。不过信任是需要营造的,只有通过不断的小交易才能积累到做大买卖的程度。而且我原本就打算赶走孟尝君,这种顺手牵羊的事怎么能不做呢?   “阿煖,我担心他们人手不够。”就在齐王他们出发的当晚,我对庞煖道。当然,这里的他们指的是许历和袁晗。   “我担心他们学艺不精。”庞煖道。   “咱们去看看吧。”我提议道。   庞煖白了我一眼:“我早说了让我去就行了,让他们等在外面接应。你偏偏不干,现在干着急有什么用。”   当然不能让庞煖把所有的活都干完。这孩子说走就要走的,谁知道师父什么时候想他了?如果不锻炼一下自己的队伍,他一走我不就抓瞎了么?何况现在这种事无论结果如何都不会影响到我的安危和大计,正适合让许历和袁晗去锻炼锻炼。   何况十一人的精锐小队,加上三十人的外围接应,我再带一百墨者去“凑巧路过”,要想失败也没那么容易吧。   就在我以钜子的身份带着墨者出城后不久,我才发现实际变化却远超出我的意料。田章并没有去饶泽,他刚到安平就动手了。   安平是临菑到饶泽的必经之地,有些像是临菑的卫星城。虽然也有城墙,但只有五千多户,大多是农户和猎人。这里本来并不是城,因为齐君去饶泽狩猎的次数太多,中途需要一个地方让大队人马休息,所以齐景公时这里才筑墙为城,相邦晏婴为此还劝谏过景公。   田章就是在这么一座不起眼的地方干下了令天下轰动的大事——齐王被劫持了。齐王虽然准备了五百随从,但是田章出其不意地在齐王田地邀请共餐的时候动手。这位老将在满堂的齐王亲卫面前,镇定地手持酒杯走向齐王,像是要敬酒一般。就当所有人都松懈的时候,田章袖子里的短剑已经架在了田地的脖子上。   这就是名将和庸才的区别。   当所有人都以为战场在饶泽的时候,田章就敢以数十随从的力量劫持齐王。之前运转粮草,布置人手,原来都是惑人耳目的虚招。真正的杀手竟然是他自己,连死士都不用。一般来说,江湖越老越怕死,我却从田章身上看到了棋行险招和熊心豹胆。要是倒退三十年,这位将军得有多么暴力啊!   我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不由自主地在心中有了比较。如果是我的话,能否识破这样的虚实变幻,真是让人后怕。   不过他的失败结局已经注定,因为他碰到上了我。   或者还要加上苏秦。   原本我去救齐王只是要打响九尾白狐的名头,类似做广告,但是苏秦对齐王的关心远超我的意料之外。他居然连夜赶来找我——墨燎——因为只有我才能保住齐王。   “换个齐王对你来说有什么不好么?”我故作为难,“我不希望墨者介入政争,以至于让诸侯忌惮。”   苏秦反驳道:“若是墨社能够救出齐王,忠于国君的义行便能为天下所称颂,还有什么比这更能光大墨义的么?”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我道,“君人者不会记得墨社出手相救的恩情,只会担心日后墨者势大带来的危险。”   苏秦不笑了笑,道:“钜子是奉行墨义不拘小节之人,若是燕王请钜子去蓟城,宣扬墨义呢?”   我也笑了:“鄙人学术浅薄,先生此言让鄙人想起一件往事。”   “何事?”   “张仪以商於六百里之地许楚王。”楚王槐都是我亲自去迎回邯郸的,你以为我会不记得这种空头支票的事么?而且,开空头支票这样的事,不正是我的特长么!   苏秦怒气勃发:“钜子视秦为何人!岂是张仪两舌匹夫之辈!”   呦,你不知道后世都是把你和张仪并列的么?   你的确不知道,哈哈哈。   我忍俊不禁,道:“无论如何,苏子不拿些现成的诚意出来,恐怕我墨者不会插手。”   “钜子请说。”苏秦到底是王牌推销员,当即收敛怒容,开始和谈。   我从藤箱里取出一块素色帛布,在筵几上摊开,道:“还有什么比投名状更让人信服的么?”   苏秦看着这张空无一字的帛布,又看了看我。我笑道:“实不相瞒,我以狐子为主公。”   “要我写什么?”苏秦装傻道。   我并不想揭穿他,何必呢?留点矜持给他吧。   “就说自己甘愿为狐子门下,鞠躬尽瘁,先为燕弱齐,再为狐子弱燕赵。”我微笑道。   苏秦沉默无语,突然笑道:“为了救一齐王,难道要秦把自己都折进去么?狐子以为秦是这等愚蠢之人么?”   “不是为了救齐王。”我道,“是为了救你。”   苏秦其实已经愿意做这笔买卖了,只是还心存侥幸,想讨价还价。如果之前我不知道齐王对于他的意义,那么现在我已经很清楚了。   如果齐国效仿楚国立一位新君,年少的国君势必会被四大家族控制。他们四家共存了数百年,早就有了默契,知道何时应该内讧,何时必须铁板一块。到时候齐国就会变成门阀寡头政治,这对于苏秦来说是最痛苦的。门阀联盟可不像某个志大才疏的国君那么容易被忽悠。   到时候苏秦在齐国会被排挤,回燕国也会因为任务失败而被疏远。对于一个功名利禄放在首位的人来说,这结局简直就是生不如死。   我悠然地说完,看着苏秦:“苏子以为如何?”   苏秦一脸纠结,笑道:“以钜子之才,怎么会奉狐婴为主?”   因为哥就是狐婴本人。   “狐子之才胜某千万倍。”我故意叹道,“鄙人之于狐子,便如烛火之于太阳,杯水之于东海一般。”   苏秦没想到我会这么说,终于提笔道:“既是钜子如此推崇之人,秦敢不奉命。不过,据闻田章手下二十万正以勤王的借口赶来临菑,不知狐子如何应对。”   “狐子必然有办法的。”我道。   若是两千人勤王,我还头痛一下。二十万!苏秦啊,哈哈哈,你终究是书生之见。二十万人,等他们整装**,粮草辎重,就算事前都准备好了可以立马出门,浩浩荡荡走到临菑……黄花菜都凉了。   而且各处关防,勘验虎符,这么多关节难道田章全都搞定了么?真要那样还劫王干嘛?直接逼宫让田地禅位不就行了?   更何况,差不多也就是今天夜里,许历和袁晗就该能够返回安平。对他们来说,城市战固然没有丛林战顺手,但是效率可能更高些。因为在城中,布防往往都没有野营时那么周密。   凌晨是人最困的时候,我估计许历他们今晚就会动手吧。田章还要镇压清洗齐王的随从,今晚的防备最严密,但从撤退上来说也最安全。   而且庞煖差不多也该在安平吧。   我连夜让人叫来周昌和南郭淇,看到他们睡眼朦胧的模样,我决定先让他们清醒一些。“墨者大难临头!”我厉声道。    星火燎原 第43章 第一二五章 九尾(五)   两人瞬间就醒了,飞快地抬头看了我一眼,又立刻垂下头去。   我这才平平道:“今日田章劫持了齐王。你们也知道,他历来是反对墨家的。一旦他回国秉政,我们就只有任人鱼肉了。”   “请钜子示下!”两人道。   我摇了摇头:“你们也想想,该怎么办。”   两人对视一眼,南郭淇揖礼道:“钜子,我们纠集三百墨者,前去勤王吧!”   周昌摇头道:“敌我不明,不如避敌锋芒,先遁走宋国。”   大局啊大局!   “你们啊,”我叹道,“一个过于冒进,一个过于谨慎。眼下的局势难道不可收拾了么?田章一员老将,就算劫持了齐王他能干嘛?自己当国君么?恐怕天下都不会答应。他背后是有人主使的!”   两人面露思索之色。周昌猛然抬头道:“钜子是说齐相田文!”   总算还是有能够听懂话的。   我点头道:“除他之外还有旁人么?”   虽说是谣言,但是我自己都信了。   田文是齐威王的孙子,和田地一个辈分,属于宗室近支。他又受封在薛,养士三千。他父亲田婴也做过十余年齐相,两代相邦,家门实在不小。曾经还跳槽去秦国,弄得灰头土脸地回齐国后,竟然厚颜无耻地继续当齐相。   有实力,有名分,有动机,无节操!   这样的人不谋权篡位还有天理么!   “当今之计,”我道,“不能让田文得逞!明日天一亮,你们就发动所有墨者,将这个乱臣贼子的面目公诸于众!不过我们墨者不适合抛头露面。”   “钜子,就怕田文家的私兵……”   “若是有敢屠戮民众,”我坚定道,“墨者当然不能坐视。子墨子所谓的抗暴正是此时!”   “弟子明白!”两人告辞而出,没多久外面就喧哗起来。梁成等人的声音比南郭淇的还大,喧闹良久方才安静下去。   天亮之后,我待城门一开就进城换了装束,以狐婴的姿态坐在筵几之后,等着赵牧过来送饭。赵牧很准时地出现在我门口,还带来了小佳求见的消息。   小佳得知我眼睛复明的消息,所以跑回来哭诉了。   魉姒到了现在这个时候,还不忘试探我。   “以你们两个小家伙的道行,几句话就会被人看出马脚。”我又转向小佳道,“不告诉你就是为了保护你。如果你连我眼睛瞎没瞎都不知道,魉姒也就知道你的分量不足以用来要挟我。”   小佳面露纠结:“那也得让我知道夫子没事才好,白白替夫子难过了这么些天。”   “就是,我们还以为师公的药都没用呢!”赵牧也在一旁凑热闹。   “知道与否有什么关系?”我皱眉道,“一天到晚操心这种没必要的事。小佳,除了这事还有什么别的事?”   “是青、魉姒让我来为夫子变装的。”小佳将面前的食盒打开,里面装的却是一些面团、蜡块之类的东西。   “魉姒说夫子的易容太容易被人看出来,所以教了我一手。”小佳面带得意,“只要略加修饰,就能变成另外一个人了。”   他们演员的确对这门技术比较精通。小佳才学了几天的半吊子,处理过后我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从没想到用面团和蜡块配上一些天然植物的浆汁,居然能调出和皮肤一样的颜色——好吧,是我皮肤黑,比较容易调。   “夫子……你的头发……”小佳和赵牧都是一脸震撼。   “我加入了墨社,你们别说出去。”我摘下假发,方便小佳处理额头部分的肤色。其实我更喜欢稍微白一点。   在小佳拍完粉之后,我彻底变身了。算算时间有些久,但是效果绝对不是之前那样的简易版。原本有些瘦削的脸庞现在变得丰满了许多,之前的甲字脸也变成了田字脸。小佳又取了毛笔,小心翼翼地在面蜡上刷了一层胶,等胶干了之后就可以放心地将这两块变身利器从颚骨上取下来了。   “下次要用的时候,只要里面涂上胶就行了。”小佳对我道。   我点点头。   不过我不打算让狐婴玩变脸。现在的狐婴就是一只幽灵,能见到我的人少之又少,没有必要如此大费周章。反倒是墨燎整天要抛头露面,非但需要一个威严点的形象,更需要保护自己,方便紧急时刻变身逃跑。   我让小佳留下妆奁,自己对着铜镜玩了许久,总算掌握了一些窍门。在我的设计里,狐婴应该是三咎长须,墨燎最好是满脸浓密的络腮胡。狐婴皮肤要白皙些,墨燎越粗黑越好。而且我还要在络腮胡的掩护下,让墨燎变成一个田字脸的粗汉。真后悔上辈子没看学过化妆,否则现在上手必然更快。   魉姒虽然还在冒头,不过总算有了听话的迹象。她还让小佳告诉我,要是想扮盲人,一定要养个盲人朝夕相处,方才能够学会盲人的神态和动作。这话十分在理,我之前的确疏忽了动作这一块。对于心思缜密观察力强的人来说,很容易从动作上看出马脚。好在这个时代的残疾人生活很悲剧,市里随便就能捡个瞎乞丐。   “你负责帮我整理房间。”我仔细检查了他的双眼,黑洞洞的两个眼眶。他的眼睛是被人彻底剜掉的。   这人五十多岁,已经算是高寿了。他年轻时曾为齐君喂马,因为犯错而被剜去了眼睛。后来便沦为乞丐,流连在马市,靠乞讨为生。因为曾经做过国君的驭夫,也会一些相马的本事,偶尔还能客串兽医,因此能够赚些外快,改善伙食。   “不是喂马么?”他惊讶道。   “我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我挥了挥手,“领他出去转转。”   赵牧牵起绳子,带着他出去了。   忙碌的一天快要到尾声的时候,“国君被孟尝君所囚”这一消息传遍了整个临菑。街头巷尾到处有人在议论这件事,但是众说纷纭,没有一个官方意见。看样子还需要一个登高一呼的人。我有些纠结,是否让“墨燎”出面。   诚如我对苏秦说的缘故,我并不愿意墨者太过于出风头。   为什么不让孟轲出这个风头呢!   真的是眼前一亮,我瞬间为自己的,呃,那啥感到由衷高兴!忠君爱国不是儒家一直挂在嘴上的么?现在国君被人劫持,难道身为儒家领袖的孟轲可以坐视不理么?当然,孟轲一直不肯见我,甚至为此不去稷下讲学。他可以不见我,难道还可以不见尹文子么?   尹老先生可是当世硕果仅存不多的大家啊!   就在我打算变身墨燎去见尹文子的时候,庞煖那边也传来了消息:田地已经救出来了。   在这个时代玩特种作战,实在太简单了。   不过他们动作太快,后续的布局若是跟不上很容易让真正的大鱼跑掉啊!我由衷怀念有手机电报的时代。   换了墨者装束之后,我当即点了准墨社成员一百人,跟我奔赴安平。现在齐王获救的消息还没传开,田章应该不会那么快就逃遁。像他这样敢于冒险的人,一定会抱有一丝希望,看看局势的下一步发展。而且他还得想想该往哪里逃。   为了不拖慢行进速度,我强忍着骨骼散掉的痛苦,又骑上了“心爱”的自行车。   对于这一百墨者,我原本还有点担心能否降服。不是都说有本领的人会恃才傲物么?尤其是被庞煖那个自大狂教出来的学生,恐怕不会服膺我这个瘦弱的领袖。不过很快我就知道了精神的力量。   庞煖对墨社来说是外人,却是我不折不扣的自己人,在传授剑术的同时丝毫没有放松思想教育。这些墨者非但是不错的剑客,而且还是墨学的狂信者,就连中途休息的时候都不忘记拿出墨经诵读,更别说行进时喊着《鞭影》提神,甚至每餐饭前饭后都要高呼“四句教”。   在他们面前,我就是精神领袖,就是子墨子再世!我的一个微笑都能让他们激动半天。才个把月的时间,他们就已经被彻底洗脑了。程度之深,比之后世的传销都丝毫不弱。我以前怎么就没发现庞煖还有这种本事呢?   不过从心理学上来说,人很容易被群体环境影响,导致互相催眠,结果就是越陷越深。传销是这个道理,中考、高考、律考等等诸多考试也都是这个道理。上课的时候被老师一煽动,就好像有股光膀子上的横劲。我算是久经考场的人,体会颇深。   有必要保持这个组织的纯洁性啊!   我们一行人赶到安平城外的树林里,扎了个简单的营寨,放出信号召集天枢堂的人马。他们很快就从密林深处赶了过来,庞煖亲自扶着一位面无血色的胖子。   “让大王受惊了。”我上前行礼道,“鄙人救驾来迟,还请恕罪。”   齐王见到是我,总算定了定心神,脸上的紧张渐去。这也是人之常情,一群从未见过的高手突然将他从叛贼手中救出来,谁能肯定不是跳出虎口又入狼吻呢?他左右环视,不安道:“多谢钜子,只是……只有这么点人么?”   我道:“虽然只有百人,但都是忠于墨义,奉行墨教的好手。田将军所谓‘一心同义,战不旋踵’者!”   提到了田章,齐王脸上浮现出一股怒意,竟然不顾身份,破口大骂道:“休提那个贼子!我田氏一脉,寡人何尝亏待于他!竟然行此悖逆之事!不当人子!不当人子!”   我微笑不语。   这话要是田地的爷爷齐威王来说,倒是不错。但是田地有什么资格说呢?   根据魉姒送来的情报,齐王田地和田章之间的矛盾起源于垂沙之战。那一战是夜袭的经典战役,我估计就算三千年后的军事院校也不会忽视它。   在现在这个时代,夜战本来就很罕见,田章居然还是夜中攻城!攻的还是一座坚城!竟然还成功了!此战之后,楚国一蹶不振,宛、叶以北尽数落入齐国手中。   正是因为这次胜利的光环太过于耀眼,所以大家都忘记了在此战前夕,田地想剥夺田章的军权,以一个外行的身份对内行指手画脚。   老将田章是什么人?当然不会让这么个看着长大的国君乱来。田地恼羞成怒,竟当众辱骂领兵大将。那时候田章如果有决断,田地根本无法活着回临菑。从那以后,没人提这件事,但是国君与名将之间的信任早就摇摇欲坠,终于积压成了眼下这个局面。   “请大王在此休息,鄙人去见见田将军。”我一本正经施礼道。   “钜子不护送寡人就国么!”田地有些惊慌。   “大王你真要回去么?”我露出一个笑脸。   “你是说……”田地脸上的惊慌被怒意取代,手指微微颤抖,呼吸加速,鼻翼翕张,终于抑制不住内心中的愤怒,用力扯下头上的发冠,重重砸在地上,怒吼道:“原来是他!原来是他!他终于对寡人下手了么!”   悲催,哥什么都没说啊!    星火燎原 第44章 第一二六章 九尾(六)   自古以来,君权和相权就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关系。有时候相权比君权更重,比如三桓之于鲁,六卿之于晋。有一个家庭背景、个人资质、社会声望各方面都不逊于自己的相邦,国君要是能够高枕无忧就奇怪了。   很不幸,孟尝君田文就是这样一个相邦。他父亲田婴是威王最小的儿子,十分受宠。他的封地地处山区,易守难攻。他养士三千,名扬列国。他口才了得,洞悉大局,被诸侯所器重。在他面前,田地只是个默默无闻的路人甲。   这对君臣之间有裂隙有怀疑有隔膜……用膝盖都想得到。   我没有跟他多说,这一切都是他自己的想法。这种国君我已经是第二次见了,楚王熊槐也是一样,一旦沦入窘困就犯被害妄想症。   放任他自己呆在临时营地里,我让庞煖陪我去见田章。   当然,这次是以狐婴的身份。   换装用的衣服和假发我都带好了。   田章是见过墨燎的,但是人对他人的记忆主要是来源于特征。一般来说面部特征最明显的是鼻子和眼睛,所以缠了黑纱之后,我不用担心田章认出我。   安平城的守军已经投靠了田章,这丝毫不让我意外。被人牵着来到田章面前的时候,我只看了他一眼,然后自觉地闭上了眼睛,以一个真正盲人的姿态由人牵引着入座,开始今晚的钓鱼活动。   虽然只看了他一眼,我已经看出田章并不好过。他穿戴着齐国的将军盔甲。深褐色的犀牛皮甲泛着油光,隐约有几道刀剑砍出来的印痕。两条红色的缨络从两肩垂下,上面的绳结彰显出他的身份和军中资历。   田章没有说话,好像是在打量我。我有些浑身不适,忍不住偷偷瞄了他一眼。他已经摘下了头盔,里面只戴着包头巾。   “先生深夜至此,有何教我啊?”田章拖长了声音,装得好像丝毫没有压力。   “不全路过临菑,听说孟尝君指使将军囚禁了齐王,”我扬了扬嘴角,“深为将军不值。”   “田文?”田章冷哼一声,“就凭他?”   田章当然是有理由看不起田文的。无论后世文人怎么看这个时代,但就我的亲身经历,我对这个时代的总结只有三个字——暴力美。   纵横之士再风光,学者再自由,文臣再有才干,都比不上沙场取胜的光芒。即便是在那些文武不分的国家,一旦发现哪个大臣能够打仗,国君也往往会不自觉地将他视作武将。如果能在对外战争中取得胜利,无论走到哪里都能挺直腰杆,甚至见到国君也可以装逼的说:“恕臣甲胄在身,不能全礼。”——即便身上所谓的甲胄只是一对护腕而已。   田章就是其中的佼佼者。桑丘之战,如果不是他,则齐国社稷不保。垂沙之战,如果不是他,则齐国威势不再。即便是那唯一的一次败绩,若不是因为他,齐国就要多上十数万寡妇。   想到这里,我不由越发想要抓住他。即便他已经年纪一大把了,但还是人中之宝啊!就算他以后不能领兵打仗,留在中枢做总参谋长或者军校校长,都是不二的人选。   “将军,”我道,“人言可畏,将军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田章轻轻抚摸着桌上的头盔,长叹一声:“老夫一生忠于田氏,如今竟落得叛臣贼子收场。”   这声叹息就像是敲在我的心口上一样。我再次透过黑纱望向田章,这个原本中气十足的沙场老将,已经显露出憔悴的模样。对他来说,劫持君王的失败并不算什么。越是常胜将军,就越知道兵家胜败无常的道理。   他在伤心自己的名节。   田章的父亲田鲔并不是什么高尚君子。虽然也是贵族之后,但他对于公室没有丝毫忠义可言。这位父亲从小教育儿子说:“主卖官爵,臣卖智力,故自恃无恃人。”或许是出于逆反心理,田章很反感父亲这种思想,认为忠孝是人的立身之本。父子不同于朋友,彼此间是不能“责善”的。因为一旦责善,就会苛求,乃至分道扬镳。   离开父亲之后,田章赶走了自己的老婆和儿子,像个鳏夫一样过了几十年。魉姒因此认定田章是个孤傲不群,难以容人的人。这也是世俗对他的评价。不过我隐约中觉得,这是田章对他父亲的爱超过了常人,使得他一直背负着“不孝”的包袱,以至于觉得自己享受天伦之乐是一种罪过,所以才会赶走老婆孩子。   对于父亲的感情能深到这种程度,却又不赞成父亲的思想观点,貌似矛盾的两面**在田章身上。我脑中闪过一副简易的力学图……在田章的成长过程中,少了一个“力”!一个对田章有极大影响的“力”!正因为有这个隐形的力存在,所以田章才会坚定地反对父亲的观点,践行着“忠孝”的节操。   “请问先生,孙子是何时去世的?”我突然问道。   田章露出了惊愕的表情。   在大梁的时候,庄子对我说:“水波清静的时候,可以照见人的须眉。水是如此,何况人神呢!”师父也说过,清静之后,必然能见人所不能见。我不敢说我的心性修为达到了庞焕的程度,不过脑中突然间闪过貌似毫无关联的人或事,其实总藏着必然的联系。   刚才我就突然想到了一代兵圣孙子。   当然,是孙膑子。   眼下的时代,孙武子是个神话,很多人甚至不相信《孙子兵法》的存在。所谓的“孙吴”并举,其中“孙”指的是“孙膑”。人们说孙子,也指的是孙膑。到底孙膑是切切实实活在人间的。   惊愕之色从田章脸上缓缓退去,几乎是一字一顿问我道:“你认识孙子?”   “仰慕久矣。”我道。   “呵呵,”田章脸上的神情柔和起来,道,“想来你也见不到。孙子早在二十年前就亡故了。”   果然是无缘啊,晚来了二十年。不过能够拜入师父门下,就算见不到孙膑也没什么值得可惜的。   当年马陵之战刚打完,大军还没有回到临菑,田婴就和邹忌两人暗中散播谣言,说田忌有自立之心。最后逼得田忌出奔,孙膑也隐没江湖。田章能够知道孙膑的终年,看来两人的关系匪浅。从田章的年纪上看,很有可能是孙膑的学生。   “可惜孙子不曾亲眼见到垂沙之战。”我道,“否则必以将军为傲。”   垂沙之战发生在七年前,那一战也足以视作田章的巅峰之作。如果把战役视作一件军事艺术品,那么垂沙之战就是田章的传世名作。   田章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很快谦虚道:“侥幸而已。”   我没有理会他的谦虚,追问道:“敢请教将军,方城四周有泚水护城,将军是如何判定进攻方向,一鼓而下的呢?”   这个问题就有点专业了。攻城战一直都是军事技术上的难题,不考虑内应、庸才之类的意外因素,高达五丈的城池就几乎得用十倍的兵力才能打下来。垂沙之战中,齐、魏、韩三国联军的总兵力并不是楚国的十倍,而且楚将唐昧也不是庸才。两军相抗六个月,一夜之间城池易手,唐昧战死,这其中的具体细节实在让人忍不住一探究竟。   田章呵呵一笑,好像放下了心理负担,道:“孙子所谓攻敌之不守,老夫那时反其道而行之,侥幸得手。”   两军对阵六个月,哪里还有侥幸?避实就虚是兵家的老生常谈,田章反其道而行……那就是说楚军布阵有厚薄,一定是在水浅可攻的地方多布了兵卒,被田章看破了。   我将心中的推测说了,田章连连点头道:“不料先生也是兵学大家。”   呃,你这是在夸我还是夸自己?   “可惜啊,”我叹道,“没有了将军的战国,不知道又有多少生灵会葬身庸将之手。”   田章沉默不语。   我当然耗不过他,而且现在也不是耗的时候。我直接道:“将军没想过出奔么?”   “老夫生于斯,死于斯,焉能为敌国之将!”田章斩钉截铁道。   “出奔未必需要出仕。”我道,“只是暂避一时,等齐国新王即位,自然会迎回将军,并不损将军名节。”   田章显然动心了。我又道:“虽然婴自问不配是忠心耿介之人,但也不愿侍奉二主。眼下周游列国,正是在等乱臣贼子就诛,再回邯郸以报先王知遇之恩。”这种现身说法的效果显然不错,田章嘴唇微微蠕动,嗓音干涸道:“老夫数十年征战,还能去哪里呢?”   “忠臣无境外之友,将军之谓也!”我赞叹一声,“将军当年杀楚将唐昧,屠楚国三万人,掠地数百里,楚国是不能去的。”   田章苦笑道:“老夫五十日破燕,夺其重宝,燕国自然也是不能去的。”   “宋、鲁两国是世仇世敌之国,也去不得。”我道。   “韩魏是小人之国,老夫也不去!”田章道。   “赵国现在奸贼秉政,将军不能去。”我道,“秦王倒是迫切想念将军呢。”   “秦国……”田章哑然失笑,作为五百年来首位,也是唯一一位攻破了函谷关的将军,他的确值得骄傲。   “天下之大,竟无老夫立锥之地!”田章仰天长啸一声,声音中充满了悲愤,以及浓浓的骄傲!   一个将军做到了让全天下战国都害怕怨恨,还有什么可遗憾的?   虽然他没有明说,不过事情走到今天这步,难道田地就没有责任么?别的不说,这个时代以封君为人臣的极点。田章已经年过花甲,武功显赫,而且胜的都是关系到齐国国运的重要战役,居然没有封爵!放眼整个天下都没有这样的事。那些能力不足田章十分之一的人都能封爵列土,否则就跳槽他国,一样出人头地。田章却一忍数十年,可谓忠诚之至。   我想,他只是不甘心被一个资质平庸的后生晚辈宰割吧。   “将军若是不嫌弃,不全倒是有个地方。”我待田章发泄了心中苦闷,悠然道。    星火燎原 第45章 第一二七章 九尾(七)   我提供的地方不敢说多么好,但是绝对安全。考虑到田章并不是去出仕的,所以那个国家不用太强大。又考虑到田章有程度不轻的精神洁癖,所以那个国家应该是君子成群。更考虑到田章打了这么多年仗,结下了不知道多少国仇,所以那个国家需要地位超然。   听我说完之后,田章茫然地问我:“真有这样一个国家么?”   “而且离齐国还不远。”我道。   “先生直说吧。”田章盯着我。   “卫国,”我道,“是濮阳卫国,不是梁国。”   因为魏卫同音,所以很多人喜欢把魏国称作梁国,盖因其都城在大梁的缘故。我们之前一直说魏国,我是说习惯了,田章是压根没想到还有个“卫国”。   果然!田章喃喃道:“卫国……濮阳……那也算是一国么?”   好吧,你当然可以吐槽卫国,天下只有一个城的国家的确很有槽点。但你不能否认,卫国国君没有雄心壮志,就算知道你在濮阳抛头露面也会装聋作哑不管不问。而且卫国的君子之风恐怕是天下保留最多的了,他们连孔丘那个祸害都能接受,一下子养了丫十年,何况是你田章。至于地位超然,还有哪个国家是从三百年前就开始打酱油的呢?   还有一点我没告诉他,卫国现在是墨学势力最强大的地方,也是我意向中的大本营候选地之一。只要田章去了那里,基本上就在我的控制之内了。到时候软磨硬泡,就算他是蒸不烂、煮不热、锤不扁、炒不爆、响当当的一粒铜豌豆,我也要就着强酸强碱吃掉他!   “老夫可以去卫国,”田章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老夫那些部下……”   “愿意出奔的,某家可以在燕国上谷悄悄收容他们。”我道,“不愿意走的,某家会劝谏齐王放过他们。”   “田地是你派人救走的!”田章双眼一道精光射在我身上。   我知道自己说漏嘴了,索性坦然道:“不错。这些年来田文在齐王面前说你坏话,极尽所能挑拨你和齐王的关系,这才有了今天的局面。无论是你杀了齐王,还是齐王杀了你,都是他田文得好处,我怎能让他如愿以偿?”   田章是个识时务的俊杰,知道大势已去,再纠结此事已经没有意义了,只是问我:“你与田文有仇?”   何止有仇?简直就是国仇家恨!   “田文曾在赵国屠杀平民数十人,婴忝为大赵司寇,有责任将其绳之于赵法。此为公仇。”我道,“其二,田文曾与奸贼勾结,派人伏击婴,欲图至婴死地,此为私恨。公仇私恨若此,婴自然要行拂乱其所为。”   田章恨声道:“没想到竟然被这小子暗中所乘!”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我劝慰道,“将军还是暂避一时,总有我等扬眉吐气的时候。正所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田章起身问道:“为何老夫的部将不能随老夫去卫国?”   “将军怎么会问这么个问题?”我故作惊讶道,“一旦将军纠集部将前往他国,那岂不是坐实了结党营私,勾结叛国之罪么!”   田章一愣。   我连忙道:“只有各走各的,才能看出大家不值昏君久矣,乃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全部出于公愤啊!”   “先生说得有理。”田章叹道,“日后还要多多仰仗先生。”   “岂敢!”我连忙长揖道,“日后还要请将军不吝赐教。”   “只是……此去卫国,沿途关卡该如何应对呢?”田章皱眉道。   “婴必不负相望。”我微笑道。   要偷渡出国还不简单么?男子穿上褐衣就是墨者,妻女家眷跟着魉姒走就行了。这沿路有谁会跟上百个持剑的墨者过不去?而且魉姒的越女社可是深受齐楚两国贵族的偏爱,有这样的靠山岂是小官小吏敢指手画脚的?   至于高唐以及北地之众的技击之士,大多是田章的嫡系,弃而不顾实在是暴殄天物。这些有经验的中层军官乃是未来狐家军的重要财富!   我让人带了田章的书信,连夜奔走,凡是愿意出奔的,统统安排到赵奢那里,让他想办法安置。这固然瞒不过燕王的耳目,不过他又能如何呢?难道去招徕这些与燕国有血仇的敌国军人么?   又或者召回赵奢么?他肯定不舍得,赵奢在上谷每个月都要送大量的钱谷去蓟城,小部分入了国库,大部分散入燕国权贵之家。   不得不说,有了陶朱氏的经济支援,实在有种作弊得逞的快感。而且不止是经济支援,每十天一次的经济汇报也让我有种天下在握的感觉。   就在安排了田章众人离开安平之后,我带着齐王再次回到安平。田地对于这样安排很不满意,到底这是一段屈辱史,人生的污点。我对于这种傲娇的君王已经有了心得,先安抚,又警告,保证不会炸毛。   不过这次我刚刚安抚好齐王,就碰到了一个棘手的问题。   庞煖告诉我,有一伙人正在寻找田地。人数不多,但是各个都神出鬼没。   “那是隐术。”庞煖一本正经道。   我一定是满脸茫然。隐术这个词我从未听说过,隐身术么?虽然我曾经怀疑师父会法术,不过经他解释之后才知道所谓法术不过是人到了一定境界后的自然反应,就像是发育完全一样。   “隐术可不是一般的隐身之术。”庞煖在方面显然比我懂得太多,“早年间山夷巫师善隐,一瞬之间可以遁形,再显露出来的时候就在十步开外了。”   这种魔术我看得多了。一个猥琐大叔拿着一块布,在美女面前上下左右一晃,转眼之间美女消失不见,从观众席里冒出跟大家招招手。虽然明知道魔术都有技巧和机关,不过还是会感到神奇。不过这种魔术必须有合适的场地,不可能随便走到那里都玩这么一手,否则魔术师出国连护照都不用带了。   “有这么一帮会隐术的人在找田地?”我问道。   “应该是。”庞煖道,“若不是你故布疑阵,现在恐怕已经被他们找到了。”   我让人驻守几处空屋,将田地藏在几乎没人守护的地窖里,也算是吸取了垂沙之战的经验教训。   “你不能解决么?”我问道。   “难说,”庞煖道,“有墨者和他们交过手,说他们并不精通剑术,只是神出鬼没让人无从捉摸。更是一击即走,连追击的方向都不知道。”   “这样说来,我不是很危险!”我吃惊道。   “的确,”庞煖斜眼看着我道,“让你以前不好好练剑!”   不练剑也有不练剑的好处,比如会有人保护什么的。当然,这话不能当着庞煖的面说。   “会是田文的人么?”我自问自答道,“那家伙倒是很喜欢养这种奇人异士。”   一语既出,我想到了陶朱公的双腿。有道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一代陶朱公更是不止千金,怎么会被田文弄得双腿残疾。当日没有细问,其中的细节跟这些善隐术的家伙有什么关联呢?   “算了!管他那么多,先做好自己的事!”我一拍大腿。现在当务之急是先回去找孟轲出面逼走田文,然后奉王回宫,把手头的好处先捞到。   变身墨燎之后事事方便,可以骑着自行车带着墨者狂奔而去。作为安平最后一支大队人马离开,或许很多人都会以为齐王已经被人转移了。实际上他还在一处地窖,由天枢堂的人周密地保护着。   尹文子对于我的请求很上心,不顾一把年纪,当即就让人备车去见孟轲。这就是江湖地位的差距,我去见孟轲只有闭门羹,尹文子却享受中门出迎的待遇。两位学术巨头的谈话没耗费多少时间,尹文子很快就出来。他不愿意跟我说具体的谈话内容,只是说孟轲答应出头。   周昌很快也给了我一些好消息,孟轲府上的仆从一改往日的闭门不出,突然四处游走,当天晚上就有不少身在朝堂的儒家门人前去拜谒孟轲。这股突然被搅起来的逆流很快就成了惊涛骇浪,翌日一早,孟轲家再次被闻讯而来的儒生团团围住。   孟轲的年纪已经不能够再登高一呼了,他只是在一旁坐镇,座下弟子浩生不害宣读了勤王檄文。檄文中虽然没有指向田文,但是难保不让人对号入座。   大势已起,该苏秦上场了。   苏秦跟田文有过“一起分过赃”的关系,但是坑起来丝毫不手软。田文在接见了苏秦之后,第一时间收拾细软带着亲随悄悄离开了宅邸,前往魏国去了。   作为对苏秦的犒赏和安抚,我让他跟我一起去安平迎接齐王还朝。田地这小子脑袋不知道是不是被门夹了,居然还想弄个凯旋而归的景象,这是家丑好不好!如果他执意要弄,我只好把他往临菑一扔,自己走人。   “没想到最后还是我去说服田文。”苏秦对我抱怨道。   “真是没有良心,”我笑道,“若没有主公营造出来的大势,田文凭什么听你的?”   “为什么你不要齐王的封赏呢?”苏秦错开话题,“你们墨者真的没有私心么?既然没有私心,为什么奉狐婴为主公呢?”   “我的私心,”我淡淡道,“就是墨义弘扬于天下。主公是这个世上唯一能帮我做到这点的人,我自然不会吝啬自己的忠诚。苏子呢?你的私心是什么?”   苏秦沉默了。    星火燎原 第46章 第一二八章 团聚   田章劫王之事并没有因为田文的出逃,田章的失踪而结束。田地回到朝堂之后,展开了大清洗活动,使得逃亡国外的军官一时间猛增。这些中级军官很难获得一国权贵的看中,一旦离开自己的故乡和土地,他们就成了比游侠好不了多少的破落士人。这时候一个美丽的消息在小圈子里传开:燕国上谷守赵奢,最喜欢收录齐国军官为门下。   从赵奢送来的信函里我都能感受到他快乐的情绪。   我这边也很快乐。宁姜一行总算到达了临菑。为了安顿他们,我不得不让苏秦出面为我找一间安全的居所。因为冯实和甘栗都算是经过了考验的忠诚之人,宁姜又是我故有的合作伙伴,所以在身份的问题上,我并没有隐瞒他们。而且冯实回到我身边之后,我可以理所当然地用墨燎的身份下达狐婴的命令,甚至在不短的时间里,除了应付一下魉姒,我完全可以不用变装。   许历和袁晗在知道我的双重身份之后并没有十分震惊,许历对此的看法是,无论多么不可思议的事发生在我身上,都没什么出奇。   周王二十年,赵王五年,齐王七年,这一年过去将近一半的时候,我适应了自己墨家钜子的新身份,将狐婴记忆里那些不快的部分封存在大脑深处。我时刻想着报仇,但是并没有被仇恨所左右,这是我唯一值得骄傲的事。   这一年的天下并不太平,赵国传来了我最不愿意听到的消息:赵雍在这一年被上了谥号为“武灵”。   谥者,行之迹也;号者,表之功也。   这是盖棺定论的最终里程。一个人的一生轨迹,都浓缩在那么一个字或者两个字之中。   刚彊直理曰武。   威彊敌德曰武。   克定祸乱曰武。   刑民克服曰武。   夸志多穷曰武。   “武”对于赵雍来说还是很贴切的,而且还是美谥。他一生都喜欢呆在军队了,最后得谥为“武”也算合他心意。   只是……   不勤成名曰灵——这是说君主任本性,不能见贤思齐。   死而志成曰灵——这是说死得太早,让儿子摘了桃子。   死见神能曰灵——这是说死后能够显灵……换言之就是死都不太平。   乱而不损曰灵——这是说虽然发生了国乱,但是未损国家元气不大。   好祭鬼怪曰灵,极知鬼神曰灵——这简直不是在说君主,而是在谥神棍。   看下来,赵雍的“灵”恐怕是不勤成名和乱而不损的意思。“灵”本来就是恶谥,这两条又是恶中之恶,虽然是事实,但是自己的朋友死后被人如此批评,我还是觉得心有余怒。   或许不是因为这个谥号的好坏,而是因为定谥号的人……他们这群乱臣贼子有什么资格对一个还算不错的君王做出这样的评价!   我看了一眼窗外的阳光,将心中的怒气平抑下去。幸好庞煖派人跑了趟邯郸,带回了秦国的消息,使得手头上至少并全是这种堵心的消息。今年三月的时候,秦国免去了楼缓的丞相之职,由魏冉再次出任丞相。这个老家伙,现在知道了吧,赵雍一死,无论真假,秦人就不再给赵国面子了。没有了赵国这个后盾,你楼缓算什么呢?   不过……陶邑送来的情报就有些耐人寻味了。现在已经到了五月份,青黄不接的时令已经过去了。眼看着某些地方就要收夏粮了,秦国的粮价为什么会稳稳上涨呢?而且根据师涓的情报,典客景泰在二月份的时候出使赵、韩、魏三国,不知道目的何在。   我翻开三晋的情报,韩魏两国在三、四月份的粮价并没有过大的波动,赵国的铁价有不小的上升。这跟秦国有关系么?   必须承认,如果我上辈子经历的世界就是这个世界,那么秦国实际是天命所在。即便师父说现在天命不明,我也不得不对这个国家报以十二万分的小心。我找来庞煖,让他派出可靠的行者,直接与秦国的师涓取得联系。   这支被用来跑腿的部队渐渐有了规模,已经不再是最初的十几二十人的模样。庞煖的洗脑加上驰骋山林的快感,这些半大的孩子很享受自己的任务。我深知物质奖励的局限性,所以将他们设为天璇堂。天璇有名巨门星,是北斗第二星。我期待着有一天,天下消息都能被吸入这座巨门之中。   有了荣誉感的支持,天璇堂众的进步就连庞煖都为之赞叹。   不同于天枢,那是我必须牢牢把握在自己身边的力量。天璇必须散播出去,如同蒲公英一样在各国扎根,形成一张庞大的交通网,这才能在最短的时间里将消息传递出来。这个设想并非那么容易实现,其中涉及了人的忠诚度,经济力量的调拨。尤其是安全可靠性,当所有的情报都放在他们的怀中时,一旦被人擒获,苦心布置的间谍网就会有灭顶之灾。   真是前路漫漫啊。   好在我还年轻,有的是时间。   换个角度想来,天下战国有七,小国不过十数,人口过万的城池不超过三百五十座。我每年收纳三十城,不过十余年就可以将整个天下牢牢控制在手里。而且三十城只是保守估计,只要控制了中心的都城,周围小城可以说顺手牵羊一般。   “主公,妾请主公寻找家人的事,主公莫非忘了?”宁姜依旧是那副鬼气森森的样子,趁我出神的时候走到我身边,在我耳边幽幽说道。   忘了?   当然忘了!我整日忙着整顿墨社,宣扬墨学,帮齐王善后,安排暗驭手的布局……你让我哪有精力想你家人的事?   “我忘了。”我直截了当道。   宁姜好像被自己的唾液呛到了,咳嗽了半天,方才安静下来道:“狐子可还记得,当日你来找我所说的话?”   我想了想,道:“是说与我搭档,共做这个天下的棋手么?”   宁姜叹了口气,充满了遗憾道:“你果然忘了。”   “我记性不错,但你不能指望我记住所有的事。”我无奈道。   “不过关于棋手的事,”宁姜掀开面纱,微笑道,“现在狐子已经控制了墨门,逼走了田文,在齐国风头无二,是否想换一个搭档呢?”   “你不想干了?”   “诚如狐子之前说的,只有匹配的人才能成为搭档。现今妾已经没什么大用了,与其被狐子一脚踢开,还不如自己告辞,也好安度晚年。”宁姜说得十分落寞。   所以说,女人都是天生的演员!   她如果想退出这场权力的游戏,根本不用来找我说这么多。直接不辞而别就行了,天下这么大,我根本找不到她。现在她跑来发这么一通幽思,难道是想要经济补偿金么?   我微笑道:“我并不介意搭档的实力弱小,我介意的是心心相通。我可不想找个勾心斗角的搭档。”   “妾听过狐子讲说墨学,连墨子都说贤君不爱无功之臣,慈父不爱无益之子。”宁姜叹道,“妾还有什么资格留在这里空费粮食呢?”   墨子这话并非主张,只是世态炎凉的感叹。宁姜现在引用这么一段话,是在向我要授权呢?还是在试探我?   “你的谍报网准备的如何了?”我道,“就算离开了邯郸,也不能就此收手啊。临菑一样大有可为。”   “我还以为你会见我没用就一脚踢开呢。”宁姜突然笑了,“看来你还是有点良心的。”   我何止是有良心,我良心大大的!只是你这样试探我,真的没关系么?最蠢的事莫过于试探人性,原本没有的事都会试出来。从这点上看,你让我很失望啊,宁姜同学。   “不说笑了,”宁姜一板面孔,“我家人已经送去了上谷,赵子不会亏待他们,请狐子不用担心。”   “善。”   “今日我在街市上,见到一个人。”宁姜道。   “谁?”   “冯谖。”宁姜道,“听说过他的名字么?”   “冯谖……”这个名字一定在我脑海之中,只是埋藏的很深。我细细梳理之后终于想起来了,问道:“是田文门下那个弹剑而歌的冯谖么?”   宁姜笑了笑:“看来他弹剑的事果然流传得远。”   “冯谖不是对田文忠心耿耿么?怎么没有随田文出奔?”   “他那样的人物,是不会舍弃主公的。”宁姜道,“所以今天我看到他,知道他是在为田文的复出而奔走,就让庞煖找人跟踪他。”   宁姜的决断力还是很有用的。冯谖这人一开始不受田文的待见,厚着脸皮弹剑唱歌要待遇。没想到田文失势之后,那么多人都闪了,只有他还留在田文门下为之奔走。到了晚些时候,庞煖送来消息,冯谖去见了一个叫侯生的人。   侯生大概不是人名,只是左右街坊都这么叫他而已。这个侯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才能,也不曾出仕过任何一方诸侯。如果说他有些与众不同,那么就是此人十分孝敬老母。他母亲死后,整整三年里他每天都只吃一顿饭,披麻戴孝,不婚娶,甚至连话都不多说,沉浸在哀恸之中。   “这是什么样的精神……”病啊!   “不管怎么说,冯谖就是去见了这个人,然后便出城去了。”庞煖道,“要截住他么?”   “到手的兔子怎么能让他跑掉?你带些好手,把他给我抓回来!”我当即道。   “我自己去就可以了。”庞煖道。   “锻炼队伍。”我挥了挥手道,“带上许历和袁晗。”   庞煖无奈地撇里撇嘴,好像十分不乐意,但他并没有在这事上多纠结,拿了剑就往外跑去。   我望着他的背影,又想到了冯谖。这人倒真不是凡俗之辈,他在薛国为田文买义,打造了一个人心所向的根据地。又提出了狡兔三窟的计策,让田文逃脱了田地的报复。如果不是因为我的介入,他恐怕还真的能让田文回来吧。   可惜他碰到了我。    星火燎原 第47章 第一二九章 撤离   我在戴上假发的时候突然在想,到底要不要杀冯谖呢?如果铁了心要杀他,何必要易装见他?看来我潜意识里还是想留下他为我效力的。   我环顾了下自己这间初具规模的化妆室。原本这里只是两栋房屋之间的暗道,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的奇装异服被我收集起来,居然成了很专业的化妆室。比如寒食节上买来的这张狐面傩,我还没有用过。   随手戴上了狐面傩,我推开了狐婴家的暗门。房间里并不算干净整洁,这就是找了个盲人做家政的弊端。我仔细看了落灰的地方,那都是盲人平时不会接触到的所在,所以我也要避开。这些天经常看到盲人在自己眼前晃来晃去,对假装盲人有了更多的心得……虽然我自己就曾经盲过。   其实最像盲人的动作,就是目不转睛一动不动。   冯谖很快就被许历他们抓来了,黑布蒙眼套在麻袋里。   这么重要的客人,田文居然没有派人保护么?   “回禀主公,只有五六个庸手护卫,很快就干掉了。”许历道。   我点了点头,并没有让许历离开。转向冯谖,我道:“冯先生,久仰大名。”   冯谖蒙着眼睛,下巴微微抬起,不知道是高傲还是想从黑布的下缘看我一眼。这位老先生头发已经花白,脖子上的皮肤已经皱起,胡须稀疏,身子瘦小,精神却十分不错。   “你是谁?为何做此小人行径!”   “小人行径么?”我讪笑道,“我可是从田文那里学来的。”   冯谖没有说话。   “冯先生是田文身边的谋主智囊,难道不知道他派人伏杀赵国大司寇狐婴的事?”   “你与狐婴……”   “不才就是狐婴。”我淡淡道。   “世人说你没死,我还以为只是有人借尸还魂。”冯谖冷笑一声,“果然狐兽最善装死。”   “力所不及,不装死又能怎么办呢?”我笑道,“今日请先生来寒舍,是有一些小事要请教先生。”   “何不直言?”冯谖昂然道。   “婴很想知道,田文打算如何复起。”我笑道,“这是其一。其二,田文此人暴虐无常,先生为何为他效命?其三,田文之势大,以两代相邦,一国之公也不可能支撑,是谁在为他张目。此三者,请先生慢慢道来。”   冯谖紧咬牙关,什么都不肯说。   我看了看许历,微微摇头,对冯谖道:“既然先生不肯说,请恕在下无礼了。”我又转向许历:“让甘栗前来见我。”   甘栗是刑狱世家,专业的拷问行刑人员。冯谖这个态度已经摆明了不肯为我所用,那我也不吝啬用铁和火撬开他的嘴巴。   甘栗在我门下这么久,我从未分派过一件任务。这让他倍感枯燥和无力,情绪低落。如果不是小佳曾去看过他,我根本想不到派人关注他——谁会放心自己的孩子跟杀人犯走得太近呢?   虽然我自己也是个杀人犯。   现在甘栗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从声音里就能听出欣喜若狂的激动。我很担心他太兴奋把冯谖弄死了,不过姑且还是相信专业人员的专业素养吧。   等甘栗出去,我对许历道:“甘栗此人有狠毅,你能驾驭他么?”   许历淡淡一笑:“谁会骑不能驾驭的马呢?如果连我都不能驾驭,自然会替主公除掉他。”   我点了点头:“那就交给你了。”   “谨诺。”   甘栗没有让我失望,到了晚间就带回了前两个问题的答案。第一个答案很老套,无非是“薛公以国士带我,我必以国士报之”,这几乎是正文的开场白,所以我根本懒得知道。   第二个答案虽然简单,但是操作性却不低。冯谖欲图前往秦国,对秦王说田文被迫害的事。首先动之以情,讲述秦王和田文之前的缘分。其次动之以利,田文掌握国政这么多年,对齐国上下无不了解,所以田文归秦,等于带了整个齐国一起归秦。   他的这个说辞在我看来有些单薄,因为现在秦国还没有攻打齐国的想法。秦国典客在三晋间游走,说明秦国下个目标不是楚国就是三晋。不过我相信以秦王的智慧一定会去迎田文的。秦人瑕疵必报,这么好的机会怎么错过?田文可是攻秦盟军名义上的统帅。   如此一来,秦国就成了冯谖的工具。因为冯谖的目的就是让秦国去迎田文,然后借此对齐王说明田文归秦的利害,恳求齐王允许田文归薛地养老。田地看到秦国的使者,当然会担心田文入秦对齐不利,那么同意田文归薛也就是题中之义了。   冯谖的后招更让我觉得此人果然有些头脑,不愧是一代智臣。为了避免田文归薛后,田地出尔反尔发兵攻打薛地,冯谖提出的归薛条件中有一条是:奉先王宗庙于薛。   从礼法而言,这是十分无礼的请求。田婴固然是威王的小儿子,但即便他活着的时候都没资格供奉先王的宗庙,那是嫡长子的权利义务。这也是承祧宗庙的意义所在。到了田文这辈虽然算是宗室,但更没有理由在薛地建先王宗庙了。一个国家怎么可能有两个宗庙供奉一位先王呢?   这个问题就得由田地取舍了。到底是放任田文去秦国,出卖齐国的国家机密。还是留下田文,把宗庙建在薛地,每年跑去薛地祭祀先祖。   “呵呵,冯谖真有意思。”我笑道,“谁在暗中为田文张目?”   “臣下无能,还在拷问之中。”甘栗道。   “慢慢问。”我道,“甘栗,这些天我一直在暗中注意你。”   甘栗闻言一振,面露欣喜之情。   “然则,我以为你却有才能,却不能独当一面。”我微微摇头,表现得像是十分惋惜。   甘栗的神情瞬间暗了下去。   这种会被别人一言一语就牵住心神的人,的确难堪大用。   “所以我决定让你去许历帐下,好生磨练。”我道,“日后方堪大用。”   甘栗立刻行礼奉诺,退了下去。   我回味着在薛地建庙的事,突然意识到这其实是冯谖“狡兔三窟”中的一窟。这个时代的君人者真容易糊弄,缺乏主见和智商,只能被冯谖这样的人玩弄于股掌之间。我取了桌上的帛布,提笔写道:   “外臣狐婴谨奉齐王陛下:婴闻孟尝君将之秦,窃以为此其自亡之道也。秦乃虎狼之邦,瑕疵必报,尝闻秦王旦夕哀叹,为不忘函谷之耻也。今者孟尝君入秦,岂有活命之理?或曰:孟尝执政数载,于齐国了如指掌,必以献秦。此庸人之论也!秦国自函谷之败,不复东出之道,何以图齐?今为大王计,当借秦国之刀屠此国贼。厚待薛民,以绝孟氏之根。”   铃了九尾白狐印之后,我交给庞煖,让他挑人送到齐王案头。这也算是我先礼后兵吧。书信里写得很客气,揭穿那些纵横之士的把戏,让田地放心。尤其是厚待薛民的建议,绝对是神来之笔釜底抽薪啊!田文收买薛民不过是废除债券,那帮有奶便是娘的人能有多高的忠诚度?   如果田地不听,那就不好意思了。今天可以派人送来书信,改日就不一定送点什么别的了。   想起邯郸城外的伏击,我不由对于田文插手赵国的事腾起一股怒意。以你的智商就想玩弄天下么?太天真了!   不过……田文的人生轨迹的确很有玩弄天下的意思。   他在齐国养士,筑薛城,买民心,打造根据地,然后跑去秦国发展。发展不能又厚着脸皮回来,积极挑动中国诸侯……幸好有陶朱公的提醒,让我知道他背后有个不小的势力,否则还真以为这是他的性格使然。   说起来,我也该好好经营一下我的狐穴了,总是寄人篱下的感觉太让人缺乏安全感。首选之地当然是卫国。卫国世子安表现很不错,看上去真的像是信奉墨义。田章应该已经到了那边,郑裕和严无咎会妥善安排他的。   一切都有条不紊,一步步朝着反攻邯郸前进。   除了……   “冯谖被人救走了。”甘栗垂头丧气地坐在我面前,“臣下该死!”   我道,“知道是谁干的么?”   “臣下问了狱卒,都说是鬼……”甘栗看了看我,见我没有反应,继续道,“他们说只见一个青面獠牙的鬼怪忽隐忽现,然后就晕了过去。等他们醒来,冯谖已经不见了。”   我安慰了他几句,挥手让他下去。这事有些蹊跷,这些“鬼”有八成的可能性是庞煖说的隐者。为什么会找到这里?为什么会这么快就找到这里?   如果说隐者是在许历得手的时候就发现了,没有理由当夜不来。隔了一天一夜再救人……是昨天送信的人出了问题!   我叫来庞煖,将眼下的情况说了。庞煖也同意我的判断,很可能是送信的小子被人跟踪却没发现,直接把人带到了老巢来。我叹了口气,坚定道:“现在就撤。”   我自己是很方便的,只要进入化妆室加上颊骨,贴上胡子,去掉假发就是大贤者墨燎。然后把这些易容的东西统统打包带走,没人知道狐婴去了哪里。问题是要疏散宁姜他们就有些麻烦了,这么大堆人出行是很扎眼的,魉姒又被我派去了卫国,没有了掩护。事到如今只有动用陶朱公的势力了。    星火燎原 第48章 第一三零 狐穴   时至今日,我还没有用过陶朱公给我的名册。因为墨燎这个身份实在太好用了,很多事都不用在暗地里进行。这次撤退总算让名册派上了用场,以货物为掩护,将大队人马送出临菑。   在离开临菑的时候我不得不开始考虑,不能让这么多人跟着我过这种漂泊无根的日子,会散了人心,最好的办法就是建立一个根据地。这个根据地必须足够隐秘,一般人找不到。必须要有防御能力,这样就不用担心被诸侯征伐。必须要有足够的空间容纳人口,这样才能休养生息。而且可以预见,我所收容的人口很少一部分会进行生产,所以还必须要有便捷的交通运送粮食。   当条件一条条列出来之后,我意外地发现,居然还真有这么个地方!   雷泽!   传说华胥氏在雷泽踩到了巨人的脚印,从而生下了伏羲。舜在历山耕种,在雷泽打渔。从这些传说来开,雷泽可以说是华夏文明的起点。先民选择聚集地绝对是符合自身的生产状况的,现在那里成了供人打猎改善生活的地方,但在上古却是繁衍生息的重要据点。我本身就不打算找地方种地,所以田渔只是副业,重要的是雷泽的地理位置。   雷泽在濮阳东南两百里,在定陶东北五十里。这里水系发达,我可以从濮水、菏水入大野泽,甚至更进一步顺流而下入微山湖。以二战时日军的组织和装备都没有剿灭微山湖游击队,何况战国时代的诸侯。   雷泽正西就是历山,传说舜耕地的地方。我上次从濮阳过定陶还远远眺望过历山,那是一座中规中矩的小山,因为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我便没有深究。不过既然是山,总有山路,山路是最好的据守之地。现在车战还是战争的重要部分,根本打不了山地战。   我只要据守历山,在雷泽中的岛上再部署村落,一旦有人围山就可以两面夹击,进退无碍。卫国就算再糟糕,好歹也是一方诸侯,到时候派兵不指望,总能送点粮草争取国际舆论吧。   主意打定之后,我以墨家钜子的身份命令有筑城建屋技能的墨门众人先随我去历山。在山上寻找天然地势,打造洞穴,作为日后墨者的大本营。有墨者在这里扎营,暗驭手自然就可以附庸其下,到时候人群奔走往来,谁能分得出来呢?   为此我特意到定陶拜会了陶朱公。陶朱公对于我这个想法深表支持,再次同时愿意帮我修一条路从历山通往濮阳。他本想修到定陶的,但是这样等于昭告天下墨者跟陶朱公的关系,我觉得目前还不是时候。说起来墨者与商家还真的是天然盟友,自古工商难以分家恐怕就是这个缘故。   朱氏如此支持我,我也不好意思不投桃报李,索性将造纸术全权交给朱氏打理。反正现在有朱氏的资金资源在手,靠这种粗糙的纸赚钱也不现实。   在定陶住了几天,滦平被我派往上谷,协助赵奢改进各种军民器具。梁成被我派往濮阳,检查卫国的共济会工作。共济会是我墨学的基础,只要有共济会,天下民心就在我们墨者一边,谁都不能肆意妖魔化墨者。   这也是吸取了当年血的教训。   周昌留在了临菑稷下。他在临菑已经小有名气,外界都说他是我座下大弟子。有一次吃饭的时候闲聊聊到了这个话题,让他惶恐不已。当年南郭子淇召集他们,说是有当世墨者要去布义天下,于是他们就抛家舍业跟我走了。从确定我的导师身份至今,从未有谁敢自称是“大弟子”的。在他看来,如果要有,也该是最早跟随我的南郭淇。   其实,最早是我追随南郭淇。南郭淇从来没有提起过这事,看来的确是被我折服了。   两个月后,历山据点已经起了数十座木屋,对于夏天来说已经够用了。因为没有****,濮阳和陶邑的墨徒听说墨者的大本营要放在历山,纷纷自愿前往,出工出力。这其中自然少不了共济会的组织,使得如此大规模的远足活动有条不紊,以街里为单位,层层管理,相互知名,连奸细都混不进来。   只要有了良好的基层组织,要想混进外国奸细实在太难了。整个城就这么大,抬头不见低头见,家家户户若是上溯个几代都能攀上亲戚故旧,让奸细怎么混?之所以秦国的情况不为列国所知,一者是他们对客卿的限制使用,二者就是严密的基层管理体系。尤其是户口制度,**对于每个人都掌握得死死的,犯了事想逃都不容易。   墨者大营在历山山腰。我花了两天时间游遍了历山之后,总算知道为什么舜他们家选在这里耕种了。虽然土地不如平原肥沃,但是在山地之中也算是难得的好地。在山腰偏上的地方有一块天然形成的平地,略加休整就可以建立校场和屋舍。墨者的人数严加控制,所以并不担心需要很大的地方。更何况以后会有很多墨者出差外派,我的设想可是在每座城里都设立墨家办事处。   暗驭手就更加简单了,庞煖培养的善行之士人数不多,魉姒能够收罗的孤儿固然不少,但是资质好的却凤毛麟角。我一度觉得花这么大经历就培养一些送信的人,实在太过奢侈。不过精英教育自然有它的好处,庞煖在糅合了剑术之后,五行遁术也有了一定的暗杀能力,让人放不甚防。这又让我纠结起给他们取的堂号——天璇堂。一旦他们暗杀要比天枢堂玩得更顺手,那么让天枢堂情何以堪呢?   我有意无意的将这个消息告诉了许历和袁晗之后,听说天枢堂的训练更加严苛了。他们被我安置在雷泽中的岛上,一部分伪装成近岸的渔民,负责收罗消息,就近防御,是我历山的最外围防线。   卫国展现出十分友好的姿态,卫君表示,凡是参加了历山修筑的人,免一年的徭役,这就等于帮我报销了民役。秉承我一贯的投桃报李,我告诉卫君,秦国已经开始调动军队粮秣,年内必有恶战。另外,孟尝君奔魏,受魏王重用。   卫君果然是个只有小聪明的君主。他知道这些消息很重要,对此表示感谢,提出加深进一步沟通的愿望,但是他不知道这些消息重要到何种程度。   田文跟齐国已经算是彻底决裂了。冯谖去找的那位孝子很快就在齐王的宫阙前自杀了,自杀前上书齐王,说自己愿意用性命担保田文没有参与田章的反叛。齐王有过一时的动摇,害怕担上污蔑忠臣的恶名。然而世上的事正反不过两张嘴,有我的书信在前,苏秦的利齿在后,齐王终究没有召回田文。   “如果大王召回孟尝君,则坐实了当日之过。若是大王不召回孟尝君,天下人只会说那个文士被奸人蒙蔽,是个愚者。”苏秦轻描淡写地帮田地分析这件自杀担保的事。   这些纵横两舌之人,最会代表天下人,不过这次我倒是同意被代表一下。   田文有过上次的教训,当然不会真的去秦国。秦王派出了百乘车马来接他,等来的却是田文不去的消息,深感受辱,大发雷霆,杀了田文的使者。这也是田文自作孽,你好好的去挑逗秦王说自己要跳槽过去,结果人家真的表现了诚意,你丫又不去了,这不是耍猴呢?   一下子得罪了天下不分伯仲的强霸之国,田文只能在三晋和楚国之间做出选择了。哦,我想了想,田文也不能去楚国。   当年楚太子横在齐国做人质,本身就对齐国没什么好感。后来因为东国之地的问题,又被田文勒索了一番。加上楚国历来都是外国人的禁地,这个传统一直延续到项羽时代……田文要是真的往楚国跑,不是嫌死得不够快么?   三晋赵魏韩,赵国有权臣刚刚上台,还嫌国内清洗不彻底,怎么会接纳一个齐国人?如果接纳了田文,赵成自己的名声放哪里呢?韩国是旅游胜地,很少有人愿意去那个国家蹉跎岁月。秦国每次东进都是从韩国开始,真是虐身虐心。   只有魏国了。田文一旦到了魏国扎根,齐魏韩三国的联盟就会因此破裂。说起来,这三国的联盟虽然不像齐楚联盟或者齐燕联盟那么势大,却最实惠。它们曾攻破函谷关让秦国割地赔款,曾一同攻打楚国,取得宛叶之地。这么好的联盟被一个私人破坏了,真是可惜。   我站在沙盘前,随手勾勒出天下战国分布,突然发现齐国交恶三晋之后,只有一个貌合神离时时刻刻想在背后捅刀子的盟友——燕国。为了摆脱这种外交窘境,田地只有和秦国联手,或是东西夹击楚国,或是秦攻魏韩,齐攻宋国,东西并进角逐中原。   相比之下,后面那种可能性更大些。一来是楚国太大不好打,二来是宋国实在是块肥肉。眼下我还需要等天枢天璇两堂茁壮成长,墨社这柄钝剑也需要时间磨砺,为什么不去赚笔外快呢?    星火燎原 第49章 第一三一章 连环   周室取得天下自后,武王分封前代王朝的子孙,给以王侯名号,号称三恪。分别封虞﹑夏﹑商之后于陈﹑杞﹑宋三国。田氏就是出自陈国,但并没有承祧虞舜的宗庙,所以三恪中唯有承祧商后室祭祀的宋国尚在人间。   在注重礼仪的时代,宋国国君若是去见周天子,周天子必须清道郊迎,以示敬重。现在当然没那么多讲究了,周天子的“郊迎”越来越不值钱,连张仪那种人都能享受“郊迎”。   而且宋国国君也懒得去见什么天子,因为他已经把自己当做天父了。   他就是取代了纣的地位,被人称为桀宋的宋王偃。宋王偃姓戴氏,得位的手段很主流——谋反。他曾一度把国君的位置让给儿子,但是又发兵把儿子赶走,夺了回来自己干。他把装满牛血的袋子挂在树上,然后用弓箭射穿,号称射伤了老天。又命人鞭笞大地,所谓“射天笞地”,标榜自己多么牛叉。   这人虽然极度自我膨胀,不过打仗的确很厉害。宋国并没有什么知名的战将,但是戴偃却把周围邻居打了个遍。   作为墨燎,我绝对不能去见他。因为我要爱惜羽毛,到时候惹宋王不高兴了很可能被烹掉,所以当初找了个戴偃抢人老婆的借口拒绝了召见。作为狐婴我却不用担心,因为狐婴本来就是走在暗处的。我没有必要跟宋王面对面谈,只要派个小朋友去送封信就可以了。   自从写过了信给田地,我就喜欢上了写信这种交流方式。愿意写详细点就写详细,愿意简单点就简单点,还可以吊吊诸侯的胃口,秀一下带有隶书风味的篆体。在给宋王的这封信里,我开篇就说了齐、秦两国结盟意图在于宋国。仔细分析当前国际局势之后,我就和其他列国间的纵横之士一样,提出了解决方案。   “外臣以为,当以陶邑为饵,离间齐秦。”我写道。陶邑是天下最富裕的都市,谁不想要?如果把陶邑抛出去,对齐国说这是打算奉给齐王的,但是秦国想要,宋国不敢惹秦国。再对秦国说,本来是想给秦国的,但是齐国大兵就压在那里,不给就得挨打。其结果就是齐秦谁都不敢拿,结盟的事也就会作罢。如此陶邑安全了,宋国更加安全了。   写完之后我通读一遍,觉得很有文采,而且符合受迫害妄想症患者的逻辑。只要戴偃相信了,就踏进了我的圈套。   我的目的当然不会是让宋国安全。我的目的是把陶邑交到秦国手里。之所以要让秦国占有陶邑,是因为我想要陶邑。让我从宋国手里抢陶邑,那是痴人说梦,但是让秦国把陶邑交给我,却并不很复杂。这个环环相扣的连环结,每一步都能让我藏得更深。   不过在此之前,我必须占有新城。   我曾看过师父收集的列国地舆图,每个国家都画得像模像样,尽管比例上有些问题,但是远近还是能够标志的。然而把这些列国舆图拼在一起,就会发生合不拢的情况!明明楚国地图在河东的城市,在韩国地图上就成了在河南。我也是基于这个原因才下决心让魉姒去做一次全中国巡演,绘制整个中国的地图。   以免我再犯“新城”这样的错误……   我一直以为是两座城市,一座属于楚国一座属于韩国,谁知竟然是同一座!函谷关之役结束后,秦国把新城“还”给了韩国。现在秦国要出兵东进,无论往哪个方向出击,第一座要攻下来的城池就是新城。   在我设想中,就是要夺取新城,然后用新城换陶邑。一座战略雄城换取某个贵族——基本上是丞相魏冉——的私地,无论是宣后还是秦王,都不会有什么犹豫。   至于怎么攻下新城,早就在我谋算宋国的时候已经有了概念,即便不说十拿九稳,七成把握是肯定有的。想到这里我就忍不住心中荡漾,开始安排跟我一起启程去新城的人选。实际上,我应该想想谁该留下来。   我已经尽量将两套班子组合起来用了,牺牲了互相监督的本义,即便如此还是人手不足。但是现在的状况,忠诚是最重要的要求,来不得丝毫马虎。而忠诚必定需要时间来见证,也需要时间来灌溉,我是死活不会相信马路上随便捡个人就会对我死心塌地的。   庞煖说我在苏西走后,踏上了另一个极端,真变成狐一样多疑的动物了。我对此不发表意见,只是道:“梁成也去濮阳不短的日子了,让他回来主持历山大本营的事。天枢、天璇十中留二以备消息传递,应付不测,其他统统带走。”   “没结业的也带走?”庞煖惊疑道。   “不下水永远都学不会水。”我道。   要在战争中学习战争嘛,一直过着与世无争的训练生活,哪怕再苛刻也不能跟亲身经历一场实战相比。何况又不是让他们拿着长戈上战场,只是去陌生的城市实习一番。   “我也去?”   “废话!”我瞪了庞煖一眼,“我离得开你么?”   庞煖笑得十分得意,道:“那剩下的这些人谁统领?”   我想了想,终于下定决心道:“交给宁姜吧。”   从能力来说,宁姜的能力比许多男人都强得多。虽然做事有漏洞,但那是因为她碰到了我。这不是我自夸,极有可能换个法官就让她混过去了。   虽然我对绝大部分人的忠诚都持怀疑态度,但宁姜是例外。她背叛我没有任何好处,因为没有人会听信一个女人。她能对我造成的最大伤害就是一走了之。而她已经用实际行动告诉我,她现在更害怕我让她走。   “我会给她九尾白狐印,剩下的人马由她调动。”我对庞煖道。暗驭手那边只认印不认人,这个规矩定下来,哪怕许历袁晗这样的亲近之人也不能违背。   庞煖一一记下,又问道:“两个小子带不带?”   “带。”我觉得庞煖有些婆婆妈妈,“反正赵牧我肯定要带。”现在列国间名将出得最多的就是秦国,而且让人羡慕的是秦军后备梯队人才济济,从现在的老将司马错到未来的章邯,从未有过青黄不接的时候。除此之外,秦军的战法也很值得学习,有必要亲身感受一下。如果可能,我更希望能够带着赵牧亲临韩魏的指挥部。   人员最后确定时候,我自己也不由苦笑。自己好像已经把所有人都带去了新城。这样实在太过醒目,如果墨家要扩大地盘,首先得从魏国大梁和韩国南郑开始,直接就将手伸到新城,难免让人感觉居心叵测。既然濮阳的工作已经展开了,那么索性将郑艺和严无咎一并召回,让他们俩分别主持大梁和南郑的共济会建设。   梁惠就是大梁人,家里是贩卖齐盐的商贾,和陶朱氏也有生意往来。我本想让她留在大梁负责协助,谁知她说什么都要跟我去新城,我只好由着她去。说到底,她只是墨者的家属,我对他们并没有命令的权力。   大梁和南郑的共济会工作我并不是很放在心上,何况郑艺和严无咎对于这种基层工作已经有了经验。许多从齐国开始跟随我的墨徒并不认识他俩,不过听说是我的首代弟子还是很客气地表示愿意处于他们之下。从陶邑出发,我尽量加快了速度,过大梁和南郑的时候甚至连当地的王公贵族都懒得见,直接穿城而过。虽然有些失礼,但是时间紧迫,必须在秦国出兵之前在新城站住脚跟。   赶到新城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我当即宣布城外扎营,同时派天璇堂的人潜入城中给朱氏门人传信,让他们安排好大队人马索性的住宿和供给,并且准备大出血。很快送信的人回来,说他们见了令牌印信都表示连夜准备,一定在明天开城门时都能摆平,同时也奉上了新城郡守的个人信息。   新城归韩之后,韩国重设新城郡,以新城为郡治。此郡在韩宣王时称三川郡,辖境内河、洛、伊三川,将洛阳也包围在内,是中原的中心地带。时人喜欢用“中国”指代韩、魏、宋等中原诸侯,其中又以韩国为中国之中央。   我翻开竹简,发现这位郡守倒是个诚实君子,在这块最中央的重要位置竟然奉行黄老学派的无为而治,与民休息,缓和秦国统治后的暴政创伤。现在天下流行商业税,从入门到入市,再到出售各个环节都有商税存在,而他却只收市易税,而且税率只有三十税一,可谓是仁人君子了。   这样的郡守最不可能做的事就是苛刻百姓,所以新城共济会的生长环境或许很不错。   我同时也忍不住在想一个问题,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郡守呢?新城紧扼秦与中原的通道,是通衢之地,秦国的特产都要从这里流向山东诸国。商场如战场,这么要紧的地方直接影响大宗货物的定价权,陶朱氏怎么可能不好好经营一番呢?为了让自己的战略要地有个宽松的大环境,买通韩国权贵任命这么一位郡守也是理所应当的事。   我再次翻开陶朱氏给我的联络名册,数了数商户人家,恐怕只是新城力量的冰山一角吧。    星火燎原 第50章 第一三二章 新城(一)   新城的商业很发达,主要是大宗货品的交易。由此催生了原始黑社会组织——行社。各种行业都有自己的武装力量,保证行业内的规范得到尊重。   南郭淇跟在我身边,貌似已经很久没有做过骑着自行车满街摇铃的工作了。我也很久没有站在市中心的简陋讲堂跟孩子们讲解《鞭影》了。两人重操旧业的目的就是为了要在新城将根牢牢扎下,推行共济会。   从陶朱氏的名册入手,挨家挨户要他们起带头模范作用。我也是此时才深感“陶朱氏之友”的含义,实在太管用了。没有一家人敢用“考虑考虑”“汇报汇报”“讨论讨论”来敷衍我,无不是要钱给钱,要力出力,当即拍板应承,第二天就纠集了街坊邻里前来听课。   不管听得懂听不懂,反正来听就是有人生追求,就是品德高尚。他们都是有恒产的大商户,街坊平日没有少受他们的小恩小惠,现在人家有钱人都加入“共济会”,何况小门小户呢?   而且共济会一直说量力而行,那么越有钱付出的力量就要越大,怎么看都是加入更核算。有了大批的人加入共济会之后,不加入的人家就显得十分诡异和孤僻,社会的舆论也逼着他们不得不加入。   考虑到新城是我谋取陶邑最重要的一环,我让那些大户亲自选我为会首,同时认命了南郭淇和秦棣为会丞,分管南北两城。收编了这些有恒产者之后,我将那些无恒产者聚集起来,主动调节他们之间的矛盾,砸钱收买人心,吸收有声望的人进入墨社,将墨社组织打入淫民之中。   在这个过程中,所有信息都直接送到新城,尤其是秦国的消息。拿着师涓送来的情报,我深感自己在秦国的布局显得无比英明。他虽然是个普通乐师,但是身处秦国,他的技艺就算是十分高超的了。他经常被秦国权贵借去演奏、排演、训练歌姬乐女。在有心施为之下,师涓门下的单线情报员也在呈几何级数增长。   没有一个国家的权贵会正眼看歌姬乐女,她们就如屏风布景一般。只要不是商量会被灭族的大事,一般都不会回避这些人。师涓由此获得了大量的一手情报,借由我安排在咸阳的天璇堂成员源源不断地送到了新城。   “主公,”冯实将一卷布帛送到我面前,“这是上谷来的消息。”   我展开帛信,原来是赵奢来函要一批善于养马的牧人。他走遍上谷之后,发现了几处天然马场,可惜没有足够的牧马人能够经营。这事倒的确很重要,未来上谷也是出击草原,南下伐齐的重要根据地,能够自给自足战马那就更完美了。   我当即修书一封,递给冯实道:“这书信让人即刻送去邯郸东门欢手里。”东门欢已经是赵国的养马大户。尤其是沙丘之变中,他的“立场坚定”,一直“忠于”李兑,现在深得李兑信任。李兑将儿子李劲派去了原阳,想从北地贵族中抢下一口肉,又知道儿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所以派出了一个参谋团为李劲出谋划策。东门欢也在其中,负责战马圈养、配种、采买和征调事宜。   让他配合弄一票牧马人和马场总管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说起来我与十三郎很久没有见了。在邯郸时为了避嫌,我们就故意疏远开来,但是我以狐婴的身份在临菑一冒头,东门欢就送来了搏击场和赛马场的收益详单,以及李兑府里的最近动态。   说来好笑,李兑任大司寇之后,首先排查我引用的“私人”。偏偏整个司寇署里人人都叫我夫子,人人都从我学习“狐法”,人人都对狐子的政见表示拥戴。他找不到典型,便从仇氏和贾氏开刀,罢免了两位庭长,其后果就是整个赵国的法官们都不干了,要求赵王秉公决断,斥责李兑“滥私害公”。而李兑任用的法官水平实在太低,又大施肉刑,重开狱审,逆历史潮流而动,积聚了不小的民怨。   仇允因为更直接的参加了沙丘外围活动,虽然没人动他,但他也想出奔。消息传来之后,我让小翼派人送信安抚他,让他称病闭门,自我囚禁。像他这样忠心耿耿的老部下,我还是希望能够熬到我回去再行启用。好在仇氏本来就不是小族,仇赫好歹还是宋国的相邦呢,敢动仇允就得做好跟宋国决裂的准备。   “主公,这是天璇堂从秦国送回来的加急文函。”冯实推过另一个木盒,上面除了北斗七星之外,还有一只九尾狐。如果只是七星,那代表普通文件,加了九尾狐的就属于重要加急文件。我担心他们不知道什么怎么分重要还是普通,就硬性规定,凡是涉及战争的消息,一律加九尾狐。就如同现在这盒。   我抽开盒盖,取出里杏黄色的帛信,里面简单写着:“九月伐韩新城,二十万众,左庶长白起为大将。”我看到白起这个名字的时候有些恍惚,难道此战就是白起的成名战?我可不相信白起只是杀人成性的疯子,能够成就人屠这个称号绝非等闲之辈。可恶的是师涓从未跟我汇报过关于白起的事,我记得当时还特意关照过他要留心“白起”。   帛书后面还有副将司马靳,偏将蒙骜、张唐、胡阳等人的介绍。这四人中司马靳是司马错的次孙,据说司马错儿子早死,只有两个孙子,长孙司马梗体弱多病,留在咸阳。次孙司马靳“好战阵,善养兵士”。这孩子家学不错,光他爷爷的几场大战役能深入研究一下就不会是凡俗之将。   蒙骜的介绍很简单,只说原是齐国人,早年入秦,积军功为将。我却知道这人不是一般的秦将。他摊上了白起这尊杀神,一辈子的都很难耀眼,就如马龙碰到乔丹一样无奈。白起死后,他已经快七十岁了,总算展现出他的善战,九年间攻城七十余座。然而让我能记住他的原因,更多是因为他的儿孙。其子蒙武,孙蒙恬、蒙毅都是彪炳史册的秦国大将。   当然,张大导演的《古今大战秦俑情》对蒙氏家族的宣传功不可没。   张唐和胡阳都名声不显。前者我记得学过一篇课文,说是秦国打算派张唐去燕国当相邦的事。后者我记得他的封号叫武阳君。这个时代能够封君就是人臣的巅峰,尤其秦国这种地方,非贵戚封君必然有拿得出手足以自傲的战绩武功。   看来这次攻打新城的都是秦国的新生代。尤其是这位主将白起,一点资料都没有,怎么看都像是临时提拔起来的。   秦国怎么可能让一个才出仕的人统领二十万人马呢!   难道秦王和宣后以及魏冉司马错等一干权贵全都是穿越过来成就白起的么!   这份详尽却在关键点空窗的资料让我一夜都没睡好,直到第二天新的情报送到,我总算放了一半的心。   这次出击新城的部队,只有六万锐击之士。   锐击之士是秦国的主力作战部队,类似于赵国的百金骑士。这支部队也是半职业兵,打仗自备武器服装和三天口粮。赵国的百金骑士是将战斗日常化,所以战斗力高。秦国的锐击之士却把战争视作升官发财的意外之喜,所以战斗力也高。反倒是组建了常备职业兵的齐国和魏国,战斗力持续下降。田章能够掌控五都兵,安插私人心腹,就是军纪涣散,王权退出军队掌控的标志。   二十万大军,只有六万锐击,那么剩余十四万中起码有七万的民夫杂役和官奴。依照秦国现在的后勤力量,前方作战与后勤民夫的人数应该接近一比一,所以秦国国内为此动员的人数必须超过四十万人。   我心中默算,这么一来倒的确符合秦国的习惯,倾全国之力打一场大仗,打得别人害怕,打得围观群众都害怕,然后放出两舌之人满世界去捞好处。   这是在玩火啊!   我重重摇了摇头,开始人生中第一次赌博。这次赌注可不是我自己的性命,而是新城三万百姓的性命。   到九月已经没有多少时日,好在新城现在已经牢牢掌控在了共济会和陶朱氏的手里。剩下的日子必须要开展“深挖洞,广积粮”的御敌政策,所以我通过当地望族求见郡守袁沢。   袁沢很快就发出邀请函,请我过府一叙。我对于他的热情着实有些意外,直到见了面才知道缘故。袁沢把自己视作一名黄老学派的学者,而非新城一地的官长。他信奉的是“上无为而民自化”,轻徭薄役,以上任以来没有做过一件土木工程而自豪。这样做的确促进了商业发展,使得城市人口生活大为改善,由此更坚定了袁沢的信念。   “不敢贸然劳烦钜子尊驾,”袁沢很客气地行礼道,“今日一见,正当讨教。”   “鄙人讷于言辞学理,恐怕要让郡守见笑了。”我道,“今日此来,乃是为了秦国伐韩之事。”   “钜子切莫自谦。”袁沢像是没有听到我说的秦国要入侵的事,开始就墨义夸夸其谈起来。只有一个字能形容我此刻的震惊、迷惑、茫然、不解、郁闷、不耐、痛苦、憎恶、怨恨……   操!    星火燎原 第51章 第一三三章 新城(二)   在忍受了袁沢将近一个时辰的废话之后,我问他秦军要来攻打新城,怎么办?   袁沢沉默了片刻,道:“开城门降秦。”   我正要质疑他是否对得起韩王的提拔和重用,只听得袁沢幽幽道:“我也当自刎以谢我王。”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不能理解这些人是怎么想的,好像只要自刎谢罪就没有罪了。我道:“韩王将新城委于君子,如何能轻言弃之?与其自刎死,不如一战。我墨者善于守城,可以一试。”   袁沢看着我,摇头道:“墨子之学,某也深为佩服,然则终究是小学。世之大学,当看透天下玄机,顺势而为。请问先生,新城即便守住了,会有多少百姓填于沟壑?新城在墨者的帮助下又能守住几年?新城若是永远不落入秦人之手,对天下万民来说真是件好事么?”   袁沢一连抛出三个问题,目光变得清澄起来。这三个问题都是对当世社会有着深刻见解的人才会提出来的,第一个问题是生与义之间取舍。第二个问题是势与力之下的判断。第三个问题是天下一统与诸侯分立之间的思考。韩国居然还有这样的学者!   我不敢大意,略一沉思道:“郡守所问,正是燎多年来所想,冒昧一二,还请恕罪。生生乃天性,义却是百姓立身之本。君子怜悯其填于沟壑,难道就不悲恸其苟活人间为亡国之奴?屈从暴行就是最大的不义,只要君子献城,满城百姓及其子孙都将背着不义的负累。”   “至于能守多久。”我笑道,“尽人事,听天命吧。”   袁沢追问道:“钜子以为,此乱世之时,还要延续多久呢?”   “天下一统是大势所趋。”我看到袁沢脸上露出惊讶的神情,我们都互相低估了对方。我道:“不过我们墨者不愿意看到由残暴的秦国来完成这样的天命,他们会将天下带入更悲惨的境地。”   现在列国间的诸侯还是很有排场的,而经过楚汉战争之后,就连皇帝都只能乘坐杂色马拉的车。   后世都说项羽是个莽夫,只会烧杀抢掠,如果不是秦国连楚人的老坟都不放过,项羽至于那么报复么?整个秦末战争,很大成分上都是在报复秦人的残暴统治,以至于汉朝开国之后,只要事事都跟秦法反着做就能得到天下百姓的拥护。   “钜子以为,该由谁来统一天下呢?”袁沢直截了当问道。   “鄙人更相信赵国。”我道,“想必君子听说过吴王与孙武子坐论吧?”   袁沢摇了摇头,道:“愿闻其详。”   “昔者,吴王问孙武子晋国六卿之事。”我清了清喉咙,侃侃而谈。虽然不知道当时吴王怎么会对六卿争权的晋国感兴趣,但是孙武从田亩大小和税收制度上论述了六卿的先后败亡顺序,还是十分精彩的。   孙武预言,范氏和中行氏会最先灭亡,因为他们的亩制最小,以一百六十步为一亩,租税高达五税一。其后是智氏,再然后是韩、魏,因为他们三家与范、中行都是一丘之貉,五十步与百步的区别。只有赵氏以二百四十步为一亩,十五税一,上不贪婪,下民则有活路。这就是所谓“得人者得国”,也就是“得民心者得天下”的初级版本。   “现在赵氏宽政简刑,狐子又在赵国推行变法,轻刑狱,重公义。鄙人游走列国,未尝见赵国之气象者。”我道。   “狐子变法,某亦得闻。”袁沢道,“只是听说狐子已经远遁齐国,赵国大司寇李兑尽废狐法?”   “狐子之法顺应大势,凡逆其所动者,诚如以螳臂之薄而挡厚车,必然粉身碎骨。”我道。   袁沢点了点头,道:“钜子此言善。然则远水不能救近火,此地与赵国并不接壤,赵国也未必肯为救一韩城而靡费百万。除了降秦还有其他法子么?”   “以新城之固,屯粮之厚,挡住二十万秦军三五个月倒也不成问题。”这话是糊弄他不懂军事,重点是在后面,“但是,秦军大可好整以暇,围城打援。新城固然得守,也诚如郡守所言,人民困死无数。”   “闻钜子所言,必有教我。”袁沢躬身拜倒。   “鄙人以为,可以先降秦。”我见袁沢一脸茫然,“先降秦,而秦不疑,大军必然东进。待秦军悉数过了新城,则我等可以起事。”   战国时代的都城城墙都筑得很变态,以我所见识过的那些夯土墙,一战时的火力都未必能打垮。列国战争之中,雄城城墙被撞塌是双重十分不可思议的事:守方建造了豆腐渣工程是第一不可思议;攻方会去撞墙是第二不可思议。   然而像新城这样的小城就不然了,真碰上二十万大军过路,破城是必然的。   所以秦国能够不攻城自然乐得不攻城,等他们占据了新城之后我们再从内部起义,杀其首脑,占据新城。只要做到这点,东进的秦军就被断了后路。二十万人马,人吃马嚼,日费千金,到时候新城等得起,秦军等不起,开出什么条件都没问题了。   等我将这些考量说给袁沢听了,袁沢沉默片刻,道:“到时候城中尽是秦兵,该如何是好?”   “有墨者百人,尽是剑术高超,善于守城之人。”我道。   “恐怕不够。”袁沢摇了摇头道。   “狐子愿意出私兵一千人。”我道。   我在陶邑的时候并不想动用上谷那边的力量,一来要防止燕王反悔,二来廉颇带去的都是强兵种子,不训练出一支强军出来就耗用在战场上实在有些浪费。不过得到了白起为将,秦军二十万大军的消息,保险起见我还是得调用廉颇过来。如果不是考虑到田章年纪大了,我更希望能得到那位老将的指点。   这些日子廉颇在上谷编练新军,真正能够调动出来的不过五百。我翻倍告诉袁沢,就是想坚定他的信心,而且这个时代所谓的兵势不都是加上杂役之类的么?我那五百人可都是纯正的战士,战十倍之敌是绝对没问题的。   “千人之聚,怎么能瞒过秦人的耳目呢?”袁沢道。   “大江大河即便再显眼,一旦汇入东海也就看不见了。”我笑道,“只要天下人都来新城,谁还能分得清狐子的千人?”   “新城固然商贾聚集,但是与钜子所言,相差甚远吧。”袁沢疑惑道。   “那就要郡守出面了。”我微笑道。   有墨家和商家的双重运作,炒作一下,弄得天下皆知,有什么不好安排的?一旦成型,恐怕不止我的五百精兵能顺利混过来,陶朱氏那边应该也能给点军事援助。我从郡守那儿回到住处,写了一封不短的招股说明书,告诉了朱氏我将谋取的陶邑的计划。当然,墨者是不能出仕受封的,陶朱氏显然也更希望能够潜伏地下,所以另一个合伙人狐婴占了总股份的四成,墨社与陶朱氏各占三成。   入股的投资并不大,两千私兵,只要能过服从调令就好,另外再加一批铁锭和刀枪斧钺。   为了这个炒作活动,我特意拿出了三样列国巨富乃至诸侯都会感兴趣的东西。   第一件是自行车。   第二件是千里镜。   第三件是大水车。   其中大水车和千里镜都是墨子流传于世的东西,只是知道如何修造的人很少,我只是将它们复原出来,绘成图册,公开发行。大水车对于民生的促进很有用,千里镜却是用透明度极高的水晶打磨成两个透镜,一个目镜一个物镜,光学原理十分简单,战场用处很有限,只是让那些富贵人家过过瘾,玩个新鲜罢了。   自行车才是我最得意的东西。早期的自行车几乎没有技术难点,战略使用的意义很大,只要有了自行车,军队日行百里就不是什么梦想。而且拆解之后容易仿造,各个环节都没有什么技术难点。   问题在于,我不会告诉他们,要想用自行车,先得修路。我更不会告诉他们,在橡胶轮胎发明之前,这车只能在路况条件极端良好的宫城里使用。   “你把这些明珠卖掉吧?能换好多财物呢!”庞煖在一旁瞎出主意。   明珠卖了,我晚上怎么看书写字!   “得突出墨者啊!墨者!”我道,“否则到时候墨者出现在新城就太突兀了,也会让人想到一些深层的东西。我们一定得是被郡守请来的客人,卖一些稀奇的墨家珍宝。”我道。   “真是吝啬,我去睡觉了。”庞煖很不爽地走了。   这孩子多久才能长大啊?    星火燎原 第52章 第一三四章 新城(三)   墨家有三件至宝要出售的消息很快就通过陶朱公的消息网络传遍了华夏诸国。郡守为了表明自己的立场,特意将这三件至宝与大宗商品放在一起,搞了个拍卖会,价高者得。袁沢对外也宣传我是他学术上的好友,是个博学多识的贤人,由此解释为什么墨家会把拍卖会放在新城。   天下商人闻风而动,不论是不是真的想买,都带着护卫押着金银珠宝赶来新城。我一直忙于跟共济会的成员打好关系,帮助城里人出谋划策改善生活,传播热血、奋斗的信念……直到我看到那些大商贾们带来的一车车货物,才感觉这个时代太疯狂了。   我好像无意中将新城打造成了另一个陶邑。   这样看来,新城对于秦国的重要性又多了一层,应该不会让秦国临时决定多派点人马吧。不过廉颇也总算带了五百人赶到了新城,久别重逢之下实在让人唏嘘不已。这位以勇气闻名于史的名将,现在已经有了一个将军的风范,他骑在马上,不怒自威,看到我一身墨者打扮也没有露出异色,看来心真的沉下去了。跟他一起回来的滦平倒是有些激动,坐在马上有些不安——按照传统,墨者是不能骑马坐车的。   “主公,我们这些日子在上谷时常出塞去打胡人,手下这些五百精兵已经不是当日那般废柴了。”廉颇从坐下来,就开始夸奖手下精兵的厉害。许历和袁晗陪坐,只是笑而不语。两支不同用途的部队当然没有什么可比性,但是不妨碍他们各自感觉良好。   我一直微笑着听他说完,然后道:“这支人马是我们的主力,要在最短的时间散入各处民居之中,安顿下来,起码不让秦国人看不出来。”   这才是难度最大的地方,秦军一向信奉以战养战,过境不拉壮丁的事从未发生过。我可不想辛辛苦苦出卖自行车换来的人马悉数被秦军拉成壮丁。而且按照计划,这些人马得潜伏到秦军离开新城。   “就在你们到的前几天,秦国那边传来消息。”我对廉颇等人道,“秦国此番的目的是攻取伊阙城。”   伊阙是洛阳的门户,地理位置十分重要。我已经肯定了这是白起的成名战——伊阙之战。不过我记忆里的伊阙之战是秦十万人对韩魏联军二十四万,最后联军惨败,被白起屠尽。   “所以,我们得等到伊阙开打才能动手。”我道。   廉颇想了想,道:“主公,城里要藏下这么多人不容易,是否藏在城外,等秦军攻下了新城之后再混进城里?”   “主公,”许历道,“将兵势散在野外山林,等约好时日,我们天枢堂在内策应,大开城门,让他们进来,这样可好?”   这样倒也不是不行……我轻轻捋了捋胡须,决断道:“在城外找到宿营的地方,注意隐秘。”   廉颇当即领命而出,许历和袁晗也跟着告辞而出。   我松了一口气,现在已经做好了秦军进攻后夺取新城的所有准备。百姓们对于墨者的接受程度也挺高,尤其是墨者义务在城内多处开井之后,极大方便了百姓们的生活,将墨者的形象推向了新的高潮。不得不说,滦平回来之后,墨者的制作水平有了明显的提高。本来就喜欢木工活的滦平,在学了一定的几何和力学知识之后,已经有了名匠的风范。   袁沢也十分配合地传出消息,以后新城国人若是想入府为幕僚的,最好能通墨学。这让城内的父母都愿意将孩子送来上课,积极参加共济会的活动。共济会最受欢迎的活动是聚餐。每家每户参加共济会的活动都要带点吃的,然后与人互换。他们觉得很合算,原本一人都吃不饱的东西,在这里可以让全家都吃饱。只有这样,他们才会更乐于参加。   没有人想过,为什么大家都带着少量的食物来换取大量的食物呢?这其中的食物缺口谁来补?   当然也只有我来了。陶朱公不设限额的无息无抵押贷款,让我在开展这种活动时十分轻松。我已经不知道墨社有多少钱了,甚至连我身边的南郭淇他们也不敢问,所有人都知道我大手大脚开销无数,但是没人知道我的钱是哪里来的。开始我还借口说是卫安从卫国国库里支出的,后来索性连这个谎都懒得说了,只说是信奉墨学的商贾捐献。   到了九月初,拍卖会终于如期召开。天下各国的商人都有代表出席这场别开生面的拍卖会,大庭广众之下举牌竞价,丝毫不讲礼仪谦让,这让他们有些不习惯,甚至有些腼腆。好在袁沢还准备了大批的一般货物,在抛出一个很低的价格之后,众商贾扯下了谦让的外衣,竞价声越来越激烈了。   我坐在袁沢身边,位列主席。客席前排那些贵人对于一般货物却没有什么兴趣。他们远道从南郑、大梁前来,目的就是千里镜和流马。就连大水车的模型上台拍卖时,都没有激发他们的兴趣。大水车这么利国利民的东西,在袁沢参与抬了两次价格之后,总算以五百镒黄金的价格拍出去了,不过得包工程。购买者并没有当场说出身份,只是下了定金,说会再联系我们,就走了。   千里镜的制作工艺比较高端,但是对于优秀的铜匠而言却不算什么,就是拉螺纹的时候碰到了点麻烦,最后用失蜡法直接做出纹路。两块天然水晶的价格本来就很高,加上望远镜的附加值,这件千里镜的底价就要比大水车还高。   不过越奢侈没有实用性的东西就越贵,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最后千里镜拍出了五百金外加白璧十双的天价,我表示很满意。   买到的人也很满意,当场就拿着千里镜四处乱看。   我能理解,但是很难感受这种新奇的乐趣。这个最多只有三倍镜的望远镜,放诸后世只是小孩子的玩具罢了。不过做工的确精美,当做艺术品卖也值这个价。   眼看着千里镜和大水车都有了主,才刚刚到了中午。我让人上了午餐,都是新城能够弄到的好东西,就连一直以清淡寡食为主的袁沢都多吃了不少。而且这么多人一起吃饭,的确很壮观。听说孟尝君一向都是跟食客们一起吃饭的,三千人的大食堂,那得多么震撼啊!   撤了餐盘之后,袁沢高声宣布:“墨家巨子燎所做流马,人力趋行,日过百里,毫不费力。请诸位至庭中观看。”   南郭淇早就骑着自行车在院子里转圈了,时而快时而慢,时而又画个8字,看到那些商贾豪门纷纷惊叹。等他们看完了实际操作回到堂中,袁沢公布了自行车的底价:“五十金,白璧十双。实名竞价,一共三辆。”   这东西可不是一般人会买的,所以我才要求实名竞价,看看谁会买走。   刚刚有两个来自陶邑的商人喊完价,只听到一个大梁口音的年轻人高声喊道:“大梁食邑三百户!”   堂上一片喧哗。   无论是黄金还是白璧,都是用完就没有了的。食邑却是可以传之子孙,生生世世享用下去。只要魏国不亡,这份食邑就不会消失。从短期来看未必比得上黄金白玉,但这可是长期饭票。更为重要的,能得享食邑,那就是大夫的待遇,是步入贵族阶层的通行证,只拿着巨额财富终究只是个暴发户而已。   那人走足了过场,等所有人都安静下来,一道道目光射向他的时候,方才悠悠报出名号:“大梁魏无忌。”   魏无忌,这个名字果然如雷贯耳,不正是战国四公子之一信陵君的本名么!   我细细打量他一番,果然是仪表非凡,英姿绰绰,仅仅是一个帅字来形容这位信陵君就太过肤浅了。他身上洋溢着浓郁的自信和自我,但又不会拒人千里之外。他自尊自贵,对旁人却没有丝毫的不尊重。我知道他是魏王的小儿子,虽然他哥一即位就封他为信陵君,但市井传闻他与异母兄长之间的关系十分复杂。   袁沢看了看我,意思是:落槌吧。   我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应该不会有人比这个价格更高的了。   就在袁沢将要落槌的时候,一个尖嫩的声音响起:“慢着!”   “孟盂之地三百户!”那个稚嫩的声音喊道,“远比大梁富庶。”   孟盂之地。我就说这口音怎么如此熟悉,原来这位豪客来自赵国。狼孟、盂城,地处晋中脊梁,三面环山,南部低平,就像是被包裹起来的小盆地。如果谁拿到了这块地方,三面大山环抱,易守难攻,又有土地肥沃的南部平原,足以自给自足。   这位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的少年,貌似还是女扮男装,有什么资格那孟盂之地当价码?   “请问阁下是……”袁沢也被惊到了,声音都有点颤。他不会以为这人是赵何吧?虽然有点像,但肯定不是他。   是哪个我没见过的赵氏宗亲么?   赵国怎么可能册女子为封君呢?    星火燎原 第53章 第一三五章 新城(四)   有未来信陵君的惊艳,这位赵国贵胄的开价反倒让人能够接受。不是每个人都知道孟盂之地对于赵国来说有多重要,而且她并没有从数字上压倒魏无忌。更因为这里的**湖哪个看不出她是女孩,大概都想着冷冷她的气焰。   我朝袁沢点了点头,意思这个出价有效。因为我知道孟盂的意义。那里是赵国的腹心地带,自然条件优厚。更直观来说,那里就是未来太原市的前身,也是大唐李氏起家的地方。如果真的拿到那块地方做封地,五世经营下来,只要家族子弟争气,夺下天下自己做皇帝也是大有可能的事。   “报价有效。”袁沢道,“请尊客通名。”   “赵国大司寇,狐婴。”那少女傲然报道。   我表面上没什么,心里却被雷得里焦外嫩。袁沢一脸迷茫地看着我,他知道这次新城攻略我和“狐婴”是有勾结的,怎么同盟双方会互不相识,而且还来“买”这么贵重的东西。   “冒名?”袁沢压低声音问我道。   我缓缓点了点头。   出于礼貌,没有人揭穿她是女孩这一事实,但是也不能这么睁着眼睛说瞎话呀!你冒充狐婴的妹妹都行,冒充狐婴本人……这实在有些侮辱大家智商的嫌疑。   “据不才所知,狐婴并未受封孟盂之地吧。”魏无忌端坐席上,微笑着对那少女道。   “有赵主父的印信手谕,待大王秉政之后就将孟盂之地封与狐婴。”那少女大概也觉得自己装不了狐婴,索性解释道,“我是狐婴家人,代为出价而已。”   “阁下有何凭证?”魏无忌问道。   “有。”那少女一笑,从袖中取出一封帛书,交给左边的侍从。   侍从将帛书呈上袁沢,袁沢打开看了一眼,眉头一皱,交给我。我接过帛信,打开一看,上面画了一只九尾狐狸。这显然不是出自我的手笔,因为……比我画得好看多了。不过在帛信的左下倒是有一方如假包换的九尾白狐印,看来这妹子已经去过历山,见了宁姜。   我将印信还给了她,道:“的确是狐婴的印信。”   座客中有些喧哗,都在为“狐婴”感到惊奇。这些日子来,我也大致知道了狐婴在列国间的名声。虽然没有正面或者负面的评价,不过知道狐婴的人都表示这位天纵之才着实让人惊艳,一举成为赵国的大司寇,断案如神,兼顾仁、法……不过也都表示他卷入赵家的内乱有些不智。他们大多数人都不知道狐婴还活着,现在听说狐婴的印信的确属实,难免有些惊讶。   魏无忌看着我,好像在质疑我有什么资格判断狐婴的印信。我朗声道:“鄙人与狐婴相交,的确认得他的独家印信,绝非伪作。”   “只要卖家不担心收不到货款,我等有什么好操心的?”魏无忌一笑,“不过这流马在下有大用,还请狐子割爱,得罪之处日后大梁亲候狐子。不才再加两百户。”   “六百户!”那少女张口就压了过去。   我看了看那个少女,心道:“有人帮我用狐婴的名义来抬价倒是没什么关系,但这和我自己买下来有什么区别?真要这么做还需要你来插手么?”   “即便真是狐婴的家人,”我道,“狐婴也回不了赵国,鄙人如何收那六百户食邑呢?”   少女显然也被我问倒了,略一思索才道:“你知道齐王么?”   天下谁不知道齐王!   “齐王欠狐婴一个人情,何止六百户。”那少女大言不惭道。   喔,这她都知道?我还跟谁说过来着?我突然想起另一个人,越女社的魉姒。这孩子被我放出去之后就像是脱了线的风筝,跑得很欢。如果不是小佳,恐怕我都得不到她的消息。但是魉姒手里并没有九尾白狐印,所以她是经过魉姒去找到的宁姜?怎么这条线越来越乱?   “你们莫非不知道么?”少女见众人并不信服,高声道,“田甲劫王之后,是狐婴出动私兵将齐王救出来的,这等恩情难道是六百户能够抵消的么?”田甲劫王的事列国都有流传,但是狐婴出手的事却不尽然。   魏无忌当即皱眉道:“恐怕有讹传吧。救齐王者就坐在堂上,何不问问他本人呢?”   客人之中顿时炸开了锅,纷纷询问是谁。   魏无忌朝我一笑,道:“据某所知,乃是钜子亲率百名墨者,救出的齐王。”   我摇了摇头:“公子此言有所偏颇。当日是狐婴派人将齐王救出樊笼,鄙人只是带领墨者将其护送回国罢了。这是实情,鄙人不敢贪天之功。”救回田地之后,田地要给我封赏,我也是把功劳推到狐婴头上。墨者不需要犒赏,只需要发展空间。   “果真如此?”魏无忌有些疑惑。这孩子还没封君已经养了大票的闲人,也算是消息灵通人士了。   “的确如此。”我又望向那个少女,道,“能否借一步说话?”   撂下这么多客人与人单独谈话有些不礼貌,但是大家更八卦这个少女的来历,以及狐婴出手救齐王的故事,所以并不在意。我走在前面,领着这个女扮男装的少年往隔壁的居室走去。   进了居室,我屏出左右,直言道:“我墨家与狐婴颇有往来,若是他想要流马,断不会不告知鄙人。阁下到底是何来路?”   “这个……我是狐婴的弟弟!”她高声道,“我叫狐佳!”   我扶了扶额头,心道:幸好不是真的妹妹……   “狐婴身边倒是有个叫小佳的,”我道,“不过那是个女子。”   “呃,路上不便,所以我作了男装。”她高声道。   “直说吧,你从哪里弄来的这份九尾白狐印?不知道冒充狐婴家人是会有杀身之祸的么?”我厉声吓唬她道。   女孩头一偏,不说话了。   我击掌三下,进来两个墨者。   “把他带下去,交给庞先生。”我道。   墨者对我的命令从来都是不问缘由,奉命行事。当即要上前抓她。少女高呼侍卫……真不好意思,刚才我已经让人抓起来了。   很快我就回到了正堂,对大家道:“那位君子另有要事,已经先走了。公子,你适才所出三百户仍旧为最高出价。”   信陵君一愣,道:“既然已经加到了五百户,无忌岂能不认?还请钜子以五百户算吧。”   我有些为难,刚才明显是有人搅局,没想到魏无忌的气度还真大。这孩子现在看上去只是弱冠,未来可是敢偷虎符去救赵国的家伙。想到这点,我也明白了为什么他哥对他似好实忌,因为他太大胆,说不定一早就冲撞了他哥哥的威望。   无论三百户还是五百户,没有其他人能够接下来这个盘子,即便是一国封君也不敢擅自转让食邑。我估计这事也是魏无忌自己下的决定,如果让他老爹知道了,肯定要大发脾气。   我看了看袁沢。袁沢道:“既然如此,便以梁国五百户落槌。这具流马,便归于魏公子无忌所有。”   众人纷纷起身,连连“恭喜”。魏无忌面带微笑,回礼如仪。世人说魏无忌是诸多公子中最为礼贤下士的,现在看来倒是不假。只是不知那位智囊谋主是不是已经跟了他。想到那人,我徒然有些感伤。这些日子以来,一人扮作两人,身心疲惫,越来越力不从心,只是身边却没有一个在智计上能够帮我一把的人。与其说是找不到这样的大才者,还不如说是我不能容人吧。   “钜子请留步。”   剩下交割的事肯定不用我出面,我正要离开的时候,只听到魏无忌叫住我。我连忙回身谢礼,道:“不知公子有何见教。”   “钜子过谦了。”魏无忌连忙道,“若是钜子不弃,可直呼我名。我当以师礼待之。”   “我与公子年相若,学相近,怎敢妄为人师?”我道。   魏无忌再行一礼,道:“无忌听闻钜子起于大梁,身为梁国人,深感惭愧,竟不能早日结识贤者。”   我没有理会他的虚套,姑且听他再说些什么。   “无忌恳请先生移步大梁,好让无忌略尽地主之谊,以求补过。”魏无忌道。   我继续沉默。现在我已经刚刚从庄周漆园里走出来的小青年了,一旦我要走,各方面都得安排妥当。庞煖固然可以帮我挑领暗驭手方面的力量,但是墨家在新城的布局刚刚结束,正是稳扎稳打开始准备秦国入侵的时候。如果我带着人去了大梁,这里的局面就有可能接不上气,从而荒废。   魏无忌还要再说,我出言拦住道:“公子盛情,鄙人心领了。只是眼下鄙人离不开新城。”   “哦,这是为何?”魏无忌疑惑道,“钜子若是有什么为难之处,何妨说出来,不才或有相助之力。”   这话倒是很讲义气很有魄力,不过……我环顾四周,还有没走散的闲人,当下道:“请君移步内堂再叙。”   魏无忌不疑有他,孤身一人随我进了内堂,果然是个磊落君子。    星火燎原 第54章 第一三六章 信陵(一)   我与魏无忌进了内堂,袁家下人过来送了点心和蜜水。我穿着短褐粗衣,坐在席子上就算坐定了。魏无忌穿着朱红色华服,外罩轻纱单衣,他坐下可就有得麻烦了,首先要将衣袖一圈圈转起搭在手臂上,然后十指内扣分别按住两个袖子的开口。再用前臂舒展绅带,抚平蔽膝,在坐下去时要拉开纨绔,以免坐皱……等他坐定,我方才道:“公子可知道,秦国要攻取新城?”   魏无忌没有慌乱,双手相持,缓缓抖开衣袖,垂在地上,道:“略有所闻。”   “不知魏国打算如何?”我问道。   “军国大事,无忌不敢擅言。”魏无忌想了想,大概觉得这么回绝我又有些太过冷硬,道,“以无忌之见,王兄应该会派兵援韩。”   的确,新城一旦告破,紧接着就是伊阙。伊阙是洛阳门户,也是直通安邑的康庄大道。秦国只要再从函谷关出一支偏师,就可以两面夹击,攻取西河之地,乃至直下魏国安邑,顺势就可以夺回前年函谷关之败损失的地盘。   秦国貌似就是这么想的吧?   “不知梁王若是派兵,谁能为上将军?”我问道。   魏无忌想了想道:“犀武,此人乃是我公室之后,性忠烈,敢冒锋矢,可以为大将。”   我不由摇头道:“此番秦国以白起为大将,恐怕空有余勇,反倒为其所乘。”   “哦?听闻钜子所言,对这白起颇有了解啊。”魏无忌很感兴趣,整个人都微微前倾。   我不由暗恼,尼玛这是说漏了嘴!   我都不知道白起是怎么出身上台的,何况这些人呢?难道我跟他说,白起这人阴狠残忍,用兵如神?明明这才是白起的成名战啊!   “略有耳闻,”我把心一横,全推到狐婴头上去,“狐婴很少夸赞某人,只说此人智计无双,用兵如神,不可轻敌。”   魏无忌微微颌首,道:“如此,我当上报王兄,请再派一员谨慎之将入韩。”   “公子可知道此番韩国拜何人为将?”我问道。   “韩国哪有大将可派?”魏无忌轻笑一声,“韩王已经遣使至大梁,求我魏国出兵出将,愿以韩兵十五万迎敌。”   于是我决定进一步试探他。   我道:“以公子所见,此番抗秦,韩国能否保住新城?”   魏无忌正要说话,突然脸色变了变,笑道:“钜子是在试探无忌。”   你不用这么诚实地说出来吧!多尴尬啊!   我微笑不语。   “此次来新城,无忌也有在新城拦截秦军的念头。”魏无忌略一沉思道,“只是新城乃通衢之地,易攻难守。秦军新败之余,正是哀兵,此刻更该避敌锋芒,泄其锐气,再行决战。”   果然是个不错的军事家。我微微点头,也不再藏拙,道:“纠察地利,此番秦晋之战,其决战场当在伊阙。”魏无忌微微动容,道:“先生所言极是!伊阙易守难攻,的确是抵御暴秦的好地方。”   “但是按照狐婴所见,”我道,“魏韩联军若是在伊阙迎战,恐怕有难免战败。”   “哦?不知狐婴为何做此论断?”魏无忌道。   这是因为伊阙独有的地形。伊阙之所以得名,就是因为伊水从此地流过,沿岸有两座对立的高山,远远望过去就像是两座高楼。伊阙城在伊水之东,依山傍水而建。这样的地形要想展开十几二十万人,只有分兵两个大营,各据一边,占领高山。   “这有何不妥么?”魏无忌听我说完,疑惑问道。   “我也以为是狐婴多虑了。”我道,“但是狐婴说:韩、魏各有居心,难以沟通,恐怕被秦人各个击破。”   “哈哈哈,的确是狐婴多虑了。”魏无忌笑道,“我八万武卒岂会坐视不顾么?若是秦军敢攻打伊阙城,武卒必然渡河相救。”   “怕就怕,”我顿了顿,“秦人不打伊阙城。”   为什么要打伊阙城?韩兵阵列十五万,已经与秦军相若。魏军虽有武卒的威势,但客军终究是客军,战意绝不会比守家护土的韩兵更高!如果我是白起,根本不跟你硬磕城池攻防战,佯攻伊阙城,用主力部队一举击溃魏国客军,然后再攻打对面的韩兵。失去了援军的韩国军队一向是有名的逃得快,到时候整个伊阙之战便可以一鼓而下。   “这只是狐婴的设想,”我道,“说不定秦军打不过魏国武卒呢。”   魏无忌却露出了凝重的神情,低声道:“恐怕狐婴所想颇有道理。我魏国最多出兵八万,秦军以两倍之敌攻我,胜算颇大。”   魏无忌的顾虑还算是客观的。武卒虽然余威尚在,但是面对秦国的锐击之士却已经落了下风,这是公认不讳的事实。冷兵器时代,无非就是恃强凌弱,以多欺少。在战阵运用上,两支精锐部队的差距不会太大。但加上秦国锐击的武器装备胜于韩魏,秦军的战斗热情一向比之山东六国的要高亢,后勤体系更加完善……种种优势累积起来,足以影响整个战场形势。   魏无忌猛地抬起头道:“听起来,狐婴已经稳超必胜之筹?”   “这等大国之间的博弈,岂是狐婴能够参与的?”我笑道,“不过狐婴的确寻了一些伙伴,有所打算。”   “不知以我魏国上下,能否与谋?”魏无忌一脸认真说道,显然不是开玩笑。   “以公子的身份地位,何必与我等卑贱之人共谋呢。”我笑道,“难道数十万披甲之士,还不够公子谋划的么?”   “无忌乃是卑鄙蒙昧之人,在钜子面前犹如稚儿,还请不吝赐教。”魏无忌道。   倒是不用担心魏无忌会出卖我。这孩子毕生都在与秦国斗争,最终败在了秦人的反间计下。我道:“倒不妨告知公子。宋国要送陶邑与秦国,公子听说否?”   魏无忌皱眉道:“我听说是狐婴劝宋王从离间之策,以陶邑为饵,破坏齐秦联盟。”   这都让你知道了?信陵君,你不觉得你知道得太多让人很有压力么!   “哦?”我装作不知道,“我倒只知道狐婴想让秦国取陶邑。”   “宋王的确暗中遣使两国,愿奉上陶邑。”信陵君得意笑道,“无忌有门下客自宋国来,与戴偃左右深有交款。”   尼玛的交款!明明就是你的间谍吧!   看到这孩子的嘴脸,我不由想到《史记?魏公子列传》里记载的一则故事。文中说有一天魏无忌和他哥安厘王魏圉正在博弈,忽闻军报说赵王统领大军朝边境来了。魏王当时大惊,起身就要去点兵应对,无忌拉住他哥说:“没事,赵王只是去打猎的,并非真的入寇。”   魏王将信将疑,还是没心思博弈了。不想过了些许,又有人来通报,赵王只是打猎,不是入寇。魏王这才放下了心……   放下个毛线啊!   有这样的弟弟谁能放下心啊!   一样是魏昭王的儿子,这弟弟又帅又酷又有才,盛名天下,养士千人,挥金如土,耳目遍布列国……身为国君的哥哥得有多大的压力呀!连赵国国君出门打猎他都事前知道了,那么自己的床笫之间岂非更没秘密了?   “先生,钜子?”魏无忌低声叫道。   我回过神来,意味深长地看了魏无忌一眼。不过从他的情报里可以得知,宋王戴偃已经入彀了。齐王那边有苏秦,应该能够挡得住。秦国那边不知道会不会吞下那个饵。不过依照秦人的秉性,从来没有不吃到嘴肉的先例。   “公子以为秦国是否会取陶邑呢?”我问道。   魏无忌道:“秦国不会为了一片飞地而兴兵,倒是有可能给某个权臣作为食邑。我听说魏冉复相,或许会给他作为安抚吧。”   “所言不假。”我笑道,“但是真正看上陶邑的,是狐婴。”见魏无忌不解,我又道:“以狐婴的私兵,要想抢占陶邑无异于痴人说梦。然则他若是在秦军与韩魏在伊阙鏖战之际取了新城,然后让秦国用陶邑去换……”   “以私地换重城,秦国那对母子怎么可能不换!”魏无忌拍案叫绝,“狐婴果然如同传闻所谓智计超群!竟然以一介弃臣之身,得了陶邑这么肥美的地方!”   “不瞒公子,寒门之根在历山,与狐婴毗邻,故而陶邑这块肥肉,寒门也有心分一杯羹。”我直言道,“不知公子可有兴趣?”   “原本我倒是极想与谋其中,”魏无忌无奈道,“听了钜子所言,那狐婴已经将此计谋划得周密,我若挤进来,岂不是掠人之美?”   “也未必。”我道,“其一,现在秦国是否会将陶邑封与魏冉尚且待疑。其二,秦国过新城之后,是否确如狐婴所料,城中不驻扎重兵。他自己说白起是不世之将,却又想用这等奇技相博,有些不妥。”   魏无忌是个闻弦歌而知雅意的人,当下道:“我门下客中,有十数人在秦国颇有故交,可以辗转委托,让他们在秦王面前为魏冉请封!如此一来,陶邑必是魏冉之属。”   我微微摇头,表示这点工作还不足以掺合进来分红。    星火燎原 第55章 第一三七章 信陵(二)   “某愿领万人进驻宜阳!”魏无忌打算自己上了。   宜阳在洛水之北,新城的西北方。从宜阳过洛水到新城可谓一马平川,富饶的洛川平原让这里无险可守。我有两个疑问,对魏无忌道:“鄙人想知道两点,梁王肯给你兵符么?再者,宜阳是韩国旧都,祖宗大庙所在,会让梁国驻兵么?”   魏无忌笑道:“我不用武卒,只是门下私兵,外加从韩王处借来的韩兵。”魏无忌怕我不信,主动解释了自己与韩王交善的往事。   原来魏襄王与韩襄王是同一年薨没的,两国之间必然要互相遣使慰问吊唁。韩国派出的使节是韩太子咎,也就是现在的韩王。当时魏国负责接待的就是魏无忌。后来韩襄王薨没,魏无忌就成了魏国的吊唁团正使,再次见到了韩咎。在这个时代,两个人要是分开了,恐怕一辈子都再见不到,能够见两次可是缘分,加上言投意合,两人就成了朋友。   看到魏无忌提到朋友时的一脸幸福,我想起了我下山之后能够称为朋友的人。赵雍算一个,但他是老板。对于老板,他可以把你看做任何人,但是你只能把老板当老板。我当时就是犯了这样的错误,弄得自己很郁闷。   另一个就是秦国的公孙起了。   那小子跟白起同名不同命,白起已经拜了大将,统领雄师二十万。他可能还在亟亟于世,也不知道我给他留的那些东西到底能吃多久。这两年跟他音信全无,等过了眼前这多事之秋,就让天璇堂把他绑架到身边来。那家伙犯贱可是很有一套!   回到眼前。我虽然有八成把握秦军在通过新城之后会全军进伊阙,但若是有一支大军在宜阳牵制秦军,那么伊阙的压力就小得多,我也多了一条退路。更能预防万一秦军留下大部赖在新城不走,还可以让宜阳驻兵主动挑衅,引诱其出击,方便我夺取新城。   如此一来,新城攻略就彻底没有“侥幸”的漏洞了。   “其实,就算我不驻兵宜阳,狐婴也有应对之策吧?”魏无忌见我良久不语,有些忐忑了。   我道:“那汉本就是胆大妄为,幸而今日得遇公子,此次谋算新城总算再无纰漏。”   魏无忌微微笑道:“乃无忌之幸。并非得陶邑之利,而是能与钜子、狐婴等智计超凡者共谋天下,此人生快意事!”   能说出这种话的人,要不是心思深沉,就是由衷而发。魏无忌如果是个深沉的人,就不会这么显摆,惹得自己哥哥忌惮他。我也很高兴能够得到这样的伙伴,虽然还不能百分之百交心,但是此次合作愉快的话,日后还有得是机会。   一念及此,我道:“公子,你我交浅言深,鄙人有一言相劝。”   “钜子请说!”魏无忌正襟危坐,神情肃穆。   “稚儿与**的区别在于知与不知,”我也收起笑容,“**与智者的区别,在于知而不言。须知祸从口出啊。”   魏无忌一怔,当即拜倒:“多谢钜子示下!无忌当以此铭于座右,朝夕警惕!”   我回礼道:“不敢。”   魏无忌又面露顾虑道:“不知狐婴对于在下加入之事,是否赞成。”   我故作神秘笑道:“公子以为流马是谁都能买的么?”   “啊!”魏无忌面露惊喜交加之色,“狐婴早就知道不才会来新城?但是,不才也是临时起意才会进来凑凑热闹呀。”   “公子,”我道,“流马对于旁人而言只是奇技巧作之物,但是对于君子和魏国而言,却是行军必备之利器啊!”   魏国地处中原,北接秦晋高原,南邻荆楚之地,境内绝大部分的土地都是平原。因为是华夏文明的发源地,开发程度极高,所以城池遍地,交通便捷,驿道齐整。对于本国而言,这有助于运兵运粮获得商利,对于敌国而言也有助奔走奇袭。所以对魏韩而言,战车的重要性远胜于秦赵。   然而战车到底已经不适用于当代战争了。并非因为骑兵的出现,而是因为战车的造价、人工、维护,乃至御手车手的训练,每个环节都带来巨大的成本。尤其是兵员训练。不同于春秋时代寓兵于国,现在兵员的主力是在乡的野人,根本达不到车站的素质要求。   而且战争方式也发生了极大的改变。现在列国间已经很少有堂堂正正下好战书之后对阵的战争。自从孙子说“兵者诡道”之后,所有兵家都以奇袭诡计变幻多端为荣,以约战为耻。这种情况下,判断战场固然重要,对兵势灵活性的要求也远超前代。   “如果有一军流马,日行百里,那时对于武卒而言才是如虎添翼!”魏无忌激动道,转而有些脸红,“之前不才见墨者出售流马,还道是捡了大便宜,没想到步步不离狐婴所设啊!钜子,不才有一不情之请……”   “我也见不到狐婴,”我接话道,“只有他来见我。”   魏无忌微微一笑:“这就有些不够磊落了。”   “所图甚大者,其形迹必然不为俗人所知。”我望向窗外,“上苍降下狐婴,莫非是要他来终结这个乱世的么?”我用余光打量着魏无忌,他已经被我这番话吓到了,随我一同进入了沉默之中,没有答话。   沟通到了这个地步,我也不需要吝啬流马的制作流程了。滦平早在上谷就做了一卷《流马工记》,将流马的所有零件尺寸都做了标注,还有改良的思考,各种材料的试用结果。我索性将这卷书让人抄录了一份给魏无忌,也不需要他的三百户食邑,只要他将自己所知道的列国诸侯及重臣编撰一套《诸侯列传》给我就行了。   在师父那里我看了足够多的诸国历史,但是对于当代诸侯和他们的重臣,仅仅靠我不着调的历史知识是不行的。既然魏无忌从当公子开始就已经着手布置海外谍报系统,为什么不充分利用一下呢?   我想要的这套书,魏无忌大概已经在偷偷编纂了吧。否则他怎么随时备考呢?用我自己说过的话来说,魏无忌也是一个所图甚远的人物啊!为什么会让他那个志大才疏庸人之资的哥哥当王呢?   难道魏无忌打算等魏国一统天下之后,自己直接篡位当天子?   我自己都忍不住嘲笑自己。他要是那样的人,怎么会为了姐弟私情,出奔赵国十余年。对了,我记得魏无忌的姐姐是平原君赵胜的妻子,不知道现在嫁过去没有。改天可以问一下,如果还没嫁最好。因为赵胜也得为他做过的事负点责任,我可不想因为这事让合作伙伴之间有间隙。   “二哥,不见见公子怀么?”庞煖在一旁提醒我。   他一提起这个名号,我就有些头大如斗。   这姑娘实在不让人省心啊!   真没办法,我一想起那个满脸坏笑胡子拉碴的怪大叔就被噎得喉咙疼。谁家托孤会托一个公主?公主这种动物不都是到了年龄就打发去外国当友好大使的么!从今天的表现来看,这位公主很有“坑爹”的潜质啊!   好在我这个身体的年龄当不了她干爹,估计赵何也不肯答应。   “没跟她说过吧?我的真实身份。”我有些纠结。   在我身边知道我身份的人,都是可靠的。因为那时候我压根没有想到会有怀嬴这号人物出现,所以从未关照过他们不要外传之类的废话。   “谁会那么多嘴。”庞煖不以为然,“再说,知道又如何?还怕她会说出去么?”   “怕。”我点了点头。   “那我帮你推掉。”庞煖无奈道。   我不知道在想什么,居然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算了,我去见见她吧。”   怀嬴长得不像赵雍,否则下午我就认出来了。她更像她母亲惠王后。作为赵雍仅有的一位公主,她从小就享受着万人的追捧,虽然她的性子传说也像惠王后,并不怎么任性刁蛮,但是那种高高在上颐指气使的习惯却是抹不掉的。   她大概已经被庞煖教育过了,见到我后很乖巧地伏在地上行礼,我没说话甚至不敢抬头。这样的态度又让我有些不忍,便道:“起来吧。”   “怀怀白日里多有孟浪,还请钜子见谅。”怀嬴抬起头。她已经换上了女装,用黛笔画了眉,嘴唇中间点了朱。长发也梳洗过了,从中线分开,两侧发环微垂,长发在靠近腰的位置用红色绸带束成一股。   这个发式……我望向庞煖。   庞煖表示让我自己问她。   “先王不是早就将怀怀赐婚大司寇狐婴了么?我当然要梳妆打扮才能见吾君的属下,否则不是太失礼了么?”怀嬴道。   “我听说,主公当场就拒婚了。”我道。   庞煖好像被口水呛到了,什么都没说就推门出去了。   “谣言!”怀嬴生气了,双手紧紧握拳,小脸涨得通红。    星火燎原 第56章 第一三八章 开战(一)   我很后悔以墨燎的身份见公子怀。   我应该以狐婴的身份过来,直接让她有多远滚多远,到时候想嫁谁嫁谁去。你爹都已经给我惹了这么大的麻烦,你现在又来讨债?这是三流言情小说的戏码么?   同时,我对于私自开出九尾白狐印的宁姜也很愤怒,天下军国大事,在她眼里成了什么?这样还当什么棋手!   “你是怎么来到新城的?”我压着怒气,想把这条线整个抽起来。暗驭手内部看来得有一次整风,尤其就是那些从邯郸开始跟着我的人。难道苏西的死对他们一点触动都没有么?任由着一个小姑娘胡闹!   “这是你对主母说话的态度么!”怀嬴横眉竖眼,努力做出一副凶悍的神情。   我今天的好心情被她消磨一空,站起身道:“你不说,没关系,以后你永远都不用说了。”怀嬴似乎很惊诧,但这不管我的事。   我拉开移门,阔步走了出去。庞煖的住所布满了暗驭手,无论天枢还是天璇,都不会让她走出那间房间。我找到了庞煖,向他询问了怀嬴之所以能够来到新城的原因。庞煖是救怀嬴离开赵王宫的人,深受怀嬴信任,几乎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通过庞煖的转述我才知道,赵奢的妻子不知道抽什么风,要来新城看望儿子,顺便带上了怀嬴。   赵氏在陶邑被宁姜截住了,怀嬴却偷偷盖了一张九尾白狐印跑了出来。宁姜当然要派人来追她回去,谁知那小丫头矫命说自己奉的是狐婴的密令,宁姜不知道,有印信为凭。暗驭手是认印不认人的,当下便听了怀嬴的调配,沿途将她护送到了新城,眼下就在这个院子里等下一步指令。   “如果不是赵雍的女儿,我真的要杀她!”我自己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这么大火气,重重一拳砸在桌面上。   “你现在怎么了?跟个小丫头治气?”庞煖在我眼前晃了晃,“动不动打打杀杀的,还说我暴戾。”   “阿煖,你这么偏袒她,以后就由你照顾她一辈子吧!”我气道,“竟然敢盗取印信动用我的私兵!你说我要是当初偷虎符调动赵兵,赵雍会不会放过我!”有些事闹一闹没关系,你在外面坑你爹坑你哥坑我都没关系!拿什么孟盂之地出来买自行车这样的笑话我也不会计较!胆敢动我的兵权,这是可以姑息的事么!   庞煖也是上过兵法课的,也知道乱世中唯一靠得住的就是自己兵权在手。动别人的兵权比动别人的老婆还要危险,幸得她只是个小丫头,否则我必然不会容忍这种胆大妄为无法无天之人。   “行啊,”庞煖居然爽快道,“我这就带着她回山找师父去。”   “行啊,你要走赶快,别让我死在你眼前脏了你的眼!”我怒气更甚,重重一拳打在筵几上,剧痛从拳骨上传来……好像骨折了。   发了这么大的脾气之后,我有种解脱的感觉,人却如同被抽空一般的虚脱无力。大脑一片空白,算是彻底从这些天的谋算中抽身。庞煖在原地站了一秒钟,上前抓住我的手,帮我正骨,找了两块木板夹住,让人找来布带,紧紧缠住。   整个过程中他一句话都没说,等全部弄完了,他才道:“二哥,你还是放不下苏西嫂嫂。”   我闭上了眼睛,久蓄的眼泪滚落下来,渗入褐衣。   “我明天派人送公子怀去上谷,”庞煖轻声道,“你也想开些,沙丘的人和事,忘记一些又何妨?”   沙丘啊!   越来越多的细节在我脑中成为虚影。我不记得当时肥义的表情,也不记得赵雍在那个风景如画的地方跟我说过什么。整个沙丘在我的脑海中已经成了老电影一般的黑白世界,只有仇恨日益增长。赵何、赵胜、赵成、李兑、公孙龙、田文……我每天晚上都在默念着这些名字,我要一个个向他们复仇,这就是我活下去的动力。   我想用天下来麻痹自己,但是我内心深处还是更渴望复仇。天下如何不用我担心,秦国统一又有什么不好?支持赵国不也是师父的一己私情么?   想到这里,我不由打了个冷颤。我一直想操纵天下,师父却只要对我说一句话就行了。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悬殊境界。转念之间,我又开始怀念山中的岁月,怀念与世无争的清静生活。   “二哥,你的心乱了,静一静吧。”庞煖低声劝道,“大战在即,你得顶住呀。”   是的,大战在即,这或许也是我情绪失控的缘故。我一直是纸上谈兵的高手,不愧是赵括的师父,真正的战争却还没有经历过。现在对手是豪华的名将团,自己这边压力太大。而且不自觉中,我已经在为新城三万百姓谋算,担心他们遭到重新夺回新城的白起屠杀。   “你安排一下吧,我去睡一觉。”我祭出了前世解压的最佳办法,直接用睡眠纾解压力。庞煖说去给我配药,退了出去。   我回到卧室,倒在厚厚的褥席上,眉头很快就松了下来,进入熟睡之中。   这是一个没有梦境的睡眠,醒来的时候外面一片漆黑,不知道是什么时辰。我起身走到窗边,外面黑压压一片,云层厚密,看上去就像是要下雨一样。   在这个时代,风雨一般都是在晚上,天一亮就会云开风退,偶尔白天刮风下雨那就能算异数了。仔细想想这才是自然生态,阴阳之气交升。后世那种习以为常的变幻天气,大多是工业发展对自然造成的破坏。道家门人重自然,轻人情,像现在这样十室九空诸侯混战似乎对自然而言是件大好事。老子不也说小国寡民才是理想的社会形态么?   不知不觉中,我又皱起了眉头。师父不会让我做违背“道”理的事,为什么这次会把我推向风口浪尖来红尘辗转反侧沉沦堕落呢?   想太多也没用!   我再次回到席上,拉上薄被,希望能够做个好梦,换换心情,哪怕是当看场电影都好。只是最近真的风不调雨不顺,我刚躺下去没多久就被冯实叫醒了。   “主公,秦国大军开拔了。”冯实的声音平静淡定,好像再大的问题我都能解决。   也是从他的信任里,我重新获得了力量,从床上跳了起来,追问更加多的细节情况。哪一天从哪里开拔,行军速度如何,所带辎重如何……这些都必须沿途打探,实时通报。我为此特意开辟了一间敞亮的房间,专门用来标识情报,屏除外人,当做临时作战室使用。   秦国大军开拔出来之后就很难安排奸细。在很漫长的一段历史时期,军队的组成都是以同村同乡为基础,互相之间口音相近,甚至彼此熟知。要想在成建制的敌军之中安排细作实在是难如登天。不过我还是可以从秦军沿途的物价上看出端倪,二十万大军是不可能不吃饭买菜的。   我让冯实通知赵牧过来,在作战室中给他讲解大军行进路线的选择。这是看上去很简单,但二十万大军和二十人出游是完全不同的概念。在选哪条路走得更快,一要看路况,二要看沿途的补给点,三要看可能遭遇的袭击。现在函谷关有一半在魏国手里,魏国又已经列明车马跟韩国结成攻守同盟。所以秦军只能从武关出发,借道楚国北上新城。   “夫子,秦军会不会直接攻打宜阳?”赵牧担忧道,“攻打宜阳之后可以顺势攻打洛阳,这不是秦国的目的所在么?”   我轻轻在洛阳那个圈上点了点,道:“秦国问鼎周国并不是目的。你要知道秦国现在最大的痛苦是什么。”   “是什么?”   “其一,武遂之地在魏国。”我道,“秦国在西河之地就必须日夜陈兵十万以自保。”   赵牧微微点了点头。   “其二就是函谷关在韩魏之手。那是秦国大门,落入他人之手岂能安枕?”   “那不是更要打下宜阳么?”赵牧的脑子钻在宜阳那个坑里出不来。   我只好耐心道:“十年前,秦国国内有两位大谋略者,名为樗里疾,秦人称‘智则樗子’意思就是他的智术天下第一。还有一位名叫公孙衍,受封为魏国犀首君,当时已经出奔秦国为相。”我缓缓对赵牧道,“两人共同推荐了一位大贤,名叫甘茂。此人也是天下难得的国士之材。”   赵牧听得很认真,正用力记住这三位大人物的名号。我记得甘茂的故事后来还被拍成了电视剧,成为了一个慈爱可亲的老爷爷。实际上甘茂却不是什么仁善之辈。秦王当时以甘茂为大将军,从函谷关出郩塞,攻打韩国宜阳。当时秦军的战斗力比之现在更强,甘茂以十万秦军攻打宜阳三万守军,打了一年方才打下来。   “而且你要注意秦军的出兵路线。”我用指甲在地图上从函谷关画了一条线到宜阳,“都在洛水之阳,所以地利上秦军并不吃亏。而如今白起是从南面过来,必须渡过洛水才能攻打宜阳,已经吃了很大的亏。别说守城,就是洛水天堑都可以守上一年半载。”   现在这个时代要造一座桥,哪怕是浮桥都不是简单的事,渡水作战历来是对兵家的大考验。渡之前要准备物资装备,准备好了物资之后要确保天气、敌情都允许的情况下才能过河。前军到了对岸,中军还在河中央,这时候最容易被人半渡而击,一旦发生了这样的情况,就算是白起那样的名将都不可能逃脱战败的结局。   赵牧恍然大悟一般。   我对着地图也有了一些感悟,听任自己内心中的声音,用手指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弧形。这个弧形以伊阙为原点,过洛阳,北上安邑……这样就可以将整个河东之地囊括在手。到时候无论是西河之地还是函谷关,都可以出兵东进,与白起这支偏师里应外合两面夹击。    星火燎原 第57章 第一三九章 开战(二)   秦军出发之后,兵民分离,人数得到了重新估算,并没有二十万之巨。全军大约十五万上下,其中六万锐击之士,五万乡兵,四万随军从役。十五万人的行军速度大约是日行三十里,碰上前方找不到扎营的地方,只能走十里二十里缓缓拖着。他们从九月初开始动身,直到临近十月方才到了新城城下。   没有等秦军的使者送来招降书,袁沢已经派人奉上了新城的地图民册,只要秦军发誓善待百姓,新城就大开城门献于秦军。郡守袁沢愿意亲侍立在城门口,犒劳秦军。秦军很快就派出了使者,随新城使者入城,四处查看是否有诈降的可能,确定没有伏兵之后,又问新城守兵去了哪里。   袁沢让人拉出来一百不到的老弱病残,对秦军使者说:“这就是新城守军。我大王知道秦军其势汹汹,在新城也挡不住,所以就将所有守军都调往伊阙城和高都城,修建工事,以备贵军。”我当时就在人群之中,装作一副小书吏模样,偷偷观察秦人的反应。如果这位特使丝毫不在乎一些具体的交接程序,那么很有可能秦人会屠城。   比如兵器库的交接,粮仓的交管,民心的安定……终于,还好,这位特使有一块木板,上面是所有需要查看的问题,密密麻麻写了一版,应该不会翻脸屠城。这个时代屠城并非不能被接受,但是屠杀投降的城市依旧被认为是十分不人道的。不过对于世代与西方戎族通婚的秦人来说,估计不会因此产生心理负担。   秦军终于浩浩荡荡进了新城,大部队在城外扎营。白起没有进城,他十分谨慎地住在城外的大帐里。   我拉着赵牧上了城池,赶在最后机会看了一眼秦军的扎营,为赵牧讲解扎营时需要注意的各种细节和缘故,同时也是我自己第一次将书本知识和实践结合起来。等秦军接防了新城,城头上就全是秦兵了,像我这样的小老百姓是不可能有机会登上城墙的。   秦国大军在新城呆的时间不会太长,这点从他们扎营不立寨上就能看出来。白起让新城郡守进献三川地图之外,还要在当地征调民役和向导,大约过了五日方才拔营往伊阙去了。   看到新城一片祥和,秦军又浩浩荡荡地离开,我总算心里放下了一块大石头。就在秦军走前一天,魏无忌已经到宜阳,联合宜阳原本的守军,这位魏公子麾下一共有五万韩兵,另有魏王遫借给他的六千武卒以为亲卫。   白起朝宜阳方向分拨了两万人,扼守洛水,以防宜阳军抄他后路。这也因此让他兵力不足,只在新城留守了一万人,分驻城内城外。袁沢作为投降的郡守,被责令离开新城前往咸阳出仕,新城政务都由一个曾是白起书吏的秦国人打理。   袁沢没有跟我告别就走了。他会往西走一段路,然后转向北面,在宜阳待到战争结束。我和魏无忌都表示会像韩王解释放弃新城的重要意义,但是我并不指望韩王重用袁沢……我希望他能去陶邑为官,这样的人更能创建一个良好宽松的商业环境。   我将新城墨社的地下工作交给了子淇和秦棣,同时将墨者也都留给了他们,让许历准备策应廉颇。自己带着庞煖、赵牧赵括兄弟和袁晗等一干暗驭手前往伊阙。我想混入指挥系统观摩战役,但只能加入魏韩联盟这一方,秦军可不认魏无忌的书信。   魏无忌为我杜撰了一个隐士的身份,说我是他在楚国发现的高才大贤,甚至还细心周到地帮我起了个隐士的名号——尹伯骁。如果是春秋时代,这样的名号肯定会被人追问祖宗八代,因为楚国“尹”氏出自芈姓,是某支王族子弟世代担任令尹,后人以此为氏。好在公孙喜并没有细致追究这个问题,他看了魏无忌的书信之后,以上宾之礼又优待我,允许我出入军帐幕府为僚属。   公孙喜就是魏无忌想到可以作为双保险的人,并且果然推荐他为韩魏联军的统帅。韩王没有介意在韩国的战场上由魏国人做统帅,他们两家自春秋时代就因为是同姓而交好,分晋之后也一直都是共同进退,算是比较牢靠的联盟。   从公孙喜的言谈之中我可以看出他对魏无忌的推崇,也能看出他对白起的轻敌。将军大多是如此,听人夸对手就会不甘心,越不甘心就越会轻敌。公孙喜已经年过五十,这样的老将居然也有如此情绪。   我抽空写了信给田章,一来问候他在濮阳的生活如何,二来向他打听公孙喜这个人的能力。田章在垂沙之战中是公孙喜的上级,对于这位过去盟友的能力应该很清楚。   秦军还没到伊阙,田章的回信就已经到了。他在信中直截了当评价公孙喜:“性谨慎,耐劳苦,无应变之机,少决断之能,非良将之属。”   在田章看来,公孙喜只有百夫长的能力。   我持简苦笑,韩魏的人才匮乏已经到了这等程度么?还是田章的眼光太高了。   “这就是伊阙之地的地形图。”在公孙喜的大帐里,我指着木框中用麻绳拉起的羊皮,“我们所在的地方就是伊阙城,伊水对岸是高都城,也就是魏国军队驻扎的地方。”赵牧贴近羊皮地图,仔细看了看,连连点头。我知道这孩子对于这么大规模的战役还缺乏概念,当下又道:“两城之南就是这次防御战的地利所在,伊阙山。”伊阙山分成两片,脚踏伊水两岸,如果要想攻打伊阙城和高都城,必须要攻克伊阙山,否则山上的援兵从后杀出可以轻易攻打攻城方的辎重补给,掩杀后军。   我们在来的时候就已经观察过了伊阙山的东西两山,各个山路隘口已经有了联军的布防。山上的大寨也已经立了起来,可以说是占据了先机。   “要是我,我就绕过去。”庞煖道。   “就是,何必硬打呢,这山又不大,为什么不绕一下呢?”另投师门的赵括也在一旁力挺自己的师父。哦,虽然我们都知道他另投师门,但是庞煖没有收徒许可证,所以他现在在公开场合还是叫我“二师父”,叫庞煖“师父”,“大师父”的名头留给远在山中的庞焕。   袁晗自从跟在了我身边,一直是多听多记,很少开口说话,是个有智慧的人。我见他依旧不打算说,便将目光投在赵牧身上。赵牧相较于他兄弟就显得有些木讷了,什么都没说,只是看着我。   我道:“你看,这就是剑客与兵家的差异。他们只想到了方略,却忽视了小细节。大军绕道十里之山,所部就要多绕数百里,沿途路况如何,补给如何,地势如何,敌情如何,自身士气如何,都是未知之数。是故,绝不能越城以战。”   “是,师父。”赵牧道。   “若是换了你,你怎么打?”我问赵牧。   赵牧陷入了沉思之中。   伊阙的东西两山的确是易守难攻的典范,两座山临水而立,所以根本不用担心水源。守军远在月前就开始囤积辎重粮草,所以不用担心所用匮乏。因为在山上,不能用惯常的各种偷袭。即便想攀援绝壁而上,也因为两山相望而不可得。   这个问题远超出了赵牧的能力,让他思考只是为了锻炼他的思维方式。这孩子还没有一个明晰的思维方式,所以学东西比较慢。庞煖和赵括已经被那种剑客的思维困死了,就算让他们领兵也不可能成为一代名将。   “尹先生,原来你在这里。”公孙喜手下裨将进了大帐,见到我和庞煖正对着伊阙地图聊天,有些错愕。   我问道:“是要召开军议了么?”   “正是,大将军正命我召集诸将呢,没想到先生已经到了。”那副将笑道。   庞煖道:“你们军议吧,我们先出去了。”   等庞煖离开,我上前道:“这些日子承蒙照顾,还不曾请教将军名姓,实在失礼至极。”   “不敢,不才郑洛,南郑人氏。”郑洛抱拳道,“大将军命我多听先生指教,哪里敢称照顾。”   我回了一礼,道:“今日军议可是秦军已经到了?”   “探马查明,秦军已经到了伊阙山下二十里扎营,营中有司马大旗。”郑洛面带忧色,“恐怕是秦国尉司马错领兵。”   我微笑着摇了摇头。   高端情报是不会下放到郑洛这个级别的,公孙喜一定已经知道了敌方是白起和司马靳。   我让他快起传报诸将,自己带着袁晗布置军帐。大将军的军帐是作战室,并非平时睡觉的地方。因为大将军行军在外,镇守地方,营帐都是用布幕围起来呈方型,如同府宅一般,所以称作幕府。这个称谓后来被日本人学去了,成为武家的最高权力所在,再传回中国时已经带上了浓浓的岛国味道,我动辄听他们说幕府都有些不习惯。   军帐的布置每一位将军都有所不同,完全不顾礼法,而是按照自己的习惯来排列。不过基本原则相同,大将军坐在最高位,其他将军依照等级秩序排列下去。不过有些大将喜欢如同朝堂一般,左右分列。有些大将却喜欢排排坐的样子。   公孙喜喜欢方正,所以放了横竖五排的小马扎。   据我所知,根本没有那么多人参加军议。    星火燎原 第58章 第一四零章 阵中(一)   大将军是需要摆谱的,不摆谱不足以显威仪。   一般来说领导早到有两种可能,比如想给迟到的人来个下马威——比如我。   又比如搞错了时辰,想回去睡回笼觉又懒得跑——还是我。   公孙喜没有搞错时辰,他也不需要给人下马威,他已经没什么威信可言了。在等级社会最严密的周代,又在等级最最严明的军队,一位统兵大将没有威信实在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我来到伊阙之后,一直在观察这位田章不看好的将军,没有发现他做什么出格的事情。之所以会闹成如今这副局面,实在是他话太多。   “想老夫在垂沙之战中……”这是他的口头禅。一位五十多岁的将军,在四十岁以前居然没有一场拿得出手的成名战,在这个几乎每年就要打一场仗的时代,这样的将军足以被视作庸才了。别人初听会觉得很牛,垂沙之战到底不是那么容易打的。听多了就会逆反,难免会想:你丫还打过什么?垂沙之战也是人田章打的吧,你不过就是个酱油众……偏偏当事人完全没有自觉。   下面做了十八位有资格领兵一方的将军,按照三晋的建制,五人为伍,设伍长;十人为什,设什长;五十人为属,设卒长;百人为旅,设伯长或百夫长;每千人设一兵尉;万人以上设有裨将、左右将、大将等各级。这次联军动员了超过二十四万人,尚且不算动用的民役,所以在这个军帐里的将军也算是品种齐全,裨将、左右将、副将全都有了。   到了万人以上就不再严格按照人数设将了,而是以布防的辖区设将。公孙喜在东山布置了两万人,设一裨将统领。西山高大一些,是伊阙附近百姓都喜欢登高眺远之所在,故而山路也好走些。公孙喜在这里放了三万人,设一裨将。又在山下主要官道、隘口设营寨关卡,将二十四万众按照魏西韩东布散在伊水两侧。   今日的军议就是核查各部的战备情况,已经运动到位与否。十八位将军一一奉禀,从态度上就能看出魏韩的分属,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公孙喜却像是毫无知觉一般,也不计较,故意装作心胸宏大。我作为幕僚,无话可说。让我意外的是,公孙喜在军议结束的时候给我分配了一项任务,巡察各处营寨的防务。   这条命令让人觉得莫名其妙,不知道统帅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有多种情况下,统帅会直接从中军派出巡防使。比如不信任某位将军,又比如想找某位将军的麻烦。我作为一个“擅长谋略”而被推荐的贤才,视察什么营寨啊!   待众将散去,我追上公孙喜,道:“大将军,请留步。”   “哦?先生有事么?”公孙喜回过身,好像很吃惊一样。   “在下受命巡防各营,大将军还没给个条陈。”到底要我干什么,干到什么程度,这些都必须说清楚。   “只是看看是否有未发现到的小路,而且那些韩国人,”公孙喜面露不屑之色,“他们行军打仗实在有些……无能。”公孙喜找了半天才找到这个词,摇着头下去了。   我还是没有拿到授权,没告诉我应该带哪位将军的人马去查岗。难道让我自己一个人去?也不说查出来之后如何处置,这不是故意要我难堪么?   “孩子,看到了没?以后你要是领兵,这些问题都得想清楚再说出来。”我回过头就对赵牧进行时事教育,公孙喜还真是个不错的反面教材。   “夫子,那么现在这种情况之下,该如何应对呢?”   “既然没有授权,借势。”只有我道。   看着赵牧一脸茫然,我有种后悔与赵奢定下那种盟誓。现在我连老婆都没有,赵奢却已经将两个傻小子扔给我了。我道:“势存在于体之中,任何体都有势。今天这种情况,我可以借公孙喜的威势,先斩后奏,让公孙喜背黑锅。也可以借众将军之势,把这件事办掉。你说选哪种?”   “自然是选后面一种。”赵牧道。   还不算朽木。我给了他一个鼓励地眼神:“不错,大战在即,军心似铁才是最重要的。准备笔墨吧。”赵牧很好奇地看我打算干什么,我只是写了一封通告,从即日起开展实战演练,凡是被本军斥候找到疏漏的将军,降一级,罚金五十。凡是找到本军其他防区疏漏的,赏金五十。   然后我叫来书吏,给今天来开会的十八位将军每人抄录一份送过去,用的是大将军幕府的印信。为了防止下面所有人都不当回事,我还另外口头散布了一条消息:凡是发现疏漏的人,不论身份,享爵一级,赏金十。   只要在这则消息的最后加一句:“看你是亲戚故友同乡才告诉你的,千万别外传啊!”于是这则消息就会以最快的速度传遍整座军营。两天后,高都城的疏漏被发现了,虽然是魏将,一样罚金五十,降一级。原来的高都守左将军被降为裨将,暂行高都守。发现疏漏的是一个樵夫,被赐予了十金,享受下士待遇。大将军在外建幕府,虽然大权独揽,但是晋爵这种事还是得由国君说了算,所以只能给予待遇,不能赐爵。   于是,自查查人的补疏补漏工作在军中大力开展,一时间整个韩魏防区都盘活了,所有人都提高了警惕性。不要说陌生口音,就是本地人都有极大嫌疑,往往是先关起来,等三老里正来保。   这其中自然也有真的秦军细作,其结果就是投入伊阙城的大牢之中待讯。   没有人知道,最先受赏的那个樵夫其实是暗驭手,也只有暗驭手这支远超本时代的精兵才有能力如此快地发现问题。这个小窍门我连赵牧都没说,看他什么时候自己能够反应过来。   公孙喜再次见到我的时候,十分兴奋:“先生竟然足不出户就将巡察之事办得如此漂亮。”   我跪坐在席子上,笑而不语。   “先生对此次大战有何看法?”公孙喜第一次向我咨询关于此战的意见,看来之前还是不信任我。   我道:“白起在此处已经停了数日,扎下营寨,大有攻坚之势。”公孙喜点了点头。我继续道:“但是白起等不起。秦国新败之余,此番出兵乃是函谷关之战后的首战。首战不胜,整个秦国的士气都会受到打击,秦人再不会将出阵视作改善门庭的喜事。”   没有战意的秦人,也就和六国之兵没什么区别了。只是这句话不能说出口。   “先生以为白起会怎么做呢?”公孙喜倒是不耻下问。   我脑中过了一遍地舆图经,终于道:“还是得绕道。”除了绕道我已经想不出别的办法了。伊阙虽然不是关隘,但是攻打难度丝毫不比关隘差。随着时间的推移,东西山守将已经开始山上筑土城关防了,白起多等一天难度就要更高一分。   “他现在按兵不动,连试探都不试探,看来还在摸索伊阙地形。”感谢这个没有地图的时代,领兵大将到了敌国之后只有两眼一摸瞎。就算找当地人带路,也没有多大的用处,因为绝大部分当地人都没有离家五十里的人生体验。   “那我们只要固守就行了。”公孙喜试探道。他不是试探我的能力,而是在试探我的态度,显然他的这种想法并不被人接受,所以想要寻找个盟友。   “固守的话,对我们也很不利。”从来都没有不透风的墙,放任白起挖墙脚是很不明智的。而且我们以优势兵力防守,看似万无一失,其实很危险。   危险之处有三:其一,守军的心理压力远大于进攻一方,碰上无能的将领甚至会引发营啸。其二,守军必须要扼守多个防御节点,兵力分散,在局部甚至处于劣势地位。其三,守军的计谋使用,远比攻击方要困难,若是在博戏中就是失了先手。   我将这三点一一告知公孙喜,见他面露凝重之色。其实他如果天资中平的话就肯定能理解。   当初垂沙之战他是亲身经历的,为什么楚国唐昧会失守方城那样的大城市?不正是消极防御,使得田章最终找到了破城的办法么!   攻击方的锐气固然会在僵持中消磨,防守方何尝不会懈怠?   “先生必有教我!”公孙喜道。   “广布斥候,十人一队,专门伏于秦军大营附近,见其侦骑则截杀之。”我道。斥候一般都是一人或者两人,很少有超过五人的。因为人多目标就大,很容易被人发现。反斥候却不用担心这个问题,就算被秦兵发现了,我们对于路况更熟悉,很容易化整为零逃脱秦军追捕。   这也是因为韩魏联军都没有相关的训练课程,换成我的天枢堂,这种工作根本不用十人,三人一组就能干得很漂亮。只要打击了白起的耳目,势必会拖慢他的战争节奏。再让魏无忌在秦国的无间道散播点谣言,白起回国就指日可待了。   “其次,在山下十里建筑工事。”我道,“秦军在二十里处扎寨,其先锋约有三至五万,我们先抢了十里备战,可以压制其军势。”只是十里的距离,三五万人想展开都不容易,各个兵阵之间过于紧凑也方便我们的弓弩手和战车对他们造成密集型杀伤。   公孙喜微微点头,表示这点他已经想到了。   “最后,”我道,“秦军从新城得到补给,可以派出侦骑予以骚扰。可以散播出去,凡是截获秦军军粮各类人等,均可独占其所获,有夺得秦军军旗者,享爵一级。”   “这,会有人去做吗?”公孙喜显然也很喜欢这个主意,但是并不确定成效。这人就是如此犹豫,就算没成效又如何?反正我们没什么损失。   “重赏之下必有死夫!”我道。   何况这些韩国人必须去抢秦军的粮草,因为他们马上就活不下去了。    星火燎原 第59章 第一四一章 阵中(二)   我经常听人说蝴蝶效应,总觉得有些过分夸大了事物之间的因果关系。不过现在的伊阙却是实实在在被我这只小蝴蝶影响了。白起的初战必然十分惊艳,也必然会奠定他日后的作战习惯。而现在因为我的出现,白起不得不改变他的作战习惯,乖乖地跟我打阵地战,这就是制人而不受制于人。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白起代表了这个时代最先进的战术思想,那么多败在他手里的将军并非太弱,最主要是没办法抓住他的思路,最终被牵着鼻子走。有两种将军是让人畏惧的。一种是仁者无敌,另一种是杀人无算。白起大概是打算选择后面一种。   “夫子,”赵牧突然对我道,“我好像懂了孙子所谓的:守则不足,攻则有余。”   我站在西山山巅,可以看到白起的横亘在茫茫平原上的大营。此时营中正在操练,如同蚂蚁大小的人走动不停。看了片刻,我的神思才回到赵牧身上,笑道:“懂了就好,等你日后掌兵,懂得还要多。还记得师父跟你说过的,什么叫兵书?”   “记得!”赵牧兴致高昂,“兵书并非教我们如何用兵的书,而是与我们坐而论兵,讲述自己用兵心得的书。”   “不错,兵势如水,水怎么可能有常形呢?只有了解水性,才能将兵法运用得如臂使指,否则终究是别人的东西。”登高之后人心胸开朗,不自觉间话也多了。   背后传来一阵喘息声,我回头望去,原来是个老者带着孙儿上山登高。那老者一身华服,腰间缀着白玉,手中握着三枚金钱,虽然喘息声重,却更像是在提醒我有人来了。我转过身,躬身行礼。   “不想随便出来转转,就能听到这么有见识的话。”那老人朝我笑道,招了招手,“年轻人怎么称呼?”   “不才尹伯骁。”我上前道,“敢问丈人尊姓大名。”   “老夫徐劫。”   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身边只有十来岁的幼童,道:“听丈人口音,是齐国人?”   “正是,你是楚人?”徐劫和蔼道。   我点称是,与徐劫席地而坐,赵牧取了食盒,里面是一盘烧鸡,放在我们中间。徐劫的跟班童子也打开食盒,取出两付餐具,放在我们身旁的石头上。我一看这个阵势,忍不住笑了。   “你笑什么?”徐劫问道。   “果然是势数大家徐子啊!”我笑道,“上山登高都借势而为,只带餐具,不备余物。”   徐劫面不改色,只是问道:“这就是你对长者说话的态度么?”   “抱歉,山中野人,没大没小惯了。”   徐劫的确不是一般人。   他早在宣王时代已经是个名扬天下的势数大师了,就连鼎盛时代的孟轲见到他都要退避三分。他轻易不会开口对人说什么,一旦他开口肯定有人欢喜有人忧,唯一可以肯定的就是他自己必定很欢喜。   他身边的那个童子,如果我没猜错,应该就是鲁仲连。这孩子天生早慧,辩才无碍,在稷下学宫踢馆踢得天下闻名的辩士都转行。听说还三度为难孟尝君,让孟尝君十分郁闷。算起来是我的小盟友。后世关于他的诗很多,我也读过两篇。   今天之所以这种态度,是因为我对靠嘴吃饭的人一向抱有骂而远之的态度。这帮人除了会说话,于国于民都没屁用。哦,鲁仲连日后好像有过一份劝降信解放聊城的壮举,但光光一个聊城有毛用?有本事说服天下统一么?   “呵呵,你这样子倒是让我想起一个人来。”徐劫莫名其妙道。   我没接话,从赵牧手里接过刀,将烧鸡剖成两半,放了一半给徐劫,另一半留给自己。然后从自己这半上撕了一条腿给赵牧,自己割了鸡翅。徐劫见我这么认真地做事,也不说话,只是面带微笑地看着我。赵牧也不怯生,反正有得吃就吃。我们师徒二人很快就干掉了半只鸡。   我站起身,作揖道:“丈人慢用,小子先行告辞了。”   徐劫大笑,对身边的鲁仲连道:“看到了吧,这就是道家风范。”我微微一愣,难道这位老先生摸过了我的底?狐婴这个身份已经潜得那么深了,他怎么挖出来的?   “呵呵呵,”徐劫抓起鸡,开始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   我转过身,步伐不乱地往山下走去。这位先生过来找我,点破我的身份,显然是有求于我。再者说,狐婴这个身份并没有结下太多的仇人,即便是赵国那帮人被我恨得牙齿痒痒,他们却未必会把我一直放在心上。   虽然我也暗中摆了孟尝君一道,但他能说什么呢?正式出面的是孟轲,劝孟轲出面的是尹文子。再然后,我就没做过什么坏事了吧。   关于陶邑的事或许坑了宋国,不过,相信我的人是宋王偃,具体决定和执行的也是他呀。齐秦两国既得利益者更没有资格怨恨我了。   我突然发现,狐婴简直不是幽暗中的幽灵,简直就是阳光下的圣人啊!   徐劫很快就追了上来,我错身立定,等他说话。徐劫道:“你这孩子果然城府极深。好吧,老夫就直说了,是你师父来找我出山,让我辅佐你。”   呜呜!我就知道师父对我最好了!   我之所以对徐劫态度冷漠,不乏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心理。要想让徐劫出山辅佐,即便是万乘之国的君主都得费劲力气,最后还不得不空手而归。他虽然被供奉在稷下学宫,但从未将齐王视作主公,远离齐国的政治中心。这样的人物,是我能够请得动么?既然请不动,我何必虚伪客套最后怅然而归呢。   “哦。”我淡淡道。   徐劫惊道:“你不知道老夫是什么人么?”   “知道。”我道,“这就如势数一般。万乘之国的国君有丈人你的辅佐,可以问鼎天下。乡间愚夫得了你的辅佐,无非就是家族和美。盖因基础不同,势力惘然。”   徐劫点了点头,笑道:“其实以你的才能,谋一个上国上卿并非难事。怎奈你以天下为抱负,自然就得靠我这个老朽来帮你点破自身的迷障。”   “哦,敢请教丈人,在下的迷障是什么?”我最近常有力不从心的感觉,难道就是因为没有发现自己的迷障?所谓当局者迷,这个道理我还是很清楚的。他既然是师父找来的,那么知道我的秘密也就不奇怪了,绝不会对我不利。   “你畏惧了。”徐劫道,“我很钦佩你的才能,可以将三个完全不同的人做到如此极致。无论是赵国大司寇,还是墨学钜子,抑或是现在尚未名扬天下的尹伯骁,常人要想做到你这样的境界就算穷尽一生都未必能成,而你,轻描淡写之间就全都做到了。”徐劫语速很慢,这让我能听懂每一个齐国口音的吐字,也让每个字都撞在我心口。   “然而,你畏惧了。”徐劫道,“因为畏惧,你开始盲目地扩张你的势力,却不能接纳任何人。难道你见过不长羽毛而能够飞的鸟么?因为畏惧,你舍弃了最快能够达成目的的路线,踏上了一条更曲折,但是更让你安心的路。难道你不知道,潜回邯郸发动自己旧有的势力,面对仇敌予以击垮才是最应该做的么?”   “这不是畏惧,”我道,“我在邯郸只会被人像蚂蚁一样碾碎。”   “真的么?”徐劫眯起眼睛,就像是一头老狐狸。   好吧,我承认我可以在邯郸潜伏下来。然后呢?毁容之后再次出仕么?我又不是豫让!再说,逃出去之后我并不全是为了保护自己而进入黑暗的,我是为了让他们那些惧怕。有一个名叫狐婴的幽灵悬浮在他们头顶,这种恐惧是我所希望施加给他们的。   “对了,丈人,”我笑着撇开了话题,“既然你答应了师父辅佐小子,是否应该称我为主公呢?”   “呃……你这小子别得寸进尺。”徐劫竖眉道。   “虽然小子不知道你老与家师有什么约定,但是以你的身份出尔反尔毁弃盟约,想来是很不值得的。”我真是傻子么?莫名其妙从天上掉下来一个可以为帝王师的老人精,真是我的运气和师父的面子么?肯定是这老头之前欠了师父什么,现在被追讨还债罢。   徐劫面色忽而青白忽而赤红,良久方道:“既然叫了你主公,你也得有主公的觉悟。若是不能为门下带来其所需要的东西,就算留得住人也留不住心。”   我拜倒在地:“多谢先生屈尊以教,小子敢不尽心?”   “先不说这么多了,你玩的那手偷梁换柱,老夫略有所闻。”徐劫道,“的确漂亮,但即便让你取了陶邑,又能有多大的根基呢?你就不担心宋国再抢回去么?”   “这我倒不担心。”我让赵牧领着鲁仲连一旁去玩,对徐劫道,“齐国一直在准备伐宋,只要宋兵敢打陶邑,覆灭之日必不远矣。而且这陶邑并非狐婴我的,还有两位主人。”   徐劫看着我。   我看着徐劫花白头发,索性将墨燎和陶朱氏的关系和盘托出,又将魏国公子无忌的事也告诉了徐劫。“如果到时候戴偃敢打陶邑的主意,光是魏国就不会轻饶了他。”   徐劫略一沉思,皱眉道:“你却把魏无忌拖下了浑水。”   “这是我为他所谋划的狡兔三窟之计。”我道。   “你是故意的?”徐劫盯着我。   我点了点头:“以公子的贤能,不能即位为魏王实在太浪费了。他恪守信义,对他兄长更是毫无戒备,敢屡次冒犯。因为他只是将太子圉视作兄长,这是他的淳朴天性。但是太子圉不同,他是个重利短视的小人,根本容不下魏无忌对他造成的威胁。我行此狡兔三窟之策,就是要太子圉动手,逼反魏无忌。”   当时田文的地位有些动荡,田地也看他不爽。所以冯谖为孟尝君田文献狡兔三窟的计策。   关键在于狡兔三窟用得好是神来之笔,用得不好就是毁身亡家。像田文和魏无忌,他们之所以为列国所敬重,真的是因为才干和人品么?非也!乃是因为他们的根本在齐国和魏国的社稷!一旦他们轻忽了这个根本,去经营根本之外的“窟”,结果就是逃亡外国惶惶如丧家之犬。   徐劫点了点头:“将错就错,你果然有点小聪明。但你怎么知道无忌即位之后,会支持你在赵国的事呢?”   徐劫也一眼洞穿了三窟的暗伤,他所谓将错就错是说我将冯谖的错用在魏无忌身上,和聪明人打交道就是轻松。   “因为他讲信义,要面子。”我说。   这两样东西,小小体验一下可以怡情、美名、流芳百世。若是一旦陷下去,那就会破国亡身。   这就是战国。    星火燎原 第60章 第一四二章 阵中(三)   我自己说完这句话,被其中浓郁的厚黑学气息吓到了。   我从来不是个厚黑的人!其实在说这句话之前,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诚实可靠小郎君。   徐劫却没有丝毫动容,好像我说的是基本常识一般。我不由心惊,这老头得多么没下限啊!   不过……我并不觉得自己说错了。如果讲信义,列国就不会打成现在这个模样。如果要面子,多少战国豪杰都得死不瞑目。自从墨家钜子孟胜及其从一百八十人自刎于阳城,这个世界就没有什么能够死节的国士了。   从西山上下去的时候,我才知道徐劫托庇于公孙喜,是这位大将军的客卿,平时住在伊阙城里所以没有见过。看来他为了找我也是花了些功夫的,否则也不会找一张临时饭票。公孙喜之所以对我的意见渐渐看重,也是因为我和徐劫有许多不谋而合的建议。   在成功接头之后,徐劫就要回洛阳。   他是不用担心谁家被打的,照他的说法,我压根不需要经营历山和陶邑,只要潜回赵国,徐徐谋划,重返权力中心就行了。我不能所不听他的,言听计从一向是辅臣的最高荣誉。问题是我跟赵何并没有像跟赵雍那样的默契,就算他有心招徕我,也会对我心存戒备,所以我还是更信任我的历山大本营。   至于陶邑……徐劫还不知道我的暗驭手,否则一定会赞叹我的眼光。以那个地理位置作为我的情报集散中心,实在太便捷了。嗯,徐劫还不知道越女社的事。这老头才刚来就忍不住帮我乱出主意了,工作态度还真积极……   我心中突然闪过一道闪电:丫是在试探我呢吧!   活得久果然可以成精。   虽然我现在随时可以全身而退,但是去陶邑是我所欲,破坏白起的成长也是我所欲。现在白起只是个碌碌无名的秦国新秀,但是此战之后他就一路高唱红歌,让鲜血染红大地,六国之中除了赵国有一堆名将坐镇,其他国家哪个不是被他欺负得还手之力都没有?   尤其是楚国,那个悲催的国家我记得最清楚。被白起一把火烧了夷陵,所有先王的遗骨都被迫火化。后来又一把火烧了郢都,楚国只能迁都陈国,仅保留江东之地,曾经披甲百万的泱泱大国只能凑出来十万步兵。最后还是楚王做了秦国的女婿,这才得以苟延馋喘。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徐劫多少对我有些心理支持,我觉得久违的活力有回来了。虽然公孙喜很舍不得放徐劫走,不过好歹我还在,神童鲁仲连也在。   对此我只有一句话想问……   尼玛都把哥这里当幼儿园么!   好在哥又有精神了!   两山下的前线工事准备得差不多了,很快就可以开工。因为秦国实在太贱,到处出手打人,所以攻击套路早就被人摸清了。各国针对秦军的攻击习惯有不同的应对方式,韩魏这边吃秦军弓弩的苦头最多,所以喜欢用厚甲覆车,就像顶着雨伞一样冲上去。或者就是巨盾木牌,顶在头上冲锋。   我提出的办法是——战壕。   很遗憾,战壕不是我发明的,早在管仲时代中原列国就用战壕来阻止敌国的战车。那时候的战车又没有履带,一陷入战壕就等于废了。后来战车渐渐退出了历史舞台,战壕却被保留了下来,用来阻止敌方的重步兵冲锋——主要是针对魏国的武卒。   没有任何一个国家的步兵想魏武卒那么变态,身上穿三重甲,备长中短三种武器,还要背三天的口粮,主要训练长途行军和短途冲刺。简直就是人形坦克车!所以吴起不得好死,做得实在太逆天了。七十六仗全胜,简直比开外挂还牛!   我很庆幸这个严重影响世界平衡的兵种已经退化了。   不过战壕依旧会在战场上出现,因为骑兵出现了。   现在的骑兵主要是偷袭、劫粮道、骚扰侧翼。更多是以斥候的形式存在。除了赵国,还没有一个国家将骑兵独立成军的。秦国人倒是重视骑兵,但他们是将骑兵视作“骑马赶到战略地点的步兵”。   而现在,我要让战壕这种历史悠久的战场贵宾再次辉煌起来——用来躲避箭雨。   秦军的箭阵的确会带来不小的杀伤,但是绝没有电影里的那么可怕。对于这些青铜箭簇的杀伤力我并不怀疑,但是密度和射击频率才是战场上更重要的东西。   只要躲过了两军尚未混战时候的第一波箭雨,就可以算是有一个不错的开局。这也是因为山东六国的士气实在太差,战损还未达到十分之一的时候阵线就会崩溃。一旦奔溃就会成为单方面的屠杀,然后更多的人跪地投降。   挖两道战壕,让前锋部队能够躲一下,对于整体的士气都有极大帮助。   挖战壕还有一个重要却不能说的缘故:无论如何不能让这些士兵闲着。   说起弓弩,我们这边其实并不弱。   韩国的弩箭在列国中属于领先地位,制作工艺精巧让人赞叹。我原本对于韩国弓箭手抱有极大的期望,真的见识过之后才明白精品和军品之间的差距……简直是天壤云泥之别。   根据从被俘秦军细作身上拷问出来的情报,秦军那边也比我们好不了多少。我特意让人拿了一具弩机给那些秦兵看,他们都很茫然地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因为在他们看来都差不多。   这样的话,我就放心了。就算秦弩比我们这边强一些,我也不怕。因为在主要靠抛射的战场上,弩的作用远小于弓。从弓而论,韩魏用的弓比秦弓更大些,因为韩魏的弓从未引用到马背上。而秦国人已经接受了骑射一体思想,制作的弓为了应付马背使用,尺寸都有缩减。   其后我有对照了戈、戟、剑等常用兵器,结果都是不分伯仲。可见之前对秦国军队的判断还是靠谱的,人家完全是依靠纪律和士气取胜,并没有开万箭齐发的外挂。   当联军开始在预设战场上挖掘工事的时候,真正的肉戏总算上演了!   联军上去挖坑,秦军肯定要放一拨人出来捣乱。联军当然不可能是专心挖坑,原本就等着他们来捣乱……于是就在中间打上一小仗。有时候会有人受伤,有时候互相对峙一下也就都散了,很少有人直接死在那儿的,谁都知道现在只是热身。   秦兵是客兵,我们主兵可以休息,但是他们一旦休息就会降低士气。而且十几万人聚在一起,卫生都很成问题。马上就要进入深秋了,按照当地人说的,十月过半之后还要下几场雨,估计这么一来,秦兵的士气还得更低落一些。   眼看秦军已经不再阻止我们挖战壕了,我建议公孙喜开始找派人去秦军大营对岸选择地方筑坝。白起为了防止自己分兵两个大营,所以选择了伊水东,对于西岸只设立了一些瞭哨,布置的人并不多。韩人筑坝的消息当然瞒不过白起,反正我也没指望一条进入枯水期的河流还能淹了他的大营。我的目的只是调动一下守军的积极性,让秦军疲于应对而已。   真正的杀手锏在新城到白起大营之间的这条不过二十里路的平原地带,不知凡几的韩国人都加入了游击队,参与袭击秦国车队。他们已经总结了不少实用的战法,比如派人吸引秦军,等秦军追赶的时候另一波人去扛粮食。后来廉颇也参与进来,以盗匪的身份公开在新城附近活动,有一次甚至引出了两千新城驻军。   当我听说有不少民众都开始跟踪廉颇他们,为的就是廉颇杀完人之后他们可以捡粮食,心情复杂程度是难以言喻的。   廉颇就不知道扩编么!五百人起码可以安全地扩编到七百人吧,育训于战,效果肯定不会差!   暗驭手很快就给我带回了廉颇的消息,他表示已经在难民中选拔青壮加以训练了,希望能够得到城中的支援。   这个太容易了。城中本就有存粮,让共济会的几个大户凑一凑,打着犒劳前线秦军的名头运送出城,到了指定地点刚好被“劫”就行了。秦军对于自己后勤线不稳想必也很恼火,连下了几场秋雨之后,白起有些急躁了。   “可以让魏无忌给点压力了。”我对庞煖道。   庞煖不动声色,外面传来了一声枝叶晃动的声音。庞煖缓缓道:“他去了。”   徐劫对于我编练的这支力量十分好奇,我当然不肯托盘而出,只是跟他说有这么回事,让他看着就行了。现在的暗驭手距离我的需求还太远,只是让我聊以自慰的小组织。   在天枢、天璇之后,我还要整编越女社,使之彻底成为我的天权堂。廉颇的军队组成开阳军。   天权是文曲星,给越女社这个负责情报收集的组织正合适。开阳是武曲星,作为我的主力军倒也合适。   我从赵国逃出来的时候,几乎已经是丧家之犬,没想到现在不到一年的功夫,又有了起色。其中的机缘真可以说是受到了上天的眷顾。   “你的这些人,让我想起了无盐之众。”徐劫缓缓说道。    星火燎原 第61章 第一四三章 阵中(四)   无盐之众?   没盐吃的人?   我从来没听说过,庞煖也是一脸迷茫。徐劫年纪一大把了,却露出顽皮的神情,故意逗弄我们:“怎么?你们难道从未听说过么?”   我们只得摇了摇头,天知道是不是他自己编出来的一个新名词。   徐劫喝了口水,好整以暇,拨弄着博带,道:“你们知道宣王的王后么?”   我们继续摇了摇头。   徐劫无奈摇头道:“年轻人不博古如何通今啊?好好听着吧。”他过了嘴瘾之后,悠悠道:“齐国有个地方叫无盐,那里有个女子。此女生得臼头深目,长指大节,卯鼻结喉,肥项少发,折腰出胸,皮肤如漆,令人望而却步。年过四十,别说嫁人,就连容身之处都不可得。因生得太丑,又生在无盐,大家就都把她叫做“无盐”,反而忘记了她的本来姓名。”   “钟无盐?”我有点印象了,好像有一部电影拍的就是她和齐王的故事,貌似还是三位著名的女星演的……原来那位强悍的恐龙骑士就是齐宣王啊!不过徐劫这么形容一位女士,实在是太过分了。   “不错,”徐劫点了点头,“她自称钟离春。”   “无盐之众跟她有什么关系么?”庞煖问道。   “据说都是她的乡人,也有亲戚朋友,反正都是无盐地方的人。”徐劫道,“无盐女成为王后之后,这些亲族就留在了临菑,有些直接宫中作为女官,所以人称无盐之众。”   “那跟我们的这些人有什么相似之处?”我好奇道,“他们也是身手矫健传递消息么?”   “呵呵,”徐劫轻笑一声,貌似是在笑我见识浅薄。他道:“你这些人不过是常人,挑选少年予以操练总能编练出来。无盐之众却形似鬼魅。”   “鬼魅!”我和庞煖异口同声道。有那么片刻,我还以为又回到了师父的课堂上,总是被许多颠覆性的知识弄得惊奇不已。   “那是一种传自吴地的巫鬼之术。”徐劫深深吸了口气,做好了长篇大论的准备。我和庞煖像是听故事的小朋友,正襟危坐,侧耳恭听。   故事要从吴国的建立讲起。史载:周太王生有长子泰伯,次子仲雍和幼子季历。季历的儿子姬昌聪明早慧,深受太王宠爱。周太王想传位于姬昌,但根据当时传统应传位于泰伯,太王因此郁郁寡欢。   泰伯明白父亲的意思后,就和二弟仲雍借为父采药的机会一起逃到蛮荒江南,定居于梅里,断发纹身,表示再也不回西岐。他们自创基业,建立了勾吴古国。后来姬昌的儿子姬发灭了商,建立周朝,便封泰伯第三世孙周章为侯,遂改国号为吴,一直传国到夫差,被勾践所灭。   所以吴国是正儿八经的国姓之国,建立时间甚至比周朝还早。那里原本是蛮荒之地,信奉巫鬼。泰伯和仲雍兄弟到了那边之后入乡随俗,所以巫鬼之术也就代代相传,并未断绝。这些无盐人就是吴国巫者之后,世代都学习那些巫术,能够转瞬之间消失不见,飞天遁地,踏水而过。   “这是真事,听来匪夷所思,老夫却是亲眼见过。”徐劫将这些人的功夫说得玄之又玄,我和庞煖都是半信半疑。直到他说自己亲眼见过,我才多了几分相信,到底他这老头再没节操,也不至于拿故事哄我们。   “那天宣王赐宴,老夫作陪。”徐劫还魂回忆道,“食至半中,先王想玩‘隐’。你们可能不知道,那时候齐宫之中‘隐’是十分流行的,好几个大夫都因为擅长隐语而得到嘉封。”   我点头。齐国人闲得没事干,用隐语来比喻一些道理。我知道邹忌就是这么当上相邦的,可以说是开风气之先。   “当时先王说的什么,我忘了。”徐劫道,“轮到钟王后的时候,王后突然指着门口道:谁来了!我和先王不自觉往门口看去,空荡荡没有一人,再回头时,钟王后的席上连个人影都没有!”   徐劫说着,脸上的表情说明他依旧不知道那是怎么做到的,透着好奇。“后来,钟王后施施然从正门进来,面带微笑,问道:‘臣妾的隐术如何?’”徐劫继续道,“先王连连惊叹,但是老夫却并未看到先王面露惊疑,可见是早就知道的。”   “这听上去……”我心中道:不就是传说中的忍者么?忍者好像也要扔个烟雾弹什么的吧。   “后来老夫才知道,先王之所以封钟氏为后,就是看中了她的无盐之众。”徐劫道,“那伙人中技艺胜过钟王后的大有人在,只是不知道为何都只奉钟王后号令。”   “钟王后还在齐宫么?”   “就是钟太后啊,”徐劫道,“老夫离开临菑之前,还特意去与她告别。”   我看了看庞煖,庞煖也正在看我。   我问他道:“你说这些人,会不会就是当日你碰到的家伙?”   庞煖道:“的确有些像,我还以为隐术是山夷才有的,没想到是吴人。”   徐劫恨铁不成钢道:“山夷就是被吴人吞并的,你不知道么?”   “哦……那么看来之前我们碰到的隐者和救走冯谖的人,都是齐太后派来的了。”庞煖恍然大悟道。   “涉及田文,”徐劫笑了笑,“太后对于那位有出息的侄子可是十分看重啊。”   “糟糕……”我道,“看来田文最后还是会回齐国。”   “怎么?”庞煖问道,“不是已经把他回齐国的路堵死了么?”   “太后当然知道田文是不敢篡位的。”   有这么一支鬼魅一样的特种部队,谁敢篡位?而且以田文的受宠程度,太后对于隐者又不曾刻意隐瞒过,想来他一定知道有这么一支来无影去无踪的部曲。   “这不重要,”徐劫道,“你说你们抓了冯谖?”   “是啊,怎么?他不就是个门客么?”我奇道。   “冯谖曾与田章共同拜在孙子门下受业,为人最是睚眦必报。”徐劫摇了摇头,“你们惹了不该惹的人啊。”   “这又有什么?就连田文都是丧家之犬。”庞煖道出了我的心声。   “年轻人,不知道广栽花少种棘的道理。”徐劫叹了口气,“冯谖还是有些才干的,孟尝君门下人手又多,就怕他们下阴手。”   我和庞煖相视一笑。冯谖一被救走,我们就连大本营都搬走了,他上哪里找我们去?而且狐婴本来就是一个影子,只有我需要的时候才会冒出来,平时就算我站在他面前他也认不出我。   “要是我能学会隐术就好了。”庞煖突然道。   我就知道他最好这种奇技淫巧,不过他要是学会了,最终受益的人还是我。我望向徐劫:“先生有什么门路让我这位师弟去学来么?”   徐劫摇了摇头:“老夫只知道无盐众。而且无盐众头领只传丑女,比如今上的王后。”   如今的王后我倒是有所耳闻,传说她脖子上有颗大瘤子,人称宿瘤女。齐国国君还真是愿意牺牲,为了要把握这支力量,不惜娶天下排得上号的丑女。不过为什么他还会被人劫持呢?   庞煖看出了我的疑惑,将当日解救齐王的事详细说了,最后道:“这帮无盐众的反应还真是慢呢。”我颇有些庆幸,还好下手比较快。   “你卖齐王这个人情,指望他怎么还?”徐劫问我。   我摇了摇头:“不知道,我只是想把水搅浑,浑水好摸鱼。还有就是,狐婴这个名字总得传出去。我要让赵国那帮人,日夜不得安宁!”   徐劫摇了摇头,没有再说话。   不过既然我们知道了有无盐之众这么逆天的存在,一应策划就得仔细小心。我记得以前论坛里有人说过,所谓的忍者就是从中国传过去的,连服部半藏都是中国移民。如果是真的,那么忍者这个行业可能现在已经有了萌生,只是从山夷的巫师变成了齐国后宫中的无盐之众。   其实我也没必要贪心忍者,我的天璇堂本来就有这种意思在里面。他们学会五行遁术之后,赶路和身形发面绝非常人能比。   不过听徐劫说了这么一大通,我萌生了一个大胆的念头:为什么不让天璇堂去探营呢?   等徐劫称累下去休息之后,我跟庞煖在伊阙城中散步,将自己的设想告诉了庞煖。庞煖略有所思:“天璇堂主要训练的是赶路和遁术,要是被人发现倒也跑得了。只是他们的藏身潜行之术尚不及天枢堂,要想探营,恐怕不是很容易。”   “加入训练科目,眼前的秦军就是最好的器材。”我笑道。   “为什么不让袁晗去试试?”庞煖道,“说不定还能刺杀个大将,你也就不用整日将白起挂在嘴边了。”   “天枢、天璇两堂在我的设计中,前者以暗杀救援为主,故而强调小阵。后者以传递消息和刺探情报为主,故而以孤身为主。”我摇了摇头,“你觉得这两堂选材最大的区别在哪里?”   庞煖道:“天赋?”   “是心。”我叹道。前者必须是集体感较强的人,有配合意识,知道培养默契。而后者必须是孤僻自我的人,能够耐得住寂寞,顶得住巨大的生存压力。即便他们的科目很接近,但是因为人不同,所以就无法混用。   “难怪你一直莫名其妙地把这两堂的人调来调去!”庞煖恍然大悟。   “我的傻弟弟,你要学的还很多啊!”我故作深沉地拍了拍庞煖的肩膀。    星火燎原 第62章 第一四四章 阵中(五)   当天晚上,庞煖亲自带队引领天璇堂几个精英造访了秦军大营,因为是第一次,并不是很深入,只进入到一名二五主的营帐就止住了。对我来说,来去不让白起知道才是第一要务,否则以白起那种人精,很容易给我来个将计就计,反倒被他算进去。   二五主是秦军的一阶。按照秦军兵制,五人为伍,设伍长;十人为什,设什长;五十人为屯,设屯长;一百人设百将;五百人设五百主;一千人设二五百主,简称二五主,差不多就是山东六国的兵尉。一个掌管千人的军官已经属于中级军官了,只是他早早就睡了,所以天璇堂就没有进去翻他的帐篷。   这次的成功让庞煖信心大增,根据夜探敌营的经验开始思考针对性的训练,同时也想到了反制夜探的办法,在联军中找了几个点予以试验。秦国的斥候还是较为原始的斥候,并不具备夜探敌营的能力,不过谁知道秦国有没有无盐之众这种诡异的力量?   为了表示对天璇堂的支持,我特意在晚上开了一门课:兵法。   在这个知识垄断的时代,最为保密的就是历史和兵法。历史偶尔还会松一道口子,让人惊鸿一瞥。兵法却像是核武器一样,除非经年考核,否则绝不会传授出去。即便传授出去,也多是一些粗浅文字,没有师父讲解,根本无从领悟其中真谛。我前世专心事业,什么《鬼谷子》、《孙子兵法》、《三十六计》、《曾胡治兵录》……看了不知多少,能用到的却九牛一毛,觉得里面大部分都是废话。   跟师父在山中长到十岁,师父才开始传我兵法,那时候就像是打开了一扇奇异的窗户,才知道那些兵书的字里行间都是鲜血涂满,往往兵书一句话,背后就有足足讲一天的宏大篇章。最典型的就是孙武子所谓的“奇正之变”,对于外行来说就是简单哲学思辨,只有明师点拨,或者浸淫战阵的老将,才能心领神悟。   我要讲的兵法不需要那么复杂,因为这些人只求实用和应变,所以我直接从《三十六策》入手,告诉他们,已经有人将三十六种常见的套路总结出来了,碰到问题只要想想怎么套就行了。   的确,三十六计在我看来就是数学公式一般的东西。   这套书从晋代成型之后就没有大的增减,已经是十分精炼了。无论是商业奇才还是仕途君子,在碰到问题解决问题时用的手段,没有一个能超出三十六计的范畴。虽然很多人拿了公式也未必做得出题目,但总比完全不知道公式纯粹靠小聪明去硬闯要好。   庞煖在山中是没有资格听兵法的,就如我没有资格学剑术一样。他原本对于兵法也是不屑一顾,更喜欢孤身仗剑快意恩仇的日子。第一堂课上完,我讲了“瞒天过海”的前半段,一下课就看到庞煖跑了出去,第二天天亮才回来。   一夜未归的庞煖看到我第一句话就是:“兵法对于剑术也有用!”   那是当然,随便你干什么,只要涉及与人有关,兵法就有用。如果道家要入世,披上外衣就是兵家。虽然儒生自称传自道家,也处处讲究“道”、“一”、“道统”之类,但真正在世俗的道家门人更像是个兵家。   如果不是师父传授了兵法,我怎么可能敢挑战白起呢,自己这身斤两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等我的三十六计讲完,天璇堂的业务能力也上去一个档次,他们甚至发明了一种衣服,只要被人一扯就会破裂,以此来行“金蝉脱壳”之计。我觉得效果不错,等回到新城就将这些内容传给许历。   袁晗再次表现出了让我惊叹的悟性。他在山野中长大,没有被乱七八糟的知识灌输过,所以领悟力很不错。在我讲完课之后,天枢堂跟在我身边的人还聚在袁晗身边互相讨论,研究战术,这让我更为满意。   兵法之道如同海水,有的人取水,有的人取盐,还有的人取大海之意,各取所需才是王道。   到了十一月的时候,又开始了连续三个月的新年时节,每到这个时候是最熬人的。家里人等着当兵的亲人回家,士兵也想着家里人今年是不是能够揭开锅。这样下来士气怎么可能高昂?   好在我的暗驭手没这种问题,他们大多没有家人,所以我把他们聚在一起,好好吃喝了一顿。   至于公孙喜那边,我建议给少部分训练刻苦的士兵放假,带上粮饷和乡党的家书回去看看,这样可以安抚军心,增强士气。公孙喜对我说:“自古不曾有过。”自古不曾有就不能有么?古时有过这么漫长的诸侯混战时代么?   所以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白起肯定也知道韩魏是十一月过新年,此时必定士气不稳,开始派出更多侦骑斥候进行试探。偶尔还会拉上千八百人对伊阙东西两山进行试探性攻击。我建议公孙喜将两山两城之间的营寨拉长,更靠近山区,这样一来可以有所托庇,二来也方便夹击。不过公孙喜更喜欢登城看到下面旌旗满布,所以并没有采纳。   “我不知道你与白起有什么样的过节,”徐劫终于忍不住对我道,“但是让白起攻破伊阙对你更为有利。”   “哦?请先生直言。”我的确没想过这个问题。   “若是白起久攻不下伊阙,只有回兵,你还有什么机会抢占新城?反之,白起攻下了伊阙五城,到时候主力要部署五城之间以备韩国反攻,哪里还有多余的兵力来打新城?”徐劫道。   这老头自称不懂兵法,但是想问题倒是很周到。我有些纠结,情况的确如徐劫所言,白起占据伊阙肯定要比攻不下伊阙更有力。然而我还知道,白起攻下伊阙只是顺便而为,他的战略目的是要全歼韩魏联军。看着这么多人死,心理压力很大啊。   “如果白起攻破伊阙,这里二十四万大军,能活着回去的不会超过五百人。”我对徐劫道。   “慈不掌兵,你师父没教过你么?”徐劫淡淡道。   我看了看庞煖,摇了摇头。   徐劫长叹一声,甩袖而出,就差说一句:“妇人之仁!竖子不足与谋!”   室内静谧良久,庞煖对我道:“或许白起没那么容易胜。”   我对公孙喜可没有什么信心。   “我们回新城,”我坚定道,“既然公孙喜不能听用,何必在这里浪费时间?”   现在回新城的路已经被白起截断了,我们这么多人也不可能从山上翻越过去,只得北上到达洛水,然后再南下回到新城。我们是行商打扮,沿途碰到秦军设置的关卡也没有过多的麻烦。   这一路走来花了三天功夫,如此就近地看到秦军,我才觉得新城与伊阙实在太近了。如果不是秦军拦在半道,从新城快马传书给伊阙,一天之内可以打个来回。如果白起不夺下伊阙,我在新城贸然行动,只会导致白起大军转向,直接先把新城夷为平地。想到这里,我不由看了一眼副车里的徐劫。如果不是他在点醒我,恐怕我离自己的战略意图就偏得更远了。   回到新城之后,我开始调配人手,加紧了对白起大营的夜探活动。一个意外之喜就是秦军对于后军方向的勘察比较松懈,天璇堂表示从新城潜入秦军大营实在没有挑战性。   经过两边勘探之后,我也拼出了秦军内营的大致布局。白起的营帐作为中军主将帐在整个大营中心靠后。其他诸将呈雁行阵朝伊阙方向展开。由此可以能看出秦军各部所承担的职责和主攻方向。   就在我深为满意,让天璇堂继续加紧对秦军大营的探查时,许历做了一件让我大为意外的事。   他知道我回到新城之后,怕我怪他不好好在新城经营,连夜从廉颇那里回到了新城。我虽然没有怪他,但是对于他这样擅离职守当然不会表扬他,他因此感到很忐忑。于是在某一天晚上,不知道他是哪根筋搭上了,竟然带着天枢堂的几个潜行好手进了新城郡守府。   现在的代郡守是白起的书吏,咸阳任命的正式郡守恐怕还在路上。因为级别不高,所以防护也不甚严密。许历带着人手突破防御之后,很快就找到了书房。在书房里他们不敢点灯,只是将能几案上的竹简、帛书、羊皮图册全都带了回来,然后放了一把火。   冬日干燥,这把火一直烧到了天亮,整个新城都看到了。非但书房没了,大半个郡守府都成了灰烬。   我拿到这些东西真可谓如获至宝。羊皮图册里有秦军大营的全观布局图,往来信函中有咸阳催促白起进兵的文书,还有白起要求调集粮食的军令。更有一份最近的作战计划,旨在诱惑廉颇等“韩盗”袭击粮草车队,予以歼灭。   我本来以为这份厚礼已经足够让我喜悦一阵子的了,谁知当天晚上有人跟我说,新的代郡守要与我同住,我更是高兴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星火燎原 第63章 第一四五章 门下(一)   我在新城住的地方是一户巨贾的正宅。   因为陶朱公的关系,我理所当然能够享受这种待遇。这里非但舒适,而且隐蔽,防卫周密,根本没人知道我晚上在这里过夜。这次代理新城郡守的人是穰侯的门客,跟在白起军中有监军的意思。想必跟白起交流得不够通畅,所以趁着这次机会被踢到新城。   他当然不可能住在残垣断瓦里,又是从秦国那个苦逼的地方出来的人,很快就被中原花花世界腐化,看上了这栋全城最豪华的大宅子。主人来问我的意思时,我很爽快地说:“让他住进来,就说我是你府上的管家就行了,由我专门伺候他。”主人是个很懂事的人,否则也不会被陶朱公放在这里,当即就出去安排了。   我名义上作为管家,实际上还是独居一个小院,单独开了有门,方便属下来找我。不过我为了避免秦人起疑,只留下了冯实、许历和袁晗。袁晗扫地,冯实送饭,许历是跟班。   有了这层掩护,秦人虽然占据了整个东院,但我依旧可以自由进出。这也就意味着许历跟在我身边也可以亲眼看到秦兵的部署,方便晚上进来盗窃情报。因为没有照相机复印机之类的高科技,所以只有他带出来,我连夜看完再送回去。还好住在一栋宅子里,一连三日都没被人发现。   再后来,我发现每天早上是由府里原来的下人去东院打扫,试着安插了两个天璇堂众,不料丝毫没有受到怀疑。我不得不承认自己得寸进尺,渐渐插手,不过十日就已经将天璇堂众人安插在新任郡守里里外外。   新任代理郡守名叫连瑞,原本是楚国人,后来入秦拜入穰侯门下。魏冉失势的时候他没有离去,现在魏冉重任丞相,他总算等来了春天,跟着白起一起出兵伊阙。只要白起打了胜仗,他也能捞到一份军功。在秦国,军功才是硬通货。   我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早上,在东院里大声斥责一个打翻水桶的小厮,引起了连瑞的注意。因为我故意用了浓重的楚国口音。   “这点过错,说两句就可以了。”连瑞很讨厌别人喧哗,能够对我这么客气,可见我的同乡攻略很成功。   “长官有所不知,”我道,“小过不罚,必有大罪。在下家乡,每年死于水中的人远远多于死在火里的。是因为水比火更容易伤人么?不是!而是因为水看起来温和,而火一点都不容人靠近的缘故。今天我若是宽容对他,就成了水一样温和,实则是在害他。”   连瑞看了我良久。我一直保持躬身状态,眼睛看着足尖,丝毫不敢逾礼。连瑞终于道:“你可识字?”我道:“在下也是士人出身,因为战乱失了土地,为了葬母方才卖身为奴。”连瑞点了点头,侧身走了。   下午的时候,主人家就来找我,告诉我连瑞想把我买过去。我们当即补了一份身文契,当场杀青,写下去年的年岁,这样可以不让人起疑。我仍旧用了那个楚国味很浓的名字:尹伯骁。   连瑞在第二天将我叫了过去,把身契给我,道:“你若是愿意,可以入我门下。”   我拿了身契,展开看了一眼,做出感激不尽的神情,顿首在地:“在下愿为主公效死力!”   连瑞满意地点了点头,道:“你既然识字,就在我门下先负责抄写往来书信吧。”他是个一步登天的人,分到白起军中肯定势单力薄,手下都是买了没多久的仆人奴役,严格来说我是他的第一个门人。   我没有让他失望,每天往来的书函我都会很认真地过目,然后抄出重点,放在他筵几上汇报。他对哪些事感兴趣,我就会呈上完整的文书。   这些工作是我上辈子干惯了的,可以说已经做到了极致,再挑剔的老板都未必能挑出毛病。连瑞每天走进书房就能看到誊录的整整齐齐的文件,当然也是十分开怀,对我日益信任。   如此过了半个月,咸阳来了一份密函。我不敢拆开,直接送到了连瑞的卧室。连瑞看过之后,将信函交给我,显示出他对我的信任。他道:“咸阳已经升白起为左更了。”   我展开书信,见是以魏冉的名义发出来的,其中的确只有这么一句,不由奇怪。连瑞问道:“怎么?你觉得有什么不妥么?”   “主公,”被人叫主公很习惯,叫人主公就万分别扭,“丞相必有所暗示。”   “是啊,”连瑞叹了一声,“这事应该是军报快马送到大营的,丞相私抄一份给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我想了想,道:“主公,丞相与白起关系如何?”   “白起不过是黄口稚儿,若不是丞相一手提拔,怎能居此高位?”连瑞颇为不服道,“天下谁不知道,只要我秦兵一出,莫无不降,何况小小的伊阙?这是丞相送给他的功劳。”嗯,派监军就是要派这种跟主将不和的,否则就变成蛇鼠一窝了。魏冉倒真的是识人善用。   “既然如此,丞相应该对白起不会有什么动作,”我道,“丞相只是想提醒主公,让主公催促白起进兵。”   “为什么要我催促白起进兵呢?”   真是笨蛋啊!   因为秦国还没有白起这样做火箭上来的将领,甚至连司马错的孙子都只能给他打副手。在秦国,要么拼爹要么拼军功,白起两样不沾,能不惹人眼红么?那帮眼红的人势必要在秦王面前进谗言,想把白起换下来。出兵至今这么久,白起只打下一座新城,秦王都难免焦躁,所以给白起一个左更,意思是说:你丫不行就回来吧。   魏冉当然不能让那帮小人得逞,否则不是当众打他的脸么?秦国的举荐人可不好当。按照秦律,必须“有罪同罚”。这能不着急么?但是作为当世良将的穰侯,他更知道自己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去催大将进兵。所以魏冉才会暗示连瑞做这件事,无论白起听不听,都跟他无关。   同时也是考验自己这位忠心耿耿的门客,若是连瑞看不出这封信的意思,以后也就是在穰侯府上养老而已。   我将这些分析告诉了连瑞,惊得连瑞从被子里跳了出来,端坐坐好:“多亏先生,否则真是错过了穰侯之意。以先生之见,我该如何去与白起说呢?”   “与白起说不说,说什么,都不重要。”我道,“当务之急,派人回书丞相,告诉他眼下军情胶着,兵心尚可用,破城当在明年,不过作为监军有义务催促白起加快进兵,以报国恩。请丞相予以支持。”   “这……是为何?”连瑞脑子还没转过弯来。   我很怀疑这家伙当初没走不是因为对魏冉的忠诚,而是因为反应太慢,还没想好走哪里,魏冉就已经官复原职了。   “丞相既然不想担催促进兵之名,则主公为其担当下来,他必然心中存念。到时候他再行文白起,就可以说是监军所言如何如何,特来询问了。”我道。   “那白起不是要恨死我!”连瑞叫道。   “主公是怕白起,还是更怕丞相呢?”我道,“若是主公交好白起,必然为丞相所忌,日后恐怕也就是在闲散中度日。”   “但是……但是你不知道白起,那小子年纪轻轻,杀人却不眨眼……”连瑞显然很惧怕白起。   我耐心道:“主公何不这么与白起说:‘丞相贺信已经送到了新城,不知道左更下一步打算如何进军?’无论白起说什么,主公只需要说:‘如此甚好,预祝将军早日夺得大功’。白起即便是杀神人屠,也不能因为主公这么几句客套话而罪主公。”   “这些话,有什么意思?”连瑞很惶恐地问我。   我真想一头撞死给他看。不过考虑到每天及时的军情和各地情报,我还是耐心道:“主公点名丞相贺信,是在暗示他丞相已经着急来催问了。至于预祝他早日立功,那就是在催他早日进兵。如此白起也不能怪主公干涉军情,也知道了自己的处境,八成会主动向丞相解释自己不能进兵的缘故。”   连瑞松了口气:“果然如先生所言就好。”   “主公何妨一试?”我笑道。   连瑞第二天一早就备车去了大营。我刚好可以从容布置一番,将新城各处仓储主管的名姓掌握好,准备伺机予以提拔,然后安排自己人接管。   连瑞晚上回到新城的时候,十分高兴,显然和白起相谈甚欢。他直接将我叫到了内室,道:“果然一切如先生所言。”   我微笑颌首,道:“恭喜主公。”然后将白天拟好要送交魏冉的书信递给连瑞。连瑞看了之后十分满意,道:“就照这个发吧。没想到我连瑞竟然也遇到了五羖大夫!”   五羖大夫是辅助秦穆公称霸的贤相百里奚,当年秦穆公就是用五张黑色公羊皮把他从楚国赎买回去的。连瑞虽然资质平庸,不过眼光还是有点的,把我比作百里奚并不算过奖。我淡淡一笑,道:“主公,还有一事需要请主公决断。”   许多秦国人都不愿意留守后方,整日想着上前线立功。我直接建议连瑞抽出两个屯,设一个百将,出城剿灭韩盗,将城里看管仓库的工作交给韩人中愿意投靠的人做。   “秦人都是奋勇锐击之士,留在城中看守库房实譬如杀鸡而用牛刀。让韩人来看管库房,正是使得其所。”我道。   连瑞犹豫道:“韩人不会造反吧?”   “新城内外上万秦兵,韩人就算拿了兵器又有多少?能够反什么?”我挥手道,“何况韩人并不反对秦国统治,自己献的城,哪里还会反复?”   “嗯,先生所言有理,就交给你去办吧。”连瑞大手一挥。    星火燎原 第64章 第一四六章 门下(二)   我这辈子从来没有做过如此基层的工作。即便是在赵国任士师的时候,我也几乎是小半个小司寇。诸如杖毙理士的事,更是大司寇都没有权力做的。现在成了一个空架子郡守的门客,负责跑腿书信,反倒让我有种新奇感。   很快这种新奇感就变成了成就感。在上辈子的世界里,各职能都受到均衡,就算有些隐形权力也不敢用得明目张胆。现在我甚至可以大摇大摆在秦军中出入,因为我是郡守的门客,专门负责剿匪部队的组建。哪个秦军将领不想杀敌立功?同样跑一趟韩国,同袍们一个个腰缠首级回去当贵族老爷了,自己回家后还是那身破棉袄,跟老婆孩子说:老子在韩国看守仓库……   想想就很瘆人啊!   知道我是楚人,那些秦将甚至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行贿。我来者不拒,还预留一份给连瑞。人性都是相通的,他在秦国可能连个屁都不敢放,但是在这里他就是老大。绝对的权力导致绝对的腐败,入乡随俗是最好的借口。   我收贿赂也不是白收,的确是在为人办事。而且我很认真,对于那些孤身一人的秦兵格外照顾,请他们去女闾喝酒,让他们感受中原文化。这些人没有家人在国内,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是很好的策反口。我反复灌输给他们一个理念,一个国家住得不舒服就去别的国家,天下这么大,只要有力气还怕饿肚么?尤其是燕国现在最喜欢他们这种打过仗的军官,只要到了上谷,伍长就能升左庶长,什长就是不更!   对于那种家在秦国根深蒂固一门心思杀敌报国的,我只有让他们去城外找廉颇了。可惜这些人都没找到廉颇,反倒被廉颇找到了,结果很悲壮。   很快我就在秦军声望日隆,很多人都发现,尽管我收受贿赂,但是派出去的人却跟贿赂与否无关,便相信我还不是一个以权弄私的小人。我对于秦人热爱打仗,浑不惧死的性格十分难以理解。只能说:他们开始只是为了成为军功贵族而打仗,后来就爱上了厮杀这门艺术。   没有人怀疑我在让人送命,只是一波波往外冲。就这样,廉颇扩张民兵组织的车马兵器都渐渐齐备起来。接连的胜仗对于廉颇的声望和部队的士气都有极大好处,我也不吝啬地加快了外派的频率,有时候还会同时派出一千人的大规模部队,到时候被击溃可就真的不管我的事。   “一直被这些韩盗打败,真是丢人现眼!”连瑞的压力很大,他虽是文职,但后方治安战是他的任务,“白起已经来函过问多次了!”   我无奈道:“这股悍匪实在太过狡猾,我们不能再多出人手了。白起总共就留给我们一万人,要守卫新城,还要派驻新城周边小城砦。万一北面有事,还得支援那边,哪里来那么多兵力剿匪呢。”   “再多加一千人呢?”连瑞问道。   这孩子也是不懂兵法的,我当下做出苦思冥想的表情,道:“主公,是这,多一千人倒是能凑出来,别的地方紧一紧也不是不可以。但是人一上千,各种辎重粮草就得转运,这就得征调民夫,一旦受到攻击恐怕还不好追击。”   “转运?新城粮草不够了么?”连瑞疑惑道。   “新城只存有军粮的五成,还有三成在城外各砦,剩下的随军而动。咱们可不能紧着用新城的,这样城中空虚,万一日后被围,别处的粮草可都指望不上。”我道。   “那就转运吧。”连瑞叹了口气,“这次白起追得紧,怎么也得打一次大胜仗,这些人连影子都捉不到,难道真是鬼不成!”   “这……其实咱们这些日子来也算是颇有斩获啊。”所谓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战阵上死伤难免,总有被秦人割了脑袋的。我去查看过两次,依旧以韩人为主,可见训练不训练就是两样。   不过现在韩人的战斗能力被锻炼出来了,以至于秦人的斩获越来越少了。   “你是说……”   “有时候多数了一次两次,问题不大吧?”我对连瑞道。   “交给你去办了。”连瑞挥了挥手。   我当然不会去办。有时候谈到什么问题并非是真的在谈这个问题,只是聪明人转换话题的借口罢了。秦人斩获多少关我什么事?我只要不让连瑞想起来再往城外增兵就行了。   当然,白起不是那么好唬弄的,他见新城这边不多派人押运,派了张唐亲自押送粮草。张唐可是裨将军,按照秦法有短兵五百人,再加上白起派下的押送粮草的人手,足足有一千人。我心中一喜,就跟连瑞说:“主公,看来这次大将军是下了狠心,咱们也得配合点,再不济也得凑个一两千人去。”   连瑞早就有这个想法,当然连连点头。   我当下分发下去,决定以两千人的护卫队押运粮草。如此一来,光是押运的队伍就足足有三千人!在漫长的战国官道上,这么一大队人马若是站得松一些,可以直接从新城排队排到白起大营的后门了。然而要运送的粮草却不会因之增加,因为定时定量定额,这是秦国的法律,谁都不能违反。   有时候我真是爱死这些机器人一样的秦人了。   在运粮的队伍中,我夹杂了很多自己人,他们的主要工作就是——造饭!   多放米,少加水,敞开了吃,这是我给他们的指示。   秦法中可没有规定每人可以吃多少。而且运粮队从所运粮食里取材造饭,这是列国通行的习惯。人家已经上不了战场捞不到军功了,每天要走这么多路抗这么重的东西,还不许人家吃饱么?   换成别人肯定不许,但是我有什么压力?我又不指望超额完成任务获得嘉奖升职!   这三千人,光是吃就吃得白起肉痛!   这个小动作让张唐直接从裨将降为粮草官,常驻新城负责粮草调运事宜。   这件事本来是郡守的工作,直接被人夺权当然很不爽,但在这个文不如武的时代,白起才是这片地区的真正老大。连瑞第一个反应就是跑去找魏冉告状,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不自在么?白起可是魏冉连说都不舍得说一句的宝贝。   “主公,不如这样,只告知丞相,白起将军已经接管了粮草事宜,其他的都不说。”我这些天教连瑞的,比教自己徒弟还多。   连瑞想了半天,也不知道想通没有,方才道:“交给你去办吧。”   张唐为了更好的完成任务,早日回到战斗序列,索性连家都搬到了新城。不得不说,秦人真是为战而生的动物,从苦闷的大营来到一个花花世界,居然一不找姑娘二不听歌舞,把自己的房间弄得和大营里没有两样,整日里不是抽查仓库存粮就是出城护粮。   我跟张唐见过了几面,不过见到他时我都得站在道边垂头看地表示尊敬。张唐根本不把连瑞放在眼里,更别说我这样一个门客了。   到了十二月上,天气日益寒冷,新城也得准备大营里需要的棉衣和柴薪。这里的气候阴冷,但是没有下雪,所以也就没法封山。张唐是西北长大的孩子,见惯了鹅毛大雪的冬天,看着这里连草都没变黄,每天都像是别人欠了他钱一般。   “怎的还不下雪!好冻死山里那些虫子!”张唐每天早上起来都会说这么一句,已经养成了习惯。   所以每天耳目向我汇报的时候,我都会笑。   自从少葛门的一位歌姬被张唐看中,半推半就地纳入房中,我就对张唐出奇地了解。从他小时候受过什么伤,一直到他现在对白起那种又爱又恨的感情纠葛,真是了如指掌。这位歌姬名叫月姬,是个很难得的能干女子。   “这是今天的抄报。”月姬服侍好了张唐,拿着一封帛书进了我的房间。   说她能干,主要体现在她识字。非但识字,而且在女性特有的细心之下,她能察觉到细微的情报,从而得出最贴近现实的推理结果。如果放在三千年后,绝对是个推理高手。   “别的没什么,只是有一则通报颇为有趣。”月姬坐在我对面,坦然道,“是关于洛水守军的。”   我快速跳读了几行,看到洛水字样方才慢下来,细细读了两遍。内容很短小,是白起提醒洛水守将应当拉开防御线,防止宜阳方向的韩军偷渡。   “你想到了什么?”我问她。   “你保证不贪墨我的功劳,我就告诉你。”月姬媚眼如丝,斜靠在筵几上,对我抛了个媚眼。   说起来我跟她认识是一场意外。那天我在女闾陪几个百将喝酒吃肉,在出去上厕所的时候,听到有个声音妩媚的女子正在教育后辈。那女子十分精妙地从男人的许多小细节上推理出这个男人的性格和消费习惯,并且自诩自己就从未在不肯扔钱的男人身上浪费过时间。   我顿时就有了见一见她的想法。   于是我连手都没洗就出去逮住了她。她和我对视一眼,迅速将我列入不肯花钱的男人一列,敷衍了两句就要走人。于是我从袖子里摸出一块金块,按在她的肩头。月姬身子微微颤抖了一下,佯装吃痛,转身抹下了金块,换了一个人似的对我道:“君子有何吩咐?”   于是我要了一间静室,又扔了一块金属给她,告诉她:“你的好运来了,我主公需要你去陪一个男人,挖点东西出来,事成之后黄金有得是。”   于是月姬就由连瑞送给了张唐,顺利成了张唐的宠妾,每天给我张唐的情报,越来越得心应手。以至于我很庆幸只用了两块金子就把这样的人才挖到了手,简直就是中了彩票一般。   更让我高兴的是,她从来没问过我那个虚构出来的主公的是谁。   “我保证会如实转告主公。”我道。   “我只知道我的主公是黄金。”她笑道。   我为了满足她的黄金饥渴,早就提了一箱放在身边,当即挑了一块大小适中的,放在筵几上。   “秦军近日有大事。”月姬拿了黄金,不急不忙地收入囊中。    星火燎原 第65章 第一四七章 门下(三)   “洛水守将李戡是个庸才,并不受白起重视。将他放在洛水之后就再无一言一语搭理过他。如今突然提醒李戡要防止宜阳韩军渡河,想必是白起要进兵伊阙,防止身后有事。”月姬侃侃而谈,有理有据。   我点了点头,示意她继续。月姬脸上露出一丝不耐,又道:“张唐近日心事重重,加上前些天胡阳来过新城,与之密谈良久。由此可见,白起的确有心动兵,胡阳是来知会张唐,让张唐尽早回到军中。”   这些天来我对白起的认识也有所了解,这人的习惯与旁人都不一样。他把“将”看得比什么都重,有种狂热的兵家自豪感。在他手下,能够得到认可的人才会被任命为“将”,否则如李戡那样的庸才,就算手中握有两万人,一样只是万夫主。这样做法肯定会受到传统势力的反对,想来咸阳城里骂他的人不在少数。   “还有一点,其实是你最应该发现的。”我知道月姬从来没把我这个“同事”放在眼里,并不介意,不过也不妨碍我在关键时刻敲打她一下。   见她面露疑惑之色,我道:“最近白起已经不从新城调粮了。”   非但没有从新城调粮,也没有从任何一座城外的仓储调粮。   “的确,”月姬点了点头,“这事真是蹊跷,但又能说明什么呢?白起从别的地方弄到了粮食?”   “当然不是。”敲打之余若是可以嘲笑一下就更好了,我嘲笑道,“你只限于此么?”   “阁下有何高见?”月姬不服气道。   “因为白起要开打了,”我淡淡道,“他要调动所有军队,舍弃大营,所以才会用完多余的粮食,然后出战。”   月姬露出了不信任的目光。   我突然心中一颤,不知道怎么回事,在我脑海中浮现出的白起形象竟然是个跟我差不多高矮,因为营养不良而身子瘦弱,其貌不扬带着楚国黑皮遗传,动辄自称左庶长,且瞧不起吴起用兵才能的公孙起!   不过公孙起是楚国之后……慢,现在秦国不就是楚人当家么?   我不由联想起这些日子以来白起的行军作战风格,张扬中带着沉稳,有明显的个人情感倾向,做事胆大妄为却又滴水不漏。所有试探性攻击都是浅尝则止,不愿意浪费士兵的性命。他是个谨慎敏感的人,是个重情义但是更遵从理性的人。我想到他停止调粮的事,可见他跟我的思维频率很接近。一般贵族为了胜利绝对不会在乎多扔了几石粮食,而我们会注意到这个细节,说明我们都是从小受过穷的苦逼孩子。   这不就是公孙起么?   “你若是不信,”我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我们可以算一下白起还有多少余粮,余粮耗尽之日,就是白起大军出动之时。而且,他绝对不会打伊阙。”   月姬还是第一次见我说得这么斩钉截铁,由来的自信也动摇了。她问道:“那他打哪里?”   我蘸着水在桌上画出了大致的地图,手指一抹,指向高都。   “高都?”月姬惊疑一声,顿时笑了出来,“太荒唐了,白起怎么可能去打高都呢?那里有八万魏国武卒,远胜韩军十五万战力。”   魏国武卒能否以一敌二韩兵尚且待考,但是白起肯定不是这样想的。我情不自禁地将白起等同于公孙起,循着相类的思维方式模拟了一下战场局势。   白起会按照秦军能否尽快吃下敌军来思考,虽然武卒的战斗力还是列国公认的强军,但是高都位于伊水西岸,而西山因为地势的原因已经分了武卒三万人马。白起自己扎营在东岸,却从西边打,可以造成出其不意攻其无备的效果。   而且白起也不会强攻两座高山,非但攻不下来徒费人命,还会把自己拖入泥淖之中。他从西边进攻,也是为了大规模迂回。东岸要想绕过伊阙,势必要面临臼里、纶氏等城,非但事不能机密,而且还会层层受堵。他只有从西面走伊洛平原,贴着洛水插入高都背后,冲击高都城外的魏军,一举夺下高都,然后拦击西山溃逃的魏兵。   如此,伊阙的侧翼就暴露在秦军的攻击之下。现在时近冬月,伊水渐渐进入枯水期,白起恐怕就是在等这一天吧。   “你不解释么?”月姬追问道。   我扬了扬嘴角:“不信看着就行了。”   月姬将信将疑退了出去。   一个黑影从我身边渐渐浮现出来。   我手里的毛笔一抖,在竹简上划出了一道污痕。   来者是庞煖。他嬉皮笑脸道:“怎么?吓着了?”   “是被雷着了,”我道,“你别这样出现行不?弄得我跟披着忠良外衣的窃国大盗一般。”   “有什么关系么?”庞煖最近痴迷隐术,到处试验道听途说来的隐术技能。   “那些假装忠厚的坏人背后都会有你这样个影子,莫名其妙出现,然后领取一道杀害忠良的旨意再退回去。”我道。   “人家那么隐秘的事,你怎么知道的?”庞煖在我对面坐下,“我觉得这个女人很不简单,她从来不问问题,今天却问了这么多。”   我停下笔,道:“你是说她可能是白起的细作?”   “那也不会,”庞煖偏了偏头,像是在思考,“我去女闾查过,也暗访过几个老客。她在少葛门的时间足足有五年多,年轻时倒也是红牌,现在年老色衰。所以你也知道,价格便宜。”   五年前,反正公孙起是不可能安插眼线的,那时候他自己连饭都吃不饱。不过嘛,因为她价格便宜,不排除再有人收买她的可能。   呵,那又如何?   我放下笔,改正坐为箕坐,舒缓了一下腿部血液,对庞煖道:“我以前在秦国有个好友,好到就差领他回山去见师父了。”   庞煖木然地插了一句:“师父还是喜欢你娶个女人。”   我强忍着扁他的冲动,继续道:“现在我怀疑他就是白起,你说有什么好办法试探一下?”   庞煖道:“去见见他不就行了?”   我就知道这家伙的脑袋是直的!   “万一不是还好说,”我道,“万一是的话怎么办?”   “哦,这倒的确难办了。”庞煖应了一声,“他也不可能把新城送给你啊。”   “废话!”我觉得自己处在了暴走的边缘,“非但不可能送我新城,知道我在他对立面的话,他很可能直接杀了我!”   “咦,不是你朋友么?”   “你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些人会为了自己的道路通畅,见人杀人,遇鬼杀鬼么?”我叹了口气,“而且我跟他太像,他要是知道我在联军这边,肯定寝食难安。”   “还不曾听你这么夸过一个人。”庞煖也不知道是在讽刺还是只这么说一句。   我叹息道:“他也算是我下山之后的第一个朋友,要是真落在我手里,又不肯降服于我,你就杀了他吧。”   “你们果然很像。”庞煖道,“其实我还有个办法。”   “说。”   “拿你的私信过去,看他对狐婴是什么反应。”   庞煖这个办法倒是颇有可行之处。   如果白起和公孙起是同一个人,那么肯定反应比较激烈。   不过万一真是同一个人,我好不容易推导出的军势又要推翻重来。而且我实在想不出白起还能怎么应变,对我来说实在是种考验。就像是一道难题好不容易想出解法,偏偏被人要求再想一种,这不是自虐么?   “算了,先不惊动他。”我道,“你先找人跑趟腿,把这封信送到魏无忌手里。”   “拿来。”   “等下,还没写好。”   “……”   在我写信的时候,庞煖站在一旁看着,指指点点。他一会儿说我语句不够精炼,一会儿又说我的字难看。幸好我是个经得住骚扰的人,将他完全视作空气,清晰地将战术想法写了下来,传递给魏无忌。   我不打算阻止白起攻打高都,但是诚如徐劫说的,我不能让他回来。所以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在白起前往高都之后,魏无忌衔攻其后队,紧紧咬死,与高都守将两面夹击磨也磨死他。白起不带辎重,士兵最多随身携带三日的粮食,加上地势上不便于大军展开,看白起这回怎么起。   庞煖拿了信就出去了,我现在要做的就是将城里的秦兵尽量往外骗。   主要就是张唐。   张唐不是一个很难对付的人,他有着很强的功利心,希望能够杀敌斩将换来封爵。这本是人之常情,但他被压抑了这么久,这种常情就变成了狂热,甚至让他甘于冒险。我通过月姬见到了张唐,看得出他已经十分焦躁了。   “你来见我有什么事?”张唐箕坐在主座上,端着酒,正眼都没有瞧我。   “臣听说良禽择木而栖,贤才择主而事,故冒昧求事于将军。”我开门见山道。   张唐干笑一声:“你不过是一介书吏,有何才能?”   “伊挚烹调于原野不过一庖奴,姜尚垂钓于渭水不过一渔叟,却都成就了经天纬地的大事业。”我缓缓道,“若是成汤周文也问他们,有何才能,他们的回答无非是烹/钓而已。”   张唐放下酒碗,脸上浮现出凝重的神色。   “这就是人所处的地位限制才能施展的缘故。”我道,“现在我只是一介书吏,居于连瑞那样的庸才门下,将军问我有什么才能,我的回答也只是抄写案牍而已。若是将军纳我于麾下,问策于帷幄,怎知我没有孙吴之学呢?”    星火燎原 第66章 第一四八章 夺城(一)   张唐正坐席间,垂头想了想,道:“先生看得起我方才想入我门下。然而我只是一介罪将,谪守新城,想来此生都难以出头,怕耽误了先生。”   “将军这是在考校在下么?”我笑道,“古人曾说,君人者有善择将者,必问之以是非,而观其志;穷之以辞辩,而观其变;咨之以计谋,而观其识;告之以祸难,而观其勇;醉之以酒,而观其性;临之以利,而观其廉;期之以事,而观其信。此乃进退观人之道。如今大将军以将军小过而行大罚,正是对将军有所期许也!”   这话是张唐做梦都想听到的,但是他身边没人会这么说,所以他才沉沦焦躁。被我一下子挠到了心里的痒痒肉,张唐也不顾矜持,连忙下座,跪在我面前,长拜道:“唐粗鄙不文,多有冒犯先生,还请先生恕罪。”   “不敢。”我回礼道。   “以先生所言,大将军真有复用我的一日?”张唐激动道。   “将军以为,洛水之扼与新城之守,孰重?”我问道。   “洛水为重。”张唐道。   “以洛水之重,大将军只设了一名万夫长,而以新城之轻,大将军却放了将军你在这里。岂非轻重倒置的道理?”   “对啊!我虽然受罚,却没有被革去将信!”张唐眼中燃起了希望。   我手指在筵几上轻轻点了几点,将白起不日进军的推测告诉了张唐。张唐与胡阳交好,胡阳一定早就透露过了风声,所以张唐并不惊讶。我已经成功塑造了自己的智者形象,此时再用此来印证,张唐对我的信任也明显更进。   只是在结论部分,我道:“而大将军要攻打伊阙,还有后顾之忧。”   “哦?请教先生。”   “纶氏。”   纶氏城在白起大营西南,只是一座不足万人的小城。白起并没有派兵去打,因为实在不值得为此分兵。由此也可以反证我的推论,白起根本没想过打伊阙,一开始就做好了攻击高唐的准备。   在我嘴里,纶氏却成了白起送给张唐的功绩。   “前线群狼环视只有一羊,所以大将军让将军居新城,待大军出动,将军取了纶氏,为大军侧后卫,不失一份稳稳的战功。”我笑道,“这是大将军对你的期许啊。”   张唐大概在回忆往日白起与他过往的点点滴滴,猛地一拍大腿,道:“先生这么一说,唐方才恍然大悟。难怪胡阳敢来新城见我,原来也是大将军授意!”他不知道联想到了什么,把过去的一些平常话当作了暗示,一脸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模样。   我微笑不语。   张唐拜倒在地,道:“唐日后定以师礼见先生,还请先生不弃以助力。”   “谨诺。”我款款拜道。   连瑞对我的跳槽当然十分不舍,但人往高处走,他只能很幽怨地怪我如此狠心舍他而去。我是个很温和的人,不忍心见他那么伤心,便用诸侯通好时会命人兼任两国相邦的例子来告诉连瑞,我虽然也拜入了张唐门下,但依旧也是他的人,一人身入两门,正是为了巩固连瑞与张唐的关系。   “主公已经与白起有了间隙,此番回咸阳也未必有功,若是没人为主公说项如何能得新城郡守之职?故而外联张唐,内悦丞相,这才是自保之理啊。”我一脸苦口婆心说道。   “嗯,你说的有理!”连瑞的眉头纾解开了。   两天,我用了两天,将新城军政之权握在了手里。   我还从未做过地方长官的工作,一应事项都聚集在了我书桌上。我安排村长里正乃至三老,从最基层掌握了新城的政权,方便廉颇藏匿形迹,获得补给。为了让白起安心北上,我授意廉颇最近减少活动,好彰显出新城郡守在治安方面的功绩。一边将周围城砦里的存粮调往新城,不惜开辟多个临时存粮点,一边盘算着白起大营的存粮吃得还剩多少。   这样的日子终于在十天之后结束。白起大营里旌旗飞扬,但是天璇堂的汇报早就在昨晚就送到了我床边,白起连夜起兵度过了伊水,轻兵北上。留守大营的是副将司马靳,他在天明时分向伊阙防线发起总攻,几乎冲上了东山山腰,被最后一层营垒挡住,败退而去。即便如此,韩军受到的损伤也让公孙喜头痛,因为韩军的士气实在堪忧。   我不知道魏无忌是不是送个消息给公孙喜,不过据探马回报,公孙喜并没有调动河东的魏国武卒。这应该不是白起希望看到的,如果高都武卒调派伊阙,秦军就能更为轻松地夺下高都。   不过反过来,公孙喜也没有往河西派出援兵,联军以十分奇特的两不相帮姿态各自为战。我将天璇堂的人尽数派出,收集白起的进攻情报。   另外一边,我去见了张唐。   “是时候了!”我对张唐道,“副将司马靳今天攻打伊阙未果,大军已经压上了。”我没有骗人,的确如此。   张唐早已经穿好了披挂,犀牛皮的胸甲穿在他身上显得十分威武。秦军等级森严,从甲到盔都有严格的区分,即便以张唐裨将之尊也没有资格戴铁质帽盔。那是秦王亲卫才能戴的。   “那我们先去夺取纶氏?”张唐激动地扶住我的双臂叫道。   “不错,将军先去纶氏,然后北上,在下留守新城等你早传捷报!”我也握住张唐的双臂,深情道,“将军小心。”   “先生放心,某将去也!”张唐命令短兵传鼓号,集结兵力往纶氏去了。   纶氏距离新城一天半的路程,只需简单宿营的辎重,连粮草都不用带。我和连瑞登上城楼,眼看着长长的人马从城门出去,在城外的旷野上按部就班排列整齐,一骑骑秦兵伯长奔走点数,汇报张唐。张唐吼声如雷,训了两句话,大军便开拔纶氏。   一直目送张唐大军消失在地平线,我对连瑞道:“主公,听说宋国将陶邑送给了穰侯,不知是真是假。”   连瑞皱眉道:“我并不曾听说这则消息,你哪里听来的?”   我目视远方,看到地平线上又起了嚣尘,缓缓叹了口气:“秦国动作这么慢,真不是好事啊。”   “嗯?什么意思?”连瑞好奇道。   我摇了摇头,没说什么。廉颇大军马上就要入城了,我可不想站在城头,万一被流矢误伤就不好了。四周城砦虽然多有我们的策应,不过要想一口气吃掉也不太现实,所以我选择了烧毁。城砦里的储备自然都运进了新城,咱们可是苦孩子出身,要物尽其用。   赵牧许多天没见到我,此时见了我倍感亲热。我叫上他回了书房,命人传月姬来见我。   月姬一进门就放肆地笑道:“****之下,有人才刚出征,你就迫不及待了么?呦,还有个小童子。”   赵牧不动声色,端坐我身侧,目光淡漠。我很满意他的表现,这是心定的反应,看来这些天我没空督促他功课,他也没有懈怠。月姬被我们两人的反应弄得有些懵懂,道:“你们这是怎么了?”   “请坐,”我微笑道,“张唐此去,性命已在我手,无足虑也。倒是你的去留,还当合计。”   月姬闻言眼神中多了少了一丝疑惑,多了一层郑重。她缓缓坐在我筵几对面的座席上,道:“妾年纪也大了,想取了这一笔就回乡下购置田产,招个女婿,聊此余生。”   “哦?这倒是奇了。”我笑道,“一朝身入女闾,最终多是寂寞孤老,或者卖入朱门大户,最好的归宿不过是入小康之家为妾。你倒是还有余财买地成家?”   月姬苦笑道:“妾颇懂积蓄,而且没有赎身之费牵连,倒是够了。”   我从竹奁中取出两片联简,放在桌上,道:“这就是你的身契。”   月姬正要伸手去拿,我按住一头,笑道:“你固然可以拿了回去买地成家,然而还有一条路。”   “愿闻其详。”月姬的手却没有离开竹简,这或许是她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离自己的命运这么近。   “我家主公很欣赏你的头脑,”我缓缓收回身子,撤了手,“想留你在门下。”   月姬保持着那个拿竹简的姿势,嫣然笑道:“妾已经年老色衰,哄哄张唐这等久在军中不见女色的痴汉也就罢了,哪里还能服侍主公。”   “头脑。”我重复了这两个字。   月姬缩回手,留下了那份身契:“不知要妾做些什么。”   “主公在邯郸有些产业,少个主事人。你若是愿意去邯郸,**一批聪明伶俐的侍女出来,主公肯定不会亏待你。”我道。   “那些侍女是……”月姬的声音渐渐放轻,“我懂了。”   我微微笑道:“这就是主公欣赏你的地方。”说罢,我将筵几上的竹简扔给月姬。   “这?”   “我们不需要这些东西。”我冷冷道,“你只要不背叛主公,想走就走,说一声的事而已,但如果敢投入别家怀抱,天涯海角都难逃一死。”我微微抬头,朝她身后看了一眼。   庞煖不动声色地站在月姬身后,一身黑衣,戴着鬼脸面具。月姬无意识地回头,吓了一跳,慌忙之中几乎躺倒,用手捂着心口,发出一声轻呼。   很好很配合!   我轻咳一声,吸引了月姬的注意力。当月姬再次转头身后的时候,庞煖已经跃上了房梁,果然是悄无声息。   “你懂了。”我笑道。   “真的只要说一声就可以退出么?”月姬心有余悸,可怜巴巴地说道。   “当然,主公还会给你一块地。”我笑道。   “我怎么去邯郸?”月姬看我的眼神都变了,好像充满了畏惧。   “你不问问谁是你的主公么?”   “知道越少越安全。”月姬斩钉截铁道,“我只要干活拿钱,其他事不想参与。”   你这孩子,一定没听说过“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句话,很多人都是这么一步步陷下去的。   “收拾好东西,马上就走。”我道。    星火燎原 第67章 第一四九章 夺城(二)   廉颇就要来了,新城马上就要封死。为了防止有人矫命,我特意关照廉颇,除非我亲临,否则谁都不放出去。徐劫师徒早在前天就已经收拾东西启程邯郸了,那是我们下一步要取得的根据地。   坦白说,这点上我的确犯了战略上的错误,因为苏西之死而决然离开邯郸,从胸襟上就输给徐劫不止一头。   随着哀伤被时间冲淡,我想起苏西也没有之前那般胸口郁结,是时候回去了结那份恩仇了。两相比较之下,恩更重要,我当初许诺十三郎的事一件都没做到,而他却仍对我毫无保留。   月姬退出去之后,我将这些天我做过什么事告诉了赵牧。这孩子渐渐有些开窍了,已经能够摸到我思维的脉络,找出事情的关节点,这让我省了很大的力气。这上面他比我幸福多了,师父教我就从不这么细致,要不是我有上辈子的积攒,怎么可能领悟那么玄奥的思想。   不等我们深谈结束,连瑞披头散发地冲了进来:“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四门紧闭!有盗匪冲进来了!”   我见他都已经语无伦次了,笑道:“郡守放心,并无大事。”   “你到底是什么人!”连瑞指着我,眼睛都要冒出火来了。   赵牧站起身,模仿着庞煖的样子,将剑抱在胸前,一语不发。他虽然年纪轻轻,却颇有些模样,竟然将连瑞这个成年人的气势都压了下去。我还没来得及请连瑞坐下,只见他突然脸上一绷,整个人都飞了起来,脸面着地,登时口鼻流血。   赵括站在他身后,手里提着剑,横眉竖眼:“敢对我二师父不敬!”   我头皮一麻,不知道怎么每次听到“二师父”就想起江南七怪。   “郡守何不安坐?”我指了指面前的座席,“很快就会有消息来的。”   连瑞战战兢兢地落座,手抖得就如同患了帕金森症。我开解了他几句,毫无作用,只得问道:“郡守打算回咸阳,还是另投他国啊?”   十二月里,连瑞脸上的汗却如同下雨一般往下滴落。   回咸阳只有一条路:死!   按照秦律,打了败仗的将军,以及失土的郡守,拿不出钱赎罪的就只有死路一条。然而赎罪也需要资历资格,像连瑞这样的门客肯定没这个资格,所以对他来说只有两条路:乖乖回咸阳被处死,或是自己了断。   “你反应还是这么慢么?”我笑道。   不会连这个都要我教你吧!快点磕头求饶啊!   连瑞缓缓躬下身,面如土色,汗水滴在席子上:“求先生再指点一条明路。”   “其实你也知道,你资质平庸,除了识字之外并无所长。”我缓缓道,“不过你总算给我行了便利,我可以为你去求公子无忌,让他收留你。”   “谢、谢先生。”连瑞丝毫没有轻松下来,虽然已经有了下家。   “不过在此之前,我需要你写一封信。”我笑道,“给白起。”   “什么信?”连瑞听到有用得着他的地方就轻松了许多,看来并没有迟钝到家,“什么我都写!”   “就说张唐叛秦归魏,谋夺新城不成,率兵逃亡了。”我笑道。   “这……白起会信么?”连瑞迟疑了。   我没有回答他,外面传来脚步声。我望向门口,三个壮汉几乎并排挤了进来。尤其前面两个绝不想让,正是廉颇和许历。倒是袁晗最近一直跟我身边,大度地让了半步。   许历见有外人在场,刚张口就硬生生含糊其辞道:“新城四门已经关闭封死,城墙上也都换上了我们的人。”   廉颇道:“各据点府库也都已经掌握,残留的秦兵都捆绑在外,共三百四十二名,请示下。”   我点了点头,对连瑞道:“新城已经不是秦国的了,你可是丧土之臣。”   连瑞突然仰头大哭道:“我一家老小都在咸阳啊!娘啊!儿啊!”   有那么个瞬间,我的心动了一下。   “身为乱世人,总得付出些什么。”我冷然道,“快写吧,我先走了。”   连瑞不敢问我去哪里,我也不打算告诉他。带着一票人离开了这栋让他伤心的宅子,我觉得自己也不是很舒服。或许我该给他个机会,让他回咸阳安顿一家老小。不过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让他派个信使去咸阳家里吧。”我对赵牧道。   赵牧迟疑了一下,转身朝里走去。   如果让那个厚黑没下限的老头知道了,不知道会怎么笑话我的妇人之仁。不过我对自己说,我不是在怜悯那几个没见过面的妇孺老弱,而是在怜悯自己在这条道路上走下去所丢去的东西。我何尝不知道,这种在外任官的大吏,其家人本来就是人质,怎么可能一封书信就从天罗地网般的秦国逃出来呢?   “许历、袁晗。”我叫道。   “臣等在。”   “率领暗驭手天枢堂与我去追张唐。”   “廉颇。”   “臣在。”   “谨守新城,可与墨社接洽,让墨者协同守城。”我已经让冯实去找了南郭淇和秦棣,全面负责新城防御工作,抵御暴秦。   其实秦国在新城并没有推行秦法,因为他们的目标并不是新城。打伊阙是为了捅开洛阳的大门,目的是威逼韩魏交出其他土地。新城郡只是一条后备道路,一旦函谷关畅通了,它也就没用了。   不过秦人的骄慢和严苛还是触怒了不少当地百姓,只要共济会成员推波助澜,就会引发民愤。我再次由衷感受到把组织下到基层的重要性,只有跟民众面对面,方能把思想传递给他们。他们不会判断思想的正确与否,只会看传播思想的人跟他们是不是亲近。   本来我还想亲自见一下子淇和秦棣,但是时不我待,还是抓紧时间去找张唐更重要。早就写好关于新城换陶邑的书信也在此时放出城去,两匹劲马疾奔往咸阳赶去。   此时距离张唐离开新城不过三个时辰,他们上万人根本走不了多远。我坐着轻车,庞煖副坐,马车在许历的驾驭下跑得飞快。身后的暗驭手也都骑术娴熟,只跑出半个多时辰就看到了张唐后队留下的漫天尘土。   我亮出身份,当下有军中令兵持旗开道,带着我们直往中军,去见张唐。   张唐骑在马上,见我来了,颇为吃惊,问道:“先生怎么来了?”   “来救将军。”我让许历勒住车马,高声道。   张唐疑惑地看着我身后的随骑,喝问道:“这些是什么人!”   “是我的人。”我淡淡笑道,“将军不先问问发生了什么事么?”   “说。”张唐脸上渐渐漫布寒霜。   “先请将军屏退左右。”我道。   张唐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远在十步之外的暗驭手,挥了挥手,让身边的护旗短兵退开。   “新城已经不在秦军手里了。”我装作遗憾,“将军竟成了败战之将。”   张唐一个不稳,差点从马上跌落下来。他虽然看上去老气,其实还不足三十,心性未稳,一时难以承受如此巨大的打击。仅凭着丢失新城这一大罪过,张唐的头颅就已经难保。   “你说什么!”张唐咬着牙,大有一副与我同归于尽的姿态。   “将军息怒。”我悠悠道,“丈夫生在天地之间,岂不是为了列土封侯么,流传青史么?现在正是大好机会。”   “你到底是为谁而来。”张唐渐渐平静下来,骑在马上,满脸土灰。   “魏公子无忌。”我微笑道,“公子无忌仰慕将军大才,得知将军不见容于白起,特命在下设计夺了新城,逼将军就范。”   “我若不答应呢!”张唐杀机立现。   庞煖甩了甩衣袖   我知道庞煖已经做好了准备,只要张唐敢有异动,庞煖手中的剑就会刺过去了结他的性命。与庞煖的剑术相对应的,我发现自己的骗术好像也日新月异,级别如同坐火箭一样往上窜,乱七八糟的谎话张口就来。   “将军若不答应,天下哪还有可供容身之地?”我笑道,“归秦,则以败将论,举族含羞。出奔,则以叛将论,举族就戮。”   张唐怒视相对,厉声道:“我就是死也要拉上你做个垫背的!”   这话说得就有些色厉内荏了。我笑道:“以我一条贱命,怎么配与将军共赴黄泉?将军还是降了魏无忌,先报以阵亡,待家眷都到了魏国,再行复出,依旧有机会征伐四方,出将入相。”   如果没有月姬,张唐或许会杀了我,然后自杀谢罪保全家族。然而体会过了温柔乡的销魂,又对建功立业抱有极端的渴望,怎么舍得就此死去呢?   张唐看着我,目光中的怒气渐渐消散,终于无奈道:“早闻魏公子无忌养士天下,见到先生方知此言不虚。”真不好意思,信陵君还养不起我这样的士。不过我没有反驳,只是微微一笑:“这些日子来承蒙将军照拂,临了有一句话要劝将军。”   “先生请说。”   “将军现在去见公子,乃是降将,未立寸功,难保不受人颜色。”我正色道,“为何不带一份大礼给公子,也让旁人不敢小觑将军。”   “是何大礼?”   “白起。”   张唐看着我哑然良久,突然放声大笑道:“白起?你可知白起身边短兵就有千人,乃是按照国尉配备,你居然让我去拿白起?”   “照我说的,一切都没问题。”我笑道。   “愿闻其详。”张唐   “大军前往高都,”我道,“见了白起,只要一口咬定,是奉大将军军令赶回来的就行。”   “军令?哪里来的军令?”张唐皱眉道。   我从怀中取出一份伪造的军令。不是我多才多艺,实在是这个时代的军令太容易伪造了。月姬帮我拿到了白起命令张唐驻守新城负责粮草的军令,我只是找了个工匠,很轻松就改造了一份。许多字和白起的军令里字迹都一样,大将军印信更是惟妙惟肖。除了军令之外,还有符,符合方能听之。不过符合之后另一半是不会给将军的,所以张唐没有也是正常。   张唐纠结地拿着我给他的军令,招手叫过短兵道:“传令,全**向高唐。”   我微笑道:“跟白起说,持符的信使还在门外,然后就交给他吧。”我拍了拍庞煖的肩膀。除非白起真是神人,见也不见就说拉出去砍了,否则让庞煖近了十步之内,足以制服任何人。带着一个天下高手在身边就是舒坦!   我看得出张唐将信将疑,但是此刻也只有这一条路了。他功利心过盛,让他去人门下讨饭吃断然不肯。这个法子虽然有风险,但绝对值得一试。何况我也随行,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星火燎原 第68章 第一五零章 夺城(三)   两天后,我在张唐的军中,上万人马赶到了洛水之畔。   按照天璇堂的军报,魏公子无忌大前天率领大军从宜阳出发,沿渭水东近,并于昨日度过洛水,一口咬住了白起的尾巴,逼得白起在高都城西北方二十里的地方扎营,并被高都守将魏梓率兵偷营。   只是白起防护慎密,偷营没得到什么好处,反倒打草惊蛇,让白起彻底停下脚步,伐木筑寨,以备魏兵。   魏无忌本人就在军中,秦兵从身后而来,颇为惊讶,还好见到了我本人,否则不定闹出多大的误会。因为张唐没有把握说动手下跟他叛秦,所以他们还是以秦军的面貌行军,此刻正安营扎寨,准备防止魏军偷营。   “钜子好计谋!”魏无忌的大帐里没有外人,我总算可以摘去假发,让里面已经长长了的头发散开,按摩着许久没有品尝到新鲜空气的头皮   “我只是个执行者而已。”我谦虚道,“是狐婴的计策得售。”   “狐婴也在军中?”魏无忌惊疑道。   “我不知道,没有见他。”我道,“谁知道他会在哪里,我已经习惯了。”   魏无忌显然很不习惯,浑身不自在起来。我看着他坐立不安的样子,笑道:“他也不是鬼神,没那么可怕。”   “总觉得此人有些阴测。”魏无忌道了一句,又转回正题道,“我军已经前后夹住了白起大营,现在我这里四万人,高都那边出了三万,白起虽然将近十万,但碍于地势无法展开。”   “那我们也展不开吧?”   “所以陷入僵持之中。”魏无忌道,“那位可有良策?”   “还真让我带来了计策。”我对于魏无忌用“那位”称呼感到有趣,便笑道,“他说可以放张唐过去,擒贼先擒其首。   “张唐能够擒住白起?”魏无忌怀疑道。   “恐怕另有后手。”我道。   魏无忌点头道:“如此我便命人网开一面,佯败让路吧。”   正是此意!   不过大军在前,以一万军势攻打四万敌军,终究不可以莽撞。张唐召来属下军议,一如真实对敌。我坐在军帐之中像个外人,一言不发,只是听着,同时观察秦将的反应。经过商鞅变法之后,秦国就连军队之中都没有私人的概念,这些属下对于张唐果然是出于地位而遵从,根本没有私情可循。这么早就建立国家军队,商鞅实在太逆天了,难怪老天都看不下去!   魏无忌也不想自己的人马白白受损,尤其那六千武卒可是他的同胞。他调动了三天,总算将老弱韩兵调到了一个缺口上,然后让张唐天才般地选择了那个缺口攻击,一举击溃包围圈,成功冲到了白起大营门口。   迎接我们的是秦军的老弱残兵。   我坐在白起的大帐里,看到了白起留下的竹简:   “叛国者族!”   那个“族”字写得很有力。   他已经逃了。   “去追!他逃不远!”我重重将竹简扔在地上。   白起带往高都的大军足足有十万!   十万人啊!   短短三天时间里居然弃营而逃!   就是安排春游都得走上两天吧!   更荒诞的是数万人从眼皮底下溜走居然没有惊动任何人!   白起很吝啬地只留下了两万老弱病残的杂役,对于连帐篷都舍弃了的秦兵来说,这些杂役已经没什么用了。   我环顾大帐,干净整齐,除了留下的四个字之外什么,只有简单的家具。我不相信大将军出征会连兵书战策都不带,可见白起的确走得很从容而有风度。张唐木然地捡起地上的竹简,看着那四个字发呆。   白起一定知道了。   我坐在主将位上,好像看到了白起拿着连瑞的书信冷笑。是了,张唐不会谋城,即便谋城也不会失败而逃。连瑞叛国是铁证如山,但张唐若是不配合的话连瑞也不能得逞。所以照白起的逻辑推理出来,连瑞和张唐合谋叛国。   张唐真冤枉。   我心中顿时有些焦躁,这一局输给白起了。这种情绪我已经很久没有了,因为长久以来一切事情都在我的掌握之中,突然碰到一个我无法掌握的人,打破了我惯性思维的人,我就暴露了自己内心的不够坚定。   我吸了口气,平复着这股焦躁,又庆幸还好白起已经走了,否则贸然闯进来只会被白起直接砍掉。不过能够看出这重计策的人,也不会傻等着我们来,早就想办法在绝境中求生了。   “投降吧。”我对张唐道,“魏军已经把口子封上了。庞煖,我们去一趟魏无忌那里。”   我没有听到张唐的应答。   我也不在乎。   我现在迫切想知道的是白起是如何从天罗地网之中逃掉的!   是魏无忌多开了一面?他没理由故意做这种蠢事。白起已经被我们咬住了,只要围着他,陶邑就到手了。甚至不用他进攻,完全可以保存实力扼守要害等待白起坐毙,让秦国朝堂担下陶邑的所有权,我就可以名正言顺换到手。我才不介意是用新城换还是白起换,但是现在白起一跑,新城也没用了。   我见到魏无忌的时候,他脸色也很不好看。到嘴的猪肉突然成了猪坚强绝境重生,这种感觉谁能受得了。魏无忌看看我,没有问我白起是从哪里跑的。他知道我肯定派人去找了,但是还没找到。消极沉闷的气氛在我和魏无忌之间展开,最终还是我先醒了过来。   “傻站着干嘛?”我不自觉地对魏无忌用上了教训的口吻,“速度准备渡河啊!另外,传令公孙喜,攻打司马靳本镇,那里还有五万秦兵!”魏无忌这才从恍惚中走了出来,当下招呼短兵传下军令。分出两万人渡河,剩下的人手收编秦军战俘。   在白起之前,大规模屠杀战俘的事几乎没有。这是内战的传统,不管怎么说都是诸夏之间的战争,需要一些底线。从实惠角度来说,人口就是资源,满世界都是荒地,只要是人就恨不得塞给他一块土地让他种着,哪怕多收一斗米都好。若是男人就更好了,那么多寡妇都没人要,硬塞一个过去,就像是种树一般等着十四年后收割兵员。   听到魏无忌毫不知觉地命人准备收编秦兵,我就想起了一个故事。那则故事未必是真的,但已经被人传滥了:说有伙劫匪抢了一辆运钞车,看到后面警察追来,天女散花一般散出一箱纸币。围观群众当即展开神通,各种哄抢,警车受阻,劫匪从容逃走。   白起留下的那两万人就抛出的纸币。真要有穿越众在这里,哪怕二十万人送上来不都不要!而现在魏无忌这些人,完全没有意识到一个白起的价值,那是夺走了不下于一百万人性命的大魔王啊!   很快许历就撬开了俘虏的嘴,找到了白起离开的通道。那是洛水中的奇葩,在枯水期会有一个浅滩。从浅滩能走到河中央的小岛,由此渡河可以省很大的力气。白起花了两天两夜,让七八万人井然有序地以缆索桥和浮桥的方式度过了洛水。而且他还在河对岸布置了工事,隐约可以看到“胡”字大旗。   那就是胡阳吧,另一个被白起抛弃的可怜虫么?   不对!   “那是疑兵!”我道,“让魏兵直接攻杀过去!”   魏无忌不同意,他觉得这是我拿魏兵的性命当儿戏。我无法跟他解释这种虚实之间的判断,照我的推理,所有布局都是在将领之间互相了解的程度下做出的设计。   正如诸葛亮知道司马懿知道他一生唯谨慎,所以才敢冒险布置空城计。现在白起已经知道敌军之中有人能看透他的佯攻,找他的真实主攻方向,在滩头埋伏人手即便再谨慎也会被看出破绽,索性布下这么明显的防御姿态,他就是要明打明告诉我:我在这里没设防,你信么?   我的回答是:我信!   魏无忌却胆怯了。   “许历,你们过去。”我直接动用了天枢堂。   许历以二十人为先导,在光天化日之下渡过洛水。秦兵的阵地里只有落队的散兵,根本没有有效的抵抗就被天枢堂压制在几个临时的营帐中。   魏无忌这才派人组织渡水,场面变得混乱不堪。我真是不忍猝视,找了个借口回到白起的大营,在案上展开地图,想找找白起离去的方向。白起过河之后必然势如猛虎,我都能想到公孙起那个得瑟样!在这么个狭小的空间都堵不住他,更遑论广阔的河洛平原。   我一早就把目光放在了安邑。那里是秦国这次出兵的目的地,虽然没有进一步情报支持,但是我相信白起若是出现在安邑,秦国西河之兵就会尽数渡河,不过十日就能呼应白起攻下东地。   从这里过了洛水去安逸,有多少条路呢?   我找来魏无忌和一干韩将,将这些问题交给他们处理。这帮人考虑到本国机密,十分犹豫。虽然韩魏一直处于结盟状态,但还没真正地交换过地图,也不见得愿意让对方知道本国道路状况。我坐在主席上一言不发,心中很纠结。   现在新城就像是入手了一支垃圾股,转眼就要清盘退市了。原来还指望股份置换,现在门都没有。要我白白扔掉新城我不舍得,但是留在手里又没什么大用,真是鸡肋。    星火燎原 第69章 第一五一章 夺城(四)   在整整两天的混乱之后,东面军总算度过了洛水,追赶白起去了。我在军中没有兵权,自然也就没有发言权。魏无忌在战略和计谋上虽然表现出折服,但是骄傲的贵族是不会在行军上有弱于人的觉悟。自古军无二将,我也很识相地前往宜阳休整,现在徐劫还停在那里,似乎在等我的消息。   见到徐劫之后我就开始后悔,那张老狐狸似的脸冲着我傻笑。他大概想装出一副无害而慈祥的笑容,不过装得很失败。   “主公,军情如何了?”徐劫的这声“主公”,聋子都能听出里面幸灾乐祸的味道。   “还好,”我道,“司马靳转向南面,是想退回武关,已经被犀武死死咬住。”   “那白起呢?”   “北逃之中。”   “新城呢?”这才是你想问的吧!   我看着这头老狐狸,突然想到一个关键。这家伙不是师父啊!他是来辅佐我的臣下,为什么弄得像是考校我业绩的老板呢?人精果然不一样。不过等我荷尔蒙衰退,肯定不会比他差。   “新城的事还要托付先生,”我笑道,“秦国恐怕不会买了,先生觉得谁会出个合适的价格买走呢?”   “当初你要卖给秦国,是因为它对秦人有用。”徐劫道,“现在秦人尽退,新城对于秦人已经没什么用了,秦人自然不会为之出价。”   这是废话,但是也点醒了我一点。能卖东西都得别人需要,否则谁会当冤大头?   好在前世的营销大师们在这个基础上还告诉过我一句话:别人不需要,你就要让他需要。我记得好像有人能把游艇卖到沙漠里去,更何况这个新城还是完好无损的呢!   “别人不需要,你就让他需要。”我对徐劫道,“说说吧,你能让谁需要?”   “这是对贤士的态度么?”徐劫板着老脸。   “这是对臣下的态度,”我道,又瞬间换上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先生快说说吧!”   徐劫半垂着眼帘,好像想了许久,方才道:“韩国。韩国在新城郡现在有十数万兵马,要抢回新城指日可待,不如做个顺水人情还给韩王。而且从大义而言,韩国是收复失土,乃天经地义之事。”   那我巴巴地跑了大半个中国,就是来搅合这么一圈的么!   我又不是专业搅屎棍!   我要实实在在的好处!   “势已至此,我绝不还回去!”我斩钉截铁道。   徐劫再次陷入沉思之中,这让我想起了幼年时看过的一休哥,好像这老人精只要闭上眼睛转一转,就能有办法了。等他睁开眼睛,望向我道:“还有个用处,好让韩兵不敢攻城,新城也能有用。只是你要冒些风险。”   “请先生明示。”我认真拜道。   “带城入赵。”   “入赵?”我迟疑了。   徐劫精光四射:“就是入赵。赵国本来就是你能够借以起势之所在,早一日回去就早得一日先势。其次,老夫这些日子以来也在想你以何种身份重返赵国中枢。想来想去,狐婴不能用,墨燎是无用,只有以一个新身份才行。而只身回去求仕,路途漫漫,容易被人发现马脚。现在既然有了新城,索性带着新城郡入赵,谋个赵国的封君。”   “我曾在赵国为大司寇,认识我的人太多,就不怕被揭穿么?”带郡投靠倒是足够封个封君,但是身份如何保密才是问题所在。   “易容容易,”徐劫笑了笑,“一盆滚油足矣。”   那叫毁容!   虽然我不很英俊,但是让我毁容我也不干!小佳的易容术也不知道学得如何了,虽然有效,但是太过复杂,每次都要弄很久。   “这事没关系。”徐劫道,“就算你不成,你身边的人总是可以的。你以门客的身份呆在他身边,不也是一重掩护么?”   这倒是个好主意,反正近侍可以跟着主公参加所有会晤和宴请,甚至可能参与机密。   “谁可以当这个傀儡新城君呢?”我问徐劫。   “不是有个现成的么?”徐劫不满地看了我一眼,“新城郡守,连瑞。”   连瑞实际上不是正牌的新城郡守,他只是假郡守,真正意义上的临时工。不过由他号称自己得了新城,要投诚赵国,倒也不是没有道理,总比莫名其妙又冒出来个人更为可信。   我不由庆幸给连瑞留了一丝希望,允许他派出信使安顿家人。这让他好歹多了一丝希望,不至于做出鱼死网破的事来。不过献郡封君的事可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解决的,得派出得力使者,向赵王陈述利害,请他接纳。另一方面还要继续控制新城,不能让韩国“光复”。   “赵王那边,老夫亲自替你跑一趟吧。”徐劫叹了口气,“没想到年纪一大把还要做人家的门客,真是越活越倒回去了。”   “嘿嘿,”我一笑,“劳累先生了。至于新城协防,还得先生帮忙想个条陈。”   “兵家的事老夫一窍不通,只知道凡是顺势则易举,逆势则多败。你守新城本就是逆势而动,自己想想怎么把它顺过来吧。”徐劫道。   从兵家角度来说,新城的光复是必然的。十余万大军本土作战,打不下自己的一座城池,难道是来搞笑的么?韩国虽然一直被视作天下最强的弱国,但好歹也能跻身战国之列,卖萌总有个底线。所以我不打算做傻事,真要跟韩国硬碰硬实在太蠢了。   我等魏无忌回到宜阳,请他给我写一封推荐信,去求见韩王。魏无忌倒是很爽快,非但写了推荐信,还安排门客帮我打点觐见的事,言辞中隐隐有种对不起我的意思流露。我本来还有些尴尬呢,当初连哄带骗把魏无忌拖下水,没想到到嘴的肉跑了,现在他能引咎自责,我表示什么压力都没了。   “没事的,世事无常,岂能尽由人算?”我宽慰魏无忌道,“这样也正好说明狐婴终究是人,不是神鬼之伦。”   魏无忌也哈哈大笑:“本来无忌当陪钜子面见韩王,只是还要追堵白起,请恕无忌失礼。”   “有公子的这封帛书已经足够了。”帛书里写的名字是尹伯骁,看来魏无忌对于我穿马甲的行为十分理解。我不由想到田章的众多马甲,什么田甲、匡章、陈章、章子……难道无意中我也跟了一把穿马甲的潮流?   “钜子是想亲自见韩王,让他把新城封给钜子?”魏无忌终于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大战之后的利益如何分配。   “非也,”我笑道,“是将新城给赵国。”   “给赵国?”魏无忌迷茫了,“赵国要这么一块飞地有什么用?”   “天下还有没用的事物么?”我很得瑟地回了一句。   魏无忌无从辩驳,也想不到反例,打了个哈哈将话题揭过。   我在魏无忌门客的安排之下,很快就踏上了前往南郑的路。说来好笑,我第一次听到南郑的时候,还以为韩国迁都了。在我上辈子的记忆里,韩国的都城叫新郑,这个时代却没人这么称呼。韩国人自己叫郑城,外国人大多为了区别郑国的郑城而叫这里南郑——虽然两座城几乎就是同一座。更让我脑子搞成一团的是,三千年后的河南省省会郑州叫做管城,只是郑城西北面的一座小城,因为武王之弟管叔段封在那里而得名。   我想起自己初下山的时候,对这个世界茫然无知,简直就像是穿越到了异世界。语言、文字、地理、气候、历史……没一点是我熟悉的,唯一熟悉的天文也因为不同的两个体系而让我头疼。我曾把赵国的晋阳和魏国的阳晋混为一谈,也曾因为听说魏国也有个安阳而觉得奇怪——赵雍怎么把儿子封到魏国去的……   那时候,我唯一有的就是自信。我相信自己是降生在这个世界的人,是这个世界的土著,别人能做到的我只会做得更好!而现在,我的确做到了。在我的主导下,墨学再次兴起,回避了种种辩论种种骂战,稳扎稳打走下层路线,可谓根深蒂固,枝繁叶茂指日可期。   暗驭手也渐渐丰满起来,天枢、天璇已经成型,只需要稳步扩大。天权、开阳也都在我的掌控之中。尤其是开阳,一旦我有了合适的封地,就可以光明正大编练自己的强军。   现在,是时候回赵国去了。   那时候我浮萍一样的外来户,像是新入门的媳妇一样小心谨慎,又要利用一切机会发展自己的势力,将拯救赵雍放在第一顺位,甚至忽视了身边的爱人。虽然被人认可,但始终只是棋盘上的棋子,随时可以被那些贵族拿来使用,也随时可以抛弃。   其实,赵雍最后还是把我当作了朋友,否则也不会把女儿和国家都托付给我。   想到这点,内心中又泛起一阵阵涟漪,振荡着我的客观判断。我晃了晃脑袋,把自己从“狐婴”的身份中解脱出来。现在我是尹伯骁,是楚国贵族之后,要见韩王,让他放弃新城。   我是尹伯骁。   (第二卷 星火燎原终)    狐伏勿用 第1章 第一五二章 故里(一)   这是我此生的父母之邦,隔开这里不远就是我降生的地方。   转世之初很痛苦,因为有了前世成年人的成见,所以发现自己说不出话,听不清声音,看不见东西的时候,会有异常的恐惧感。直到后来才知道,那是婴儿的正常形态,因为刚出生的时候大脑还是个半成品,视听系统更是连半成品都算不上。   我沿着夯土路走到了大道上,地上的夯土变成了石砖。这是邯郸最中心的一条路,贯通南北,我就是在这里看到了一个头上插着鸟毛的怪大叔。两人相视一笑,我就被他的亲近温和吸引了,死皮赖脸跟了一路,成了今日别人口中的妖孽。走在这条路上,我才能感受到家的呼吸,乡音的可贵。   临菑街头虽然也是店铺棋布,商旗叠叠,但终究给我一种异乡的感觉。   我深吸了一口气,差点被混杂着的皮草香的铁臭气呛到。   周王二十二年,王六年,三月十四。   我回到邯郸已经有小半个月了,邯郸的变化极小,偏偏我所熟悉的地方变化极大。相邦府已经转手,变成了一位巨富的宅邸。淘米里已经彻底拆除,被某位新崛起的中大夫圈入了自己的后花园。我曾经和苏西一同生活,琴瑟和睦的小宅,也成了一户从未听说过名号的士人的宅院。司寇署门口又和我初来时一般,列出了骇人的刑具,上面血迹掩着锈迹,偶尔还有未死的受刑人拖放在草席上奄奄一息等人认领。   这就是邯郸。   连瑞的家人被赵国义商送到了邯郸,这让连瑞十分感动。虽然那些义商再也不能进入秦国经营,但是他们得到的报酬足以弥补损失。而且,商人们总有办法的,只是跟我讨价还价的时候会哭哭穷叫叫苦要个高价。   赵何接受了新城郡,派出了郡守和五千赵兵驻守那块飞地。连瑞受封新城君,享新城千户食邑,从代理郡守这种朝不保夕门客混日子的官职,一跃成为了天下第三强国的勋贵。   这就是战国梦,让无数英雄折腰。   加上家人的团聚,连瑞当时喜极而泣,完全没了在新城时的萎靡不振,一副上刑场的模样。赵何送了他一套宅院,就在高冠里,和他的楚国同胞在一起。我惊喜的发现这里和巫弓的道场只隔了四座宅子。   很快这些宅子就纷纷交易,落入我的手中。十三郎的建筑队已经成了权贵们最喜欢的匠人,连瑞当然也不能免俗,请他们前来重新整修宅院,盖起新楼。我也正好和十三郎重新见面,喝了整整一夜。   故人就如醇酒,历久弥香。   十三郎知道我回来了,而且没有像外界传说中的那样变得人不人鬼不鬼,十分兴奋。向我讲述着自己去年得了儿子,母亲重病一场好在康复了,妻子现在又怀上了……当话题落到我头上时,我只说:“去年一切都还好。”的确还好,起码我完好地回来了。   临睡的时候,十三郎按住我的肩头:“你我兄弟初见时,你只是相邦府上小小上客。现在你却是新城君的一流门人。哥哥当年只是个混吃等死的淫人,现在却是李兑座下数得着的人物,要钱有钱要人有人!我们怎么可能干不出一番大事!”   他不知道我有暗驭手,也不知道我有个墨家钜子的身份。   我拍了拍他的手,重重点了点头,把需要营造的密道图纸递给十三郎。十三郎看了看,只说了一句:“廿四是个好日子,可以破土动工。”   “不着急,慢慢来,这次我在邯郸恐怕待的时间会很久。”我笑道。   “对!以兄弟的才干,怎么也要做到上卿!”十三郎大笑。他用上卿来激励我,说明他并不相信我真的能位达上卿,一个上大夫在他眼里就已经很崇高了。   除了十三郎,我没有见其他任何人,包括小翼。小翼现在日子并不好过,太快的扩张导致他成了许多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有我当保护伞的时候没人敢动他,我走之后他的势力就渐渐被人蚕食。我曾收到过小翼的几封信,但信中都是报喜不报忧,这让我很不满意。   只有把义社视作了自己的私物,才会做出报喜不报忧的事。   至于巫弓,我还没资格去见他。因为当年定的规矩依旧有效,而且他还加出了新的规矩,比如不接受预定,每日只见前五位,而且开门时间看天意。所以就连我家门口都时常被高车和仆从堵住大门。当年我只是对他进行了一些江湖术的初级课程,没想到他自己居然真的修炼成神棍了。   月姬是随徐劫到的邯郸,对于自己的未来十分迷茫。她虽然口口声声说黄金才是她的主公,但是没有人会单纯痴迷于金钱。所谓的拜金主义,更重要的是获取金钱之后的享受内容。   如果看着一桌子的黄金就能满足地过一辈子,那不是拜金,是变态。   月姬享受的就是挥金如土让人不敢轻视,但是这样也会造成极大的空虚寂寞,所以她才会有那种淡泊的志向。真心享受宁静淡泊的人,反倒不会有农夫山泉有点田的志向,因为他们内心中的宁静已经足以让他们身处闹市而感受清静。   被我看穿了这点,月姬也就不可能逃出我的手掌心。   徐劫带着鲁仲连是亲自去城外接我的,他对我说是领徒弟出城散步。实际上我知道他很好奇为什么韩军没有光复新城,反而默认新城归于赵国。我当时很得瑟地说了一句:“因为我去见了韩王。”徐劫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   其实,我只是狐假虎威罢了。   当时见到韩王,韩王第一句话就是:“寡人势必收复新城。”他已经知道我是新城伪郡守的门客,此来是关于新城归属问题的。   现在满世界都是纵横两舌之士,这些君人者一天不知道能收到多少求见信,开头不是危言耸听式的“臣来救大王与国”,就是高额利诱式的“臣有让大王王天下之法”。听多了就会有免疫力,也知道了如何应对,比如先把底线挑明,你丫要是再敢踏过底线,就别怪外面的斧钺刀叉伺候。   “收复新城对于大王而言,乃易如反掌之事。”我对韩王道,“不过外臣窃为大王不值呀!”   韩王一愣,道:“还有什么比寡人收复自己的土地更值得的?”   “大王,寒家反秦,正要找一强国依靠,家主本是想投入韩国,归还新城的,被臣下劝止了。”我道。   韩王面露不悦。   “因为臣下担心大王取回新城之后,心生懊悔,到时候怪罪寒家,实在是无妄之灾。”我道。   “你这人说话好颠三倒四!你们若是还我新城,我必然以礼相待,怎么会怪罪!”韩王大怒。   “取回新城对于大王和韩国真的好么?”我惊讶道,“臣从伊阙而来,综合地势,乃是新城在前,两山在中,高都伊阙在后。如此就能看出,新城外无屏障壁垒护卫,内无坚守之人心。一旦秦军入寇,新城必然易手。这座城,简直就是为秦国武将增添功勋而设的。”   韩王哑然,每次大战在即,新城的确都属于被弃守的鸡肋。明明身后就能占有地理上的优势,何必在一座雌城与人争锋消耗呢。   “史官每每记载某年月日,秦国拔我新城,这于大王的名誉也不好啊!”我说得声泪俱下。   “别说了!寡人绝不将新城送给秦国!”   “不是送给秦国。”我笑道,“是用来买赵国支持三晋,与秦国断交。”   赵国现在名义上还是秦国的盟友,一般也不会直接参加对秦国的战争。当初主要是赵雍得北伐中山,有一个齐国添乱已经很头大了,得好好安抚秦国。正好秦国国内难得出现不稳,于是才有了一种貌合神离的盟友关系。   韩魏对此早就很恼火了,大家都是世卿之族,婚没少通,架没少打,该帮衬的时候还是得帮衬一下,你赵国一直胳膊肘往外拐算什么意思呢?赵国这边看上去,韩魏都是姬姓之国,赵秦才是同姓之国,帮你们才是胳膊肘往外拐呢!何况秦国是实实在在威胁自己的西陲边境,魏国难道敢渡水北伐么!   “新城归赵,对于大王有极大的好处啊。”我道,“连瑞是秦国叛徒,他因为献城而得赵室封爵,则秦国必然会以为这是赵室在背后放的冷箭,从而与赵国交恶。赵室又因为得了新城郡,势必要派人来驻守,这就等于由赵王为大王守门。秦国一旦东进,就得面临赵兵,赵国也就不得不参加以后的中原合战。”   韩王沉默不语。   “以一座必失之城,断秦国外援,得虎狼之师为门护,这远远要比光是得一座新城有利得多啊!”我用了十分有渲染力的感叹句,直接说得韩王点头。   这位年轻的韩王很快就问了一个让我舒心的问题:“赵国为什么会收下新城呢?”   这个问题问得太有水平了。   我不能说因为徐劫出马,我很有信心。   我更不能说:大王,你不记得上党归于赵国之事了么?——因为那件事还要再过三十年才会发生。   不管怎么说,以赵国对土地的渴求,别说近在三晋韩国,就算远在箕子韩国,都会派出郡守去收下来。而且赵国还有平原君,这家伙简直就是来者不拒的典型,不管谁给的都敢要。   我回到邯郸之后,向徐劫打听面见赵王的细节。徐劫说,他根本没有来得及跟赵王讲道理、析利弊,赵何赵胜就开始讨论给连瑞什么待遇了。   身为赵人,哥表示压力很大。    狐伏勿用 第2章 第一五三章 故里(二)   从投诚的待遇来看,连瑞算是很不错的。这其中当然有徐劫的功劳,他从“示范意义”上着手,希望赵王给连瑞最高的待遇,这样天下的郡守一旦想叛逃,首先想到的就是赵国。   虽然是这个道理……但是哪有那么多叛逃的郡守?其他国家的国君、重臣都是傻子么?好不容易做到外放地方的郡守,难道就是为了叛逃赵国求一个好的待遇养老么?而且家里人那么简单就能逃出来么?   不过赵何觉得很有道理,这才给了连瑞封爵,食万户,房产高车,白璧黄金,美姬娇妾……一时间来投靠连瑞的士人也多了起来,大多是在赵国混得不很如意的楚国人,前来投奔老乡。也有不少住在高冠里的街坊,都以同乡的身份送上贺礼,有些还表示希望能将产业够投靠新城君门下,求个庇护。   连瑞喜滋滋地过了几天在云端上的日子,突然发现父母妻儿不告而别,住到城外的别墅里去了。那栋别墅是个楚国富商送的。我去看过一次,里面装修精妙,布置华丽,是个很不错的寓居之地。外面还有一片不小的空地,适合孩子们玩耍。我让十三郎从马场里挑了一匹小马,送给连瑞的儿子做礼物,把小家伙乐坏了。   自我从别墅回来,连瑞就乖了不少,知道谁才是真正的主人,态度再次变得恭谨起来,也不敢乱做主张,下人来请示,他也找到了最合适的答复方式:“去问老冯。”   老冯自然是冯实,他重操旧业,成了家里的管家。   这位管家很清楚我的习惯,把这个家收拾得很让我满意。我买下毗邻的四座宅院之后,暗驭手就占了两座,以看家护院的身份潜伏在家里各个角落。庞煖、徐劫和我住了最里面那套,算是门客们的宿舍区。跟连瑞的府邸相连的那套才是府中下人们住的地方,方便他们两边跑,只是要想进我所在的内宅还需要一系列的检查和考验。   这些事繁琐复杂,好在不需要我操心。冯实就是那种平日里隐身不见,一旦缺了他你却寸步难行的人。有时候我甚至有种感觉,他已经明白了什么叫“夜行之道”。   所有我的门下,都是连瑞名义上的门客,这让新城君府上很快就人才济济。就连他带在身边的侍童都与众不同,一个器宇轩昂,一个沉静如水。器宇轩昂的那个剑术超群,沉静如水的那个眼中总会闪过一丝狡黠。他们自然就是赵括和赵牧。   连瑞被赵括踢过屁股,也被他指着鼻头骂过,所以不太敢得罪这位小煞星。赵牧一向不怎么说话,表情温和,所以连瑞喜欢往他那边转头,寻求帮助。因为赵牧位置在左,所以新城君有肩疾,只能从左回首的消息也传开了。   很快南郭淇和滦平也到了邯郸,开始着手邯郸的墨社扩展工作。现在梁成主持历山大本营,周昌在临菑,严无咎和郑艺分管大梁郑城,秦棣留在新城,整个战国还有燕、楚、秦没有被墨家覆盖。秦国我不打算去,那里的空气容不下别的学说,更不允许温情脉脉。至于燕楚两国,还是等墨家的后备力量起来了再发展过去。   到了四月初的时候,我这边的人手渐渐到位,就连魉姒的越女社都已经活动到了邺城,只要渡过漳水就是邯郸。宁姜也被我从雷泽召回邯郸,暗驭手新人的训练工作交给了许历。廉颇在邯郸住了两天,就带人回上谷去了,他们现在名义上还是燕国的武装力量。   当我站在院子里的时候,庞煖袁晗在侧,手里是一张张各地情况汇报的帛书,我觉得自己现在是真的强壮了。   “主公,明日起连瑞可以登朝堂与政了,随行者名录请主公示下。”冯实站在我背后,轻声道。   我想了想,道:“首席,徐劫。”那老头子名声在外,是给连瑞撑场面用的。无论以后连瑞有什么惊人之语骇世之行,人们都会归结到徐劫头上。这样也可以掩盖其他人的锋芒,尤其是我的锋芒。   “亚席,我。”小佳来了之后就有人帮我化妆了,以后出门见客都不怕了。   “从席,庞煖、袁晗。”我道,“侍从还是赵氏兄弟。”   “诺。”冯实告退而出。   明天就要从重返朝堂了。不过小佳她们要明天下午才能到,看来第一天上班我就要缺席了,真是有趣。   以前我为大司寇的时候,从不带人上朝——严格来说除了冯实我也没有私人。现在想来这种做派的确有些显眼。不过我仔细又想了想,当初坐在那个位置,我也没注意过别人的侍从门人,所以估计别人也不会注意到我。   然而世事无常,总有惊喜。冯实的办事能力实在太高,知道明日要早朝,我不能以这张脸面出现在众人面前,竟然第一时间派人前往渡口,连夜将刚刚渡河的小佳和魉姒接到了府中。这种工作效率,我都不知道怎么奖励他了。   小佳一进门就坐在我身侧的位置,立场十分坚定。魉姒很幽怨地打量着房间,坐在我面前。两人都面带倦容,显然这一路上也是奔波劳累。在这段时间里,越女社收拢了将近三百名孤儿送到历山和雷泽,高效地完成了任务,所以我没有让人蒙住魉姒的眼睛,完全当做自己人对待。   “这么说,主公是要在邯郸常住了?”魉姒最先耐不住性子,主动开口道。   “我本就是邯郸人。”我不置可否道。   魉姒碰了个钉子,显然觉得很不乐意,嘴巴都有些微微嘟起。她其实只是大一点的女孩,与其说她有心机,不如说她太过机灵,让人觉得靠不住。如果只是利用一下就扔掉,我倒是不会介意她的性格,但是要做我的属下,我还是打算磨磨她的性子。   “主公连夜将我等接过来,可有什么吩咐?”魉姒问道。   “明日我要参加朝会,届时会有不少老熟人。”我道。   “是要易容啊,这个我拿手,不知主公想变成什么样的人呢?”魉姒兴奋道,浑然没有主尊从卑的觉悟。   “一个浸淫兵道的中年门客。”我道。   魉姒想了想,点头道:“臣有眉目了,明日一早便为主公试妆。”   我本来想今晚弄好,这样明早可以多睡一会儿。不过这话说出口,实在有损主公的威仪啊。小佳到底是从小跟着我的,当即道:“青主,明日早间事出匆忙,不如今晚便着妆吧。”   “今晚?你让主公怎么睡觉?”魉姒没好气道。   看来她们的合作并不愉快。   小佳并没有退让,转向我道:“主公,你以为呢?”   “今晚试妆。”我道,“明早还有别的事。”   魉姒嘟哝了一句,我没听清,不过我看到小佳眉头轻微皱了皱,显然不是什么好话。看来魉姒这孩子只是屈服没有心服,总得再敲打一番才行。趁着魉姒下去准备易容材料的时候,我问小佳:“这趟走下来辛苦么?”   “不辛苦,夫子,”小佳缓下面容,显得有些兴奋,“一路上走着看着,对于夫子曾经说过的话,有了更深的感悟。”   “这就没白走。”我笑了笑,“越女社如何?”   “这一路都是按主公的意思在走,并无他人插手。”小佳道,“魉姒手下四位大主,都是魉姒曾经的侍女,对她忠心耿耿,绝无贰心。”我点了点头。如此说来,的确不太会有人插手这个组织,否则怎么都得安排耳目。   “我要留魉姒在身边的话,你能接手越女社么?”我问小佳。   “不能。”小佳摇头道,“越女社并无严格规制,上下所行皆是魉姒一言以决,小佳恐怕难以服众。”   很好,有自知之明又不妄自菲薄。我对小佳这段时间的成长还是很满意的,便笑道:“你可以回来了。”   “谢夫子,不过……”小佳似乎并不很愿意,“这些日子小佳夙夜思索怎样的越女社才更能为夫子效力,想来想去也只有一点影子。”   “能动脑子就好,说来听听。”   “如果夫子只是让一群人周游列国收养孤儿,实在有些大材小用。”小佳道,“台上在演《伐纣》的时候,小佳就在台下看。每每武王出来,百姓就欢呼雀跃。而妲己和商纣登台时,便骂声不断。小佳觉得,这正是夫子所谓的不教之教,可收人心。”   不错,能看到文艺对民众的影响力,这是很不错的表现。我微微颌首:“百姓是最容易糊弄的,很容易把假做真。甚至许多读书人都还相信尧舜禅让呢。”   “那夫子……”   “小佳,你的主意虽好,但还不是时候。”我道,“天下能人俊杰不知凡几,岂不知因势利导的道理?一个孩童手持利刃,你觉得会有什么结果?非但伤不了人,反倒会被人夺去。这就是夫子并不着急将越女社的功用展开。”   “夫子所虑非小佳能洞悉,谢夫子指教。”不知不觉中,小佳已经长成大姑娘了,说话都有了成熟的味道。   我又跟小佳闲聊了几句,问起路上的风情故事,魉姒已经拿着一个妆奁进来了。   越女社早就有变装换脸等把戏,《伐纣》中有妲己当场变成野鸡精的桥段,所以易容技术在多场演出之后就又有了提高。   只是我没想到他们居然提高了这么多,非但有了各种矿物粉末和植物汁液作为调和剂,还有各种颜色的蜡、油,在某些地方还贴上了奇怪的薄膜。当魉姒拿着铜镜放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唯一担心的是:她怎么保证每天化出来的妆是一样的?    狐伏勿用 第3章 第一五四章 故里(三)   铜镜里的尹伯骁是个头发扎得很紧,几乎拉起头皮的中年人。他额头高挺,好像装满了智慧。鼻梁中平,没有下凹也没有突节,鼻翼却有些扩张,使得鼻头颇大,有些丑陋。眼睛的大小并没有过多的变化,但是眼角的鱼尾纹却展现出岁月的沧桑。更别说整张脸上都用蜡做出了皮肤粗糙和微微的皱纹,简直巧夺天工。   “精研兵法之人,必然看破生死,故而不苟言笑。”魉姒严肃道,“常年独处思考,所以嘴角有些下吊,嗯……还可以修一下。”她又抹了一点跳出来的膏液,抹在我的嘴角上。   “不错。”我对魉姒道,“这个妆能持续多久?”   “只要不洗就不会掉。”魉姒道,“不过睡前最好洗掉,否则皮肤呼吸不畅,日后就不好上妆了。”   你是不是要闹出个卸妆水什么的?   “教给小佳。”我道。   “小佳?噗,她可没这个才能。”魉姒嗤笑一声,突然又变得严肃起来:“主公,臣下想留在你身边,为你上妆易容。”   哦?这才是你用心摆弄了个别人掌握不了的妆术的缘故吧?   “你舍得离开越女社?”   “没什么舍不得的?为了复国我已经舍弃所有的东西了!”魉姒坚定道,“之前我只以为主公是个夸口的两舌之士,难成大器,现在才知道臣下有眼无珠。妾想跟随主公身边,学习识人用人与计谋智略之学。”   我虽然喜欢听人说实话,不过你也太过实话了。尤其是前面那段“夸口的两舌之士”什么的,让人听着并不是很舒服。   “越女社的事不要放下。”我道,“你们先留在邯郸吧。给你五年时间,手下那四位大主都能够独当一面的时候,你再放手越女社的事。”   “是。”魉姒端正坐好,“这段时间里,除了给主公上妆,还请主公许臣妾随侍左右。”   “放肆!”小佳厉声喝道。   魉姒毫不示弱地迎上小佳的目光,用一种不容辩驳的口吻道:“主公正当壮年,未有子息,难道留你这么个小孩子伺候么?”   喂喂!这话说得太露骨了一点吧!   “我天葵已至,就算要伺奉枕席也可以。”小佳毫不示弱道。   小佳,你怎么也学得这么豪迈了!   “我是越国公主,主公的长子怎么可以是奴隶之后!”   “我家是中山国世卿,比你一个蛮国公主不知高贵多少!”   “我于越国乃夏后氏之后,奉大禹的祭祀,霸伯一方,乃华夏正朔,岂是你鲜虞狄种之国能比的!”   “无知!我中山乃出自姬姓,为西虢国君季子白之后!想你蛮国之女,定然不知道西虢国乃文王之弟虢叔的封国,历代国君都是周室的卿士,兼任三公!”   喂喂,炫家世是很不好的习惯,而且你们这是在争宠么?   我无奈地看了看小佳,她整张脸胀得通红,带着气愤的红晕,连两腮都鼓了起来。魉姒横眉凝视,倒算面不改色,却像是一只好斗的母猫。两人相视对抗,好像只等一个契机就扑上去将对方撕裂。   这一刻,我好像看到了苏西坐在我身边掩嘴偷笑的样子。   “你们两个,放肆了。”我淡淡道。   小佳伏倒在地,表示惶恐。魉姒直挺挺地坐着,将怒意转移到我身上。   “魉姒,你只有作为越女社青主和越国君才对我有意义,不要把念头打到我长子头上。”我毫不客气地对魉姒道。   魉姒身形晃了晃,倔强道:“臣妾明白了。”   “退下。”   魉姒拜了拜,头也不回地起身推门出去。   我看了看小佳。小佳的呼吸急促起来,依旧伏在地上。   “小佳,”我柔声道,“你和小翼到我这里的时候还只是小孩子,转眼工夫就已经是大姑娘了。”   “是。”   “起身吧。”我让小佳起来,方才道,“我让你冠狐氏就是把你视作女儿,没有人能动摇你在我心中的意义,你完全不必跟别人争什么。”   小佳的目光变得复杂起来,嘴唇嚅嚅,吐出一个“诺”字。   “早点去休息吧,别胡思乱想了。”我起身上前摸了摸小佳的脑袋,拉她站了起来。   小佳默然往门口走了两步,突然转身对我道:“夫子,你还在想着苏西主母么?”   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我已经很久没有梦到苏西了,好像她真的退出了我的世界。   “快去睡觉!”我装作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也挥去了脑中那个已经有些模糊的身影。   真的,我这才发现苏西的面容已经开始模糊,就如同蒙着一层水气。她非但肉身离我而去,就连魂魄都要舍弃我么!   我靠着筵几,回忆从初见到分别时的每一个瞬间,回忆她说过的每一句话,回忆她的琴曲,回忆彼此的温柔……在回忆之中,天色渐渐放亮,外面传来仆役清扫的声音,我恍然而醒,该去准备上朝了。   连瑞早早就坐在了车里,虽然“主公”应该是最后一个出场的,但他知道自己只是表面上的“主公”,连影子都不算。我坐在副车的尊座,跟庞煖袁晗一车。前面的主车上是连瑞和徐劫,以及站在车帮上的侍从赵括赵牧。后面还有一辆车,上面并不坐人而是堆着新城君可能用到所有日常用品,上至香炉下到换用的衣裳,甚至包括打包用的食盒,一应尽有。   我隐隐中竟然有些嫉妒,哥当年上朝的时候哪有这样的待遇!   我虽然是主公,不过徐劫比我还晚到。谁又能说他什么呢?他都一大把年纪了!   等徐劫到了,三辆车组成的车队缓缓驶离高冠里,往王城驶去。小别邯郸两年,所有的一切都似乎没有变,我甚至有种错觉,在途径的路上还能看到当年我上班时碰到的百姓。他们也丝毫没变。对于这个时代来说,两年时间似乎不比两天多多少,一切漫长都是错觉。   直到驶出城门,我才发现邯郸的确变了。不知道是哪位重臣说服了赵王,在城外动工,要重修一道长郭,将王城一并包进去。按照周礼本就是内城外郭,不过自从城池越来越大之后,除了韩国使用这种的建筑模式营造都城之外,没有一个稍微大点的城市是这样制式。这种劳民伤财又没多大意义的工程,要是有赵雍压着肥义管着,绝对不可能上马。   当然我也管不了这事,谁知道这个工程之后有多少交易呢?好在赵氏一向善待百姓,从头到尾修建了万里长城的三分之一长度,国内却没有什么怨声就是明证。既然有人想折腾就折腾去吧。   因为要修城郭,连带着从邯郸城到王城的道路也得修缮。这就极大影响了马车的速度,连瑞几次三番回头看我,我懒得回应他,默然不语。这人的性格浮躁,思维不缜,说是中人之资都过奖了。有时候他的迟钝和不经大脑思考简直能把我吓出一身冷汗,十分担心会穿帮。   我们的车队虽然受到了影响,但是别的大臣也好不到哪里去。何况新城君只有旁听的资格,坐在重臣们的身后,就算迟到一些也不太会引人注意。至于我们就只有更靠后了,我也是坐在了旁听席的亚席才知道,原来朝堂上还有阶。他们都是坐在阶上,我们这些门客都坐在阶下。难怪当年我没看到朝堂上有多少人,原来都是这么藏着的。   坐在阶下就需要仰天四十五度才能看到那些大人物,我一个个辨认着当年熟悉和不熟悉的人。在沙丘之后,赵王何拜平原君赵胜为相,大约成了史上最年轻的相邦。李兑出任大司寇,看他那副德意志满的模样,他真该感谢我为大司寇捞到了那么大的权柄。至于那位沙丘的主角,最大的利益获得者,他出任了自从武灵王赵雍秉政之后就没人出任的官职——左师。   当年肃候设立三师辅佐国君,左师是最为尊贵者。即便史书记载,也要用“左师公”这样的敬称。赵成的席位也十分醒目和特别,在赵王何之下一阶,显示出其高于百官的超然姿态。   赵成来得最晚,大摇大摆地朝已经坐定的赵王何长揖行礼,然后自顾自走上自己的席位,静待左右侍从上来服侍妥当,方才对百官道:“今日朝会,可有大事要议?”   朝堂上新老参半,总而言之还是老人更多些,位次都有不同幅度的上提。新人大多还是坐在大门附近,显然只是递补进来,在沙丘中并未立功。我能记得的人中,剧氏的进步最大,剧方以一介肆师进展飞速,已经做到了李兑的左位,只是不知道得了什么官职。还有一个老得几乎要断气的老人与剧方对面而坐,我似乎见过,却又不确定。   “臣李兑有言进于大王、左师。”李兑长坐起,“如今国中犯法之徒日增,臣请大王再次充实警士人手。且为”说罢,李兑又坐了下去。   赵成没有接话,只听赵何疑问道:“奉阳君自任大司寇以来,所报罪大恶极者四十有三人,处死刑者三十八,八议后改流刑者五,如此重刑之下为何淫民日增?寡人听说狐婴在任时,廨中不闻笞杖之声,而外无敢试法之徒,这不才是大司寇所应该做的么?”   我不知道李兑提请充实警士的目的何在。是真的警力不足,还是有扩张势力的想法,或者两者皆有可能。廉颇带走的都是警士营精锐,留守者不是事务警吏就是老弱不堪重用者。而且如果有一支强悍的警力握在手中,起码在邯郸是很安全的。   警力调动可不需要虎符。   不过赵何的反应倒是让我吃惊,两年不见他成熟了许多,看来压力之下人的进步会更快一些。   这么打李兑的脸,真的没关系么?    狐伏勿用 第4章 第一五五章 立身(一)   “大王,”赵成缓缓言道,依旧是那副老而不死的腔调,“当年警士营参与谋叛,大部出逃为盗,国中仅有老弱不堪用者百人。大司寇所请,倒也是实情。”   赵何点点了头,依旧没有同意。   只听到赵成话音一转,又道:“然而国人苦于大司寇之重刑久矣!狐婴虽死,然其法政之书多有流传,大司寇当可效法。岂不闻诗曰:它山之石,可以攻玉。”看来我没有死的消息还没传到赵国……慢,说不定已经传来了,只是赵成不愿意承认罢了。过些时候就该让他们知道什么叫恐惧了!   “狐婴之学,实属妄谬。”李兑长坐揖礼道,“臣听闻,刑不可知而威不可测。狐婴颁法令于市井,扬审断于黔首,使民不畏法,以致于国中多刁民。臣以为狐婴失之于宽,固用猛济之。”   我真是庆幸啊,回来第一天上朝就能听到有人因为我的思想而争论。所谓君子疾身后无名,可见我身后在一定时间里都会继续有名。   “用法之事当由大司寇断定,”赵何开口道,“然先王在世时十分信任狐婴,寡人也以为狐婴之法不当遽废。”   什么叫不当遽废?就算缓缓废除也不行啊!   开玩笑!那可是能让你们赵家坐享天下的上上之法啊!   不过没人能听到,我也不可能喊出来。现在朝堂局势不明,我在司寇署的嫡系都被闲放,远远未到在朝堂上打阵地战的时候。不过今天赵成的反应很值得人玩味,他并没有支持李兑,反倒在言语之间还给李兑穿上了小鞋。难道是分赃不均产生了间隙?还是说一山难容二虎?   “自狐婴身死兽吻,至今犹在讨论狐法的废用,实在无谓。”赵成道,“大司寇若要以猛药纠济狐法之宽也无可厚非,但当谨记善抚百姓。”说罢,他望向正牌的赵国相邦平原君。   平原君就如没看到似的,一言不发。我不知道这种沉默是仅仅因为涉及到了狐婴还是一种朝堂上的常态,反正早在沙丘时就离间过他和赵成李兑一伙。照现在这样的瓜分,他应该是心存保留。   “总是讨论这些,寡人真是倦了。”赵何的确面露倦态,打了个哈欠,“警士的事,暂且放放吧,现在城郭工程还没完,还是专心些吧。”   你丫这是哪国逻辑?我怎么跟不上节奏了呢!警士跟城郭工程有什么关系!   “新城君,”赵何突然道,“在邯郸的生活还习惯么?”   连瑞没想到赵何会突然叫他,好像已经都睡着了,猛然之间张口结舌,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清,让我坐在他身后都觉得害臊。在害臊之余,我更多的是害怕。谁会相信这样一个人能够有决断“贪污”新城郡,还让韩国不予追究,默认了新城归赵的事实。   “邯郸挺好的。”连瑞总算板直了舌头,对赵何道。   因为隔开太远,我看不到赵何的神情,不过却想象得到他的失望。   “邯郸当然好。”门口处传来一个声音,“大王问的是你如何,话都听不懂的人居然也能封君。”   朝堂上要想说话必须有点身份。虽然大佬们让小弟一起出席,但绝对不是说谁都可以发言的。难道那些身穿黑衣的卫士是装样子的?他们可都是实打实的战士,随时可以拔出剑将人砍成肉糜。   尤其是说这种不友善的言论,当真是他自己胆大么?   若他真是胆子大,我倒很想认识他一下。   不过我估计他更多的还是受人指使,当堂试探。这也是人之常情,每个进入固有圈子的新人总是会受到一定程度的弹压,首先是告诉你不要张狂,其次是看你有多少斤两,配得上什么待遇。人类啊,哪怕再过三千年都脱离不了动物时代养成的习惯。   徐劫坐我旁边,一直保持着似睡非睡的状态。他那把年纪在,谁能说什么?都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只有当宝贝养着。不过此时,他却拉了拉我的袖子,好像虽然脸上依旧什么反应都没有,却是一个十分明显的信号了。   我心领神会,朝后看了一眼。庞煖和袁晗都端端正正坐在那里,见我回头,都用一种跃跃欲试的目光看着我。我看了看庞煖,这家伙出手有些太惊世骇俗,就由袁晗试试那人的分量。   袁晗天生神力,跟着老猿在林中长大,搏击技巧颇有野性。跟庞煖认识之后,多加改良,之听庞煖说他手下不俗,我却还没见识过。见我朝他点头,袁晗一个腾跃从坐席跳到了堂上,凌空翻了个筋斗,引来满堂惊骇。   “谁个敢辱俺主公!”袁晗站在堂上,一振筋骨,发出似有若无的骨节响动,身上肌肉快快坟起,大有撑破衣服的骇人之势。   我知道他平时并不常用这等市井俚语,不过为了掩饰自己的失礼,他故意装出粗鲁不文的模样,让人以为他只有肌肉没有大脑。我早就说他粗中有细!   黑衣卫士颇为紧张,持戟下陛,护住赵何以防袁晗暴起。四周又有执殿武士聚拢过来,门口也有戈士封门,弓弩列阵。整个朝堂如临大敌。有些反应快些又有武力的门客,纷纷站起护住自己主公左右,以免遭池鱼之殃。   袁晗朝之前出声那人的方向暴喝一声:“谁个刚才胆敢辱俺主公!敢说不敢认的鸟蛋也算是赵人么!”声爆如雷,在宫殿中竟形成回音,震得人耳膜发痛。   我望向平原君,那厮眼中**焚烧,就差高声喊一句:“壮士跟胜回家吧!”   李兑面色铁青,嘴唇紧抿,不知道是不是他安排的人试探连瑞。赵成坐在远处,好像没看到一样。赵何右手撑在筵几上,左手搭在竖起的膝盖上,貌似饶有兴致。这孩子从小就喜欢看人比剑、搏击,见血就兴奋,现在偶发这等娱乐活动怎么可能出言制止。   袁晗朝我们这边看了一眼,转身朝赵何行礼,朗声道:“请大王恕罪,想必刚才是俺听差了。朝堂乃君子议政的地方,怎么可能有那等骂了人不敢认的鸟蛋呢?这种鸟蛋连做人都不配有两个卵子,何况出仕侍奉大王呢!”   赵何坐正身姿,道:“今日执殿者谁?”   “臣韩彬,拜见大王!”从门口进来一个散发着英气的身影。   我脑中一闪,突然想起在哪里见过这个人了。   当年我去沙丘是赵雍调派黑衣卫士护送,这个韩彬就是黑衣之一。当时他缠我缠得紧,我还给了他几页兵法,没想到两年不见竟然长成大人了。   “适才是何人出言无状?”赵何问道,并没有多大的情绪包含其中。   “是下大夫皋安门下。”韩彬直截了当答道。   “请大王恕罪!”一个身穿灰色襦裙的中年男子连忙离席,来到堂中长跪拜礼,道,“门下管束不严,还请大王恕罪!新城君见谅!”   这人是个生面孔,不知道是哪家的门客提拔上来的。我见他道歉得如此果断诚恳,貌似不像是想故意找茬。不过如果是出于试探,那么这个程度未免有些太轻了吧。难道真的是那个二逼青年一时痰迷心窍胡言乱语?   “主公!”刚才出言无状的声音响起,一个高大壮实的男人站了起来。因为逆光,我一时看不清他的脸,直到他健步走到堂上,我才看清他那张棱角分明的面庞。说实在的,我之前最讨厌别人以貌取人,但是看到他,我自己都不忍不住在心中叫一声:“好壮士!”   这样一副正气凌然的容貌,岂是李兑那种小人所能驱使的!   嗯,以上是我一时感性,岂是容貌和人品完全没有逻辑关系。只是我越来越相信相由心生,所以难免觉得有些可惜。   “刚才正是某家出言辱了新城君,你待怎地?”那人毫不畏惧对袁晗道。   “你敢辱俺主公,俺自然要教训你一顿!”袁晗说着望向我这边。   我微微摇头。   我还记得袁晗力斗猛虎的故事,虽然没有看到,但也算是我的亲身经历。那个出言不逊之徒虽然英伟,但是看着也不像是能跟老虎相斗的体格。如果坏在袁晗手里,实在有些可惜。对方的主公只是个下大夫,不知道能否挖掘过来。   既然要在朝堂掌握权柄,光有忠心耿耿能力超群的门人是不行的,更得有不一定那么忠心,但是能力也不错的人加盟。   袁晗朝我点了点头,想必是明白自己得留下他的性命。   那壮士道:“原本是我唐突贵人,但是你要教训我,恐怕也不那么容易!”   “多说无益!”袁晗暴喝一声冲了上去,双手铁牢一般向那壮士的肩膀锁骨扣去。   那壮士身体突然一沉,避开了袁晗的一抓,猛然向前扑去。我虽然是旁观,但是看到这一幕就像是自己被扯入了战圈一般,浑身寒毛尽竖,恍惚间听闻虎啸之声。   袁晗见状,叫了一声:“好扑!”说话间,他双手做虎爪之势,腰身向后一弓,整个人的身体,好像变成了一张弓似地,轻而易举的便化解了那壮士的虎扑。当两人身体接触的一刹那,袁晗猛然将腰向前一挺,双手同时扣住了那壮士的腰眼,大喝一声,将他从地上拔了起来。   袁晗身高一米九有余,那壮士也足足有一米八以上。两个在这个时代可以算是壮汉的男人在朝堂上的这惊世一抱,竟然引得围观众人齐齐发出一声惊呼。   我这样的外行人士也看出来了,那壮士被袁晗抱住,双脚离地已经失了根基。袁晗要是想置他于死地,只需要一个抱摔就能让那壮士骨断筋折,横死当场。余光之中,赵何已经站了起来,大有拉开袖子高声鼓舞的意思。   我这才发现自己的心脏竟然提到了喉咙口,不由压抑下去,暗道:袁晗不会杀他的,最多把他扔远点。   还不等血气尽数压下,堂上两人却又让我把心眼提了起来。那个壮汉竟在空中回手勾住了袁晗的脖子。只要袁晗将他摔下,势必会让他借力将袁晗的颈椎拗断。让袁晗放水是我的意思,但是那人会放水么?   电光火石之间,只见袁晗整个人向后倒去,只有双脚如同钉在地上一般不动。   这个我认识,传说中的铁板桥!   只要那人敢发力,袁晗就能让他先一步脑浆迸裂。    狐伏勿用 第5章 第一五六章 立身(二)   袁晗终究没有将那人摔实。   想来也是那人先散了力,袁晗顺势将他甩向一侧,那人在地上滚了两滚,差点撞到剧方的筵几上。袁晗双手着地,很漂亮地来了个后翻,双脚稳稳落地,站在堂上威风八面。   那人缓缓站了起来,貌似没有受什么重伤。他原地立了立,神情复杂地看了看袁晗,道:“我本想来邯郸谋个出身,不料还是小看了天下人。还有何面目活在世上!”   他声音凄凉,竟然是萌发了死意。   “懦夫!”袁晗冲他暴喝一声,在那人打愣的刹那,已经欺身进了那人的身侧,“丈夫生于天地间,岂能以死避难!不曾听过知耻而后勇么!”   袁晗最近跟谁混的?居然连这句话都会了。   肯定不是我教的。   那人微微垂头,快步走向傻坐一旁的下大夫皋安。他在皋安面前跪下,顿首在地:“臣让主公受辱了!”   “没、没事……”皋安的目光飘忽,望向我这边,应该是在看新城君。   这种情况下,连瑞的态度就至关重要了。如果连瑞默不作声,那么那个壮士只有自裁谢罪。如果连瑞能够出言抚慰,也算展现了一把赵地男儿的风采,大家权当看了一场精彩的角抵戏。   我捅了捅连瑞。   连瑞连忙回头看我。   你妹啊!这都不明白?   我会想要那个壮士死么?会因为他单单辱骂了你就让他死么?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再说,我要想让他死,你以为袁晗会留手么!   “国士之姿,收为我用。”我低声对连瑞道。   连瑞慌忙站了起来,清了清喉咙,故作大度地张开左臂,道:“不愧是国师之子!呃……切莫自责了!我并不怪罪!”   你妹的国师之子……我无力地将脸转向一旁。   “好力士!”赵何终于忍不住叫了起来,“好角抵!”   “上前来,寡人要封赏!”赵何声音里充满了欣喜的味道。   袁晗走向赵何,在黑衣卫士示意停步的位置方才站住。那个壮士也上前走到袁晗身侧,很自觉地落后袁晗半步。两人对视一眼,颇有惺惺相惜的味道。   赵何挥手让黑衣闪开,道:“两位壮士可告知寡人名姓。”   “臣袁晗。”“腾卫。”“拜见大王。”两人异口同声道。   “好,好壮士!”赵何显然十分高兴,“新城君与皋大夫,你们真是能识英才啊!竟然可以有如此俊杰充为门下!来人,取寡人的宝剑来!”   没多久,两个内侍很快就捧着剑架小步疾趋而出。因为视角的关系,我还没看清剑身什么模样就被那两个壮汉挡住了。只听赵何道:“袁晗,此剑乃是先王派人从越国重金求购得来的,吹毛断发,无坚不摧。剑名‘流毁’,不知因何而得名。”   袁晗接过剑,道:“多谢大王赐剑。臣知道有一人,必然知晓剑名的含义。”   我听了心中一颤,暗道:“哥可不想这么早进入旁人的视线,你小子别坏了哥的好事!”说实在的,我对于容貌变化很有信心,站在镜子面前我都未必能认出自己。只是声音却没怎么变,万一被人听出来如何是好?   “哦?你说的是何人?”赵何果然朝这边望了过来。   我轻轻拉了拉徐劫的衣袖。   徐劫暗叹一声,站起身道:“秉大王,老朽对此略知一二。”   好人啊!   “哦?丈人请来。”赵何道。   徐劫踱步上堂,缓缓走向赵何,在袁晗身边停住。   “敢问丈人大名。”赵何对于老者倒是挺尊重的,一派有道明君的模样。看来上次徐劫觐见赵何不是正规堂会,否则赵何不会多此一举再问一遍姓名。   “贱名叨扰尊听。”徐劫很装逼地谦虚了一句,然后一副傲然做派,朗声道,“稷下徐劫。”   这下真是满堂轰动,惊讶之声远超我的意料之外。我连忙扫过赵成李兑赵胜三人,他们竟然齐齐动容。我知道徐劫名头很大,但是也不至于大到这种程度吧?   “便是梁王出三座万户之城而不得一见的徐公?”赵何的声音都在打颤。   咦!看来我好像真的捡到宝了。不过赵何这态度,难道上次徐劫压根就没见他?我开始疑惑了。   “蒙梁王错爱,只是老朽年迈,不堪驱使。”徐劫淡淡道。   这话就更装逼了!   请问,你是怎么站在赵国朝堂上的呢?   朝堂上所有人都望向了我这边。   准确地说是望向了新城君连瑞。   连瑞在众人的目光之下打着哆嗦,后背上印出一片汗迹。   徐劫不等赵何再次发问,指着袁晗手里的剑道:“此剑乃是一柄古剑,并非新铸。古人称大火星为毁,所谓流毁便是指大火星坠下的意思。于此剑名,乃是说此剑一出,天下肃杀之意。”   赵何惊疑一声,道:“多谢徐公解惑。此剑名为‘仲虺’,不知又当何解?”   徐劫上前接过剑,转身对向门口,轻轻拔剑,顿时听得金铁颤鸣之声。还剑入鞘,徐劫转身对赵何道:“仲虺与伊尹并列,为成汤的左右相,乃是有名的贤相。老朽曾得闻仲虺之诰,其诰曰:‘我闻于有夏,人矫天命,布命于下,帝伐之恶,龚丧厥师。’故而剑以人名,乃是‘贤人者终取胜天下’之意。”   “原来如此。”赵何接过剑,好像有些犹豫。   只听腾卫道:“大王,此剑乃雄主之剑,卫不过一介匹夫,不敢受。”   赵何总算有了台阶下,便道:“如此,寡人以五十金为资,祝汝日后常胜不败。”   “常胜不败,不若常败不亡。”徐劫突然插口道。   如果不是他的身份放在那里,八成会被人当做这老头年纪太大糊涂了。赵何身为大王,这片土地上他老大,你居然敢当众接话,还有教训的意思,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好在赵何也算懂事,当下请徐劫上座同席,然后持礼问道:“寡人幼失教育,请公赐教,何谓常败不亡。”   “老朽只知势数,不通兵法。”徐劫不缓不慢道,“愿为大王举荐一人。”   “哦?是谁人?”   “此人乃楚国贵氏之后,才通孙武,略较穰苴,也是老朽的忘年之交。”徐劫字字句句都指向我啊。   你是故意的吧!   “不知寡人有幸得见否?”赵何迫切问道。   “此人就在朝中。”徐劫望向我,“尹伯骁,乃是我家主公之门人,居老夫之亚。”   好吧,你的确就是故意的!   堂上一片交头接耳之声。我只得站起来,朝赵何揖礼。   “先生请上前来。”赵何道,“赐座席。”   内侍急忙在堂中铺好坐席。我上前入座,又拜了拜表示谢意。   “请教先生,何谓常败不亡。”赵何开口是要试我的斤两。   我故意用粗重的嗓音,混杂着楚地雅言道:“古兵家有云:善阵者不败,善败者不亡。须知,兵者国之利器,死生之地存亡之道,善阵者固然得一时不败,焉有阵阵必胜之说?一旦战败,必然有身亡命丧之祸。而善败者则不然,因其善败,故而能存身;能存身方有再战之本,无性命之虞。徐子祝腾卫常败,乃是劝其自保其身,不至于丧了性命。”   “大善!”赵何感慨道,“为人之道,为兵之道,为国之道,岂非此理?新城君。”赵何叫道。   连瑞很不自在地站了起来,道:“大王?”   “新城君,”赵何笑道,“家有贤才,怎能不进于国呢?如此大才,寡人当拜之为上卿!”   “这……”连瑞尴尬难言。   我能想象这种感觉,自己资质平平,偏偏手下一个个都是强人。如果是个有度量的大才,非但不会觉得尴尬,还会十分得意。但是连瑞这种资质的人,心里存不了大志,自然容不下高才,这才会显得局促尴尬。就像有些男人容不得老婆比他挣得多,正是这种心胸狭窄的自卑心理作怪。   “老朽闲云野鹤惯了,托庇于新城君,年老体衰,不能早起登堂了。”徐劫继续无责任装逼。   不早起登堂你怎么会在这里啊!   “骁也资质愚鲁,不堪大王驱使。”我道。   “寡人的上卿之位,莫非还不如新城君的舍人?”赵何的声音里除了惊疑还带着恼怒,说完话方才故意拉了拉嘴角,像是在自嘲。   我在刚才的刹那,发现自己的确误会了徐劫的意思。   我以为老头把我扯出来,是借这个机会让我上位,直接进入决策层。我不是没吃过这样的苦头,当年赵雍对我也是一样,还让我在基层过度了一下方才命为大司寇。结果呢?这种因人而起的后果就是根基不牢,根本无从与大家大族对抗,脆弱得如同蝼蚁一般。   不过转念一想,徐劫那头老狐狸怎么可能犯我犯过的错误?他这样故意闪现一下,又缩回去,显然是想扬扬新城君一门的气势,不让人小觑,以便新城君进一步往上走。同时又表示自己这干人只效忠于新城君,并不打算一窝蜂涌入朝堂瓜分权力大饼。你们这帮既得利益的当权者,只要挤一个位置出来给新城君坐就行了。   果然老人精!   “哈哈哈!”赵胜突然大笑起来,化解了堂上的紧张气氛。    狐伏勿用 第6章 第一五七章 立身(三)   “相邦为何发笑?”赵何看着自己的哥哥,有些不耐烦。   “大王,”赵胜道,“日前臣收到魏公子无忌来函,尽言伊阙战事,其中言道有楚人尹伯骁者,料敌如神,屡施奇谋,尤其是看破白起声东击西之策,保得伊阙不破。不料今日竟有幸见到先生真容。”   真抱歉,真容你见过,不过你不知道。   “某当日也在秦军之中,知道这些不足为奇。”我道。   “请教先生,白起是如何逃出两面夹攻的呢?”赵胜问道。   我将当日白起渡河的事说了,只见这位平原君连连点头,道:“恐怕先生也不曾料到,白起并没有往东,竟去攻打了河南!”   “略有所闻。”我不咸不淡道,表示白起打哪儿与我无关。   其实当日知道白起打河南的时候我也很震惊。   河南是西周公的都城,虽然这位西周公也号称举国精兵尽赴伊阙助战,但是我自始至终在伊阙没见过他的军队。河南地处伊阙背后,也就是说白起在逃亡的时候东进了大约一到两天的路程,然后攻下了这座城市,抢掠一番再走。其胆大和从容,实在让天下兵家自愧弗如。   如果只是抢了东西就逃跑,那也就不是白起了。   其后的战局更让我震惊。   白起竟然没有继续往西北跑,反倒绕到了追击的魏军身后,袭击其辎重,大摇大摆地又往南走。他就这样领着数万大军,在韩魏的土地上跟韩魏玩起了捉迷藏,时不时偷袭两三座城予以补给,抽冷子给追兵来个打得肉疼的伏击,然后施施然渡过黄河,夺下了魏国的安邑。   现在听说司马错已经出兵策应,韩魏这次割地是少不了的。   南边的司马靳也成功地逃入了武关。不知道楚国拿了秦国什么好处,竟然没有拦截。后面追击的公孙喜又是个谨慎有余进去不足的老顽固,非但没拦下司马靳,就是连司马靳的后卫都没有多大损失。   我在公孙喜幕府中位僚属的事并没有故意隐瞒,许多人都知道,只是容貌对不起来而已。我很感谢这个没有相机和网络的时代,每次骗人成功都有种小小的得意。真不知道是我的劣根性还是童心未泯。   嗯,一定是后者!   “假若先生处于白起的境地,该当如何?”赵胜问我。   “想不出更好的主意了。”白起的确是用兵大家,非但选择了最有利的战略战术,也精准地判断了魏韩的兵心士气。之所以会发生追的人跑不过边跑边打的人,士气才是重点。   赵胜貌似不名理解我说这话的含义。   这个时代还没有“谦虚”这种美德,承认比别人差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的确比别人差。问题是徐劫的地位太高,他对我的褒扬也太高,我自己表现出来的也挺高,如此三高之人,居然承认不如一个声名不显的秦国人,这多少让人觉得不现实。   “假若由先生统领韩魏联军呢?”赵胜又问。   “我不会立刻弃守新城。”新城就算是一座雌城,经不住秦国大军的猛攻,但是留给秦国危害更大。我会在秦军未到之时,以新城为据点,派出小队进行骚扰,延缓秦军进军速度,打击秦兵士气。在秦军过鲁阳之后,还可以派出轻骑断其粮道,在敌后打游击战。   等到诸般谋划用尽,已经有足够长的时间将新城百姓迁徙到伊阙五城。只等秦军进城,付之一炬,我看他们还有多少锐气可以在伊阙跟我耗到枯水期。不过现在看来,这个世界上能够不拘泥于一城一地,以杀伤地方有生力量为战略目标的将军,恐怕只有我和白起了。   白起到底是不是公孙起那小子?   这些日子来我一直在打听白起的来历,还冒险指令师涓去给我查探公孙起的下落。如果白起和公孙起果真是同一个人,对我来说还真是悲喜交加。   悲的是,好友变成了敌人。   喜的是,这个敌人小时候几岁断奶我都知道!   果然,等我把我的战略思想说完,整个朝堂都陷入了死一般的静谧。直到我神游物外开了小差回来,他们还没回过劲来。   “新城也是一座富庶的郡城,先生说烧就烧掉了,好魄力。”李兑名为赞誉,实含讥讽。   “乱世之中,虽万户之城朝悬秦旗而暮归楚,即便烧掉又何足惜哉?”我不理会李兑的挑衅,柔声道,“只需断人耕战之员,其国自然无从立足天下。”   这话说得恐怕有些冷血,就算悍勇的赵国人都一时难以接受。   我早就看穿了这个时代,远不是什么梦幻世界,以德服人可以仁者无敌。   现在的战国,君人者只看能否弱敌强我,卿士大夫只看能否光耀家名,至于那些士人,更加奉行“有奶便是娘”。偶尔有一些另类,奉行义理,就会被人捧得很高,戴上种种光环,名垂青史。而背后拿到实际好处偷偷嘲笑他们的,正是那些给他们戴上光环的人。   赵何在短暂的惊恐之余,看我的眼神都变了。   入仕之初,我曾下过苦功夫研究历代赵王的性格。我发现从简襄开始,赵国的国君就是阳刚与阴柔相交替,竟然没有一个例外。到了赵雍这代,刚好是阳刚外放型的性格,赵何也十分配合地从小展现出阴柔性格的特征。而且赵氏的阴柔性格,更精准的解读应该是“阴狠”和“隐忍”。他们一族,就是隔代遗传的标准范本。   从赵何的目光中,我知道今天徐劫的目的已经全部达成。可以恭喜我的“主公”,连瑞已经在邯郸扎下了根。也得恭喜我自己,今天才知道徐劫的名声之大,能力之强,头脑之清晰,难怪能**出鲁仲连那个小人精。   散朝下班的时候,连瑞总算品尝到了被人尊重的滋味。所有人在看到新城君的时候,都会叫垂首示意,有些人还会行个揖礼,叫声“新城君”。从后面看,他的衣服已经全都湿透了,穿在身上一定很不舒服。虽然带着更换的衣服,想来连瑞也不敢叫我们等他更衣。   回到宅邸之后,徐劫来找我,什么都不说,一副胸有成竹,智筹在握的模样。我知道他的意思,那眼神已经说得十分明白了:看到没,老爷我只要报上名号,到哪里都能吃得开。   我一点都不感谢你。   我只谢谢我师父。   哈哈哈!   “下一步打算如何?”徐劫问我。   “正要向先生请教。”我丝毫不客气压榨他的智力。   “大司寇?”徐劫问道。   “大司寇……赵国大司寇的权力之大,非列国可比拟,要授予外国人,恐怕有些不易。”这还是我当时争来的权柄,现在赵何想是恨我恨得磨牙吧。换成他角度想想,国中有那么数百人整日军训,持有武器盾牌,看上去比黑衣铁卫还要凶悍,竟然只需要大司寇一句话,连虎符都不用就可以调动……能不可怕么?   “那你怎么想?”   “我在想,”我犹豫了一下,“大司徒?”   大司徒这个官职不知是否还空着,并没有听说有人新近补了这个位置。在周礼,大司徒主要负责两个领域,其一是教化民众。所以其大司徒的属官被称为“教官”。其二是掌管田亩、封邑、税赋。在赵国,田亩赋税的职责让给了内史。   至于教化百姓,这种工作已经被忽视了,诸侯们还肯弄个国学就已经很不错了。齐国将高等教育的功能全部推向社会,交给稷下学宫负责,看上去也是浩浩荡荡,波澜壮阔。实际上那些从学宫出来的学子,并没有充实到国家的人才库中。列国中真正有国家教育的,还是赵国。   因为我在赵国任大司寇的时候需要专门的法律人才,特意修缮了乡学,加入一些法学基本课程,并且从中挑选优质的学生进入司寇署。只是我掌权时间太短,刚种下去种子,还没看到发芽就已经出了沙丘那档子事。   不过教育的确很重要,经过学校系统训练过的人,思维方式和服从性都和普通民众大有不同。我还记得有人从文盲比例来分析一战时欧洲列国的战斗能力,似乎挺有道理的。   徐劫自己信奉“择天下英才而教之”,但并不意味着看不到大众教育带来的巨大影响力。当年孔丘说“有教无类”的时候,颇受人嘲讽。实际上说他门下鱼龙混杂并不冤枉,成材率很低,三千人力只有七十二贤,大约百分之二点四。即便是这么低的成材率,因为七十二贤中出仕的都能混到大夫,所以在春秋时代已经很让人惊羡了。   人才不是庄稼,收割之后谁拿走了就是谁。   人才更像是支票,写了谁的名字就是谁的。虽然延期支付,但是一般数额很巨大。   我为什么不去做这个写支票的人呢?   诚如在陶邑时朱泰说狐婴做事太匆忽,好像被人追赶着一样。现在该死的死了,不该死的也死了,我总算可以安下心慢慢培植我的根基了。怎么想都应该把大司徒这个职位拿下,然后我就以墨燎的身份直接出掌泮宫祭酒,把墨学提升到赵国国学的地位。   于此说来,还得去见两个人。    狐伏勿用 第7章 第一五八章 站队(一)   要想让新城君从旁听席坐到重臣席,有两个人是必须去见一面的。   第一个是平原君赵胜,这家伙现在做到了相邦,虽然未必有实权,但说话还是有点分量的。他举荐的人未必会被重用,但是他反对的人八成无法被重用。为了让他不要坏我好事也得去见他一面。何况他在朝堂上还盯着我发问军事,显然是自己幕僚之中缺乏这个领域的人才。   如果我去找他,多多少少会给点面子,就算不全力支持,好歹也不会阻挠。   第二个就是关键人物,左师安平君赵成。   作为沙丘之变最大的得利者,赵成非但风风光光回到朝堂,被赵何拜以左师,同时受封为安平君。从这个封号上就能看出,赵成非但成功封君,而且拿到了封地。这就意味着他的家族可以世世代代继承这个封号,吃着封地的税赋,一直到赵国灭亡。有命有爵有封地,赵成真正的走到了人臣的顶峰,他要是想更进一步,只有拿定身封或者谋反称王了。   如果能取得他的支持,新城君稳坐大司徒的位置就如铁板钉钉一般。   他为什么要支持新城君呢?   我仔细回忆着朝堂上所见所感,隐约之中发现赵成和李兑似乎有些裂隙。当时赵成似乎告诫李兑要“善抚百姓”,这不是**裸的打脸么?当今之时,还有什么比“虐下”更让人鄙夷的事么?   那么赵成是否真的需要新城君呢?   我觉得还是需要的,今天他一句话没说,貌似根本没表态,其实本身就是一种态度。他这么谨慎胆小的人,肯定要辨明风向,起码让人来试探新城君的态度之后才会小心翼翼地采取行动。像李兑那种二货,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质疑我,不是给自己堵路么?当了两天大司寇连自己姓什么都快忘了。   常听人说,不怕站错队,就怕不站队。   不站队的结果就是所有人都把你当敌人。   这句话被年轻的我奉为圭旨,随着阅历的上升,我突然意识道:所有人都是敌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正面是强劲的敌人,背后是坑爹的队友……那种时候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真是恨不得自己不站队。   这一点上,德国人的体会应该更深刻。   赵成应该不算很坑爹,何况我也不是铁了心跟他一队。   我开始考虑该找个什么样的契机去见赵成。我跟他的交往不是很多,说不定就算我不易容,他都记不得我的容貌了。不过我担心见到他我会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的封号安平君闪亮亮地提醒我沙丘之痛。   他受封的安平可不是齐国的安平,而是信都辖下的一个城。赵国不像齐国、燕国那样有首都之外的陪都。不过信都的行政权力已经逼近边地的一郡,成为赵国政治体制中的一朵奇葩。能封在开发成熟的邯郸—信都核心区域,可见他这次的收获实在不小。   换个角度,李兑应该羡慕嫉妒恨吧。他只封了个奉阳君,听上去不错,可惜是个勋衔。虽然不知道赐了多少食邑给他,但是没有封地就总是差那么一等。冒了那么大的风险,东奔西走还要假装逃亡,最后只弄了个不能世袭的封号。好不容易把大司寇捞到手里,尽是老弱残兵,刁民闹事败坏名声,上面还卡住不许扩充警士。   呼呼,我替他想想都觉得冤得慌。   那你就索性悲催到底吧,谁让你站错队了呢?   秉承我一贯的习惯:需要别人办事的时候,坐着等人来求我。   坐等不是守株待兔,而是垂钓。垂钓就必须要下饵,否则就得等到八十岁去了。   我的鱼饵是越女社。   魉姒的越女社到了邯郸,第一站自然就是新城君府上。虽然平原君早早发出了邀请,但是我让魉姒以“排练新戏”为由推辞了。不过赵胜的气度还是可以的,知道新城君已经把人接入了府中,直接送来了礼物,并没有表示什么不满。   魉姒倒也不完全是在糊弄赵胜,因为我的确写了个本子让魉姒排演。那出剧很贴近实事,演的是伊阙之战秦国战败的故事。虽然事实上秦国并没有败,反倒赢得十分漂亮,但是站在不同的立场上看,白起的确没有打下伊阙,所以断章取义的话问题并不大。何况我也不打算让魉姒去秦国演出。   现在当然还算不上是戏曲。最多是舞台剧加一点音乐元素,配上杂技戏、歌舞和一些魔术,让人觉得好看而已。之前那种乱哄哄全跑台上的演出都能吸引广大观众,我改良之后已经到了逆天的程度,只要在一个地方公演过一次,第二次必然是万人空巷。   有了这个大杀器,何愁钓不到鱼?   因为故事情节简单,文武戏加在一起不过也就是大约一小时的长度。排练数日之后就可以彩排了。说是彩排,其实就是小范围的内测,正好借着这个名义,邀请一些人过来凑凑热闹,冒充专家点评点评,也为日后公演造造声势。   首批邀请名单里,相邦赵胜排在首位。其次是赵成的次子公孙嘉。再其次我请了在邯郸的望族,诸如剧氏、舒氏中地位并不高,平日在朝堂上与连瑞较为友善的家族。而且这些人还有个共性,那就是属于赵成的嫡系。尤其是剧氏,世代礼官,在沙丘时旗帜明朗地站在赵成一国。赵成在大宗伯位上,他们就是铁杆门徒,现在剧方已经从肆师升到了小宗伯。说不定哪天赵成心情好,就把他的“小”换成“大”了。   唯一例外的客人是下大夫皋安。   因为没有王命,所以这位下大夫坐席在门口,可见地位之低。他被邀请的原因是他的门客,腾卫。   袁晗和腾卫不打不相识,颇有惺惺相惜的感觉。我给了袁晗一笔经费,让他去收买腾卫,最好能够跳槽过来,现在已经有了一些眉目。既然要挖人,多少也得给皋安一点面子,所以请他过来一起乐呵一下。   如果皋安是个聪明人,他就该投入新城君门下,顺水推舟把腾卫举荐给新城君。如果他实在笨到想不通这点,那就只有白白丢个高手门客了。   其实腾卫那边我丝毫不担心。有心来邯郸谋出生的人,怎么可能会讲究忠臣不事二主那一套?没有王命的下大夫,光靠俸禄是很难养得起高级门客的,就算腾卫不讲究生活质量,但是自己都没有王命在身,还说给人家一个光明前途?那不是忽悠傻小子么?   我只是想做得漂亮一些,不让人抓到说闲话的机会。   在准备好了钓饵之后,我还要把鱼赶过来。   这种外力就是燕国。   燕王求贤若渴,筑下黄金台的事已经传遍了列国。我只要让苏秦写封信给燕王,推荐一下新城君,暗示新城君手下人才济济,现在赵王只给封爵却不给王命,正是挖墙脚的好机会。燕王一定会派出使节过来商洽的。   有了这一里一外两个力,首先坐不住的人不是赵何就是赵胜。   而且赵何一旦坐不住,首先是让赵胜来找我。   憋了十来天之后,总算等到了燕国的来使。这种传书速度已经很令人惊叹了,我越发为自己重视发展天璇堂感到英明。燕使到达邯郸的第二天就是越女社在新城君府上的彩排,所以请柬也就顺便送了过去。我觉得这是赵何故意假称自己要外出狩猎,晾着燕使,好让赵胜在看彩排的时候能够跟燕使搭上话,套套近乎。   赵胜即便做到了一国相邦,也还是只有那么点出息而已。   一应交代完毕,就是越女社彩排的日子了。   彩排当然不是真的排,而是借口首映前的一次公关活动。首先要在正堂之外搭一个牢固的舞台,方便安排机关暗道,好演出魔术效果,增加舞台气氛。   其次要“幕天席地”,凌空拉起帷幔,防雨防晒防权贵们吃不消光天化日。同时还要清扫地砖,铺上席子,就像是搭了一间厅堂出来。最后才是排定座次,安排筵几,准备点心水果。确保权贵者坐在高处,沿着台阶往下,客人的地位越来越低。   这些事交给冯实就可以了。我甚至连检查都不用,他现在办事很让我放心。   魉姒很想念她的那些姐妹,请了两天假,上下跑了几圈方才回来。我已经习惯了她帮我化妆易容,乃至到了为我挑选衣服的程度。我以前一直偏好深衣,虽然裹得紧,而且看着老气,但是穿起来其实很方便。现在总是莫名其妙地穿着襦裙,等我发现这种改变的时候已经都快习惯襦裙的宽敞飘逸了。   这位公主,很有心呢。   小佳跟她斗,怎么可能赢?还好她们不会上演悲催的家斗戏码,否则我只有仰天吐血了。   “主公,你有没有发现,赵牧与小佳走得很近。”魉姒在帮我梳头的时候,貌似随意地说道。   我登时警惕起来,作出随意的姿态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话虽如此。”魉姒说着话,手下却没有慢,“她不是还要侍奉主公么?与主公的弟子不知回避,总是不好。”   “童言无忌,”我道,“你倒是记得牢。”   魉姒颇为不满的哼了一声。我想了想又道:“迟早有一天把你们都嫁出去,省得在我眼前晃荡惹我心烦。”   魉姒正要反驳,就听到外面过道传来蹬蹬的脚步声,显然十分慌乱。赵牧一把推开门,面色惊惶:“夫子!小佳出事了!”    狐伏勿用 第8章 第一五九章 站队(二)   开玩笑呢吧!   这可是我住的地方,里里外外明明暗暗三重护卫。天璇天枢两堂昼夜轮班,还有庞煖这样的大高手看场坐镇,小佳能出什么事!   “慌张什么!”我面色一沉,“小佳出了什么事?慢慢说。”   赵牧两个呼吸之下,总算恢复了镇定,道:“适才与赵括投壶,刚好小佳从廊下走过,赵括想吓吓她……就取了一箭朝小佳投去……结果……射伤了小佳。”   投壶用的箭又不是真箭,箭镞都是钝的,加之又是手投,能伤到什么程度?直接射到眼睛了么?   我问道:“现在小佳如何了?”   “师叔带下去上药了,求夫子责罚!”赵牧跪坐地上,头埋得老低。   “同门之间,当如亲亲,怎么可以这样呢?”我站起身,“先去看看小佳的伤势吧。”   我正要走出门,只见走廊尽头转出个少女的身姿。脚步身形无不熟悉,正是小佳。看她步行有力,我就知道她不会有事,只是不知道伤在哪里。   小佳也看到了我,远远就行了揖礼,上前道:“夫子。”   “你伤在哪里?”我问。   小佳脸上一红,倒是赵牧窜出来道:“伤在脖颈了。”   我拉着小佳走到天井,不由分说拉开衣领,仔细一看,果然有道血痕。   “唉,幸好小佳来得及时。”我对赵牧道。   赵牧登时紧张起来,问小佳道:“师叔怎么说?”   “师叔说没什么关系呀……夫子,要紧么?”小佳一脸茫然看着,多了一丝紧张。   “你要是再晚来一步……”我见赵牧明显紧张起来,恨不得拉住我的手臂,就像是在恐怖片一样。   “这伤口就自己愈合了。”我瞪了赵牧一眼。   小佳瞬时脸上通红,辩解道:“我本就说没什么事,只是受了惊吓,都是赵牧瞎嚷嚷,害得赵括被师叔罚了。”   “该罚!”我板着脸道,“开玩笑是这么开的么?非但你师叔要罚,我还要罚呢!”   “求夫子饶过赵括。”赵牧连忙为哥哥求情,脸上也红得如同酱猪肝。   这个傻孩子,我罚赵括还不是为了你!   哥也是过来人,怎么会不知道欺负女生求关注是你们这个年龄段的特色?家里那么多侍女,赵括都不去欺负,独独要欺负小佳,显然是对小佳心有所属。   看你这副傻样,追女孩子方面肯定不如赵括,不把他弄走你怎么能得小佳青睐?而且现在小佳明显是向着赵括一边,你个打小报告的脓包已经被人鄙视了,不知道么?话说回来,虽然小佳一定会听我的话,但也得她自己心甘情愿才好。   “你很偏心赵牧啊。”魉姒一脸诡异地看着我,“我还以为你这样智慧的人,不会偏心偏见呢。”   “我不是偏心!”我道,“是做长辈的为了小孩子们好。”   小佳这孩子太有主见,心里又爱挂事,掌控欲又强。这和她从小就为我管账恐怕也有关系。赵括那个德性,必然三天两头气她。气一次她能记十年,那不是我还没统一天下她就被气死了?   反倒是赵牧,这孩子大事有原则,小事能糊涂,看上去一副天然呆的样子,实际上思路很清晰。他能让着小佳,也能拉住小佳不走极端,实在是小佳夫婿的不二人选。   这能说我偏心么?   我已经看出来了,赵括这孩子,以后必然是个游戏花丛的浪子,直到有个能看住他的女孩出现。再转念一想,自家男孩子,怕什么?又不吃亏,对吧!   “小孩子的事我不管。”我道,“你也别闲着,越女社排下来的戏要把紧。”   “是~主公!”魉姒拖长了音,一点都不像臣下的模样。唉,我就知道公主都是这副欠管教的模样,再看看赵雍他姑娘也是一样!   当天晚上,我没有见赵括,直接叫来庞煖,让他派赵括去雷泽,负责新进暗驭手的生活辅导。这些越女社新收罗来的暗驭手种子都在十岁以下,派个大哥哥一样的人去容易产生安全感。庞煖没有把这个安排与下午的事结合起来,反倒是兴奋之情溢于言表。我这才想到一点:尼玛,这是不是有让赵括继承暗驭手的暗示?   真要是让赵括掌管暗驭手倒也不是不行。问题就在于我还同时让梁成主持了历山大本营!梁成可不是一个能够带领墨家走向光明的钜子,我当时怎么没有想到这种暗示呢!   “让天璇堂尽快跑一趟。”我对庞煖道,“做些调整。”   临菑方面让周昌尽快举荐能够胜任的墨家门徒,安排好会首会丞的人事,然后前往历山,主持墨者的训练。历山的梁成来邯郸传授墨义。   “诺,等我消息吧!”庞煖还在为赵括高兴,真是个什么都写在脸上的人啊。   庞煖走后,差不多也到了该休息的时候。   我现在用惯了夜明珠,所以晚上睡得比较晚。每次小佳进来送洗脸水都显得十分疲惫,但不到这么晚我又有工作没做完,只好委屈她了。不过今天发生了一些事,尤其是赵牧几乎明确表白的事,让她看上去并不是很困顿。   “有什么心事么?”我洗了脸,把布巾放进铜盆。   “夫子,”小佳小心翼翼道,“回来这么久,还没见过小翼呢。”   小翼应该还不知道我已经在邯郸了。其实不知道我回来的人不少,何止他一个?只是有些人我是故意不说,有些人是没顾上,而小翼却是看他的反应。   我在等他找我。   虽然我没有明说我回来了,但是这些天他的报告我可都是很快就给了答复。虽然只是个“阅”字,但是回传的速度这么快,他要是还不知道我位置,那真是白痴了。在我想来,他非但知道我回到了邯郸,也知道我就在新城君府上。至于我的身份他可能暂时不知道,但并不妨碍他来查访一下。   之所以没动静,是因为他不敢。   他胆怯的原因,是因为报喜不报忧的事即将被揭穿。   我不去找他,就是要给他一种压力,等他实在承受不住的时候才会忏悔醒悟。在此之前,无论我去说什么,都会有一大堆的借口等着我。   “暂时不要找他。”我对小佳道,“以免泄露身份。”   “是,夫子。”小佳干涩地点了点头。   “还不下去休息么?”我见小佳没有要走的意思,有些奇怪。这孩子心里到底装了多少事,看着都累啊!   “夫子,”小佳咬了咬嘴唇,“是不是小翼学坏了?”   我卷起竹简,笑道:“是他太想学好了。”   “师公说他私心重……”小佳果然还记得这事儿。   我深吸一口气,道:“私心这个东西,可大可小。天之至私,用之至公,还记得吧?小翼年轻气盛,加上又一直身处任侠使气的环境里,总想证明自己,这就是他的私心,并不算学坏。我不见他,是要让他自己明白:没有人必然能成一件事,只有低下头脚踏实地才行。”   小佳松了口气:“我就怕夫子不要小翼了。”   “放心吧,为师一向勤俭。他要是不堪大用,为师早就让他乖乖滚回来端茶倒水洗茅厕了。”   小佳总算展颜一笑,施礼请安,端着铜盆出去了。   我望向窗外,正是月皓星稀,后天就是请客的日子,不知道赵胜会怎么开口。我也该想想,该怎么说服那个腾卫跳槽到新城君这里。从袁晗那里得来的情报看,这人虽然功利心强,但也不是薄情寡义之辈。当初皋安收留了他,足以让他感恩戴德。   要不把皋安一起拉进来?虽然无用,就当跑腿的吧。   随着势力的增大,清客、食客,各种人等都得弄一些撑撑门面了。   今天太晚了,先睡吧。就在我掀开被子准备入睡的时候,门外传来一个匆忙的脚步声。   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到底还让不让人歇口气了?   我只得再穿上衣服,正系带的时候,门外传来冯实的声音。   “主公,月姬求见。”   月姬在我回邯郸之后就安排去了有美闾做总裁。说起来这重关系很复杂,李兑才是有美闾的大股东,十三郎是名义上的老板,小翼是真正的看护人。现在我又派去一个总理裁定一切事宜的月姬,真希望下面的人知道该听谁的。   “带她去偏厅。”我打了个哈欠,将衣服穿好,端起桌上的水喝了一口,方才有了精神。   月姬不是一个不知道轻重的人,这么晚来找我应该是有大事发生。   “我要见主公。”这是月姬见到我后第一句话,充满了怨气。   “你这个样子去见主公,会被当场斩杀的。”我打着哈哈,坐在她对面,“说吧,什么事?”   “我不能回有美闾了,会被杀的。”月姬很认真地对我道。   “多虑了吧,谁敢杀你?”我笑道。   “翼轸。”   我良久无语。   月姬应该知道翼轸是我们一边的,既然她敢这么说,想必不是空穴来风。不过以她跟同僚——我——的交往经历,我很怀疑是她做了什么不上道的事,被人嫉恨,拿小翼出来恐吓她。   “说说吧。”我低声道,“怎么回事?”    狐伏勿用 第9章 第一六零章 站队(三)   月姬到了有美闾之后并没有立刻展开工作,用一种近乎怠惰的态度给我写工作报告。我并不责怪她,这才是真正会做事的人。如果她一过去就弄得鸡飞狗跳,我反倒要怀疑自己看错了人。在这种平静之中,也不代表她什么都没做。起码扎扎实实地收买了几个可用之人的心。   就在刚才,有个被她收买了的人冒死向她发出警告,翼轸对于她的到来十分不满,想制造一起客人闹事事件,引起冲突。当月姬一露面,就会有“失去理智的客人”拔剑刺杀她。   在这个时代,士人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而杀死一介贱民,根本不需要承担法律风险。他完全可以从容地离开这座城,然后去别的地方投靠权贵,说不定还能出仕。就算他一时脑残跑去自首,也会得到舆论的广泛支持。除了在秦国,其他地方可能只会判个流放或者徒刑。   “你朋友有没有说,翼轸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怎么都想不出小翼有什么动机去杀月姬。杀人无非因钱财、仇怨、激愤、权势……哪一种小翼都沾不上边啊!   “因为那个老虔婆!”月姬愤愤道。   “嗬,来了没多久,骂人的话倒是先学会了啊。”我调笑道。   “虔”这个字很有趣,在中原是褒义词,诸如虔诚虔敬。然而在秦赵之地,“虔”被用来称呼贼人,而且还用作动词,表示“杀”。赵人,尤其是晋阳那边的赵人,发明了虔汉、虔婆这种称呼,我也不知道到底是说“该杀的”,还是“贼婆”。反正都不是好话。   “翼轸到底是不是主公的人!”月姬气势汹汹地问我,“难道是他有反心么!”   “慢慢来,别着急。”我笑道,“我对那个虔婆很感兴趣,说来听听。”   月姬深吸了口气,开始无责任八卦虔婆和小翼的故事。   或许是因为上辈子的成见,听到“老虔婆”三个字,首先浮现出来就是帮潘金莲西门庆拉皮条的王婆,其次是帮宋江和阎婆惜拉皮条的阎婆。无不是一张纵横沟壑皮松肉驰老得不能看的脸。脑海中想着这么一个老太婆跟年轻体壮的小翼勾勾搭搭,郎情妾意,饮酒痴狂……我越来越有种受不了的感觉。   “那老虔婆多大岁数了?”我终于忍不住问道,“翼轸不过十五岁,两人怎么勾搭上的?”   “那老虔婆已经年老色衰,没人点顾了的!偏偏能会哄小孩,翼轸血气方刚,哪里经得住她去挑弄?一来二去就走到一块儿去了。”月姬愤愤道。   得,还是没有说那虔婆多大岁数……故意钓我胃口的吧!   “且消消气。”我道,“今夜你就现在府中住下,明日我让老冯去帮你买座宅子,最近时日就先别去店上了。”   “他们会不会来追杀我?”   “你只是跟那个老虔婆结怨,离开了有美闾自然也就没什么关系了,怎么会去追杀你?”   “那……我能不能带我几个好姐妹一起走?我怕她们留在那里,会被人欺辱。”月姬说着,突然媚眼如丝,“尹先生,就请在主公面前为妾身说几句好话?主公家大业大,哪里还能在乎那么几个小角?”   我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顺手试探道:“你愿意出多少金子帮她们躲过这一劫?”   黄金才是她的主公,她自己说的。我正是因为这句话才愿意相信她,放任她去做,因为我知道在我经济不出问题之前,她对我的忠诚度就不会变。如果她为了友情而放弃了自己的基本底线,我该怎么保证她的忠诚度呢?   月姬果然被我逼到了极限,面色铁青。就像是电影中定格一般,她久久保持着惊诧的姿势。足足过了一分钟,她垂头一笑,再次抬起头时脸上已经布满了让人信以为真的笑容。她走到我身边,屈膝坐下,身子软软地斜靠过来,诱人的幽香窜入我的鼻孔,似乎是一种类似迷迭香的花香气。   “先生,何必动辄说钱呢?”月姬贴了过来,缓缓拉开腰带,“先生又不似那般俗人,把些金子在先生眼中算得什么?”   我松了口气,推开月姬,道:“人你可以带走了。老冯,带她去客房。”冯实应声而入,对月姬道:“请随我来。”   月姬疑惑地看了我一眼,挽起腰带跟着老冯出去了。   我等他们的脚步声消弭,方才走到窗口,换了口气。   “座下谁在?”我出声问道。   “天枢堂下孟中,见过主公。”一个人影从房梁上翻身下来,发出轻微的落地声。   我回过头,发现的确是一张不算陌生的脸。当年赵雍拨了十个禁卫短兵给我,以许历为首,全都被我收入了暗驭手,成为天枢堂的骨干力量。后来扩招的天枢堂成员没有名字,只有代号,所以我一听到这个名字就知道他是最早的一批人手了。   “最近是你在贴身保护我的安全么?”我问道。   “正是臣下。”   我点了点,道:“安排几个好手,去保护刚才那个女子,凡是意图谋害他的人,统统抓起来。”   “诺!”   孟中没有离开离开,而是再次飞身上了房梁。   我离开偏厅,没看到有人跟出来,不由自嘲:如果孟中会让我看到,那也不配是庞煖手把手教出来的人了。把月姬的事交给他们,我还是很放心的。唯一让我有些介怀的是小翼,怎么会被女色迷惑,竟然做出背叛我的事来!   这不是愤怒,而是一种痛心。   而且眼下的事更让我挂心。   后天,哦,已经是明天了。明天就是跟赵胜交易的时刻,还不知道他会开出多大的价码呢!   宁姜也真是磨蹭,这么多天还没到。当年潜伏在各个权贵家中的暗线可是只有她才能重新启用。我实在有些忍不住想让天璇堂去查一下宁姜的位置,四月初就让她来了,中国又不大,怎么都走了快十天还没到呢?   不过按照我本来的计划,明天的接触也不会立刻拍板。   睡意被月姬这么一闹算是彻底没了。我搬了个马扎坐在天井里,看着天上的月亮,好像闻到了空气中的脂粉味。   还有月姬身上的那种花香。   不知怎么,我竟然对苏西有了一丝愧疚……   “主公,你还没睡啊?”魉姒打着哈欠出现在过道里,用一种半夜被人吵醒的喃喃呓语声对我道,“小心夜深露重啊!”   咦?   你像鬼一样地飘过来飘过去,就不用交代一下自己去了哪里么?这可是我的寝居之所啊!   我手下都是些什么人啊!   在这个尊卑有序的时候,这些人不是都应该被拉出去下油锅么!   还有人记得么?在这个方圆二十亩的地方,我才是主宰!   我仰天叫了一声:“孟中!”   很快一个身穿黑色夜行衣的影子就出现在了我面前。他十分体谅地加重了脚步声,使我不至于连看哪里都不知道。   “刚才魉姒去了哪里?”我问道。   “这个……是庞煖的房间。”孟中略一愣,回答道。   庞煖的房间有什么东西好偷的?那家伙从来不会把重要情报写下来。实际上那家伙提起笔就头晕,压根是什么都不会写。   慢着……   偷人!   “庞煖在房间?”我问完之后觉得有点傻,直接问他们在房间里干嘛不就得了?其实想来好像更傻,孤男寡女半夜三更在房间里能干嘛?   不过孟中还是很认真地答复我:“是,主公。庞煖在房间。”   这两个家伙什么时候搞到一起去的!   我想起小佳和魉姒在我面前吵架的情形,两个人都说得好像非我不嫁一样。弄得我还自作多情,结果小佳早对赵括情窦初开,魉姒也跟庞煖眉来眼去久矣!幸好当时哥意志坚定,否则不是一回头就被你们这帮混蛋戴了绿帽子!   这简直就像是前世清宫戏的狗血桥段,当着狗皇帝的面,各种才人夫人贵人在那里争宠,回过头各个都想跟太医侍卫甚至太监搞上一腿给主子戴顶绿帽子。   这种歪风邪气如果都可以放纵,还有什么不可以放纵的!简直就是家门不幸,家风扫地!   反正睡不着觉了,我索性进了庞煖的房间。庞煖的警惕性还是很强的,我进去的时候他已经穿了衣服坐在床笫上,问道:“你怎么亲自过来了?”   “刚才啊,碰到魉姒了。”我道。   “哦……咳咳咳,二哥,我有点头疼,先睡了。你自便。”庞煖拉过被子倒头就打起了呼噜。   “孟中,去打盆水来。”我道。   庞煖如同弹簧一样弹了起来,道:“二哥,再苦再累也得陪你丫!今晚月色明亮,二哥怎么不出去赏月呢?”   “你跟魉姒什么时候搅合到一起的?”我问他。   “今晚。”庞煖垂头耷耳,服软了。这不奇怪,在山上的时候他只服三个人师父、师兄、我。   “之前就没什么?”我恍然大悟,“难怪你一直喜欢背着她满城跑!”   “那个是你交代的任务!”庞煖一脸严肃道,“煖岂是以私废公之人!”   “你省省。”我挥了挥手道,“魉姒嘛,初看不怎么漂亮,看久了也不显得难看。”   “二哥,你看猴子和看人是不是都长得一样?”庞煖叫道,“她绝对是当世数得着的美女啊!”    狐伏勿用 第10章 第一六一章 站队(四)   这我真心没看出来。   苏西就比她漂亮得多。   哦,用苏西来做对比恐怕有些不公平,到底苏西是精选出来执行美人计的人,怎么可能不漂亮?   不过也没宁姜漂亮呀。   仔细想来,我觉得魉姒的下巴有点尖。   “你自己就是尖下巴,”庞煖吐槽道,“虽然宁姜人很不错,但是宁姜绝对算不上漂亮!”   “宁姜再老上十岁都要比魉姒现在漂亮,”我不得不纠正一下小弟弟的审美观,“而且小佳长开之后,肯定也比魉姒漂亮。魉姒长得太狐媚了!”   “哈,你就是个老山叟,现在谁还看鹅蛋脸啊?听说楚国人还特意要去买狄人回来做侍妾,就是要尖脸。”庞煖叫道。   “你真忘本!你明明是魏国人好不好!弄得什么都是楚国的好!再说,就算在楚国,也是鹅蛋脸的女人才能做正妻!”   庞煖并不认可我对于美女判断。真是的!哥两世为人,见过的光身子美女都比你见过的人还多!不好好教育教育你是不行了!孟中很敬业地打来一盆井水,我洗了把脸就彻底清醒了!于是我和庞煖就像是回到了山里一样,就女人的脸蛋争论了一个通宵。   天亮快亮的时候,我才想到今天还有一堆事要干呢。   姑且放过他吧!   当然,我不能跟别人说我通宵没睡白天补觉。我已经没有资格过那种率性奢侈的生活了,所以我说我病了。即便病了也不能逃过工作,因为宁姜来了。   这么久没见,我都忘了,宁姜是有资格直入我寝室的人之一。所以当一只冰凉如水的手印在我额头的时候,我差点跳起来。然后就看到一身白衣带着面纱的女人跪坐在我面前,好像在跟死者进行临终道别一样。   “鬼啊!”我大吼一声,整个人都清醒了。   宁姜轻轻撩开面纱,道:“不至于吧。”   “你还真谦虚,”我平复着呼吸,“什么时候到的?”   “昨晚到的城外,等早上开了城门才进来。”宁姜道,“你太劳累了么?这么晚还不起身。”   还不是为了你们这群鹅蛋脸的尊严!   我搓了搓脸,叫小佳给我送洗脸水来,顺便对宁姜道:“路上都还平安吧?走了这么久。”   “有几伙不开眼的蟊贼,很轻松就打发了。”宁姜摘下斗笠,头发上还带着沿途的风尘。   “邯郸这边的线尽快恢复起来,”我对宁姜道,“黄金白玉绫罗绸缎宝马高车,需要什么跟老冯说一声,他会给你安排好的。”   宁姜掩嘴一笑:“当日你贵为大司寇,深得赵雍的宠信,去女闾应酬却要苏西典当首饰。现在只是一个门客,却可以挥金如土,真是世事难料。”   “哥还是墨家钜子呢!还是暗驭手的座主!打着三份工,怎么可能没有钱?”我不屑道,突然想到一件事,“苏西的首饰是不是由你收着?”   “嗯,当日都藏在巫弓那儿的水井里了。”宁姜谈及苏西,脸色也沉了下来。她又道:“这件事,你一直都在怪我?”   我吐了口气:“怪你?跟你又没什么关系。是这,她的首饰什么的都取回来,给小佳当嫁妆。”   “小佳要嫁人了?”宁姜面露欣喜,“谁家的男儿?”   “赵奢的儿子,”我道,“也算是积善之家。”   “我早就看出她与赵括眉来眼去的,原来你也不是那么迟钝。”宁姜笑道,“这事得好好操办一下,不过……那小佳不是得去上谷?”   我有些尴尬,道:“不是眼下的事,得看赵牧那小子能不能打败他哥。”   “赵牧?”宁姜皱眉道,“那小子呆头呆脑,跟小佳真的不配。”   “小孩子的事,大人插什么手?”我不悦起来。   “那赵括呢?他怎么说?”宁姜不死心,“我看那孩子也是钟情小佳的。”   “他什么都没说。”不知道怎么,我突然有些心虚,竟然不敢告诉宁姜,赵括已经被我流放到雷泽去了。   唔,虽然名义上是熟悉暗驭手的人事。   “说起来,”眼看着小佳就要有个好归宿了,我想起了昨晚那件让我头疼的事,“小翼有些麻烦。”   “小翼?怎么了?”宁姜也郑重起来。   当日我们五个人挤在简陋的房舍里,一个锅里吃饭,一个屋檐下生活。都是举目无亲的人,即便时日变迁,也不可能冲淡那种类似家人的感觉。小佳小翼那时候对宁姜三分爱,七分怕,说到底还是一家人的缘故。   我将小翼的事说了,宁姜脸上露出气不忿的神情。她道:“都是你把小翼扔到那种所在,那些事是良家子弟做的么?那种老虔婆最会勾弄青年,魅惑那些血气方刚的少男。小翼被她哄了,又有什么好怪的?说到底都是你的缘故!”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这么久不见,宁姜的表情情感丰富而来许多,身上的鬼气好像也淡了许多。是因为安顿好了家人,没有牵挂了么?   我被宁姜指责,却没有办法抵赖,只好认了。当时手下实在没有可靠的人,小翼又才堪造就,否则怎么会让他去干那些个危险的事。   “你有什么主意?”我问宁姜。   宁姜柳叶眉轻轻一挑,斩钉截铁道:“叫回来放身边好好管教,至于那个老虔婆,交给我去办就行了。”   “你?你打算怎么办?”前面那条还可以考虑,一个老虔婆她难道还有用?   “乱棒打死,扔漳水里喂鱼!”宁姜腾地站了起来,快步往外走去。   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宁姜来了这么久,尽顾着聊这些没轻没重的事,还没把我的九尾狐印还给我呢!而且那么粗暴的打死也不是什么好主意,有人喜欢**并不是什么不能容忍的事嘛!   只是那虔婆教唆小翼杀我的人,小翼竟然同意了,这才是问题所在啊!   因为宁姜回来得这么快,赵胜府上的暗线最先启动了。我特意追问了一下启动方式,原来只需要跑一趟巫弓那里,找孔薇小朋友就行了。不过现在孔薇也不算小了,转眼已经是大姑娘了。她记人的方式很特别,是记人的手指骨长度,这样就算有人易容水准再高都不可能骗得了她。   宁姜的手段也很暴力。暗线启动之后,什么都没问就一块金饼砸过去。把人砸得昏头转向,自然竹筒倒豆子一般将这两年中的大小事宜交代得透彻。   其中当然有关于新城君的事。   “赵胜派了十数人,分别去秦国和楚国,查访连瑞过往生平。”宁姜回来之后挑了些重点的转述给我,“显然是十分着意他。”   “理所当然。”搞个背景调查当然很重要,谁知道连瑞是不是秦国派过来的无间道?虽然现在苏秦还没暴露,不过我可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所以说连相邦都可能是外国间谍,还能放心谁呢。   “赵胜最近与赵成走动频繁。”宁姜道,“可疑之处在于,以前是赵成找赵胜,赵胜才过去。现在赵胜没事就会主动过去。”   这种情况很像是两人密谋一件大事,已经进入了执行阶段,所以赵胜需要主动向叔祖父汇报工作进度。这孩子最终没能抵御住画饼的诱惑,或许他有那个自信不会得罪赵何。要是我,才不会接受没有丝毫实权的相邦之位,宁可做个分管具体工作的重臣。   李兑的选择或许很无奈,但的确是正确的。可惜李兑这人好高鹜远,不能踏实做事。大司寇可是最容易获得民望,架空上司的官职。看看开封府的包大人就知道了,做得牛逼了连皇帝都能打。非但名垂青史,还能够名垂电视机!   “我怀疑是针对李兑的。”我道,“他府上有什么消息?”   “东门欢传来的消息不多,”宁姜道,“不过都很关键。与我们的暗线交接之后,可以猜到李兑最近也在招兵买马,似乎目的在赵国全境。”   这人在想什么?不参加朝争么?   我想了想,道:“看来李兑和赵胜之间,还是李兑占了优势。”   “哦?何以见得?”宁姜问道,“现在朝堂上可是有很多人出自平原君门下。”   “赵成今时今日的地位,他有必要争什么?”我道,“他联络赵胜,打压李兑,目的在于平衡。”   这也就是赵成不参加关于新城君的表态,因为他是个平衡者,已经不需要人冲锋陷阵了。而且新城君入赵是赵胜一手促成的,所以李兑已经将连瑞视作了赵胜的人,这才会在朝堂上那副嘴脸。   我现在智力好像变弱了,这么浅显的问题居然现在才看出来。   “李兑在民间没有好的声望,在朝堂上没有强力的后援,在手中没有过硬的武力,在君人者面前也没有实打实的信任。这家伙到底有什么,让赵成和赵胜都串联起来了?”我问宁姜。   宁姜很认真地看着我,对我道:“这种问题不是应该主公负责思考并寻求对策的么?”   驭下无方啊!   当下之计,只有见了赵胜才行见招拆招了。你们这帮人别以为我一直很空,什么事动动嘴就行了,比如现在,你们都没事了,我却还要思考万一跟赵胜谈不拢,又该如何取得那个大司徒的位置。    狐伏勿用 第11章 第一六二章 站队(五)   彩排那天,客人们都来得比较早。这是一种礼遇,因为原则上是地位越低的人去得越早。   地位最低的是皋安,他以为来得最早,其实来得最早的是平原君。   我都没有想到相邦居然会一大早就到,而且送来了大批礼物。   在传统礼物之余,他送了徐劫一粒夜明珠,质量几乎就和陶朱公送的差不多。送了我十八卷《吴子》抄本,据说当世都找不到更全的版本。这实在让我有些哭笑不得,还好他没有送我《狐子》。袁晗的礼物是一件楚国淘来的犀牛甲,传说刀枪不入。庞煖当场就要拔剑一试,结果袁晗反应极快地跳到树上去了。   相比之下送给连瑞的礼物就没那么费心了,都是很普通的绸缎单纱,白璧铜器。   “这些礼物虽然并不珍贵,却是不才收藏多年的。”赵胜一边客套一边表功,“大王赏赐诸位,胜便厚颜抢了这个差事。”   的确,如果是他直接送礼物给别人的门客,那是赤裸裸地打脸。说这话就是为了宽连瑞的心,不过连瑞端坐高堂,面不改色——他早就已经被打得习惯了,也做好了反复被打的准备。   我现在每个戊日都让他去城外看他老婆儿子,有时候还会让宁姜把他老婆孩子接过来小住几天,这让他安定下来,反正家里人常在一起,有吃有喝有穿有住有人捧着,还有什么奢求呢?   平原君带来的随行门客中有一个倒是很眼熟,曾经有过两次交往,正是公孙龙!   他蓄起的胡须已经颇为可观,脸上的稚嫩也消退不见。跟我目光相撞之后,他索性朝我走了过来,低声道:“先生可否借一步说话?”   我望向连瑞。连瑞那个笨蛋还没明白我的意思,跟我对视,也不知道点头还是摇头。我当下做出心领神会的模样,朝连瑞揖礼,领着公孙龙往侧室走去。   进了侧室,两人坐定,公孙龙当下做了自我介绍。我见识得奇人多了,担心公孙龙有过目不忘过耳留音的特异功能,所以不敢多说话,尽量用楚音答复。   公孙龙却不在乎自己开一言堂,洋洋洒洒开始阐述平原君的优待士人,折节下气,不耻下问……简直把平原君吹成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一代贤人。说实在的,如果平原君不谋反称王统一天下做皇帝,都对不起公孙龙今天的这顿吆喝。   说完了总纲之后,公孙龙见我不为所动,开始举例子摆事实讲道理做对比,证明自己说得是对的。到底是靠嘴吃饭的家伙,我听得头都晕了,他还在那里唠叨个没完没了。   “平原君真是一代大贤,令人仰止啊!”我附和了一句,松了松腿上的血液。   “是啊!”公孙龙流露出了一个轻松的神情,看来他也说得很累。   战国时代没有茶喝真是太好了!否则这种名嘴配上好茶,岂不是天下无敌了?   “先生,”公孙龙道,“龙此番求见先生,正是奉了平原君之意,请先生入府,必待为上客,朝夕请教,弗以敢违。”   “贱私无才无德,怎敢,怎敢。”我垂头一礼,表示自己不配。其实以我的地位只要自称名或者不才都行,故意用“贱私”这个谦称,就是怕他联想到“无礼狂悖”的狐婴。   心理压力还是很大啊!   “先生过谦了!”公孙龙开始讲述自己道听途说来的故事,说得我都差点以为自己是伊尹重生,子牙再世。好在哥是个很有定力的人,知道他不过是从魏无忌的书信里知道那么点皮毛,所以任由他吹东南西北风,我自岿然不动。   不过这么忍受噪音残害也是一件很痛苦的事,于是在他口干舌燥的时候,我叫道:“小佳,取水去。”   门外的小佳起身而去。   公孙龙显然是口渴极了,见我传了水,也就不说话了,静静等着。   他哪里知道我跟小佳的默契?   当日在大司寇任上,难得家里来个客人还是我不想招待的。哪有那么多闲钱招待闲人啊?于是我就跟小佳说:凡是我说“拿酒来”,那就真的把酒拿来;如果我说“拿酒去”,你就可以一去不返。   所以小佳听道“拿水去”,自然一去不返。   “门下实在欠教育,请恕贱私去催促一番。”我说罢起身告退,直接回房间去了。随便找个人过去跟公孙龙说新城君有事安排我去做,所以来不及请罪了。   宁姜对于我这样的行为感到很不理解,她道:“你这样做不是狐氏风味太重了些么?”   呃,难道只要不守礼节就是狐婴么!我狐婴的名声有这么恶劣么!   不过这样做并没有逃过平原君的骚扰。他直接让连瑞来请我出去一见。这就有些无耻了,你跑人家家里来挖墙角,还要人家出面把人请出去。还有比这更恶劣的做法么?如果我是连瑞,当场大耳刮子扇上去呀!我要是跑你赵胜家去强奸你老婆,还要你帮忙按住手,你干么!   不过连瑞终究不是那么有骨头的人,他已经被我调教成了丧家犬,我也不能指望他还爆发起来当猎狗。说到底本来就是我的错,谁让我把他放在这个位置上了呢?他原本就是这么个材料而已。   我还是上了正堂,见到了平原君赵胜。公孙龙一脸吃瘪的样子坐在陪席,见我出来,脸上神情十分有趣。   我上前揖礼:“后宅有事,小可失礼了。”   “无妨,”赵胜一脸宽宏大量的模样,“尹先生是师从哪位大贤啊?”   “山野之人,哪能有幸受教于贤人?”我淡淡微笑。   “哦……”赵胜拖长了音,“实不相瞒,刚才某家正与新城君谈起先生。不知先生为何胸怀丘壑而不肯出仕王庭呢?”   “人各有志,奈何相询。”话不客气,但是我态度很好,也不算驳相邦的面子。   “这岂不是……”赵胜看了一眼新城君,“岂不是反陷新城君于不义?世人不知道先生高洁,只以为新城君不肯进贤于国,偏私己身。”   “我与新城君君臣相得,恐怕不忍离去。”我客气道,“若是大王担心人才不得所用,为何不重用新城君呢?”   “这……”   “我见赵国五官不全,朝堂政令混乱,百姓不得安抚教养,此正是用人之际。相邦乃百吏长官,为何不举荐新城君呢?”   “新城君初到赵国,恐怕还需要时日对赵国多加了解。”赵胜支吾道。   “敢问公子,”我冷笑道,“公子任相邦之前,是以何王命了解赵国的?”   “尹先生,足下所言差矣。”公孙龙接过话头,解了赵胜的困窘,“平原君为先王次子,自幼受业于前相邦肥义门下,然后才得任相邦之职。未必就需要从王事。”   “敢问相邦,可知司寇属下断案之流程?”我追问道,“可知内府粮库调拨之通行?”   “先生又差矣。相邦总理一国,调和阴阳,未必需要了解那么细微之事。”公孙龙获胜一般地看着我。   “呵呵,先生教训的是。”我道,“然而不知微末何以知全局?不通庶务,蒙昧于奸吏,谈何调和阴阳?”   公孙龙正要反驳,我伸手压住他的话头,道:“先生不必与我在此做口舌之争,其中冷暖,平原君自己必然有所体悟。”   一个被架空的相邦,肯定有所体悟。   我当年看肥义资质如何平庸,脑子如何保守迟钝,但是肥义做相邦的时候可是说一不二的,朝堂上谁敢跟他对着干?赵胜自己也一定知道,现在赵成早就把他架空了,若不是还需要他来平衡李兑,哪会给他好脸色看。   我见赵胜不说话,加了点分量:“观政数日,还不曾见过相邦做了什么决策,若不是小可不算愚鲁,还以为赵国的相邦是安平君与奉阳君呢。”   不过说来奇怪,我一直努力地扇动小翅膀,希望造成一场风暴,但是一直无济于事。在伊阙之战前,我所参与的几件大事全都按着历史轨迹前进,惟独平原君赵胜出任相邦是个意外。他应该是在奉阳君李兑倒台之后才出任相邦的,而且中途让贤三次,三次复位,一直执政赵国四十八年。   我是在哪里扇的翅膀,让平原君居然提前坐上了相邦的位置呢?   看着平原君被我诘问得话都说不出来,我方陪席的徐劫方才悠悠道:“平原君求贤之心固然可敬,可惜是取利之末节,而丢了真正的大利。”   “请先生指教。”赵胜对于徐劫可不敢轻忽,人家可是成名已久的大才。而且修的专业也好,势数!   传说中能够四两拨千钧沾衣十八跌的神技啊!   “无论是老朽还是尹伯骁,出仕不过大夫,王命不过一廨,于公子大事有何助益?”徐劫说话不紧不慢,而且带着浓厚的齐国口音,听惯了倒也挺有意思的,“反之,相邦若是荐新城君,则位不可能低于卿士,王命不会小于五官。新城君在赵国无根无蒂,得了相邦的提携,难道还会列于奉阳君之流么?”   我靠!就是这个意思!   会说话的人就是不一样!   我再看赵胜,那一脸痴呆的模样,好像已经完全被徐劫说服了。   “到时候,我与伯骁出仕与否,不都是与公子同体么?”徐劫淡淡补了一个反问句,结束了这个回合。   我好像在空中看到了大大的K?O两个字母,赵胜倒在地上七窍流血,已经没有了自我意识。    狐伏勿用 第12章 第一六三章 司徒(一)   在正戏开演前,赵胜就已经明确表态一定会举荐新城君任命。至于什么官职他没说,我们也没提,否则弄得就和早有预谋似的。   呃,虽然的确是早有预谋。   怎么防止赵胜不跑偏,给连瑞弄个大司空之类的鸡肋官职呢?   我们有间谍。   最低级的间谍是传递消息。高一级的可以主动寻找情报。更高一级的非但可以寻找情报,还可以分析情报。等升到了最高级别的间谍之王,就能用自己的力量去影响敌人而且还被视作是忠心耿耿。   我们现在就有一个这样的间谍之王。   巫弓。   宁姜回来之后,原本负潜伏的暗线纷纷恢复活动。我总算陪着新城君去见了一次巫弓。新城君当然不会知道巫弓是我的人,他很纳闷地在大麻的烟熏中失去了意识,就好像受不了温暖的室温而睡着了一般。   我和巫弓换了地方,方才以君臣身份相见。   巫弓看到我回来,十分兴奋。他已经准备好了许多资料,很多连孔薇一直潜伏在他身边的人都不知道。这些资料情报经过了很细致的分析和整理,非但有各种事件发生的幕后因素,也有相关家族的背景介绍。   我让冯实收了资料,安抚了巫弓几句,道:“赵胜平日来么?”   “有之。”巫弓道,“每逢武灵王祭日,他都会来这里倾诉,总是怀疑武灵王之鬼魂纠缠不休。”   “我需要新城君为大司徒。”我直截了当道。   “敬诺!”巫弓二话不说就应承下来。   我看他的样子,应该对玩弄人心颇有心得了。那些达官贵族,就算对巫弓有所怀疑,首先想到的是这家伙是否骗财物,其次是谋出身。得有多么深的受害妄想症才能猜到巫弓其实是个间谍呢?   他甚至不用直接说出“大司徒”三个字,就应该足以让赵胜想到点子上。如果他更能让赵胜觉得这是自家的主意,与旁人无关,那就更了不起了。   赵胜这边解决了,赵成那边却不是那么容易搞定的。赵成这人心机太沉,当年我在他家发飙,直接辱骂他他都能够装着酒醉不理不睬。事后也不报复,沙丘之变后,他还像没事人一样“优待”我。这就是为了大谋而隐忍的典范。厚黑到了他那个级数,我自愧弗如,所以还是需要谨慎一些。最好的办法就是让赵胜去找赵成交涉,这样可以撇清新城君。   就在我等待赵成的反应时,小翼那边出事了。   这事因为拖了好几天,我都已经有些淡忘了。结果今天在我上朝旁听的时候,有人冲到了月姬的住所,手持棍棒,骗开大门,进门见什么砸什么。月姬住的是什么地方?是我布置了暗驭手的外宅。这些人当下就被天枢堂的人打了个半残,故意漏掉一两个人,好追踪到幕后主谋。   主谋果然是小翼。   是他也就罢了,我正想着他会用什么姿态和借口摆脱责罚,就又听人说,小翼被人刺伤了。   刺伤小翼的是小佳。   果然是不把我累死不肯罢休,年纪一个个都大了,偏偏还不如徐劫老头的徒弟听话。小佳怎么会知道小翼的事?   是因为赵牧。   赵牧在新城就知道月姬,也知道月姬是我在邯郸的重要棋子。他今天刚好留在府中,没有随侍上朝,就听说要杀月姬的人抓到了。作为我的弟子和随从,赵牧跟暗驭手是很熟悉的,所以他轻而易举地见到了那个要坏我大事的人。   “一见之下,我顿时吓了一跳,那人跟小佳长得像极,便跑去告诉了小佳。”赵牧满脸无辜地跪在筵几前,将早上的事告诉我知道。   后面的故事就很简单了,小佳很奇怪为什么小翼会被暗驭手抓回来。跑来一打听,知道小翼居然做出了这等事,直接拿了柄长剑就冲了进去。我还能说什么呢,怪他们让个小女孩随手就能拿到武器?长剑可不仅仅是武器啊,还是装饰品。士大夫家里要是没几柄宝剑镇宅,都不好意思招呼客人。   小翼当时看到有人提剑进来,第一反应是反击,等看到是小佳,吓都吓傻了。他知道是我抓的他,并不很担心,但是见到姐姐要杀他,他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也好在我的徒弟上剑术课的时间不多,而且更重视兵法。庞煖也不喜欢教赵牧和小佳,所以剑术水平堪忧。小佳当时是挺着剑,用手臂的力量刺过去的,虽然刺入了小翼的肋下,却没有伤到重要脏器。   我命人医治小翼,同时把赵牧叫进内堂询问经过。   “好了,我问完了,你去安抚一下小佳,别让她想不开做傻事。”我对赵牧道。   赵牧应诺而出。   魉姒进来帮我卸了妆,重新扎起赵国流行的发髻,换上深衣,“蒙”上了双眼。   “那个是你首徒?”魉姒边干活边打听。小佳碰到这种事,她好像很有点幸灾乐祸的意思。我本来是不想理她的,但是她渐渐有了成为我弟媳的可能,所以还是很给面子的“嗯”了一声。   “看来也不怎么样嘛。”魉姒肆无忌惮地批评道。   “年轻人,跟在我身边的时间太短。”当时在邯郸的时候我也没时间能够坐下来好好教育他。基本都是安排任务,让他自己领会,很少有后来教育赵牧和小佳这样费心。   其实月姬这事发生之后我自己也在反省,我对小翼的教育是不是的确很失败。都知道不该让孩子拿着刀剑到处玩,但是我却把比刀剑更厉害的武器交给了小翼。在我离开邯郸之后,一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缺了人管束,一边是锋锐的武器,另一边是美女柔情,很容易陷入自我迷失之中。   宁姜在门口咳嗽了一声,移门随即拉开。她看了看我,道:“我问过了那个虔婆,只是勾弄小翼骗些赏钱,寻个靠山的。她本也算是闾里的红牌子,月姬来了之后不服她管,又暗地里联络了一些姐妹,让她觉得月姬是来夺她权的。”   “有趣,谁给过她这样的授权。”我冷哼一声。   “人家是事实上的老板娘,在闾里顶得了事的,每天多少财物过手?你从新城弄个人来就想接管这个销金窟,哪有那么容易的事?”宁姜说得我一阵心烦。她又追问道:“你打算把小翼如何?”   这个问题我真的不知道。小翼这种行为,从轻说是不懂事,恃宠而骄。说重了是没有把我放在眼里,妄图杀我手下人,那就是跟我为敌,真要杀了都不冤枉他。   “月姬怎么说?”我问宁姜。她现在就像是大管家一样,什么都管,比冯实还忙。   “她倒是能接掌有美闾,但是义社的声势也不小,你派谁去接管?”宁姜道。   我微微摇头。   “你们啊,给小翼找个女人,用家拴住他不就行了?”魉姒在一旁插嘴道,“他对个老女人能有什么兴趣,还不是少人嘘寒问暖,心中寂寞么?”   我见宁姜缓缓点头,也觉得这个主意倒是不错。不过……一时半会上哪里给小翼找老婆去?而且还得能帮我管住小翼。   赵奢要是有女儿就好了……   “我倒是有个人选。”宁姜突然道。   “谁?”我好奇道。   “孔薇。”宁姜只说了名字,一个梳着双髻,面若桃花,乖巧伶俐的少女形象就浮现在我脑海之中。   魉姒不知道她是谁,我也没没有说破。   孔薇是宁姜一手带出来的亲信,肯定可靠。想想女孩子总是要嫁人的,与其嫁给说不定随时就会翻脸的外人,不如给她找个好些的归宿。   我正要点头,看了看宁姜,突然意识到我被家里的两头狐狸精算计进去了!   小佳真的是气愤得不能自己而刺伤小翼的么?   恐怕未必。   她知道小翼犯的这事可轻可重,不如就先下重手,让我有火气也不能再发出来。难不成我真的去杀一个已经躺在床上丢了大半条命的人?不管怎么说,我都得考虑到小佳的伤心,网开一面。   宁姜看出了小佳的意图,顺水推舟,把自己最亲信的人安排给小翼。看似是要暗中管教小翼,其实也是给孔薇找个好口岸,以后过上正常任的生活。更有一层,她知道我非但舍不得杀小翼,日后家业大了,怎么都少不了小翼的一份,自己有了义社的渠道,地位也就更加稳妥。   唔,宁姜还不知道魉姒跟庞煖的事吧?难怪看魉姒的眼神总有些飘忽。她是在紧张我跟魉姒有些什么。   如果这样我都装聋作哑,那日后这两位恐怕还得更加放肆!现在我年轻力壮脑子还够用,等老了万一得个老年痴呆症什么的,还不让她们给卖了!   “太浪费了,还是杀掉比较省心。”我对宁姜道。   宁姜眉头皱了皱,刚想出口阻止,突然反应过来了,一脸颓败。   跟我斗?你们都还太嫩了。   “你去跟小佳说一下,给她三天时间让她去看看弟弟,三天后处死。”我微笑道。   宁姜就像是被人一拳打在了喉咙上,半晌才叫道:“你太过分了!”   “请牢记,我是主公。”我很久都没这么开心了,不由笑道。    狐伏勿用 第13章 第一六四章 司徒(二)   李兑走进了神堂,目光在巫弓的脸上一闪而过。他端坐席上,没有行礼。我坐在角落里,带着傩面,突然发现两年的时光让李兑多了许多沧桑,头上已经闪出点点银星,看来掌权之后的朝堂并不美好。   巫弓的后背有些驼了,声音更加嘶哑,这和他所处的环境有关。常年在这种不见天日的环境下,经受大麻烟的熏蒸,自我流放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   “是为了新城君的事而来么?”巫弓问道。   赵王何已经有意任命新城君为大司徒,就如我所预料的一样。这个尚未公布的任命一定会让李兑有些警惕。   “你觉得该怎么办?”李兑问道。   他这么问并没有让我诧异。巫弓已经告诉过我,李兑并不迷信,他之所以经常来这里,一来是把巫弓视作了搜集情报的利器。二来也是想听听巫弓的看法。   小时候,我曾经很天真的认为战国时代是个谋臣良将繁若星河的时代,城外的传舍挤满了列国间求仕的高才。笔直的国道上,智力过剩的牛人往来不息。   幻想很萌,现实很囧。   在这个知识垄断的时代,真正资质好的人未必能识字。而那些世家世族虽然可以培养子弟识字,但也会无意间灌输许多恶习。诸如迂阔,自以为是,脱离实际等等。这就造成供需不平衡,权贵们拼命想网罗人才,而人才却是凤毛麟角。   这就是李兑只有花钱来听情报和策划,因为他的门人也都靠不住。偶尔有十三郎那样能干的,已经可以引为腹心爪牙。至于徐劫尹伯骁这样善于出谋划策的人才,反正他是没见过。   “君上有更适合担任司徒的人选么?”巫弓反问道。   李兑想了想,道:“无。但是我可以让王打消这个念头。”   李兑从来没想过,他在探听情报的时候,本身也就是在给巫弓提供情报。   “若此,得不偿失。”巫弓摇头道。   “愿闻其详。”   “新城君任大司徒,看似是站在了赵胜赵成一边,实则不然。”巫弓道,“新城君此人优柔寡断,全靠门下四个人。”   “哦?”李兑有些犹疑,“我只知道徐劫善谋,尹伯骁善阵,袁晗善力,还有何人?”   “袁沢,善治。”巫弓道。   “袁沢……兑倒是不曾听闻,先生特意提及此人,可是有什么用意?”   “以徐劫大名,之所以会投入新城君门下,必有外人不得而知的内情。在找不到这内情之前,任何人都不可能让徐劫转投他人门下。仆听说尹伯骁和袁晗乃是因为徐劫而入新城君门下,可见这两人也动不得。只有袁沢,他乃是韩国的新城郡守。秦军围攻新城之后,他弃城降秦。后来不知什么变故,又转投了新城君。”   李兑沉吟片刻:“如此说来,此人倒是可以派个说客去拉拢一番。”   “君上过矣!”巫弓不满道,“此君崇尚黄老之学,尚清谈,不屑俗物。如何拉拢?”   “这……”   “可以寻人与之为友,则连瑞门下大事,尽可掌握手中。”巫弓道。   李兑连连点头,看来很是满意。他微微欠身,准备起身告辞。巫弓又道:“还有一件事,不敢不告奉阳君。”   “请说。”李兑重新坐正。   “尹伯骁夜读《狐子》,连连击节赞叹,恨不能逢此君。奉阳君为何不遣人佯装狐氏旧人,求尹伯骁为狐氏报仇呢?”   “这……倒是个好办法,”李兑道,“只是不会牵连某家吧?”   “沙丘之事,公子成乃是首谋,君上只是胁从。再说,君上派去的人,难道会将君上拖下水么?”   “不过,兑听闻狐婴其实没死。”李兑压低了声音,“现在朝堂之上一口咬定狐婴已死,只是怕他死灰复燃。”   “仆略有耳闻,”巫弓道,“然则狐婴未必敢回赵国。尹伯骁也未必能找到狐婴对质。即便日后两人相遇,难道是奉阳君散布狐婴已死的谣言么?”   李兑微笑而出,好像心中已经有了主意一般。   他退出去之后,神堂的门就关死了。我摘下闷热的傩面,轻轻按了按额头的汗水。   这房间里也太热了。身体稍微差一些的人,进来就会觉得精神不济,昏昏欲睡,大概这也是巫弓故意设计的催眠方略。   “刚才李兑说,他能破坏新城君的王命,是怎么回事?”我问巫弓。   “李兑与缪贤走得很近。”巫弓道,“恐怕是因此而来。”   缪贤……我想起来了,当初那个被信期发配沙丘的宦官。   “听说沙丘之变后,赵王因为父兄之丧闷闷不乐。有宦者进言说:大王其实已尽了人子之孝,主父之死实在是天意。”巫弓对我娓娓道来,“赵王当时很惊讶,为什么说自己尽了人子之孝呢?那个宦者说:大王让缪贤在主父宫中藏了那么许多吃食,已经尽了人子之孝。   “后来赵何亲自去了沙丘主父宫,见床笫之下多有粟米,嚎啕大哭一场,回来便命缪贤为宦者令,至今宠信有加。”   呦,贪我的功劳,真是有点本事啊。   缪贤,我把这个名字在口中反复念了几遍,突然想起一个人来。   蔺相如。   这家伙不就是缪贤的门客么?现在不知道多大了,是否已经拜入了缪贤门下。   “这人有什么弱点?”我问巫弓。   “贪财,”巫弓笑道,“胆小。而且我听说一件事,主公可以以此挟持他。”   “说来听听。”   “和氏璧在他手上。”巫弓道,“就是楚国那块和氏璧。”   和氏璧的故事早就家喻户晓了。楚国有个叫卞和的人,两度将和氏璧贡奉楚王,结果被当做骗子砍掉了两只脚。好不容易等到楚文王即位,方才剖开了石头看到了绝世美玉,遂名和氏璧,成为与随侯珠并称的两大国宝。   不过随侯珠只是显赫百年,而和氏璧却被秦始皇刻上了“受命于天,既寿且昌”八个字,成为传国玉玺。   这块传国玉玺成为历代中原王朝正统的象征,直到大唐天祐四年,朱全忠废唐哀帝,夺传国玺,建后梁。十六年后,李存勗灭后梁,建后唐,传国玺转归后唐。又十三年后,石敬瑭引契丹军至洛阳,后唐废帝李从珂与曹太后、刘皇后携传国玉玺登玄武楼。石敬瑭陷洛阳,李从珂自焚,传国玉玺才彻底退出历史舞台。   从和氏璧始,传至唐末,计一千六百余年。   这么一块史诗级的宝贝,现在就在缪贤家里的。   《左传》有云:“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现在还真是贴切呢!   我到底是后知三千年大事,上下一窜连,想来蔺相如之后“完璧归赵”,可见这块玉最终没让缪贤保住,还是落到了赵何手里。不过那应该还有几年乃至十几年时间吧,缪贤真悲剧,这么长时间都睡不踏实。   这个消息我转身就告诉了宁姜。宁姜曾经跟王宫里的寺人有过联系,不过基本上走的是信期的那条线。沙丘之变后,信期彻底失宠,加上老对头缪贤上位,恐怕现在早就在哪个土坑里化作了无名尸骨。不过要想送财物,路子总是有的。   将这则消息告诉宁姜也是方便她掌握主动,不至于让那个阉货不知道自己的斤两。当然,光是这样也不行,还得断了他的后路,让他拿着烫手,藏着闹心,想送都不送走。于是我只好破费了,将陶朱氏送给我的夜明珠取了一颗,配上一个雕刻精美的木盒,铺上绸缎,让连瑞进贡赵何。   赵何那家伙喜欢搏击角抵斗剑之类的体育运动,势必也会参与其中的赌博。本来这些戏与赌博就是密不可分的。而且我听说赵何赌运欠佳,输了不少钱,那么应该会很在意自己的收入。现在的君王虽然权力远大过后世的许多皇帝,但是富庶的地方早就成了贵族的封地,边境守郡递缴的国税也榨不出多少油水。赵何那么大手大脚花钱,总是会有捉襟见肘的那天。   为了让夜明珠看起来更贵重,我还让十三郎暗中运作,让赵何在短短十天里就输了一大笔钱谷。他那么个温室里出来的花朵,怎么可能知道有假拳假跑假摔诸多故事?在赵何输得都快赖账的时候,我才让连瑞觐见赵何。   赵何在桐馆接见了连瑞,我作为陪臣也得以入内。两年了,这里的布局摆设一点没变,甚至有些颓旧。赵何并不是一个穷奢极欲的国君,这或许是唯一让赵雍泉下能够安心的事。不过一个赌博穷得连债都还不起,这得多伤赵雍的心啊。   还想赖账!你以为自己是清朝皇帝么?   知道周厉王是怎么死的?   知道周赧王因为还不起债被人逼到一座高台上,从而创造了“债台高筑”遗臭万年么?   这个时代虽然已经不讲信义了,但真要是名声臭了,还是会寸步难行的!   “新城君此来何事啊?”赵何端坐主席,明知故问道。    狐伏勿用 第14章 第一六五章 司徒(三)   臣下求见,必须同时报告因为何事,拟将何时,是否需要王上当场作出决断,同时陪见的随从陪臣都有谁……种种繁琐的细节一起放在赵王的筵几上,然后由他决定见谁不见谁,大概见多久。   所以,问出“此来何事”,显然是一种故作矜持的姿态。   如果连瑞说:没事,就是来探望您。   场面一定会十分喜感。   不过算了,不要挑战肉食者的耐心,并不是每只老虎的虎须都可以拔一拔的。   “臣得了一粒随侯珠,光彩四溢,夜晚时候更能放出日光。窃以为此等国宝,不当藏于私室,特进献大王。”连瑞道。   赵何双眼圆睁,欣喜道:“哦!新城君忠义之德,真是昭昭如日啊!且取来寡人一观。”   连瑞望向我。   我从袖中取出一个锦盒。赵何身边的随侍走下陛阶,在我面前站定,恭谨地探出双手,将头埋入臂弯。我没有放在他手上,长坐道:“大王,臣倒是以为不当进献。”   “哦?先生以为何如?”赵何一点都没有发火的意思。当然也不出我料。这孩子早就展现过他的自信和从容,所以自控能力一定不弱。   “进献珠宝给君主是一件很危险的事啊。”我感叹道,“当年卞和得玉,献于楚厉王,被视作石头,刖去了左脚。后来又献于楚武王,再次被视作欺君,刖去了右脚。如今寡君进献随珠于大王陛下,臣不知其祸也!”   “先生此何言!”赵何这次真的有些动怒了,年轻人嘛,血气方刚,也是理所当然的。“寡人岂是那等昏君暴君么!”他急道。   “楚王也不曾以为自己的是残暴之君。”我平和道,“他们真是因为被愤怒被卞和欺骗么?”   赵何冷静了些,问道:“那是为何?”   “是因为左右小人的挑唆呀!”我直接将矛盾旁引,赵何一下子就开怀了。   “寡人身边没有这等小人,寡人也不会听信小人的挑唆。”所有君王其实都是这样想的,这也铸就了他们的悲剧。唯一逃过这个宿命的君王大概只有清朝那些满族皇帝,他们吸取历史教训,把所有人都视作卑鄙小人,坚持做到“不尊重,不信任,不给好脸”的“三不”原则,只有表现极好的忠犬才允许他们自称一声“奴才”,那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   我摇了摇头,道:“臣听说宦者令缪贤深谙珠玉之道,请大王传他来先行验过此珠。若不配进于大王,臣不得不死谏寡君,收回此珠。”   “何至于此!即便此珠并非国宝,寡人也会感念新城君厚爱,怎会做出那等无道之事?”赵何略一犹豫道,“不过寡人倒是不知道宦者令还善相玉之道,左右,传宦者令!”   很快,缪贤就小步急趋拜门而入。   “缪贤,寡人听说你善相玉之道?”赵何开门见山道。   “这个……这个……臣只是略懂一些皮毛。”缪贤的神情很有意思,好像想认不敢认。   他既然能弄到和氏璧,对于这方面多少也得有些认识吧。   “可为寡人品相新城君进献的随侯珠。”赵何挥了挥手。   缪贤转身朝新城君拜了一拜,方才走过来。我捧出锦盒,弹开盒盖,露出里面的夜明珠。缪贤脸上露出了惊异和贪婪混杂一处的表情,伸手就要去拿那珠子。我往后一缩,笑道:“宦者令请看。”说罢,我用广袖一遮,让珠子闪射出一层毫光。   “果然是好珠!”缪贤大声赞叹道,“新城君竟然将如此国宝献于我王,可见忠贞。”   “宦者令谬赞了,”我道,“这与和氏璧相比,恐怕也不过是太阳之下的米粒罢了。”   缪贤明显颤抖了一下。   “臣始终以为,只有和氏璧那种天下至宝,方才应当进献公室。”我摇头道。   “先生何过谦也!”赵何笑了,因为他看到缪贤已经拿了随珠上去献给他了吧。   在一番惊叹之后,赵何果然接过话题道:“此珠已经如此神妙,不知和氏璧又当如何。”   我等的就是你这么问,当下道:“臣听说,和氏璧乃是天赐之玉,非凡品所能比拟。得此玉者,必受天命。当年臣师在深山之中,听闻仙人论玉,其中有一仙人曰:得和氏之璧者,受命于天,既寿且昌!”   “哦?楚王自得此玉至今也有百余年了吧,怎么反倒连旧都都丢了呢?”赵何不信。   “若从楚文王即位那年算起,已经四百年了。”我首先纠正了他的错误,“此玉既然是天赐之玉,必然也只有天命之主才能得享。其他人,不过是此玉借为转手的阶梯罢了。”   “哦?谁当为天命之主呢?”赵何来了兴趣,“此玉现在又在何处?”   我道:“臣夜观天象,紫微应于昴毕,正是我赵国的分野。”   古人……哦,不,其实是今人!差不多就是师父那代人中,天文学从史家的内院走向了大众。这些人将数百年的观测记录汇聚成图,排定了十二星次,二十八宿,并且将天上的二十八宿对应地上诸侯列国,称之为分野。   垂沙之战楚国的主将唐昧就以善天文闻名,稷下还有楚人甘德的《天文星占》和魏人石申的《天文》,都还算是新书。   “所以我赵国是天命之主!”赵何激动了。   “起码和氏璧是在我赵国境内不会有错。”我斩钉截铁道。   “既然在我赵国境内,为何不在寡人手中呢!”赵何皱眉道,“难道也是过手的阶梯么!”   “所谓尽人事,方能应天命。”我道,“大王还是先尽人事,善待百姓,安抚士卒,自然能感应上苍,成就古圣人之德业。”   “先生有教寡人矣!”赵何朝我拜了一拜,“请以上卿待先生!”   “臣陪臣,安敢!”我连忙顿首表示不敢。当年周室也要以上卿之礼接待管仲,管仲说的就是这五个字,我懒得想原创,直接抄袭。甚至连动作都抄袭了。   顿首啊!多么高规格的回礼,你就乖乖的少闹一些幺蛾子吧。   赵何又回礼一拜,方才错开了这个话题,不再公然挖墙脚。   接下去的谈话我就不是很感兴趣了,都是些废话,让连瑞跟他们应付就行了。我跪坐陪席,目光投向膝盖前方三寸,十分守礼。不过我的余光却注意到缪贤一直在看我,索性直接迎了上去。   缪贤的目光被我抓了个正着,十分慌张,连忙别过头去。就在此时,赵何又突然问道:“先生,这和氏璧之前的主人都是谁人?”   我脑子里一回忆,道:“此玉璧自从献于楚文王之后,一直在熊氏代代相传。直到楚威王时,上柱国昭阳攻打越国,杀了越王无疆。又于楚王槐六年,在襄陵大败魏国,威震天下,是为楚魏襄陵之战。是年,熊槐命昭阳为令尹,封食邑于古渤海之地。和氏璧也是这个时候赐予昭阳的。”   “熊槐还真舍得,”赵何不屑道,“竟然将天命之物赐予臣下。”   “说起来,这位令尹为楚国开疆拓土是为有大功,但是因为这个和氏璧,却也害了楚国。”我道。   “请先生讲来。”赵何兴趣又来了。   “当年张仪尚未发迹,游走于豪门,以求试用。”我道,“在楚国时,他拜见昭阳,并幸得与之共餐。结果筵席中有人恭喜昭阳,得赐和氏之璧。昭阳一时兴起,便道:‘愿与诸君共赏。’大王您猜怎么?”   “怎么?”   “昭阳派人去取玉,和氏璧不见了!”   “啊!去了哪里?”   “谁都不知道。昭阳门下的仆从害怕被罚,就说:‘今天来的这个张仪,满口大话,粗鲁无行,一定是他拿的!’于是昭阳便命人将张仪拖下去重重鞭挞。”   “想那和氏璧必然重重保管,岂是张仪一介外客能偷窃的?”赵何微微摇头,倒真的挺像一个明君。   “大王英明。”我笑道,“昭阳岂能不知?只是他早已化作白骨,再也无法探究他究竟为何要折辱张仪。”   “难怪后来张仪入秦,将楚国视作大敌。”赵何感叹道,“九世之仇犹可报,张仪之谓也!”   我点头表示认同。若是昭阳泉下有知,看到张仪将他打下来的土地尽数骗走,不知道是什么反应。   不过张仪那顿打也没白挨,他回到家后问老婆:“你看我舌头还在不在?”他老婆说:“当然还在。你屁股都被打烂了,还开玩笑?”张仪说:“还在就好,只要有着三寸不烂之舌,哥就还有未来!”   中华民族励志故事因此多了一则!   我小学老师给的标准解读是:“坚定信念,遭遇再大的挫折都不放弃!”   不过眼下这个时代,大家都把张仪的这则悲痛故事当笑话在传播。   赵何果然笑了。   他说:“寡人若是拿到了和氏璧,必当重赏献璧之人!”   “大王必须杀了那人。”我道。   “为何?”赵何一脸茫然。    狐伏勿用 第15章 第一六六章 司徒(四)   “这样才能让和氏璧忘却前主,成为天命所授的正主。”我以一副理所当然的口吻道,“这就是血祭。楚文王不能感应天命,就是因为他重赏了卞和,不曾血祭。故而以楚国之大,终究不能顺天命而应人。”   “多谢夫子。”赵何突然大笑道,“寡人知道了,但是献璧之人哪里会知道!传寡人王命,凡是献上和氏璧者,封上大夫,食千户之城!”   我也笑了。   赵何看来不是个好对付的家伙。在一定的生活环境之下,会将一些原本有点天赋的人折磨成非人。比如十六岁擒杀鳌拜的康熙。现在看来,十六岁的赵何也不是省油的灯。只是还欠缺那么一点点城府,我以后要是想在赵国发展,恐怕要比跟他老爸相处累许多。   缪贤的脸色很难看,他大概是所有人中唯一笑不出来的人。他要是赶在我说那话之前大喊一声:“大王!和氏璧在我手里,正要献给你呢!”那么非但没事,还有重赏。偏偏他不能决断,让我把后路堵死了,乖乖抱着和氏璧受我的要挟吧。   这个时代的宦者令地位并不低,虽然阉人被人看不起,但是走到宦者令这个地位的阉人却和士人没有多少区别。他们一样别府而居,进王宫只是上班。一样收纳门徒,为君侯进献人才。不过他们寺人的身份注定了不可能有一个强大的贵族家庭支持他们,所以更依赖王室,也更容易因为君人者一句话而家破人亡。   没有根基,实在是最可怕的事。   拼不过那帮“根某代”,哥表示压力很大。   不过没关系,反正哥的根不在这里。   而且还有比我压力更大的人,缪贤。   他也算是熟人了,所以我直截了当找到他家里,跟他说:“新城君听说和氏璧在贵府,想请你能够不吝赐以一观,绝对不让别人知道。”   “和氏璧不在我手里。”缪贤说得言之凿凿。   很好,你继续嘴硬。大王身边肯定有人会给公子成通风报信,而且我也会让人将血祭的事传播出去。到时候我倒是要看看谁还敢接手这块疯狂的石头。   他虽然嘴硬,但是态度却硬不起来。我让人盯住了他的家宅,保证和氏璧不流落出去,同时积极往他家塞门客,各种各样的人都有,目的就是让他分不清真假,好掩护我在他家的眼线。   不管怎么说,在司徒委任这件事上,就算李兑突然想干涉一下,缪贤也不会站在他那边。这就是敲山震虎的威力。   王六年六月,赵何在宫城设台,命新城君连瑞为大司徒。   大司徒,帅其属而掌邦教,以佐王安抚邦国。   或许很多人都以为新城君是看中了司徒掌管田亩,封邑的油水才谋取了大司徒之位。其实那个对我来说只是赠品,真正重要还是教化人民。   人民怎么教化?   兴学!   现在这个时代,公学与私学并存。许多垄断了专门知识的豪族出现落败,不得不在门徒中择取优质的人才进行传授,以保证知识的传承。这些人本身不是豪族,所以当他们面临传承下一代的问题时,便形成了私学的昌盛。虽然很多人相信孔丘发扬光大了私学,但实际上真正让私学崛起的,并不是一个人,而是整个社会环境的变迁。   私学固然给许多人创造了入仕发达的途径,但是和国家封爵兼官却没有直接联系。要想入仕,只有两个途径。其一,权贵举荐。其二,公学。   权贵举荐的成本是很高的,就连孟尝君都有开不起饭的时候,何况新城君呢?虽然有陶朱公那么个大金主在背后支持,但是人家可不是善男信女,也是要看回报的。所以我并不打算养上数千食客,我要用的是国家资源。   办公学。   大司徒开署设廨之后,皋安成了第一批投靠过来的贵族。的确,新城君虽然风头很劲,来投奔的人也不少,但是真正的贵族却不多。为了实行千金买马计划,连瑞出面为皋安升了一级,成为中大夫,然后风光就任小司徒,从坐在门口的小透明一下子成了坐在前面的重臣。   有了皋安的示范,很快就有几家不得意的贵族门庭也靠了过来。连瑞一概为其族增补一人为下大夫,任乡师。有了小司寇和四位乡师,司徒署的中央机构就算构建完成了。这些人再去自己找一些士人过来,添为教士,招徕胥徒杂役。然后最重要的事,必须在附近找一些没主的田地作为官田,用官田赋税作为开展工作的财政支持。   这就是工作经验啊!   当年我年纪轻轻坐上了大司寇的位置,根本不知道还有官田这种东西。在我记忆里那是要到宋以后才出现职田,作为官员的收入补充和行政开销。后来周游列国,见识广了,才知道我当年算是庶人兼官,除了享受上大夫的俸禄之外,也应该在公室的田里选一块作为自己的粮食补贴,这块地就叫官田。   赵雍那个混蛋像是完全不知道这回事似的,他丫丫的到底是不是战国土著啊!   算了,新来豆腐干,人总是要不停地被坑啊坑的才能成长。   这次我可不会跟赵家客气,管理土地本来就是司徒署的责任,所以现在那帮乡师的任务就是出去跑,看哪里有肥沃的良田没人要,或者地势不错的生地,我们都可以圈起来自己用。我让连瑞把利害关系跟他们说清楚了,粮食的收成直接影响到大家的年终福利。虽然他们都是有家产的人,但也不能忽视这笔收入。   重要的是学校,那才是谋求司徒的主要目的。   赵国的公学一直处于半瘫痪状态,前两年我为了培养法官,所以一度中兴了乡学。只是我一走,乡学之设就没落下来,教员被罢免闲置,学生也失去了就业分配。李兑丝毫不在乎这些我培养出来的人,没有大清洗也是因为那些学生只不过是佐府、令史,对他没有威胁罢了。   现在我要兴办的是整个泮宫之教,要创立全世界第一所综合性大学。   为了让赵何有些心里准备,连瑞在就职言志中提出了明确的目标:“必使乡无不学之徒,邑无不学之人。”赵何对于教育兴国的展望将信将疑,但还是愿意出一块学田,用作供养泮宫之用。   我最终选在邯郸城外的一座山丘上作为新泮宫之址。那里位于宫城和都城之间,是曾经我被孟尝君的人马伏击的地方。之所以选在那里,是因为往来交通方便,城下都是熟地,亩产较高。   现在的政治格局注定了赵国的中心在邯郸,所有想出人头地的人都会聚在邯郸。邯郸发达了,才能辐射四周郡县。本来灵寿经过数百年积累也可以算是一个中心,但是赵人似乎对于多都体制很排斥,就连信都都只是当行宫用,何况再去弄一个北都?   出了安阳君那档子事之后,北方的亲戚贵族和军功贵族还在遭受清洗,现在往北方跑绝对是没事给自己添堵。   有钱有地之后还得有师资力量。   泮宫是属于大学教育,已经不负责民众的基础教学任务了。除了泮宫之外,还得兴办小学。大学老师的师资很好找,大司徒肯定要聘请“墨燎”为泮宫祭酒,梁成和滦平都可以担当博士,将墨学理念引入精英阶层。   小学师资反倒难找了,但凡认识几个字的,都不会愿意去教小孩子。如果还要从我墨社里调派人手,肯定会妨碍墨社的发展,而且有种杀鸡用牛刀的浪费感。   “所以,那些犯了事的贵族、官员,统统发配到苦寒之地去教小学。每年能有多少学生,就减多少日子的刑期。这比杀了他们对国家来说有用得多,也是大王的德政。”我对连瑞面授机宜,“而且你得记住,跟大王说清楚,现在李兑抓人杀人,都是打着大王的旗号。只要大王颁下这种德政,人民就会知道大王其实是仁慈的,残暴的是下面办事的人。比如李兑。”   连瑞连连点头,将我刚才说的话重复了一遍。我纠正了一下他的表情语言,让这些话说出来更像是一个公忠体国的高尚国士说的,这才算是结束了他的课程,让他入宫去见赵何。   现在连瑞对于演戏也多少有了一些心得,不像当初那副傻乎乎的模样。不过从社会稳定的角度来说,曾经的连瑞或许才是那帮君王喜欢的地方守臣,没有野心,没有太大的奢欲,安分守己拿俸禄,偶尔赚点灰色收入,不会想干这个想干那个……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最好千秋万代都不发生变化。   连瑞一走,我就驱车赶往缪贤的宅邸,那是一座坐落于邯郸上风上水的豪宅。虽然占地面积并不很大,与新城君一连买下半条街更是不能比,但是里面的装饰却都豪华昂贵,乃至有些不合身份。要是早上三百年,光是僭礼的罪名就能杀他一百次。   不过现在谁在乎呢?谁还能指望一个阉人有多么高的礼学修养么?    狐伏勿用 第16章 第一六七章 朝争(一)   这是我吓唬缪贤之后第二次去拜访他。   上一次去是为了敲山震虎,毫无客套地要求参观和氏璧。现在时隔不久,他应该还记得我。哦,我谦虚了,其实他非但应该记得,而且还是刻苦铭心地牢记,整宿整宿失眠。   最近这些天,他几乎每天晚上去了巫弓那里,追问是否有什么办法找到和氏璧的下落。对巫弓还说想找到和氏璧,献于大王,立功心切之情洋溢言表。   他把别人都当傻子了。   巫弓当然早就得到了我的通报,说得言之凿凿,只要是深谙星象之人,假以时日,必定能够找到和氏璧。巫弓还将和氏璧血祭的故事重复了一遍,据说缪贤出门的时候都有些虚脱。   见我又找上门去。缪贤这次的态度好了许多,非但在内堂接待了我,还奉我上座,异常恭谨。等两人坐定,我喝了一口蜜水,缪贤方才问道:“先生此来,有何教贤?”   主要是教你学乖一些,呵呵。   我道:“骁听闻宦者令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特来讨教。”   缪贤干笑一声,垂头想了想,道:“先生不妨直言。”   “若此,”我道,“骁听闻奉阳君与安平君都在大王身边布下不少耳目,而宦者令也对此了若指掌,只是不愿去掉而已。”   缪贤自己就是宫中出来的,到底谁是谁的人,谁拿了人家多少,当然是一清二楚。否则他这个宦者令也做不了几天。历来最厉害的风就是枕边风,谁不想掌控大内呢?   “先生所言,”缪贤与我对视一眼,像是受惊了似的将头垂下,“倒也不差。只是贤忝为宦令,实在无能与奉阳、安平诸君子相抗。先生其罪我乎?”   “我当然不能因此责罪你,”我笑道,“只是为您深感忧虑啊。”   “哦?请教先生,贤有何可忧虑的?”   “宦者令,中大夫之平爵。”我道,“然君所凭恃的,无非侯王之宠幸与寺人之拥戴。如今你放任奉阳、安平窃取宠幸,分裂你的部署,这简直就是在断宦者令你的根源啊。而你却因为担心得罪两位权臣,忍气吞声,等他们在宫中的羽翼更加丰满些,你恐怕就只能回沙丘了。到时候这些豪宅美女,嘉柔酒酿,就再也享受不到了啊。”   缪贤沉默良久,朝我深深拜倒:“先生所言极是,只是贤担心难以承受奉阳安平之怒啊!”   “你是寺人,上无父母,下无妻儿,只有一心跟着大王。别人都会有私心,只有你不会有。光是这点上,大王就不会舍弃你啊。”我开导缪贤。   这些阉竖很没有职业意识。明明就是五体不全的奴才,偏偏以为自己是士人,一样讲究气节格调。这样去跟那些华族对抗,肯定是连骨头都留不下来。只有事事请示,日日汇报,打碎节操,全心全意抱住老大的大腿,这样才能吃遍天下啊!   好在缪贤不是很笨,经过我的一番开导之后,颇有恍然大悟的姿态。   “不过这事,大王知道么?”缪贤傻乎乎地问我。   “他不知道,你就让他知道!”表忠心拍马屁还要我教你么!   关键时刻再流两滴眼泪,有什么不行的!   而且还得会尽谗言,说八卦!   比如新城君进献了一枚随珠,这事当天就传到了李兑赵成的耳朵里。这个消息怎么都应该得让赵何知道啊!你言者貌似无心,他赵何听着必然留意。先把伏笔埋下去,日后应景的时候就可以清扫内廷,一掌乾坤了!   缪贤这次终于明白了,连连称谢。   君侯最忌讳的就是内外勾结。我记得以前看书,看到过一则秦始皇的小故事。那故事说秦国统一天下之后,李斯任丞相,车马随从多了一些,出门浩浩荡荡。有一天下班的时候,始皇帝陛下站在楼阁上无聊远眺,看到下面过去这么大队人马,问左右道:“这是谁的车马?”   “是丞相李斯的车驾。”左右回答道。   “太张扬了。”始皇帝陛下如此评价。   过了两天,始皇帝陛下再次登楼,又看到了李斯的车驾,不过这次只有寥寥数个随从。于是他当场拔剑,将身边的寺人统统斩杀。   我当时看到这个故事的时候有些发懵,到底年纪还小,无法瞬间推理出始皇帝的心理活动。我估计他身后那帮人也会以为皇帝陛下发疯了,无缘无故杀人。后来我才想明白,李斯车驾规模的变化,说明他知道皇帝陛下背后对他的评价。而这个评价是十分私下里做出来的,所以只能说明皇帝陛下身边有侍者被丞相买通了。   于是始皇帝宁可错杀三千也不放过一个,将身边知道这件事的人统统杀死,看谁还敢劈腿!   赵何的反应大概不会有秦始皇那么大,但是他一样不会很乐意自己私下里的事让外面人知道。   缪贤虽然脑子反应慢,但还算是个能够举一反三的人。我只教了他一招,他就学会了欲擒故纵。更多的消息从内宫传了出来,传到李兑和赵成赵胜的耳朵里,同时又由缪贤传回赵何耳朵里。   我作为推手,旁观这场小小的宫廷朝争,感觉很有趣。就是不知道缪贤会将收网的契机放在哪里,如果他能乖乖地给我个提示就好了。   他们的内廷情报争夺战肯定还需要一段时间,这段时间刚好够我把精力放在建造泮宫的问题上。   作为新来赵国的外国人,连瑞有必要向李兑低头。经历了沙丘之变,李氏已经是赵国数得着的大家族了。虽然子弟稀疏,有才能的更少,看上去主要力量集中在军队和朝堂高官之中,但是这样的氏族只要多生点儿子就能很快形成战斗力。   我让连瑞去拜见了李兑,奉上礼物,同时将泮宫的建造任务交给了李兑门下的东门欢。李兑总算改变了之前的敌视态度,同时开始表功,反复强调自己在大司徒一职任命上的支持。对此,连瑞在授权范围内,又送了一匹良马给李兑。   连瑞这样的行为只会被当做是对赵胜的背叛,所以平原君特意来到新城君府上,想问问到底怎么回事。   徐劫已经不用见他了,那位老爷子不高兴见人的时候谁都可以不见,比我还要像“主公”。   于是只有我和庞煖作为陪席。   庞煖对此很不满意,在他看来,所有的对话都是浪费时间。为什么世上的事不能一言了绝呢!就算不能一言了绝,为什么还不能一剑了绝呢?   “把你要杀的人列个名单出来,我半个月里帮你全部搞定。”庞煖对我道,“不用跟他们磨磨唧唧地说那么多。”   这的确是个诱惑。所有不服从我的人全部去死,各种暗杀各种消灭……然后呢?赵国的这些氏族全部都会真诚地投靠我么?还是引来更大的反弹?你庞煖的确可以乘人不备杀上几个,但是也太轻视贵族家养的死士了吧?人家就是站在那里让你杀,你也总有杀累的时候。   “什么事都要有个底线。”我对庞煖道,“这个世界有自己的道,你要是违背道而行,终究会惹来极大反噬的。”   破坏游戏规则的人是死得最惨的!   庞煖并不是很理解,我也没办法让他理解,反正跟着我慢慢来吧。   见到平原君的时候,他好像有些气恼。连瑞一脸木然地进来,然后坐在了主席,向位高的相邦行礼。相邦浅浅回礼之后,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来意,质疑道:“大司徒是否还记得,当日在府上,我们所商议之事!”   “有之,”连瑞看了看我,“相邦是想质问瑞,为何与李兑往来吧?”   “大司徒有什么可以教我的么?”赵胜虽然生气,但还是十分克制,即便在失态中也将贵公子的风范展露无遗。   我发现我陷入了一个怪圈,一方面鄙视这些贵族,视他们为腐蠹。另一方面又会不小心被那种雍容的风范所吸引。仔细分析一下,前者源于我的阶级归属感,我一直觉得自己是无产阶级。后者却是来自于华夏子孙对于先人的自然崇拜,即便文化变得再厉害,也不能否认这个时代的人铸就了华夏文明的精髓。   “相邦以为,”我道,“现在朝堂上那方势力更强大呢?”   “势若均,力相敌。”赵胜道。   “那么大司徒若是站在了安平君和相邦一方,则何如?”   “自然是我们压倒李兑啊!”赵胜叫道,似乎是被我的问题侮辱到了一般。   “的确,那结果呢?”我自问自答,“结果就是李氏被渐渐挤出朝堂,由安平君一家独大。”   “这……”   “呵呵,”我见赵胜的反应,不禁笑道,“相邦是觉得自己也能捞取到足够的好处,然后与赵成相抗么?”   赵胜没有说话,但是双眼中的强烈目光已经肯定了我的问题。   “那是不可能的。”我道,“在相邦与赵成露出间隙之前,赵王是不会允许你们打压李兑,乃至将李氏赶出朝堂的。你们都低估了赵王的智慧。”   赵胜张嘴结舌。   自从申不害在韩国提出以术治国,君人者就开始有意无意地用各种小巧的手段玩弄着政治平衡,限制大家大族的发展。别说阴柔的赵何,就是当年赵雍也没少玩这种把戏。我能够以弱冠之年登上大司寇的位置,就是因为我没有家族根底,没有门生故旧,加上善于得罪人,所以可以被赵雍放心地用为私人。    狐伏勿用 第17章 第一六八章 朝争(二)   赵何虽然小时候表现出来傻乎乎的,但到底还是赵家人的子孙,强大的隔代遗传让他更像其祖父肃侯,隐忍中磨砺自己的獠牙。我至今难以忘记那天陪他去巫弓那里,这孩子展现出来的强大自信,绝对不是庸庸碌碌的无能之君所能够有的。   如果有人小看了这家伙,迟早会很后悔的。我就已经后悔了,不过好在没有烙下什么大罪,最多只是站错了队而已。等他从赵成等人的手里夺回权柄,应该也不会计较狐婴站在安阳君一边了。   “所以,若是我家主公旗帜鲜明站在安平君和公子这边,赵王就会倾向于李兑。”我道,“若是我家主公做出与李兑和善的姿态,赵王会以为朝中依旧是平衡牵制,便不会插手。公子是希望赵王插手朝政,还是作壁上观?”   当然是坐在壁上好好观。   一旦赵王参合进来,内外勾结,到时候谁都挡不住李兑的得势。赵成虽然是公室,在沙丘中也代表了庞大的宗族力量,但那时所有人都恨赵雍。现在换了十五六岁的赵何为王,多少公室都存心两边下注,一方面与赵成沟通,另一方面也希望能够直接成为大王的宠臣。   而且一旦赵氏大宗与小宗、外姓大臣对抗,最后鹿死谁手还很难说。   如果不是因为这种均衡的状态,赵成有两个儿子,何必还留赵何坐在王位上?   “所以,我家主公主动示好李兑,只是想营造一种朝堂权势依旧均衡的假象。”我笑道,“公子若是见怪,我家主公当然也可以摆明车驾跟着公子亦步亦趋。”   “唔,胜所思所见,不若先生远矣。”赵胜道。   比我差是很正常的。我微笑不语,给这位赵国相邦留点面子,任由连瑞与赵胜胡扯,我开始考虑一个新的问题。   既然已经踏上了朝争的道路,那么下一步是先干掉赵成还是先解决李兑呢?   如果从年纪上看,赵成已经行将就木,李兑却是风华正茂。先干掉李兑的话,只要坐等赵成自然死亡就可以顺利接过权柄。   “谬也!”徐劫这么激动,显然是不赞同我的意见。   我对于徐劫这老头子还是很信任的,一送走赵胜就想到找他讨论这个问题。虽然他对我就像对晚辈学生一样,不过人家的实力和江湖地位放在那儿的,我也只有认了。   “你既然知道霸王之道在于衡,”徐劫道,“若是李兑先去,朝堂上一致倾向于赵成,到时候赵何还能坐视么?”   “不能挑拨赵胜与赵成反目么?”我问道。   “你怎么学得与那些两舌之士似的!”徐劫满脸的皱褶都堆了起来,“这是王道么!是王道么!”   “丈人别生气,不正是我不堪,师父才请你出山的么?”我一边安抚徐劫,一边忍不住腹诽:你这么看不起两舌之士,最后你的亲亲徒儿还不是以辨士的名声流传千古?   “赵胜的根基在哪里?是他的三千门客么?”徐劫道,“当然不是!他一直想的是那些赵氏宗亲。你不看看县令郡守多少是宗族?他怎么可能舍弃这么大的力量选择与赵成相抗呢?如果他身边不全是庸才,势必会告诉他:等赵成死后接手这些力量。   赵成也知道自己儿子未必能扛起他的大旗,肯定对赵胜有所寄托,保全家族。这样的两人,是你可以三言两语离间的么?这正是疏不间亲啊!”   徐劫说得可谓苦口婆心痛心疾首,我真羡慕他年纪这么大了还这么有精神。   我承认他说得的确有道理。虽然赵成赵胜各怀鬼胎,但是双方又的确有不可舍弃的相互需求。赵成之败就败在年纪,这是自然规律,就算他仰天长啸要再活五百年,老天爷也不会搭理他。   赵胜现在的筹码有三:年纪轻,出身好,门客三千。   其中最后那条可以忽略,因为三千门客要找二十个文武全才都找不出。前面两点是赵成对他的需要,但是旁人却并不看重,所以赵胜若是离开赵成,只是废柴一只。   “那不还是只有先把李兑干掉了?”我疑惑道。   “否。”徐劫一脸优越感地看着我。   我只得持礼道:“请教先生。”   臣下给君主行礼,君主必须还礼。   然而学生给老师行礼,老师却可以安然受之,不用回礼。   这就是战国。   此刻徐劫就像是完全忘了我们的君臣身份,只以老师自居。他甩了甩袖子,方才道:“年轻人,所思所虑岂能如此僵化?当下之势,当借李兑之力去赵成而全赵胜。赵何以为李兑力大,必然离间李兑与我,到时候便可由赵胜自然取代赵成,而我代李兑而起。”   唔!先把两派的大老板都推倒,然后选两个名望并不甚高的人取而代之,将朝堂的动荡减到最小,可以说是平稳过渡。   这个主意赵何一定会接受。   “问题在于,我们打着新城君的旗号,能否接替李兑呢?”   “谁说一定得是新城君?”徐劫坏笑着。   我一拍脑袋,真是智商退化了么!   只要干倒了赵成,李兑就会掌权,那时候赵何最需要一个人来平衡这个奉阳君。那个人必须对赵室极度忠诚,本身不应该有较深的根基让赵何担惊受怕,同时又得有点力量,不至于什么都干不了。   这不就是我狐婴么!   “看你这模样,想来是懂了?”徐劫站了起来,“夜深了,老夫先休息了。”   这是徐劫的卧室,我连忙起身告辞。一直倒退出去,缓缓将移门拉上。到了外面走道,浑身一凉,打了个颤,方才发现自己刚才一直躬着身……这老头间居然有这么大的威压,哥身为主公的王霸之气都压不住他!   唉,我现在好像能体会到当日赵雍的感觉了。   真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该用什么方式来解决赵成呢?   我第一反应就是那老家伙的两个儿子。   第二反应……我被自己吓到了。   人说:祸不及妻儿。   我已经没底线到了这种程度么?   不过转念想想,这是残酷的战国之世啊!乱世人不如太平犬,我的妻儿一样被波及,为什么赵成的妻儿就该受到保护?难道他儿子就比我儿子更值钱?   等我意识到自己的怒火开始灼烧心灵的时候,拳头已经捏得紧,长出来的指甲深深刺入肉里……于是我吸了口气,开始铰指甲。   这工作需要极高的耐心和专注,否则就会铰到肉。在山里的时候因为偶尔要弹琴,每天都要磨指甲,所以问题不大。我下山之后没有琴,在相邦府才学会用铰刀铰指甲。这种原始的剪刀,样式倒是和后世的剪刀差别不大,只是材质太软,也不锋利,咬合的地方也不够紧密……我总是因种种问题受伤,甚至产生了阴影。   自从苏西嫁给我之后,这项工作就落在了苏西头上。原本很糟糕的铰刀在她手里就乖了许多,很快就能把十只手指剪完。有时候她故意留出右手不剪,我就知道她想听我弹琴了。   一走神,铰刀又铰去了一块皮,很快就涌出一滴圆滚滚的血珠。   门外响起了脚步声,移门被拉开了。   这么无礼,除了庞煖就是宁姜。   庞煖是不会让我听到脚步声的。   “袁沢明天就能进城了。”宁姜进来,看到我手指上的血珠,“你还没学会自己铰?我来吧。”   宁姜没有给我反对的时间,已经拿起了桌上的铰刀。屋梁上传来一声窸窣,很快归于平静。宁姜只是一滞,坦然地拿着铰刀帮我把剩下的指甲铰完。她是去雷泽主过事的人,知道那是贴身保护我的暗驭手见她拿了铰刀,一时有些紧张发出的异响。   “你不觉得时时刻刻被人盯着,很不舒服么?”宁姜问我。   “我更担心被人暗杀。”我坦白道。   苏西的仇还没报,我怎么能死。   “你怎么如此疑神疑鬼?谁人都不相信。”宁姜皱眉道。   “有么?”虽然庞煖也这么说我,不过我还是假装不知道。   我很清楚多疑是一种很严重的人格缺陷,但是从尔虞我诈的世界重生到这里,又整天和那些腹黑皮厚的家伙打交道,动辄就要赔上身家性命,我怎么能够不多疑?   下山之后,小翼小佳,苏西宁姜,就像是我家人一样,他们在我心里的地位远超过我这一世的生身父母。即便如此,这四人中也有两个伤害了我。还要让我怎么去相信那些外人呢?   “以你的谨慎,能抓住你尾巴的人能有多少?”宁姜道,“仅我见过的人中,比你聪明多智的还没有一个,即便是田文、冯谖以智术闻名诸侯的人,也未必比你强。你已经是天下数一数二的高手了,还怕什么?”   “你过奖了。”我苦笑。   真有那么厉害么?我不觉得。如果她早两年说这话,或许我会引为知己。然而经过了沙丘之变,我知道自己在智力上并没有“睥睨众史如庸奴”的资格。再狡猾的狐狸都会被老猎人捕杀,所以没有最谨慎,只有更谨慎。   “唉,算了,不多说了,你早点休息吧。”宁姜站起身,“明早要我叫你么?”   “你多睡会儿,我交代过值门早点叫我。”我道。   “就怕他们晚上喝酒耍钱误了事,反正我也起得早。”宁姜往门外走去,“小佳帮你准备了更换的衣裳么?”   “你去睡吧!我又不是孩子!”我无语了。宁姜明明是作为情报总监引进来的,怎么现在比冯实还更像管家啊!    狐伏勿用 第18章 第一六九章 朝争(三)   清晨的空气带着浓浓的湿气,正是昨晚的夜露没有挥发干净。我很久没有睡得这么香甜了,好像闭眼的瞬间就睁开了眼睛,而外面天色已经蒙蒙发亮,我的头脑清晰敏锐,精力充沛。   穿了衣服,我走出房间,外面的值门果然还没醒来,听到我的动静才睡眼朦胧地坐正。他虽然年纪不大,却是府里的老人,知道在给我值门的时候偷懒也没人罚他。不过被我抓了正着,还是垂下头有些胆怯。   “打水洗漱。”我对他道。   他一控首,连忙跑出去了。   我走到院子里,做了两三个深呼吸,后边已经有人端了洗漱的铜盆和布巾来。这些事本来都是小佳的工作,不过我考虑她已经大了,总是在我身边照顾也不方便,所以安排了杂役值门。   “夫子,早安。”小佳的身影出现在院子里,衣着整备,脸上没有一丝睡容,显然已经起来挺久了。   “早。”我洗了把脸,“这么早起来?”   “嗯,给小翼去送饭。”她回答道。   “哦。”我忍不住偷笑。这些日子以来,我每天都能碰到她给小翼送饭。没想到是这么早就要候着,深怕我错过。虽然没有真的杀小翼,不过我还是决定关他一段时间,并且不准外人跟他说话,好好磨磨他的性子。   “小翼好像已经疯了。”小佳黯然道,“夫子还不如杀了他好些。”   “哪有那么容易疯。”我道,“这点折磨都受不了,还谈什么成大事?”看到小佳潸然泪下,我又有些不忍心了,便道:“算了,等我回来见见他,真是让我伤透了心。”   小佳哭得更厉害,扔了食盒,顿首拜道:“翼轸做出这种大逆不道之事,佳实在有愧于夫子。”   “起来吧,”我叹了口气,“我视你和小翼为子女,怎么可能真的杀他?他跟在我身边时间太短,当时也没空调教,发生今天这种事,我也有责任。别哭了。”   “嗯,夫子要出去?”小佳站起身,抹去眼泪。   “是,出城走走。”我道。   “我去让人备车。”   我点了点头,看着小佳小跑走了。   我打开食盒,里面放着一盘面饼,还是热的。值门上前问道:“主公,要传用朝食么?”   “让庖厨给我准备一盒面饼。”我道,“若是昨晚的羊肉还有剩的就夹一些,没有就罢了。”   过了片刻,新炙烤出来的羊肉面饼就被撞在食盒里送到了我面前。我点了点头,让他们提了先去车上。   今天并不是踏青的好日子,只有几丝凉风。从我醒来到准备出门,天色就一直是半死不活的蓝灰色。从越来越憋得难受的空气里,我觉得午后下雨的可能性很大。不过今天的约会是早就约好的,而且对方十分舍得地抛出了全套《狐子》,外加黄金白玉,只求一见,我怎么能够拒绝呢?   尤其是,这本就出于我的授意。   李兑这段时间里总算找到了适合人选,冒充狐氏故旧前来投石问路。我当然毫不掩饰对狐婴的认同,也毫不吝啬地赞誉狐婴,由此才定下了今日出城踏青。   我放下了车顶帷幔,在里面就着清水吃了早饭。车出城之后,天色亮了许多,风也大了,总算不再觉得胸闷。我们约见的地点在邯郸山脚下,那里有一条山溪汇聚下来的小河,河边是个不错的青草坪。当年我在相邦府的时候偶尔也会去那里散散心,思索一下人生什么的。   对方来得比我还早,显然十分着力。礼物已经从车上搬到一个临时搭起来的木台上,整整二十卷的《狐子》,还有堆起来的金饼,放在精美木盒里的白璧,很有视觉冲击效果。   我首先从下面抽出一卷《狐子》,随手展开。   刚听说他有二十卷《狐子》的时候,我都吓了一跳。我自己写的大概只有十卷吧,根据誊抄的字体大小不同,可能会有一卷的偏差值。但是二十卷……怎么可能!   “或问:何以定非质、剂之契?子婴子曰:考其初心若成合意,则以言为傅,以诚为别。虽无质、剂,当等视之。……”   嗯,这些不是我写的。   我又随手抽了几卷。除了上面的三五卷的确是我亲自撰写流传出去的,其他都是贾政、仇允,以及我也不知道是谁的人写的。虽然内容的确很多,绝大部分都是问答体,可见是听过我讲课的法官记录下来的。   “《狐子》一书,世传只有六卷,哙以狐氏门人,得存十二卷,另外八卷杂篇是从当年狐子属下手中收罗得来的。”那个叫管哙的人向我解释道,就差直说:天下只此一套。   虽然大部分都是赝品,不过我今天来不是为了挑刺的。   “多谢先生。”我揖礼拜谢道,“只是得赠这《狐子》二十卷已经让骁万分不安,怎能再拿先生的钱财!难道骁在先生眼中只是个贪利小人么!”   “先生!”管哙突然跪了下去,这可是一地的鹅卵石啊!   我也只得跪在石头上,与他对拜一礼,道:“先生这是怎么说的!”   “先生!”管哙语带哭腔,“哙资质愚鲁,狐子不以哙卑鄙,收纳门下,掌以文书之职。可恨那赵成贼子,沙丘起事,残害寡君,主母也身遭残害!为报主公知遇教化之恩,哙虽刀山火海不辞!只是哙实在愚鲁,一介庸碌之人,想先生大才,必然有教我报仇之术!”   我叹了口气,问道:“当今乱世,礼崩乐坏,君之高洁不逊古君子!只是报仇之路漫漫,忍辱纳垢,艰辛异常,君能持否?”   “只要能为主公复仇,虽九死不辞!”管哙说得斩钉截铁。   我站起身,仰头四十五度角望天,良久方才道:“我有上下两策,君可以一听。   下策便是你胸怀尺匕,埋伏道旁,日日随赵成出入,总有等到机会的一天。只要近了五步之内,他一介老朽,必然不是你的对手。”   “这……哙命不足惜,只是万一失败,世上谁还能为我家主公报仇啊!”管哙嚎啕大哭起来。   他的演技真的极好。   “上策嘛……首先你得拜入豪门,然后为新主公出谋划策,以期得用。”我看了他一眼,“然后让新主公对你言听计从,你就可以慢慢影响他,让他与赵成相对,借他之手,行报仇之事。”   管哙正要答谢,我又补了一句:“我听说大司寇李兑与赵成不善,你可以去投入他的门下。”   “多谢先生!”管哙一拜到地,“日后还有求于先生,请先生不吝赐教。”   我拍了拍那些竹简:“无妨,你我相交莫逆,即便不是看在狐子的面子上,我也应当助你!只是日后跑这么远,总会引人瞩目。你在邯郸日久,可以选一处不易被人察觉之处,我们时常联络便是。”   “如此甚好!”管哙道,“事不宜迟,我这就寻门路拜入李兑府上,等我安顿好了,再来找先生!”   “何必再自谦呢!”我笑着扶他起来,“日后你我称呼便是,你也是我在邯郸的第一个朋友呢。”   “幸莫大焉!”管哙笑道,重重握住我的手臂。   我脸上挂着笑容,但是心里却哇凉哇凉的。什么时候开始,我已经可以这么随心所欲地玷污“朋友”二字了?虽然明知道彼此都在演戏,不过还是让我很不舒服,没寒暄几句就带着礼物回去了。   在回去的路上,我突然发现自己缺少政治上的敏锐性。朝堂风云的诡谲在于随便从哪个角度想,自己的推论都十分有道理。   我之前觉得赵成已经架空了赵何,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主宰。但是这段时间观察下来,他又像是曹操,固然有实力,但也离不开挟天子以令诸侯。而这种判断的不确定性,根源全在一个人身上。   李兑。   他到底有多大的能量?   赵成到底是平衡的仲裁者,还是朝争的参与者,全都取决于李兑势力的大小。   想到这点,我越发坚定了去探探李兑底细的想法。   不过回到家里,还有更让我烦恼的事要做。   关于小翼。   有那么片刻,我甚至不想回家。   能让我产生逃避念头的事并不多,偏偏小翼有这个分量。   作为别人送来的奴隶,我从来没有一天把他们真的视作奴隶。离开师父之后,我就一直没有家的感觉,直到别府而居,有了小翼小佳,后来又有了苏西宁姜,我才慢慢觉得自己的家就在这个时代的邯郸。   刚从韩国回来的时候,我也有有种回家的兴奋,迫不及待想见小翼和一干故旧。但是我的职业素养终究强迫我服从大局,以保障最高目标的实现为原则。   两世为人,我还是一个理性值偏大的人。   首先为苏西报仇,其次带领赵国统一中国,最后我就可以回山中老家了。这么久都没有赵雍的消息,看来他要么是真死了,要么是打定主意不出现,我也没必要再说什么。   想想人生还真是简单呐!   该面对的总是要面对的,车马才走到里口,我一抬头就看到小佳站在楼上凭栏而望。看到我的车驾回来,她拎起裙角就跑了下来。我才刚下车,走到门口,小佳已经站在门后压住了呼吸,向我行礼了。   “把翼轸带到后堂。”我冷冷道。   “诺。”   小佳的脚步有些沉重啊!    狐伏勿用 第19章 第一七零章 兼收(一)   我在后厅里见了小翼。   以狐婴的容貌。   小翼看到我,有片刻的激动,转而是深深的自责。   “坐吧。”我道。   小翼这才跪坐在席上,双眼低垂看着膝盖。小佳在他身后坐了下来,怀里抱着剑,很有江湖儿女的感觉。我对于这点真的是无法吐槽了,看来两千五百年后的少数民族统治者禁止汉人携带管制刀具是很有必要的。   “把剑放下,一个女孩子家,打打杀杀的干嘛!”我先冲小佳道。   小佳很不满地将剑放在身侧。   小翼明显轻松了许多。   “说说吧,你是怎么想的?”我问小翼,“把自己的脑子当猪脑子吃了么?居然敢对我的人下手。”   房梁上再次传来窸窣的动静。   我不满地朝上看了一眼,暗道:以后暗驭手的笑点不能太低。   小翼还没开口,门就被拉开了。宁姜蹑手蹑脚走了进来,坐在门边,顺手把门关上了。我看了小佳一眼,丫头瞬间就将眼睛投向了窗外。   这孩子已经学会找援军了呀!   “夫子,我知错了。”小翼垂下头,眼泪都落了下来。   我怀疑我是个溺爱型的父亲……哦,已经用不着怀疑了,庞煖早就这么说过我。看着小翼流出了忏悔的眼泪,我顿时就心软了。   “好吧,你知错就好。”我道,“说说,我该怎么罚你?”   “就让我回到身边,日夜侍候夫子吧!”小翼抬起头道。   “你想得美。”侍候我是惩罚么?这臭小子越来越不会说话。   “无论夫子怎么处置,小翼都没有怨言。”小翼哭道。   “你还能有什么怨言?”我原本的怒气没那么大,偏偏被他这么一句话点燃了,“我让你在那个环境下好好立功,也为你自己搏个大好前程,可以有一天认祖归宗,再祧家庙。更可以照顾你姐姐,不枉她对你苦心一片。你自己做的是什么事!   色令智昏!   愚昧!”   我越骂越气,脑袋一热已经抄起筵几上一卷竹简砸了上去。   小翼脑袋一缩,硬生生挨了竹简,连抽泣都吓得止住了。   “我要是你,早就自裁了!”我冲他吼道。   小翼一愣,目光挪向了小佳身边的剑上。   我瞬间就恢复平静了。   这张嘴!   靠,一激动说话就不过脑子,当年对赵雍也是……该怎么找补回来呢。   “夫子,”小翼哭道,“小翼知道自己罪不可赦,只是要告知夫子,那个月姬一到有美闾就与人勾三搭四,抓金抢权,仗着夫子撑腰不可一世。小翼不敢对夫子纳人有所置喙,只是那个月姬实非良伴啊!”说罢,小翼就朝小佳身边的长剑扑去。   “拦下来!”我怒喝一声。   小佳顿时朝后一仰,如同杂技似的一脚踢了出去,正中小翼的肩头。她顺手扯过身边的长剑,哐啷一声长剑出鞘,人已经坐了起来,正对小翼。此时的小翼已经是动弹不得了,倒不是小佳踢得重,而是天花板上跳下来四五个暗驭手,将小翼结结实实按在地上。   “剥了衣裳!”   我从桌上抽出一卷《刑铭》,是赵国的原版刑法,随手用筵几上的刮刀割断苇绳,抓起一把就走到被剥光的小翼身边。   啪!啪!啪!   牍长三尺,我随手一把抓了足足五六根,狠狠朝小翼的屁股上打了下去。这尺牍都是经年老竹做的,只要挨肉就是一道红印。几根竹简握在一起,就像是刷子一般散开,落肉就咬,才三下就打得小翼屁股上血肉模糊。   我觉得手上有点黏滑,低头一看是竹简上的血流了下来。   小翼咬着牙,一声不吭,只是重重喘气。   “为什么有的竹简长,有的竹简短啊?”   一个稚嫩的声音在我脑中响起。就和被电打了一下似的,我想起了那个和苏西第一个度过的夜晚。小翼一趟趟跑来问东问西,最后被我吓哭,才跑回去乖乖睡觉……那时候这对姐弟才刚刚成丁,十二三岁的年纪。   我扔下竹简,就像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尽了一般。   “出去。”我说。   所有人都走了,除了宁姜。   “教孩子,哪能像你这么粗暴?”宁姜道。   “你说这话太没说服力了。”我反驳道,“你那两个儿子教得好像多成功似的。”   虽然我明知张家的那对兄弟不是宁姜生的,估计这位“后妈”也没关心过他们,不过并不妨碍拿出来小小刺激一下宁姜。   宁姜倒是表现出了极大的度量,并没有和我一般见识,让我有些不好意思。她停了一会,对我道:“我知道你也很难过。”   唉,我难过什么呢?自己的孩子一直不带在身边,发生这种事怪谁呢?   “他以为你要收那个月姬呢,倒也未必是听了那死婆娘的挑唆。”宁姜道。   这算是在开慰我么?我真要收个侍妾,也得他同意么!   “你去看看他吧,有什么揭不过去的?”宁姜走到我身边,缓缓坐下,竟然将手放在我的手臂上,轻轻摇了摇。   你以为你卖萌我就心软了么!   “去吧……去吧!”宁姜不依不饶地推我。   我被她缠得烦了,只好站起来往外走去。刚走出门,就听到隔壁房间传来啪啪啪的鞭笞声,期间还伴随着小佳的哭泣声。我一好奇就推门进去了,看到一丝不挂的小翼被人用哨棒叉住,架在半空,小佳手持藤鞭,一边哭一边朝小翼背上臀上大腿上抽打着。   “这是干嘛!”我没来由地一阵胸闷。   “执行家法。”小佳脖子一梗。   “我还没死呢!”我气得发抖,这两个孽障是想气死我为止啊!   小佳扔了藤鞭,跪在地上哭了起来。   “放下他,取药来。”我对左右道。   很快就有人捧来一罐药浆。两个侍女轻手轻脚把小翼身上的血迹擦净,将药浆敷在伤处,用白布包了起来。我在旁边看了一下,都是开创性伤口,虽然看着吓人,只要没有打出淤血壅塞在身体里就没有大碍。   待下人们出去,我缓缓坐在小翼身边。小佳已经抹去了眼泪,一言不发,坐在小翼另一侧。这场景有些诡异,就像是两个人送别逝世的亲人一样。我挪到小佳一侧,轻轻道:“你们来的时候,才十二三岁,现在已经都是大人了。”   姐弟俩没有说话,小翼的眼泪先流出来了。   我平复了一下呼吸:“那时候家里穷,夫子自己也半懂不懂的,一心要闯荡一番大事业,顾不上你们。你们也都算争气,从来没让夫子失望过。”   “这次夫子这么生气,自己也有责任。”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做自我检讨,不过苏西走了之后,我的性子就变得有些古怪,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平静地剖析自己了。   “夫子,是我错了。”小翼哭道。   “小翼,不管你有什么理由,你都不应该把剑指向自己人。”我严肃道,“如果应该一个人的性格而排斥她,看不起她,那非但是无德,更是无耻!夫子对你的期望很高,当年就跟你说过,封侯列土都是唾手可及的事,而你展现出来的种种个性,让夫子很失望。很失望啊!”   “但是,”小翼哭得鼻涕泡都出来了,“月姬的确比不上主母!”   “我没有想过要收纳谁。”提到苏西我更是心中一阵烦躁,“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用处,我安排月姬去接手有美闾,自然也有更深的用意。你什么都没看清楚,就盲目动手,成为别人手里的棋子。你现在怎会如此浮躁!”   小翼抽泣着没有说话。   剑伤加上今天的鞭伤,让他看上去弱不禁风,丝毫没有了地下世界冲锋陷阵的豪气。   “从你一直报喜不报忧开始,我就很不满。”我没有就此打住,“你是将那个事业视作自己的私产么!”   “我只是不想让夫子担心。”小翼辩解道,“我想做好,让夫子满意。”   我长吐一口气,道:“你这想法就是私心。只是有些人的私心是为了钱权名利,你的私心是为了获得我的认可而已。做人做事,私心是最大的障碍。夫子也有私心,所以一旦私心作祟就有大灾大厄,这就是老子说的:‘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啊!”   小翼重重点了点头。   “大局啊,小翼,”我道,“扎下根,着眼于全局,所有你现在手头上的事,只是通往根本的阶梯,而非值得流连的珍宝,更不是你人生的终点。”   “是,夫子。”   “好了,你好好养伤吧,等伤愈了还有事要做。”我站起身,“小佳,跟我来。”   小佳跟我出了房门,见宁姜就站在门口。我没有多说什么,只道让小翼好好休养。而且人在愤怒、悲恸时,身体里的力气会瞬间耗尽,小佳今天情绪这么激烈,也该回去休息一下。   “别那么暴躁。”我对小佳道。   小佳点头告退。   宁姜等小佳走了,似笑非笑道:“你有资格说她么?”   “偶尔用自己做不到的事去要求一下子女,也是很正常的。”我毫不羞愧道。   “说起来,你只是比他们俩大几岁吧?”宁姜道,“那时候你都还没弱冠。”   这一世大概只是大六七岁,不过加上上一世的三十多年呢?我都可以算是晚婚晚育了!   我没有就这个问题争论,淡定道:“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这是实话。    狐伏勿用 第20章 第一七一章 兼收(二)   二十一世纪时,一群十七八岁的高中生还动不动自以为自己是大人,在追求自己成为大人的同时却拒绝成年人应当担当的义务。   在这个乱世里,十三岁就成丁的少男少女们,无论贵贱都清楚自己的责任,并且为之努力奋斗。   即便是赵何那样的二“哔”青少年,也不是白痴似的等着长大,享受一国之君的荣华富贵。   光是父亲哥哥死于非命,对他来说就已经是个很大的打击。然而他没有丝毫颓废,坚强地坐在王位上控制这个国家继续往前,不至于被周边列强瓜分。   如果不够坚强,怎么可能做到这样?我相信没有人是彻底没心没肺或者狼心狗肺的。   这是个乱世。   即便战场在数百公里之外,这依旧是个乱世。   只要是乱世,就没有温情脉脉的父母,就没有养花的温室。   繁忙闷热的六月终于走完了最后几天,邯郸街头的孩子们开始高唱:“七月流火,八月剥枣,九月授衣,十月蟋蟀,入我床下”的童谣。   这其实也不是童谣,那都是《豳风》里的句子。在后世放在语文课本里能够让许多学子挠头的苦涩文字,现在只是五六岁孩童街头巷尾唱着玩的儿歌。我站在院子里,与外面高唱儿歌的孩童隔着一堵墙。   即便不用去看我也知道,必然是几个大的在前面围成一团,奔奔跳跳,后面跟着两三个才会走路的小家伙,兴奋地想加入哥哥姐姐的行列。   那时候,我就是看到五六岁的孩子已经要帮家里带弟弟妹妹,甚至烧水做饭,从而大受鼓舞,重新燃起了生存下去的希望,捡草料的动力都强大了许多。   现如今……   周昌赶到了历山,开始接手墨者的训练。   这些天庞煖送爱徒去雷泽,正好给那些墨者补补课,调整一些训练计划。   梁成从历山来到了邯郸,显然以前没来过,处处透着新鲜。他到邯郸的当天就要求见我,向我请教墨学上的问题。   我当时被他吓了一跳,整整三大卷的问题,足足花了一整天的时间方才讲完。   虽然是请教,不过我也觉得受益颇深,称得上是教学相长,可见这些日子来梁成没有落下功课。尤其在逻辑学方面,梁成有了极大的突破,特别是“周延”这个课题,已经能够独立成书了。   看到他的成就,我很欣慰。   “新城君就任大司徒之后,”我对梁成道,“有意振奋泮宫,以我墨学为宗学。”   “大善啊!”梁成几乎跳了起来!难怪人们喜欢正坐,这要是坐在椅子上铁定得摔倒啊!   看着梁成手舞足蹈的模样,我也笑了。   我这一笑,梁成却愣住了。   “怎么?”我问梁成。   “钜子也会笑啊!”梁成居然感叹道。   “什么话……我一直很开朗啊。”我有过一直板着脸么?有么!哥一直都是个喜笑颜开的阳光青少年吧!   “反正成自初遇钜子至今,不记得钜子笑得如此开心。”梁成很认真道,“若是钜子不信,可以询以诸君。”   “这事,哪有因为这事特意去问别个的。”我苦笑道,“你说没有就没有吧,笑不笑又不是什么大事。”   “还真是大事!”梁成一本正经道,“钜子一直板着脸,我们就总有一种时不我待的急迫感,那时候整天只恨太阳落下去的太早,夜里太长,不能长进学问,十分痛苦。”   “那真是对不起你们了,”我笑道,“以后我多笑笑,免得累坏你们。”   “钜子当然应该多笑一些,”梁成道,“墨学已经成了赵国的宗学,距离光大天下也不远了!钜子!”他突然大声叫我,吓了我一跳。   “钜子!”梁成索性站了起来,“我们终于把墨学光大了!我们终于对得起子墨子先师了!”   灯光之下,梁成双眼水汽蒙蒙,很快就鼻头泛红。此刻,他是真的全身心地与墨学荣辱合为一体。这是对自己理念的虔诚信仰,是已经抛弃了个人小我的博大情怀。我知道这一路上他们受的苦,从六七个人发展到现在“墨徒半天下”,每个人都付出了极大的心力和劳力。   “我们不仅仅是对得起子墨子,”我低声道,“更对得起天地、往圣、生民,还有子孙万世。”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梁成随口吐出四句教,“钜子当日在传舍之中所言此四句,真如黄钟大吕,日日夜夜在弟子脑中回响。今日,弟子终于可以毫无愧疚的将这四句话说出来了!”   “还早,”我示意他坐下,“在泮宫开墨学只是第一步。如何将墨学深入人心,千百世而不衰呢?如何让墨学与时俱进,不至于落入腐儒的窠臼呢?如何不让子墨子的本义不被后世小人篡改,以至于成了愚民的枷锁……这些都是比让墨学光扬天下更艰巨的使命。”   梁成冷静下来,突然咧嘴笑道:“钜子,现在弟子知道,为何你总是心事重重不苟言笑了。虽然前途艰辛,但是我们一定会成功的!”   “有这个信心是好的。”我微笑鼓励了一句。   想想也是,那时候我刚失去了苏西,哭瞎了双眼,借尸还魂拉起了这么大的队伍。重重压力,各种纠缠,没日没夜地煎熬我的身心,怎么可能笑得出来?现在总算好了,我又回到了这片土地上,而且我身后有墨门,手中有暗驭手,身边还站着个或许靠谱的陶朱氏。风水轮流转,也该我笑到最后了。   “弟子等一直很有信心!”梁成笑道,“因为我们有超越子墨子的钜子燎!”   “你们觉得,我比子墨子还要贤么?”我严肃问道。   “虽然有些……不过是的!”梁成开始有些扭捏,最后还是很认真地肯定道。   “很好,”我总算松了口气,“既然我可以超越子墨子,你们也就可以超越我。我们墨学门人只有一代比一代强才对!如果总是觉得先生、钜子是对的,那么‘尚贤’一说最后只能变成笑谈。”   “诺,钜子!”梁成躬身拜道。   “我将出任泮宫祭酒,”我对梁成道,“亚祭若不是孟轲就是徐劫,取决于孟轲是否愿意来。”   “孟轲?”梁成一脸不甘,“为何请他来?”   “到底也是闻名诸侯的大贤,”我道,“而且也要做出泮宫‘百家争鸣’的立学宗旨。”   “但是他,他一向是诋毁我墨学的。”梁成有些着急。   “梁成,”我摇头道,“墨学固然是天下之学,但是我们不能将天下之学只限定为墨学。若是如此,日后墨学必然从内部腐朽,被那些君人者视作残虐百姓的刀斧。到那时候,非但子墨子,就连禽子、我、乃至你们,都会被涂名耻册。”   梁成良久不语,终于道:“诺。”   “你还没懂。”我叹道,“尚贤,非但要尚我学之贤,也要尚他家之贤。子墨子之前就没有贤者么?儒生之中就没有贤人么?只有取长补短,吐故纳新,方能长久啊。殊不闻,它山之石,可以攻玉?   你现在排斥孟轲,未来就会排斥儒学。你排斥儒学,你的弟子就会指儒学为谬说。这样一来,儒学尚未有丝毫毁损,反倒是我墨学门人都将心封闭起来,走上了偏执之路,远离正道!那还谈何为天地立心?”   梁成的额头流出亮晶晶的汗水。   “多谢钜子破开迷雾!”梁成再拜。   我道:“你知道就好。儒学在孟轲手中才真正兴起,成为天下显学,这个人还是很有本事的。将心放宽些,好好向他学习。他就是败在年老之后心胸狭隘,不能容人。既然是他走过的错路,咱们何必再走一遍?”   梁成再拜而出,脚步声沉稳了许多。   我看了看天色,懒得再回新城君府上,索性就住在这处别墅。明天顺便见见南郭淇,也有挺久没跟他好好聊过。这人干劲十足,可惜学东西却有些慢,原本是这个团队的核心力量,现在却渐渐有些边缘化。   人的资质不同,发展方向和速度也都不同。若说这些人的所得,梁成得“言”,周昌得“密”,子淇得“行”,滦平得“术”。其他秦棣、严无咎、郑艺虽然也是跟着我一起从大梁走出来的,却仿佛被中途的风景所吸引,所得并不多。   即便如此我也十分欣慰了,这才两年时间,我已经撑起了一个学派。当然,墨学的底子好是肯定的,我的战略正确也是事实。   吃过晚饭,邯郸上空开始打雷,不一会就是瓢泼大雨倾盆而下。雨季早已经过了,现在开始的雨水算是凉雨,每下一场就会凉几天,冲刷剩余的暑气。直到九月,那才是一场秋雨一场寒。   我躺在笫榻上,听着外面的雨声打在房檐,渐渐有了睡意。过些天许历也要带着新调教好的暗驭手回赵国,找一些不张扬的山贼水盗进行最后的实践。只有见识过生死才是真的暗驭手,才能真正付以重任。   天色未明的时候,不远处的泮宫工地就传来了劳作的声音。我穿上衣服,让冯实派人去找南郭淇,今天就在这里见他。    狐伏勿用 第21章 第一七二章 兼收(三)   见到南郭子淇的时候,他十分激动。他与我的关系貌似师徒,实则朋友,所以相比较梁成而言,放得开许多。   “钜子这些日子去了哪里?找了钜子数次,都不能得见。”南郭淇道。   “在一位故人那里略作盘桓。”我道,“子淇这些时日可都还顺利么?”   “顺利,顺利!邯郸的共济会虽然发展不快,但是胜在扎实。”说到共济会,南郭淇顿时眉开眼笑,“赵人的坦诚爽朗,淇行走列国不曾见有胜出者。”   “燕赵多慷慨之士。”我道,“泮宫要以墨学为宗,你是愿意继续推行共济会,还是来泮宫做个博士?”   南郭淇想了想,道:“钜子,你知道我的,还是跟了钜子之后才学会了识字,这就去当博士,怕被人耻笑说我墨家无人。还是在市井中打混,将共济会发扬光大比较适合我。”   “善。”我称赞道,“能够知道自己走什么路才最好。你安心做好共济会的事吧。”   “只是钜子,”南郭淇道,“这些日子以来,有件疑惑一直萦绕心中,难以排解,还请钜子教我。”   “你说来听听,我与你一同参详。”我道。   “百姓并不排斥我墨学,日常也能做到节用,只是一旦涉及到祭祀神灵或是先祖,必然要三牲不可。”南郭淇一脸无奈,“该如何是好?”   墨子所谓的节用是针对儒家提出的厚葬。以他朴素唯物观看来,天地间的财富是恒定的,如果死人占用得多了,那么活人能用的就少了。而且节葬针对的范围也很狭隘,只是卿士大夫。因为穷人即便想厚葬也厚不起来。   为什么不把这些给死人而死人无法享用的东西留给活着的穷人呢?这就是墨子最初的想法。后来墨学子弟们将这个思想发展成了“节用式兼爱”,其中许多话在两千五百年有人对我说过:再富有的人,所睡不过一丈之床;座驾不过是代步工具;衣服也只能穿一身;吃能吃多少,胃纳终究有限……为什么不省一些,给予贫困山区的失学儿童呢?   还有一种更流行的句式:全中国每人捐一圆,则可以如何如何……从建造航空母舰到保护大熊猫,从救助弱势群体到美化城市环境……全都可以解决。   这些都是墨子留给我们的思想财富,也是儒家所不认可的。   但是厚祀则不同厚葬。因为祭祀用的太牢少牢并没有浪费,仪式结束之后大家就都分掉吃了。   我见过那种分食祭品的情形,简直如同狂欢一样。尤其是诸侯和权贵,非但要分给同宗的人,偶尔还会施舍给穷人,故而春社秋稷是人民最快乐的时候。   如果要摒弃厚祀,不是等于减少了民间节日么?   如果天子诸侯不再用太牢少牢,那么官员的福利也就少了许多。   “这是逆历史潮流而动啊。”我感叹道。   “但是许多人家都因为祭肉而苦恼。”南郭淇道,“若是不用三牲,又会被人看不起,更怕祖宗怪罪。”   “贸然地反对厚祀,会被人抓住把柄,从《明鬼》篇中攻讦我们。”我很直接地对南郭淇道。   墨子提出鬼神之说,并不单纯出于他的二元论世界观。他更喜欢用鬼神来作为约束人心的利器法宝,尤其是对那些强势的诸侯权贵,让他们相信人死后有灵,能够有效提高他们的下限,确保他们的节操。既然鬼神有这样的约束力,就必须恭谨地对待,小心翼翼,不要乱行乱做。照这个逻辑推导下去,厚祀就变得无可厚非。   你不能一边嚷着举头三尺有神明,却又轻薄贡品,那让人如何心安?又让鬼神情何以堪?   “移风易俗不是一朝一夕的事,缓缓图之吧。”我劝子淇道,“你只要告诉民众,心存诚信,量力而行,自然鬼神庇佑,百无禁忌。”   南郭淇点头称善。   送走了南郭淇,我直接起草了泮宫的组织框架。泮宫祭酒为墨燎,也就是我。祭酒的权威极大,这也是我不肯让给别人的缘故。亚祭首选孟轲,借他的名头,也可以表现我墨学的宽容大量,真正做到“百家争鸣”这四个字。如果他不来,那么徐劫也可以客串,反正没什么正事。   祭酒和亚祭等于是正副校长,其下设立一个祭酒长史,负责泮宫日常运营,有些类似教务主任,就由冯实担任。他现在已经成了我各个身份之间的桥梁,有他在我才可以如鱼得水地任意变换身份,不用担心信息不畅,露出马脚。   具体教学方面,设立文理两院,由博士掌管。文学院博士为梁成,同时兼任墨学教授。理学院博士为滦平,兼为物理教授。   在博士之下就是具体负责教育工作的教授。我在文学院开了墨学、儒学、道学、法学四个专业。理学院开设数学、物理、天文、医学四个专业。   光是找这八个教授就费了我不少脑细胞。文学院那边还比较轻松些,儒学很好找,道学其实就是黄老之学,我已经内定了袁沢。那家伙暂时没有工作,就让他来学院清谈讲道,免得无聊。至于法学,我比较属意贾政。之前的法学院就是他和仇允负责的,现在我希望仇允能够重新出任法官,所以教职交给贾政比较好些。   这些教授自己可以聘请三位助教,由泮宫支付薪酬。如果不聘请,这笔薪酬也不能落在教授头上。我的目的是鼓励教授培养接班人,而不是减轻他们的工作负担。   理学院的教授就有些头痛了,当今之世急需科技人才,但是到底时代太早,才是文明萌芽的时候。科学体系连个雏形都没有,顶多算是发芽。好在滦平可以讲物理,也能暂时代课数学。他在齐国时认识一个叫魏迁的人,是石申的再传弟子,已经去信请他来这里担任天文教授。   至于医学教授,我实在无奈了。这个时代巫医还没有完全分离,医生内部也没有建立起全观体系。看上去中医已经诞生了,但完全是那种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庸医,若不是草药和针砭这两种中医的招牌,他们和巫者并没多大区别。   许多医生都是专攻一个方向,比如食医、疾医、金疮医、带下医。其中带下医是专治带脉以下的医生。因为带脉以下大多是女人得的病,所以带下医也就成了妇产科医生的专称。以新城君的地位,要找一个上工并不困难,困难的是这位上工愿意将医术传播出去。   万恶的知识垄断和精英传承啊!   我只能用最古老,也是唯一有效的办法了。   张贴告示!   我在邯郸全城张贴告示,并且广派人手奔赴各国,报出了教职招聘的消息。所有教职的待遇都十分优渥,为的就是吸引金凤凰。同时也是招生广告。那些原本为了应聘教授而来的人,发现自己的水平太低,很容易就会转为学生。学生毕业之后只要有岗位,就会留在赵国。这样对于赵国的软实力无疑有着巨大的提升。   当然,这都是连瑞给赵王的报告上的话,只是画了个美好蓝图,并不能解决当前的实际问题。   反正泮宫的工程也要明年开春才能结束,彻底能用估计也要等到夏天。我还是喜欢寒暑两季放假,平时十日一休,所以最好是七月开学,十月放假,为上半学期。下半学期从二月开学,上到五月放暑假。寒暑假占了半年,方便学生回家照顾一下家里,或者结伴出去游学。   在我理想中,既然是大学生,就必须会自己思考。要思考就必须有时间,虽然十日一休,但是每天上课时间不过是早上下午各一个时辰。有时候老师若是不想多讲,这个时间还会进一步缩短。   至于费用……   “什么!全由泮宫出钱!”连瑞惊叫起来。   虽然他知道不是他出钱,但是这个学费生活费全部由国家负担的想法的确有些可怕。   我倒是觉得这点钱并不是出不起,而且也不是所有人都能享有这种待遇。   首先是人数。整个泮宫修建完成之后,教学区一共是三座明堂,二十五个厢房,两个实验场。宿舍区是三排长屋,一共一百二十个房间。考虑到可能会学子家境贫寒,所以这一百二十个房间也可以改成三人宿舍。如此一来,整个泮宫最大容纳学生的数量是三百六十人。   如果要扩招,学生就得在泮宫之外自己租房子。   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以连瑞的名义,将泮宫之外的土地尽数并购过来。等以后房子造好了,肯定会有大量有钱人家的孩子在这里租房住。同时还可以开辟一些食肆、酒庄之类的娱乐产业。   如此一来,这笔收益也不会小。   再者,国家全额承担生活费和学费只有两种,一种是贫困学生,另一种是优等生。我分为助学金和奖学金。领取助学金的人必须受到消费监督,学校提供三人宿舍和食堂里定制的营养套餐,使他能够完成学业不至于营养不良。   高额奖学金则只提供给优秀学生,非但要学习成绩好,也要有思想。这种高额奖学金并不普遍,我给八个专业平摊下去,每个专业只有两个名额。虽然竞争会激烈一些,但是额度绝对够高,非但可以在泮宫过上优渥的生活,还能有足够的富余出国旅游。   “这么多钱,从哪里来?”连瑞惊恐地问我。    狐伏勿用 第22章 第一七三章 兼收(四)   钱难道会是问题么?   实际上这些钱陶朱氏早就认购了,他们对于我能够开办这种面向全天下的学校感到很新奇。陶朱公特意派人送了信给我,详细问了办学宗旨和学生未来的成长方向。   我虽然知道他是大金主,但我并没有误导他说这些人能给他带来多少好处。实际上这些人的作用首先表现在政治上,要想在这个时代渗入到商业层面,起码还要过二十年。别说这些大学生,就连小学生都可能一毕业就被各家权贵、各个署廨一抢而空。   陶朱公还是展现了他过人的远虑,回信告诉我,尽可以用朱氏的财物来办学。不仅仅是泮宫,就是负责小学教育的乡学也可以放心利用朱氏的资源。   看来陶朱氏这个朋友的确很尽责,将通财之意发挥得淋漓尽致。   我却不能全用陶朱氏的资源。那样实在太显眼了!简直就是明摆着告诉别人,墨家和陶朱氏穿了一条裤子。   “钱从来哪里来?”连瑞又问了一遍。   “学田,”我道,“赏赐,还有义助。”   学田是赵何给的五百亩上田,实在不算大方。   赏赐也不是经常性的,所以不能指望。   重点在于以义助。   义务赞助。   谁会义务赞助一所不能给自己带来利益的学校?能指望那帮贵族都和陶朱公有一样的远见卓识么?   当然不能,不过这个时代的贵族喜欢沽名钓誉。   养士就是直观表现。   权贵养士的第一目的是找人才,用人才给自己办事。后来发现找来的人不够用,质量也成问题,于是他们想到的办法就是广播种,薄收粮。既然很难找到真人才,那就把所有人一网打尽,总有能用的。   燕王和孟尝君就是这个态度,宁可白养三千,不可放过一个。   后来人们发现养士非但实用,还能带来无比崇高的声望。就像后世收藏家一样,败了一屋子的破旧货,冠以历史沉淀、文明痕迹之类无病呻吟的废话,不论人怎么样,首先就成了高尚、有品、收藏家。   养士也是一样道理。最典型的就是平原君,那家伙仗着自己爹好弟弟好,养了三千门客,最后要用的时候连二十个拿得出手的人都没有。他真是为了用人么?无非就是在显拍,模仿他的偶像孟尝君,满足自己的虚荣心而已。   我要做的就是将这股风潮扭转过来,以义务助学代替养士。   要想扭转风潮,公众人物是不可少的。赵国谁的风头最劲?当然是赵王何,平原君两位了。他们地位高,年纪轻,外界传闻不少,是典型的政治明星。   即便再好说话的人,碰到掏腰包的事也会在脑子转一圈。这无关富裕贫穷,只是一种涉及到生存资料的本能保护意识。所以我这次不得不跟着连瑞一起去王宫,亲自说服赵何。   “大王以为国内人才可够用了?”在连瑞与赵何寒暄之后,我开门见山问赵何。   “人才对于寡人,就如珠宝对于商人,再多都不敢说‘够用’啊!”赵何说得倒挺像那么回事,“先生有贤才进于寡人么?”   “非也,臣是来帮大王养士取材的。”我道。   “哦?愿闻其详。”   “大王必然知道,如今亲贵养士已经蔚然成风,不过所养之人,真的能堪大用么?也不尽然。”我道,“徒然浪费金钱财物,缓急之时却不堪用,此臣为其不值也!   “如今大王兴办泮宫,所教之徒,从学三年,践习三年,即便是朽木也总有中人之姿。何况英才璞玉?这些人从泮宫毕业之后,或是返乡效力于异国诸侯,或是投入权贵之门。这岂非为邻居家养孩子,养大了就归别人了?”   赵何哈哈笑了起来,道:“先生所言极是,这正是寡人对于泮宫之学的疑虑啊。尤其是那些为他国效力的学者,对我赵国了如指掌,岂非大害?”   “大王,为何门客必然效忠门主呢?”我问道。   “因为门主为其提供衣食住行,待之如国士,自然以国士报之。”   “大王为何不待那些学者如国士呢?”我道,“只要让他们知道,他们在泮宫所花费的都是大王所赐,必然肝脑涂地以报大王啊!”   “这……”   是没钱吧!   虽然贵为一国之君,但是税不收上来还是白搭。   “也不需要大王养他们所有人。”我道,“只要择取一部分优秀贤才,大王有的放矢,待其学成自然会报效大王。甚至可以与其签下契约,约定其必须入朝堂为王效命若干年,否则以违法论。如此必能牢牢握住泮宫的人才,只有得享天下英才之利,而无为他国养人之弊。”   “所耗繁多么?”赵何终于问道。   “大王少养两匹马,什么都有了。”我道。   “若此,”赵何犹豫道,“待寡人再想想,反正现在还没有开学吧。”   “预计明年二月开学。”   “寡人会在此之前给你答复的。”赵何道。   我离开王宫的时候有些失望,赵何这孩子还真是不善于理财啊!赵雍那么打仗都没有把国家拖垮,反倒是他赌博赌得连搞教育的钱都拿不出来了。   看来光是远期支票还不够给力!   需要再加一把力啊!   “去跟平原君说,泮宫里会有一座名人堂,凡是以助数额大的人,都会被绘成肖像,挂在堂内受天下人敬仰。”我对连瑞道,“一定要跟他说清楚,名额有限,只有捐得多的人才有这种待遇。”   连瑞看上去并不相信有人会因此而掏钱,不过我对赵胜的性格已经摸得很透了。与其在家里养一帮没用的门客,不如花钱让别人养,还能落下好名声。何况泮宫是什么地方!天下学子都会来这里度过难忘的大学生活——虽然现在一个学生都还没招到。   不过我对此还是很有信心的,起码齐国那边会有很多人来。当初我去齐国讲学,墨学有着极高的民间声望,一路上跟我到临菑的数百人。即便请不来孟子,光是徐劫的名头也能引来一大帮人。   连瑞回来得速度很快,我还以为没见到平原君。没想到连瑞一脸兴奋道:“平原君应允了!每年五十人,以其上宾待之!”   “五十人?”看来他想包场啊!   虽然那么多人拿奖学金,但是我可以折价。很快就让小佳算了每个学生一年的消耗,然后再乘上一个生活系数,就可以得到优等生拿着奖学金一年能耗费多少。最后拿这个数字去问赵胜拿钱就行了。   平原君捐助之后,新城君——我们自家——也捐了五十人的份额,并且传播了出去。很快那些贵族们就知道了这件事的深刻内涵,纷纷前往大司徒署进行义助,然后由司徒署登记在册,排列名次。   名次这个东西很快就显露出它的峥嵘面目。许多人不会出到相邦那么高的金额,但是不妨碍他们只少出一点点,抢占十名以内。被挤出排名榜的人,很快就会进行补捐,最后赵胜也因为被第二名咬得太紧,再次将自高额度捐款提高。   每天都有人带着礼单前往司徒署。署里的胥徒光是收礼都忙不过来,何况只得临时从府上调派人手过去帮忙。   连瑞看着涌进来的财物,简直兴奋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个傻鸟,压根没有一分钱是你的呀!乐呵什么呢?   这股风潮在七月中旬袭遍了整个赵国,就连北方的贵族都加入到了义捐的浪潮中。当魏无忌前来邯郸的时候,我已经收到了燕国的一部分义捐,请我们收下燕国来的学生。   这股风潮是赵奢带动起来的。   我让赵奢从上谷送来寒门子弟,只要有些学习基础的都可以。赵奢非但送了五十人,还加了一笔义捐,因此传到了燕王职的耳朵里。当时燕王正在北都蓟城避暑,听闻之后很感兴趣,指派使臣带着财物前来邯郸,还想亲眼看看泮宫的教育体制。   这位重视人才的君王,还是没有错过这次机会啊。   “主公,魏无忌已经渡过了漳水,要派人去迎接么?”冯实对我道。   魏无忌还是个不错的人,胆大,有为,信任别人,又没有野心。我点了点头道:“以新城君的名义接公子无忌来府上。”   我这个身份有一大半都是魏无忌帮忙制造的,而且他的书信为我取得了不小的名望,在办事的时候十分好用。虽然在新城换陶邑的行动中并不是很顺利,但是人生何处没有挫折呢?总不能因为一点挫折就彻底否定他。   何况他又不是穿越者,当然不会知道白起的可怕。   不过说起伊阙之战,魏国还真是悲剧。如果秦国顺利攻下伊阙,占领附近五个邑,损失固然大,却都是韩国的土地。白起被赶跑之后,一路祸害,最后抢了魏国的河东之地,英雄凯旋,一举被封为国尉,名扬诸侯。   明明是去帮盟友赶走强盗,结果自己反倒被抢了,不知道魏王有没有吐血啊?    狐伏勿用 第23章 第一七四章 兼收(五)   再次见到魏无忌让我觉得很意外。   短短数个月不见,他变得十分憔悴。在外人的眼里他依旧是个雄姿英发的翩翩贵公子,但是明显下凹的双颊,带着青色的眼袋,无不说明他最近过得并不愉快。   最近列国之间进入了难得的和平时期,除了齐国和燕国在边境列阵,挑衅一下宋国,其他国家都进入了休整期。那么能让魏无忌如此憔悴的缘故也就很明显了,是他那位同父异母的哥哥,当今的魏国太子,魏遫。   我陪着新城君亲自在中门迎接了魏无忌,将他迎入内堂。连瑞很有自知之明地在短暂寒暄之后就告辞了,留下我们两个人。   魏无忌对于这种态势十分奇怪,他见过的尹伯骁和墨燎是一个人,那时候还没有人帮我易容,所以今天我是以墨燎的身份来见他的。   不过身份什么的都是次要的,重要的是魏无忌此来的目的。   “没办法,此行必须要有个近支宗室为正使。”魏无忌说得有些羞涩,“不瞒钜子,我们是来求亲的。”   咦,这么早就为太子求婚么?   “不过赵室似乎没有匹配的公主可以嫁给太子吧。”我道,“只有公子怀尚待字闺中,只是听说沙丘之后她便不知所踪了。”   魏无忌苦笑道:“钜子误会了,无忌是来为家姊求婚的。”   我恍然大悟!   早在新城我就想提醒他,不要将姐姐嫁给平原君赵胜。不过事情一多就忘了,没想到平原君与魏无忌姐姐的婚事是今年才定下来的。   不过考虑到赵室与魏室都是三晋诸侯,曾经一朝为臣,后来割据一方,作为女方家主动提出和亲,这多少带有屈辱的味道。而且……不对呀,为什么魏王的女儿会嫁给平原君呢?   即便女方主动求亲,也应该是嫁给赵何才对。就像当年韩王后嫁给赵雍一样,没有道理折辱人家两次。   “是……赵王何?”我试探性地问道。   魏无忌有些讶然:“还能是谁?”   “呵呵呵,我只是脑子转得慢了。”我尴尬笑道。   “因为伊阙之战,我们丢了东河五城,现在秦兵阵列边境,我魏人寝食难安。”魏无忌无奈道,“所以才想出由公子睿嫁给赵王,结成联盟,对抗秦国。”   真悲催,赵国肯定有什么顾虑,所以才会让魏国公主嫁给了平原君赵胜。我情不自禁为魏无忌担忧起来,如果他这次再完不成任务回到魏国,他那个哥哥会怎么跟他爹进谗言呢?   不过,那样也不错啊……   “我觉得这事,公子有些着急了。”我道。   “钜子的意思是?”   “为什么不先找个游说两舌之人,向赵王何陈述利害,让他主动去魏国迎娶公子睿呢?”现在满天下都是这种人,花几个钱就能帮你把事办了,何必自己跑呢?   魏无忌脸上更加尴尬了,道:“其中缘故,说来话长。先生在赵国,能否为无忌寻得辩士?”他既然不想说,我也不便细问,只得当做没听到。   “这事,”我略一沉吟,“我先让新城君为你打听一下吧。你远道而来,还是住在府上比较方便。”   “敬诺。”魏无忌谢到。   既然人家不愿意多说,我也不好追问。不过他这人不坏,举手之劳我也不介意当回义工。第二天就让魉姒帮我易容更妆,前往相邦府,求见赵胜。   赵胜与魏无忌是多年的好友,一直有书信往来。这次魏无忌到了邯郸尽然没有住在他家,而是住进了新城君府上,这让他有些惊疑,也有些吃味。我见他第一眼就发现了他的小心思,连打带消道:“魏公子是怕给相邦惹上麻烦。”   “我与他相交莫逆,有什么麻烦?”赵胜不悦道。   “相邦可知道魏公子无忌此番来使的目的所在?”我问道。   “我还没见他,如何知道?”赵胜果然有些小性子。   “所以,魏公子不能马上见相邦。”我笑道,“他此番前来,是想促成大王娶魏公子睿。”   “什么!”赵胜反应极大,“娶公子睿!”   “是啊。”我虽然不明原委,但是赵胜的反应也有些太反常了。“有什么问题么?”我问赵胜。   “果然是个大麻烦。”赵胜愁眉苦脸道,“以我与他的交情,什么事都要帮一把,偏偏这件事太难办了!”   “这是为何?大王年过束发,又没有正室。魏国公主与咱们大王也算相合,有什么难办的呢?”我好奇问道。   “就在昨天傍晚,”赵胜平复了一下刚才的激动,“我与左师觐见大王,也谈到了大王大婚的事。”   “难道是大王心有所属?”我一愣。   “原来左师早就为大王物色了一位公主,昨晚将她夸得美貌无双,天下第一,说得大王当场表示要娶她。今天一早,纳彩的婚使便已经启程上路了。”   “是哪国的公主?”   “是齐国公主,”赵胜道,“公子惠。”   这不科学啊!   齐国跟我们赵国名义上还是敌对国家呢!   “怎么能够如此儿戏!”我忍不住道,“大王不懂,难道相邦你也不懂么!怎么能够不当场制止呢!”   “这……当时我只是当做玩笑,谁知道左师竟然这么着急。”赵胜尴尬道。   你们啊!太羊!太简单!   “这可不是一门婚事那么简单啊!”我道,“这是左师绕过了朝堂重臣商议,直接与齐国结定盟约,放弃了宋国!”   “呃……我也觉得就这么娶齐女似乎有些不好,”赵胜一脸愕然,“但就此说是与齐国结盟,恐怕也不尽然吧。”   “亲都合了,还不算结盟么?齐国和燕国摆明了要打宋国的主意,到时候是出兵援宋,还是出兵援齐?抑或是当做没看到?相邦啊,宋相仇郝可是先王的重臣呐。”   赵胜垂着头,脸上阴晴不定。和亲等于结盟,这已经是列国间达成共识的规则了。赵胜居然毫无警惕性地当了帮凶,直接和齐国尽弃前嫌。而且枕边风有强有弱,谁知道娶回来的齐女是什么性格?   唔,等等,我好像知道。   赵何的正妻,应该就是这位齐女吧……赵何死后,她被称为惠文后。她自己死后,谥号是“威”。从这个谥号上,难道还不知道她的性格么!   更何况我还记得学过两篇文言文,其中一篇是《赵威后问齐使》。在碰到祖国来的使者时,她先问收成,后问百姓,最后才问到君王,致使齐使不悦。   齐使认为她是“先贱而后尊贵”,十分失礼。赵威后据理以对,道出了“苟无岁,何有民?苟无民,何有君”的千古名言。说不定这丫头在稷下学宫听过孟轲的课,认同“君为轻”的道理。   另一篇是赵何死后,因为新王年幼,她临朝听政,在是否让长安君为人质,请齐国出兵的问题上跟大臣有些冲突。当时她已经把话说绝了:“哪个混蛋敢跟我说让长安君出质齐国,老妇一定唾他一脸!”   当时的左师触龙私下求见,先西拉东扯说自己年纪大了,胃口也不好,然后强迫自己散步,好歹能喝点粥。威后听他这么说,警惕性放松了些,说自己也只能吃点粥,靠辇出行。   然后这个齐国女人很耿直地说:“你来肯定不是跟我聊天的,说说什么事吧。”触龙说:“被你看透了!其实是我小儿子不争气,所以想请求补个黑衣卫士的岗位。”威后这才彻底放下心,跟这个老狐狸聊起了男人女人哪个更爱孩子的话题,最后被触龙说服,让长安君跑齐国当人质去了。   想到了这里,我脑子滑了一下,看来舒氏在赵何执政后期出了个人才,否则也不可能当到左师。能把“触”作为自己的氏,可见是有封地的,这位舒氏小朋友立的功劳还不小呢!现在舒氏是赵成阵营的,看来得好好注意一下。   “先生?”赵胜叫了我两声。   我这才醒过来,道:“我在想,明明宋国对我们毫无违逆,赵成为何急着跟齐国结盟呢?”   要和齐国结盟,肯定一大票人不同意。不说仇氏,光是仇郝带过去的那些官员所属的家族,提拔的门客,都不会同意舍弃宋国。而且我还知道,齐国未来会有一场大劫难,现在弃宋结齐绝对是一大败笔。   “这就不得而知了。”赵胜也无奈道,“那么该如何对魏公子说结亲的事呢?”   事到如今,难道让魏无忌空手回去么?我再一次地感受到了历史惯性的强大,除了赵胜主动向魏国求娶公子睿,还有什么办法能够保留魏国,尤其是魏无忌的颜面呢?   “当下之计,”我无奈道,“只有相邦主动求娶魏国公主了。”   赵胜垂下头,似乎左右为难,终于道:“于礼法,不可。”   我吃了一惊,尼玛这是天上落下的馅饼砸在你头上啊!   你还好意思用礼法来推辞?   礼法允许你跟外人合伙弑父杀兄了么!   我盯着赵胜的眼睛,很想看出他的真实想法。    狐伏勿用 第24章 第一七五章 牵引(一)   周礼常成为腐朽、落后、保守之类的代名词。   其实周公挺冤枉的。   周礼作为政治、法律、生活、经济的指导纲领,写得十分细致,里面很多内容也很符合客观规律。比如在婚姻方面,周礼所设定的成婚年龄是男子三十,女子二十。   这两个年龄段的男女,无论是身体还是智力都已经彻底发育成熟,处于人生的巅峰状态,与两千五百年后人们用各种科学推测出来的最佳育龄十分接近。   后世许多朝代为了增加人口,规定女子十五岁就得出嫁,完全是在瞎胡闹。让一个还在长身体的女孩怀孕生子,死亡率怎么可能不高?   当然,现在以周礼为幌子,实在是太扯了!   周公那时候可是定下了七礼,还有夫妻之礼——敦伦。后来孔丘说:“敦伦嘛,这个不用教大家都会做,所以就“六礼”吧。”所以从孔丘之后,中国一直没有公开教育古之七礼,直到新中国的周公恩来,提出:青春期教育应该走进中学。敦伦之礼方才重登大雅之堂。   不过在我死前的时代,敦伦里再次被边缘化,小学生们都不需要等到中学再学,只要看看电视就行了。   呃,又跑小差了!我把关于敦伦之礼的事挥出脑袋,严肃问道:“相邦何以见欺?”   “喔,并非有意欺瞒先生。”赵胜道,“只是……只是听说,魏公子的姐姐,实在有些……有些……”   “刁蛮?”   “彪悍。”赵胜终于道。   “这个……传闻未必属实吧。”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当起魏无忌的说客。   “是魏公子亲口说的。”赵胜道。   我勒个去!   你们那帮有姐姐妹妹的家伙,就算在好朋友面前也别毁自己家人的形象啊!否则到最后说不定丢脸丢到自己身上!   “既然如此,”我叹了口气,“真是可惜了。这么好一个巩固自身的机会,相邦只好错过了。”   “巩固自身?”赵胜疑惑道。   “当然啦,引外援而可自保嘛。”我随口说完,起身告辞。   直到送我出门,赵胜还是一脸痴痴呆呆苦思冥想的模样。   我回到府邸,先卸了妆,然后才见到了魏无忌。魏无忌得知赵国已经先行向齐国求亲,表现出浓烈的失落感。我安慰了他几句,聊起了他姐姐公子睿。   “公子睿温柔贤惠,很受父王疼爱。”魏无忌无奈道,“父王一直想为她寻觅佳婿,却不想就此耽搁了岁数。”   公子睿现在是二十二岁,在列国公室中可谓大龄剩女。从年龄上能够匹配的国君只有赵何——所谓女大三,抱金砖嘛。   赵何之外最年轻的诸侯都已经快三十岁了,却是秦王,注定不可能成为魏国女婿的人。至于楚王,烦心事已经一大堆了,还跟巫山神女搞不清楚,加上要比公子睿大二十岁,嫁给他实在太过残忍。   不过公子睿怎么又变得温柔贤惠了?这是女大十八变么?   “我这个姐姐一直很温柔,我年幼时不懂事,还常欺负她。”魏无忌说得有些不好意思,“故而也想她能嫁个待她好的男人,以后不被欺负。”   我道:“看来传闻害人啊。”   “什么传闻?”   我将平原君那里听来的消息告诉了魏无忌。魏无忌满脸胀得通红,道:“那是我酒后失言,而且说的也不是公子睿!平原君堂堂丈夫,怎么可以如此!太无礼了!”他略一停顿:“先生以为,会不会这是赵国的托辞,其实并非有迎娶齐女的意思?”   “就差了一日,或许是你们魏国的消息走漏,使得赵成亟亟与齐国勾搭在一起。”我道。   “赵成为何会对我魏国如此忌讳呢?”魏无忌苦思道,“魏国近二十年来都没有与赵国兵戈相见,其间虽谈不上友善,倒也不曾翻脸啊。”   的确,这个乱世里,二十年没有打仗的国家绝对可以说是睦邻友邦了。我想了想,道:“是不是你们魏国的哪位重臣,曾来过赵国,为赵成所不喜。”   “这个……”魏无忌微微仰头,似乎在脑中将所有的重臣过了一遍,道,“如今朝堂之上的重臣,一半是宗室,一半是循吏,都不是会与赵成结怨的人。”   “会不会是沙丘之后,许多赵臣投我魏国的缘故?”魏无忌突然想通了似的,“我记得当年狐婴就是去我魏国避难,后来不知所踪的。不会就是因为狐婴吧?”   “狐婴后来还去了齐国。”我道。   “哦……”魏无忌道,“那是为何?无忌此番真是困顿难解了!”   “你且安心在此间住下,反正公子睿一时也不用担心嫁不出去,等我为你打听清楚了再做计较吧。”我道。   “有劳钜子了。”魏无忌行礼告辞。   自从沙丘之后,赵国的外交策略就有些飘忽不定。赵雍是个坚毅果断的人,所以他想干嘛就会循着一条线干下去。先伐中山,然后再伐秦,继而再打谁谁谁,他脑子里就这么一条线,没有其他。   赵成是个阴柔的人,什么事都走在暗处,自己不扯大旗,所以如今赵国彩旗飘飘,就是形成不了合力。看着赵雍打造出来的军国主义国家变成了个温柔小白兔,说不定很快就有国家上来捏一把什么的了。   这个时候结好齐国,背靠这个天下数一数二的强国,的确是条不错的策略。不过齐国跟我们赵国交战时间太久,一直是赵军的假想敌,突然结盟,朝堂上的大夫们首先就转不过弯来。   而且怎么安抚仇氏和那些有家人在宋国出仕的家族呢?   现在宋国可是我们在中原的重要盟友。若是没有宋国的牵制,难保齐国、魏国不做闹点什么幺蛾子出来。   我一定是有些用脑过度,脑壳就像是针扎一般,索性出去走走。这一走就不自觉地走到了徐劫住的小院。院子里的一老一少正撩起了衣袖,在草丛里找着什么。我轻轻走了过去,没有惊动他们。   “看!这里有个穴。”鲁仲连压低声音对徐劫道。   徐劫躬着身子,一丝一毫地往前挪动,看不出有半点老态。   “出来了!堵住!”徐劫突然喊了一声,整个人已经扑了上去。鲁仲连也没有闲着,反应极快地扑向自己应在的位置,两个脑袋很响亮地撞在了一起。   我听着都觉得蛋疼。   两人也没站起来,翻了个身,索性坐在地上,揉着脑袋。徐劫这才发现我站在篱外,带着呻吟道:“你怎么来了?”   “晚上散步刚好走到这里。你们在抓蟋蟀?”   “嗯,好大一只!”鲁仲连伸出小手,比划着。   “这么早,能有什么好蟋蟀?”我有些不信。现在就算有蟋蟀,也都还没发育成熟吧。   “偏偏就有了,我们亲眼所见。”徐劫站了起来,拍了拍屁股,“进来坐坐?”   “唔,谢谢先生。”我也没有客气,脱去鞋袜就登堂入室了。   到了灯光下一看,这爷孙俩都打着赤脚,走过的地方就是一个小小的灰土脚印。一大一小,错落有致,颇为有趣。再看两人脸上,不知道捉了多久的蟋蟀,一片一片的泥土混着汗水涂成了大花脸。   “哇哈哈哈!”鲁仲连手指着他师父,哈哈大笑起来。徐劫看了看徒儿的脸,也大笑道:“你个花脸狸牲!”这一老一少又笑得抱成一团。   我突然觉得火光跳动有些刺眼,眼泪都忍不住往外流。灯油的味道也过于刺鼻,闻着鼻头发酸。于是我叫来堂下随侍的杂役,让他们把冯实叫来。   “主公。”冯实很快就到了。   “去把我的珠子取三颗来,给先生换上。”我道,“另外市面上若是碰着了,就买下来,这东西好用。”   一个健妇打来清水,给俩人洗手洗脸。   徐劫将布巾从领口送进去,用力搓了一圈方才取出来,像极了后世没混出名堂的老流氓。原本雪白的布巾上变成乌黑一团,也不知道他多久没有洗澡了。至于那个小的……唉,我能怎么说呢?原本可能是神童一样的人物,现在被调教得和徐劫一个模子里出来似的。   “老夫此生就收了这一个弟子,”徐劫见我打量不到十岁的小鲁连,“最有成就的事,就是把他从神童教育成了常人。”   我心中一惊,自己的价值观有些变化啊!我为什么会以神童为高为尚,却以变成常人为可惜的事呢?   “是不是很羞愧?”徐劫就像是能读懂我的心思一样,笑得如同一只老狐狸。   “有什么好羞愧的。”我岔开话题笑道,“最近先生就在捉蟋蟀?”   “哪有那么轻松!”徐劫不满地看了我一眼,“难道老夫在这里白吃白喝的么?”   “哦?我一直这么以为。”跟徐劫不用客气,这家伙很有老顽童的味道。看到这么可爱的老爷爷,我真是情不自禁就想调戏一下。   冯实已经拿了珠子过来,不知道哪里翻出来的香木盒子,十分美观。因为一时没有来得及准备珠阁,所以用的是一盏三岔头的灯奴。放了三颗明珠上去之后,室内顿时亮堂了许多。我也就让人把火熄灭了。   “居然有这么好的东西不早拿出来!”徐劫取过一个珠子,拿在手里把玩,“这就是随侯珠吧?”    狐伏勿用 第25章 第一七六章 牵引(二)   “或许是吧。”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以前对玉石珠宝没有研究,也不知道这种会发光的矿石会不会有辐射。不过上千年的经验传承下来,若是这种夜明珠对人体有害,早就被说成鬼石了,谁还会对此着迷呢。   “等会让他们配上轻纱,光线就能柔和许多。”我传授经验。   “这木盒子好香。”鲁连抓起盒子,“师父,我能用它放陶俑么?”   “不能,那是我的!”我假装凶狠地等着鲁连。   鲁连看了看我,又望向徐劫,轻轻拽了拽徐劫的袖子:“师父,你主公怎么如此不庄重啊?恐非贤人,咱们还是走吧。”   这话说得太不和谐了!   好在我听说过一句专治各种不服的良言:唯暴力可换和谐!   于是我扑上去,将鲁连压倒在地板上,一手勾住他的脖子,另一手用力在他头顶揉啊揉啊揉!   蹂躏!   K.O。   看着鲁连哭着跑出去,我觉得心里前所未有地满足。   以后看到这个小正太就要这么蹂躏一下,看他还敢不敢耍傲娇。   “多大的人了,跟孩子似的。”对于我欺负他的爱徒,徐劫撇了撇嘴,“又有什么麻烦了?”   “是这……”我将魏无忌来为公子睿求亲的事告诉了徐劫,问道,“为什么赵成会这么亟不可待与齐国结盟呢?”   “你不知道齐国的新任相邦是谁么?”徐劫问我。   我当然知道。齐国好歹也是我经营了许久的地方,怎么可能没有眼线。而且你这老头所能看到的情报也都是我抄送给你的吧!   “吕礼,怎么了?”我问道。   徐劫摇了摇头:“既然知道是吕礼,你还想不到么?”   孟尝君走后,秦国派了吕礼前往齐国,被齐王地封为上卿,命其担任相邦。   这人在秦国的履历我也查过,只是个普通的小贵族,跟着魏冉打过几场仗而已。不过说起来,这是最近几十年秦国第一次派出自己的官员去他国担任相邦,反过来说,六国也是近几十年来第一次接受秦国人担任相邦。   其中含义貌似很深远啊!   “齐国会与秦国结盟么?”我问徐劫。   “田地此人心胸狭隘,既然认定是孟尝君作乱,怎么可能放过他?现在孟尝君奔魏,齐、魏联盟势必破灭。秦国趁虚而入,结好了齐国,自然可以放手攻略三晋。赵国位于齐、秦之中,此时若不能拆散齐、秦联盟,那就只有一同加入了。这也是赵成舍宋魏而就齐秦的缘故吧。”徐劫道。   我不得不佩服老人家的眼光,已经分析得十分透彻了。   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灯下黑,我终究不是土生土长的赵国贵族。如果循着他们的逻辑,恐怕宁可与齐、秦结好也不会为了三晋站在天下最强两个国家的对立面。   因为赵国一直三晋中被排斥的一方。   魏国和韩国都是姬姓国,从六卿时代,这两家就好得像是穿一条裤子似的。别的不说啊,光看看他们的版图都十分有基情,很有六九之风。   赵国是嬴姓国,从六卿时代走过来,兢兢业业如履薄冰,动不动就遭到别人的联合攻伐。首都还曾被魏国攻破过,绝对是有国仇的。   在战国乱世,抢一块地屠一座城,那都属于正常摩擦,过去也就过去了。有时候消息传来都过了好几年,索性也就不去管它。然而有两种行为是铁铁的国仇,一者是焚烧他国先祖的陵寝。二者就是攻破国都,毁人宗庙,迁其重宝。   按照《公羊传》里说的,这种仇不论五世九世,哪怕过了一百世都应当报!   有这种仇的,到目前为止据我所知只有魏国之于赵国,齐国之于燕国。我知道燕国后来是的确报仇了,但是赵国嘛……咳咳咳。   “既然如此,我当修书苏秦,让他想办法驱走吕礼。”我道。   “年轻人就是沉不住气啊。”徐劫悠然道,“还有很多人都希望吕礼快点离开齐国呢。”   哦,对啊!比如孟尝君。只要吕礼在齐国,齐、秦就是一体,而田文最恨的就是秦国。而且这两国家可以同时攻打魏国,他现在可就借助在魏国。   就是不知道田文会用什么办法。不过他手下的能人也不少,光是那个冯谖就能出够鬼主意吧。   解决了外交问题,我浑身一松。   内心中我还是比较偏向于自己曾经的部下。   贾政、仇允,两人都是当初很得力的下属,没有理由因为我的政治立场连累到他们。   贾政已经接受了法学教授的教职,提出的唯一要求就是:讲授《狐法》。这让我十分感动。仇允现在还在家中闲住,听说每日里只是读书散步,偶尔出城游玩。当日沙丘之变仇氏是直接出兵的,恐怕被打击得力度也会高过贾氏。   魏无忌到邯郸过了几天,终于等来了赵胜的邀请。不过看他回来时候的反应,应该是没有谈拢。我知道他已经传书大梁,告知可能存在的破交危险。就是不知道大梁那边会怎么应对。   孟轲现在也在魏国,现在的魏王显然没有魏惠王那么尊重这位老人家。   所以听说孟轲收到了我的邀请之后,喜孜孜地答应了。当初他写信给我邀我去临菑,结果见都不见我一面。现在我请他来邯郸,可是准备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在七月将半的时候,泮宫的大致地基已经打好了。我作为连瑞的“门客”,时不时还得视察一下工地现场。这也方便我和十三郎在光天化日之下接触,交流一下近期情报。   “最近有个叫管哙的人,很受李兑宠信。”东门欢道,“从此人言谈来看,好像跟你听熟络的,是你安排的人么?”   “是李兑安排的诱饵。”我将管哙的身份告诉东门欢,最后叮嘱道,“千万别上他的当,有些时候不妨骂骂狐婴,博取李兑的信任。放心,李兑即便是表面上疏远你,也不会真的舍弃你。”   “我明白了。”东门欢嘿嘿一笑,“我本来不过是市井间游手好闲的淫民,没想到现在也是身拥千金,朝堂重臣的上宾。人生际遇果然奇妙啊!”   “这算什么。”我笑道,“日后大哥未必没有登堂入室,列土封侯的一天。”   “兄弟说的话,我可都是当真的。”东门欢道,“不过我也无所谓,只要我儿子长大了能够官拜大夫,女儿能嫁个好人家,其他也就无妨了。”   “令郎君多大岁数了?”   “过了下月就满十五了。”东门欢道,“还好不像我,每日里也喜欢读书。”   “送来泮宫,将来也好入仕。”泮宫的建立初衷就是为了培养人才,前几届学生必然会被征辟为官。现在让儿子来泮宫读书,日后就算不出仕,也会有一帮出仕的同学。   “嗯,听兄弟的,日后还要兄弟你多多照拂。”东门欢客气道。   我笑了笑。   他也跟着笑了,莫非他以为我会照顾侄子么?哥一向认为玉不琢不成器啊!就因为是自家孩子,所以更要琢磨,免得以后出去坑爹坑叔之类的。   说起来,管哙好像挺久没有找我了,原来是在给自己编排一个漂亮的履历啊。大有不坑死我不罢休的姿态。为了装得像一些,我在期间还写了两封信给他,请教“狐法”中的一些问题。他总是隔几天才给我回信,给出的解释倒也八九不离十。看来李兑还是收罗到了一些我当年的属下,否则那些两千五百年后的法律术语他找谁问去?   小翼在这段时间里倒是把伤养好了,看他身上的肉都嘟出来了,我就知道这孩子虽然做错事挨了打,心还在这个家,所以才能心宽体胖。给了他两天冷脸,他越发恭谨了,我这才算是将他的事揭过一旁,开始讲一些道理。   直到七月半,我看到小翼坐在台阶上望着云彩发呆,知道他已经熬不住了。   “在想什么呢。”我从后面用膝盖撞了一下小翼,坐在他身边。   “夫子,”小翼脸上有些愁云漂浮,“我外面的那些伙伴,最近过得不是很好。”   他被我抓进来这么久,外面肯定有所变化。   义社是个组织构架并不甚严密的黑社会,没有副首领之类可以镇住场子的人,所以小翼一消失,必然会引起手下各种反应。有投敌的,有变节的,有洗手退出的,也有卷款潜逃的。外加邯郸不是他们一家黑社会,还有一些组织落后的原始形态黑社会,自发组织的行业工会,都会趁着这个机会起身。   “这个时候,就是你看人的时候了。”我对小翼道。   “我已经看了很久了,夫子。”小翼声音有些低沉,“不少伙伴都是跟着我打杀出来的,现在他们被人欺负,我心里很难过。”   “别难过了。”我拍了拍了他的脑袋,“孟中。”   一个披着麻网上面插着树枝的怪人从院子里的大树上落了下来,单膝跪地:“主公。”   小翼吓了一跳。他只知道我手里有一支很厉害的人马,头领是许历,今天却是第一天见到真人。    狐伏勿用 第26章 第一七七章 牵引(三)   “还记得小翼吧。”我对孟中道。   孟中本来是跟许历一起保护我的赵雍亲卫之一,当时在司寇署上应该见过小翼。不过这些年没见,小翼变化挺大的,不再是当时的总角孩童,若是走在路上肯定是认不出的。   孟中冲小翼一笑,等我吩咐。   “调拨三十名天枢堂下,一个月内听翼轸指使。”我又对翼轸道,“去找宁姜,问她要狐印。”   小翼一愣,突然笑道:“嘿嘿,现在原来是宁姨当家。”   我瞥了他一眼,这话是小辈乱说的么?   小翼往后一缩,连忙跑去找宁姜了。过了一会儿,宁姜亲自过来问我,听她的意思并不愿意再放小翼出去。   “让他去泮宫读书不好么?”宁姜问道。   读书?我上辈子就是被这个骗了。非但是我,就连我爸妈也都被骗了。   看起来拿了高学位很风光,进了排名靠前的律所、公司,拿着让不少人羡慕的高薪……但实际上不过是别人的挣钱机器。自己的生活和青春全部献给了别人,拿了一堆银行卡上的零,等有空用的时候已经没有激情和身体……运气差点的,像我,直接英年早逝,让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父母面对着一间空房子。   如果还有更悲剧的,那就是哥上辈子就算一分钱不挣,家里的钱也用不完!   用精彩的生命换了一堆废物和虚荣,如果这不算愚昧,它、妈、的、什、么、才、是、愚、昧?   “我要让小翼有个自己的根基,掌握自己的事业。”我对宁姜道,“等我一旦撒手,他必须能够在这个乱世中游刃有余。这些可不是泮宫能够给他的。”   “有很多路可以走,为什么一定要走这条不见天日的路呢!”宁姜竟然吼我。   “小翼,你自己说。”我对小翼道。   “宁姨,”小翼也看出了宁姜的失态,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如果我像当初那样只是为了好玩刺激,你说不让我再去也就罢了。如今我外面有自己的伙伴、朋友、手下,他们跟我以血换血,相掺相扶走到今天。我不能撇下他们自己躲在夫子的羽翼之下享福。”   “看,这就是成长。”我道,“虽然有时候我也觉得他不像样,但是现在他也算是长大了。”   宁姜良久无语,终于松口道:“那我也要让小佳去看着他,你知道暗驭手是一柄多么锋利的剑。”   “给我姐一样。”小翼当即表态道。   我看了宁姜一眼。虽然她表现得很像个慈母,不过这句话却颇有玩味之处。一者说小孩子不该玩弄利器,害怕反伤自身。二者也可以说是宁姜对于小翼的立场还持怀疑态度,害怕暗驭手反伤我。   多虑了吧。暗驭手又不是机器人,得到对我不利的命令难道还会执行么?直接扭着他回来打屁股了。   不过给小佳我也没意见,女孩子发育早,心境比较稳,思绪缜密。我有时候甚至在想,如果不是女孩子,她说不定还会是个威震列国的绝世名将。   不过万一对手中有个司马懿那样的人,小佳就会被自己活活累死。   “你早点去吧,收罗一下部下,晚些时候我让小佳去找你。”我对翼轸道。   小翼激动地连连点头,连蹦带跳进去收拾东西了。我叫过赵牧,道:“你跟着一起去,帮他出出主意,别一味蛮干。”   赵牧道:“是,夫子。不过我要去了,就不用小佳再去了吧。”   “有他姐坐在那里,他就连大气都不敢喘。”我笑道,“你要保护好小佳。”   “夫子放心吧!”赵牧很认真地对我道。   我有什么不放心的,三十名天枢堂下暗驭手,不出动百人大军恐怕都拦不住他们!我是让你好好表现,让小佳记得你的好!   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走开,只剩下我和宁姜,还有冯实。他站在不远处,似听非听。我对宁姜道:“其实这次让他出去,我也有些别的考量。”   “聚众犯禁,能有什么好结果。”宁姜丝毫不认可我的地下社会一说。   当初我的确有些天真,高估了这个时代的经济总量。小翼这些年打拼得不是不够努力,而是大环境的约束,没有办法达到我的设想。之所以没有让小翼收手,就是要教会他一个道理,哪怕环境再恶劣,既然走了这条路,就得走出个样子来。   “不过这次,我打算让他出仕。”我道。   “出仕?”宁姜疑惑地看着我,“全天下有几个人能够在弱冠之前出仕的?”   “出仕未必就一定得是重臣。”我笑道,“你大概还不知道,李兑现在在司寇署碰到的麻烦,其实是我惹下的。”   当初司寇署将邯郸守备兵所吞并,其实就是为了扩充我手上的兵力。这支部队主要是用来军训,只有老弱才真正巡视治安,整理户籍。沙丘之后,我带着这支警士跑了,现在他们都在上谷转成了职业兵,李兑上哪去找人正经干活?   他反复招人,扩张,可惜当初我在司寇署招人的标准是:地痞、流氓、混混。我有廉颇和他手下帮着镇压,李兑手下有这样的大将么?只会越招越乱。   更重要的是,李兑跟赵何可不是我跟赵雍那样君臣相得。外加一个赵成在上面掣肘,他这个司寇还要排斥狐氏门徒,要是能做好就真成怪事了。   “你打算怎么办?”宁姜问我。   “既然李兑缺人手,我就给他送点干练的人。”我道,“比如小翼。”   警察的起源我不知道,不过我知道世界上著名的苏格兰场是怎么起家的。当时英国伦敦的治安环境很恶劣,盗贼猖獗,经常有入室盗窃甚至抢劫发生,而且都形成了一个个团伙。后来伦敦警察厅放下架子,大力培养线人,用盗贼寻找盗贼,用强盗揭发强盗,最终收罗了一批原本是盗贼强盗的家伙成为警察。   因为这些人的思维相近,生活环境一致,所以破案率极高,最后就成了世界刑侦的标杆——苏格兰场。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警匪一家是没错的。所以后世警察总是带着那么点基因,喝醉酒拔枪杀人之类的事也就可以理解了。   我要让小翼出仕,就是走李兑这条路。李兑干不好的事,让小翼去帮他干。以前的场子能留下多少是多少,重要的是义社将率先走上洗白这条路。   “李兑会接纳么?”   “会。”我很有把握,因为管哙约我明天在长葛门相见。   长葛门是我走后邯郸新兴的一家伎院,是一个齐国人开办的。   齐国作为女闾的创始之国,有着浓郁的女闾文化,其中最有名的一家女闾叫做上葛门。当初管仲鼓励战士遗孀开办女闾,并没有固定的名号,只是以主人的姓氏加“门”字。比如葛门的主人就是姓葛。   后来为了表示分别,就会在前面再加一个字。如妯娌两个,嫂嫂就会加个“长”,弟媳用“少”。如果是远亲,就会加家里的方位,比如东南西北。   上葛门当时只是一家普通的女闾,成名的缘故是因为接待了一位豪客。这位豪客的名字直到两千五百年后依旧时常被人提起,他就是——九合诸侯,三进王庭,安定中原,受周室郊迎大礼,加九锡,持朱节,授命:东到海,西到河,九州之内,五等官长俱可征伐——的春秋首霸齐桓公,史称吕小白。   女闾的主人一般是齐国烈士家属,从业人员都是战败国国君、大夫所谓有罪者的妻女,以及各国采买来的女奴。吕小白在上葛门无意中看到了一个秦女,自称是嬴氏宗族。这位秦女很好的把握了机会,顺利怀孕,被齐桓公接入王宫,成为侍妾,产下的儿子名叫吕潘,也就是后来的齐昭公。   从此,哪怕那些不姓葛的人家,都喜欢用“葛门”这样的招牌。乃至后来“葛门”在齐国甚至成了女闾的别称。   这家长葛门的老板就不姓葛氏,只是套用了这个招牌而已。   我走进长葛门,整齐一排地齐国女子用带着异国风韵的口音向我行礼。很快就有机灵的少爷过来,好声好气地叫我“尊客”,然后问道:“可有订位么?”有那么一个恍惚,我好像回到了两千五百年后的某家主题会所。   “有没有一位姓管氏的客人?”我问道。   “喔!”少爷一个机灵,道,“尊客是尹先生么?”   “正是。”   “敢请。”他连忙在前面带路,穿过大堂,直接往后院走去。   我随意瞟了一眼上葛门的内部装修,大部分都是模仿有美闾的,尤其是用竹帘隔开大堂里的座位,山寨的痕迹十分严重。不过他家老板肯定舍得用钱,地板和席子的材质都是上等货。   大堂之后的天井也被布置成了花园,高矮树木错落有致,很是下了一番心思。石径两旁用汉白玉雕琢了等身高的灯奴,灯室里燃着鲸油,散发出带着焦枯肉香的气味。别的不说,光是将这些鲸油从齐国运过来就要花费不小吧。   我家烧的也不过是二道手的植物油!   太奢侈了!   穿过庭院有一扇月门,过了月门便是一座小院。看石径还继续往前延伸,可见前面还有建筑,不过我的目的地已经到了。   管哙站在门口迎接我,故作熟稔地与我握臂偕行。    狐伏勿用 第27章 第一七八章 牵引(四)   这里的装修精美,远超乎我对这个时代的认知。想想也是,战国时代最值钱的是人口,最不值钱的也是人口。在百姓流离失所辗转沟壑的时候,贵族们依旧穷奢极欲,用海量的人口堆砌出供极少数人享用的上层建筑。   墨子看到了这些,却走错了路。   这间屋子里的布置已经远超过桐馆里任何一间房间的装饰,莫非齐国和赵国的差距就这么大?   “这里比之楚国宫室,简直如同下人所居住的地方。”酒过三巡,管哙大概见我一直在打量这里的布置,随口道。   “哦?先生是楚国人?”我在身为尹伯骁的时候,口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楚国口音。   “家慈是楚人,”管哙道,“只是在下从未去过楚国。她曾在王室任女官,从小就跟我们几个兄弟讲述楚国宫室里的故事。”   “原来先生还有兄弟,也都在邯郸么?”   “否,寒家兄弟三人,只有不才在邯郸。”管哙道,“上面有两位兄长,都在临菑侍奉严慈。”   “哦,原来先生是齐国人。”我道,“我年轻时也曾去过齐国稷下游学,果真是一片强国景象。”   “呵呵,怎么说呢……”管哙打了个饱嗝,“寒家本是管仲之后,齐懿公夺尽管氏封地,先祖为了避祸,逃到了鲁国。后来又去了越国,一直到十年前越国被楚国所灭,寒家便举族迁回了齐国。如今二兄在齐国出仕,在下不爱孟轲之说,故而外出游学,有幸拜入狐子门下。”   呦,整个背景编得很不错啊!   哥见过很多喝醉酒的人,第一次见识喝高到这种程度思维还如此有条理的醉汉。   我自顾自地饮了一爵,顿时酒气上头,脸颊发烫,差不多该假装醉倒了。就在我摇摇晃晃准备醉倒的时候,管哙手脚并用扶着柱子站了起来,道:“恕罪,更衣。”   我索性躺倒在地,挥了挥手让他自去。他刚走出去关上门,我就用耳朵贴着地板,直听到声音渐行渐远,方才一跃而起,检查了一下是不是东西都带全,往门口走去。   外面天色已经全黑了,我最近忙得厉害,若不是要吊着他,才懒得跟他应酬。刚走到楼下,从小楼后面走出来一队人来,手里提着明亮的灯笼。我用手一遮眼睛,往后退了一步,也算让路了。   “是尹先生么?”那边有人问我。   声音很熟,我不记得是谁,可见不是我的熟人。虽然灯笼很亮,但是我被灯光一刺就遮住了大半张脸,这都被你认出来了。你丫是暗恋我许久还是故意在这里等我的?   “谁啊?”我脚下一晃,假装醉酒。   “司寇李兑。”那边灯笼从中分道,走出一个中年人来。   我心中了悟,原来管哙今晚找我来,是要我跟李兑“偶遇”来着。   这家伙想干嘛呢?我心中不由好奇。   “更衣……”我叫道,“更衣都跟来这么多人,让人怎么尿!”   有上葛门的侍女听到了我的呼喝,连忙跑过来蹲在我身前,轻轻扯住我的衣袖,柔声道:“敢请尊客这边走。”   我嘴里嘟囔着《菊花台》,相信没人能听懂我在说什么,任由侍女把我带到厕所。厕所里没人,我倒是真的有感觉了。那侍女等在门口,在我结束之后没多久就走了进来,引着我去净手,帮我擦干。   等我出了厕所,门口又多了两人,一看可知是李兑的随从。他们接替了那个侍女的工作,直接扶着我回到了楼上的包房。管哙已经回来了,正和李兑有一句没一句的说话,也就是问问我喝了多少。我看有人端着铜盆,知道是要给我洗脸醒酒的,自己先醒了一半。   没办法,魉姒易容化妆的水平虽然高,但是架不住水洗。有时候我汗出得多一点都会花,何况洗脸呢。   “原来是大司寇,请恕在下无状之罪!”我长跪谢道。   “这里不是朝堂,无状岂是罪过?”李兑难得地笑了。   我跟李兑相见不是一次两次了,他这样的皮笑肉不笑已经算很给面子了。   “没想到大司寇也有如此雅兴。”我道。   “家中沉闷,不如出来走走。”李兑道,“先生平日在宅中有何消遣啊?”   “无非看书投壶,逗鸟观鱼而已。”我道。   “唉,真是羡慕先生,能有如此闲情啊。”李兑感叹一声。   既然给了我杆子,我自然得往上爬,便假意不知,故作疑色道:“大司寇年当茂盛,位居重臣,受封奉阳,乃是人臣的表率,为何作叹啊?”   “唉,尽是些案牍之事,不说了,免得坏了先生雅兴。”李兑说得十分做作,“难得与先生相会,今夜兑坐东席,我等尽兴一醉!”   “这不是大司寇说的话啊!”我拦住他道,“大司寇手掌秋阁,上通侯王,下刑不良不善之徒,所谓案牍之事,都是大事啊。”   李兑又叹了口气,道:“先生有所不知,兑实在是坐不了这个位置了。”   “大司寇何出此言?”   “上有掣肘,下有刁民,兑实在身心俱疲。”李兑这话倒像是真的,言语中流露出浓浓的疲倦感。   “哈哈哈,”我大笑道,“大司寇所言,在骁看来都不是问题。”   “哦?请先生明示。”   “呃……只是,我乃新城君的门客……”我故作为难。   李兑挥了挥手:“此楼方圆百步都是兑的门下,先生今夜所言,出于君口,入于兑耳,绝不会有第三人知道。”管哙十分识相地推门出去了。   我等管哙走了,方才双眼迷离,故作醉态道:“大司寇知道齐人的淫奔么?”   李兑微微皱眉,点了点头。   淫奔准确地说来并非齐人的习俗,而是山夷的习俗。太公姜子牙受封齐国的时候,那片土地基本没什么华夏族人,山夷才是当地土著。为了扩张人口和地盘,姜子牙定了符合齐国国情的国策:省礼仪,通华夷。吸纳了许多山夷的习俗,从而才在齐国扎下根。   齐国因此而立国,但是到了管仲时候,中原诸国却看不起他们,说他们是蛮夷之邦。这才有了管仲的尊王攘夷国策,从各方面向华夏诸国靠拢,甚至走得更远。不过淫奔这种习俗却一直没有革除,成了齐国的特色文化。   “阳春之季,少女出外郊游,可以和心仪男子从游三日。单身男子们也会假扮成各种人物,吸引女子注意,从而两情相悦。”我面带淫笑道,“但是淫奔之日过后,男子必须前往女方家提亲,否则就会被邻人耻笑。”   李兑很认真地听着。   我继续道:“有一个少女长得美貌异常,那一次淫奔之后,有三个男子前往她家提亲。为首的那个说:我在海边有盐场,在城中有铁匠作坊,往来列国,贩卖珠玉,家累千金。那少女的父亲听了,十分高兴,恨不得当场就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第二个人急忙说:那也不过是一介商人。我家世代朱门,白玉为阶,黄铜作瓦,三世四卿,即便是国君都要对家父优礼有加。”   “哦?是齐国哪家豪门子弟?怎么还会去淫奔?”李兑插嘴问道。   真是的,这是故事啊故事!   我没有理他,继续道:“那少女的父亲望向第三个人,心道:前两个非富即贵,这人不会是某国个国君吧?谁知那第三人道:我是东市贩卖草履的。大司寇,你说这位父亲,会将女儿嫁给谁?”   “应该是第二个吧?”李兑不是很自信,对他来说第三个人显然太有迷惑性了。一个完全无法跟前面两人比肩的小商贩,凭什么站到最后呢?   “是第三个,因为那个卖草鞋的人还跟少女父亲说了一句话。”我道。   “什么话?”   “你女儿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的。”我笑道,“那个卖草鞋的小子已经先一步得手了。”   李兑一愣,很快反应了过来,哈哈大笑起来。   “所以啊,”我突然严肃道,“身份家世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旁人无可替代的地方有自己的人。大司寇,骁只能言尽于此了。”   李兑坐正了身体,稳稳朝我一拜。我没有多余的反应,直接避席,回礼,起身,告辞。   我推门而出,管哙一个人跪坐在门口,目光投向楼外,黑夜下的邯郸城闪烁着几点灯火,绝大部分地方都是莽莽一坨的黑色。夜风吹在我身上,带走了酒热,顿时有些发冷。   管哙这才抬起头,道:“先生果然高才。”   这门不隔音,他应该都听到了。   “再会。”我没有接话,告辞而出。   我下楼的步伐十分稳健,这会让他们怎么都捉摸不透我。人有时候越有神秘感,就越有影响力。兵法所谓虚实之道,为人处世不也都一样么?   今晚我给李兑开下了这个口子,他回去一定会反复寻找“关键”的地方,然后一个个去考量,到底什么样的人才是“不可替代”的。如果他够聪明,那么大司空这个空置的官职,他就会想办法收入怀中,人选也只有一个:东门欢。    狐伏勿用 第28章 第一七九章 牵引(五)   徐劫对我如此点拨李兑并不看好。在他看来,李兑的脑子没那么好用。虽然我认同他的观点,但是这是时代问题,谁让战国的精英只是少数呢?   “说起来,”我坐在徐劫对面,宁姜为我们斟酒,“赵成也算得上战国智谋之士中的上品,为什么在对阵李兑的时候如此小心翼翼,还要拉上赵胜呢?”   徐劫沉默了,过了片刻,他抬起头道:“两权相衡,必因其势相平!李兑固然智谋不足,肯定还有暗中的力量。”   李兑暗中的力量……   这个我不是没有问过东门欢,他家上上下下门客仆从我可以说都已经收录成册。当初小翼在李府布置的下人仆役也都转到了宁姜手上,每日里他家吃了多少肉,见了多少客人,我这里都能查到备档。   别说徐劫这个层次的谋士,他门下连公孙龙这样的宾客都欠奉。东门欢虽然在武力智力上都不怎么突出,但是因为“忠心耿耿”,而且掌握了门下许多产业的经营,已经算是李府内很重要的上宾了。   “从邯郸到地方郡县,李兑的势力并不强大。”我对徐劫道,“门下也没有出众之人,不过……最近跟我沟通的那个叫管哙的门客,倒是有些意思。”   “哦……”徐劫拖长了声音,轻轻用手敲了敲筵几,“不把李兑暗中的实力挖出来,千万不能轻举易动。广派耳目,去查这个管哙的底细。”   嗯,这才是严谨的工作态度啊!   徐劫把主席让给我,我知道他意思是让我当即决策,召集门人。我跟他换了位置,对冯实道:“去把魉姒叫来。”冯实领命而出。我凭空叫了一声孟中,孟中便出现在了房间中央。   等魉姒来了,我方才道:“最近要组织人手去三个国家,查访一个叫管哙的人。他家本是管仲之后,齐懿公时举族迁往鲁国。后来又迁往越国。楚国灭越之后,他们迁回齐国临菑,现在有两个兄长在齐国出仕。对了,她母亲是楚国女官,派人一起去查。   “天璇堂要时刻保证消息沟通,这事我急着要。魉姒,你的越女社在楚国活动较多,就从楚国女官开始查起,然后去越国、鲁国。宁姜,你主要负责查访齐国的布置,动作要轻些。   “孟中,天璇堂多派点人手,三日一报。另外,派人去雷泽,把庞煖许历召回来。”   “诺!”孟中领命而出。   我看了看宁姜和魉姒,示意她们也可以去干活了。两人这才施施然起身,往外走去。等屋子里没人了,徐劫才开口道:“齐国很重要。”   我也发现了。   齐国在沙丘之乱中就露出了一小撮尾巴毛,不过我只以为它和其他五国一样只是来占点小便宜的。现在从上葛门来看,齐国还真是费尽苦心要打入赵国内部。当初李兑也是出现在那家燕国女闾……如今又在上葛门挥金如土。   “会不会是田文?”我问徐劫,“李兑背后的势力是田文?”   徐劫皱眉道,“田文在齐国还算颇有势力,但是也不至于能让赵国权臣如此忌惮。”   “有些在暗处的事,谁能知道呢?”我也有些奇怪。   赵成在成为左师之后,依旧是当年赵雍手下的老样子,既没有扩充房产,也没有多买田园。他不蓄养门客,也不跟朝堂里太多人往来。这两年来,剧氏渐渐成了他的代言人,为他牢牢把握宗伯的位置。舒氏门下也有几个年轻才俊,渐渐开始崭露头角。   不过要想将耳目打入赵成府上,依旧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   宁姜废了不小的力气,才在赵成府中安排了几个打扫杂役,看起来像是一辈子都没升职机会。   “我一直觉得李兑是没有爪牙的老虎,很想派人去试试。”我对徐劫道。   徐劫摇头:“年轻人,不要太急躁。所有人都在等别人去试,你何必去冒这个头呢?”   “老头子就是保守啊。”我叹了口气。   徐劫瞟了我一眼,没有多说。   这个时代要找一个人的家族既是件容易事,也是件麻烦事。说容易,那是因为家族迁徙必然动静很大,所过之处,都有人记录在案。史官也必须找到他们,问清楚为什么要迁徙,谁主导的此次迁徙。这也就是两千五百年后,许多氏族还能知道自己家族是何时何代由谁迁入某地的缘故。   管氏在管仲为相的时代可是新兴贵族。以管仲那种分钱要多分,打仗要靠后的性格,怎么可能亏待自己家人?可惜他没想到,就因为他在任时的一次秉公直断,得罪了公子商人,使得这位公子即位之后首先就是革除管氏封爵,收回封地,将管氏彻底赶出齐国。   照管哙说的,管氏一路从齐国迁往鲁国,从鲁国迁往越国,从越国迁回邯郸。这中间有没有人出仕呢?如果没有人出仕,这个氏族迁徙的说法就很可疑。因为一个没有子弟出仕的望族,很容易就会在历史大潮中沦落为皂隶。   别说管仲才是一代暴发户,像晋国狐氏这样世卿世禄的真正的世家豪族,一朝被人赶出朝堂,最终也沦入皂隶之中。   如果期间管氏有人出仕,那么是否有分支留在了这些国家,都是很好查证的情报。   就在我等调查报告的时候,赵牧回来找我了。   “夫子,司寇署已经有人找了我们。”赵牧道。   “他们怎么说?”我问道。   “看他的意思,是想给个佐府或者令史的位置。”   不行,这个位置太低了点。混得好点也不过是个下士,等告老的时候给个上士的待遇。   “小翼过去,起码要理士一级。”我道,“可以让他们设一个探长的官职,以上士充任。其下为侦缉,可以是下士。人不在多,在于精。”   在士一级,大司寇就完全有权任免设立,甚至连招呼都不用跟国君打。按照周礼当然是不可以的,起码要司徒备案才行。不过现在谁在乎那么多呢?整个世界都崩坏了!   小翼很快就获得了探长的任命,被授予上士。为了安全起见,我还是让小司徒皋安在士族名册里将翼轸写了进去,注明是大司寇李兑举荐,司徒考核之后对于此人的德行操守并无异议。   进了这份名录,才是这真正的士族。相比那些滥用的官员,虽然有职却往往没有爵,都是在要晋升大夫一级时才临时补上的。对此我只能说是赵雍的问题,赵国上一任大司徒死于十五年前,然后就一直虚位以待来者。   随着任命的下达,小翼终于可以堂而皇之地进出司寇署了。他上班第一天,就推荐了三十名手下担任侦缉,其中二十人都给了下士的爵位,从平民进入了贵族阶层。随后几天里,邯郸的许多盗窃案和抢劫绑架案都纷纷告破,一时间又有了狱治清明的感觉。   不过那些人是不会知道其中的猫腻,很多人都是义社的对头,有些案子明明就是义社自己做下的,却赖到了人家头上。小佳对此十分恼火,汇报的时候带着浓浓的气愤。   “那些人本来就不是善信之人。”我对小佳道,“你因为鹿被狼吃掉而心生怜悯,却没想过猎鹿本来就是狼的生存之道么?”   道没有善恶好坏,在什么位置上行什么事,这就是合于道,也就是有德。因为成见而导致违背自然,做出让老虎吃素的事来,那就是无德。   这些道理我早就说过了,不过年轻人啊,炼心不足,总是会被自己的成见所误导。   “夫子,”小翼来找我的时候满脸兴奋,“现在义社已经不用再与那些人争夺地盘了,他们都怕我。这就是不战而屈人兵吧!”   我不置可否,道:“你知道现在要做的是什么?”   “将他们分而歼之!”小翼杀气腾腾。   “错。”我厉声道,“如果这种黑色世界能够被人剿灭,我还会让你去做么?道分阴阳,相生相灭,你能消灭其中之一么?”   “弟子愚鲁,请夫子明示。”小翼被我教育过后乖多了,又回到了少年时代。   我叹了口气道:“要平衡。明处,你可以把那些人召集起来,定下规矩,划好地盘,按时孝敬。有敢于违反的,必然群起而攻之。暗处,你可以对他们加以挑拨,让他们互相撕咬,你好获取渔翁之利。义社为什么在开始能够发展到晋阳,而现在却连邯郸又把持不住?就是因为你不懂盛极而衰的平衡之道啊!”   “是!弟子明白了!”   其后几天,展露过獠牙利爪的小翼收敛起来,暗驭手出动的次数明显减少。赵牧陪他出席了有美闾的黑道大会,订立盟誓,约定:不赶尽杀绝;不欺压贫苦;不触怒公室;不奸淫诱拐;不涸泽而渔。   义社分到了最大的一块面饼,邯郸女市和骡马市成为义社的地盘。这是邯郸最有油水的地方。另一个新近成立的朱鸟社抢到了南市的大宗货物市场,还有一群没有立社的码头苦力,将漳水沿岸港口码头划入自己的地盘。   现在的邯郸也只有这么三大块面饼能够吃饱,其他小团体只有被兼并和消灭的结局。    狐伏勿用 第29章 第一八零章 狐影(一)   当我静坐的时候,我常会检讨自己。   这是上辈子就养成的习惯,那时候我只知道古代的君子都是一日三省己身的。重生以来,我经历了另一段人生,但是这个习惯并没有被遗忘。   在山里的时候根本没有什么好检讨的。因为生理上的原因,心理也受到了很大的影响,就和一般孩子没什么两样,甚至因为补偿心理而更加调皮贪玩。下山之后,碰到的事情越来越多,荷尔蒙分泌的高潮期渐渐度过,人开始冷静下来,前世的年龄积累颇有喷涌而出的迹象。   于是,自省又回到了我的日常生活之中。   自省不是反省,而是对每天生活工作的梳理和总结。在律所的时候,手头案子多,如果不每天梳理一下,早上写一张便签,很可能会手忙脚乱,要干什么都不知道。现在我一个人有三个身份,每个身份对应的领域又有重叠,很有挑战性。   不得不承认,我很喜欢这种挑战,所以我决定在眼下这个相对平稳的时期,将“狐婴”放出来,将这一池子水搅浑。   八月剥枣时节,魏无忌的门人送来了封地里的枣子。   “我们魏国的大枣,天下闻名。”魏无忌收到枣子很高兴,“钜子也那一些尝尝吧。”   我当然不会拒绝,便道:“少拿一些尝尝就是了,过些时日赵国的枣子也要下来了,味道也很不错。”   “一定品尝。”魏无忌挥了挥手,“去取五百斤枣子送到新城君府上。”   这就是贵族啊!   五百斤!   你是要我拿去卖么?   事实证明,我就是小门小户出身。   对于一个大户人家来说,五百斤枣子根本不算什么,的的确确是分了尝尝味道的。姑且不说新城君府中上上下下上百号人,多少得分点尝尝甜头,再留一些招呼客人。如此一来,百多斤就没了。   我在泮宫工地那边要送一些给十三郎,也顺便分给工人,好让人家干活卖力些,又是一百多斤去掉了。   墨社这边是亲儿子,不能亏待,送了两百斤,让梁成和子淇他们分了。   重中之重,暗驭手!那是我手下最辛苦的组织,流血流汗,不能让他们不平衡。最后的一百斤就给了他们。   早上才送到的三车枣子,只是一天工夫就分完了。我只吃到了区区五粒,还是见客人的时候蹭的。真要是养客三千,光是吃都能吃穷个人啊。   限于以前的认知,我总有种错觉,有钱可以买东西,东西不怎么值钱。其实现在这个时代,真要想去买五百斤大枣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经济总量放在那里,谁有那么多货卖给你啊?   要是我也能有块封地就好了。   我警觉地发现,我已经被物欲世界诱惑了。   不过很快我就安慰自己,只是为了眼下的事业。等我回到山上,封地什么都是浮云。当然,那时候整座山就是我的封地。   随着枣子的到来,好消息也不停地往家里传来。   越女社第一次离开魉姒自己出演,还算平安,同时也将楚国宫女外放的情况打听清楚。只是数量上十分庞大,无法大海捞针去找管哙他妈。越女社也于七月二十五前往越国故地,着力查找管氏迁移的情况。   宁姜在齐国的眼线传来消息,齐国的确有管仲后裔出仕,如果不算改姓和小宗,足有八人。这也说得过去,一般家里有人出仕就会带动一大帮,就和外出打工动辄一个村子是同样的道理。   不过更好的消息还是在邯郸。   在齐国时,我将甘栗交给了许历。这次许历回雷泽,并没有带上甘栗。所以我就将他分配给小翼,直接授了下士。   他这样也算衣锦还乡,街坊邻居都只以为他出去行商两年又回来了,但不知道他在这两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并不喜欢这个人。虽然他也表现得十分忠诚,但是我偏执地认为谋杀自己妻子的人是靠不住的。不过他的名字每次出现在我案头,或者传到我耳朵里,都代表着一次不容忽视的功绩。   比如这次,他破获了一个鸽肉饲养场。   鸽肉比鸡鸭鹅肉都要鲜美,是贵族们最喜欢的禽肉,但是因为体型小,所以供应量一直不大。养鸽子可以致富,而且从没有法律禁止过。之所以我说“破获”,是因为养鸽场的主人。   对外号称是兄弟,其实是两个故人。   当初我让他们为我培养信鸽,结果发生了沙丘之变,信鸽还没派上用处呢,我就逃离了赵国。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大错,当时我走得那么急,很多事都没有交代。冯实后来一路去找我,都沦落到了乞讨的地步,怎么可能还有心处理鸽子的事。   结果这两年下来,那两人用我传授的养鸽之法,规模越来越大,渐渐在邯郸小有名气,也让一直憋坏了的甘栗上了心。在简单的答对之后,刑狱世家出身的甘栗很快就道破了两人的底细,将两人拘于侦缉所,家产封存,写了报告给我。   甘栗认为他们是叛徒。   这点上我并不怎么认可。   我特意为他们的事穿回狐婴的衣服,在一座新买的小宅子里见了两人。   “听说,你们背叛我了?”我直截了当地问道。   两人在侦缉所呆了一天一夜,已经从惊惶复归平静,当即那个年纪大的说道:“我们二人受大司寇活命之恩,怎会背叛?只是我二人身无长技,就会养鸽。若是弃了鸽子去追随大司寇,非但是不守职分,即便去了也是累赘。所以我二人还是决定留在邯郸,为大司寇保住鸽场,静待大司寇回来。”   看,这个解释多好!   我就喜欢这样识时务的人,不管他们之前怎么想,现在总还承认是我的人。   “很好,你们能这么想,我很欣慰。”我隔着帘幕,对他们道,“继续干下去,每天少卖一些,要把规模扩大。”   我想甘栗示意,甘栗从腰间解下一把钥匙,走了过去。那是我给他们的封赏,一座装了二百石粮食的小粮仓。这种小粮仓在邯郸还有几座,是义社用来屯粮的地方。既然找到了能够用的人,那么信鸽计划也应该重启了。一些不是很重要的情报,完全可以用信鸽来传递,节约天璇堂的人力。   不过信鸽必须开到各个传送点,它们可不是哈利波特的猫头鹰,全世界什么地方都认识。它们只能飞回自己出生的鸽巢,沿途运输鸽子很麻烦,还要承担一定的损耗率,所以数量和规模必须有所保证。   当然,我也顺便让他们送几只鸽子给甘栗,晚上回家炖个汤什么的。   这两人如果有什么让我痛恨的地方,那就是他们把鸽种硬生生从信鸽养成了肉鸽!一眼可知那些鸽子从来没有放飞过。   如果只是一个肉鸽场,我还真看不上那么小的产业。   在等消息的时候,管哙又约了我两次,都被我婉言回绝。他很快就觉得有些不对劲,通过袁沢那条线想探听消息。袁沢早就知道自己成了散播假情报的传声筒,虽然无奈,不过还是认了。   我让袁沢传递出去,我已经知道狐婴尚且在世,报仇的事,或许不重要了。这个消息传过去,不知道管哙会是什么样的反应。不过很能看出他的性格,如果他是那种抵死硬撑的人,肯定还会来见我的。   怎么挑起李兑和赵成之间的厮杀呢?   只有直接用外力打破这种平衡。   这个策略我想了好多天。   我就用狐婴作为诱饵,与李兑结盟,让李兑有必胜的信心,向赵成出手。   只要李兑有这个想法,肯定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在八月十五的前两天,管哙代表李兑送来了仲秋节礼。这种情况下我不能不见,只得准备停当去见了他一面。他果然不失时机地提出了李兑的请求,要在上葛门见一见狐婴。   “我怎么可能知道狐婴在哪里?我与他从未有过联系。”我做出无奈的样子,“不过我是听墨家钜子燎说的,你可以去请教他。”   管哙虽然没有得到预期的答案,还是向我表示感谢,然后就告辞而出。我觉得很有意思,就像是自己编了一个游戏任务,他们必须跑向不同的人物收集所有的情报,满足一些要求,才能见到最终的BOSS。   毫无疑问,现在狐婴就是那个BOSS。   对于狐婴的“高调”复出,李兑还特意找了巫弓。我依旧带着傩面,坐在角落里冒充装饰品。   “狐婴此番回国,究竟是为何而来呢?”李兑问巫弓。   “与其问为何,”巫弓嘶声笑着,就像是魔幻故事里的邪恶巫师,“不如问为谁!”   “为谁?”   “狐婴当日可是被人赶出的赵国,手下只有三百死士。如今卷土再来,难道是为了出仕么?”巫弓的声音忽高忽低,听得我都有些毛骨悚然,“当初赵成抓他生母为要挟,结果那妇人撞死在殿堂上。赵雍肥义又设计了他的妾室,那妾室最后死在赵胜手里,一尸两命,你说他为了谁回来的?”   估计此时此刻,我跟李兑的身体反应是一模一样的。这些话原本没什么,但是从巫弓的嘴里说出来,就飘忽着一股鬼气,阴森森地直透骨髓,让人不寒而栗。   “那我呢?”李兑喉头打结。    狐伏勿用 第30章 第一八一章 狐影(二)   我真心不记得李兑做过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在我的记忆里倒是有很多我对不起李兑的事,比如点破了他去说服肥义的那番花言巧语;又比如破坏了他往沙丘运军械的事,使得他不得不假装出奔;在他出奔之后,我还封了他跟外国的联络据点。   我应该没必要跟他结仇啊。   “是我派人去伏杀狐婴的。”李兑突然道,“我担心他早就知道了。”   唔,我好像想起来了。   我是在那家叫“黄金台”的燕国女闾碰到的李兑,李兑出奔之后我遇到伏击,然后从宫中挖出的线索一直追查到“黄金台”。虽然我也有过将这两者联系起来的念头,不过查封黄金台之后发了一笔小财,我也正好需要用钱,所以一高兴就把伏杀的事忘了。   看来我还真是心宽啊!   “他又没死。”巫弓道,“倒是他母亲和妻儿死了,有那么大的仇,狐婴一定不会还记得那么小一件事。”   嗯……他要是不说,我的确已经想不起来了。   “我听说墨社是狐婴的爪牙,不如先铲除墨社……”李兑一挥手。   “大司寇就如此畏惧狐婴么?”巫弓嘲笑道。   的确,如果不是怕我报复怕了某种境界,绝对不会想出这么糟糕的主意。   那时候我跟赵成在赵雍面前互相指责,背地里小动作频频,乃至还有杀母之仇……沙丘之变他刚刚占了优势,就可以与我把手言欢,行招揽之事。   腹黑皮厚到了那样的程度,果然是豪杰啊!   李兑光是心量上就没法跟赵成相抗。   “再者说,墨社是大司寇能铲除的么?”巫弓道,“早年间墨学弘扬天下,可见其果然有些魅惑人心的本事。而且我听说,在东国墨学已经成了显学。现在泮宫也以墨学为宗学,墨家钜子燎为祭酒,已然是天下间庞庞大物,大司寇真要与之为敌么?”   李兑神情一变,道:“你是说,司徒连瑞也是狐婴的人?”   “谁知道呢?”巫弓嘿嘿一笑,“狐狸这种兽类,不像猛虎豺狼一样可以咬断人的脖子,但是一旦被它盯上,恐怕比惹怒了猛虎更加麻烦。”   李兑有些魂不守舍,道:“就没办法抓住这个狐婴么?”   “大司寇不妨一试,不过若是真的惹恼了狐婴,可就没了周旋余地。”巫弓道。   李兑走出去的时候有些恍恍惚惚。不知道是因为被吓到了,还是因为今天的大麻量加重了。   我取下傩面,用手捂住口鼻上的湿布巾,示意巫弓出去说话。   “主公,李兑此人果然不堪重用。”巫弓道。   “我还是没能确定他身后是谁。”我有些遗憾。   从伏击我的人来看,似乎是孟尝君田文。不过现在田文避难魏国,怎么可能还有余力来插手赵国的事呢?而且他为什么在赵国找了李兑这样的棋子,难道就没更好的选择了么?比如赵胜之流。   “莫若……臣给他吃点什么……”   “不着急,用你换一个我迟早能知道的消息,不上算。”我摇头道,“说不定过几天就能知道了。”   过不了多久,许历庞煖都会从雷泽赶回来,同时还会带回来新的一批暗驭手。现在天枢堂暗驭手的平均年龄都控制在十八岁左右,正是最喜欢刺激的年纪。我喜欢新旧参杂一起编队,这样能以老带新,成长得快些。   等他们回来,我就要实行那个比较冒险的计划。   我要把李兑抓出来,而且从他今天的表现上来看,他已经没有资格作为我的盟友了。对于这样胆小软弱的人而言,直接用暴力摧毁他的意志,强迫他按照我说的去做就行了。   在此之前我要是知道一些秘方就好了,豹胎易经丸之类的东西……可惜那些东西比蒙汗药还要高科技。   为什么这个时代连蒙汗药都没有啊!这不科学啊!   诚如巫弓说的,狐狸不是一种以强力凶悍出名的动物。不过狐狸对于比自身弱小的动物却不会有丝毫怜悯。李兑如果不是暴露了他的胆怯,我也不至于这么放心地使用暗驭手。   其实有些问题,换个角度就看开了。我可以选连瑞那种废物当棋子挡箭牌,别人为什么不能用李兑呢?   许历庞煖回来的当天,我在内堂摆下酒筵为他们接风,袁晗陪席。有这么三大高手坐镇,保护我的暗驭手总算可以放假一天,喝上一次酒。   虽然分别的日子并不算长久,但是相逢的喜悦一样醉人酣然。一直到终席我也没有提出关于任务的话题,美妙的时光不应该被那种俗物打扰。要是在山上就好了,根本没有这么费心的事。   短暂的休息过后,计划开始实施。天色彻底黑下来之后,暗驭手们身穿黑色夜行服,隐入茫茫夜色之中。领头的三人正是庞煖、许历、袁晗。   李兑到底是一国重臣。跟我这种穷小子一步登天不同,他做了多年的中尉,又是大族出身,指不定身边有些什么能人。虽然东门欢反复确认了他身边的随侍,甚至还邀请了两个上台去打友谊赛,最终肯定没有高手,不过我还是觉得谨慎一些更好。   所以这次的劫持放在李兑家门口。   他今晚受到几个齐国客商的邀请,再次大驾光临上葛门。我很奇怪为什么一国大司寇会接受商人的邀请,行贿受贿派个门客不就行了么?所以在天枢堂出动之后,我又派了两个天璇堂士前往上葛门,看看对方到底是什么用意。   至于劫持行动的主战场放在李兑家门口,主要是为了等他的护卫放松警惕的时候一击而中。我旁观了庞煖的战术布置,三十名暗驭手分成了六个组,哪些组去拦截护卫,哪些组去劫持李兑,谁冲在最前面当突击手,谁驾驭马车当御者,一一分配妥当。   地图上绘制着十几条线路,看得我都有些眼花缭乱,不过暗驭手们好像都已经习惯了。   如果不是跟庞煖从小玩到大,对他的成长历程很清楚,也知道他的思想发展,我真是很怀疑这货也是转世重生的。他的脑袋里完全没有僵化的东西,天马行空,出人意料。可惜大局观不足,所以学不了万人敌。   “主公,该布置内堂了。”冯实进来道。   我点了点头,走出房间。为了保密期间,我让他们把李兑劫持到暗处,然后装麻袋里送回府上。为了避免他看出漏洞,内堂会用重纱遮蔽四墙和屋顶,用新买的蒲草席铺地,最后点上齐国来的鲸油灯。   我坐在轻纱帘幕之后,戴上狐面傩。面傩上的狐眼是墨晶打磨出来的,就像是墨镜一样,不会让人看到我的眼睛。为了在形体上有区别感,我故意坐在较高的垫子上,穿了厚衣服,使人看上去高大魁梧许多。   派去上葛门的天璇堂士还没有回来,庞煖他们倒是先回来了。李兑被人撞在麻袋里,然后又放在藤箱中,被人抬了进来。   庞煖给我使了个手势,好让我安心:执行任务的暗驭手没有任何伤亡。   这我就放心了。   现在他们都是我的宝贝,少了任何一个都能让我心痛不已。   三人戴上了鬼面傩,坐在我之下,正对李兑。室内的鲸油灯散发着枯香,稳稳燃烧着,照亮了大半间房间。   “狐婴?”李兑很纠结地叫出了我的名字。   一般人是不会指名道姓的,这样不亚于骂人。不过别人一般叫我“大司寇”,而李兑却没办法这么叫。如果他这么叫,还不如直接叫我“主公”,貌似那样所受屈辱更小一些。   我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喝了魉姒配的变声药水之后,声带会因为受到刺激而收缩,声音会变得尖细,但是在说话的时候也会有刺痛感,所以我能够不说话就不说。   “你这是想干嘛?”李兑话说得很硬,但是语气很软。   “臣服于我。”我直截了当道。   “哈,狐子真是会开玩笑。”李兑干笑一声,手脚的颤抖已经暴露了他的胆怯。他甚至不敢看我阶下的三人,更不敢看我,目光高高低低的飘忽不定,心中忐忑到了极点。   开玩笑么?真抱歉,你没有这个资格。   弱肉强食,不光是肉体,智力上也是一样。   我想起魉姒了。那个丫头当初也是面临一样的情况,莫名其妙被庞煖劫持,人家虽然也害怕,但是脑子很灵光,知道当场效忠。李兑先生,你太不识相了。   我该怎么惩罚你一下呢?   “杀掉。”我道。   袁晗站了起来,抽出剑。他是丛林里长大的,可没有不杀俘虏之类的道德标准。   “等等!”李兑吓得朝后躲去,恨不得紧贴墙壁,“你要我做什么,我都答应你!”   “你背后主使者是谁?”   “孟尝君田文。”李兑飞快说道。   他不说得快些是不行的,因为袁晗的剑已经送到了他的喉咙口,再不说就没机会了。   我在面具后面无声地笑了笑,估计那三个家伙也正在做同样的事。   孟尝君田文的话,真是让人觉得疑惑啊。前段时间不是还听说他闹经济危机,连锅盖都揭不开了么?现在他跟齐王闹崩了,连封地都没了,哪里来的经济来源呢?    狐伏勿用 第31章 第一八二章 狐影(三)   这个时代虽然有着冯实这样忠义的人,但是更多的人还是认钱认权的。如果连门客的伙食都供应不上,九成九的人都会投奔他处。   不过他的主子还真是孟尝君,我自嘲地笑了笑,摸了摸傩面。   突然一道灵光在我脑中闪过,我知道他为什么一开始就没想过和我合作了。狐婴可是孟尝君出奔的重要推手,而且冯谖也是从我手里逃出去的,说不定还被甘栗虐待了一番。这种情况下,孟尝君不把我列为敌人就怪了。   “田文不过是丧家之犬,连封地都被齐王收回了,还有人为他卖命么?”   “那只是掩人耳目罢了,走的也都是些庸才。”李兑声音里竟然带着一股骄傲,“孟尝君父子两代经营,岂是那么容易被扳倒的?”   “愿闻其详。”我道。   “先让他把剑挪开。”李兑后仰着身子,双手撑在背后,那个姿势一定很不舒服。   我道了声:“大司寇坐。”   袁晗收起剑,回到了庞煖身边,重新跪坐端正。   李兑抚了抚衣裳,重新坐在席子上,道:“我只知道少许,我虽听命于孟尝君,却并不得他信任。”   这话说得有些幽怨啊。   “孟尝君在外国有多少产业我不知道,但是赵国这边,起码冶铁的郭氏是他的人。”李兑道。   嗯……是我疏忽了。   宁姜之前的身份就是豪商张家的主母。孟尝君能将她安插在那个死鬼身边,本来就是为了行监视之事。想张家本来也控制了大半的军工订单,倒塌之后被几个豪族瓜分,两个儿子一个成了巫弓,另一个惨死。孟尝君怎么可能就此罢休呢?   “你是什么时候投入孟尝君门下的?”我问李兑。   李兑想了想,道:“十年前,孟尝君路过邯郸。我当时不过是个未得王命的士人,被他看重,举荐我为中尉。”   “他怎么能够直接举荐你?”孟尝君没有在赵国担任过任何官职吧?起码我从未听说过。   “是通过上大夫楼缓。”李兑道,“那时楼缓是大司寇。”   唔,原来楼缓也做过这个位置,也跟田文勾结过。真悲催,孟尝君这么喜欢大司寇,为什么不来勾结我呢?那时候我过得那么悲催!不过从眼下的局势来看,以后你一定会后悔没有勾结我。   “除此之外呢?”   “还有马匹和海盐。”李兑想了想,道,“我曾想让门下扩大马场的生意,但是被孟尝君阻止了。至于海盐,我们赵国用的盐有三分之一是齐国的海盐,其中又有一半是孟尝君门下倒卖。”   陶朱氏最重要的生意也是盐,难怪跟孟尝君会有矛盾。   我现在想想不由深感自己的天真。我居然会相信史书上说的那些关于孟尝君没钱了的屁话!人家可是掌控者天下战略资源的寡头啊!   猛然之间,我又想起了一句评价田文的话:“独立于诸侯!”   按照我所知道的历史,田文在冯谖的帮助下顺利回到了齐国,虽然没有再担任相邦,但是一直在薛邑当他的薛公,虽然没有列于诸侯,但也相差不远。看来对于田文不能按照普通人臣来考量,而应该视为一方诸侯才行。   “大司寇直言不讳,让婴受宠若惊。”我笑道,“大司寇就不怕婴过河拆桥么?”   “不会!”李兑突然硬朗起来,“与狐子你有仇的是赵成赵胜,兑不过是孟尝君门下走狗,在不背弃旧主情况之下,你我为何不能联手对付赵成呢?”   “看来你不知道啊。”我假意感叹一声,“莫非田文没有告诉你,我与他是仇家。”   “咕……”李兑重重咽了口口水,“的确如此,不过那是在齐国的事。”   “你就不怕他么?”我的笑声尖锐刺耳,自己都受不了,“与主君之敌私相密约,难道不会被田文猜忌么?孟尝君可不是以宽宏信人闻名于世啊。”实际上接触过田文的人都应该知道,这人心胸狭窄,对手下人十分猜忌。就连一直跟他身边的冯谖都被猜忌过,何况李兑。   李兑果然不说话了,过了良久方才道:“可以不让田文知道。我赵地男儿,何必要受屈于齐人?日后等我夺回国政,必拜狐子为上卿,与你分庭伉礼。”   噗,你还想跟我平起平坐?没搞清楚自己的分量呢吧?   “你背叛田文,就不怕他报复么?”我很想知道田文有什么报复手段。徐劫说的无盐之众是齐国后宫的隐藏力量,这股力量会给田文使用么?自从知道了有这么一波忍者一样的人存在,我就一直不敢撤掉身边隐匿的暗驭手。   其实我何尝不是觉得整天被人盯着很痛苦?只是生命更加重要罢了。   “田文手下的确有些死士,不过只要严加警备,他也不可能在邯郸大动干戈。”李兑道。   即便是庞煖那样天下数得着的剑客,也不可能一人对抗一国。   别说一国,真有几十人团团围住,要想杀光也不是一时片刻易如反掌的事。这个世界虽然有飞檐走壁,但是一个大招下去死伤几百数千人,却依旧只存在于少年的梦中。   “既然如此,你也得让我看看你能干什么。”这才是正题。   “请狐子吩咐。”李兑态度十分恭谨。   “赵成有两个儿子,你知道吧。”   “有之。”   “他们兄弟不睦,”我道,“从这里下手,知道怎么做了么?”   李兑想了想,道:“待兑回去与门下商议,再行通报狐子。只是,该如何与狐子联络?”   “我会与你联络的。”我估摸着天璇堂监视上葛门的人应该回来了,本想问问这小子跟齐国客商谈些什么,等会作为印证。又恐怕这么一来反而会暴露自己的情报来源,索性挥了挥手让袁晗他们将他重新装入袋中,锁在藤箱里送走。   送走了李兑之后,我还是没有等到天璇堂士回来禀报,心中暗道不好。不过此时要是大张旗鼓去找人也不现实,外面都已经宵禁了。邯郸不管怎么说也是一国首都,守备薄弱那是相较于当年我任大司寇的时候,现在的警士依旧会巡更防贼。   要是我重金打造出来的暗驭手被那些巡夜的警士抓住了,那玩笑可就开大了。我会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庞煖,怎么还有两人没有归队?去找找?”等庞煖他们一回来,我还是忍不住问道。   庞煖点了点头,出去片刻,很快就进来道:“我让孟中带人去找了。”   “天璇堂一直是你带的,你也该推荐一个镇得住的人担任堂首。”我对庞煖道。这话刚一出口,我就感觉到了许历和袁晗都有些躁动。   天枢堂是在许历那个什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虽然没有明确任命过,但我曾把天枢堂交给了许历。袁晗一直作为许历的副手,看来也有些不安份了。下属有竞争心是好事,但是不能有隔阂。   “堂首这事,”庞煖有时候感观十分敏锐,有时候又很迟钝,“以后再说吧,现在天璇堂出任务只需要联络,并不需要具体指挥什么。倒是天枢堂,新一批的堂士来了之后,仅在邯郸就有八十名之众,应当分队以训。”   我看了一眼许历和袁晗,两人眼中都流露着热切。尤其是袁晗,我一直答应分一半的天枢堂士给他,但是他一直相当于我的侍卫长。看来是该放手让他自己成长了。   “许历,天枢堂还是交给你来带。”我道。   “诺。”许历兴奋应道。如果让他输给一个晚来的野人,估计会很伤他士气。   我又道:“袁晗抽二十人,我看看你带兵的水准。”   “诺!臣一定不让主公失望!”袁晗大声答道。   我示意他噤声,现在我们可还是在府里,没必要把整条街的人都吵醒。许历虽然有些不乐意,不多整个暗驭手天枢堂的人都是他带,很快就可以补充这二十人。我又道:“这些人培养两年,所耗足当常人十年。你们一定要珍而视之,不可轻忽。”   “诺!”两人应承道。   许历又问道:“主公,分队以天干地支编排么?”   传统军队里都是按照天干地支排列,我对此没有什么意见,便道:“你们喜欢怎么编怎么编,反正到时候我的任务下给你们,调动人手是你们自己的事。”   许历更加兴奋道,连连应诺。   “虽然分队训练,但是任务时必然有数队合作的时候,所以平日里要多加磨合,不可各自为阵。”   “属下明白。”许历道,“最近属下查明漳河上有一股水匪,正好磨砺这次来的新人。”   “嗯,可以。”我点头道,“让袁晗打头阵。”   “谢主公!”袁晗先行拜谢,不让许历有反驳的机会。   “袁晗,既然你重归暗驭手,那么我的侍卫长该由谁担任呢?”我故意问道。   袁晗望向了庞煖。庞煖顿时又可气又可笑,着恼道:“我当的还少么?主公的意思是让你快点笼络那个腾卫!”    狐伏勿用 第32章 第一八三章 隐术(一)   我的侍卫长人选首先要忠诚,并不是谁都可以担任。   实际上我有暗驭手贴身保护,也并需要侍卫长的战斗力有多高。不过人的脸面是很重要的,新城君如何让人尊重,靠的就是脸面。   腾卫身高一米八以上,虽然不像一米九的袁晗那么醒目,不过却也是当之无愧的巨汉。我要他作为队长,拉一票全都是一米八以上的人,担任新城君的侍卫队。当然也是我的侍卫队。这些人最好全是角抵戏出身,手上有些功夫,到时候身批重甲就是重甲步兵。   在列国间我还没有见过铁甲,既然现在这么有钱,不妨打造一批铁甲盾卫出来。一来吸引人目光,让人不敢轻动。再者未来万一上到战场上,有一支可靠的短兵也比较稳妥。   最主要的是,袁晗已经不能公开露面了。他的身高比脸还要容易辨认,再光明正大地出入新城君府上,很容易让人追踪。   到了天亮,我还是没有等到天璇堂士的回报。反倒是孟中的人先回来了,说是找遍了上葛门,并没有发现那两人的踪迹。   我心头一沉。   这是暗驭手出任务第一次折损人手。   看来那些齐国客商不是普通人啊!   李兑被放回去第二天,心怀叵测地邀请连瑞过府一叙。   连瑞并不知道昨晚有人经历了生死之界,今天是来找回场子的,问我是否需要答应。我也没跟他说那么细,否则他肯定会露出马脚,只道:“李兑与我们一向不和,过去拿捏住自己大司徒的分寸,不要怕他。”   连瑞点头称是,旋即更衣准备出行。我想了想,李兑肯定没有证据连瑞和狐婴是一伙的,邀请连瑞的目的就是试探。既然如此,索性带上庞煖,让天枢堂士扮成随从,一起去李兑府上走一圈。就近探查一下他的老巢,看看有没有什么玄机。   “你这就有些冒险了。”徐劫不同意我去李兑府上,“他不会对新城君做什么,但是你和庞煖未必能平安出来。”   徐劫的想法并不是杞人忧天。现在有很多危险的游戏,比如射箭啊投壶啊角抵啊之类的,都可以玩点手段弄残一两个。被这老头这么一说,我想起了悲催的任鄙。那个罹患散光的熊孩子在自己主场被我射瞎了一只眼睛,结果我还跑了。   “我是文士。”我道,“想对庞煖下手,估计他们也没那么好的身手。”李兑养的人就算再厉害,也不过是训练出来的人。而庞煖的日常生活就是训练,两者的效果更是天差地别。   “真是无谓之举。”徐劫撇了撇嘴,不再说什么了。   我也撇了撇嘴:到底谁是主公啊!   庞煖知道我们要去李兑府上的时候,有些兴奋:“我也想看看李兑那张脸,不知道昨晚有没有吓得尿床。”   嗯,哥就是喜欢你这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性格。难怪师父把你扔在我这里不要了,大善啊!   毫不知情的连瑞见我们两人这么兴奋,有些疑惑,不过还是忍住没有多问,登上马车往李兑府上去了。我和庞煖坐在副车,身边的侍卫看上去比较瘦弱,却都是真正磨砺出来的特种兵,起码每个人手上都沾过血。   李兑开了中门迎接新城君,两人在门口见礼,然后入内登堂。我还是第一次来李兑家,这才知道豪族的派头是什么光景。真是一座宅子占据了一个街区,正门开在邻近大道的街上,可谓闹中取静。高大的青石外墙足有三丈高,几乎赶上小一点的城池了。   庞煖拉了拉我,在我耳边低声道:“昨晚就是在这里伏击的李兑,他的护卫连门都没来得及开,我们就得手撤退了。”   我望向正门,果然是厚重异常,上面涂着朱漆,看上去色泽偏黑,油光铮亮。此时还不流行在大门两侧立狮子,不过门上已经有了铜铸的梼杌门鼻,上面衔着金灿灿的铜环。大门左右分别挂着六寸长三寸宽的桃符,上面是大篆写了“神荼”“郁垒”二神的名讳。   进了大门又要过堂。主宾在门口见礼,然后随从陪臣也是一对一地见礼入内。因为两人阶位相若,所以我和庞煖都不用解剑入内。当然,我的剑只是摆设,庞煖的剑才是真正的利器。   与我见礼的那位陪臣,正好我也认识,正是假装玩无间道玩得不亦乐乎的管哙。   狐婴露面的消息让他收敛了许多。这对他来说是件十分痛苦的事,如果他继续留在李兑府上,那么就是背弃先主。如果背叛李兑而去,狐婴那边怎么可能收留一个假冒的门客?   这次与李兑相会,他的态度与之前判若两人。他毫无来由地向连瑞道歉,表示自己之前因为工作压力太大,所以脾气很不好,得罪了新城君,请千万别往心里去。连瑞根本不在乎自己被得罪,会有傀儡因为自己被人蔑视而生气的么?既然主宾双方这么大度,聚会的气氛也一下子好了许多。   李兑随即说起了连接城郭将宫城包入邯郸的工程,感叹赵王不肯给钱,只会盯着进度,让他很头痛。   无他,因为这支工程队就是李兑家的。   更准确地说,是东门欢负责的。其中人手,监工,也都是东门欢曾经的弟兄。   “大司徒,此便是古人所谓私器公用,国乱之兆吧?”李兑像是开玩笑一下对连瑞道。   连瑞望向我。   我靠!这种随便聊天的话不用看我啊!   “古人所谓‘私器公用’。那是私家心怀目的,故意将私器用于公事,以邀买人心。”我笑道,“大司寇这是与国休戚,不可同日而语。”   “哈哈哈,先生真是博古通今,难怪大司徒不肯放手啊。”李兑大笑道。   我看了一眼庞煖。庞煖脸上不是很好看,因为李兑脸上看不出昨晚那件事的影响,让他很没有成就感。   “不过大司寇也该进言相邦,将五官之职命补齐。”我替李兑把话说了出来,“官员不修才是真正的国乱之兆。”   “善。”李兑道,“先生此言正是这些时日来兑所想的,不过兑人微言轻,加之主持修葺之事颇多,恐怕会人误会贪权,所以兑想请大司徒向相邦进言,安排贤能大才担任大司空之职。”   我问道:“大司寇可有贤才举荐?”   “兑幕下有邯郸人东门欢者,事兑多年,颇有劳苦,城郭修葺之事也都是他在操持。”李兑道,“希望大司徒能够向相邦举荐。”   连瑞听到这份上,当然也知道我的意思是赞同。这种决定自然不能再让门下幕僚帮忙,他不缓不急道:“瑞择日当向相邦进言。”   “有劳大司徒。”   “岂敢,举荐贤能本就是瑞分内之事。”连瑞道。   李兑又是一笑,击掌三下。不一时门下侍从捧着一个木盒进来,呈给李兑。那木盒有一尺来长,五六寸宽,是个长方形的盒子。从两人的呈接上看,里面并没有装重物。   李兑将木盒奉给连瑞,连瑞连忙拜道:“大司寇这是何意?”   “这事近日兑偶尔收获的一些小玩意,只是因为做工精巧方才敢献于大司徒,并非贵重之物。”李兑悠然道。   连瑞接过木盒,望了李兑一眼,见李兑抿嘴微笑,谢道:“如此,瑞却之不恭。”   “大司徒何不打开一观呢?”李兑的笑容颇有些不怀好意。   “那就恕某失礼了。”木盒里装有机括,连瑞手指一按,盒子的盖子就弹了起来。我坐在连瑞身侧,没看到盒子里面的东西,但是明显看到了连瑞流露出来的疑惑。他将手探进盒子,轻轻取出一个皮质面具。   那面具上绘着青黑色的鬼面,在外人看来并没有什么特色。连瑞拿在手里,小心用意,翻看了一番,疑惑道:“这是傩面?”   李兑面不改色道:“正是齐鲁山夷喜欢用的鬼面,兑有幸得到两顶,便赠与大司徒。”   连瑞将这面具放进木盒:“岂敢,大司寇有心收罗而来,赠于在下实在有明珠暗投之憾。”   李兑也显得略有一丝迟疑,道:“大司徒以前不曾见过?”   “呵呵,瑞见识浅薄,的确不曾见过。”连瑞干笑一声,“尹先生想必见过吧。”   我微微摇头,道:“傩面本是楚地所特有,乃是以轻木雕镂,绘以颜色,用来驱邪缚祟。骁听闻巴蜀之地有用五金为傩面的习俗,但还是头一次见到用皮革做成的傩面。能否赐观?”   李兑道:“请便。”   连瑞将木盒推到我和庞煖面前。我们一人取了一顶,放在手手里左右翻看了片刻,再次放回木盒。   “先生博闻,可看出什么来?”李兑问我。   我假装思索了一下,道,“我听说山夷之人茹毛饮血,并未开化。然而这顶傩面用三层熟革缝制,针脚细密,针线结实,贴合面型,恐怕不是山夷人能够拥有的。”   李兑道:“兑原本也有疑惑,经先生点破果然是这个道理。”   这才是今天的重头戏吧!   这两顶皮革面具是我暗驭手必备的!   李兑将这个拿出来送给连瑞,一则是为了试探连瑞,看他跟狐婴有没有联系。   二则是为了报复。   很好,我也喜欢报复!    狐伏勿用 第33章 第一八四章 隐术(二)   从李兑府上告别之后,我和庞煖一直都没说话。   这些暗驭手是我们一手拉扯起来,尤其是庞煖,每个人都是他手把手教过的学生。虽然在传授过程中他颇多抱怨,说这个笨那个呆,但到底都是自己的娃。自家打骂是为了他们好,被别人欺负就不行!   “我能杀了李兑么?”庞煖问我。   我闭上了眼睛。   李兑要是现在死了,恐怕并不符合我的利益。   首先会造成赵何直接插手朝堂,极可能任用军中的和地方宗族。这里面就有个很大的风险,那些人万一是赵成一党的,那么老家伙对于朝堂的控制会更严密,赵何也就彻底成了傀儡。   其次可能造成赵何的势力膨胀,最后结果就是引发赵国另一次沙丘。   而且同样作为打工者,谁愿意看到老板撸起袖子下场猛干?真要发生那种情况,也就离下岗不远了。   我记得原时空的历史里,李兑这位奉阳君是打败了赵成,独裁赵国十余年。据此来看,最安全的选择还是留着李兑,熬死赵成。然后让赵胜打败李兑,赵国就可以进入平稳的惠文王中后期,休养生息,全部精力准备长平之战。   也或者,我可以冒险一点,直接改变后面的历史走向,一切由我说了算。   这个念头已经不是第一次窜出来了。   在沙丘之前,我就一直因为自己的实力不够强大而苦恼。沙丘之变的时候,迅雷烈风让我根本无从抵御。后面两年的经历让我沉稳下来,也让我对自己有了一丝信心。   我相信再过五年,两届泮宫学子毕业出来,我的力量在赵国绝对不是赵成李兑之流能够封杀的。   现在还是弱了一些啊。   “先不着急讨他的命。”我道,“但是不妨收取一些利息,让他知道我没那么好欺负。”   先礼后兵,我已经礼过了。   许历、袁晗没想到这么快又有了过瘾的机会。当他们进来发现庞煖脸色不善的时候,很快就将兴奋收了起来,铁板着脸坐在自己的席位上。我们四个都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儿宁姜才姗姗来迟。   她是去准备李兑府的全图了。   这次我可是打算彻底踩踏李兑的狂悖,必须让他肉痛,并且恐惧。有些时候收服一个人需要学识和文采,有些时候需要恩惠和道义,有些时候只需要暴力和铁血。   所有在邯郸的天枢堂士一共是八十名,因为这次活动,全数集结,所有训练和活动统统暂停。   “现在我来说一下行动方略。”我指着宁姜带来的李府全图道,“这是李兑府上,你们三人考虑一下,如何制造一些混乱,将李兑劫持出来。好了,这个问题你们可以带回去想。”   “这就结束了?”庞煖一脸疑惑地看着我。   我白了他一眼,道:“这才是开始!”   我打开邯郸的地形图,这是一张邯郸城内城外的大地图。虽然不敢说有多少精确度,起码照着这个走是不会迷路的。再小的战斗也是战斗,没有一个环节可以有丝毫马虎。八十名死士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这么多人进城住在哪里?怎么安顿?得手之后撤向何处?如何脱身?   邯郸城内还有两百警士,虽然战斗力十分不堪,但万一被咬上了也会造成无意义的伤亡。还有宫城的黑衣卫士。虽然他们的职责是守护宫城,但是首都发生恶性事件,赵王是很有可能派出一支铁卫进城镇压。而且晚上还有巡城司马和城门守备,这都是属于军队编制的武力,现在直属于高信统领,要想渗透入城十分冒险。   “所以,我们要先把漳水的那股水匪剿灭!”我道。   庞煖很快就反应过来了:“这是退路?”   不仅仅是退路,也是敲门砖。   漳河水匪由来已久,我任大司寇的时候就听说过他们的存在。许多人以为他们是一个犯罪团伙,其实不然。在现在这个经济体质之下,连小翼那样依托城市的黑帮都几乎难以为续,何况那种吃运输业的水寨强盗?   他们在平时就是一般的漳水渔民、渡夫,有些还是吃公粮的河工、纤子。这些人有船有人,聚居成村,一旦有大鱼路过,他们就会蜂拥而上,像食人鱼一样把大鱼啃噬干净。   就是这么一群亦民亦匪的存在,不深刻了解他们底细,谁能彻底剿灭他们?我是不想做那种斩尽杀绝的事,也不想在沙丘之前妄动战力,所以才当做没看到。李兑倒是出过几次警士,想剿灭水匪,但听说都是无功而返。   “剿杀水匪,用他们当投名状,取得李兑的信任。”我道,“白天在李兑府上放火,劫持李兑,然后在水寨集结,渡河去魏国。”   “主公高明!这是一石三鸟啊!”许历当即马屁技能全开。   我瞥了他一眼,道:“动作一定要快,如果没有把握,可以在城外找处庄院演练一番。”   许历袁晗称诺而出。   宁姜对于我这么快展开报复有些担心。   其实这完全没有必要。就算不看那两顶面具,难道狐婴会不知道自己派出去的两个暗探被人发现了么?李兑爱干嘛干嘛,我只管我这边的行动,所谓他打他的,我打我的,让他更摸不着头脑。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好像已经找到了分身三人的诀窍。   只要不做角色了解范围外的决策,别人就无法将两个不相干的人联系到一起。   许历和袁晗主要是操练潜入李兑府上之后的任务配合,对于剿灭水匪那种事根本就是手到擒来。他们在雷泽所训练的科目里有高楼、巷战、水寨各种地形,现在临时训练只是熟悉一下路线。我不知道两千五百年后的特种部队要训练多久,不过从《士兵突击》;里看来,好像几个月就足以让人有翻天覆地的变化。   而他们已经经历了庞煖地狱式训练整整两年了。   两年磨一剑,今日终于要一试锋芒,恐怕他们更多的是兴奋而非恐惧吧。   庞煖这个没有时间观念的家伙,比预计计划提前了一天对漳水水匪进行了攻击。一夜之间他们就剿灭了临河的三个村子,几乎网罗了所有青壮年。凡是胆敢抵抗的,一律被当场格杀。   我收到消息的时候有些震惊,一者是因为庞煖没有执行原定计划,我完全没有做好心理准备。二者是因为他们杀的人数。   “一夜之间斩杀两百余人!”我不知道自己这句话里包含着怎样的情感。它不是愤怒,因为那些人即便没有直接杀过人,也是河道劫案的参与者。它也不是恐惧,这股力量完全掌握在我手里,我没有恐惧的理由。   或许这是一种可惜。人口可是珍贵的战略资源啊!   我反对死刑难道只是因为我的人道主义思想么?因为砍死或者弄残某个人,对于国家利益而言远不如罚作奴隶或者送去北方筑长城。   “还有六十几个锁起来了。”庞煖不以为意道,“对了,他们供出了一艘藏船,看上去像是齐国楼船的样式,藏在河岸峭壁下的一个水洞里,你去不去看一眼?”   我知道齐国的造船业是当前天下最发达的,足以出海捕鲸,或者沿着海岸线航行到箕子朝鲜。如果能够到达朝鲜南端,那么去日本想来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出于好奇,我当天就跟庞煖出了城,前往漳水河岸。   楼船已经从潜藏的水洞中拉了出来。暗驭手们让这些被捕的人搭建了一个简易的码头——其实只是浅滩上的木桩和跳板而已。   我远远看到这艘船的时候有些意外,在两千五百年后,随便一座有河流穿过的县城里都会有这么一艘水上餐厅。然而真正有过水上航行经验的人,无不对此表示震惊。这么大的内河船在当下可不多见。   船长三十步,宽二十步,圆头平底,看上去胖乎乎的十分可爱。甲板上是两层高的船楼,甲板下是水手的房间。据水匪招供,这是一艘齐国贵族的座驾,途径此地的时候因为搁浅,只得弃用。后来附近的村人就将它藏了起来,对于回来找船的人自然号称“不知道”。   “归我了。”我道。   庞煖点了点头。   “还有那些俘虏,挑出一批年轻力壮的一起收了。”我补了一句。光有船可不行,还必须有水手和船长。要想让船开起来,还得有经验丰富的水上人家提供水文资料,否则搁浅是迟早的事。   这些收录的俘虏可就没什么好待遇了。一个个脸上刺字,免得逃跑。一凡贵族家宅后面都有一条小巷,脏乱差不等,正是为这些皂隶准备的。我打算先把他们拉出去军训,等到将他们驯服再迁往原宅,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那个村子变成自己的地盘。    狐伏勿用 第34章 第一八五章 隐术(三)   按照周朝制度,城里人叫做“国人”,老规矩上是必须服配兵器,也是唯一的兵员。城外郭内的人叫做“野人”,只是负责务农,并不能从军。   春秋之后,战争规模越来越大,国野分化才渐渐消除。像这些沿河的村民连野人都不能算,他们更多的是游民,被视作草芥一样的人,没有土地没有私产,因为缺乏生产技能,连作为奴隶都没人要。   我是转世重生来的,所以我知道一个金手指:操练。   “这艘船给我打扫出来,在船上赏月喝酒,也挺有意思。”我对庞煖道。   庞煖是山里娃,对于水有天然的畏惧,并不以为意。不过多一笔这么大的资产总是好事,所以他就将这件事交给了许历。袁晗属于已经暴露了的狐党,所以假意投诚的任务只有交给许历了。   许历的祖籍原本就在晋阳,所以冒充晋阳人没有丝毫问题。他们借口自己是两年前收编的警士,一直在等邯郸的消息,久等不来,只好自己来邯郸找大司寇要粮饷了。这个借口初听很扯,谁会跑出去收罗几十个人结果扔在那里不闻不问?但是在一个交通通信极端闭塞的时代,这样的事经常发生。   据说前段时间还有一批跟着赵雍征伐中山的小部队回到邯郸,这么多年来他们都不知道中山已经灭国了。   剩下的事,我只需要坐等就行了。   李兑看到了用车装载的人头,派出去回报的人也顺利找到了水匪的水寨,现在当然是一片焦土。看着这么一帮凶悍的警士,听说李兑差点连站都站不起来。   他太激动了。   许历等十几个好手被直接安排在府里,视作门客。其他人也都收容在司寇署,好吃好喝招待着。按照习惯,李兑会派出一支查访队伍前往晋阳,明察暗访,最后确定这批人是否可用。   不过他没想到么?你丫胆敢拿着暗驭手的面具出来试探新城君,就不怕被狐婴报复?我才不需要等你调查回来。我只是借用你的酒肉让出任务的暗驭手们休息一下。   截止目前为止,复仇计划的第一步很轻松简单地完成了。   在我的两位暗驭手殉职的第七天,也就是他们的头七之日,邯郸城里的鸡开始打鸣。空气中漫布着水汽,城门外更是白雾弥漫,伸手不见五指。远处的山上笼罩厚厚的白纱,风一吹便如波浪一般朝前滚动。   我坐在车上,晨露和雾水很快就打湿了我的衣襟。车走得不快,我有种似睡非醒的感觉。直到眼前的雾单薄一些,方才发现已经离城很远了。又走了一会儿,漳水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楼船就停在水雾更浓的江面上。   在我还没出发的时候,许历就已经动手了。他按照原定计划,在开城门前安排好引火的硝石柴薪,不等开城,就已经制造了一起火灾。   华夏重生气,所以活人使用的建筑物大多都是砖木搭建。为了防止木头变形,所有的建材都是阴干多年,从里到外彻底干透,然后上漆。相比较贫民窟的房子,这些贵族宅院反倒更容易着火。   贵族们当然也知道这点,所以他们喜欢弄出大片的庭院,或者将楼阁建在夯土高台之上。庭院里自然还有池塘、水缸用来蓄水防火。这样对于一般的火灾固然很有效,但是对于人为故意防火就力不能逮了。   我的暗驭手天枢堂更是专门负责暗杀、绑架、破坏的部队,放火可是他们的专业技能之一。   李兑那时候应该正在准备上朝吧。听到家里走火,自然会有些慌乱。因为天色已经亮了,人戒备和恐惧随着光明的到来而消退,戒备松弛。选在这个大胆的时间一定能够成功。   而且住在司寇署里的暗驭手也已经被接引入府,只等大火烧起来便戴上鬼面,手持明杖,烧杀一气。   然后在混乱中,许历找到了李兑,将他劫持出府,尽数撤离。   我其实是跟着许历他们的脚步出的城,所以当我赶到楼船的时候,他们已经都到了许久。   楼船上已经布置一新。大开面的房间,看上去十分壮观。我没用吊顶和夹板之类的高档装修,防止山夷隐者的潜伏隐藏。说起来这艘船更像是暗驭手的移动基地,到处都安置了警报和哨卡。   李兑就跪在大堂,五花大绑,像只粽子。   我坐在青纱帷幔之后,戴着狐面傩,喝了一口变声药,道:“大司寇,听说我的两个手下在你门上做客?”   “这……不是我干的!”李兑嘶声道,“是孟尝君……是田文!那天晚上你的人窥探田文,被他的人抓住了。”   “人呢?”   “没能活捉。”李兑的声音渐渐低沉,突然歇斯底里叫道,“真的与我无关!我当时被你绑了!”   “唔,的确。”我冷冷道。   原来田文就在那些齐国客商里面。要是早点告诉我的话,我当然不会只派两个人过去窥探!你未杀伯仁,伯仁也是因你而死,所以一样逃不了干系!   这个逻辑似乎强盗了一些,不过谁让我是强者呢?   “不过我还是听说,人是你杀的。”我诈道。   “狐子明鉴啊!”李兑脸上的汗都出来,他叫道:“这风声是田文故意散播出去的,他知道我安然而返,所以故意玩这手离间之计,实在是想借狐子之手杀害兑!”   你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你丫是个不成功的说客。   看起来,这么久了,你还是一点进步都没有呢!   田文要是想杀李兑,还需要借人之手么?就连庞煖亲手调教的天璇堂士都逃不脱,何况你李兑?   我坐在座上,已经看出了田文的目的。   这就是垂钓啊。   田文故意让李兑出面找连瑞,因为他相信连瑞和狐婴有联系。送上面具,无疑是打了狐婴一记耳光。这就是鱼饵!现在哥已经吞饵了,下一步是什么呢?顺着长线追过来么?   我本来以为这是很扯淡的事,但它还真就发生了。   田文的无盐众还真能干,很快就摸到了我所在的楼船附近。不过我的暗驭手也不是吃素的,一样发现了鬼鬼祟祟身穿奇异迷彩服的无盐众。弄张渔网插上草和树枝的吉利服,隐身效果远远超过了单色迷彩服。   两帮人很快就在岸上打了起来。无盐众在上次的交锋中已经暴露了自身战斗力不强的问题,他们更接近暗驭手的天璇堂,一旦发生战斗都是单打独斗,不像天枢堂是列阵对敌。有了配合,就不是简单的加法,而是乘法了。   战斗力不如暗驭手,人数上他们更是吃了大亏。我这边调动了所有暗驭手,足足有八十多人,他们追踪而来的人只能算斥候,仅有十来人。我站在船舷,看到只不过两个小队的天枢堂士就将那些无盐众逼到了河滩,形成包围。   不过对方虽然处于奔溃的边缘,打斗得却很拼命。其中有个人格外抢眼,剑法很不错,连连伤了我两名暗驭手,还好我们人多,可以补上缺口不让他逃跑。庞煖在我身边看了片刻,道:“那女子剑法很好。”   哦?是女子啊?   能让庞煖说剑法好的人可不多,更何况还用了“很好”这个评价。我对剑法只是因为师父和庞煖两位高手才耳渲目染知道些许皮毛,仔细观察之下,发现那女子的剑法果然不同于别处看到的猛刺连连。   我有一次偶然听师父说过,剑法里的刺是最没用的。“要刺出去,首先得回肘收力。”师父说,“即便你刺到了极点,才能刺进去多深?而且力到了极处就是无力,那时便是自己危险的时候了。”   师父说,要送。   手持利剑,脚踏流云,靠身体把剑送进敌人的身体。用的是胳臂的长度而非前臂,所以可以送得深。又因为没有收力,自然也就没有发力,力蓄而不发,所以永远没有竭尽的时候。   兵法、权谋不也是这样么?蓄力不发的人才能笑到最后。一旦动作,巨大的惯性就会造成空隙,让人有机可乘。更可怕的是力量用尽,只能成为别人砧板上的鱼肉。   庞煖不愧得了其中三味,行云流水一般剑不离身,换换相逼。他没有刺出一剑,但是整个人就像是一柄剑,让人难以抵挡,甚至无法逼视。   这就是人至剑则无敌啊!   我看了半晌,庞煖如同舞蹈一般的对敌十分赏心悦目,过了良久我才意识到他已经加入了战阵。出于童年的阴影,我急忙回头左右,看到袁晗许历在旁边保护我,方才放下了心。   我对于庞煖的剑术自然是毫不怀疑的,师父说他得了真传,那么肯定是天下数一数二的高手。除非碰到师父这样在我看来简直超出人类范畴的人,他是不会输的。我甚至怀疑自古以来所谓的“仙人”,其实就是师父这样的人,所以神仙的弟子怎么可能输给凡人呢?   好吧,我是反例。    狐伏勿用 第35章 第一八六章 隐术(四)   庞煖在这位他口中“剑术很好”的女子面前转了几圈,长剑已经架在了她的脖子上。虽然我一直很认真地盯着看,但实在无法用语言来形容这个过程。就好像两人演练无数遍,分毫不差地完成了一个漂亮的收尾。我见过袁晗和腾卫的对战,那是力量碰撞的极致,而现在庞煖的用剑却是艺术。   庞焕已经到了动静随时的真人境界,庞煖也由技入道,反倒是我的进展却最慢。师父座下三位弟子,我就是个吊车尾。   这让我因为实力的增长而自大傲慢之心瞬时有了收敛,同时也带着淡淡的沮丧。   庞煖擒住了那个女子,其他的无盐之众也纷纷放弃抵抗,任由暗驭手将他们一一擒获。我松了口气,如果他们都要拼气节,最后弄得一地的尸体,实在有些难看。   我最讨厌看到尸体。   庞煖押着这些俘虏上来的时候,我已经坐回了正堂。这些人已经都被捆绑起来,跪了一地,一个个垂着脑袋。我已经习惯了变声水的味道,开始接受这种奇怪的饮料。庞煖回到我身后,坐下时吐了口气:“花架入手,延误终生。”   我没有理会他,对着堂下跪着的一地人问道:“有人逃出去么?”   孟中上前道:“主公,经多重哨卡确认,并无敌人逃出去报信。”   我点了点头,对那女子道:“怎么称呼?”   “白蝰。”那女子道。   魁?   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虫奎蝰。”那女子挑衅似的说道。   蝰是一种毒蛇。用这个字来命名,显然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再细看她的容貌,也是如同毒舌一样三角脸,尖下巴。我对她的感官顿时就变得更差了。   “前些日子,我有两个手下或许是被你们擒住了,现在关在哪里?”我问道。   “漳水之中。”白蝰镇定道,“他们伤了我们四五个好手,我们只能下杀手。”   虽然早有预料,不过听到这个消息还是让我很不舒服。我平复了心情,方才道:“我看你们也都是识时务者,杀我手下的事我可以不予追究,但是你们得拿出一些诚意。”   “我们这些人本就是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你想要什么诚意?”白蝰颇为坦荡。   我很意外,还好带着狐面没有让人看到。庞煖也在我身边轻轻咦了一声,显然同样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这种跟踪、暗杀、窥探之类的事可不是随便什么门客都能干的,要想养这么一批人也不是轻松的事。如果我没有陶朱氏提供的经济支持,也不可能这么快将暗驭手的规模铺开形成战斗力。   “说说你们的来历吧,齐国无盐人?”我道。   白蝰明显身形晃动了一下,道:“你知道?”   “本来就不是什么秘密吧。”我笑道,“你们不是应该为田氏效命么?”   白蝰摇了摇头,满脸苦涩,道:“我们无盐之众的传承来自山夷,本是西月巫后的侍卫。后来在无盐之地聚居,代代相传,并不愿介入俗世的纷争。后来我们的首领决定为族人谋取更大的地盘,过上好日子,这才与田氏合作。”   “那你们是怎么投入田文手下的?”我追问道。   “最初我们是奉了首领的命令,听从田文的调遣。”白蝰抬起头,“可是后来我们任务失败,没办法再回去。田文愿意出钱给我们,所以我们就为他干活。”   “任务失败?就是搜救齐王田地的事?”   “是,就是你这些手下先一步藏好了齐王吧?”白蝰反问道。   说起来那是我们的第一次接触,没想到结果竟然是让你们无法回归组织,变成了流浪雇佣兵,这个结果真不错。不过,像你们这么神秘的组织,难道背叛出去就什么事都没有么?别说有浓重历史传承的巫师护卫,就连我这边新鲜出炉的暗驭手都不可能说走就走。   “因为不止一个巫后。”白蝰毫不介意地表现出知识上的优越感,好像觉得我孤陋寡闻到了极致,“我们得到了另一位巫后的庇护,已经不算无盐众了。”   “有多少巫后?每个巫后都有你们这样的侍卫?”我心中打了个突。在这个刚刚脱离神话时代的世界,宗教人士总是会有一些出人意料的能量。山夷人和南方的蛮族也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如果照这位毒蛇小姐说的,在我不曾踏足和了解过的蛮荒之地实在让人恐慌。   “我们夷人一个部落就有一位巫后,”白蝰道,“三苗、百越也有,有些是按山头分的,有些是按部族分的,不一而足。至于侍卫……”巫后侍卫传到如今只是一个荣誉称号,并非真正要守在巫后身边。寻找巫后庇护更多是因为信仰的关系,并非那位巫后就有更强大的武力。   我听白蝰细细说完,总算松了口气。无盐之众这样的部落在楚越的深山和更南面的百越之地还有不少,不过能有多少技艺依旧传承就不好说了。虽然越是原始的地方越能够保留传统,但是南蛮人和东夷人屡屡遭到华夏诸国的打击和征讨,继续繁衍生存下去的压力已经十分巨大,更别说对于传统的保护了。   许多东西在现在就已经失传了,难怪武侠小说里喜欢写那些“上古”的功法招式,以至于到了那种越是上古越厉害的程度。   “唔,那么我还有一个问题。”我十分友善道,“陶朱公是你们暗杀的么?”   白蝰无语了,过了良久才道:“我们不能透露主顾的秘密。”   这就是最原始的佣兵操守么?   “用什么能买到你们的效命?”我直截了当问道。   这一刻,我十分高兴他们是一群佣兵。如果各个都讲什么忠义,我肯定会疯掉的。   “估计你没有。”白蝰很骄傲道。   “我倒是很好奇,有什么东西是田文有而我没有的。”我除了出身不如那个家伙,还有什么不如他的?   “封地。”白蝰一口道,“我们要有自己的土地和村子,按照我们的习俗过活,这些都是孟尝君才能给我们的。”   我大笑起来:“田文现在就如一头丧家之犬,寓居外国,你们还指望他能回到齐国么?”   “肯定能。”白蝰十分不服气道,“因为我知道一个秘密,是他必定能够回国的秘密。”   “我好奇了。”我微微前倾。   “我可以告诉你,但你得放我们走。”白蝰果然提出了条件。   “说吧。”   “孟尝君,其实不是田婴的儿子。”白蝰道,“他是宣王田辟彊的儿子。”   我当时整个人都呆住了。这个消息实在是太震撼了!   田婴和田辟彊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做为王兄,田辟彊倒真有不少机会对弟媳妇下手。而且还不是真正的弟媳妇,只是弟弟的侍妾罢了。而且这恐怕也不算是多大的丑闻,到底连父亲、兄长的妻妾都可以娶,偶尔偷个情算什么呢?   原来田婴也未必真的那么迷信,想淹死田文的主要原因还是不想给人养孩子吧?   在这个八卦横流,哪怕没有的事都会编成真的,怎么这么大的故事没有人发现呢!司马迁!刘向!班固!你们都是干嘛吃的!   不过管他是谁的儿子呢!   “那和他能回齐国有什么关系?”   “齐王地自然不希望他回去,”白蝰道,“但是太后却希望孟尝君可以回齐国。”   齐宣太后,她为什么希望田文能够回齐国呢?宣王除了田地之外没有嫡子,孟尝君回国的话,继承顺位貌似会很高。   我脑中突然一闪,道:“齐太后是想行废立之事!你们当初不是想去救齐王,而是想借机弑君!让田文即位!”   白蝰不置可否,道:“以太后的手腕,田文回国即位几乎是必然之事。所以我等不愿意背弃田文。”   看看这些诸侯,明明一家人,全都搞成仇人似的。   “你就这么信得过那位太后么?”我笑了。作为一个读过《史记》《战国策》《资治通鉴》的伪历史票友,我当然知道田文的最终结果。他即便回国,也绝对不可能即位齐君。他只是蜷缩在小小的薛城,郁郁而终。他的儿子在他死后争夺家产,最后全都被人干掉,彻底断子绝孙。   “她曾是我们的巫后。”白蝰毫无逻辑可言地给了我这么一个不科学的回答。   难怪林语堂要吐槽我们中国人缺乏逻辑,这尼玛是遗传么?   不管怎么说,在这方面我已经尽力了。   “田文就算回国,也不过是蜷曲薛城终老。”我道,“反倒是跟着我,可以给你们一片真正的土地,让你们世世代代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下去。”   我可以把日本、澳大利亚,甚至美国都划给你们,只要你们能过去。   白蝰笑了:“我们凭什么相信你?”   的确如此,凭什么呢?只凭我凌空了画了个大饼么?   我想了想,轻轻踩了踩脚下的甲板:“就凭剑在我手上。”    狐伏勿用 第36章 第一八七章 隐术(五)   讲道理是好习惯,我也很喜欢讲道理。   不过有时候我并不占理,也无法通过三寸不烂之舌说服某些冥顽不灵的人,这个时候硬质的刀剑就要比柔软的舌头有用多了。白蝰搞错了一件事,我并不需要他们出人出力。因为我有稳定的人才梯队,有效的训练计划,源源不断为我提供暗驭手力量。   我对他们的唯一需求,就是隐术。   山夷人的隐术。   他们这些人并没有忠贞的信仰,所以不会想死。白蝰所求很伟大,但不代表她的伙伴都是一样的伟大。美酒、美色、美食,这些都是在邯郸烂大街的东西,却也能成为打入人心最犀利的子弹。   我很快就能从这些俘虏中招募到了志愿者,成为我的特聘教练。   作为一个有轻微受害妄想症的可怜人,我并不相信这几位教练,所以我将剩下的人送到了参照组。这些不拒绝不配合的人一样分到了几队暗驭手少年,不过他们的业绩考核有些残酷。   ——若是自己的学员找不到对方的教练,那他自己就会被杀死。   在雷泽那个岛上,很快就会上演这种死亡游戏。   “你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妖兽!”白蝰骂我。   其实我很善良的。   “好吧,我最后再网开一面,”我无奈道,“现在想转为特聘教练的可以站过去。”   所有的墙头草都站了过去,最后只剩下三个铁了心不跟我合作的隐者。   白蝰就是其中之一。   “我不会杀你们,”我道,“你们是那些孩子的毕业考试。凡是被你们找到的学员,其教练就要被车裂。若是你们到时候找不到我的人,那么你们就会被车裂。”   “反之,每人只要带出来十个合格的徒弟,我就会让你们自由。”我想了想,又道,“还会在赵国给你们找块地儿,过上你们想过的生活。而且我这里的待遇很优渥,高车,美女,嘉柔,豪宅,土地,想要什么有什么。白蝰,你应该知道隐者的重要性,你也看到我本身就有这么一支人手,难道你还会怀疑我在赵国不能出山再起么?”   白蝰是个聪明人,一边是万丈悬崖,堪称死亡游戏,另一边是人间天堂,一切的梦想都有可能实现。自己只是个雇佣兵,为什么还要死抱着田文的大腿呢?哥的腿现在也不细啊!   “你该知足了,”我继续劝诱道,“我如此威逼利诱,只是让你考虑一下换个主顾,能让你们有多大的损失呢?”   白蝰总算点了点头,道:“好吧,既然落在了您手上,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别抱怨,”我补了一口变声饮料,“很快你就会因此感到庆幸了。”   白蝰脸上露出一个苦笑。   不过她很快就证明了自己的价值,让我感到庆幸。白蝰的第一个工作就是设计专门用来防备隐者的机关,包括对隐身、潜行的破坏。这个世界终究是个遵循物理准则的世界,而且华夏先民固然很牛,也不决不至于牛到了在战国时代发明隐身衣。   他们是通过视觉和环境的关系,用一些小窍门让人即便看到了也不会引起注意,就像是动物的保护色。外加他们自幼修习的呼吸吐纳之术,缩骨之术,能让人躲在常人难以想象的地方。   缩骨术其实并不罕见。魉姒的越女社里也有人会这种把戏,通过关节错位,钻过狭窄的空间。不过实践证明这会有很大的副作用,修习了缩骨术的人,力量会变弱,而且年纪大了之后还会有各种疾病缠身。加上并非人人都可以练习,需要一定的天赋,所以我并没有在天璇堂推广。   不过白蝰带来的缩骨术却是改良版的。   在他们部族里,这甚至是一种养生功法。许多练习这种功夫的人都能得享天年,健康长寿,不会对人的肌肉组织造成影响。   看上去更像是后世的瑜伽。   那个名叫灵蟒的男人就是缩骨术高手。   他正常姿态下是足有一米六,也不算很矮。一旦将身子蜷缩起来,甚至可以躲进一个大点的食盒里!他是最后跟着白蝰的两人之一,看上去不苟言笑,是个性格冷漠的人。   白蝰的另一个死党名叫青蝮,是机关术方面的高手。他们的机关术当然不同于墨者建造的大机关,而是各种小巧的工作,用来布置防御或者设下陷阱。不同于其他的隐者,他给我一种很阳光的感觉,就好像是一团阴气中的明火。从被俘到现在,他没有流露一丝的恐惧,就像是在老朋友家做客一样。   白蝰是潜行、隐身的高手。也是这支团队的灵魂核心。   “天璇堂交给你了。”庞煖突然对白蝰说道。   我很介意自己的力量被人侵犯,但如果有例外的话,那么师父、庞焕和庞煖就是。   “我们的暗驭手,负责交通联络,刺探情报。”庞煖又说了一遍,“交给你了。”   白蝰像个小女孩一样不知所措起来。   “我……我只是客卿吧?”白蝰道。   孩子,你连客卿都不算。即便是客卿,也得向我效忠称我为“主公”。   我并不反对客卿这种依附得不甚紧密的关系,月姬就是我门下的客卿,她想走我不会拦着。   “那么就由你这位客卿,负责我们的天璇堂。”我肯定了庞煖的话,“不要吝啬你的隐术,要坚信我能给你巨大无比的回报。”   就和传销一样,要洗脑!   处理好了白蝰的事,我先行回到了邯郸。作为新城君门下的重要门客,我不能消失太久。   我也没有为难李兑。   对于他这么一位不可信任的盟友,我用了个很简单的办法来消弭我们之间的裂痕。   我剁下了李兑左脚的四个脚趾。   很多人一辈子都不会感觉到这四个小脚趾存在的意义,反倒还得花时间铰指甲。我帮他省了很大的麻烦。不过在剁去脚趾之后,走路的样子会有些怪。这也无所谓,他这样的高官大部分情况下是不用走路的。再说,患有脚疾的人很多,李兑不会孤独。   “我是很有诚意与大司寇共事的,”等李兑醒了,我用自己最和蔼的口吻道,“不过大司寇若是再敢追查我,探我的底,我还是免不得再请大司寇来一趟,留下点弥补我们裂痕的小礼物。”   李兑脚上的血已经止住了,脸色苍白,一头汗水。我让人用朱砂在他的脚踝处画了个圈,这是告诉他,下一次就是从那里下手,给我留下一只脚。   脚踏两只船我已经忍了,但是你敢踏两船之余还向我挑衅,那就得付出点代价。   “知道自己回去之后该干嘛么?”我提醒道。   “左师成!”李兑咬着牙,好像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吐出这三个字。   刚才他叫得还真是撕心裂肺,就差把魏国人叫出来了。   总体来说,事情还是很顺利的。   除了庞煖。   在回去的路上,庞煖打破沉寂,道:“二哥,你不怪我吧?”   “怎么会?”我们之间还需要分什么彼此?都是为了天命在跑龙套。   “白蝰的确是个能够担当的人,她的隐术也颇有可取之处。”庞煖道,“不过我还有私心?”   “什么?”我疑惑了。   “我想娶她。”庞煖道。   我差点一头从车上栽下去。   白蝰不是那种第一眼美女。甚至连第二眼就算不上,估计得看得日久一些才会觉得这姑娘其实也不算丑。   无盐那个地方水质一定不好,所以特产丑女。也可能这支山夷部族的传统审美观就是以丑为美,所以美女的基因都差不多被消灭了。   我个人觉得,会喜欢魉姒那样美女的人,不可能喜欢上白蝰这种“美女”。除非是花花公子,美女吃厌了想换个口味。   庞煖又不是这样的人。   “那魉姒呢?”我试探性地问道。   “我也想娶。”庞煖道,“我听说可以每个男人娶三个妻子?”   “胡扯,周礼定死了一夫一妻。”我道,“其他的都是妾。”   “喔。”庞煖道,“我觉得这个白蝰很有味道。”   我也闻到了,不过我不是很喜欢栀子花的味道。   “就是二哥你在山上说的美女味!”庞煖激动起来,“跟她相比,魉姒就像是个小女孩。”   哥比较忙,你自己的私事自己解决。   我不由头大。魉姒的作用越来越重要,在我这个小团队的分量也越来越重。如果是当初见面的时候,我可以毫不可惜地杀掉她。但是现在她若要离开,我会觉得在剜我的肉。   “跟白蝰比起来,我更介意魉姒。”我对庞煖直言道,“你的私事不要影响我们的大业。”   庞煖显得有些不乐意,嘟哝道:“那是师父给你的任务,我就是混混而已。”   你以为出来打个酱油就可以回山了么?你太天真了!   唔,对,我来了之后都没吃过酱油,那个是怎么做的?貌似也有发酵什么的,改天让厨子们研究一下。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起李兑的惨状,反倒觉得有些饿了。    狐伏勿用 第37章 第一八八章 报仇(一)   李兑回到邯郸之后乖了许多,再也没有向连瑞挑衅,反倒约束门人,专心布置对赵成的朝堂攻略。大司徒新城君连瑞当然不知道那夜发生了什么,不过我知道朝堂上立刻就会有风云变幻,所以让他找了个借口,一路北上去巡视各郡县的乡学和农田。   李兑的异动打乱了朝堂的节奏,各方终于按捺不住寂寞,纷纷反应。直到宫中传出消息,大王有心再一次扩充黑衣铁卫。   黑衣铁卫是赵国装备最精良的武装力量,虽然在战场上的战斗力不如百金之士,但却是历代赵王最可以信赖的亲卫。这支部队是由赵国公室、贵族子弟组成的,可谓与国同休。只要有心想在军队发展,势必要在黑衣过渡。   除了军事力量上的强大之外,这支部队也可以看作是各大豪族向公室呈送人质的集团。   当年成汤伐夏桀,手下有支铁军,名为“贰子营”,用的就是各部落送到亳的人质。为了不让自己部落的少主战死沙场和各种意外,各部落不得不出钱出力,坚定立场,保证人质的安全。我突然发现赵国的这支黑衣卫和成汤的贰子营颇有异曲同工之妙,果真是江山代有贱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正是因此,黑衣铁卫之外还有一支御林军。虽然不是贵族子弟,却都是百战余生的老兵,那是赵雍多年战阵中带出来的铁军。许历就是出自这支部队。他们的装备固然没有黑衣卫那么精良,配置也不够强力,甚至连长兵都没有,但是他们的战斗素质比之黑衣卫有过之而无不及。   在战场上,他们既是赵雍的短兵,也是针对黑衣铁卫的督战队。   现在赵何是想将这支部队扩充进黑衣铁卫,将整个黑衣扩大到三千人规模。在平时,首都附近有三千人的武装力量,已经足以应对各种紧急事件了。无论是某些贵族谋反,还是魏国突然脑抽渡过漳水攻打邯郸,有这三千职业军人打底,可以给征发大军提供足够的时间。   想法很好,问题就在于贵族们都不会很乐意。   他们首先将黑衣铁卫视作在军界晋身的踏板,其次看作是一种荣誉。就如当年国人很难接受和野人一起披甲上阵,现在这些贵族怎么受得了大字不识,睡觉前压根不知道洗脚的人跟自己站在一条阵列呢?   我一听说赵何的打算,首先想到的是另外两件并不相干的事。   第一件事,两千五百年之后的某所大学里,一位贫苦的学生因为受不了同学的歧视,用铁锤捍卫了自己的尊严。   第二件事,在银河时代,一个被贵族同学歧视的平民子弟,最终成了帝国皇帝,清洗了原有的贵族阶层。名叫田中芳树的作家据此写出了《银河英雄传说》。   所以把贵族和平民放在一起,除了激化阶级矛盾,只能为小说家提供素材。   传统的亲封贵族与新生的军功贵族势必会有决裂的一天,就看谁的刀剑更快。   “你该去查一下是谁给赵王出的主意。”徐劫的切入点跟我有些不一样,“这绝对是一条妙计。”   “先生教我。”我连忙行礼。   “国君之道,在于权平。”徐劫挥了挥手,开始讲课。   在徐劫看来,赵何把军功出身的亲卫和贵族子弟放在一起,一则可以更深入的制衡贵族的力量,从平民军官中提拔军事将领,彻底断绝将门世家的存在。二来,贵族集团哪怕再来一次沙丘,一边倒地要对赵王不利,黑衣铁卫也无法整齐划一的系上红飘带。   这一手,既是融合,又是分裂,可谓阴阳相推。   绝对是高手!   如果这是赵何自己想的,那这孩子绝对是个天才。我可不想在天才手下干活,随时随地都可能跑路的感觉并不好。   风声放出来之后,贵族们的反应也很高明:不接招。   他们都知道,这种事根本不可能走漏消息,现在闹得满城风雨,必然是赵王在投石问路。如果贵族们反对声很响亮,那么赵王就会说这是谣传,然后针对出头鸟慢慢分化,各个击破。如果贵族们没有太大的反应,赵何就可以从容布置。   然而赵何估计也想不到,这次所有的贵族都很团结地不做任何反应。   不做反应的意思就是,在朝堂上,赵何假意提到相关的问题,所有人都陷入奇怪的静默之中,哪怕点名相询也是一问三不知。任何一个不是很迟钝的人,都知道这是一种集体抵制。   看来这次亲贵们是打定主意要让赵何先说出口。只有赵何先说出口,贵族们才可以光明正大地反对,彻底堵死这个让他们不安和不快的念头。   我作为新城君的中庶子,新城君不在朝堂的时候,我可以坐在靠近大门的散席处旁听,同时做一些记录。这是列国之间的惯例,倒不是因为连瑞最近的声望上涨得快。我坐在旁听席上,不用担心有人会注意我。实际上赵何有些近视,根本不可能看得这么远。而且他或许压根不知道还有这种旁听惯例。   这就给了我很宽裕的时间思考自己的问题。比如旁观这种奇怪的政治体制,有时候看着像是独裁者的一言堂,有时候却又有贵族共和制度的影子。相比后世的历朝历代,战国恐怕不是大家所希望安家落户的时代,但是呆得足够久了之后,就能感受到这个时代的魅力所在。   起码后世那些皇帝可是不会向大臣们回礼的。   我看出今天的朝会不会有什么实质性内容,反正自己的呆也发得差不多了,找了个空就偷偷溜出侧门,回去忙自己的事要紧。   现在手头的事一件叠着一件,我已经尽可能地将自己的事业分化,交给可靠的人去打理,但是最后汇总到我手边的事依旧让我身心疲惫。我甚至感觉这种工作强度丝毫不亚于后世,更悲催的是,我干的这些事都不能甩手交给别人。   我回到府里,喝了杯水,总算驱赶了身体里的燥热和干渴。我在齐国的时候看到齐王案头放着的水晶杯,十分诧异。那是一块纯天然水晶打磨出来的后现代口杯,要是放在后世,恐怕从杂货铺五块钱就能买一个。然而出现在齐国的宫廷里,让我心头一紧,以为是别的穿越者带来的走私货。打听之后才知道这种形状的杯子在管仲时代很受欢迎,但是大块水晶并不好找,加工工艺也很复杂,所以现在人们还是喜欢用陶器和青铜器。   任何事物都有其产生的文化土壤。齐国在管仲时代是最鼎盛的时期,国力强大,也造成齐桓公的荒淫奢侈在列国中遥遥领先。在酒筵上,最舒服的姿势莫过于一手撑头看女乐,一手持杯喝酒。这个时候,青铜酒爵太过沉重,陶器酒碗容易洒酒,所以才会有圆柱形的单手握杯出现。   后来人们没有齐桓霸主的霸气,有客人的场景多少要顾忌形象,所以这种口杯才没有普及开来。我也不想在这方面挑战世俗的眼光,所以回到邯郸之后,我订做了一批陶器,其中的水碗只是加深、收口,方便把握,介于碗和杯之间。这种新颖的杯具很快就被来做客的人带回了家,样式也变得复杂起来。现在邯郸贵族们见客的时候都会客气地奉水,开始是显拍自己家的器皿,后来发现这种东西很适合主宾会谈,于是成了惯例。   这个无心插柳的小影响让我觉得很舒服,我实在受不了两人空对着,或者就是喝酒喝蜜糖水……这样下去不得糖尿病就怪了!   一杯清水,甘冽清甜,还有什么比这儿更好的?   “主公,宁姜有急报,在后堂。”冯实等我喝完水,上前道。   我点了点头,起身往后堂走去。刚走到门口,宁姜就已经迎了出来。她轻轻躬身行礼,带动脸上的面纱微微晃动。只听她道:“李兑派人去了晋阳。”   “为什么?”   “据说带了不少东西,是去与赵成大子公孙平接触。”宁姜道,“礼品单里还有一座在邯郸的宅子。”   我点了点头,看来李兑这次是真的学乖了。   “刚才庞煖来,说泮宫那边的宅子被人潜入过了,现在正带着白蝰过去复查。”宁姜道。   “就是墨燎的住所?”   “是。”宁姜道,“昨晚有人发现屋里有灯光,对方好像是在找些什么,不敢惊动,所以今早才赶来禀报。”   墨燎的宅子里都是一些学术论著,谁会对此感兴趣呢?如果不是对墨家机关术感兴趣,就是想从墨燎身上找到关于狐婴的消息。李兑应该不敢再干这种事了,那么剩下的就只有孟尝君田文了。   “府上加强戒备,让白蝰回来之后见我。”我道,“其他人那边有什么消息?”   “巫弓请求约见尹伯骁。”宁姜道,“只说闲谈,没说什么事。”   巫弓一般是不会主动找我的。即便我找他,也尽量保持克制。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相信他,非但邯郸的那些贵族,就连豪商都开始每日里送钱送货,拼命巴结。    狐伏勿用 第38章 第一八九章 报仇(二)   巫弓的小宅院依旧是那副干干净净不急不躁的模样。   虽然他现在的收入已经是我门下最高的了,但依旧保持着节俭的习惯。   这不至于让那些豪客们以为他是在骗钱,反倒会花更多的钱表示自己的诚意,希望得到鬼神的庇佑。   他用不着的钱自然全数被我用来支援泮宫的建设,改善老师生活。同时也提高了给门下杂役等一线工人的待遇,多雇人手,开始十休二的工时制度。虽然这在邯郸贵族圈内成了谈资,但是结果的确不错,新城君门下的人很珍惜自己的饭碗。   我在孔薇小朋友的带领下穿过了重重门户,坐在了巫弓对面。我估计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多久没有离开这间房间了,整日沉浸在如真似幻的大麻烟雾之中,玩弄着一个个权贵和豪商,用鬼神的意志推动他们。   虽然一切都如同我最初所希望的,但是在看到他的刹那,我突然开始为他的健康担心了。   “主公,臣想收个弟子。”巫弓突然对我道。   我心头泛起一丝不祥:“怎么会突然这么想?”   “这些日子来,臣已经油尽灯枯,为主公效命的时候恐怕不多了。”巫弓道。   这就是我最担心的。巫弓的作用非比寻常,不单单是收集情报,更是我间接控制别人思想的利器。这需要极大的天赋,根本不是随便找个人就能够胜任的。   “你别乱想了。”我道,“你不过是在这个房间里呆的时间太久,身子虚弱,只要多出去走走,呼吸新鲜空气,自然能够康复。”   “自家知晓自家事。”巫弓道,“臣的内脏已经开始衰竭,不堪久用了。不过臣最近有个设想,能将主公交与的重任延续出去。”   “哦?说来听听。”   “立鬼神之教。”巫弓道,“以鬼神之说影响世人。”   可以考虑一下。   就算过个两千五百年,鬼神之说也的确能影响很多人。   别说现在,就连我来的时候,邪教组织都能通过低劣的谎言吸取信徒。这个事业的确可以做大。不过我不愿意用佛教的教义,华夏也从未有过单一主宰崇拜的习惯。如果要做,只有借用道教的一些东西了。   “人选呢?”我问巫弓。   “请主公为我寻觅五岁左右的孩童三十名,足够用了。”巫弓道。   我点了点头。   巫弓又道:“在西南方应当有臣座下大弟子,臣请主公允我前去查访。”   “你自便。”   我又没有限制过你的人身自由,随便去哪里都看你高兴。不过……你丫这话说得很有神棍范儿!是职业病么?就算是职业病也不该在我这里说啊,肯定是大麻抽多了的缘故!   因为事情很多,我又和巫弓聊了聊便回去了。对于巫弓,我必须告诉他最近的战略方向和战术重点,让他自己判断。巫弓也要告诉我一些大的走向,就像是国情调查一样。   比如今天我就很想知道那些贵族关于黑衣卫扩建的底线在哪里。   “主要是怕那些平民占了军中的位置。”巫弓这么总结。   这的确是争执的焦点,赤裸裸的利益之争。如果让那些平民出身的军官进入黑衣卫,成为日后赵军的中高层军官,对豪族而言无疑是致命的。虽然时代不同了,但又有哪个贵族不曾幻想着自己的家族能够世卿世禄,世世代代占据这个国家的最高层?如果军队完全公室化,日后赵国再大的贵族也只能仰仗王室的鼻息。   “赵王来过么?”我问完,突然下意识问道,“这个主意不会是你给他出的吧?”   巫弓有些惊讶:“这事发生在魏公子无忌见了赵王之后,主公不知道么?”   最近的确有些忽略了公子无忌。   他住在我这里,若是不能每天见一面聊聊天,的确有轻慢的嫌疑。我知道他去见了赵何,但是没想到他会提出这么强悍的问题。   从他的角度上或许是想取悦赵王,博取信任,达成赵魏两国的盟约,但是副作用也很强大,赵国很可能因为赵何的处置不当而陷入内部分裂之中。   到时候轻则君臣不合,重则重演沙丘。   这个魏无忌还真是唯恐天下不乱!   从巫弓那里出来,庞煖和白蝰也已经回来了。看两人的神情十分可疑,真不知道到底是去泮宫工作还是出去约会。不管怎么说,白蝰落实了一件事,泮宫那边的墨燎宿舍的确被隐者动过了。   “田文手下还有其他隐者?”我问道。   “有。”白蝰道,“非但有其他隐者,还有他们自己培养出来的人,就和你们主公做的一样。”她还不知道我就是狐婴,和月姬一样以为我们都是狐婴的门客。   看来谁都知道可持续发展自己的实力才是王道。   我微微颌首:“不会查到这边吧?”   “很可能。”白蝰道,“恕我直言,你和墨燎所作所为实在太放肆,几乎是公开承认自己跟狐婴有关系,怎么可能查不到这里?估计很快就会有人夜探这里了。”   唔,如果是这样的话……   我能不能借那位仁兄的手,送封信给田文呢?   首先,不能让人知道白蝰这一支以蛇类为图腾的隐者藏在我这里。这点上白蝰可以做到。   其次,我要让那些夜探的隐者费些力气,最后还是能够进来,然后在书房发现狐婴给我的书信。   这封信必须藏在常人难以发现的暗格里,但又必须让隐者发现。这点也必须白蝰才能做到,因为她了解隐者的搜索习惯。   “暴露你与主公的关系,不要紧么?”白蝰问我。   “不要紧,因为主公说过,我可以全权负责。”我道。   白蝰还是有些将信将疑,不过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你想告诉田文什么?”庞煖问我。   我笑了。   既然孟尝君阁下一直在暗中插手赵国的政治走向,我就要把这只手彻底砍断。当然,我不会再去费力抓李兑,从物理意义上砍断手脚。我会让田文催促李兑扑向赵成,由赵成动手。   因为不知道那些隐者什么时候回来查探,所以我连夜动手,伪造了从去年新城攻略开始的“狐婴”致“尹伯骁”的密函。这些信函中有的简单一两句话,有的连篇累牍,切合已经发生了实际,让读者以为是狐婴在幕后导演了这一切。   等田文有了这种感觉之后,就是最后几封往来的信件了。“狐婴”发现李兑与赵成暗通曲款,要“尹伯骁”仔细小心,不要中了两人的引蛇出洞之计。又有几封信里,“狐婴”说李兑与舒氏、剧氏暗中往来,必定大有所图。   对于田文那个从小被遗弃在市井,长大后突然发现自己名义上老爹是齐国相邦田婴,实际是老爹是齐王的小悲催,他会怎么想呢?他会派人干掉李兑么?   不会的,那不符合他的性格。   他这种内心深处隐藏着自卑的人,不敢用这么直接暴力的手段解决背叛者,那样会让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懦弱。他会装作不知道,然后给李兑一些任务,让李兑和赵成决裂,或者干脆与他撕破脸皮,自然也就有了清理门户的借口。   我从白蝰那里听说过一件事。   当年孟尝君在齐国的时候,门下有人与他的爱妾私通。   在隐者日夜监视的宅院里,想给田文戴绿帽子……怎么可能瞒天过海?   田文理所当然地知道了一切,但他没有杀了这个门客和爱妾。   他让这对奸夫淫妇离开府邸,去过幸福快乐的日子。   举国都说孟尝君都是大度的君子啊!   没有人知道,这位门客在函谷关之战中被任为军官,然后战死沙场。那个背叛了田文的妾室,依照惯例开了家女闾,但是因为拐买了良家妇女,被人告发,最后枭首。   这么比照下来,我很期待看到田文挖一个什么样的坑让李兑往下跳。   现在每天听白蝰讲田文鲜为人知的内幕故事也是一种人生享受啊,要将八卦精神彻底发扬光大。有时候我也在想,要不要将这些写下来呢?韩非那混小子乱写卫灵公和弥子瑕的故事,结果弄得这两人成了千古同志。我要是把那么多劲爆的内容留给司马迁,中国历史和文学会有怎样的颠覆呢?   咦,我好像想到了一个问题。司马迁是秦国司马靳的五世孙,如果秦国不能统一中国,他高祖司马昌就当不了铁官,曾祖司马无泽就做不了长安市长,祖父司马喜就得不到五大夫的爵位,父亲司马谈就当不了太史令……也就没有了司马迁和他的史记。   真好笑,我一直想让自己的名字写进中国历史书,直到现在才醒悟,有了我之后,中国便不再是那个我知道的中国。   在未来的度娘数据库里,我只是个生卒年不详的历史符号。考虑到我做了那么多给后世史学家添乱的事,他们可能压根不知道我的本尊和马甲是同一个人。   想想真是萧瑟呀。    狐伏勿用 第39章 第一九零章 报仇(三)   我的住所果然被隐者夜袭了,书信也果然丢失了。看似一团美满,但让我尴尬的是,暗驭手居然没有放水!   尼玛这是赤裸裸地打脸啊!   白蝰跟我说:“你这些侍卫,剑术了得,防范一些小毛贼或许没问题,但真的碰上累世训练出来的隐者,实在有些不堪一击。”她说这话的时候完全忘记了自己的立场,你丫是俘虏好不好!   不过隐者的确是因城市而生的,他们的训练科目里没有那么多野外生存的内容,全是基于建筑物的突破和防御。这让我有些疑惑,作为山夷部落巫后的侍卫,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城市训练科目呢?   “因为我们的自古以来就是与华夏为敌呀,”白蝰理所当然道,“要想暗杀你们的国君,只有了解你们的房子才行。”   果然是最了解你的人是你的敌人!   天璇堂原本只是一支送信的部队,当初做训练计划的时候就有大量的野外科目,这是为了保证他们从无人能走的路线行进,以最快的速度传递消息。实际上我一开始忽略了直接派人去别人的书房翻找文件……这样做实在太粗鲁了,我完全可以通过潜伏在敌人身边的间谍干这事啊!   不过这次被隐者的事一闹,天璇堂的使命自然而然就扩展成了隐者——我的隐者部队。   不过在此之前,为了保证我的生命安全,庞煖开始与我同进同出。这尼玛要是让后世史学家那帮宅男腐女知道了,又要传绯闻。不过魉姒倒是很能理解我的心情,所以没有纠缠庞煖。   从这点上看来,我觉得庞煖提出这个建议,更多是为了他自己。   “夹在两个女人之间很痛苦吧?”我问他。   “不痛苦,”庞煖道,“就是烦。”   你得承受两个女人的唠叨,这对于从小没有被人唠叨过的庞煖来说简直就是酷刑。问题这两个女人都是很有用的人才,不可能让他吃干抹净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所以说,办公室恋情往往没有人们想象得那么美好啊!   不过庞煖是个很有自制力的人,虽然他从不参与权谋,但不代表他不懂。这就注定他不敢在外面找女人,好不容易碰到靠得住的女人,对于一个二十啷当岁的大男孩来说怎么可能把持得住?尤其这两位女士也都不是矜持的人。   在庞煖幸福地苦恼着的同时,冯实送来了当天的情报汇总,全都按照地点排好了。我从齐国开始看起,一直看到邯郸,总算松了口气,因为“本日无事”。然而这个所谓的“无事的本日”,已经过去小半天了。   “主公,相邦府来人说相邦想拜会主公。”冯实道。   “什么时候?”   “今日午后。”   “可以,到时候开中门迎接。”我道,“顺便问问魏公子,看他是否愿意一起来。”   魏无忌不知道是不是跟赵胜闹了什么别扭,推说自己身子乏惫,就不见人了。我也不勉强他,他在王宫里给人出了那么大的主意回来都不知会我一声,说明我们的关系还没到穿同一条裙子的份上。   因为连瑞不在,赵胜自然就坐了上座,我陪坐下首,看着冯实端来两杯清水。赵胜端起来抿了一口,道:“不知为何,先生这里的清水与胜平日用的总有些不一样的口味,是哪里采的水?”   “让相邦见笑了,就是家里水井中打上来的。”我只是让人把水烧开而已。虽然现在没有工业污染,但是我可不想弄一肚子的寄生虫。   “有德之人果然受上苍眷顾啊。”赵胜放下杯子,感叹一声,“就连井水都别有滋味。”   “相邦见笑了。”   “笑?唉,胜哪里还笑得出来!”赵胜无奈道,“你可知道,公孙平竟然回了邯郸!”   “谁是公孙平?”我装模作样道。   赵胜没有流露出疑惑的表情,可见他刚才的确是在诈我。幸好我已经养成了装傻本能,自动屏蔽本身份之外的信息,否则还真是给他诈出来了。   “是左师的大子。”赵胜道,“左师让其在晋阳打理家产。”   “喔,那他回邯郸有什么问题么?”   “问题在于,他回来这么久,竟然没有回家!”赵胜激动起来,“他一直住在上葛门!”   “呵呵呵,”我笑道,“年轻人,血气方刚,在所难免……哦,他不年轻了吧?”   “公孙平四十余岁,不知多少美女充其下陈,还有什么血气?”赵胜显然是气急了,“上葛门说是齐国商人所有,实际上大家都传说大司寇在其中也有红筹。”   我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这件事如果我表露得太热心,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权当与我无关,高高挂起,好好看戏。   “先生有何高见?”   “呃?鄙人以为,还是让左师严加管教吧。”我道,“公孙平以公室近支之尊荣,夜宿女闾的确有伤大雅。”   “若只是如此倒也罢了。”赵胜道,“他显然是和李兑混到了一起去!你认识公孙嘉么?左师的次子。”   我摇了摇头。   赵胜开始给我讲起来这对兄弟,同时也是他堂叔的种种家事。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兄弟阋于墙”。   我笑道:“骁不才,不过诗曰‘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想来他们门内争斗,碰到外辱还是会一心一意的。”   “这已经是离心离德了!”赵胜道,“左师偏爱幼子,有心让长子继承家业,而由幼子袭爵。如今左师年岁高迈,公孙平没有父命而回到邯郸,这其中必然有人作梗,分化我们。”   唔,你不说我都忘记了,在名义上我们是一伙的。真抱歉,最近背后下黑手有些太过投入了。   “左师为何一定要让幼子袭爵呢?”作为周礼的定制,士大夫死后,长子可以继承家业,其中最重要的就是爵位。一般来说都是降等承爵,比如卿士死后,儿子继承大夫的爵位;大夫死后,儿子继承士的爵位;士死后,儿子就没有爵了,只能说是士人,表明出身。故而孟子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   家业都给了长子,何必在乎一个大夫的爵位呢?现在赵国朝堂明显年轻化,让长子承爵,幼子可以随便弄个大夫去部署里视事嘛。   “这事……”赵胜有些迟疑,终于道,“胜以为,左师是想谋求定身封。”   呦,传说中的定身封啊!   我们常说位极人臣,对于一般人而言,身为上卿,命为宰执,再加上个封爵,足以归家庙告祭祖宗了。然而对于某些人,比如赵成来说,这样并不足以称之为位极人臣,不足以告慰自己的庞大野心。   他还要加一块——定身封!   定身封不同于普通的封地。普通封地有两种,一种是连瑞那样的食邑。除了从封地上收取财物之外没有其他权力,尤其不能征兵铸币。另一种就是田文的那种薛城,只要是在薛城,田文就是老大,想干什么都行。   不过即便是田文的薛城也不是定身封,因为随时可能被国君收回。当今世上真正的定身封只有魏国的安陵君。安陵君是魏襄王的弟弟,当今魏王遫的叔叔,公子无忌的叔公。他的安陵国是魏襄王封的,虽然只有五十里,但是即便魏王都不能收回。我记得秦始皇灭了魏国之后,想用五百里去骗安陵,结果被唐雎恐吓住了。中学时上过的《唐雎不辱使命》说的就是这事。   原来赵成是想要定身封啊!   定身封是跟着承爵走的,哪个儿子继承了爵位,就能继承封国。难怪两个儿子那么紧张,甚至不惜投靠外人。   问题是,现在赵成能否拿到定身封也是一件玄乎其玄的事啊!肃候当年没封,武灵王也没封,凭什么认为这个侄孙就会封给他呢?   “胜想请先生去拜会左师。”赵胜道。   “相邦,这是左师的家事,我们贸然卷入,合适否?”   “不,”赵胜坚决道,“这不是左师的家事,而是关系到新城君、我、左师的盟约。”   公孙平那个小子除了老爹之外还有什么?   “公孙平在以仁孝闻名国中。”赵胜叹了口气。   我瞬间犹如雷劈一样。一个一心惦记着父亲的爵位和遗产,可以跟家族敌人勾勾搭搭,住在女闾里大半个月不回家的男人,居然是以仁孝闻名的贤人!这孩子是怎么伪装的?   “如果他反对左师,恐怕说他不孝的人很少,反倒认为左师不义的人更多。”赵胜道,“这无疑让李兑获利。”   “我去见左师又有什么办法呢?”我问道,“我与左师素未往来,他门下人才济济,怎么会听我一个外人的胡言乱语?”   “左师曾评价先生,光而不耀,实天下之谋主。”赵胜停了停又道,“或许有些不祥,不过左师以为先生之才,出狐婴之右!”   “狐子,”我笑了笑,“乃是千年一出的人杰,骁怎敢与他比肩?左师谬赞了。”   “总之,此言可以明见左师视君为栋梁,请先生切莫推辞。”赵胜道。   我躬身拜道:“如此,恕骁孟浪,还请相邦为骁引荐。”    狐伏勿用 第40章 第一九一章 报仇(四)   自己主公不在,跑去见别的权贵,这种做法就和丈夫出门妻子出墙一样恶劣。实际上在当下的社会环境中,背主另投远比红杏出墙更遭人唾弃。所以赵胜原本的想法是约在晚上,我偷偷过去,神不知鬼不晓。不过我相信这个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所以选了一个下午,带上礼物,一路招摇地以新城君之命去拜会左师成。   左师府上开了中门,虽然左师没有亲迎,不过派了自己的次子公孙嘉出来迎接。我当众递上礼单,与公孙嘉见礼,等主人三请之后才从中门而入。这种正式的做法反倒因为太过平常而被人忽视,看热闹的人很快就散开了。   我进去之后在客厅坐了一会儿,赵胜也就到了。等两位大人物都准备妥当,侍女们鱼贯而入,假装打扫正堂——其实早就干净得一尘不染了,只是为了表示对客人的郑重。屋角的鎏金青铜香炉里焚起檀木香,又有人手持兰花的枝条沐洒净水,增加空气湿度。另一拨人双手奉上瓜果蔬菜,清酒蜜水,摆满筵席,然后才由赵成的侍妾引领客人们入席。   果然是豪门大家的风范。   我上次来这里的时候连个坐席都没有,跟赵成斗了一番嘴就走了。没想到这次再来,竟成了座上客。赵成这两年没少扩招,门下人头挤挤,陪臣席上坐满了服色各异的门客。赵胜也没少带人,身后坐了一团。公孙龙坐在前排,又高又帅十分抢眼。   这尼玛是商量事情的架势么?你们有没有一点保密意识啊?   筵席开始了,果然不是来谈事情的。   开头是赵成与赵胜一起说冷笑话,由门客们捧场。然后是门客们的才艺表演,隐隐含着比斗的意思。再然后……我申请更衣。   其实我是想借着更衣的机会就告辞离去的,结果碰到了曾有过一面之缘的故人——公孙嘉。   上次见到他是在巫弓那里。那时候我还没见过赵成,这小子冒充他老爹,差点坑了我和巫弓一把。   “先生!”公孙嘉比赵雍略小,比我实际年龄大了二十多岁,不过在尹伯骁这副容貌之下,我们也算是同龄人。   我没想到他会这么远就朝我行礼,一时也没想好怎么称呼他,连忙先回了个礼,道:“岂敢。”   “听闻先生喜好兵书战策,在下近年来略有所获,想请先生移步评点。”公孙嘉十分客气,上前搭住我的手臂。   我浑身寒毛竖起,连忙借着作揖的机会脱离了他的手爪。我道:“骁村野莽夫,哪里知道什么兵书战策。”刚说完,我突然想起了三国时荆州刘琦诱拐诸葛亮的故事来,暗骂自己的大脑反应速度太慢,连忙找补道:“蒙君错爱,骁敢不从?”   公孙嘉很高兴地又抓住我的手臂,道:“请君移步。”   我跟公孙嘉挽臂同行,这也算他表示善意的一种方式。即便是我和赵奢那种关系的铁哥们,都不太会这么亲密。当然,关系真的好到了交心的程度,哪里还需要这种外在的虚套?   穿堂过户,我随着公孙嘉进了一处小院。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院子里有树有花,有草有水,错落有致,非常别致。三五个仆役正在清扫台阶,看到公孙嘉进来连忙停下手里的活,地位高一些的站在两旁垂首侍立,地位低的跪倒一旁。   还有几个运送垃圾的杂役,连忙抬了垃圾篓垂首倒退到墙根,不让垃圾熏到贵人。我一直以为这次回来之后,家里也立了许多规矩,已经和传统贵族没什么两样了,但是看看这些仆役发自骨髓的习惯,从细节上还是看得出与那些传统贵族的不同。有时候我会因为生活在这种文化秩序中感到欣慰,有时候却又觉得自己和这里格格不入。   进了小楼之后,我听到外面有人用门闩锁了门。   果然和诸葛亮的待遇是一样的!   “先生!求先生出手相救啊!”公孙嘉跪倒在地,激动道,“公孙平想要谋害嘉啊!”   这事吧,我认为是你们两兄弟争夺继承权,要扯上谋害还有些远。暗杀要是有用,估计你活不到现在,而且你也肯定没少打你哥的主意。我虽然不是卫道士,但是我也不觉得次子抢继承权是一件光明正大的事。   不过呢……   为了帮你平衡你哥,我很乐意出手相助。   “唉,这是尊家的家务事……骁不过是一个外人,怎敢以疏间亲?”我假装为难道。   “先生!”公孙嘉道,“公孙平丧心病狂,悖逆无道才被流放去了晋阳的别业,世人却都说他仁孝。嘉一心辅助家严,却被人视作以幼凌长的不义之人。如此死结,只有先生这样的智者方能解开啊!”   “这事,”我转身踱步,“若是传出去,于你我都没有好处啊!”   “先生,这里除了你我之外再无外人,出君之口入我之耳,虽天地鬼神亦不能知!”公孙嘉见我松口,连忙赌咒发誓。   我叹了口气,坐在席上,终于道:“蒙君错爱,骁姑妄言之。”   “谢先生!”公孙嘉跪坐在我面前,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公孙平让君所忌者,无非仁孝之名。”我道,“这是他所依仗的,却也是套在他脖颈上的枷锁。”   “哦?请先生明示。”公孙平一脸无奈。   “君不曾听说过周太王传幼子季历的故事么?”我道,“真正仁孝的泰伯、仲雍看出父亲想传位季历,所以就跑去了蛮荒之地,断发纹身,表示不再回国。公孙平若是真的仁孝之人,怎么能够不效仿两位先贤呢?”   “是啊!如果他不肯走,那就是欺世盗名之徒!”公孙嘉兴奋起来,“先生真是一语点破蒙昧,果然是当世大才!嘉愿以师礼待先生!”说罢果然持弟子礼向我敬拜。   我回了一礼:“然则只是如此还不够。”   “谨闻训。”公孙嘉一本正经道。   “公孙平既然能用仁孝欺世,怎么可能会不知道《左传》故事呢?”我道。   “《左传》?”   “宣公十五年,武子疾。”我悠悠然说道。   武子是指魏武子,魏犨。他也是跟着晋文公一同出走十九年的重要人物,一直为文公重耳持戈,是流亡团队中的主力肉盾。重耳被狐偃从齐国“偷”出来后,要斩杀狐偃,用的就是魏犨的戈。后来他被文公封为大夫,开创了魏室在晋国的卿侯基业,死后谥号武,故曰武子。   魏武子生病后,向儿子魏颗安排身后事,十分仁慈地让魏颗把没有生过孩子的妾室嫁出去。然而在病重要死的时候,他又说:“必以为殉。”等他死了,魏颗还是将那些侍妾嫁出去了。时人有质疑魏颗,认为这是不孝。魏颗解释道:“疾病则乱,吾从其治也。”   所以儿子不遵从父亲的乱命,只从治命,本身也是仁孝的表现。   而且还有曾参的例子。   曾参他爹曾皙脾气暴躁,因为曾参耕耘的时候把瓜的根弄断了,便拿了很粗的棒子打曾参。曾参受杖之后,晕死过去很久才醒过来。孔丘听说这件事后很愤怒,对左右弟子说:“曾参来了的话,不许放他进来!”曾参反省之后没反省出什么问题,就托同学去请教孔老师。   孔老师说:“如果用小棰子打,就也应该接受。如果用大的打,就该逃!如果硬挺着承受,被打死事小,陷父亲于不义事大!现在曾参轻易用生命去承接父亲的暴怒,就算死也不回避,还有比这更不孝的么?”   所以公孙平那边不从乱命并无损仁孝之名。如果再用维护父亲声名的由头,强行承祧家庙,更是防守反击,让公孙嘉无言以对。   这个时代,大义和声名还是很有用的。就算已经不能像春秋时代那样成就霸业,却可以立于不败之地。如果失去了大义,却会实打实地危如累卵,摇摇欲坠。   我见公孙嘉也不是不读书的人,轻轻点了点,他便一脸恍然大悟的神情。几经变幻之后,他道:“公孙平能想到么?”   我点了点头。   公孙平背后是李兑在支持,李兑那边有田文在指挥。田文座下有冯谖为他出谋划策。如果用好“仁孝”这柄双刃剑,肯定早就有了腹稿。   公孙嘉的智力到了这一步就已经开始跟不上了。他垂头想了半天,问我道:“那依先生之见,该当如何?”   “其实很简单。”我道,“这一切根源都在你身上。”   看着公孙嘉一脸茫然,我继续道:“你若是中平之姿,外面再多一些你的流言蜚语,公孙平自然可以说你父亲要传爵给你是‘乱命’。若是你本身也有巨大的名望,国人称颂,那么左师将家庙托付给你则是传贤。既然是传贤,那么就是治命。‘仁孝的长子’非但不能抢,还应该主动避走外国,成全父亲和家族的大义。”   公孙嘉双眼放光,不过很快就黯淡下去。    狐伏勿用 第41章 第一九二章 处士(一)   公孙嘉神情黯淡的原因很简单,在这么个咨询并不发达的时代,名声的积累十分艰辛。如果不能通过长年累月的维护而取得好名声,那么就只有通过名士的评价获取声名。前者需要时间,后者需要人望。   不过我已经为他想好了一条出路,只等他向我讨教了。   “去泮宫读书,”我道,“拜入墨学门下。如今墨学已然是天下显学,在民间更是深得黔首爱戴。如果你能够以墨者的身份出仕,无疑会给自己带来很不错的名望。而且墨者一向很团结,你日后受到了屈辱,他们一定会在百姓中为你洗刷,即便君人者也会因为民意而信任你。”   公孙嘉将信将疑,道:“先生,嘉如今年过四十,再入泮宫,是否年岁太大了?”   “晋平公七十岁尚且求学不倦,何况四十。”我道。   “诺!”公孙嘉拜倒在地,再拜而起。   我回礼而起。   公孙嘉起身走在我前面,击掌为号,外面才有人开了门。这一路上他倒真的像我学生一样,一丝一苟不敢分毫逾越。步行则落后一步,穿门过庭则前行侍立,即便是礼学大家恐怕都挑不出半点瑕疵。   我回到赵成的席上时,好像没有人注意到我离去,大家依旧十分快乐地说着冷笑话。赵胜是知道内幕的,见公孙嘉和我一同回来,又是那副被调教了样子,自然明白。赵成只是看了我一眼,没有更多表示。   这次何尝不是一种投名状?   无论是赵成还是赵胜,都已经赤裸裸地忽视连瑞,反倒将我和徐劫视作“新城君”这杆大旗的标杆。我又坐了一会儿,尽量不说话,让人觉得高深莫测,即便公孙龙有所挑衅也只是一笑而过。看看时间差不多了,我便起身告退,由公孙嘉亲自送我到门口。   回到府上,看看时间还早,索性洗了面膜复成墨燎的样子,从密道到了墨社据点,前往泮宫工地。除了解决一些堆积的问题,还可以了解一下工程进度。如果我一直不出现,对于墨者们的士气也会有所影响。   原本以为不会有什么大事,结果宁姜还是亲自找来了。她从袖中取出一封帛书,交到我手上。我展开一看,忍俊不禁。   原来管哙是他啊!   那位莫名其妙冒充我门客的家伙,竟然是苏秦的弟弟,苏历!看来苏秦与田文之间依旧在暗中勾搭。一方面借我的力量赶走田文,另一方面却又死活不松开抱着田文大腿的咸猪手。   这就是战国的智谋家族么!   “现在已经没关系了。”我笑着对宁姜道,“李兑不敢来招惹新城君,更不敢招惹狐婴。管哙也只是沟通新城君和奉阳君之间的桥梁,对我们不会有什么威胁。不过此人的确不愧是苏秦的胞弟,比魉姒她们还会演戏。”   宁姜抿了抿嘴,问道:“现在我们还要做什么?”   赵国内部的事已经安排得差不多了。李兑和赵成的决战已经拉开了序幕,虽然不知道赵成会怎么出手,但是两者必定一死一伤。如果李兑死了,就由我以狐婴的身份顶上去。如果赵成死了,就以新城君的身份加固赵胜。在赵何握着决定性武力的时候,最好还是保持平衡,不要让他撸起袖子跳下来。   “魏公子那边,是否需要安抚一下?”宁姜问我。   魏无忌,他最近出门的次数比较多。   “派人保护他了么?”我问宁姜。   宁姜明白我的意思:“他常常换了装束在市井流连。”   贵族公子哥都喜欢这样了解民间的生活,因为对他们来说的确是两个世界。就像两千五百年后的年轻人喜欢穿越去异界,这些公子哥下到民间,同样可以体验不同的风情,并且得到内心中的极大满足。   “尤其喜欢去赌坊。”宁姜道。   赌坊倒是我基本不去的地方,因为我总觉得自己没有偏财运,而且十赌九输,去那种地方不是找死么?不过华夏人本就有好赌的基因,黄帝伐蚩尤的涿鹿之战、商汤伐夏桀的鸣条之战、周武伐商纣的牧野之战,都可以证明这点。   “要派人保护他,免得出事了不好向魏国交代。”我道。   “不过……魏公子好像很喜欢喝浆水。”宁姜道,“每日必去卖浆家。”   “浆水?”   我也很喜欢喝浆水。   粟米煮熟之后浸在冷水里,过个五六天水就会发酵,微微泛酸。如果是讲究的人家,还会加入各种蔬菜一起发酵,做出来的浆水酸中带着清香甘甜,十分好喝。不过制作难度比较高,一般人很容易发酵过头产生白沫,那就是败坏了,喝了会拉肚子,所以大部分人都是现买现喝。   浆水喝了之后最大的好处就是解渴祛暑。   可是现在都已经快九月了!   最主要的是,府上明明有人做浆水啊!   “其实,他是去见人。”徐劫在听说了魏无忌的事之后,很肯定地对我道。   去赌坊和酒家见人?见隐居在市井的高人么?   “你或许没听说过,”徐劫道,“到底还是年纪轻。那两位都是隐居邯郸的处士,十年前也曾有些名望。”   处士?为毛你早不说?收罗人才可是成大事者的必做功课啊!   “卖浆的人称薛公。去赌坊,大约是为了见毛公。”徐劫笑道。   “敢问徐公,薛、毛此二公何如人?”我语带不满。   徐劫像是没听出来似的,道:“能明辨大势,追根溯源之人。”   “为何不早些告诉我呢?”我道,“不拒细流方能成就大海之阔达呀。”   “你错了。”徐劫表情冷了下来,“此二公皆是善败者,而非善战者。你所承的天命是结束乱世,而非苟全性命。即便此二人愿意投入你的门下,大半也是一言不发,一谋不献,只有等你危在旦夕,有倾覆之灾时,他们才会开口救你一命。”   听着有些像是最后一道保险,的确有些鸡肋。我有徐劫在旁边守着,发生倾覆之灾的可能性微乎其微……错!应该说我这样的天赋和能力,要想让我倾覆,哪有那么容易!   好吧,上次沙丘的事就别提了。   我都有心理阴影了。   我刚刚腾起的自信心瞬间化为乌有,不过也了解了徐劫的意思。这两人现在放在身边根本没用,而且我这种走在阴影夹缝里的人,估计也不会入那种隐士高人的法眼。听徐劫的意思就是说,好好抱住他的大腿能保我平安。算了,我也没想过来到这里王霸之气一开,全小弟统收。   “不过魏无忌也未必能请得他们出山。”徐劫说出这话之后,我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好像平衡了许多。   “无忌比我懂礼,耐心又好,很得丈人喜爱。”我对徐劫道。   “那也未必。”徐劫笑道,“人家大隐市井,所求的是逍遥快活,怎么可能出来东奔西走为人车前?而且老夫又不是不知道魏无忌此人,此人虽然心存公义,但是没有大志,终究不过数十里封君罢了。薛毛二人都已到了天命之年,怎么肯为了一个封君而坏了晚节?”   “魏无忌的确有些可惜,”我道,“我以为他的才能不逊其父兄。”   “他倒是颇类乃祖,只是终究心软了。”徐劫摇了摇头,“除非他敢弑兄夺国,否则必然一生郁郁。”   徐劫这老人精,真是目光如炬,魏无忌到底只是受封信陵君,而且最后的确郁郁而亡。我甚至忍不住想请他帮我看看,哥到最后真能统一天下么?现在想起统一天下就不由头疼,大好青春竟然就要浪费在这么一件无趣的事上。   这个世道,如果不是我这样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的转世重生者。心不黑,皮不厚,怎么可能成就皇图霸业?   非凡如我,也不得不从天真纯洁小正太发展成了腹黑阴险怪大叔啊!   不过“现实”这个词的存在就是为了打人脸的。就在徐劫一口咬定那两位老人家不可能出山投靠魏无忌的时候,他们竟然出山了。非但出山了,而且光明正大搬进了府里,成为魏无忌正儿八经的门客。   考虑到他们的年龄和江湖地位,即便尹伯骁这个中年人也没资格代表新城君欢迎他们,所以只有徐劫出马。徐劫好像完全不知道自己被打了脸,严肃中带着亲切,好像跟他们有过一面之缘。现在全中国的总人口也就两三千万,绝大部分人一辈子见过的人也不会超过千百人。像他们这个层次的人,见过一次就足以算是“故交”了。   我坐在陪席上,细细打量着这两位老处士。   两位处士都十分淡定地跟徐劫说着套话,话题稳固在市井生活的艰辛上。虽然只是五十左右,头发却已经花白大片。两人都是精瘦的体格,看得出和我一样营养不良。不过我现在已经渐渐丰满了些,得益于运动和饮食的改善。他们身上的深衣洗得发白,虽然破旧但是还算干净,估计魏无忌还没来得及给他们换。   总体来说,这两人看上去就像是无害的市井老人,如果他们是某个游戏中的角色,那么一定是发布低级任务的NPC。    狐伏勿用 第42章 第一九三章 处士(二)   “二位贤人大隐于市井,为何如今出仕魏公子呢?”徐劫终于问到了正题上。   虽然这老人精对自己被打脸一事装作无知无觉,实际上心里多少还是有些介怀。我坐在一旁没有出声,很高兴徐劫能帮我问这个问题。   “公子无忌不以我等卑鄙,执礼有加,我等岂能见死不救?”薛公淡淡道。   我有些不屑。你们自己没节操,找这样的借口。魏无忌现在都还没封君,而且他虽然郁郁而终,却也算是四公子里仅次于平原君赵胜的善终。见死不救?你忽悠谁呢。   “哦?魏公子尊贵,为赵国上宾,不知有何灾祸竟危及性命。”徐劫问道。   “正是先生说的缘故啊。”毛公斜倚在筵几上,双眼一眯,“魏公子身份尊贵,与魏太子圉是异母兄弟,却久留赵国,此灾祸一也!我听说太子圉生性善妒,多猜忌,必定会以为赵国是公子的外援。而公子却毫无争立之心,以无心应对其有心,岂不危哉?”   “其二,”毛公停了停又道,“赵国朝堂之中二虎相争,必有伤亡。如今赵成势大,看似稳固,其实不然。李兑明面上示弱于人,却颇为阴狠,必有杀手。在局势未明之前,公子卷入赵国的朝争,岂非自陷泥淖?”   徐劫微微颌首,像是表示赞,又像是年老神弱当众打起了瞌睡。终于,他鼻子一抽,好像睡醒了似的,笑道:“二位多虑了吧?”   “如果只是这两条,魏公子吉人天相,必能平安度过。”薛公道。   “哦?莫非还有更大的隐患么?”我忍不住出口问道。   “是的,”毛公道,“如今公子住在新城君府上,而听说新城君在朝堂上两面下注,这不是一般博徒会用的手法啊。”   “难道像一个博徒更好么?”我对于这位混迹在赌坊的博徒处士表示不解。   毛公淡淡一笑化解了我的吐槽,道:“朝堂和赌坊有什么区别呢?赌坊里聚集浪荡子,袒胸露乳,大声吆喝,希望自己押的注能够带回十倍的回利,足以挥霍十日有余。朝堂上遍坐豪族君子,衣冠楚楚,絮絮私语,希望自己能够得到君侯的宠爱,带回厚重的赏赐,足以三代人的富足。所以在我看来,赌坊里的博徒和朝堂上的公卿并没有什么区别。只是那些公卿所求更大而已。”   我干笑一声,表示无从反驳。   “正是因为所求更大,所以赌坊里偶有人坏了规矩,不过是砍刀木杖相向,只要对手讨饶便会重归赌台,游戏如前。而朝堂上有了龌龊,却会兵戎相见,非要族灭对手才能平息。”毛公道,“这点上,窃以为是朝堂公卿不如博徒的地方。”   的确,赌坊里赌的是钱财。朝堂上赌的是身家。每个时代都有不同的心理需要,比如明朝人喜欢沽名买直,名垂青史,被皇帝打一顿屁股可以是一辈子的追求。   现在的卿士大夫却实际得多,他们虽然也顾忌史书的记载,但大多抱着你写你的,我做我的,管你怎么骂,实惠不能少的心态。所以朝堂上的争斗那么惨烈,也是能够理解的。   真遗憾,从这点上我发现自己离明朝人更近,还是一个比较虚荣的家伙。哈,哈,哈。   不过以我的破坏力,如果不考虑后世的看法,脱去了这层虚荣,未必是一件好事。很多人都以为这是一个强悍彪壮的时代,但是他们都忽略了这个时代的细腻和稚嫩。作为中华文明真正的苗芽期,强烈的偏差会导致这个文明在未来的覆灭。   正是意识到了这点,我可以毫无顾忌地改变历史事件——因为我相信历史的惯性足以将我对它的改变收纳到最小。但是我不敢轻易改变民族精神。这是我作为墨家钜子宣扬墨义时心理压力最大的地方。   如果没有道家的轻柔和儒家的刚烈,华夏文明不可能从几次灭顶之灾中幸存下来。就算这个时代只是一个平行宇宙,但我依旧要对子孙后世承担责任。   就在我开小差的时候,毛公已经整理好了思路,继续道:“新城君现在两边下注,可见其心怀不可败之心,但凡有这样心思的博徒,都会忍人之所不能忍,弃人之所不能弃,或者功成名就,或者粉身碎骨。现在公子以微弱之力,与新城君这样的豪赌之徒走在一起,这才是真正会惹来灾祸的事啊!”   所谓智者,就是能够拨开重重烟雾,直视最真实的本质。   这两个隐藏在卖浆家和赌坊里的处士,的确是智者。   不过智者可以救命,却不能成事。他们已经看透了世界的浮华,不会对那些光怪陆离让人眼花缭乱的事物产生兴趣,自然也不会有那些层出不穷的妙计。如果只是等待机会,随波而行,固然能够成就最终的胜利,但是……哥没那个耐心等。更何况,我现在有一半的动力是要为苏西母子报仇,这在智者的眼中却是无聊无谓的愚昧行径。   徐劫说得对,他们的确不适合我。   想通了这层,我好像放松了许多,也不像之前那样装出一副乖乖拘谨的模样。对于他的话,我还有点小小的意见。   “先生既然知道太子圉是个善妒之人,魏公子若是没有强援,那回到国内岂不是更加危险?”我笑着问道。   “和光同尘,随波逐流,自然不会有什么祸事。”薛公道。   “丈人此言大善,”我道,“只是骁听闻,千里之马难以事盘磨。丈人指望公子无忌这样的千里马屈身于盘磨,是否太过一己之情?”   二人只是微笑不语。   徐劫打了个哈哈,圆场道:“若是言不听,计不从,以二位先生之高才,自然重归江湖,逍遥自在。”   二人的笑意更甚。我端起面前的清水喝了一口,掩饰了一下自己的尴尬。   徐劫又扯了两句,不露痕迹地让二人知道了会谈该结束的意思。二人也的确都是智者,适时告退。送走他们两人之后,徐劫看了我一眼,道:“这下魏公子安全了。”   等等……   我一直觉得有点不对味!   这三个老头是不是都觉得魏无忌跟我狐婴混在一起比较危险?我有那么恐怖么!   虽然的确有利用魏无忌的想法,不过那孩子自己就不是省油的灯!他爹才刚即位多久,他就已经蓄养了那么多门客,还把自己的耳目安插到了列国朝堂。从这点就能看出他对成就功业的渴望。   我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文侯已经去世百年了吧?”   徐劫一愣,道:“倒是正好百年。”   “魏公子真有文侯的风范。”我叹了口气道,“也不知道怎么会有那么多人愿意投效其门下呢?”   他才刚刚弱冠吧!   “因为他信人,故而人皆信他。”徐劫若有所指地看了我一眼,转身走了。   这能怪我么?这个世界上的人总是形形色色的,有魏无忌那样的天然萌也不能因此看不起我这样的聪明人啊!   何况你还是我的门下!   真是让人无奈。   如果当年我在赵雍手下打工的时候就有徐劫这样的门客,我或许会对赵雍好一点。想到赵雍,我突然有种荒谬的感觉。我做了那么多事明明就是为了救你这个混蛋啊!你丫拍拍屁股自己走了,留下这么个烂摊子给我么!   明君贤相一起奋斗二十年,把这个半成品的中国统一了不好么?   我不禁感觉步履沉重,房间好像很遥远似的,于是决定坐在小径旁的假山石上坐一会儿。这个园子花了我不少钱,按照后世的口味和当今的流行打造而成,很能让来客有所感触,我自己倒是很少坐在这里享受。   “主公!”一个甜腻的声音把我从静思中拉了出来。   是魉姒。   “什么事?”我瞬间联想到庞煖最近脚踏两只船,不由心头发麻。   “主公,你有没有发现最近庞煖有些异样啊?”魉姒直言道,“他很久没来找我了。”   “唔?他找你的事我也不知道啊。”我打了个哈哈,“你们小两口的事,外人怎么会知道。”   魉姒故作扭捏道:“其实我知道他有了新人忘了旧人,不过主公也该提醒一下他嘛。我和他的儿子可是未来的越王哦。”   庞煖真是励志……一个穷屌丝,竟然傍上了一国公主,而且还敢劈腿。   我仔细分析了一下魉姒的口吻,竟然没有发现太多的幽怨。这让我很好奇,莫非魉姒其实不爱庞煖?   “我还是比较喜欢主公这样智慧的男人。”魉姒直言不讳道,“不过庞煖那样的强健的男子也让我欲罢不能。无论是主公还是庞煖,我都不介意,只要能让我复国。”   我有些愣住了。她说的不介意,应该是不介意接纳,也不介意失去的意思。至于最后“复国”两个字,带着浓浓的恨意。平时看看很正常很开心的女孩,在触及到这个问题上时展露出的坚决实在让我震惊。    狐伏勿用 第43章 第一九四章 处士(三)   我同时也想到了一个问题,这些聚在我身边的人,到底还能有多少耐心?我要什么时候才能兑现自己的承诺?   “主公为何这样看我?难道赵国女子不是这样么?”魉姒不快道,“臣听说赵国女子只要听说男子家有钱有势,就会不顾一切主动贴上去。如果男子家没钱没势,就会连正眼都不给一个。”   “只是市井传言罢了。”赵国女子的风评貌似在列国间的确不好,但是我这辈子的生母就是赵国女……呃,她好像刚好证明了这点。   “魉姒,你无礼了。”宁姜从月门走了出来,头上依旧戴着纱笠,“主公就是赵人。”   魉姒做了个无奈的苦笑,躬身告退。看得出来,宁姜比我更让她敬畏,有些事还真是说不清。我明明比宁姜更危险,脾气也没宁姜好,但是很多人都觉得宁姜更可怕。   “有事?”   “巫弓那边传来消息,”宁姜站在我身侧,“魏无忌向赵王引荐了一个人。”   “什么人?”   “是个没听说过的魏国人,”宁姜疑惑道,“叫魏齐。”   魏齐?   魏齐!   “举荐了什么职位?”我有些紧张。魏齐可是魏国未来的相邦,而且还是位权相。在他的执政期间,魏国有一次小小的复兴,不过范雎却也是被他逼往秦国。   “文学。”宁姜道,“你认识这人?什么来历?”   “当日我与赵奢前往魏国,他是前来接引的魏国使者。”我道,“不过此人绝非一介庸人,大有王佐之才。”   “魏无忌怎么会将一个王佐之才举荐给赵王的?”宁姜越发疑惑了,“难道他对他父王并不认同么?”   “魏齐在魏国不能出头,想必有别的缘故。”我道,“不过他来赵国出仕,只是一个文学,其中必然还有深意。”   “是何深意?”   我想了想,道:“赵王少一个问策之人。”   “巫弓不是么?”   “巫弓那边,可以问断定,难以问谋策,到底不如自己身边人亲近啊。”我叹了口气,“看来赵王这次真的要强硬起来了。”   文学是个时刻跟在赵王身边的位置,虽然等级不高,但是十分受人关注。除了寺人,这个职位的人跟赵王相处时间最久。当年赵雍就想让我干这个,给小赵王出出主意什么的。不过我更喜欢法官工作,算是没有如赵雍的意。   虽然异国出仕并不少见,但是历史上的魏齐有过在赵国任赵王文学的经历么?   历史偏移的程度好像越来越大了。   没有其他人关注这个小小的任命,就算是我特意提醒赵胜,他也没有放在心上。在世人眼里,魏国人出任文学实在是天经地义的事,因为孔子死后,儒家的大本营就在魏国。   那时正当魏文侯享国,豢养了大量的士人。战国流行养士,正是他开创的风气。在他豢养的士人之中,绝大部分是儒生。那时候孔子刚死没多久,他的弟子们还都在世,其中子夏、子张、子思都来了魏国,形成了所谓的西河学派。   直至今日,魏国已经不再保有西河,但是国内的儒学氛围丝毫不弱于齐国。尤其是在《诗》《书》方面的研究成果,更是冠顶天下。所以即便是个不知名的魏齐,在文学成就上也可能比整个赵国的人都要高。   更何况,这人是魏公子无忌举荐的,肯定跟赵国朝争没有关系。   “就算有关系,也不会对我们不利。”赵胜信誓旦旦道。   似乎是为了打赵胜的嘴,赵何没过几天就宣布要召回去齐国求婚的使者。   他决定,迎娶魏国公主。   “赵魏同属三晋,若是不能鼎力相助,必然为强秦所乘!”赵何在朝会上说道。   这话大部分人都觉得是托辞,只有少部分人能听出其中的内涵。   哥不才,正是其中之一。   这话绝对不是赵何自己想到的!   因为赵国朝堂上,从未出现过“强秦”这个词。   秦国的确很强,但是赵国也并不弱。我们抵抗秦国,乃至准备讨伐秦国,都不曾想过要联合三晋。以如今赵国的地盘和人口,固然比秦国差了一线,但是真的打起来未必会吃亏。只有韩、魏这两个国家,总是叫嚷着三晋一体,西拒强秦,东抗大齐……其实赵国从来都懒得搭理他们。   看来魏齐的影响力很大啊!   “陛下,我们与齐国明明暗暗,交战数十年,本来可以通过迎娶齐女换来东面的太平。如果大王召回婚使,恐怕齐国正好有了借口侵夺我们的土地。”赵成道。   “公室养士何止百载,难道就连抵御齐国的人都没有么?”赵何问道。   这种态度已经算是十分强硬了。赵成是左师,坐席比相邦还高,可以佩剑履席登堂,见王不需要主动行礼,只要答礼就行了。看他的样子,也是第一次被赵何毫不留面子的驳斥吧。   哼哼,赵何平日像是乖巧的小猫咪,一旦有人给他出了主意,立马变身大老虎。看来魏齐果然精通君王之术。   我坐在旁听席上,顿时觉得今天没有错过好戏。   赵成现在希望能够联合齐国,自然有人反对联齐。   比如李兑。   根据我的分析,李兑反对联合齐国的原因有三:   第一,联合齐国对他没有好处。   第二,他的老板孟尝君田文现在对齐国怀有极大的恨意。   第三,凡是赵成赞成的,他就必须反对。   “大王英明!”李兑出声道,“诚如左师所言,齐国与我明争暗斗数十年,难道会因为迎娶一个公主就改变么?若想国土稳固,是靠和亲还是持戈之士呢?反倒是与魏国结盟,可以西扼秦国,由魏国攻取武遂、我赵国取回蔺阳、离石之地。”   这个诱惑不小,蔺阳离石是赵雍时代丢出去的,如果赵何想证明自己,那么取回这块地方无疑是最好的办法。而且一旦这个随口放炮的战略成功了,我们取回蔺阳、离石,魏国取回武遂,那么秦国的势力就会被彻底压制在黄河以西,再难染指山东一步。   考虑到秦国咸阳距离黄河和函谷关的距离之短,足以让秦国人深感危机。   不过列国在战场上获利却输在谈判桌上的事情实在太多了,所以即便这个战略达成了,迟早也会让秦国反吃回去。我对此深信不疑,所以不怎么激动。   赵何却没意识到这点,听声音已经有些激动了:“善哉斯言!相邦以为大司寇所言当否?”   这是在逼赵胜站队,恐怕也是魏齐教授的君人者之术。   只是几天功夫的培训,赵何的统治等级升了不少啊!   “臣以为,与其娶齐女,不如娶魏女。”赵胜抬手行了个礼,款款说道。   赵胜等级也提升了。   他和赵成早就站在一队了,没必要在朝堂上给君王压力。而且魏无忌是他朋友,如果他公然背叛魏无忌,会造成很恶劣的舆论。再者,上次我已经告诉过他了,如果赵何不娶公子睿,那就只有他来娶,否则赵魏关系势必会糟。   赵何点了点头,略带兴奋道:“择日宣见魏公子无忌,商议提亲之事。”   下面宗伯的人只得应诺,不过剧方还是站出来给赵何打预防针:“诸侯婚娶,当行六礼,告祭祖先,然后可成。若是赵室先祖不肯接纳,只有另择佳偶。”   “可。”赵何显然不知道这位剧方的意思,“此事交予宗伯了。”   “诺。”剧方不紧不慢行礼道。   赵何还是经验不足。   剧方把赵室先祖扯出来,无非就是要在卜卦之后用天意来否决这桩婚事,保证赵成迎娶齐女的计划。   我坐在旁听席上看了一会儿,议题转向了城郭的修建。   李兑上次邀请连瑞,希望由连瑞向赵胜举荐。不过连瑞很快就跑外地出差去了,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现在他想来是等不住了,也顾不上避嫌,当堂提名东门欢出任小司空,负责首都营造。赵何没有当即表态,询问了另外几位重臣之后宣布要考虑一下,好像稳重了许多。   我赶在朝会结束前离开了宫城,因为我要见魏无忌。   他既然能够举荐魏齐,并且受到了赵何的信任,那么在小司空的人选上他一定能够说上话。   “为何钜子有心要插手这件事呢?”魏无忌问我。   被他称呼“钜子”,我才想起他跟我的结盟远比我想像的要深。   “因为,东门欢是我的人。”我对魏无忌直言道。   魏无忌十分惊讶:“他不是李兑的心腹门客么?”   “在此之前,他就已经是我的人了。”我再次强调了一遍。   “不过……那时候钜子是怎么安排的?”魏无忌问道。   我差点脱口而出:因为我是狐婴。   “因为狐婴。”我省略了两个字。   魏无忌点了点头,惊叹道:“没想到这位狐子竟然埋下了如此深远的暗手。”   还有更深远的。   我也附和道:“所以李兑实在为他人做嫁衣裳。”   “哈,赵国的朝争真是越来越有趣了。”魏无忌笑道,“不过我可能看不到了。”   “公子要回大梁了么?”   “正是,”魏无忌道,“既然婚事已经定下了,我也该回去复命了。”   我突然想到了一件事,低声问道:“相交至今,尚未听闻公子志向,可相告否?”    狐伏勿用 第44章 第一九五章 崩塌(一)   魏无忌沉思半天,好像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似的。   “无忌别无所求,但愿家国安泰,百姓安居。”魏无忌认真道。   我点了点头,道:“若此,请恕在下孟浪,以在下所见所闻,魏国由公子来执掌,远胜过交给太子圉。”   魏无忌像是被电打了一下,惊恐道:“先生怎能说出这等话来!”   “如今乃是虎狼之世,身为乱世人,如果再拘泥于礼制,非但是愚昧,也是残忍。”我的声调并不高,不过魏无忌的反应很大,整个人都在颤抖。我不是故意想吓唬他,但是一个稳定和强大的魏国更符合赵国的利益。只有魏、韩守住了家门口,秦国才不能肆无忌惮地扩张升级。   “公子为何不看看那周室,”我笑道,“他们是礼法的表率,现在已经沦落到了什么地步?”   魏无忌终于从颤抖中坐正了身体,道:“今晚的话,请先生再也不要提起。无忌终究不会做那种不臣之事。”   对此我表示遗憾。   魏无忌告辞之后,宁姜从隔壁房间走了进来,她应该全程听到了我们的对话。   “就这样算了么?”宁姜问我。   当然不会。   “派人直接成为魏无忌的门客,”我道,“尽心尽力辅助无忌。不用回传消息,只要煽动其他门客拥立魏无忌为魏王。”   “这样有用么?”宁姜似乎不太相信。   “你坐在我这个位置就知道了。”我苦笑。   当你成为了别人的主公,一票人盯着你吃饭,指望你给他们更多的富贵,无形中肩膀上就多了许多压力。我难道不羡慕庞焕在山中过着神仙一样的日子?我难道不羡慕身怀绝技为所欲为的庞煖游戏人间?但是我不能那么做,我既然被人叫做主公,就得为自己的团队负责。   安阳君公子章就是如此,魏无忌也难逃这条路。   他养了那么多门客,难道就没有人希望更进一步么?有什么比成为魏王的直臣更好的出路?当他们发现魏无忌有实力争夺国柄的时候,只要有人一煽动,势必会群拥而上,把魏无忌推到那个位置,换取自己更大的富贵。魏无忌也必须在众叛亲离和顺应大势之间做出选择,我相信他会理智思考的。   “另外,”我笑了笑,“去把月姬给我叫来。”   月姬现在住在有美闾,已经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大股东。翼轸对她多少怀有一些愧疚,所以平时也没有少照顾,很快就让她掌握了有美闾的工作。上一次她来见我是想支取一笔财物买下春香闾,如此就真正意义地统一了一闾——整个街区。   月姬看到我时,脸上多了一丝恭谨。聪明如她,经过了翼轸的事,肯定能看出我即便是打工的,地位也比一般打工者高许多。   “最近有没有调教出好一些的燕子。”我笑着问道。   燕子是指那些被派到权贵身边当小妾侍女的姑娘,她们大多身怀技艺,很容易崭露头角。当初取这个代号,是因为我突然想起了幼年时的一首歌:“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到这里……”即便飞得再远,她们终究还是会回来的。   “有三个已经能用了。这次先生要送到哪里去?”月姬客气地问我,已经不担心我贪墨她的功劳了。   “魏国,大梁,”我道,“太子圉。”   “这个……有点远,消息传递恐怕有些慢。”月姬道。   “不用传递消息,”我道,“只有一个任务,离间太子圉和魏公子无忌的关系。太子圉这个人善妒、多疑、心量小,任务本身并不难。”   “就怕燕子飞太远回不来了。”月姬道。   被培养成燕子的姑娘有很多种,有些是冲着高额的退休回报去的;有些是因为本身就有冒险因子;也有些是家人都在邯郸。   “这就交给你了。”我转向宁姜道,“魏国那边能盯住么?”   宁姜皱了皱眉:“试试看。”   魏无忌到了邯郸之后,宁姜才开始着手布置魏国的情报网,好在已经有了套路可循,所以进展还算顺利。设立的目的是为了了解魏无忌身在外国,魏国朝堂的声音,所以难度不高。如果要想盯住另一个隐秘身份的间谍,恐怕还没有那么可靠的人选。   不过宁姜既然答应下来了,就交给她去办,我无需过多操心。   “魏王那边,不需要么?”月姬问我,“如果要搞掉魏公子无忌,直接从魏王下手不是更好么?”   “主公的目的不是要搞掉无忌,”我笑道,“而是要扶无忌即位。你若是有把握的话,也可以试试。”   “妾需要越女社那边的帮忙。”月姬道,“只是孤零零送一个侍女给魏王,实在太显眼了。”   “你有把握魏王一眼就能看中我们的燕子?”我担心魏王连越女社一起吃掉。   “妾有十足把握。”月姬轻笑道,“要不,妾先送到先生这里来,让先生把把关?”   “不必了,你去办吧,越女社那边交给我就行了。”我挥了挥手。   月姬行礼告退,在关上门的同时送进来一声轻笑。   “你倒的确能够容人。”宁姜道。   因为翼轸的事,府里很多人都不喜欢月姬,而且月姬负责的工作也的确容易引来人们的歧视。不过这样也好,她对我的依赖性也就更大了。说实话,在所有需要开列工资的门客之中,月姬是我最放心的。她只要有黄金白玉绫罗绸缎就满足了,不像有人要整个越国,也不像有人要虚无缥缈的自主……   我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道:“跟魉姒说一声,配合月姬把这件事办好。”   “是,主~公~!”宁姜拖了长音,转而又道,“魏无忌如果真的那么贤明,当上魏王之后不会对我们构成威胁么?”   这就是弱者的逻辑啊!   “你仔细想想。”我道,“从大局出发。”   人往往因为眼前的利害而忽略了大局,这就是时常会做蠢事的缘故。我没有再跟宁姜多说什么,让人准备热水,洗洗睡觉。   这些天因为事情进展都还算好,团队配合也比较默契,所以需要操心的事少了很多。我每天睡觉前都要复习一下在庄子那里学来的心斋,虽然再也没有那么玄妙的感觉,但是对于睡眠质量确实有很大的提高。   过了两天是吉日,魏无忌拜别了赵王、赵胜和我,带着大票人马前往码头。赵国和魏国的确太近了,只要渡过一条漳水就是魏国的领土。因为魏无忌住在新城君府,所以我们作为至交要送得更远,远到不差多远就能看到漳水了。   送走魏无忌之后的日子就有些乏味了。唯一让我精神一振的消息是从秦国传来的,公孙起通过楼缓送了一封信到李兑手里,是给狐婴的,内容上说他在秦国已经出人头地,站稳了脚跟,听说我在赵国混得很不好,欢迎我去秦国投奔他。   他还得提到了他的新职位:国尉。   这个职位不是常设的,相当于总参谋长,用来肯定有统兵能力的将领。一个国家不会有两个国尉,而现在全天下都知道秦国国尉是个年轻的小伙子,伊阙之战打得无比惊艳,他的名字叫白起。   如果这个时候我还不能接受好友和敌人是同一个人的事实,那么这封信的落款就足以让我正视血淋漓的现实了。   落款是:咸阳故人白起。   我不知道出于何种心态,又从头到尾读了一遍这封长信。这次就不用纠结于白起的身份了。   白起在信中十分详尽地讲述了他升任国尉的经历。故事很曲折,字里行间充满了革命乐观主义精神,描述了他带领数万秦军转战东国的伟大功绩。韩魏联军在他的书信中成为了一群弱智废物,被耍得团团转。我对此表示赞同,但是对于他不敢正视伊阙之战前半部分的失利表示遗憾。   “你记得公孙起吧?”我问宁姜。   回家之后,我跟他们讲我在秦国的故事,公孙起作为我的好友当然会被提及很多次。   宁姜点了点头:“怎么了?”   “他换了个名字,难怪这么久都找不到他。”我道。   “你换了不止一个名字。”宁姜笑道,“这都还能联系上,真是天意。”   缘分啊!可惜是孽缘!   “他现在这个名字倒是很响亮,”我叹了口气,“叫白起。”   “白起?”宁姜当然知道白起的功绩,“公孙起不是楚国人么?”   “是啊,谁知道怎么会去姓白氏。”我道,“伊阙之战原来真是跟他对手。”   “要告诉他么?”宁姜问道。   “告诉他?让他知道自己对手是谁?”我忍不住大笑道,“现在他在明我在暗,正是大好形势啊!日后若是再跟他在战场上碰到,就可以阴他了。”   所以说,朋友反目之后最可怕,因为你的一切习惯和想法,他都了如指掌。我跟白起虽然相处时间短,但是交流的深度却非常人能及。这也是当然的,神交已久嘛,谁让我从小就知道有这么一位人屠呢?    狐伏勿用 第45章 第一九六章 崩塌(二)   只是……这是继廉颇之后,另一位将星的形象在我心中崩塌啊!想想两人抵足而眠,他那副欠揍懒散的样子,哪里还有绝世名将的风范啊!   看下来,也就赵奢和乐毅还算保留了自己的形象。不过赵奢是因为年纪大,成家之后性格也更加沉稳。乐毅却更像同事,要说关系有多好却也未必。说不定等暴露了他的真面目,一样会形象尽毁。   哥的这趟战国之旅,就是来毁童年的么?   好吧,言归正传,我拿到这封信之后权当没有看过。本来想把这份竹简付之一炬,但是转念想想武安君白起的手书啊!当事人为您讲述伊阙之战的故事!这要是放在两千五百年后得有多高的历史价值和文物价值?除了白起的字没我好看之外,留下还是很有必要的。   对了,我为什么不搞一个时间胶囊呢?找个有纪念意义的地方,把一些重要的文献和文物封存起来,留给两千五百年后的子孙……虽然那时候恐怕都没人姓狐了。   算了,管那么多呢!   我随手把竹简扔在了墙角的竹简堆上,继续《狐子》编撰工作。   一般这种书都是门客和弟子编纂的。不过谁让我思想成熟的比较早呢?而且弟子实在太小不顶事。更主要的是我需要教科书,有谁能比我更了解法治的意义,以及一个旁观者对这个世界进行的思考呢?   好在苏历帮我找了一套比较完整的版本,我只需要进行修改和补充就行了。这种工作也让我回头省视了自己的思想历程,在沙丘之后,我去见了庄周,冒充墨徒,竟然还成了钜子,周游了数个国家,思想已经不像刚下山那么偏激固执了。换句话说,我觉得自己的思想更具有包容性,也没有了轻慢之心,这点必须补充进《狐子》里。   白起来信的波澜很快就平复了。我继续过着每天看情报汇总、锻炼身体、编撰《狐子》的平静生活。每十天换上衣服,作为墨燎去给墨徒们上上课,解决一些学习中的疑惑,布置一些具体作业。小佳小翼和赵牧也找到了回来找我讲课的规律,整个生活都像是上了轨道。   就这样,暑热终于在九月的尾巴上彻底消弭。随着十月的到来,邯郸的空气中也充满了凉意。家里开始把过冬的东西又翻腾出来,借着今年太阳最后的热情,在院子里拍拍晒晒,热闹得好像为过年开始做准备了。   我上辈子就讨厌的事就是过年。一大家子人聚在一起在我看来十分累赘,有那个时间我更喜欢天气好些,出去打打球旅旅游什么的。这辈子我可以过三个月的年,但是家人的亲情却已经不再有了。好在现在身边人多,也不觉得孤单。   “主公,赵奢来信。”宁姜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口叫我主公的,而且越叫越顺溜,我也懒得去纠正她。   我接过赵奢来信,扫了一眼交给宁姜,道:“燕王想对他动手了。”   宁姜接过帛信,仔细读了一遍,道:“调派上谷精兵去配合齐国打宋国?”   “倒是好办法,一石二鸟。”我道。   “这……你不反对?”   “为什么要反对?”我奇怪了,“这事多好?拉出去练练兵,反正又不会有什么真的战斗。”   齐国蓄谋灭宋已经很久了,不过宋也是五千乘小霸,哪是那么容易就灭掉的?燕国现在想麻痹齐国,摆出一副小弟的姿态,处处摇尾乞怜。这次让赵奢出兵跟着去宋国晃荡,无非就是想在上谷安插自己人罢了。   “你就不怕上谷就这么被燕王夺回去?”宁姜道,“赵奢可是将上谷治理得井井有条。”   “无所谓。”墨学和共济会已经在上谷扎根了,只要有了这个利器,日后想要夺回上谷并不会有什么太大的阻碍。而且燕王才不舍得他的人民死在宋国呢,只是想让赵奢挪一下,然后乘机插点人手。   更主要的是,我根本不在乎燕王的小动作。等赵奢从宋国回来,赵国这边应该也已经分出了胜负,我难道还没有安置他们的地方么?   我之所以这么有信心,是因为赵成家的两个孩子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两人先是资助了两个角抵社进行打擂,其后又比赛马,反正砸了不少钱财,大大丰富了我的收入。不知道是谁在背后给他们支招,公孙嘉首先醒悟过来,这样做对于名声并没有什么帮助,转而投了大笔的捐助给泮宫,理所当然地获得了墨家的善意。   在我的允许之下,公孙嘉正式成为梁成的弟子,参与了共济会的竞选,成为邯郸共济会的会丞。有了这重身份,公孙嘉总算知道了听我话的好处,在民间的声望很快就追上了公孙平。   李兑见对手是墨家的人,犹豫了一些时候,最终还是跑去找墨燎,想问个章程。我以墨燎的身份接见了他,明确告诉他,墨家不会介入别人的家务事,只要愿意为大众奉献的人,都是墨家的好伙伴。   第二天,南郭子淇就收到了公孙平送来的赞助,几乎是至今所收到赞助总数的一半,绝对是笔巨款。捐赠包括粟米、青铜、黄金、铁器、布帛、玉璧、良马、田产……光是礼单就用了四个人挑。   公孙平的画像非但进了名人堂,还被特许挂在大图书馆的正堂上。如果不是华夏不流行给活人塑像表功,我还真想弄个三人高的公孙平立像站在图书馆门口。肯定给人视觉上的冲击。   嗯,等公孙平死了就可以为他立像了。   墨社这边接受捐赠是公开公示的,谁捐了多少一目了然。每个月用了多少,用在哪里,也都有账本公示。如果捐得多,还会有专人把账本送到府上去,努力做到公开透明。在这种情况下,公孙嘉当然不服气,开始查询这么一笔巨款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我也很好奇,难道是孟尝君格外看好这位公孙平,所以资助了这么大笔钱为他造势?   谜底很快就揭开了。   这笔钱来自赵成的晋阳封邑。   公孙平将赵成在晋阳的资产变卖了许多,拿来捐献。在他看来,这次到邯郸就已经和家里决裂了。如果不趁着自己掌权的时候捞一笔,这些家产再大都是弟弟的,跟他没有半毛钱关系。索性博一下,万一赌中了,不还有剩下的那些么?而且用来买名声的钱,花得并不冤枉,有了名声就有了出仕的资本。   很快,我听说赵成气得吐血了。   但是他不能公开指责公孙平,否则会被视作“瞽叟”。瞽叟可不是一般的瞎老头,他是舜的父亲。因为偏心小儿子象,所以三番五次想害死舜。   尤其巧合的是,公孙平和舜一样,都是以仁孝闻名的。   如果要打击公孙平,必须要证明这个儿子顽劣不堪,忤逆不道,而这一点是十分难以证明的。赵成也想把公孙平叫回家,内部解决这个家庭问题,甚至在给公孙平的信里用了十分懊悔的口吻,希望公孙平能够原谅他过去的偏心。   这封信公孙平给我看了。   当然,我是以墨家钜子的身份看的。   他捐了那么多钱,想求见我一面,我难道还能拒绝么?   “有道是疏不间亲,”我将信函还给公孙平,“但左师在信中颇有晋献公之意。”   晋献公是晋文公重耳的老爹,是个极端偏心小儿子,想把其他儿子都干掉的狠人。公孙平一听我这么说就慌了神,颤声道:“学生也是这么想,但是父亲相召,不敢不去啊!”   “当年太子申在内而亡,公子重耳外逃而存,然则今日大可反其道而行之。”我笑道,“君只需要让整个邯郸看到一个孝子,忏然悔过,回家向父亲赔罪就行了。”   “还请钜子明示!”公孙平一拜到底。   公孙平其实并不怕赵成杀他,因为他知道赵成不会杀他。他担心的是他爹把他软禁起来,彻底切断他跟自己门下的联系。这样就麻烦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弟弟夺得家产,然后被流放到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度过余生。   好在他给的钱够多,我当然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我的办法其实很简单,让全邯郸的人知道你是去赔罪的。找人清扫大道,从城门开始,负荆请罪,一步一拜,一直拜到家门口。那么一来,无论你之前犯下了多大的罪过——诸如擅自离开老家、变卖家产、寄宿女闾……统统都不算什么了。如果赵成还因为这些事处罚公孙平,民间自然有人会说:“人家孩子不是已经那么有诚意地谢罪了么?”   至于被软禁……实在太容易了。   赵王的文学可不是只有一个人,那是一个文学顾问团队。   “你会背诗么?”我问他。   “会一些。”   “那就足够了。”我点头道。    狐伏勿用 第46章 第一九七章 崩塌(三)   魏无忌虽然走了,但是魏齐没有走。魏齐知道我跟魏无忌的关系,多弄个人入宫当文学也可以减少他的工作量。他到底是去当谋士的,处理简牍之类的事完全可以交给其他文学。   有了王命,虽然比较低级,但是每天得上班啊!这样还有谁能软禁你?   “多谢钜子!”公孙平估计没想到这么简单就解决了,竟然向我行了顿首大礼。   我坦然受了礼,微微欠身算是回礼,打发他回去等我安排。   宁姜早就等在外面了,见到我真面目的时候面带嘲讽,道:“主公最近似乎很有精神。”   “当然,马上就要大仇得报了。”我的确是真心高兴。   宁姜的脸色阴沉下来,道:“原来你没忘记?”   “你说得多新鲜啊?”我大笑道,“我母亲、妻儿都因为他而死,我怎么可能忘记!我做那么多事,目的就是为了报仇啊!”   若只是为了统一天下,我只需要转投秦国就行了。有白起开路,景泰为我引荐,宣太后和秦王对我的深刻印象,提前统一是势在必行的事。唔,可能没我想象得那么好,不过反正比窝在这里要爽气。   宁姜沉默了一会儿,道:“那下一步呢?”   “一山不容二虎,”我笑道,“现在二虎已经被我关在了一个笼子里,下一步就是扔块肉进去,让他们抢。”   “你是说……”   定身封!   只要赵王给了赵成定身封,袭爵的诱惑就会千百倍的扩大。这种诱惑就如毒药一样,会让人癫狂,甚至牺牲所有都在所不辞。性命、亲情,跟一块属于自己的土地比起来根本什么都不是。而且这块土地会永远留在自己血脉之手,与国同休。   “大王为何要给赵成定身封呢?”徐劫问我。   我要是知道,还来找你干嘛?   “你什么都不知道,却下了一步好棋。”徐劫大笑道,“势到如今,已经不需要李兑了。”   被徐劫一点醒,我豁然开朗。   “之前我们为了防止赵何插手,只能慢慢磨死李兑和赵成。”我道,“如今有了那两个活宝,赵何已经不需要插手了。”   徐劫点了点头。   只要李兑死了,赵何就会抛出定身封。赵成家就会决裂,一举搬掉了两块放在朝堂上的石头。而且可以不动声色,置身事外,简直就是送上门的好事啊!   如果赵何想不到,有的是人提醒他。   李兑该死了。   我现在需要想想,该怎么让这个家伙去死。   不过这种事也没必要弄得太复杂,到底李兑只是个添头。当年沙丘之变,他的角色远逊于赵成,所以罪过也没赵成那么大。杀他对我来说只是拿回一点利息,连本金都不算。   十月十五,当天秋高气爽,晴空万里。我相信明天也一定是个好天气,所以我在下午邀请李兑前往我的楼船一叙,直截了当告诉他:“狐婴要见你。”   楼船本来就是齐国贵族的座驾,虽然后来被水匪霸占之后有些败坏,不过修葺一下就能恢复旧观。我不喜欢那些珠光宝气,格调上还是以厚重沉稳为主,用了不少漆器,比较费钱。   不过修好之后坐在楼船上随波逐流还是很惬意的,我带着宁姜魉姒小佳她们来过两次,女孩子们对于这种享受显得很兴奋。果然,豪车游艇是富二代们泡妞把妹的不二利器啊!   今天我再次登船的时候,在考虑用哪副脸面见李兑比较合适。这种感觉就像是要去见心爱的女人,选不定穿哪套衣服一样。最后我还是觉得用尹伯骁的身份过去比较好,我迫不及待地想告诉他,离开沙丘之后,哥混得很好,一直在暗中盯着你们,现在哥回来了,你们一个都逃不掉。   为了庆祝这次小小的庆典,就连平常不怎么出门的人都跟来了。宁姜觉得我这么招摇不好,最好快刀斩乱麻,直接半道伏击干掉李兑回家睡觉。她虽然不像我看过那么多最后一分钟逆转的英雄剧,但出于稳重还是觉得夜长梦多。只是我相信在这个剧本里,我不是反派,李兑也没有最后翻盘的筹码。   实际上我更乐于李兑这次反抗一下,我上次连他的脚趾都留下喂鱼了,这次他要还是乖乖跑过来引颈受戮,我要再灭他满门会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我可是回来复仇的终结者!   “你叫李兑来这里?”庞煖比我晚了一步赶到,“你没被马踢了脑袋吧?”   “没有,怎么?”   “李兑调集了很多人手,想要对付你。”庞煖在我身前坐下,并没有什么焦虑。   我指了指身边的袁晗,又指了指外面不停晃来晃去的腾卫:“我的短兵侍卫有五十人。”   “不够。”庞煖道。   “我这次还调动了大批的暗驭手,”我道,“天枢堂八十人,天璇堂一百二十人。”   “还是不够。”   “还有墨社一百八十墨者,各个都是忠于钜子,战不旋踵的高手。”我补了一句,“你调教出来的。”   “你的实力仅此而已的话,还是不够。”庞煖故作高深。   “我知道了,”我有些无奈,“还有你,天下第一贱客。”   “嘿嘿,这下就差不多了。”庞煖兴奋道,“白蝰沿途带人监视李兑。这次李兑调集李氏家兵上百人,隐者三十人,分了两路,一路强攻,一路围堵。另外他还给田文送了一封信,希望田文派人在魏境截杀你。当然,信使已经落在我们手里了。”   “他太自信了,一百多人就想挑我的场子?”我忍不住哈哈大笑。   “上次解决白蝰只动了三十余人,估计他以为我们也就这点人手了。”庞煖道,“早知道就多暴露一些,这样他还能多弄点人来。”   “最主要的是,”我拉住庞煖,“他本人来不来?”   “他本人肯定不会不来,”庞煖道,“他已经让人收拾戎装,准备亲自来雪耻。不过估计也就是来打扫战场的意思意思。”   “哦,”我有些失望,“那咱们换个地方等他,半路上有适合埋伏的地方么?”   “别啊!他如果看不到你,就不一定会打这艘船了!”庞煖好像比我还紧张,“这样,我们把人埋伏得远一点,你到时候露个面,让他动手打。等他想逃的时候,我们从后面截住他的归路。”   好小子,让我做诱饵啊!   不过……“的确是个好主意。”我点头认同。   庞煖连忙飞身下船出去布置了。   十五的月亮果然明朗圆润,天还没彻底黑透它就已经爬上了天空,好像早就等不及看这一出人间喜剧。我想起沙丘之变的那个晚上,貌似也是它,高高在上,看着人间一幕幕悲喜剧。   满月会引起潮汐变化,也会引起人的心理变化。好像每逢满月,人类内心中的阴暗面就更容易爆发出来。   所以狼人选在满月变身。   扯远了。   我看着月亮,感受着内心中的潮汐澎湃。终于,岸上的黑影中出现了一个火点,很快就有更多的火点变成了一条长龙,朝我所在的方向走来。火点被黑夜笼罩,我相信在火点之外的地方有更多的人在草丛中搜寻,就像是猎手和猎物的集合体,即要让自己活下去,也要找到猎物。   宁姜站在我身边,风吹起她的长发,几乎扫到了我的脸上。   “你用的是栀子花?”我突然问宁姜。   “什么?”宁姜迟滞了一下,好像才听懂一样,“是啊,你还有心情关心我用的花露么?”   “为什么没有?”我好奇了,“我现在心情极好。”说完,我自己都忍不住笑出来了。   “我一点都不高兴。”宁姜叹了口气,很破坏气氛。   我有些不悦。   “我们的确应该为苏西报仇,还有那个未出世的孩儿。”宁姜道,“但是你不能生活在仇恨之中啊!”   我否认。与我一起走过来的人们可以证明,我没有沉浸在仇恨之中。我积极地面对生活,扩充势力,站在了这个时代的较高层。我怎么会是那种沉浸在仇恨中不可自拔的懦夫呢?   我明明让仇恨滚得很远!   “如果你没有仇恨,怎么可能有现在这样的兴奋?”宁姜道,“我曾相信,如果这个天下有十个人是最最聪明的,你必然是其中之一,而且不会是最后那个。但是现在,我只看到了一个自欺欺人的可怜之人。”   我觉得心跳猛然加速,小腹处有股气流,绞得我肚子疼,腿发软。   我心虚了!   我竟然会被宁姜说得心虚!   我明明不是这样的!   “我还能继续说么?主公!”宁姜加重了口吻。   我靠在栏杆上,看着火龙一步步朝我逼近,剧烈的心跳总算平复下来。   “不必了,是我有些过度兴奋。”我用尽量平淡的声音道,“李兑这样的小角色,不配我去恨。”   宁姜摇了摇头,微微躬身算是行礼,如同她过来一般,悄无声息地退回了船舱。   我顿时有些虚脱的感觉,重重倚在栏杆上,强迫自己将注意力转移向岸上的火龙。   火龙在中间断开了一截,只有稀疏的几支火把。说明那里是一辆高车,李兑十有八九就坐在里面。   他现在在想什么?   和我的心情一样么?    狐伏勿用 第47章 第一九八章 九尾(一)   看得出来,李兑对于能够再次见到我也是十分激动。他身穿犀牛皮甲,上面缀着黝黑的铁片,肩头还有兽头吞口,头戴一顶铁盔。李兑在岸上高声叫道:“狐婴,你敢出来见我否!”   真是个可爱的孩子,我要是胆子小,看到那么多火把都逃了。你还能在下游排下铁索横江不成?   我走出船舱,倚栏相望。为了表明身份,我特意换上狐婴的衣衫,戴了狐面傩。   “李兑,还不上来在等什么?”我心情大好,情不自禁调笑了一句。   李兑冷哼一声,道:“这就上来了。儿郎们,杀了狐婴,赏百金!”   我还真不值钱啊!   “哈哈哈,凡是倒戈相向的,我狐婴赏他不死。”我高声道,“放下跳板,让他们上来!”   早已准备好的一排跳板放了下去,底下一片喧哗。李兑带来的人手一边高声吼叫,一边向船上冲了上来。我挥了挥手,腾卫当即带人迎了上去。这些人都是角抵出身的好手,编为侍卫之后又学会了用戈矛,可谓远近皆宜的复合型人才。他们一上去,跳板那边就传来了阵阵哀嚎声,以及人体落水的声音。   “他们人少!冲上去就胜了!”李兑嘶声力竭地喊道。   船上爆发出一阵哄笑声,却没有慢下手里的长矛。   李兑是个没有经过战阵的人,见一时攻不上去便着了急,坐在车上不断加高着赏格,满脸焦虑。   我对身边的袁晗道:“放灯。”   袁晗应声而退。   很快,一盏盏孔明灯飞上了天空。   漆黑的天幕中,多了这么多的明亮星星,显得十分抢眼。这是墨社的信号,只要看到这些灯,那一百八十个墨者就会出动,加入战团。   因为担心李兑的隐者在附近树林里发现伏兵从而撤退,所以我并没有将这支墨者部队放在岸上。漳水上有渡船和木筏,这些人一直静悄悄地躲在楼船背后,直到孔明灯升空才分了左右绕出来,驶向岸边。   这也算是最古老的登陆战了吧。   墨者用的不是剑,而是不怎么流行的长刀。这些长刀可以两手持,也可以单手刺,招式简单,胜在实用。当初跟庞煖定下的原则就是“易学,好用,威力大”。虽然不如剑术那样有观赏性,但是充满了血气和阳刚,更适合战阵。   作为钜子的亲卫团,这一百八十名墨者还没有真正经历过血雨的洗礼。   今天就是他们的成年礼。   “杀啊!”墨者登陆了。   李兑不得不分兵前去岸边阻截。   船上的侍卫蠢蠢欲动,想追击杀去。   我关注着河岸上的战斗,亲眼看到冲在前面的几个墨者将拦截的李兑私兵砍倒在地,踩着他们的尸体踏上了河岸。更多的墨者紧随其后,甫一登陆便组成了训练时的小阵,如同割韭菜一般地收割着岸上敌人的性命。   只是一个照面,李兑的私兵就崩溃了。   我想起诸葛亮的名言:不操不练,十不当一;操而练之,一可当十。   果然是真理啊!   这些日月投入在他们身上的心血,总算有了回报。   李兑的私兵开始收缩,亲卫已经开始抱团,劝说李兑先走。李兑坐在车上,神情木然。他抬头与我对视一眼,突然抚着胸口倒了下去。正在我担心他会心脏病突发死在这里,他又嚎啕大哭一声醒转过来,指着我骂道:“狐婴奸贼!不当人子!”   “抓住李兑!”我一边喊着,一边朝腾卫那边比了个追杀的手势。   腾卫早就憋得上火,当即率领一干侍卫冲了下去。   我们无论是质量还是数量都占了极大的优势,李兑很快就挡不住了,调转车头打算逃命。庞煖已经埋伏在了后路,怎么可能让他逃出去?   眼看大局已定,我方才做了两个深呼吸,换尽肺里的空气。   “主公,进去吧?”袁晗对我道。   我点了点头,正要转身往船舱里走去,突然听到袁晗一声暴喝:“主公小心!”   数点乌黑的寒芒朝我飞来,我还没来得及反应,袁晗已经挡在了我身前。只听到一阵叮铛乱想,袁晗喊道:“保护主公!”   两个黑衣人从暗处露出身影,是李兑带来的隐者。   太小看我了!   负责保护我的暗驭手最先赶到我身边,组成人墙将我围在中间。腾卫带着几个侍卫也退了回来,很快就将那两个潜伏进来的隐者团团围住。他们一击不成并没有遁走,像是跟我有深仇大恨一般,拼了命也要突破防御线。   我回头看了一眼船下,那里已经分出了胜负。李兑的车马根本没有逃出多远就已经被我的侍卫和墨者追上了。庞煖发现伏击圈成了摆设,亮出了信号,正带着暗驭手赶回来。   船上众人也很快就解决了那两只小老鼠,其中一个是被袁晗当胸抓起,像扔小石头一样远远扔了出去。我亲眼看着他手脚在空中划动,最后如同一个装满了垃圾的破麻袋一样,砰然落地,血液将身边的河岸染成了黑色。   李兑被抓上来的时候头盔已经丢了,发髻散开,乱发黏在脸上,说不出的狼狈。我好整以暇地看着李兑,微微抬了抬下巴。腾卫立刻会意,用矛柄打在他的膝弯,让他跪下。   我笑道:“大司寇别来无恙?”   “没想到还是让你抢先一步。”李兑咬牙切齿道。   “你这个态度可不够友善啊。”我站起身,居高临下看着他,“怎么说你我也曾一朝为臣,都是同僚嘛。”   “呸!”李兑啐道。   我十分不爽。   并不是因为他对我的藐视,也不是因为这样做弄得我好像是个反派,而是因为他把我的地板弄脏了!   “掌嘴。”我冷声道。   腾卫张开蒲扇大小的手掌,啪啪啪地打在李兑脸上。   我想起自己当年第一天上班,李兑的门客就死在我的杖下。这孩子难道就没有丝毫的警惕心么?如果有人敢在第一天上班就杖毙我的门客,我绝不会让他活过三个月。这就是报应,当初不堵漏,现在自己也难逃一死。   腾卫打得李兑满口血沫,牙齿掉了三五颗,我终于喊了停手。李兑双目迷离地抬头看了我一眼,嘟哝了一句什么,昏死过去。   “水。”我点了点李兑。   当即就有侍卫打来河水,满满一盆浇了上去。   李兑打了个哆嗦,醒转过来。   “我还有很多话要跟你说呢。”我对李兑道,“不能那么早就睡过去啊。”   “你想怎样!”李兑锐气连着牙齿一同被打掉了,低调了许多。   “跟老朋友叙叙旧而已。”我笑道,终于可以进入正题了,“噢,其实我们见面的次数远比你以为的要多。”   李兑疑惑地看着我。   “你在我身上还下了不少功夫,”我心情变得越发愉悦了,“还把苏秦他弟弟千里迢迢从齐国招来。”   李兑脸上露出了惊恐的神情:“你到底是谁?”   “是狐婴啊,”我笑道,“你不会这么快就没印象了吧?”   “你不是狐婴!”李兑挣扎着跪正了身体,尖叫道,“狐婴双目失明!你绝对不是他!”   “呵呵呵,”我都不记得上次这么愉快是什么时候了,“有些人,承担着天命来到这个世界,不是你们那些鬼蜮伎俩能够迫害得了的。至于失明什么的,在我手中也不过是小事一桩。”   “你……”李兑舌头打结,已经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你是沙丘之变的主谋之一,我记得最后带着四郡之兵的人就是你吧。”我残忍笑道,“赵雍与我,非君臣,则师友,你们造反,把他饿死在宫中,你猜我会做什么?”   “你……你要杀我?”李兑尖叫道,“其实主父没死!”   “哦?他在哪里?”我问道。   “我不知道……别杀我!我去帮你找!”   “既然不知道,那就算了。”我叹了口气,“等他想出来的时候自然就出来了。”   “你真要杀我?”   我叹息地摇了摇头:“你的智力仅此而已么?”   如果只是单纯要杀你,何必这么费事?我当然是要充分享受猎食前的快乐。   “我想把你关起来,每天只给你一点点食物,让你在饥渴中死去。”我笑道,“我宽容地让你自己选,是在地牢里?还是在一个小岛上?或者是山洞里?”   李兑的惊恐很快就消退了,转而换上了一副悲恸的神情:“都是赵成干的,兑只是在他手下跑腿打杂而已!狐子,求你网开一面,放过我吧!我发誓从今往后对你忠心耿耿,永不背弃。”   “你不选的话,那我帮你选吧。”我抬头想了一秒钟,对庞煖道,“就关在那个山洞里吧。”   庞煖点了点头。   “附带说一下,其实我们最近交往得也挺愉快的。”我摘下了狐面,微笑道,“我的公开身份就是,尹伯骁。”   李兑一怔,突然用手指着我,张口正要说什么……我身旁激起一阵劲风。我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一支筷子粗细的弩箭已经刺入李兑的胸膛。一团暗红色的血色如同国画中的大写意一般浸润开来。李兑的面容扭曲起来,一手按住胸口的弩箭,咬着牙从喉咙里挤出了一个字:“谢……”   这个字用尽了他所有的力量,倒在地上,吐尽最后一口气。    狐伏勿用 第48章 第一九九章 九尾(二)   我回头看到宁姜手持一张小手弩,满脸寒霜地坐在席子上。她没说什么,不过周身漫溢出来的怒气已经很说明问题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些惭愧的感觉,转回头,对左右道:“枭首,晒在城头,再挂一面九尾白狐旗。哦,顺便剁一只手,送给孟尝君。”   我就是要告诉田文:我敢斩断你伸在赵国的手,你还敢来不?   “你这样做对自己的名声不好。”回到府上,徐劫对我道,“你偷偷泄恨没关系,如此大张旗鼓地杀害朝堂重臣,日后赵何怎么敢让你执掌权柄?”   我点了点头,纳谏如流道:“那么挂旗的事就先缓缓。”这一路上回来,宁姜没有给我一个好脸色。晚风也让我冷静了许多,现在只是收回了一些利息,大头还在后面,自己的确有些轻狂了。   即便如此,该知道的还是会知道。   李兑的尸首挂在了邯郸的城门上,这得有多么大的仇恨?田文收到手、信之后自然也会罢休,很快就调动在邯郸的口舌将狐婴的暴虐散播出去。不过这都跟我没有太大的关系,我完全可以当做是个听故事的外人,面带纠结的听着别人讲述关于我的坏话。   其实我还有些小得意。   管哙,也就是苏历,被我抓住了。   他想偷偷逃回齐国,被暗驭手轻而易举地逮住,送到了船上。我本人没有见他,只是让他写了一封信给苏秦报个平安。就说他在狐婴手里,吃得好睡得好,真正成了狐氏门客。至于苏历希望见我一面,当面效忠,这种事就算了……他们这些两舌之人能靠得住,母猪都会上树摘草莓!   李兑死后,连瑞回到了邯郸,政局变得扑朔迷离。一般人都认为,李兑死后谁占了最大的好处谁就是凶手,这个时候大司寇的位置就显得有点烫屁股了。赵成知道连瑞回来之后,约了连瑞和赵胜和府中商讨国事,特意关照连瑞带上徐劫和我随行。   他们都知道,连瑞是个庸人,出主意人的还是徐劫和我。   这次会面就没有上次那么有趣了。左师府中门大开,连瑞先进去等,过了一会儿赵胜才来。在客堂里坐了一下,喝了杯水,然后里面传来消息,左师大人在内堂恭候相邦与大司徒。于是赵胜起来和连瑞客套两句,走在前面,算是体现相邦的尊严。   我和徐劫对视了一眼,还是败下阵来,走在了他身后。   我们这边是三人,赵胜那边只有他和公孙龙。真不知道赵胜怎么就不找到段数更高点的门客幕僚,公孙龙就算再天才,这点阅历能有什么用?不就是嘴皮子快一些么?赵成那边倒是给了我一些惊喜。   一直以来,他的幕僚团队都十分神秘,朝堂上的门客并不多,平时也没见怎么走动过。赵成估计也是战国时代最注意保密和反间谍的贵族,要想在他府上插入人手实在难于登天。说来惭愧,我至今都没有搞到一份赵成府邸的平面图。   不过今天总算知道,碰到大问题赵成会找谁帮忙出主意。   坐在赵成身后的两人中,有一个我认识,是剧氏的家长剧方。他的孙子就是背弃家族,选择了法家那条路的剧辛。听赵奢说,那小子在上谷干得还不错。   另一个陌生人大约三十到四十岁之间,面如沉水,好像从未有过一丝波澜。头发有些白丝,脸上却没有一点皱褶。他的手紧紧扣在小腹,看到赵胜和连瑞进来的时候方才低了低头,算是行礼。   随从一般是不会被特意介绍给客人的,尤其在今天这种略显紧张的气氛之中,谁都无心认识一个明显不喜欢交际的男人。   赵成等所有人都坐定,道:“狐婴回来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目光爆射出坚定的精光,没有愤怒,没有惊恐,只有战斗的意志。他这个年纪和身形,也只有跟人抖抖精神了。   我坐在连瑞背后,不知道他的反应如何。赵胜坐在我侧前方,正好暴露出一张惨白的脸。这个时代的男人是不会敷粉的,所以肯定是内心中的震慑让他脸色发白。   连瑞回头看了我一眼,他并不知道我跟狐婴有什么关系,但他又不是彻底的白痴,多少还是听说过一些传闻的。府里总会有把握不住风向的新人站到“主公”一边,虽然冯实会让他们及时消失,不过难免也会给他带去一些外面世界的消息。   我以微弱得动作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管。   “新城君或许不知道,”赵成吐了口气,“狐婴曾是赵国大司寇,先王的重臣,人称天下智囊,智术之强,无有匹敌之人。”   咦,对我的评价很高啊,我自己都没这么强大的信心。   可见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瑞的确孤陋寡闻。”连瑞躬身道。   “沙丘之事后,狐婴便出奔国外了。”赵成道,“其后,总是会在让人意想不到的地方浮出狐婴的影子,如同鬼魅一般。真是难为他那个瞎子了。”   “瞎子?”连瑞的声音有些吃惊,“他是瞎子?”这份真实的吃惊暴露了他的小秘密——他一定暗中怀疑过我的身份,或者试图寻找那个影子一样的狐婴。这样也正好打消赵成他们的疑虑。   赵成点了点头,朝赵胜使了个眼色。   赵胜吞了口唾沫,道:“沙丘时,他妻子被先王和肥义监禁,以至于小产不治,一尸两命。”   “呼。”连瑞吐了口气。   我放空精神,对自己说:我是尹伯骁!狐婴的故事听过几百遍了,毫无新意,不用理会!   “狐婴因丧妻亡子之痛,双目涌出血泪,再也看不见了。”赵胜就像是在讲鬼故事,说得阴气缭绕,整个房间里都像是着了霜,温度直降。   “后来,他被一头白猿掳走,不知道为什么反而没死。”赵胜道,“领着一众叛军逃入了魏国,失去了消息。”赵胜叹了口气,“再后来齐国发生田甲劫王、孟尝君出走之事,他又浮出来搞了一手,旋即再次失去消息。新城君,风闻狐婴也曾参与了伊阙之战,阁下不知道么?”   连瑞望向我,显然这个问题他已经无法回答了。   “相邦,”我清了清喉咙,“臣倒是知道为何会有这等传闻。”   “愿闻其详。”赵胜面无表情道。   “恐怕是因为墨燎。”我道,“早在齐国时,狐婴就和墨家有密切往来,后来墨燎在新城直言与狐婴为友。如今他做的许多事都被视作是在为狐婴效劳。”   “我也听说过。”赵胜道,“只是墨燎本身出入行踪不定,十分隐蔽,难以追查。”   “墨者碰到过吴起那样的人,自然成了惊弓之鸟,即便风声鹤唳也会当做是有人剿杀。”我轻笑道。   “真是有趣!”公孙龙在这里年纪最“轻”,却也是最不甘寂寞。他开口笑道:“莫不成是墨燎打着狐婴的旗号行的保身之策?想狐婴败逃之时不过三百护卫,追随而去的门客不过五六人,怎么可能收服墨家那么大股势力?”   我垂下眼帘,假装没听到,不去理会他。   不跟名家辩论抬杠是我的原则。   “舒先生,你怎么看?”赵成转头问身后的那个中年人。   那中年人微微躬身,抬手一揖,算是行礼,方才不紧不慢道:“在下以为,墨家之所以能够亡而复兴,与狐婴脱不了干系。”   “但是狐婴能有多少势力?”公孙龙显然不信。   这孩子说话的时候带着一股怨念,并不是完全按照逻辑和理智做出的推论。这种不成熟的表现跟阅历有很大关系,我记得他的白马非马论是在周游列国后闻名的。现在公孙龙一直蜷曲在赵胜府上,估计还没有觉悟自己的历史使命。   他的使命就是为后人添堵的!   “一万多石粮食,”舒先生淡淡一笑,“外加三百死士,对于一个智力超群有心复起的人而言已经是一笔很厚重的资产了。”   真抱歉,让您高看了。我能够崛起靠的是靠脑子,那些资产全都留在赵奢那儿了。说起来,自从奉行师父的借尸还魂之计后,墨燎还真的算是白手起家。   “当年墨子花了二十年方才让墨学成为天下显学,而墨燎以弱冠之年竟然在短短一年内,让死了数十年的墨学重新占据天下之学的地位。若是没有外力,那么这位墨燎子还真是天生有灵了。”舒氏缓缓道,“主公,龙也有惑,敢问一句:狐婴真的瞎了么?”   赵成依旧眼帘低垂,缓缓点了点头:“请医缓先生进来。”   侍门连忙起身,蹬蹬蹬跑了出去。   从名字上就看得出,这是一位专业医生。我想起当日赵成找身边的随侍医工为我看眼睛,貌似还是个很自信的人,说什么即便他师父在这里也救不了我的双目。还说是因为庸医误人……呵呵,天真的医生啊,谁知道那位给我上药的医生是不是故意要废了我的双眼呢?    狐伏勿用 第49章 第二百章 九尾(三)   当时赵胜有心招徕我成为他的门下,但我已经身居大司寇这样的高位,他要想容下我,只有废了我,让我成为瞎子,无所依靠之下才会去吃他的嗟来之食。或许是我心理阴暗,但是这种可能性绝对不小。   万幸,我有个近乎神人的师父啊!   医缓很快就进来了。他大概是以为谁病了,走得十分着急,额头上甚至浮出一片汗光。进门之后,他小步趋近赵成,行礼如仪:“主公急召,不知有何要事?”说话间,他已经扫视了在场的所有人,神情上的焦虑一扫而空。   这种光是观色就知道在场有没有病人的水准,貌似已经在普通医生之上了。   “先生,”赵成开口道,“当日在沙丘时,老夫请先生看了狐婴的双目,先生说复明无望,有否?”   “有之。”医缓声音低沉。   我虽然明知自己听过他的声音,但是已经彻底不记得了。   “先生能否详细说说,”舒氏出声道,“如果他找到了什么灵药,或许能医治呢?”   医缓深吸了口气,好像是在平复内心中的不满。我突然很喜欢这个老头,鹤发童颜看上去就有些仙风飘渺的感觉。当然,最主要是毫不作伪,心里有什么全都写在脸上。加上那种医生职业特有的坚持自我,显得十分可爱。   “狐婴,”医缓顿了顿,像是在回忆,转而流畅地说道,“本是肝气郁结难输以至于水不上行,逼出血泪。这本不算什么,只需要内服外用,去淤血升阴水,将养时日自然就好了。然则庸医误人,用了清凉草药将热毒淤血重新逼了进去,断了双目的生机。虽然当时不痛,日后双目便会如同死人一般渐渐萎缩腐败,若是不剜出来便会毒气入颅,势必没有活命之理。”   虽然我不懂,但是听他说的倒是很专业。尤其是生死之气,当日师父也说在良药之外还需要借助庄子的力量,用心灵的力量重新打通通道,发挥药效……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吧。   “真的没有任何办法能够挽回么?”舒氏逼问道。   医缓十分不耐烦道:“老夫不相信有什么办法能让断根之树重新长起来的!”   舒氏点了一下头,没再说话。   赵成突然提了口气,对医缓挥了挥手。医缓很识相地躬身告退。不等医缓出门,赵成便开口道:“狐婴此人,虽然年轻孟浪还需磨砺,但是狠忍之性天下少有。若是他不能成事,老夫实在不知道谁还能够成事了。”   “哦?”舒氏疑惑道,“还请明公开示。”   赵成想了想,道:“你们或许都不知道,老夫曾下了些力气,将狐婴的生母找了出来。本想在先王和大王面前落他个不孝之罪,然后才能以不孝之人必有不忠之心,离间他与先王。你们恐怕想都想不到,狐婴竟然三言两语将他生身之母当堂逼死。老夫当时真是汗流浃脊,虽然是七月里,也发了一身寒栗。”   “那真是他母亲么?”我干干问了一句。回想起当日的不堪,我凭着感觉相信那是我这辈子的母亲。然而事情过去越久,我就越不愿意相信那个妇人就是我母亲。这或许也是我被这个时代同化,意识到自己是属于这个时代的一个因子,难以承受逼母的罪过。   “不会错。”赵成微微摇了摇头道,“狐婴是邯郸国人,家中独子,又说其父服役未归,母亲改嫁云云,可知其出身贫寒。说来也是个笨办法,那时老夫还是大司马,让属下查了二十年前至十年前所有征发兵役的卷册,列出未归者,一家家查去。”   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都吃了一惊。这的确是个笨办法,但却是个十分稳妥的办法。赵成说的那个时间段,正是武灵王伐中山的开局阶段,中山国力尚存,齐国也给了很大的支持,赵军死伤远比后来几次要高出许多。   “夫未归,妻改嫁他姓为妾者,在邯郸有三百二十户。”赵成轻轻敲了敲指节,“其中育有一子与未育而出者,一共四十三户。老夫派人将她们悉数找来,与‘狐’、‘胡’、‘扈’有关者,共得三人。这三人中,有个妇人一只看了狐婴的画像便一口咬定是她的前夫。这还会错么?”   我呆滞地看着赵成,浑然没有发觉自己的失态。   我惊异的是,老家伙这么大年纪,过去这么久的事居然连数字都记得一清二楚!   他得对我多上心啊!   赵成被我看得有些不自在,发问道:“尹先生以为如何?”   “臣大罪。”我连忙告罪,清了清喉咙,道,“狐婴是否眼瞎与否算不得什么大事,今日左师召我等前来,只是为了商议对付狐婴么?”   “狐婴绝不满足于杀一个李兑。”赵成吸了口气,“在座诸君除了新城君,都可以说是狐婴的仇敌。”   赵成说完这话,意味深长地看了连瑞一眼。   虽然他没说全,但是大家都知道连瑞、墨燎和狐婴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这次把连瑞拉来,自然不会是商讨怎么对付狐婴,而是希望连瑞居中做个桥梁,看有没有办法在规则内将过去的恩仇了结掉。   如果是未来政治概念成熟的时代,政治家——或者说政客——是不会以私人恩怨来干扰政治生命的。他们即便被人害得父母双亡、妻离子散,也会不动声色,甚至歌功颂德。   据我所知,在大运动中不乏与父母划清界限,甚至上去踹一脚的子女,后来一样成为封疆大吏。   然而在眼下这个时代却行不通。家仇国恨,家仇更优先!   赵成一开场就把苏西的死推到了赵雍和肥义身上,因为他知道妻子的死对我伤害最深。同时他也知道我不会轻易揭过逼死生母的那一页,所以该担待的就担待下来,主要责任却归于狐婴自己的“狠忍”。   “相比较狐婴,”我道,“李兑死后,他的空缺该由谁来补呢?”   这才是最大的问题。现在有人空了个位置出来,如果赵成想顺手接了,赵何是否会坐视不说,这明显就是打狐婴的脸。   如果赵成不接,那这块蛋糕分给谁?   赵成现在最担心的就是自己一旦动作,就引来赵何自己下场,到时候弄个王党出来乐子就大了。   我突然想起毛公关于博徒的说法。其实赵何和赵成到底是亲戚,再大的仇怨也不过是脑袋掉了碗大个疤。一旦有了“党”,那就不是一家人的事。一人倒台,面临的就是不知凡几的攻讦、报复、落井下石。   赵成现在一定很怀念李兑。他们两党人再怎么争斗,都不会闹得灭族。现在换个对手上来,赌注就一下子变得很大了。   赵何赌得起,因为他坐庄,已经立于不败之地了。   狐婴如果回来也赌得起,因为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何况狐婴从来不守规矩,不遵循潜规则。看招赵成的脸,我又想起自己那次将送出去的礼物硬要回来的事。这事坏没坏自己名声暂且不论,对于赵成来说却是实实在在情难以堪的尴尬事。   只有赵成赌不起啊!   家业姑且不说,还有两个儿子呢!   我看着赵成的额头,估计他是想起了自己的儿子,皱得越来越紧。   “给狐婴。”舒氏沉着道。   “狐婴?”赵成疑惑道。   “首先,狐婴不会是王党。”舒氏道,“他曾是安阳君一党,光是这点就与大王有了间隙。”   算你说到点子上了。   “其次,”舒氏道,“狐婴在大司寇任上颇得人望,明公若是举荐狐氏,可以说是顺应民心。”   “先生就没想过,狐婴会对我等不利么?”赵成说着,看了连瑞一眼。   “明公,”公孙龙一礼上前,说道,“在下也以为,让狐婴出仕为官,其害远小于放任其游走江湖。”   只有把“狐婴”拉入棋局,才能用规则来约束他。否则怎么应对一个在宣传上已经死了的影子呢?赵胜也不知道听懂没有,点了点头以示附和。   剧方是年纪仅次于赵成的老人,听了这么久一句话都没说过。现在他轻咳一声,终于打算开口了。   汇聚了所有人的目光之后,剧方道:“与其放任其在暗处做这种勾当,不如拉到明处,用王命栓住他,使他屈服。”   赵成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我重重点了点头,道:“与其千日防贼,不如今日将这贼拉入眼皮底下,看他还能否掀起波浪来。”   “若此,让老夫再想想。”赵成垂头默想片刻,所有人都安静地等着他。直到他抬起头,下定了决心似的说道:“老夫以为,舒氏可以出任大司寇。”   这个突然的决定让大家一时都没转过弯来,我都有些怀疑这老家伙是不是老年痴呆了。   “由舒氏出任大司寇,”赵成重复了一遍,“请狐婴回来,拜为上卿。”   上卿,如果没有特别的功绩博取封君,那么上卿也可以说是人生的顶点了。肥义默默为赵室做了那么多年的苦力,最后在相邦位上殉职,也不过是个上卿。赵成用架空的高爵来换取对朝堂的把握,是因为对自己的自信么?他也有了浓浓的危机感吧?   赵成说完这句话后,所有人都安安静静,似乎在等狐婴回话。   终于,徐劫轻咳一声:“如果我是狐婴,这事能成。”    狐伏勿用 第50章 第二百零一章 定身封(一)   “狐婴行踪飘渺,该如何与他联络呢?”赵胜问道。   “君上,”徐劫微微一笑,“世上岂有不透风的墙,咱们稍安勿躁,等他来找咱们即可。”   赵胜被这莫名其妙故作高深的话说得有些迷茫,藏拙没有再发表意见。赵成面无表情,他身后的舒氏盯着徐劫看了很久,就像是看狐婴一样。徐劫到底功夫深厚人老成精,直接无视了舒氏的瞩目,十分自然地将手搭在我面前,让我扶他起来。   我知道徐劫的身体其实很好,趴地上跟徒弟抓蟋蟀能趴大半天,平日健步如飞,精神矍铄……此刻却像是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一般,光是把膝盖抬起来就哼唧着喘了半天的气。   这就是高人啊!   走出了左师府,徐劫和连瑞上了一辆车,我一个人坐副车。徐劫这个反应让我觉得很奇怪,这人不是很享受让我坐在下手,执弟子礼的感觉么?腾卫显然也有些意外,他作为侍卫长,在分配保护力量的时候一向都是优先我和徐劫。现在重点目标分开了,貌似有些纠结。   不过光天化日之下的邯郸也没那么可怕,我正要上车,就听到后面有人叫我:“先生请留步。”   这个声音很熟悉,刚才听过,还不至于忘记。   我回过身,施礼道:“原来是丈人尊驾,不知有何见教?”   白发苍苍的医缓身手矫健,丝毫不带老态,虽然年高德重,还是很谦逊地回了半礼,道:“老朽有一事要劳烦先生,不知可否?”   “长者有教,安敢不从。”我有些奇怪,赵成的私人医生找我有什么事?是谁安排的?目的何在?是想试探什么?   短短一刹那间,我已经闪过了数个念头。   “传闻新城君的泮宫所设,有医科一系,不知真假,敢请教。”   “有之,”我道,“泮宫分文理两院,理学院中设有医学。”   招聘医学教授是我最头痛的事,张贴告示,高薪聘请,来了却都是一帮巫医。而且听说要倾囊相授之后,纷纷找了借口逃离邯郸,简直就和骗子一样。   医缓不会是想应聘吧?   “不知老朽是否有幸一试。”医缓直言道。   我心头一喜,当然不会拒绝。   赵成的私人医生待遇肯定不会低,所以他来这里教学的目的九成九是为了光扬刚刚诞生的医学。想到这点不由让我有些激动,虽然上辈子我也是个中医黑,但是来到这里之后才知道哪怕是当当从巫术中分离出来的中医,也是能够活人无算的。   你可以说中医迷信,没有体系,乃至更多的否定,但是真正受伤之后帮你伤口尽快愈合,不受细菌感染的残害,唯一可靠的只有中医。   “只是,在下的医术代代相传,脉承轩辕广成,可不像如今流行的医术那样善问鬼神。”医缓略有尴尬道。   “正是在下所求的。”我有些抑制不住自己的激动,“在下以为,巫者可以兼行医者事,但医者只能行医者事。因为医者的天命就是生生,再无其他。”   医缓微微一滞,虽然面不改色,音调却提高了一个八度道:“先生真是高见!”   “一孔之得,见笑方家了。”我连忙谦虚道。   “还有一事,”医缓适才的喜悦被一种纠结的表情取代,“恕老朽不谨。新城君真能联系到狐婴么?”   “……”这个问题就有些深奥了,狐婴那么神秘的人,我会把他的社会关系乱说么?   “噢,其实是这样。”医缓脸上绷紧的面皮缓缓放松,浑浊的双眼望向远方,道,“当年在沙丘,狐婴在大王面前说了血液交融的问题,并且为血液分型定名。当时老朽听了觉得是无稽之谈,却挥之不去……这两年多方实证,发现狐婴所言不虚,然而却有了更大的疑惑。”   他这么一说,我倒是被挑起了兴趣,正要开口问一下是什么疑惑,突然意识到这里面蕴藏的危机。这位老医生或许真的单纯天然,但是他背后的东主可不是省油的灯。万一传到那位耳朵里,直接就会被人扒了皮。   “呵呵呵,”我笑了起来,“先生可是找对了人!”   “哦?先生也认识狐婴么?”   “非也,”我笑道,“在下是想说,泮宫非但是传道授业的地方,更是解惑的所在。博士、教授解天下人的大惑,也能解自己的小惑。大司徒厚待泮宫,正是想为先生这样的高士营造一方圣王之乡,自觉觉他。”   “老朽看大司徒真是古之贤君子,光而不耀,为而不争啊!”医缓望向已经启动的高车,诚恳赞叹。   我微微一笑,施礼告别,登上了副车。   医缓没有回去,朝我的座车拜了下去。我连忙让御者停车,下车回拜,等他直起腰方才再度登车而行。如果真的融入了这个时代,有些看似繁琐冗余的礼节,倒也不是不能让人接受。   开始我还以为医缓只是来泮宫兼职的,但是第二天就发现医缓是直接跳槽到了新城君府上。他是赵成的私人医生,也是赵成的门客,既然是门客就来去自由。对于这样的专业人士要来,我自然也很欢迎,就算他不来我还想挖过来呢!   赵成对此没有什么反应。   我估计他是忙不过来。   公孙平实行了我的建议,大张旗鼓地从宫城一路跪行拜到家门口。他是有王命在身的人,背负荆条赤露上身,穿过邯郸城的中轴线,十分吸引眼球。诚如我们所知道的,这个时代人民娱乐生活极度匮乏,有这么大的热闹自然搞得全城皆知,万人空巷。   当然,推波助澜的事自然少不了墨社。   我和徐劫带着鲁连在路边静静地观摩着这场巨作,然后去了魏无忌常去的那家卖浆家。虽然那里没有了卖浆的高士,但是生意依旧很好,小小一个铺面,人来人往一直没有断过。   “丈人,若是在铺子外面放些案席,恐怕来的人会更多些。”我们要了三碗浆水,却没有地方坐。只有店铺里面有区区三五席,都客满了。   卖浆主人笑道:“外面车马往来,占了道惹人不快。”   “那为何不将左右屋舍都盘下来呢?”我笑道。   “君子说笑了,哪里来那么大的本钱。”店家边说着,边给人续上一碗浆水,“若说客人,倒也真不少,不过要坐着慢慢喝的终究还是不多。”   这是消费习惯的问题,只要有了地方就会有人扎堆八卦。别说有浆水供应,那些槐树下、社庙门口,什么东西都没有,一样聚了大波人在那边闲扯。   “本钱,”我笑了笑,“我有。”   这话让店家吓了一跳。这是个古道热肠的时代,但一样没有人会无缘无故给人送钱。见他不肯接,我只有找薛公出马,证明我没有什么坏心眼。   “他怎么证明?”徐劫那个坏老头一直在旁边偷笑,“谁知道你肚子里又转的什么幺蛾子?”   这话……不是本地话,我没听懂。   还好薛公没有那么无聊,他也不需要证明什么,只是告诉店家,眼前这个人——我——是大司徒新城君门下中庶子,大司徒家的钱都归我管。虽然后面那句有些脑补的嫌疑,不过歪打正着,大司徒的财产的确就是我的财产。   老板这才接受了我的资助。   “你花了钱,什么都不要,图的什么?”徐劫疑惑了。   能让他这个老人精迷惑,我很有成就感。不过我不会这么说。实际上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是单纯地想刺激一下经济发展吧。整个邯郸,十万人口,第三产业少得可怜,政府应该大力扶持啊!   至于该怎么个扶持法,我也不知道。   在这个历史时期,土地空余而没有劳动力,如果让太多人看到经商带来的巨富,势必会进一步加剧粮食匮乏的问题。这也是商鞅压抑商业的主要原因。虽然觉得商鞅那么做有些极端,但是我怎么都想不出合理的解决方案。   撇开这个问题不说,从上次见过赵成之后,一直有个念头盘绕在我脑海之中。当我想起这个念头的时候,觉得自己真是已经堕落到了无所不用其极,黑心厚皮无底线的境界。   我想到了——战争。   只有发动对外战争,并且取得胜利才能让赵成获得定身封。   这是唯一的借口。   总不能赵何心血来潮似的跑去找赵成说:“叔公,我这儿有块地给您当定身封呗?”   赵成会不会接受是一回事,赵何首先就不肯了。   就算赵何肯,赵成也接受,转手赵成就被人阴死了,以后谁还敢来赵国谋发展呢?   所以最正常的借口就是对外战争的胜利,获得了土地和城池,理所当然封给权贵。至于之后某位权贵家发生了一些不幸的事,那也是历史的必然和人性的丑陋,与阴谋无关。   但是,会死很多人。   如同卖浆老爷爷一样的平民,他们会死在战火之中,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我最讨厌看到的尸体会堆积如山,血流成河,空气里飘着恶心的尸臭——这些景象光是想想就让我犯恶心。   而我,已经从阴一个人,发展到了阴一国人,如果真有报应,我怎么才能赎偿?    狐伏勿用 第51章 第二百零二章 定身封(二)   发动一场战争与参与一场战争果然完全不一样。   我将这个问题抛给了徐劫,徐劫的回答让我有所安心:“不用刻意去推动,很快就有仗可打了。”   我在徐劫的提示之下,想起了赵奢的那封信。   齐国要求燕国一起出兵,攻打宋国。   我记得齐国三次攻宋,最终灭了宋国,不知道这是不是灭宋之战的第一次战役。如果齐国真有这种打算,赵国必须表态站队。   等等,难怪赵成急着派人去齐国求亲!   想必齐国一定是派人秘使来赵国活动,许给了他好处,让赵国放弃宋国。如此前后一对照,事情就明朗了。   我对宋国并没有好感,这个国家被灭掉我丝毫不觉得遗憾。不过,灭宋国对我们没有好处呀。   宋国跟赵国不接壤,而且还是我们的盟国——现在宋国的相邦是赵雍的老师之一,仇郝。作为中原国家,宋国位于魏国的东面,在齐鲁魏楚四国的包围之中。让一个平庸的人来看,这个地理位置十分糟糕,四面是敌,孤立无援。如果换个进攻狂人的角度来看,宋国却是赵国打入中原腹地的楔子。   或者,我该说,以赵雍的视线来看……   我回忆起那天对赵雍的残忍冷酷,总有些心虚和遗憾。   赵何会不会也认为是我害死了他父亲?   所以说,做人还是得沉稳一些。人生进度无法存档读取,有些事一旦发生,便再也无从挽回。   我对徐劫道:“齐宋之战我们得参与,而且我们必须保宋国。”   徐劫点了点头:“逆势而为,有时候也会有收获。不过这事你确定能说服赵何么?”   “我可有过失败的前例?”我大笑。   只要把握住了人心所期望的,还有说服不了的人么?   西人有句谚语:世间万物皆可标价。   尤其在这个时代,国与国的关系无非就是利害。   我回到府上之后,把连瑞叫道了书房,摊开案上的全国地图。说来汗颜,我让越女社进行了一次列国周游,本想弄出一本靠谱的地图,谁知道地图绘制果然是门高深的学问,在基础学科没有普及之前是没指望了。不过好在新的地图好歹把列国的位置和国境线标识清楚了,虽然我看着还有些怪异的感觉,但是足以让连瑞这样的土包子惊叹连连。   “这就是列国方位。”我指着地图道,“宋国在这里,是我们的友邦。若是宋国覆灭,我赵国日后想攻略中原,徒费十倍之力。”   连瑞点头,表示赞同。   我很怀疑他是不是记在了心里,继续分析了齐国、燕国、魏国如果瓜分了宋国之后,边境的变化对我赵国的影响。   当然,结论很肯定:没有丝毫好处,只有各种害处。   考虑到连瑞的资质,我讲得很慢,确保他在觐见的时候不会忘词。   “反之,若是我赵国从这里,攻入燕国上党。”我用力点了点地图,想让他集中精力,“燕国势必回救本国。燕国一走,齐国孤军与宋国相战,未必能占到便宜。”   “那魏国呢?”连瑞怯怯问道。   “魏国?大王不问就不用说它,若是问起来,你笑一笑就过去了。”我教连瑞道。   宋国不主动打魏国就已经是魏国的福气了。连魏无忌都对自己国家的武卒没有多大信心,何况其他朝堂重臣。魏人最多就是陈兵边境,难道还真的敢主动攻击么?不过出于严谨的习惯,我还是打算写信给魏无忌,劝他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站稳脚跟,不要跟着齐国乱来。   赵王那边让连瑞去说分量就够了,我得去找赵成。   说实话,单独见赵成的心理压力还是很大的。这老头不怎么说话,看似有老年痴呆症的影子,但是谁都不知道他脑袋里想的什么。有时候我会忍不住自己吓自己,以为他压根什么都没想,但是动静已经能够随时应事,阴人挖坑臻入化境。   在我刚刚崭露头角的时候,他就着手去挖我的身世,引而不发直到最后关头用来打碎我的心防,这是什么样的微操啊!   不过他到底还是个人!   只要是人就有弱点。   一般人的弱点源自人格的缺失,他似乎已经没有了,不过他还有两个儿子。让自己的血脉开枝散叶,家名不坠,这是刻在骨髓里的本能。   所以我打算从这点入手,直接跟他说定身封的事。   “其实于我赵国,盟友齐国或是宋国,并没有多大区别。”我对赵成道,“不过于左师而言,救宋却是百年不遇的机会。”   赵成举起杯子,用衣袖挡住扬了扬头。落下的时候,我看到他花白的胡须上占了水滴,嘴唇却依旧从中开裂,露出鲜红的一道印记。   他上火很厉害。   最近除了李兑之死,能让他上火的事估计也就只有那两个儿子了吧。   “先生可有教我?”赵成平静道,好像对于定身封并不是十分渴求。   “此番齐国纠合燕国一同伐宋,或许魏国那边也会有所动作。宋国虽然风头正劲,终究难敌两大战国的夹击,战败乃是必然之数。”我道,“赵国若是与齐燕为盟,在宋国败落之后能得什么好处呢?赵国没有好处,左师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好处。”   我偷偷看了一眼赵成。赵成满脸平静,目光投向远方。跟人说话时不与人对视是一种礼貌,但这也让我无从判断他是否在专注听我讲。因为短暂的停顿,赵成的目光颤动了一下,好歹算是给了我一个回应。   “然则赵国若是继续以宋国为盟友,从灵寿攻入燕国上党,所获城池却是实实在在的。”我道,“到时候燕国必然撤兵回救本土。宋国得以保全之后,必然会感激左师。那时候,名利双收,岂非上佳之策?”   赵成不动声色。   我加码道:“到时候这些城池里,封一座为左师的定身封土,也是理所当然。”   赵成终于清了清喉咙,道:“老夫行将就木,定身封,呵呵,不敢奢望了。”   你又骗人!   “左师岂能不为后世子孙着想?”我笑道,“若是一子承袭爵位封土,一子承袭家产,岂非两相得宜?”   赵成闭上了眼睛,道:“齐国若是借口攻伐我赵国,先生有什么对策?”   “上次孟尝君田文攻秦,宋国乘机侵占齐国六座城池。”我道,“如今形势,我为了救宋而得罪齐国,宋国焉能不断其后路,侵略齐地?”   “先生言之有理。”赵成微微叹了口气,“然则宗伯已经审定,魏女非我王良配。派往齐国的婚使也传来消息,齐王愿意尽快送公子惠前来邯郸成亲。”   “秦太后是楚人,不也一样攻略楚地,甚至不惜武关劫盟么?”这个时代国家利益最高,娶妻什么的都靠不住。   赵成点了点头,又问道:“先生以为,若是真的开战,我赵国该派哪位大将出征呢?”   “左师德高望重,应当为主将。”我道,“至于副将和各领军将军,左师一定合适人选,无需在下置喙。”   赵成干笑一声。   自从沙丘之后,军中也受到了波及。我这次回来之后,发现许多赵雍时代的统兵大将都站到了一边。如赵固、赵希、牛翦这些干将,或是因为某些罪过受到了惩罚,或是以各种原因告别了朝堂,取而代之的是一批连战阵都没经历过的年轻人。   问题倒也不大,打一打就能看出实际能力来了。不过那么多大好男儿,让他们带着去战场上消耗掉,想想也的确心疼。这个时代什么都缺,尤其是缺人。莫非就没有别的办法免去这些生灵白白浪费么?   “为什么不让赵奢回国呢?”   回到府上,我将这个难题分享给了徐劫,谁让他现在是我的智力补充呢。我也发现自己要处理的越来越多,大脑明显有不够用的情况发生。这或许也是对徐劫的依赖,不像当年只有靠自己。   “也不是不行,只是我们在赵国还没有一块自己的地方,赵奢回来之后该怎么养兵呢?”我有些纠结。   赵奢如果回来,不说有多少燕军会跟着一起来。光是我们自己的人马,廉颇的开阳军就已经扩充了两千人。这些人还都不是乌合之众。除了当日带去的赵国警士作为种子,还有大量齐国中层军官——田章劫王之后前往上谷避难的人。这么一支劲旅,数量如此庞大,真的拉回国内该怎么养?   “为什么要真的打燕国呢?”在一旁自顾自玩耍的鲁连突然用他的稚嫩童声插嘴道,“若是要燕王退兵,做做样子不就行了?”   的确,这孩子果然是个天才。燕王的目的是弱齐,根本不愿意跟宋国开战,有借口之后跑得肯定比兔子还快。   “我们还得弄几座城给赵成做定身封。”他师父徐劫十分宠溺地解释道。   “让宋王把陶邑送给赵成不就行了么?”鲁连道,“以此作为赵国出兵援宋的条件,他肯定会答应的吧?”   我心中默想了一下,这事上次已经搞过一回了。宋王的确被忽悠住了,不过后来秦国没打下伊阙,闹得灰头土脸,齐国也没真的进攻,所以陶邑也算保住了。这种失而复得的心情肯定让宋王更在乎陶邑,现在还要让他吐出来,难度恐怕更高。    狐伏勿用 第52章 第二零三章 定身封(三)   “如果宋王不肯,就让齐国送一块地,换咱们不出兵。”鲁连不知道为啥,越说越兴奋。趁着我和他师父对坐的机会,自己跑到了我的书案前翻找地图,把我桌子翻得一塌糊涂,然后激动喊道:“聊城、黄城、平邑都是好地方呀!”   这小家伙有没有搞清楚状况?   我有些头皮发麻。   “嗯,有道理。”徐劫竟然点头附和,“你不是还抓着苏秦的弟弟么?”   真是一对没有下限的师徒啊!   徐劫的意见我还是很看重的,苏历握在手里的确很累赘,整天吃白饭。虽然那小子很想给我出谋划策,但是因为他不收我钱,所以我信不过他。对于这种两舌之士,看似十分有道理的话往往蕴含着其他的目的,不小心就中招了。   比如这次,苏秦只看到了我在勒索齐国,怎么能想到我是在为赵成设下一份毒饵呢?   到了十一月的时候,邯郸的天气已经很冷了。换了冬衣之后,我就不喜欢出门。穿衣服太麻烦,又厚重,在家抱着暖炉看书多惬意?虽然陶朱氏的经济通报因为交通不便而延长成了月刊,不过其他事却多了起来。   冬天农闲,大量的人力从田地里解放出来,转行成了建筑工人。今年秋天的收成不错,各地都报了丰收,差一等的也是平收,所以国库太仓又有钱了。赵何本来想修缮一下寝宫,赵成却认为城郭更重要,所以还是把钱粮投放到了城郭项目上。   东门欢也渐渐在朝堂上露脸,开始跟官员们打交道。他过得并不太好,因为这里对他来说是完全是另一个世界。首先他因为李兑身死而放松了警惕,到新城君府上来找我,被人盯梢,没几天就传出了他背弃先主投奔新贵的传言。这种谣言带来的心理压力是可想而知的,直接导致他在朝堂上找不到朋友。   再加上他是商贾出身,不是传统亲贵,又没有拿得出手的功勋,所以无论是亲贵还是勋贵,都有些看不起他的意思。   “光是这些也就罢了,我也不稀罕!”十三郎坐在有美闾的豪华包间里,大口大口灌着滤过的清酒,怒气胜过了酒气。“李家那些人还要来烦我!恨不得一巴掌拍死他们!”说着,十三郎挥了挥大手,就像是赶苍蝇一样。   我笑了笑,过去帮他把酒斟满。酒浆从竹节形的漆斗里稳稳注满酒碗,就着火光看上去是一碗金黄色。十三郎端起酒碗,一饮而尽,道:“好久没这么痛快喝过了!”   我又给他满上,笑着点头附和。   这么久以来,十三郎只是因为当初对我的承诺,就一直过着屈居人下的生活。李兑的死对他来说是一种解脱,终于没有人再能够以门主的身份对他指手画脚,吆五喝六。   他本来是不想吞没李兑家产的,但是我一开口,他就义无返顾地做了。现在李兑的亲族盯上了这位新上任的小司空,一定要他把各种产业吐出来,自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能够烦他的机会。   “这些年,委屈兄长了。”我也给自己斟满酒,举起酒碗,“婴,敬兄长一碗。”   十三郎喝多了,竟然要避席,被我一把拉住,两人臂挽着臂喝了一碗。   “没什么委屈的。”十三郎吐了口酒气,“当初我过的什么样的日子兄弟你还不知道么?吃着家里的老本,自以为是地横行市坊,一旦惹了祸事就得往外跑。而如今,我竟也是朝堂上的重臣!原本家里人都怕我,如今他们都敬我,这其中变幻,我岂能不知?说到底,还全都是仰仗兄弟你啊!”   “等咱们扳倒了公子成,我就为兄长正名。”名声虽然很虚,影响却很现实。十三郎只要背着小人的名声,日后发展总要受累。我已经想好了说辞,日后只说十三郎其实是故相邦肥义门下,忍辱负重卧底李兑身边,揭穿了李兑公子成不臣之心,为故主报了仇。如此一来十三郎还可以借着肥义的大旗,收获一批人才。   十三郎皱着眉头摆了摆手:“没事……”   “必须的,”我道,“待天下大事一了,我便要归隐山林,到时候总要给兄长弄一个安身立命所在。”   十三郎双眼放出惊喜交加的光彩:“你是说,我还能列土封君?”   “为什么不能?”我道,“功而不赏,能而不用,就算是天道都不会放过我。”   十三郎哈哈大笑一声,举起酒碗,一饮而尽。   送别了十三郎,我也有意识地跟属下接触,将未来的封赏告诉他们。不管怎么说,解决了李兑也算是阶段性胜利,应该让大家紧张的精神放松一些。虽然赵成更难对付,但是我已经结束了出招,未来不短的时间里我都不会动作,看他怎么应对。   乐毅身为上大夫虽然位高,但是没有权柄,不过他还是借着乐池当年的善缘营造了一个利益团体。这些人大多是去燕国发展的外国人,其中最大一支自然就是赵奢。因为我之前同意赵奢领兵南下,伺机回国,所以不小心又坑了乐毅一把。这次,他没有写信,直接以使者的身份返回邯郸,名义是给赵何送礼,实际上是为伐宋之事前来活动。   我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乐毅已经从燕国的下都武阳城出发了。   在乐毅到来之前,魏无忌却先到邯郸了。   我收到信函的时候,魏无忌已经过了漳水。不过也不用特别招待,就他上次住的院子收拾出来就行了。借着安排住宿的由头,我也打听了一下他的随从,发现薛公和毛公都没有同行,看来这次来并非出奔。   “我是来散心的。”   魏无忌到邯郸的那天正好是个大风天。我在邯郸城外找了一家传舍,听着窗外呜呜的大风有些发慌,十分担心魏无忌是不是能够按时到达。之前已经派了人去漳水边接他,也顺利接到了,回报说今天肯定能到,不过具体时间却拿捏不准,只能一早上就出来等着。   一直到中午时分,总算等到了公子无忌的车队。   作为一国公子,无忌的排场算是十分节俭。从头到尾只有十五辆车,实在太朴素了。想想我这种出门从来没有享受超过两辆车待遇的人,果然穷屌丝和高富帅是两个世界的人。   魏无忌倒是没有让我去车前拜会他,知道我在前面的传舍便急急下了车,骑了一匹马赶了过来。这次相见,他比上次走的时候脸色更糟糕了,眼圈发黑,身子羸弱,像是很努力地跟狂风斗争才站稳脚跟。   我连忙上前扶住他的双臂,关切问道:“旬日不见,怎么颓败至此?”   “回到大梁就病了一场。”魏无忌虚弱道,“前些日子才好。”   “那怎么又让你舟车劳顿跑邯郸来?你们魏国没有别的使者了么!”我故作不悦道。   魏无忌果然受到了感动,道:“我是来散心的。”   散心?   我沉默了,拉起魏无忌上了暖车。   “你们拒绝了公子睿的婚事,父王很不高兴。”魏无忌道,“原本就是命理不合,却怪到了我头上,唉。”   我拍了拍魏无忌的手臂,道:“那你也不该不顾忌身子,就这么跑出来呀。你此番过来,是私奔还是公告?”   “算是公告吧。”魏无忌道,“新年了,原本就要派出使者来见赵王。”他顿了顿,又道:“还不是齐国惹出来的事。”   “喔,伐宋。”我表示明白,“齐国此番伐宋,未必能占到便宜,魏国还是别趟这波浑水。”   “我自然是这么与父王说的。”魏无忌轻轻咳嗽了一声,听上去是肺燥藏痰,看来还没好透。   “然则……”我替他加了转折词。   “相邦芒卯以为,借着这次伐宋的机会,我们能捞到点便宜。”魏无忌说完这么长串话,又偏过头去咳嗽了两声。   我掀开暖帘,让外面的人快马回去,准备点热的蜜水。无忌抓住我的小臂,握了一下:“与先生交往,真是如浴冬阳。”   我笑了笑,道:“既然来了,不妨多住些日子,把身体养好了些再走。不是我说大梁不好,不过冬天还是邯郸好过些。”   现在的气候四季分明,夏天暴热,冬天苦寒。邯郸虽然是在北方,但是西面有太行山脉,北面是大片丘陵地貌,东面还有高耸的邯郸山,就像是被包围起来的温室一样,冬天反倒不难过。   魏无忌听我这么说,突然哽咽起来,两行眼泪决堤一般就流了出来:“这些日子,无忌在大梁真实度日艰难,恍如经年啊!”   “你是魏国贵公子,谁还能欺辱了你不成?”我佯装毫不知情,惊讶道。   “说来真是无忌的丑事!”魏无忌擦了擦眼泪,咬着嘴唇,“不过说与钜子倒也无妨……父王,近来宠爱一个伎女。”   小燕子!我脑中瞬间闪现过月姬抿嘴含笑的模样。   不过按照既定计划,这个埋伏在魏王身边的燕子,应该是一个劲地为公子无忌说好话才对呀!    狐伏勿用 第53章 第二零四章 年尾(一)   马车在平整的官道上颠簸得依旧很厉害,不过魏无忌带来的故事让我完全忽略了这种痛苦。作为这个故事的幕后总导演,我真没有想到会有这么戏剧化的发展。魏无忌一边说,我就忍不住一边回忆剧本,进行脑补。   故事的前半段和我的剧本一样。越女社的一个分团到了魏国大梁,演出的剧目自然引起了当地权贵的瞩目。一番巡演之后,理所当然地进入了王宫,为梁国的主人表演各种技艺。就是在这个过程中,美丽妖娆,妩媚诱人的伎女进入了魏王的视线。   在一番高级别高段位的目光诱惑之后,魏王留下了这位伎女。   用我和月姬约定的术语来说:我们的小燕子筑巢成功。   转折点就发生在筑巢成功之后,因为这位燕子小姐实在太美貌了。魏王当然忍不住拿出来炫耀一番,这也是男人的劣根性。尤其在战国时代,上位者为了表达对属下的器重和尊重,不当他外人,往往会派妾室出来斟酒。就是在某次斟酒活动中,我们的小燕子看上了英俊、飘逸、儒雅、略带感伤和忧郁气质的小公子——无忌。   她在百分百完成任务的同时,还开发出了新的工作领域——勾引无忌。   悲催的是,无忌这么个不好女色的好孩子,竟然被勾引成功。   魏王虽然也正当壮年,但是我们的小燕子只有十六岁,更喜欢跟年龄相近的无忌玩。于是,这对饮食男女就开始刺激的偷情生活。   乱伦在这个时代很普遍,所以也最为人所诟病。魏无忌终于承受不住这份刺激,找了个借口来邯郸逃避。   “这个,墨者是不会理解这种事的。”我对此不想发表意见,找了个借口搪塞过去。   “但是,离开大梁之后,我就觉得心中好痛啊!”魏无忌哭道。   我下意识地躲远了些。   听说白痴是种病,会传染……   “其实有个办法可以解决你们的问题。”我沉声道。   “什么法子?要我付出什么都可以!请钜子一定要告诉我!”魏无忌咆哮着扑了过来,抓住我的手臂。   “烝。”我吐了一个字。   子娶父妾谓之烝。   别说后世,现在就有一帮儒生将“烝”视作洪水猛兽。创造了诸如烝淫、烝报、烝弑、烝乱等等贬义词。然而我读书读到的烝却是一个中性词,甚至偏向于褒义。这个字的本意是阳气上升,《国语》所谓:“阳气俱烝”。而且我还记得《大雅》里的《文王有声》篇,直接喊出了:“文王烝哉!”——是美丽美好的意思。   魏是儒学国家,甚至一度是儒家大本营。公子无忌显然也是从小受着儒家文化长大的,搞点小动作就能满足自己的探险欲,真正大事就挡不住了。他听到这个“烝”字,显然没有想到文王,而是想到了谋反、乱-伦、荒-淫之类可怕的字眼。他吓得眼泪都止住了,整个人朝后靠去,重重撞在车壁。   “钜子怎么说出如此可怖的话来!”魏无忌挥着手,好像我嘴里吐出的不是一个字,而是一股毒气。   我见下药过猛,只得故作严肃找补道:“你既然知道可怖,还断不了情丝么!”   “是……”魏无忌抹去额头上冒出来的虚汗,“多谢钜子开悟。”   “如今赵国还算安定,你多住些日子倒也无妨。”我道,“等淡了念想再回去吧。”   “这是小事,”魏无忌收敛悲情,“还有一件大事要跟钜子说道。”   “哦?何事?”   “是关于流马的。”魏无忌道,“当初说好的三百户食邑之产出已经运到了邺城,不日就会送到邯郸。”   “哦,这事。”我装作忘了的样子,“陶邑的事有诳驾之罪,狐子已经不打算收你流马的开价了。”   “这怎么可以。”魏无忌一脸正直,“无忌岂能言而无信?再者陶邑之事也不是狐子之罪。不过说到流马,还要请教钜子。”   “不敢,请说。”莫非是质量问题?这也难怪,金属冶炼水平不够,外加没有轮胎减震,毁损率高是很正常的。   魏无忌坐正身体,道:“无忌回到大梁之后,纠合熟手良工,仿造了十架。所幸有钜子给的图示,这十架流马都能跑起来,与原物无二。”   “那还有什么问题?”   “无忌找了一些兵士试行,本想扩大成军,却发现了一个问题。”魏无忌道,“山路、田埂之中,这流马就不能行走了。而且就算是健壮的兵士,也很难撑得住一整天骑行,有几个甚至被震得晕倒过去。”   我点了点头。别说第一代自行车,就是两千五百年后的二十八大铁驴都很难在山区骑行。我是亲身体验过的人,短途骑行并没有什么问题,长途骑行哪怕是在修葺良好的官道上,都像是在人工松骨一样。如果不是走路更累,我才不遭那个罪。   不知不觉,我的脸就沉下去了。魏无忌实验之后得出的结论使得自行车只能在城里,而且是有青石铺路的大城市才能使用。在没有橡胶、高韧度金属之前,自行车大军的梦幻就破灭了。   “不过没关系,”魏无忌道,“起码在宫城里很好用。我送了三架给父王,父王十分喜欢。”   那倒是,宫城的路面情况可说是这个时代的F1赛道,自然能将这种人工松骨器的功率调节到最小。   不过跟我所设想的还是差距太大啊!   要是理科生就好了,造造玻璃练练钢铁,钱和兵器都有了。我守着山西华北这么一块宝地,要煤有煤,要铁有铁,偏偏不会勘探开采!难道真的得用最笨的办法,去太原附近弄一群人排开,往下挖个几十米寻找浅层煤矿露天开采?好在我也没办法造蒸汽机,煤的主要用处只是金属冶炼和生活使用,需求量并不高。   铁矿是什么样子的?该怎么开采?有什么办法增加产量?这个重要资源直接关系到国计民生,可惜我偏偏毫无概念。回想一下自己的技能,好像琴艺是最没用的,要是能换成“采矿”副职就好了。   可惜人生不是游戏。   “钜子?”魏无忌轻轻推了推我。   “唔,我在想怎么改进流马。”我摇了摇头,“若是不能成军,倒可以放开些,让那些小康之家也能拥有。”   魏无忌面露惑色:“小康之家要这只能在城中骑行的流马有什么用?”   影响很大。首先是人们对私有财产的认识会有所拓展,手工业发展将得到很大的刺激。随着自行车的推广,城市规划上必须考虑车马道与人行道的分离,城市也会进一步扩张,农田会向生地蔓延。别小看只是一个工具,实际上对整个世界都会产生极大的影响。   最重要的是,一旦普及开了,就不只是一群墨者在研究它。天下所有的手工业者都会参与研发、改进,这种力量带来的成效也是极端可怕的。说不定今天我们还在遗憾无法成军,过两年列国就有了配备到单兵的流马军团。   不管怎么说,在维护成本上,流马对于马来说还是很有优势的,起码不吃料。而且道路要求上,两者也都差不多,反正自行车过不去的地方,让马去跑也十分难为马。   这么一打岔,魏无忌也忘记了自己的苦涩不伦之恋。人也渐渐正常起来,等到了家门口,我让人先送了一条热面巾进来,让他洗了把脸,这才跟他一同下车。若是让人看到他满脸泪痕,还不知道会作何感想呢。   魏无忌到了之后第二天,魏齐来访。虽然他们也邀请了我出席,不过我找了个借口婉拒了。对于两个魏人的谈话,我干嘛要参与进去呢?说出来,魏无忌也就是好奇心重一些,他在列国中安排了那么多耳目,真正有用么?又没有力量去改变什么。   这个念头也让我回过头审视自己的力量,确定自己没有过于铺张浪费去了解没有用的东西。不过换个角度想想,这也是魏无忌的胸怀抱负。整个战国像魏无忌这样一心国家的人已经不多了,包括我在内,也都有极大的私心。只是我的私心方向与那些追求富贵之士不同罢了。   “意志又松动了。”我心中警告自己,走在魏无忌身前,穿过了中庭。魏无忌在这里已经住了很久,自然也就不需要我多嘴。他的随侍如同在自己家一样,轻车熟路地安排仆役们收拾随身物品,清点我们提供的物品,看看还有什么缺乏。   我对这些庶务没有兴趣,也不应该有兴趣。站在这里更是碍手碍脚,让下面人都放不开。冯实走过来道:“主公,去内堂么?”   我点了点头,让魏无忌在这里先休息,晚上一起吃晚饭。无忌也的确累了,没有勉强,点头应诺。   我刚穿过仪门,就看到宁姜等在外面。一般让她这么慎重等在门外,都是重要的大事,我脚下不由一慢,问道:“何事?”    狐伏勿用 第54章 第二零五章 年尾(二)   “齐国已经送出了公子惠为赵王妇。”宁姜道,“苏秦作为齐国正使,前来赵国。齐王地诏孟尝君田文归国,封地食邑尽数归还,不日拜相。齐相吕礼奔秦。”   这是半道上堵车了么?怎么这么多消息一股脑过来?   我道:“都通报徐夫子了么?”   “今早我拿到消息就过去说了。”宁姜道,“夫子说这些事知道了就当不知道,跟咱们没什么大关系。”   我想起之前对魏无忌的腹诽,苦笑道:“好的,我知道了。齐国的粮、盐、铁、马价格如何?”   “铁价上涨了十之三,马匹已经禁止民间私营,盐、粮价格并未有明显变化。”宁姜跟着我进门,一边告诉我陶朱氏送来的消息。   我点了点头:“看来齐国这次有备无患,粮食够多啊。田将军怎么还没到邯郸?”   我早就已经写信给田章,请他到邯郸,准备筹办讲武堂。田章在卫国闲置那么久,之前的原则早就消磨得差不多了。一直身居高位,忧国忧民的人,突然让他闲下来养老,简直是一种折磨。现在他也不在乎是否为外国人效力了,回信答应收拾妥当就来。   这么久了还没收拾妥当么?   “田将军已经在路上了,估计不日即到。”宁姜道,“袁沢倒是想见主公。”   袁沢在邯郸很久了,我也见了他几次。甚至还用狐婴的身份见过他,让他安心留在这里打工,为祖国统一做贡献。我知道他想进入我的幕僚团,问题是我的幕僚团内都是坑人的精英,袁沢擅长治民,在谋划上却缺乏天赋和经验。   “他有事?”   “好像是想把妻儿接来。”   “这事早点去办,怎么能让人家承受两地相思之苦呢?”我笑道,“他要见我,就在今日下午吧,晚上让他坐陪。”   宁姜点了点头:“小翼送来消息说,现在邯郸治安混乱,想请求扩大人手。”   “警士全都拨调给他了,人手不够就是他不会练兵。”我道,“告诉赵牧,这是他的责任。”   宁姜苦笑道:“你这样甩手真的没关系么?”   “小翼在市井上混了那么久,借力打力的本事会没有么?”我道,“他来求我给他人手,无非是因为不能割舍之前伙伴的义气,想公器私用罢了。小佳也肯定是因为这点,不肯借给他暗驭手。你看着吧,要不要多久小佳就会回来告状了。”   “小佳已经来过了,”宁姜道,“就在你出去接公子无忌的时候。她倒没告状,只是说现在外面都平和下来,想带着暗驭手回到主公身边,让我帮着说好话。”   “她这孩子,再放养几天。”我苦笑。其实我希望她能在外面磨练一番。魉姒那边是最合适的地方,加上那位越国公主对她又不友善,正可以打磨一下。可惜现在魉姒得守在府上为我易容,轻易走不开。这样倒是有了意外收获,魉姒的四位得力助手倒是各个独当一面,开了四个分团,时常出去走一圈。   “这些孩子都是好苗子,你做师父的人,怎么不给他们规划好呢?”宁姜埋怨我。   “不放在各种不同的地方磨砺,体验不同的生活,所谓的好苗子也会废掉的。”我的确没有给他们做过详尽的人生规划,在这么小的年纪就做那种规划,对孩子的发展并不好,肯定会限制他们的成就,不如放开了让他们到处碰碰,行与不行做了就知道了。   何况他们只是我的储备队伍,真正要谋大事也轮不到他们。   “不过赵牧可以回来了。”我道,“我打算让他跑一趟上谷。”   “送信?”   “实习。”我道。行军打仗,不是只在地图上画画便能懂的,这次赵奢虽然不是真的出去跟人拼命,不过部队集结、粮草运送、沿途人力物力的征调、各种地形下的安营扎寨……这些东西平时讲一万遍也不如他自己亲手过一遍。   “也好,这孩子都两年没见父母了吧。”宁姜道,“年前走还是年后走?”   “年前吧。让他回去跟父母过个团圆年。”我道。   “我问这话的意思是,”宁姜不满地看了我一眼,“是不是要带上小佳!”   唔,原来是这个意思。这其中有逻辑联系么?年前年后跟小佳有什么关系?你直说不行么?   还有,为什么要带上小佳?   “不见舅姑么?”宁姜见我还没反应过来,直接告诉我道。   “这个,不太好吧。”女方家不是应该矜持一些的么?千里迢迢送过去,会不会被人轻视啊?   “没什么不好,”宁姜道,“人都上门了,他们不要也得要。”   “我又不怕小佳嫁不出去!”我道,“让赵家那两个自己来看儿媳!”   “其实是小佳想去。”宁姜只得道,“她不敢跟你说。”   “……”真是女大不中留啊,青春期女生就这么麻烦么?   既然当事人要去,我也不想扮黑脸。愿意去就去吧,刚好袁晗闲着没事,让他回来继续当侍卫长。腾卫来邯郸是为了出人头地的,就让他护送赵牧小佳去上谷,见识一下真正的兵营生活总是好的,说不定还能打开人生新局面。   对于追求功勋的人来说,能跟着赵奢出征也是一件幸事。   魏无忌休息了两天之后,提出要去赵国泮宫看看。对此我丝毫不觉得意外,这样一个挂念国事的人,如果不去看看人才培养的重要场所才是一件怪事。好在最近没有什么大动作,赵何对于齐宋之战的立场也有了微妙的表面,我正好腾出时间恢复墨燎的身份,整顿一下墨家的内务。   周昌回到邯郸也有些日子了,因为没有特别的工作,所以和南郭淇一起负责共济会的事。赵国的共济会没有像卫国齐国那样搞得轰轰烈烈,因为赵国会是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的主要活动地,所以第一要务是稳妥,其次才是扩大影响。即便如此,墨家在手工业阶层中的地位也高了许多,大量无偿免费的知识从墨者手中传到了手工业者手里,变成了生产力。   不能促进生产力的知识对我来说是没用的。   我和魏无忌来到泮宫的时候,周昌和十三郎已经等在那里了。两人估计已经认识了,但是还不熟悉。周昌这个人十分内敛,加上曾经的税官身份,隐隐有种孤高的感觉。十三郎虽然热血热肠,让他没话找话打开别人的心扉就有些勉为其难了。   反正两人看到我们到了,都有种解脱的神情流露出来。这使得我相信他们真是太想念我了。   彼此介绍之后,我们开始了泮宫的参观之旅。十三郎作为工程总负责,很详尽地为我们介绍整个泮宫的建设情况和进度。周昌虽然是后来的,但是也能够将墨家技术在泮宫修建中起到的作用解释清楚。   “整个泮宫虽然都遵从周礼制度,然而真正振奋人心的就是这座明辨堂。”周昌声音低沉,竟也流露出平日不多见的激动。   这座明辨堂是泮宫的一座从殿。因为地势本来就比较高,所以并没有建造高台,在整个泮宫建筑群中显得有些不够大气。这里是我准备开辩论会的地方,考虑到每次打嘴仗围观众都是天文数字,所以我索性把辩论会局限在一个小范围,其他人要想知道就去看实录吧。   “这座明辨堂……有何惊人之处?”魏无忌探头探脑看了看里面,又退了几步看了全景,一脸疑惑地问道。   这与大户人家的正堂并没有多大区别,典型的八楹大堂。真正的惊人之处在于它建造的时候使用的是图纸。   在此之前,代表着最高机关营造工艺水平的墨家都是没有图纸的。首先是竹木板不方便刻画,绢帛纸又太过昂贵。其次是数学水平低下,无法准确计算长宽高载重等问题。所以即便是墨子发明木鸢,如此珍奇的东西都没有留下图纸,一旦实物毁损就无法复制。   我在“发明”自行车的时候就有过画图纸的念头,不过那时候“纸”的事八字都没一撇,毛笔绢帛画出来的零件勉强能看,想靠那个普及就不行了。后来滦平将这些原本应该作为图纸的东西编写成了文字,就如《考工记》一般,也算了了我一桩心事。   直到建这座明辨堂,陶邑送来的纸张已经能用了,更主要是的石墨笔这门神器的诞生。当初我设计过的铅笔被人改良,石墨条直接塞入一截铁、铜、竹管里。前面露出的部分用完了,就打开后面的塞子,用个柱状体捅一捅。虽然我觉得有些别扭,但是在没有粘合剂的情况下,这样的铅笔反倒比我设计的那种半成品更受欢迎。   周昌看到了石墨的潜力,用墨家资金买下几块有石墨矿的土地,让当地人开采。这让我很高兴,特地提升了他的权限额度,看看他还能给我什么惊喜。   “以前营造房屋楼阁,都得搭建实模。”周昌向魏无忌解释着,一边接过一旁弟子递上来的一本厚厚的图册,“而这座明辨堂,用的却是图纸。我墨氏弟子先在纸上画出图形,算好长宽高比,定好门窗方位,然后依图而建。”    狐伏勿用 第55章 第二零六章 年尾(三)   “竟如此神奇!”魏无忌惊讶地接过图纸,一页页翻看。   我见过那本图纸,虽然纸张粗糙,制图也不算规范,但的确让我这个门外汉一眼认出那是“图纸”。不过周昌省略了一段,工匠们并非依图而建房屋,只是依图而建模型。最后开工的时候,还是按照他们的老习惯把模型拆了,等比例放大建造房屋。   不过这样一来已经打破了营造行业的知识垄断。   在这个时代,只有经验丰富得了真传的老师傅才有水平制造模型,绝大部分人都只能打下手。在我看来,学了三年的学徒和学了十年的学徒,在手艺上并没有多大的差距。后面七年的学徒生涯,其实是给师傅打工,外加靠重复工作缓慢地积累经验。   有了图纸就不一样了,只要有点数学基础,有一套墨尺墨衡,外加一点悟性和钻研,靠图纸就能自己搭建模型,然后拉起一干人就是个工程队。只要严格按照图纸来,房子绝对不会倒。   这能够解决多少人力出来!   当时我拿着图纸,十分激动。   不过现在我却又有点担忧。华夏文明,包括附属的蜀文明、楚文明,都已经进入到了精英传承的阶段。准确地说,是刚刚走出血脉传承,进入精英传承,建立起血脉之外的道统体系。在这份图纸出现在我手里之前,我本人就是精英传承中的受益者,所以感触不深。当我拿到了图纸,看到了无数大龄学徒工被切断了知识垄断的束缚,自然也就看到了精英传承所受到的动摇。   我没有能力从更深层次地分析这种动摇对华夏文明日后发展所带来的影响,不过未来能够看到的优势是劳动力的解放,副作用则是学习态度的浮躁。   虽然多花了七年时间机械性的重复,对于技术没有什么提高,但是对于心理却是一种磨砺。只要经受了这种磨砺,人就能沉淀下去,不会被外界的五光十色所迷惑,将自己承载的技艺传给下一代。   我突然觉得我就像是个对文明进行了剖腹产的医生,又像那个揠苗助长的农夫。   所以看着魏无忌一脸兴奋和惊奇,我丝毫没有兴致跟他保持一个频道。   泮宫实在太大了。按照前世的规模,这里完全可以媲美一座211重点大学。一共由四个大建筑群主成,分为教学区、运动区、生活区、图书馆区。如果不是我的反对,十三郎还想挖掘一条人工河道,从护城河将漳水引过来,使之成为古典意义上的“泮宫”。   现在只有生活区还没有完全竣工。在杀了李兑之后,十三郎发了一笔小财。不过他本人一向不看重钱财,所以原本的计划随之扩充到了容纳一千人的规模。对此我都有些难以接受了,真有那么多学生来么?这才是第一年啊!   “不仅仅是学生啊。”十三郎坚持道,“来求学的士子总不能孤身前来吧,他们的仆从杂役住在哪里?你聘请的博士、教授,也得给他们安排住所吧。这些人都是国士贤才,难道让他们自己动手干粗活?除了这些人之外,来探亲、访友的又有多少人?”   十三郎虽然没有去过稷下,不过他说得倒是跟我在稷下所见一模一样。一旦这个地区形成了文化中心,各种配套产业就会蜂拥而来。衣食住行,各种生活用品,甚至女闾……这里很快就会变成一个卫星城。   作为一个经历过商品经济时代的人,我没有理由比战国人更保守。于是我同意了,而且还拨了一笔巨款,支持十三郎的升级版计划。这笔巨款巨到了惊动陶邑那位老先生,他特意派人来邯郸视察泮宫,然后在之前的基础上追加了一笔巨款,条件是给陶朱氏准备一片有潜力的地皮。   而且……“每年陶朱氏出资,凡是文理两院的前百名中均可申请,其在泮宫期间一切费用都由陶朱氏担当。不过等他们泮宫修业结束,必须来为陶朱氏效力。他们拿了几年的……呃,奖学金?就得为陶朱氏干几年活。”陶朱氏的代表如是说。   我当然不会觉得有什么问题,本来就该如此。不过为了我的学生考虑,我也要求陶朱氏必须保证学生的工作、生活待遇,总不能人家拿了几年的奖学金就跑去当奴工吧?虽然我知道陶朱氏肯定会把这些学生当宝一样捧着,不过还是青竹黑字写下来牢靠。   陶朱氏还是很有远见的,现在一个能用的知识分子多么稀有啊!即便是公卿大族都未必能招徕多少。人们总是看到战国梦辉煌的一面,某某人面见君主三言两语就获得了信任,好像奇迹总是在这片土地上诞生。他们却没想过,天下两千三百万人口中,有两千两百五十万以上是目不识丁的文盲。   这还是我的保守估计。   从我一路走来所见所闻,赵国三百五十万人口中能有两万人识字就已经很不容易。考虑到瞒报丁口逃避税赋的情况,以及北方游牧民族无法统计,人口可能还要多一点,所以识字率还要进一步下降。   除去公卿大夫家族出身的人,真正的平民英雄能有多少?在我看来,即便苏秦都不能算。因为他其实是富某代,当初分家的时候他那部分家产顶得上一个小国国君!   在肥义府上休养的八个月里,我自己读了不少藏书,填补了许多知识空白。开始我还以为别的门客会比我强,谁知道还有人在府里混了三年依旧不识字的。如果有人坐在你对面侃侃而谈朝堂大事,最后要告别的时候突然拿出一份竹简对你说:“帮忙读一下这份朝简,上面写的啥?”——这完全不是我编造出来黑他们的故事。   唉,一提到这悲催的教育问题,我就一肚子怨气。   “夫子,上次夫子说要举行入学试,考场已经搭建好了。”周昌打断了我的怨想,“只是有人提出开放机关场,否则物理系的操作试太过不公。”   “即便开放了,入读物理系的也多是墨学弟子。”我道,“开放也无妨,不过要注意安全。”   “诺。”周昌应声,有些犹豫道,“夫子,还有一事,小学教师还是没有凑够。”   “不着急,慢慢来。”我道,“天下岂有一步登顶的美事?小学教师完全可以从泮宫学子里聘用。凡是兼职小学的学子,给予一些财物、图书馆阅读权限之类的优惠,不怕没人去。”   说到这里,我自己都有些惊叹了。泮宫原本就是实行学分制,我完全可以把学分和校内权限联系起来。某些书只提供前面百分之二十公众阅览,要想看后面的内容,必须有匹配的学分进入匹配的楼层。想看得越多,就得有越高的学分。   嗯,设计学分的时候一定得空出来两百分,如果不参加义务劳动——比如支教、抄书、助教之类的活动,想毕业就得再修另一个系一半以上的课程!如果学分实在不够,就得捐书,若是图书馆没有的书,分数给得多点,已有的就少给点。   如此一来倒是能节约很多人力,尤其是在图书馆建设上。我只要一失眠,就想着得有多大规模的人群才能抄写出足够学生们阅读的书简……直接就昏死过去,屡试不爽。   “夫子所思所虑,果然周致!”周昌听了我的设想之后,抚掌赞叹。   我谦虚地摇了摇手,道:“墨学是泮宫的重中之重。还有件事,我得私下嘱咐你。”   “谨闻训。”周昌毕恭毕敬道。   “文学院博士是梁成,同时也兼任墨学教授,你知道吧?”我见周昌点了点头,又道,“墨社是咱们墨家的剑,泮宫墨学系就是墨家的盾。我已经把剑交给你了,但是盾我不能给你。”   周昌眼中流露出疑惑的神情。   看来他也看出我的布置了。   “墨学最大的敌人是谁?”这个问题我已经灌输过许多次了。   “是我们自己。”周昌流利道。   “所以,墨社的剑用来斩除墨家的敌人,更要斩杀本门的叛徒。”我道,“而墨学却是用来抵御外人的污蔑栽赃,以及防止内部的人心涣散。他们是墨学存在这个世界上的根本所在,只能交给心地纯洁、毫无污染的人。你懂我的意思么?”   “夫子,”周昌有些惊愕,似乎难以接受我的直白,“夫子是说弟子的心地污秽么?”   “不,”我摇了摇头,“你心里有别的东西。这也是必然的,真正一心求学,不被名望美色权力所诱惑的人,这个世上并不多。所以孔丘也说:三年学,不至于谷者,鲜矣。而且,身为钜子,怎么能够心纯无物呢?”   “那……”周昌应该早就感觉到了我对他的期许。   “身为钜子,就要推广兼爱,在兼爱大同之前,首先得更爱自己的门徒啊。”我叹了口气,“你忘了我在齐国讲的那个故事了么?”   周昌点了点头,道:“弟子明白夫子的意思了,日后墨学教授必然与钜子互不兼任。”   我点了点头。    狐伏勿用 第56章 第二零七章 新年(一)   “不过夫子,”周昌提高了声音,“夫子春秋正少,何必担忧这事呢?”   空气中的寒气凌冽,我缩了缩脖子,道:“等明年,我或许有别的事得去做。墨社的事主要就交给你了。当然,距离我卸任钜子,还需要一段时间过渡,起码等到你们都能够独当一面,让墨学深入民心。”   “夫子,昌冒昧,请问夫子为何不选子淇呢?”周昌道。   “子淇,”我叹了口气,“对于墨义的追求,他不逊于任何人,然则他的性子过于刚烈,不能变通。”   一门学说要成为天下显学,首先第一步必须有个学术中心。从这个角度来说,泮宫建立之后,墨学力量从齐国转移到赵国,这才是新墨学的第一个学术中心,也是墨学踏上复兴之路的第一步。要想一步步走下去,走到每个华夏人的骨髓里,起码要三百年时间。   三百年,如果不发生巨大的变动,墨学要经历五到六任钜子掌权。只要有一个人自我膨胀,行事暴烈,带给墨学的就是灭顶之灾。   “即便能红极一时,日后也必会成为肉食具用来奴役生民者的工。”我道,“更可怕的是有人将子墨子的教诲篡改为蒙昧人心的毒药。”   周昌流露出惊恐的神色,重重点了点头:“弟子必牢记夫子教诲。敢问夫子,弟子可有急需改进之处?”   我认真看着他的眼睛,道:“大局观。你现在只能行一城之事,尚且不能主持一国之政。而墨社钜子,应当有吞吐天下的器量。”   周昌拜倒:“谢夫子。”   “慢慢来,这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我道,“古人所谓仁者欲王于天下,当有工者在下,能者在前,智者在侧。要能集人,识人,用人,爱人。虽才干不过中人,也能引得豪杰效死,智士倾心,所谓‘才平器深’也。”   “诺!”周昌一脸激动,再次拜倒,“弟子守义之心不若子淇、墨学之道不若梁成、技术之法不如滦平,然则昌必以大器承载诸子,不敢自专。”   我点了点头,能有这样的觉悟已经不错了。实际上在刚才说出那段话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了自己。我是个仁者么?显然不是。姑且不说我手下是否有豪杰效死智士倾心,仅仅我的器量就不足容人,否则门徒数目远远不止这点。   即便是我坐堂门客之中,也不是所有人都尽知我的真实身份。更别提各种提防各种监视,这都不是一个仁者的表现。   想想或许有些悲催,我的确是“才平器浅”的一类。   随他去吧……师父说过人各有其道,说白了就是铁杵能够磨成针,木杵只能磨成牙签。我既然不是那种圣王明主,也就不必为此烦恼。若是真能得一个仁者为君,让我侧立其下也是一段君臣相得的梦幻故事。   可惜赵雍死了。   那个混蛋就那么自决了!是要让我一辈子都觉得愧对他,愧对他们赵氏么!   和周昌分别之后,我独自静了一会儿。   又过了一会儿,魏无忌总算参观完了泮宫,很兴奋地向我讲述参观过程中的所见所闻,以及一些匪夷所思的地方。这些地方大多集中在建筑方式上,我引用了一些墙里加竹筋、稻草等加固方式,同时改变了旱厕的结构,使之有了抽水冲洗系统。这在当时都是奇思异想,在我看来却实在没什么值得夸耀的地方。   “钜子,无忌也希望能够入读赵泮宫。”魏无忌在回去的马车上,突然对我道。   我看他的样子不像是在开玩笑。说起来,如果魏国公子都跑到赵国来读书,那么赵国的国际地位和学术形象可以有很大程度的提升。而且身为魏国公子,魏无忌也有人质的功能。平白无故收到一个人质,朝中那帮老愤青一定会很兴奋。   当然,任何事物都有两面性。魏无忌要是来泮宫,最大的副作用就是蛊惑人心。说起来魏无忌虽然年纪小,但已经展现出了他的“容器”,假以时日必然成为一方仁者。慷慨大方、容人纳物、礼贤下士……魏无忌若是在泮宫呆三年,等他毕业回国的时候起码能带走我一半的学生。   而且他一旦留在邯郸,我在魏国那边推动他篡位夺国的事岂不是全泡汤了?   这可是我不能接受的事。   “公子,”我严肃道,“你是真的想求学还是想逃避呢?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岂能有些许障碍便假意不见,退避绕行呢?”   “钜子,无忌是真心想留在泮宫……”   “不用再说了!”我以不容辩驳的口吻道,“除非你破除了心中的关卡障碍,否则泮宫是不会收你的。”   魏无忌脸色死灰,垂着头。   我没有看他,生怕产生同情,只得目视前方,熬过了两人都不说话的尴尬时光。   “你我明明年相近,岁相仿,为何在你面前就总觉得自己是个少不更事的稚子呢?”魏无忌嘟囔道。   因为我两世为人。   我心中默默回了一句,抿了抿嘴唇,没再说什么。   马车在冬日的寒风中缓缓回到邯郸,稳稳停在了新城君府上。   临近年关,天寒地冻,这时节曾是我在山中最难过的日子,只是因为跟师父和两个兄弟在一起才从不觉得辛苦。现在有钱有权,非但有貂皮裹身,还有各种精巧的保暖小道具。从暖帽到手炉,再到烫脚,一应俱全,但是要让我选择的话,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   穿着这身行头回山里。   魏无忌的到来给府上增添了许多过年的气氛。魏国作为儒学之国,是十分重视过年的。准确地说是重视冬日的祭祀。因为有了祭祀活动,所以比较热闹。只是一时半会找不到祭祀的对象。   原本这里是连瑞的家,但是我怎么可能去拜他的祖宗?所以给他放了假,让他去城外跟老婆孩子团圆。   如果是以我为主进行祭祀的话,是拜前世的祖宗还是今世的呢?如果是前世的,那就牵扯到一个复杂的哲学问题,让我想个十年都不一定能解决。如果是今世的,真遗憾,我连父母的名字都不知道。   最后魏无忌只得跳过这个程序,进入宴饮。   我跟庞煖喝了没几碗就找了个借口出去了,在后院无人处搬了张香案,朝师父隐居的大山方向叩首遥拜。   “你说,咱们这么遥拜师父,他老人家能知道么?”庞煖站起身,顺便拉了我一把。   “自己心意到了就行了,管他知道不知道。”我看到香炉里红殷殷的暗红香火,“你先进去,我有点事。”   “什么事?还要避讳我?”庞煖不满道。   我无奈,道:“那你别吵我。”   我回到屋里,摊开帛书,呵化了砚台了的残墨,添了点热水又磨了几圈,脑中却在想要写些什么。祭祖时候的表文就是写给祖宗的信函,表示自己活得不错,感谢照顾云云。我的祖先崇拜意识要比这个时代的人弱很多,到底对于他们来说,祖先不过是几十代人,而我还得在这个基础上加上两千五百年。   我想写给……母亲。   那个撞死在正堂楹柱上的母亲。   “先、妣、狐、门……”庞煖站在我身侧,一个字一个字读道。   我停下笔,不知道下面该怎么写了。母亲的娘家姓什么来着?好像从未听人说起过。也可能听到过后来忘了……被庞煖这么一打岔,刚才好不容易酝酿好的感情全都消散不见,也不知道该写些什么。   “写呀。”庞煖催促道。   我想了下,接着写道:“……妇神位。”然后放下笔,将帛书对折,往外走去。   在刚才遥拜师父的香案前,我用烛火点燃了帛书,脑子却是一片空白。我该说什么?我在上面一切都好,你在下面安心?还是说,请你在天之灵多多保佑?算了,今天只是我心血来潮的神经举措而已。   帛书腾起的火苗舔到了我的手指,刺激之下我将帛书扔在了香炉里,看着它化作灰烬。空气中飘散出一股蛋白质焚烧带来的臭味,混杂着檀木香十分难闻。我扇了扇鼻子,盖上了香炉的盖子,往屋里走去。   庞煖什么都没问,就像是完全不知情一般,拉住我的胳膊高兴道:“办完了正事,咱们可以进去喝个痛快了!”   好吧,这种这种酒更像饮料,就让我们不醉不眠吧!   新年,没有焰火,没有爆竹,没有喧闹的满堂高朋。只是我身边的这些人,大家都很高兴。虽然我很没用,不会酿酒,不会做调味料,更不会造玻璃什么的,不过这些人都不嫌弃我,交杯换盏,玩得很高兴。宁姜原本是最讨厌这种场面的,不过这次也露了个面。依旧是轻纱覆面,不过好歹将黑纱换成了青纱,也算是对新年的喜庆气氛做出了让步。   徐劫也带着鲁连出现在筵席上,师徒俩更像是爷孙,一直在傻笑,也没见他们聊些什么。袁沢还没等到烤肉上桌就已经被人灌醉了,真难为他喝饮料都能醉倒。许历觉得把他抬下去太伤气氛,等他醒来一定会寂寞的,所以执意让他躺在筵席之间。   希望别被人踩到吧。    狐伏勿用 第57章 第二零八章 新年(二)   尤其是别被袁晗踩到,那头巨猿貌似也喝高了。   我抬头望向黝黑的屋顶,今天上面没有人值班。我并不担心安全问题,因为庞煖就在我身边。我想到了小翼,他今天要跟那班兄弟们一起过。还有小佳和赵牧,他们应该到上谷了吧。也不知道赵奢夫妇是不是喜欢我家小佳。   还有赵括那个熊孩子,过年前连封信都没有么!   在新年这种节日里,我也来不及脑子里转太多东西,因为我也很快就被灌醉了。我一直觉得家里人不多,但是济济一堂之后还是很壮观的。你来我往地随便喝了一点,结果头就晕沉沉地,突然酒劲袭来,毫无预兆地就倒了。   醒来时只有宿醉的头痛,以及身边睡姿诡异的庞煖。   如同在山里时早上醒来时一样,我踢了踢庞煖,让他收敛一些。起码把压在我身上的腿脚收回去。   庞煖哼唧着坐了起来,好像一副不满的模样。我清楚地记得有一次他在树上睡觉,被一只猴子推下树。他在短短一秒钟内就调整好了身体姿势,稳稳落地,目含精光,一个翻身就去找那只猴子报仇了……现在这副模样,纯粹是习惯性卖萌讨乖。   我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去弄早饭。”   “别打,头疼!”庞煖冲我呲了呲牙,“昨晚喝了多少?”   谁知道呢,转生在赵国最大的福利就是酒多……我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阴沉沉的,这种天最适合睡回笼觉啊。我不理会庞煖,重重地倒在褥子上,拉起被子决定再睡一会儿。庞煖半天没动静,突然也咚地一声倒了下来,很快就传来了呼噜声。   回笼觉都比较浅,我好像刚睡着没多久,就听到有人在门外问我是否起床了。他当然不是直接问我,而是问我值门的随侍。随侍大概了回了句没起,就听那人声音提高了许多,道:“请主公起来吧。”   好像是冯实的声音。   我拉住被子,不让里面的热气跑出去,问道:“什么事?”   “主公,燕国大夫苏秦求见钜子。”冯实道,“现在人已经在泮宫墨家传舍了。”   我一下子就坐了起来,披上衣服,道:“苏秦?他亲自来了?”说完我就忍不住打了自己一记耳光,难道苏秦还会派人来么?这不是故意想陷自己的弟弟于险境?   纵横之士都擅长逆向思维。他们知道自己表现得越在意,对方就会要更高的价格。所以在我看来,苏秦应该是送一封信过来,说自己最讨厌那个弟弟,请我帮他解决掉之类的。   “是,苏秦轻车简从,今日清晨到的,没进城,直接去的泮宫那边。”冯实道。   我一边穿衣服,一边让冯实去叫魉姒过来帮我化妆。随着年龄的增长,墨燎的脸型开始由甲字脸往方脸发展,这样即便被人看到了狐婴,也不会认出是同一个人。   魉姒进来的时候看了四仰八叉的庞煖一眼,又看了看我,目光中带着一股盘问的意味。   有什么好问的?昨晚喝酒你不是也在么?   我无语地摘下假发,摸了摸里面的短发道:“头发好像长长了。”   “主公若是不急,我便帮你铰了。”   “下次吧。”我有些着急,冯实已经帮我取了墨燎的衣服进来。   魉姒好像有些心不在焉。我从铜镜里看到她一边帮我易容,一边不停地望向庞煖。我只好道:“等弄好了你们有的是时间温存,快些,别误了我的事。”   “主公,听说有美闾那边有不少美女,要不要让他们送两个进来?”魉姒突然没头没脑道。   “不用了。”我有些不满,“你今天怎么了?昨晚喝多了?”   魉姒没说话,手下倒是快了许多。   好不容易等魉姒弄好,我就带着冯实从密道去了墨燎的秘密屋舍,然后召集墨社成员护卫,前往泮宫墨家传舍。苏秦估计是等累了,我到的时候他却睡着了。我只得反过来再等他洗脸更衣,然后才坐在一起摆上热饮,开始会谈。   “秦听闻此番赵国不打算与齐伐宋。”苏秦首先出招。   我不置可否,就像没听见一样。   “秦以为,安平君有此反复之心,必然是为身边小人所惑,想请钜子为秦助力。”苏秦道。   我微微摇了摇头,他这是当着面打我的脸啊!   “钜子为何拒绝?”苏秦一副惊讶的模样。   我淡淡道,“作为墨家钜子,鄙人不得不请教先生,与齐国一起伐宋对我墨学可有什么益处么?再者,鄙人眼下寄宿赵国,将任泮宫祭酒,还要再请教先生,伐宋对赵国又有何益处?”   “钜子何必言益!”苏秦狂笑道。   我谨守内心不动摇。这帮纵横两舌之士就是这样,你跟他说大义,他跟你说利害;你跟他利害,他跟你说前景;你跟他说前景,他跟你说危机;你跟他说危机,他跟你说舍生取义放心去死。说来说去,无非就是为了自己能拿到一些好处。他们是完全没节操没下限,只要舌头过瘾。   在进入网络时代之后,这些人死灰复燃,在网络上大行其道,江湖人称“五毛党”。   对于这种人,只有一个办法,紧咬住自己的底线不动摇,完全不能听他们胡扯。   所以苏秦这么一笑,我就抚掌叫人:“送苏大夫出去吧。”   “钜子!”苏秦连忙双手按住筵几上,像是生怕被人拉走一般,“若是赵国不与齐国伐宋,恐怕齐国会不利于赵国!”   “这是必然的,但是我等不惧齐国。”我道。   “齐国连地千里,拥兵百万,上将如云,谋士如雨,粟可支数年。钜子怎能轻言不惧!”苏秦盯着我。   因为你这是书生意气,辩士之言。什么土地千里甲士百万之类的话我就不考证了,且问一句,齐国从哪里打我赵国?没有概念么?我告诉你,只有高唐。   作为齐国五都之一的高唐是距离赵国最近的一个都邑。所谓都邑,和列国当前实行的郡县制相仿。管仲当年将全国分成五个大区,名为“五乡”,设大夫一名统管军民。这五个大区平时是行政区,一旦进入战斗就是战区,各战区的从本地招募士兵,大夫任主将。最早施行郡县,并且开创职业兵制度,使得齐国在短时间内从一个被鲁国欺负的小悲催,进阶成了天下霸主。   如果我把管仲的故事写出来,即便不加丝毫的夸张,后世读者也会觉得他是个大开金手指,无敌主角光环缭绕的男猪脚。因为他实在太强力,所以至今齐国仍旧是五都体制,各都所设大夫人称“都大夫”。就连管仲当年建立的职业兵,现今仍旧叫五都之兵,技击之众。   高唐就是五都之中齐国最西北的都邑,其作用类似燕国的上谷郡,都是用来防备赵国入侵的。作为赵国的传统敌国,我怎么可能不去收集它的政治、经济、军事资料呢?尤其高唐就在我们赵国东南,隔着卫国、宋国和燕国领土,说不定什么时候齐国人脑抽打过来,我们首先面对的就是高唐兵。   高唐都的粮食储备和兵员容纳能力只能支持十万人以下的战斗规模。如果要超过十万人,那就必须全国动员,集合五都兵,扩大补给区,如此一来我们赵国早就拍好防御工具等他们了。   更何况,赵国东南部可是国度所在之地,整个赵国的大本营。无论是动员速度还是调兵能力,都是全赵国最快的。我可不相信五都兵能像捏豆腐一样捏赵国的百金骑士。   不过这些话我可不会跟他说那么清楚,又不是我徒弟,没有义务教他。   “就是不惧。”我一本正经道。   苏秦大概没碰到过我这样的客户,简直油盐不进,软硬不吃。他呵呵一笑,算是自嘲解围,道:“钜子,联齐伐宋,于墨学也是有好处的。”   “请先生试言之。”   “齐国若是伐了宋国,必然不会独占。到时候必然少不了赵国的好处。”苏秦坐稳了身形,好像真是齐王派来的使者派头。   我打了个哈欠,道:“大夫何以辱我之甚!”   “钜子此言何来?”苏秦眉毛一皱,好像是被我侮辱了一样。   苏秦若是齐王的使者,何必来找我呢?直接去求见安平君不是更好?而且我早就知道点破了他的间谍身份,难道还会看不出弱齐顺便拉赵国下水的计谋么?   “先生来找鄙人,无非是为了苏历的事吧。”我直截了当道。   苏历冒充我的门客,现在真的成了我的门客,被我囚禁在城外的别墅里。虽然我不知道留着他有什么用,但是白白放掉却是十分浪费的,所以才好吃好喝养着,牵制苏秦。   “苏历虽然是我兄弟,却与我自幼不合。他投靠田文的事,与我毫无关系。”苏秦当即站队表立场,“只是血承一脉,还想请钜子为秦在狐子面前美言,若能放归,必有重谢。”   “鄙人倒是很想知道这个重谢是什么意思。”我直白道。    狐伏勿用 第58章 第二零九章 新年(三)   苏秦垂下头,突然语带悲呛道:“当初我劝燕王以上谷一郡之地与狐婴,奈何狐子竟不讲旧情耶?”   “狐婴若是不讲旧情,苏历的首级已经送到齐国了。”我冷冷道。   苏秦有些颓败,道:“我不过一介大夫,还有什么能酬谢狐婴的呢?”他停了停,略带嘲讽地看着我:“就连天下布义的墨社都是他的人,苏秦不过一个小人物而已。”   你比你自己知道的更厉害。我看着苏秦。   人大概都是这样,在别人眼中的形象与自己以为的形象有出入。有时候这种出入较大,就会被冠上自卑、自负、自高、自傲等各种帽子。其实作为旁人,谁能自信看人就那么准确呢?他们都说我智术超人,但是我一直都觉得自己不是智力向的人物,这又该找谁说理去呢?   “苏先生,”我放缓了语气,本着打一记耳光给一粒枣的原则,对他道,“其实要让狐婴放了苏历也不是不行。”   “哦?请钜子明示。”   “先生为什么不投靠狐婴呢?”我试探道。虽然我这样的性格是不会相信苏秦这种人的效忠,但是并不妨碍我多多试探,看看他真正的核心动力在哪里,或者说内心价码有多高。   “这,”苏秦软软摇了摇头,“不可能。秦不可能投靠狐婴门下。”   这神情,的确是说实话的反应。   “哦?先生为何说得如此绝决?”我继续问道。   “是狐婴让钜子招徕在下么?”苏秦扬了扬嘴角,这是他没能克制住内心的轻蔑。我不置可否,只是盯着他。苏秦又道:“钜子知道,秦在齐国其实是为了燕国而弱齐。秦不才,蒙大王赏识,封以上大夫之爵,解衣衣我推食食我,言听计从,秦如何能够背主而另投!”   他这番话说得很老套,但是斩钉截铁,正气凌然。   说得我都迷茫了。   齐国现在给他的待遇也不低,起码不会比燕国低。可以这么说,苏秦打着齐国大夫的名号出去肯定比燕国大夫要受人尊重。他们这些两舌之士,不都是有奶就是娘,一切从自己的利益出发么?   苏秦头悬梁锥刺股,难道不是为了出人头地,在嫂子面前挣回男人的尊严么?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轻笑一声,对苏秦道:“苏先生从齐国来,可曾回家?”   “唔,年前回了趟洛京。”苏秦大概被我的大跨度思维打败了,不过还是拉了回来,“弟弟不在,全家人过年都不安生。”   “苏先生,请恕在下冒昧,”我终于忍不住问道,“听说当年先生求仕未成,回家之后受到嫂嫂的轻视,可有此事?”   苏秦一愣,道:“有之,钜子从何听来的?”   唔,这个故事只要上过高中历史课的人都知道。有些历史学得好的孩子,初中就知道了。   “现在先生拜了上大夫,高车腋裘回到家里,令嫂又是如何?”我问道。   苏秦脸色变了变:“是钜子么?竟然在我身边伏下耳目!”   嗯?好像不对劲,似乎被苏秦误会了。难道这次是他发达之后第一次回家?那个前倨后恭的典故就发生在不久之前么?   “先生问:‘嫂何以前倨而后恭?’令嫂答曰:‘以季子之位尊而多金。’是这样吧?”我将我知道的版本砸了出来。   苏秦脸色都变了。   不会这么巧吧!   他们真的是这么说的么?老实说,从《史记》到《战国策》都有这段对话。我一直以为是司马迁的夹带私货。无论你治史多么严谨——其实完全谈不上治史——也不可能知道人家回家探亲时跟嫂子的对答呀!   这一刻,我竟然有种买中了彩票的兴奋感。   苏秦的脸色持续变差,终于变得清冷如同在外面裸身冻了三天的模样。   “是狐婴?”苏秦见我没有承认,转而将安插耳目转向了神秘的狐婴。我清楚地听得出声音里的恐惧,并且十分享受。   “为何?”苏秦盯着我,嘴唇打颤,“秦不过一介庸俗之人,资质平平,狐婴为何一早就盯上了我?钜子,诛而不教谓之虐,左右要给秦一个说法吧!”   我真心没有在你身边安插耳目。我现在根本没有间谍网,只有一个不成熟的情传递体系,这两者简直是天壤云泥之别。即便如此,我也不可能时时盯着你苏秦。诚如你自己说的,你不过是资质平平的家伙,而且主要目的我已经掌握了,何必浪费珍贵的人力盯着你?   有那个人力财力,我插到田文、乐毅身边都好呀!   苏秦显然已经被我吓坏了。这个时代轻易无法装神弄鬼,所以他并没有把我往鬼神、异能、穿越种种方面考虑,内心中咬定了最为现实可能的情况——监视。仅仅是监视可能也不能让他这么失态,监视之后还能如此快地传递消息才让他恐惧。我看他的样子,估计早就把自己随从一个个地过滤了一遍。   我的迟到或许也理所当然地被视作听取谍报。   我故作高深地笑了笑,回到之前讨论的话题,道:“既然如此,先生还真的铁了心要效忠燕王么?对于先生而言,难道还有比权位与财富更重要的么?”   “钜子!”苏秦猛地站了起来,手已经按在了剑上。   我跟他的商谈是密谈,没有旁人出席,但这并不意味着我放松了警戒。身为钜子,我有一百八十人的护卫队。这些“死不旋踵”的墨者即便在这种密谈的情况下,也不会离开我太远。   就在苏秦按剑而起后不过两秒钟,移门被大力推开了。五个短发褐衣,赤足抱剑的墨者冲进屋里,护住我左右。另外三人更是直接摆出了半月阵,持剑对着苏秦,将我挡在身后。   苏秦身高八尺,体态修长,算得上仪表堂堂。他脸上一红,打破尴尬,沉声指责我道:“钜子缘何辱我之甚!不知匹夫尚且有血溅诸侯之勇么!”   或许是我刺激到了他的底线,这也让我有些不好意思。我以前的确得理不饶人,极尽尖酸刻薄之能事。一来是因为师父说的“怨念”。二来也是因为缺乏磨砺,总有种高人一筹的优越感。现在经历了这么多事,我哪里还敢故意去羞辱别人?尤其是历史著名不省油的灯——苏秦。   我起身向苏秦揖礼,道:“鄙人失言,请先生恕罪。”   苏秦倒是得理饶人,向我回了半礼:“秦自知出身卑鄙,常为贵人耻笑。然而钜子乃天下大贤,竟然从言庸人之论,让秦何以自处?”他说着说着,声音里流出浓浓的悲戚。   我挥手让墨者下去,又施了一礼:“请先生安坐。”   “先生如此忠诚燕王,实在让鄙人感念。”我等苏秦坐下,和声道,“敢问燕王何人也,竟让先生如此倾心。”   苏秦目光扫过我身上,落在门外,良久方才转过头坚定道:“燕王,当世贤君也!卑身厚币以招贤,吊死问孤以抚民。其爱民若子,可谓仁;用人不疑,可谓信;勿论门第,可谓义;不忘国仇,可谓忠孝。钜子问燕王何人也?秦以为,当天下之明君,无过燕王者!”   能让豪杰效死,智士倾心,可见其容人之器量。燕王在苏秦口中,绝对是个仁者啊!   仁者无敌!   这话听着像是迂腐,其实是再实在不过的大实话。乡间里人都知道“一个好汉三个帮”的道理,说时髦点就是团队协作所向无敌。问题在于人家凭什么帮你,团队又如何凝聚如一人?   答案就是:仁者。   孔丘认为仁者爱人,孟轲认为敬人者人桓敬之,所以儒生们相信仁者能够感化所有人,能成为世界的核心。   以前我并不相信。那时候我更倾向于霸道而非王道,推崇法令制度而忽视人文环境。我甚至相信法律制度可以改变人文环境,看看秦国,那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然而现在,我被苏秦说动了。他在说起燕王职的时候,让我想起了赵雍。如果有人质疑我追随赵雍的动机,我即便不会如苏秦这般激动,也肯定不会高兴,最有可能是将这人拉入黑名单,等机会来了就干点落井下石之类的事。   呼,有些人就是有人格魅力,不科学,很无解。   “鄙人明白了,”我长坐而起,再次向苏秦谢罪,“君与燕王非君臣则师友,是燎以小人之心度天下人了。”   苏秦也跟着长跪道:“钜子言重了。所谓人言不足尽信,钜子既然身在邯郸,为何不亲往武阳走一趟呢?燕王敏而好学,礼敬贤良,先生若是去了燕国,必然能让墨学在燕地大兴。”   “待此间事了,鄙人一定前往觐见燕王。”我道,“先生且在此处休养,鄙人先且告辞。”   气氛刚刚回到苏秦的预设轨道上,他好不容易消除了我对他的成见,怎么可能就此放我走?就在他起身要拦我的时候,门口墨者身影闪了一闪,苏秦硬生生止住动作,向我揖礼。我回礼而出,把他晾在了那里。    狐伏勿用 第59章 第二一零章 新年(四)   出了门,被风一吹,我打了个冷颤,突然发现自己刚才有些失态。我一直把苏秦视作两舌之士不假,但是内心中真有歧视他的意思么?好像不然吧。为什么他慷慨激昂表露心迹,竟说得我产生了浓浓的愧疚呢?   这股愧疚甚至让我决定无条件释放苏历。   突如其来的警觉让我在脑中重复了一遍刚才会谈的一切细节,想找出苏秦使用话术智术诈术各种术的痕迹。最后我无奈地发现,的确是他在谈起燕王职的时候让我联想到了赵雍。苏秦成功地让我带入了他的角色,把燕王视作了赵雍。既然是这样,应该不是他故意的。   首先,他不知道我是狐婴。其次,恐怕天下没有人知道狐婴和赵雍是朋友,而非单纯的君臣。   “钜子。”冯实见我呆立门口,走了过来。   我点了点头:“放了苏历。”   冯实面无余色,道了声:“诺。”   我看着冯实的背影,转头朝另外一边走去。身后的墨者跟在我身后,足足有二十余人,这种场面就像是我在电视里看到的黑社会老大。等我走到外面,是更多的墨者,抱剑侍立,见我出来之后形成一个更大的圆。   “钜子!”圆之外,有人叫我。   我转过头去,是梁成。他身边还跟着一个年轻人,看上去有些面熟,好像哪里见过。继而我想起来了,那应该是梁惠吧!又扮男装出来了?   我招了招手,让他们过来。   大圆分开一个小缺口,梁成兄妹走了过来,朝我行礼。我受了礼,问梁成道:“这么巧,是特意来找我的么?”   “正是,钜子。”梁成微笑道,“弟子新近撰写《原鬼》三篇,正想呈请夫子指点。”   我差点都忘记了自己的学者身份,笑道:“听篇名,是对于子墨子的‘明鬼’而产生的思索吧?”   梁成面露尴尬,抬起头道:“并非如此。”   “哦?”我好奇了,“那写的什么?”   “弟子这就送来,请夫子少待。”梁成揖礼而退。   梁惠却没有走,上前两步,怯生生道:“夫子,我能做兄长的助教么?”   “这事,”我道,“博士、教授聘请助教都是他们自己决定的,泮宫不予干涉。我也不能强迫你哥呀。”   “我哥说我是女子,不能入泮宫。”梁惠一脸郁闷,低声抗议道,“我虽是女子,却也识字断文,亲聆夫子垂训,哪里就不如别人了?”   我笑了,因为年纪累加的关系,我总觉得这些年轻人是我的晚辈。看到她一脸委屈无奈的可怜模样,差点忍不住伸手去捏捏脸,拍拍头。正想安慰几句,突然想到一个更大的问题。   固然社会风气歧视女性,但不能否认女性的生产力。我记得长平之战后,秦赵两国的男丁都受到了极大的损失,女子甚至能够下地干活,承担重体力劳动。现在当然没到那种极端的环境,但是解放妇女的生产力对国家来说也是一件大好事。   “等会我会跟你哥说的。”我对梁惠承诺道。   梁惠转而一脸欣然,道:“多谢夫子。”说吧,一副强抑着雀跃的模样,回首望向来是坐的素车。   因为工作任务太多,所以我开放了墨者不能乘车的禁令,还特意写了一篇文章,说明为了行义而坐车是必须的。如果为了恪守墨者之法而导致需要帮助的人得不到帮助,那是更大的不义。不过像梁成这样有原教旨主义倾向的墨徒还是很排斥坐车,只有时间来不及和东西太多的情况下才会乘坐素车。   梁成很快就从车上抱了三卷竹简,小步快跑来到我面前,躬身将竹简递到我面前。   “请夫子赐教。”梁成道。   就在这里么?   我犹豫了一下,道:“还是找个地方坐着看吧。”   这家传舍现在已经成了墨者的临时办公楼。除了周昌和南郭淇不住在这里,梁成滦平他们都住在这儿,既是宿舍也是办公室。在梁成的引领下,我到了他和滦平的宿舍。房间很小,若不是滦平出去了,三个人恐怕都坐不下。   我坐在筵几之后,展开了第一卷。   忠恳的说,梁成的文章开篇平平,是阐述墨子的明鬼之意。不过两段过后,文风突然变得飘逸起来,像是讲故事一样讲起他做的一个梦。那个梦里,梁成好像离开了自己的躯体,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这种说法我不是第一次见。   上辈子看聊斋,我就看到过这样的故事。套用那些气功大师的说法,这叫“出神”,貌似还有阴神阳神的区别,反正我一概不信。真正让我有所动摇的是在山里的时候,有一次庞焕跟师父聊天,说昨晚在哪里观赏奇景……奇怪的不是奇景,而是昨晚庞焕明明就在宿舍里跟我们一起睡觉。   当时我也是吃饱了饭,开始纠结自己为什么转世而有上一世的记忆,就去找师父,旁敲侧击地想套点话出来。师父那种段位的高人当然不是我能套的,他老人家很直截了当地跟我说了一段精、气、神的东西,听得我云里雾里,浑然不能理解。   所以师父最后说:“因人而宜,你没这个天分就不要去纠结这些事了。”   后来在庄子那里,我看到了另一个精神世界,知道一直被我挂在嘴上的“道”并非那么简单。如果道分阴阳,有一个有形的物质世界,那必然还有个无形的精神世界。我没有进入精神世界的天分,但必然有人可以。   比如庞焕,比如庄子,还有眼前的梁成。   我甚至有些羡慕梁成了。   生活对于我来说是一部艰苦奋斗的世情小说,而他却成功打开了修真小说的大门。   我看完了他的另外两篇《原鬼》,重重吐了口气。   “夫子……”梁成见我不说话,小声唤了一声。   “小惠,你先出去。”我对梁惠道。   梁惠有些惊异,还是行礼告辞。   等她关上了门,我才对梁成道:“我现在跟你说的这些话,不可落于文字,不可传于六耳。”   “诺!”梁成有些激动。   我回忆了下当日师父跟我说的话,道:“人身之中,精气神存。凡人不知保存,沉溺酒色,故而精气耗竭,神魂涣散,最后化作泥土。若有人一心精诚,存精养气,神清而全,就能翱翔天地,环游宇内,与上古天真同居仙境。”   “那些方士、练气士之类的传说,竟然都是真的!”梁成激动起来,“夫子,弟子接下去该怎么做呢?”   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庞焕……   “这个,就继续这样,等待机缘。”要是以后师父来看我,我再把你介绍给他吧。不过在此之前,你得给我好好把墨学大师的牌子扛起来。   一个学门如果只有一个人扛招牌,固然可以引领一时潮流,甚至带领个人崇拜,但是绝对不会长久。我虽然不知道中国的思想史发展,但是我切身看到听到的那些律师事务所,很多都是传奇律师一手打造的,在某个时段里固然能够称雄,但是终究抗不过时间的流逝,最后湮灭无闻。   反倒是那些三五个一流律师合伙经营出来的律所,甚至能经得起上百年风雨。   如今的学门和那些美国律所并没有大区别。向高端客户兜售自己的理念,在辩论中证明自己的正确性,不遗余力地发展忠实客户,并且竭尽所能打击竞争对手。   杨朱不就是个例证么?横向没有盟友,纵向没有继承者,最终沦为我这个文科生都十分陌生的名字。我相信在二千五百年后的街头,百分之八十的年轻人都不知道这位曾经占据一半天下思想的大宗师。   如果要当大师,那就不能走太远。   仙道固然诱人,但是在这片大地上并吃不开。人神共居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现在正是人本思想泛滥,自我膨胀最厉害的时代。将《原鬼》这样的文章抛出去,只会将自己边缘化,最后就成庄子那样的人了。   我叹了口气道:“虽则触及筋骨,然则于墨学无益,于天下有害。”   “夫子?”梁成突然有些惊惶和无措。   “我知道你的意思。”我说道,总算让梁成镇定下来。   子墨子在《明鬼》篇中,更多的是用逻辑去论证有鬼无鬼,得出的结论更是说:因为有鬼有利于天下,故而应当相信有鬼。这样的文章如果放在后世的论坛里,一定会被无神论者骂得狗血喷头。但凡有些逻辑的人都知道,有没有鬼,这是个逻辑判断,而不能用价值判断去推定。   逻辑判断可以经历岁月的考验,而价值判断却会因为时间地点人物的变化而变化。   梁成正是基于这一点,将自己出神的体验写了出来,加以描绘,并从实证的角度探索“生鬼”与“亡鬼”的联系,试图以“生鬼”证明“亡鬼”的存在。他甚至想回答成鬼的条件,以及鬼对物质世界的感观,大有开宗立派的潜质。    狐伏勿用 第60章 第二一一章 新年(五)   不得不说,如果这三篇《原鬼》流传后世,应该算是中国最早的灵性学说了。后世历史学家肯定不会吝啬让梁成开宗立派,成为百家中的一家。   或许会叫灵家?鬼家?仙家?   “自古凡人弘道,在世安能称神?你可见过上古圣王留下这些验证鬼神的文字?”我问道。   “呃,这倒没有。”梁成老实道。   “你想过其中缘故么?”   梁成摇了摇头。   “人心易散,贪高求远。若是让他们知道生而有灵,必然会走上斜路,忽略眼前生活。”我道,“你这《原鬼》问世,恐怕入山求仙的人倒会比投身墨义的人更多。”   “那……”   “这些文章倒也算不错,大可以留给后人评说。”我道,“不过你还是得从凡人的角度上阐述墨义。凡是不能人皆而感应的事,不要说。孔丘不语怪力乱神,也是由此。”   “诺,夫子。”梁成上前收起竹简,有些失落。   “去把梁惠叫进来吧。”我道,“正要与你们说些事。”   梁惠就在门口没有离开,梁成一开门就把她叫进来了。不知道她有没有偷听,反正看那副样子似乎暗含得意。   “梁成,”我道,“你的墨学修养已经不弱于人,我想请教一下。”   “不敢当,请夫子考校。”梁成拜倒在地。   “子墨子的哪句话里说女子不如男儿?”我问。   “这个……”梁成语结,结巴了一会儿,方才道,“弟子不曾读到过。”   我看了一眼梁惠,那姑娘正在她哥身后偷笑。   “既然如此,你怎么可以因为妹妹是女儿身就否决她当助教呢?”我道,“若是她学识不足,墨义不精,你不愿意聘她,我也不会反对。然而你以男女区分,实在有失偏颇。”   梁成回头看了一眼妹妹,转过头对我道:“夫子,男主外而女主内,这不是自古以来的纲常所在么?”   “你被儒生骗了呀。”我笑道。   梁成梁惠同是一脸求知若渴的神情,这对兄妹还真是一家人。   “上古之时,这个天下是女子做主的呢。”我道。   梁成嘴巴不由张大,像是难以接受这种说法。   “当那时,女子采摘野果蔬菜,男子出外渔猎。野果蔬菜生于天地之间,生长有数,兴败有时,故而女子只需要按时而动,自然能够取得养家的食物。而男子出外渔猎,因为工具简陋,所获不定,有时还要被虎狼所伤,故而寄居于女子之下。部族之间以走婚为俗,这也是上古之人,知其母而不知其父的缘故。”我说完之后觉得有些太过惊世骇俗,梁成显然有些接受不了。   “走婚?”梁惠重复了一遍。   我点了点头,将走婚的含义复述了一遍。   梁成喃喃道:“难怪有那么多感足而孕的故事,原来是为了遮丑。”   “这种丑,其实是人设的。”我道,“天道之下,有什么美丑?难道现在的婚俗就是美么?”你们以为女子穿上深衣曲裾是美,却想不到还有吊带衫齐X裙流行的那天吧?这些就是典型的价值判断,价值判断只能规范自己,不能加诸他人,否则就是暴政。   “梁成,”我严肃道,“你这些成见应当摈弃,否则终究难成大器。”   “谨闻训!”梁成拜倒。   “后来,”我继续道,“人们发明了渔网弓箭,狩猎所获渐渐超过了采集蔬果,故而男子开始当家作主。这才是咱们现在的天下。”   “原来如此。”梁惠激进道,“正是男子们怕女子再当家,所以才要欺压女子,看不起女子!”   “惠子!”梁成不满地叫了妹妹一声。   梁惠委屈的垂下头。   “你们没听懂么?”我无奈道,加重了重音,“‘所获’——这两字才是最根本的。一家之中,为何男尊女卑?因为男子所获多于女子。一国之中,为何君侯尊而百姓卑?因为君侯占有的土地多。放眼天下,为何周天子若乞儿,而诸国称王侯?因为天下土地人口都已经入了诸侯手中!这些可让人生存于此间的物事,便是成产资料。谁占有生产资料,便能占有这个天下。”   梁成听得若痴若醉,梁惠却一脸迷茫。看来梁成在天下这个问题上,也有过不浅的思索。   “夫子,这些话能够传出去么?”梁成回过神来,低声问我。   我想了想,道:“以后我会专著一书,你们先姑且听之吧。”说罢,我话锋一转:“现在你知道因为女子就必须要主内,这是何等荒谬了吧?”   “是,弟子将聘梁惠为助教之一。”梁成道。   “这只是最粗浅的一层。”我道,“以你的身份才智,应当好好想想,如何才能‘人尽其力,物尽其用’,而不以男女老幼为成见,蒙蔽智慧。”   “弟子明白了。”   “你若是得空,泮宫开学之前就将这文章写出来吧。”我道。   “诺。”   我走上前拍了拍梁成的后背,让他起身送我出去。虽然也不急着回新城君府,但是作为钜子总有这么大一帮人围着我,让我有些不自在。虽然作为尹伯骁我身边的护卫也不少,但在那种身份下我有危机感,而作为墨家钜子时我却没有。同样的冰镇饮料在夏天是千金不换的至宝,在冬天就是避之不及的病原体。   对了,现在是冬天,可以弄个冰窖存点冰,到了夏天就能享福了。唔,还没见过有人存冰的,说不定这事还能在邯郸拉一把风。正好泮宫还有工程队,让他们在泮宫也弄一个大型的冰窖,到了夏天给教室降降温,简直就是活广告。   “重要的是防热气进入冰窖。”我没见过古代冰窖,不过从小就见识过棉袄隔热保证棒冰不化的小木箱子。我很快就设计了一种双层地窖。最底层是放冰的地方,地下一层是过渡层,除了不让地表的热气下来,还可以放置一些井水。井水的温度本就较低,放凉之后再淋到下面那层去,多少也算是补充。   匠人们虽然不知道我这么做的缘故,不过有了各项数据他们还是能够干好的,连连应承。我看着他们找来纸笔直尺画图纸,心中腾起一股成就感。   “钜子!”冯实远远地叫我。   我走了过去:“什么事?”   “燕国乐毅已经进入赵国境内,该到灵寿了。”冯实道。   “这么快?”我有些惊讶。   “是,是边哨的飞鸽传书,”冯实道,“乐毅从武阳出发,前日过的河水。”   “哦,知道了。”我点头道,“他打的什么旗号?”   “是燕国上大夫乐。”冯实道。   我点了点头,估算了一下时日。如果现在他到了灵寿,那么也就不上十天功夫就能到邯郸了。现在时值冬日,官道不怎么好走。外加冬天总是盗贼最多的时候,希望他别在路上耽搁了。   “找些人去迎接一下。”我道,“府里安排好接待的事。”   “主公,”冯实低声道,“以上大夫之礼接待么?”   “以封君之礼。”我道。   府上接待公子无忌也是按照封君之礼,虽然他还没有受封信陵君。乐毅这样的强人,哪怕用上士之礼接待他他也不会介意,但那纯粹是给自己找不痛快。把别人抬高点,皆大欢喜不是挺好么?   十三郎今天不在工地上,我交代了工头几句,让他们尽快安排人去新城君府上干活,很快就带着冯实回到了府上。外面的寒风被隔绝在府门之外,换上柔软保暖的丝绵衣,整个身子都热乎起来。   我在屋里走动了一下,看了看筵几上堆砌的竹简,突然有种倦怠的感觉。曾几何时,我读书纯粹是为了游戏消遣,现在却成了工作。正在感慨的时候,宁姜进来了。   “主公。”她现在已经很自然地将自己的位置放在门下,这或许是我还有丁点人格魅力的证明。   “何事?”   “舒龙今天觐见赵王,想取得大司寇的王命。”宁姜道。   舒龙开始下手了。我突然有些不舍得大司寇这个位置,虽然赵成的灭亡是必然的,但是日后舒氏占据着司寇,我做事将会受到很大的牵制。作为极力将大司寇权柄扩张到现在这个高度的始作俑者,我太清楚大司寇的位置所带来的力量。   “我们去听听徐劫怎么说。”我对宁姜说。    狐伏勿用 第61章 第二一二章 新年(六)   我们找到徐劫的时候,他正在暖阁里的筵几前打瞌睡。脸上的皮肉都松弛着,随着呼吸,人往前一冲一冲的。他们相信昼寝是堕落的行为,所以宁可这样假寐。鲁连坐在另外一张筵几前,正提笔在竹简上写着什么。   我进去之后先走到鲁连身后,发出啧啧感叹之声。   鲁连回头看了我一眼,道:“主公何以作狸狌之语?”   你家的猫是这么叫的?   我瞪了他一眼,道:“你的字真难看。”   鲁连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竹简上歪歪扭扭的篆字,将毛笔递给我。我接过毛笔,见宁姜嘴角含笑,不由问道:“你笑什么?我的字不好看么?”   宁姜摇了摇头,缓步走了过来,站在一旁。   我坐在鲁连身边,道:“看,若是这里将横拉平,竖写直,整个字都放正,是不是好看一些?”   鲁连偏着头,左右看了看,道:“倒是有些不同,但你篡改古法,写出来的还是字么?”   “果然是没怎么读过书的小屁孩啊!”我感叹一句,鲁连面露不满,整张脸都像是团在了一起。宁姜掩嘴微笑,朝徐劫指了指。徐劫的呼噜声正好停止,像是醒了,却没睁开眼睛。   我对鲁连道:“现在六国写的字是周宣王时太史籀改了的,与宗周时的金文有异。现在秦国的字改得更厉害,将籀字的许多笔画都去掉了。化繁为简,笔画以角代圆,故而秦国吏治大盛。”   “字和吏治有什么关系?”鲁连问道。   我轻轻将毛笔放下,道:“天下战国,哪一国能够识文断字的人多,哪一国的国力就强。现在赵国有三百五十万人口,而识字者不足百分之一,许多事都不能做,做不好。若是人人识字,我们只需要将律法刻在钟鼎上,悬于市井,百姓自己就能读,自然也能安分守法,国力自然强盛。”   鲁连摇了摇头:“百姓知道了刑罚,就会心生技机巧,回避刑罚,使人禁无可禁,国家就乱了。”   这话显然不是鲁连自己的意思,天知道是哪里听来的。我拍了拍他的后背,道:“手段即便能够层出不穷,根本却不会变化。故而君子立法,首先立德。背其德者,固然手段各异,终难逃法制。”   鲁连没有说话,徐劫深吸一口气,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若不是知道你的底细,还以为你是法家门徒。”   我站直身子,道“法家仿天道立法以治民,我倒不觉得有什么不好。”   “你不是道家弟子么?”   “的确,”我笑了一声,“所以我知道道家不可能治世。”   黄老学派修改了一些道家精髓,弄出了一套无为而治的政治理念。这种理念在人少地多,社会矛盾少的时代并没有问题。而现今的社会矛盾却已经到了白热化程度——人民日渐枯竭的生产力与贵族地主日渐升高的索取欲望,这之间的矛盾已经到了将要爆发的地步。   儒家希望贵族们体恤人民,又转过头对人民说要接受、要坚忍、要服从。黄老学派直接将矛头指向贵族,要他们息欲、要清静、要无为。这些都是缓和矛盾的做法。只有法家是想从根本上解决矛盾。他们订立法律,凡是敢触犯的就从肉体上解决掉,这样一来自然就没有矛盾了。   “问题在于,法家所订立的法律只是刀制,不是水治。”我道,“以商鞅为例,他只是希望耕战强国。而我信奉的法治,却是希望百姓安居。使民富足,国自然强盛。”   “你只说了黄老,为何不说你师父的道?”徐劫不满地看了我一眼。   “那个,”我大笑道,“老子说有智慧的人听说了道,就会努力践行;愚笨的人听了道,会半信半疑;聪明人听闻大道,便会讥笑这些道理,认为是胡说八道。现在这世上,全是聪明人啊,如何能够将道传给他们听闻知晓呢?”   徐劫吧唧吧唧嘴,鲁连连忙跑过去为师父掺上热水。   徐劫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对我道:“有智慧的主公此番前来见我这个愚笨的人,所为何事啊?”   “是这,”我在徐劫面前坐下,道,“上次在赵成府上,先生答应赵成让狐婴出任上卿。我回来想了想,这实在有诸多不妥。”   “有何不妥?”徐劫斜眼看了我一眼。   “其一,赵成赵胜不知道我的布置,想架空我才给了个上卿。”我将近日来的思考细细说了出来,“其二,做了上卿之后,扯出如此之大的大旗,岂非什么人都盯着我么?日后万一与赵王不睦,我不就成了众矢之的么?”   “你啊,”徐劫叹了口气,“你只看到了外面,没有看到里面。”   “请先生教我。”我诚恳拜道。   “你现在麾下有这么几支人马。”徐劫伸出手指,一个个帮我算道,“庞煖是你师弟,出于兄弟之情留下帮你。赵奢是你故友,信任你的能力,所以才会追随于你。翼轸、小佳是你弟子,当然只效忠于你。魉姒一心复国,你是唯一直言愿意帮她的人,名为门下,实为盟友。至于廉颇、袁晗、腾卫等人,都有自己的抱负,相信你能给他们实现抱负的机会。若是你久久不肯扯出狐婴这面大旗,如何让他们看到你进取之心?老夫自然可以替你去做那个傀儡上卿,但是这些人,会信任你一般地信任老夫么?”   说起来的确如此。这还没有算墨家那边。只有我掌握了朝政,才能理所当然营造一个宽松的商业环境,让陶朱氏看到墨燎除他们之外的能量。只有展现出自己的力量,这才是保证忠诚的不二法门。   墨家可以说是我最强大的力量,陶朱氏是我最重要的盟友,这个方面绝对不能出问题。   攘外必先安内啊!   我点了点头:“但是大司寇那边,我还是希望由自己人来做。”   “不着急,谁知道舒氏与赵成走得有多近呢?”徐劫道,“何谓乱世?亲戚反目,朝夕有变,是为乱世。等赵成倒台,舒氏也必须想想自己的立身根本。”   赵成要是倒了,赵室的各小宗首先失去了主心骨。无论赵成表现出一副什么模样,都不能否认他在宗室的影响力。年纪大、辈分高、手里有权有钱,足以让他成为族长一样的人物。   没有王命的上卿,听上去还是有些不舒服。不过现在五官之中,司徒、司空都在我的掌握之下,相邦赵胜基本是个空架子。剧氏占据了宗伯的位置,等到赵成灭亡,他们也坐不了多久。司寇、司马未能掌握,实在让人有些遗憾。   在五官之外还有个官职很重要,内史。这个官职不隶属于五官,更像是宫中官,直接对赵王负责。赵奢走后,内史就一直空缺,财权都在赵何手里。若是没有他信任的人,估计想把这个职位再拉出来有些困难。   我在筹划未来的政治蛋糕分配的时候,赵何也开始忙碌起来。李兑死后,朝堂格局有些不平衡,舒氏谋取大司寇的位置显然是赵成的授意。这让赵何心生忌惮。   “然则安平君羽翼丰满,大王也不敢轻易驳他面子。”缪贤操着阉人特有的高亢声调道,“所以,大司寇还是舒龙。”   虽然是缪贤府上,但是我毫不客气地坐在主座。他身怀和氏璧的事被我紧紧拽住,每次见面都会被我敲打一番,现在已经算是驯熟了。   “你没有跟大王说么?”我道,“安平君对大王也是深深忌惮,不敢触怒大王。”   “嘿,这话可没少说!”缪贤道,“只是大王回想起沙丘宫变,总是对安平君心怀惧意。”   政治就是如此,你看不到对方的底牌,所以不敢轻举妄动。现在赵何和赵成之间就像有一面魔法玻璃,透过那面玻璃看到的对手是一头白牙森森口喷血腥气的巨狼。因为没有必胜的信心,又担心自己受伤,所以谁都不敢主动打破那面玻璃。   如果是赵雍,可能早就一头撞过去了,管你有什么……   我手指轻轻拨弄着漆碗。说是碗,其实更像杯。外黑内红,是夏朝时就遗留下来的习惯。缪贤公鸭一般的声音停了,我用余光看去,他也正在偷偷打量我。   “继续。”我道。   缪贤吸了口气,道:“大王的意思是,大司寇要给舒龙也行,但是赵成得把大司马让出来。”他见我没有反应,又继续道:“大王是想让高信出任大司马。”   高信是高氏族人,年轻有为,风头正劲。他深得赵雍信任,命其掌握黑衣铁卫。沙丘之变时,他的铁卫也是人尽红带,这让我能说什么呢?   我早就知道他能让手下系上红带,赵何谋父的嫌疑就小不了。现在赵何要让他出任大司马,其中关键不言而明。   就算早有心防,我还是像吃了一只苍蝇似的恶心。   子弑父啊!这就是乱世么!   “黑衣谁来掌握呢?”我问道。    狐伏勿用 第62章 第二一三章 又见故人来(一)   “赵周。”   赵周是赵固的侄子,赵希的堂弟,属于武勋世家的赵室宗亲。从他的姓氏可以看出他出身没有问题,应该是成候一脉的子裔。   “伐灭中山的时候,他是牛翦麾下先锋。”缪贤道,“曾亲冒矢石,冲锋陷阵。先王夸其‘骁勇’。”   “多大年纪?”我问道。   “年近而立。”   根正苗红,年轻有为。   的确有资格出掌黑衣铁卫。   “沙丘时,他在哪里?”这才是我关心的问题。   “在北方军中。”缪贤道。   我不知道赵何是否有如此敏锐的政治头脑。据我所见,赵成李兑上台之后,赵氏的领兵大将,乃至牛翦这样的宿将都退居二线,渐渐收回了兵权。现在赵何让自己身边人出任大司马,又从边缘化了的宗室之中提拔人才统领黑衣铁卫。这是怎样的信号?   我想到赵何之前正在努力将黑衣铁卫扩编,现在更是直接出手掌握大司马这个位置。这小子倒是很聪明,用高信去掌握大司马,可以化解宗室内部的纷争——反正谁都没得到。然后再用宗室在军队内部的将领来担当黑衣铁卫的头领,让外姓、小宗那帮贵族想反对也没力量。   这两个人事任命如果调转过来,都会引发许多问题,但是照他现在这么一搞,好像什么问题都没了。这么高妙的主意是谁给他出的?   我找了个机会去见魏无忌,闲谈几句之后将话题引入谋士身上,理所当然说起了魏齐。我觉得这位未来的魏国相邦是最有嫌疑的,一谈之下果然如此。这么微妙的手法,也只有真正中原之国的人才能耍弄出来。   虽然显得不够大气,但是的确很有用。   一经验证,我立刻转过了话题,免得让魏无忌多心。   “我听说,田文要离开魏国了。”我道。   “我也听说齐王将薛地还给了田文。”魏无忌道。   果然是耳聪目明的好孩子,这么快就知道了。我没有多说什么,道:“你回去之后倒是可以省些心。”   “其实,”魏无忌犹豫了一下,看着我道,“孟尝君对无忌,还是很友善的。他与狐子之间,可是有什么误会?”   “你在列国安插眼线,尽知天下事,难道还会有这种天真的想法么?”我估计他是生病烧坏了。人生病的时候本来就容易心理脆弱,所以病人常会钦慕照顾他的护士。   “天下固然是乱世,”魏无忌道,“无忌也知道人心叵测尔虞我诈的道理,不过孟尝君行事还是很光明磊落的。”看他的神情,貌似下半截话没有说出来——狐婴却不是那么光明磊落。   我叹了口气,道:“一个收纳鸡鸣狗盗之徒的人,真的能相信他光明磊落么?而且你可知道,田文与门下交谈,都会有人在屏风之后默记此人的家居所在,父母妻儿。不等此人回到家里,田文的礼物就已经送到了。”   魏无忌点了点头,道:“这不正是他礼贤下士的做派么?”   我没有说话。我听说这个小故事的时候,心里只觉得田文这人太善于玩小手段,而且收买人心不遗余力。再想深一层,他是个知道曲线迂回的人,现在要收买门客忠心,就送礼物去门客家里。如果他想要对付谁呢?是不是也会将祸事延及人家妻儿?   “你只看到友善时惠及家人,就没想过翻脸后祸及妻儿么?”我终于忍不住道,“他是齐国公室,两代齐相,受封的薛地更是齐国重镇要地。论说,天下还有谁能超过齐国给他的恩惠?即便这样,他一朝反目,对自己的父母之邦也毫无情意,这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做在来的事?”   魏无忌沉默不语,像是已经被我说动了。不过这种挑拨离间的事并不是我所喜欢做的,只是希望能够警醒他,日后决策的时候别做什么傻事。说起来田文在魏国,我对于魏无忌的安全也多少有些担心,到底我已经把狐婴和尹伯骁的关系透露给了田文。两相牵扯,说不定田文对魏无忌也会充满戒备。   “给你这么一说,”魏无忌突然道,“有几次,田文还真是像在试探我。”   “哦?”   “好像是想看看我是否认识狐婴。”   “这人手伸得太长,说不定你们魏国也有他的人。”我道。   “毫无疑问。”魏无忌道,“田文早在惠王时便做过我魏国相邦,若说没有埋下伏线,恐怕谁都不信。”   这我倒是不知道。   仔细问了之后方才知道,早在魏惠王时,因为与齐国结盟,所以齐威王选了相邦田婴的儿子田文去魏国为相。当时魏惠王年岁已高,田文年轻,说是相邦其实只是个大使,所以并没有人留意过这段经历。   实际上这段经历却很重要。这应该是田文首次独掌一面,可以名正言顺地发展自己的势力。因为年轻,在这段经历中所受到的成功和失败都会影响他未来的人生道路。我真想知道他在魏国作为相邦度过的每一天。   可惜魏无忌对此也知之不详。那时候他还没出生,而且他父亲——魏王遫与他祖父魏惠王的关系并不怎么好,所以很少谈论惠王时代的政事。   “你回去之后,千万要小心自保。”我对魏无忌道,“齐魏之盟在田甲劫王之后便再不可能重圆。魏国衰败才是齐国的利益所在,所以齐国肯定会支持你兄长太子圉即位。你若是表现得太贤能,会让他担心你争位。”   “无忌明白,”魏无忌道,“我会韬光以藏锋芒的。”   嗯,那时候就会有很多人进谗言。在谗言之后,会有聪明人点破你的韬光养晦策略。这时候比锋芒毕露更危险,因为只有心存野望,方才会隐忍不发——这就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到时候,你要是不夺位,只有出奔。   或者死节表明心迹。   “你日后若是在魏国不顺心,或是有什么缓急,就来赵国吧。”我道,“至于那流马的货钱,你帮我在邺地置办些地产别业,也是为我准备条后路。”   “钜子,怎么好端端的说这些?”魏无忌皱了皱眉,“以现在墨家的声势,难道还有人能对钜子不利?”   “墨家起来太快,根基不稳,再过一年半载,各处都会出现问题。”我毫不隐讳地说出自己的担忧。当然,墨家的经济命脉其实掌握在别人手里,这种事情我是不会说的。如果能在魏国有一片地,收入上也能逐步独立。   魏无忌反正闲得发慌,这事刚好让他历练一番。见他应承下来,我心情也好了很多。索性将造冰窖的图纸也给了他一份,魏国的夏天比赵国更热,省得到时候他看我吃冰,说我不够意思。   在这次长谈之后,魏无忌没住几天就告辞回去了。若是再不走,漳水上游的冰排下来,就得等到开春之后了。   不过我这里的客人却真是应了“络绎不绝”四个字,魏无忌刚走没几天,乐毅也就到了。他名义上是燕王的使者,所以得在国宾馆级别的传舍里安顿好部下,然后等待觐见赵王,上过了国书之后才来我家。   这种非正规的拜访,上递国书的仪式也很简单,只要重臣两三位陪座,然后交给赵何就行了。诚如我所得到的消息,赵国国内还有一个巨头没有搞定,赵何刚刚完成了对军队的把握,以及自身安全的防范,根本没有兴趣去管发生在数百上千里之外的事。   听说他接过国书之后扫了一眼,脸上露出了十分失望的表情。   “狐子,你说他为什么会失望呢?”乐毅面前是我的本来面目,他还不知道我有尹伯骁这个马甲。我也不知道他是否知道我墨燎的马甲,反正狐婴就狐婴吧。   “因为没附赠礼物。”我道。   “狐子真会开玩笑,呵、呵……”乐毅干笑了两声,“莫非真是因为没有礼物的关系么?”   我点了点头。   乐毅无语了。    狐伏勿用 第63章 第二一四章 又见故人来(二)   沙丘之后,我和乐毅就没有见过面。偶尔有书信往来也是不痛不痒。我宁可和苏秦打交道,都不想跟乐毅有多深厚的交往。至今我都不知道赵成说乐毅提前离开沙丘一事是真是假,乐毅也从未跟我解释过沙丘之所以会失败的缘故。   他或许是觉得我们两人之间不用解释,也或许是因为真的背弃了公子章。   不过这些又有什么关系呢?事情已经过去了,我再一次站了起来,除了几个首犯,没有必要再和别人纠结过往。   两人对坐了一会儿,我问道:“乐子在燕国如何?”   “燕王是个有为之君。”乐毅开口道,“比之赵王,更有王霸气概。”   燕王这是开了金手指么?收服了苏秦不说,连乐毅都这么推崇他!   乐毅说道燕王的时候简直是色授魂与一般,说到赵何却是不屑一顾的神情。从这点上我就知道他不会回赵国了。这固然让我有些遗憾,不过想想燕昭王死了之后,这位昌国君最终还是得回到赵国,心里也多少舒服了些。   “有些人只是做出个礼贤下士的样子罢了。”我忍不住黑燕王职,“你确定他是真的好士么?”   乐毅点了点头,道:“这些日子以来,毅一直在想一个问题。”   “请赐教。”   “何谓明主?”乐毅道,“以前读《诗》,只以为‘沨沨乎!大而婉,险而易行,以德辅此,则明主也’。如今方知道此言不虚。”见我没有反应,乐毅又道:“燕王能隐人之恶,扬人之美,使能者尽其力,德者沐其馨,仁者抚其孤老。用人以德而信之,使上下咸能一心,此明主之谓也!”   我回味着乐毅的这段话,彻底死了黑燕王的心,但是犹自不甘心,道:“燕国岂是乐子施展抱负之所?”   说起来这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黑燕国。   燕国是武王封给弟弟召公奭的封国,作为周室最北面的屏藩之国,燕国的地理位置与中原相距太远,又要一心与胡人争夺生存空间,所以文化落后。在春秋初年,胡人甚至将燕国逼到了亡国的境地,幸亏齐国援手才保存了社稷。   燕国不算小,地位也很高,就是从来没机会南下争个霸。可以说,到目前为止,燕国一直就是个大块头的小透明。   我这么一问,却勾引出来乐毅的谈性。他颇有兴奋之色,眉飞色舞道:“燕国的确是大展拳脚之处!你看过燕国的地域图么?”不等我回答,他就已经手指蘸水,要在桌上作画。我连忙制止,起身取了一张硬纸,一支铅笔,送到乐毅面前。   乐毅接过铅笔,前后一摆弄就知道了使用方法,道了一声“精巧”,在纸上开始作画。我上辈子是南方人,对于东三省只有个大概的概念,具体到哪一块就只有摸黑了。乐毅的绘图水准还不错,起码让我认出了渤海湾和大公鸡的脑袋……   “燕国有这么大!”我惊诧了,在乐毅笔下,燕国已经占有了辽东全境,而且连朝鲜也包括进去了?   “狐子也大吃一惊吧!”乐毅兴奋道,“不知狐子听闻过秦开此人否?”   秦开?他是这个时代的么?我记得前世去沈阳出差见过他的塑像。原来是这个时代的燕国人。   “他本是燕国在胡人中的人质,十分得胡人信任。”乐毅道,“在燕王十二年……”乐毅停了一下,似乎在换算年份,道:“先王二十六年,燕王以秦开为将军,北伐胡地,拓地千余里!”   那就是八年前还是十年前?我有点算不过劲,不过反正离现在不算远。   “伐胡之后,燕王听闻朝鲜候子孙多虐下民,故而又发大军讨伐,如今秦开将军将辽东全境收入燕国之手,大军屯扎满番汗,开地两千余里!”   我不由动容。燕人说的胡人指的是东胡,是个不逊于匈奴的野蛮民族。在没有骑兵三神器的时代,要想打击这帮马背上的民族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秦开能够向北拓地千里,那岂不是已经打到蒙古去了?   而且,如果乐毅没有画错,满番汗……应该是在鸭绿江以东,比照天朝的版图绝对已经在朝鲜国内了。   “从满番汗再往东就是列水,”乐毅已经习惯了铅笔,画得更加利索起来,“整片土地都是一望无际的平壤沃土!哦,这里就是箕子。”乐毅在列水之下画了个圈。我见轮廓渐渐清晰起来,总算认出了这块地方。   所谓的列水,原来就是大同江。箕子城的位置应该就是后世平壤城所在地,不过现在显然是以人名地。乐毅看上的那块平壤沃土,应该就是博川平原吧。我前世去沈阳出差,忙里偷闲去丹东新义州晃了一圈,对于这一块地理的了解完全来源于一张不怎么靠谱的导游图。   “的确是好地方。”我随口问道,“朝鲜是周室的封国么?”   “这个……”乐毅有些迟疑,“据说是武王封给箕子的封国,不过他们从箕子之后就称王了。秦开传回来的书简中有他们的谱系,自箕子以降传了三十六世,如今是三十七世三老王煜在位。”   如果是封国敢僭越王位,那么燕王就可以名正言顺灭了他们——虽然有些自家放火不许人家点灯的嫌疑。   “燕国有了这么大的粮仓,还愁没有伯霸天下的资本么?”乐毅好像已经把自己视作了燕人,很亢奋地问我。他深怕我不信似的,特意加了一句:“秦开说,在那里随手撒一把种子下去都能丰收。獐狍野鹿就像是往你箭上撞一样!”   是啊,我还听说随便就能舀到鱼。还有人参貂皮乌拉草……   我打击乐毅道:“燕国有多少人口?”   乐毅无语了。   天下人口不过两千三百万左右,齐楚赵秦四国占了四分之三强。燕国自古就是地旷人稀的地方,天气寒冷,人口增长率远低于暖和地区。即便乐毅不说,我撑死了算他们两百万。   两百万人口要散落在整个辽宁省、大半个河北、吉林省,外加黑龙江、内蒙、山西、朝鲜半岛一部分……简直就像是往大海里撒一把盐,瞬间就不见了。   土地多粮食多很好,人口少,你怎么打仗去?现在又不是春秋时代,弄个三五万职业兵就能横扫天下。如今的诸侯,哼哼,不拿出来八、九万人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更别说打仗了。   就连伊阙之战这种小战役,都是动辄十几万二十几万人。   你燕国就这点人,打打胡人朝鲜或许还行,想加入中原战国俱乐部,玩爹呢?   “有土斯有民,”乐毅从打击中恢复过来,“只要十年,我看天下再难有燕国之敌!”   十年……   乐毅的话触动了我的神经,让我不由自主发起神经来。   事实上他只用了八年,就带领着天下所谓“弱燕”的大军攻入齐国,占领了齐国百分之九十的国土,只有即墨和莒城得以幸免。我知道肯定会有人说那是五国共同伐齐的结果,但在军事上,有时候五国联盟未必比一国强。能够统和五个国家,不让联盟内发生内讧,本身就是一种强大的统御力。   “狐子!”乐毅突然叫我,见我看着他,他才继续说道:“安阳君兵败之后,毅苦思冥想良久,终于明白人各有器。沙丘之败,并非败在谋虑,而在人主之器。以毅这些年所见所闻,天下能当天命者,唯有燕王。狐子若是还想成就一番伟业,彪炳史册,何不与我同事燕王呢?”   我没法反驳。   燕国在昭王手里的确有一扫天下的豪气和霸气。如果昭王多活二十年,或许整个中国历史都是另一番景况。可是我怎么告诉乐毅,燕昭王有个很糟糕的继承人呢?那孩子非但葬送了到手的齐国土地,还差点杀了您这位昌国君。   相比之下,赵惠文王虽然不如燕昭王,但是他在位时间要长十余年。而且他儿子孝成王虽然资质平平,但好歹也算用心社稷的国君。两相加起来有五十多年,时间宽裕很多。   “狐子在齐国,可认识苏秦?”乐毅问我。   我点了点头:“有过交往。”我没跟他说苏秦就在不久前才来过赵国。   “狐子以为此人如何?”乐毅问。   “也算是一时俊杰。”我微微措辞,给了一个还算肯定的评价。   “苏秦曾有一段高论,是他进于燕王,而由燕王转述于毅的。”乐毅道,“愿与狐子共闻。”   “谨受教。”我毫无诚意地说道。   “苏子以为,天下战国之国势犹如宝剑。即便是吹毛断发的利刃,也会因为杀人太多而倦钝,最后还不如一柄刚刚打造出来的柴刀。”乐毅见我点了点头,继续往下说道,“战国之中,齐、楚相继称霸一方。秦国无敌中原十数年。韩、魏、赵、宋因人成事,傲笑一时。惟独燕国,自召公立国以来便从未展露过锋芒。天下之霸剑,除了燕国还能有谁呢?”   我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些不痛快,冷声道:“宝剑只要稍加磨砺,依旧光芒贯日。柴刀即便再新再锐,终究只能砍柴伐薪。”   乐毅的兴头果然被我一盆冷水浇灭,道:“狐子是因为主父的缘故,所以才不肯去燕国么?”    狐伏勿用 第64章 第二一五章 又见故人来(三)   是因为赵雍么?   我细细梳理了一遍所谓“天命之国”这个理由。秦国不用说,那是我上一世的天命之国。虽然国祚短暂,但的的确确统一了天下,开创了两千年皇朝宏图。然而我这一世生为赵人,即便对赵国没有什么深刻感情,也不想帮助所谓的“兄弟死敌”秦国统一。而且身为一个法律人,我很反感秦国的严苛法制。   那我为什么要排斥燕国呢?   时间貌似并不是一个过硬的理由,十年时间足够做很多事。即便无法统一全国,统一东国却是没有问题的。如果燕昭王的儿子不听话,我也有各种办法可以再立一个傀儡,反正我已经做了很多没节操没下限的事。   难道真是赵雍阴魂不散一直盯着我?   “我不去燕国,”我对乐毅道,“是因为赵国乃我父母之邦,我不能去强大别的国家来反攻赵国。”   乐毅有些惊诧。乐氏本来是魏国贵族,乐羊子攻下灵寿之后乐氏才在灵寿繁衍生息,渐渐成了中山贵族。赵国灭了中山之后,他们在安阳君赵章身上押注,理所当然地成了赵国贵族。如今乐毅出奔燕国,为上大夫,深受礼遇,把自己看做燕国贵族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这个时代,爱国者很罕见。   我也只能算半个。   “而且,赵王即便没有燕王那般大器,仅凭着赵室累世经营,要说燕国就能成天命之主,我看未必。”我强硬地顶了回去。   乐毅沉默了,道:“既然如此,毅也不能多言,狐子保重。愿你我二人各为其主,各守国门,不至于兵戈相见。”   “同愿。”我端起水杯,遥遥一敬,喝了个干净。   乐毅显然还没接触过邯郸新的礼仪,动作有些生涩,不过还是饮尽了水杯里的热水,学我的样子露出杯底表示干杯。   我放下杯子,道:“其实燕赵在未来十年里都不可能兵戈相见。”   乐毅露出一副了然的神情,道:“只要齐国还在。”   跟聪明人沟通果然爽快。有齐国这个大骚包在,燕赵都得集中精力防备他。赵国还好些,燕国跟齐国有着长达两千里的国境线,又有破国之仇,只要齐国存在一天就得打足精神防备一天。   “不过我王已经迫不及待要向齐国报仇了。”乐毅叹道。   “等齐国灭了宋国,我们一起上。”我不经意道。   “三晋应当一体。”乐毅补充了一句。   “楚国也必然出兵。”我道,“否则我就把熊槐送回去。”   “哈哈哈,秦国或许也要来分一碗羹。”   “以魏冉的胃口,只要许诺给他一两座城池作为私邑,必然会同意的。”我应道。   “齐国覆灭指日可待!”乐毅颇有些摩拳擦掌的姿态。   还有八年。   八年应该能做很多事情了。商鞅在秦国用了六年,留下后世两千五百年的政治框架。直到天朝成立,也没能打破商鞅定下的那个框框,只是改了一些名目罢了。我不愿意像商鞅那样用酷刑来为法制开道,希望我能用这八年时间将法治的水灌输到每个赵人心里。   相比之下,乐毅的道路恐怕更艰辛。   “子之之乱,已经过去二十年了吧?”我叹道。   “二十三年了。”   乐毅不可能经历过那次变乱,能记得如此精确,想来到了燕国之后没有少下工夫研究这个国家。   之所以我觉得乐毅的道路更艰辛,起源就是燕国的子之之乱。   那时候燕王哙不知道哪根神经搭错了,想效仿尧舜搞禅让,把国家给了大臣子之。为了表示自己的禅让决心,还废掉了太子平的储君地位。   太子平脑子又没坏,当然不愿意。于是他纠结了一帮贵族攻打子之,要夺回国家。当时很多燕国贵族都不乐意看到召公传下来的燕国就这么变成别人家的产业,纷纷起兵支援。子之能够玩出这一手,自然也不是吃素的,所以燕国乱成了一团,这就是所谓的子之之乱。   就子之之乱本身的破坏力而言,并不是很大。麻烦的是燕国有个邻邦——齐国。当时齐国有个惹祸精、无节操、无底线、却很受齐王重视的奸诈之人,孟轲。孟轲进言说:现在燕国发生这种事,正是我们齐国出兵的大好时机。为了表明自己不是个利益至上者,他还鼓吹说燕国百姓不堪其苦,日夜翘首以待王师解于倒悬!   这就是我觉得他无耻的原因,别人或许没有感触,但是作为一个两千五百年后的中国人,我对于这段话很敏感——当年日本军国主义者在发动侵华战争前,也是这么对日本国民宣传的!   结果,齐宣王派了田章为将,伐燕。   田章出马,那当然不会给面子。他五十天就把燕国灭了,破国都,毁宗庙,迁其重宝。我前世在美国留学的时候曾在大学博物馆见过一个匡章方壶,说是壶,其实看着更像坛子。所谓方圆,也是就壶口形状而言。后来我到了齐国之后才知道,所谓的匡章方壶还有个兄弟,叫匡章圆壶。这对壶就是燕国祭祀天地的国宝重器!   赵雍那时候不想看着燕国灭在齐国手里,否则齐国实在大得让人窒息——从山东到东北全是齐国的,整个三晋都挡不住齐国的兵势。于是他派乐池将军去韩国将燕公子职接了出来,挥兵入燕,稳定局面,立公子职为王。   ——也就是当世只有我才知道的一代明君燕昭王。   乐毅的艰辛并不是要重建这个国家,其实燕国在这二十年里已经恢复了元气。他痛苦在处理整个贵族阶层。排外和保守是贵族的本性,他们不会愿意看到一个外国人来分他们的蛋糕。乐毅要想掌权,除了要获得燕王的支持,更得处理好跟他们的关系。   如果是商鞅,或许会直接拖出去砍了。   但是商鞅已经成了反面教材。   而且燕国也经不起杀贵族。   文明的传承说穿了就是在贵族手中。贵族如果灭了,这个国家的典章、传统、文件、史料……也就等于灭了。这也就是当年沙丘时,肥义宁可百姓黔首血流漂橹,而不愿意死贵族。我当时还太幼稚,只以为是立场问题,其实那个可爱的老头已经看到了国本所在。   话说回来,我自己的事还忙不过来呢!开创泮宫的根本目的,说穿了就是把贵族们垄断的知识和传承夺出来,让“民为邦本”这四个字名副其实,而非一句空话。   “狐子,你我相交数年,莫逆于心,尽管你言之凿凿,我还是要问一句。”乐毅说了一大段废话,终于道,“你能在赵国走多远?”   我干笑道:“位极人臣。”   这不是开玩笑,我的确需要有这么大的权柄。我也知道这条路不好走。赵何对我的信任不可能达到赵雍那个程度,我也很难跟那么个小我几十岁的男孩交朋友。而且这孩子的性格过于自我,太自信,乃至有些刚愎自用。不过他又表现得虚怀若谷,纳谏如流。说明他的三观还是正的,只是内心中还潜伏着暴戾的因子。   “狐子若是在赵国不能一展胸襟,大可来我燕国。”乐毅笑道,“燕王早就仰慕狐子了。”   “仰慕我?”燕王从哪里听说我的?是乐毅?还是赵奢?   “狐子以前有个门客,带着狐子的著作进献于燕王。燕王读后大善,几次三番想请狐子去燕国做客。”乐毅道。   我哪里来那么多门客?那时候买个杂役打扫房间都要想半天呢!   “那人叫什么名字?”我问道。   “剧辛。”乐毅道,“虽然年轻尚轻,不过的确学识过人,不愧为狐氏门徒。”   唔,原来是那个有点二的孩子啊!   怎么他也冒充我的门客?当我门客有福利么!   有机会把他挖回来么?现在只要是个识字的人我就要,何况他还算是在我麾下实习过的。   “剧子辛,我记得他。”我连连点头,“他在燕国过得如何?”   “他被燕王选在身侧,为王文学,十分信任。”乐毅道。   我估摸了一下把他挖回来的可能性,不过想想又有些不没必要。他即便回来,也不过是个法官的能力。不过放任他在燕国又有些不舍得,怎么说也是赵国人啊!沙丘之后流亡列国的赵人还有很多,真是浪费资源。   我看了看窗外的日头,估摸着也该结束今天的会谈了。不过还有一个重要议题没说呢,这次齐国伐宋打算伐到什么程度?   “我们燕国是希望齐国能够无功而返。”乐毅在称呼上用了“我们燕国”,显然对燕国的归属感已经胜于赵国了。   我点了点头。从这句话里,我知道乐毅和苏秦还没有沟通过。苏秦是希望齐国能够先打一张,占领几座城,这样也能表示自己的意见没有错,巩固自己在齐国的地位。乐毅却觉得现在燕国还没有资格参与中原游戏,所以最好不要让齐国进一步扩张。   对于我们赵国呢?    狐伏勿用 第65章 第二一六章 贤良淑惠的王后(一)   赵国还是不趟这波浑水了,在我上位之前不能妄动。   不过上位之后倒是需要一次战争来巩固我的地位,最好能为我赢得一块封地。不过我不是赵国宗室,想一战获封恐怕也不那么容易。   一切都是空想,只能等了结赵成之后才能见分晓啊。   寒冷的冬天终于过去了。在这个岁余之月里,所有人在家抱着暖炉懒得动弹。新城君府上算是最勤劳的了,趁着农闲时节弄了一些一帮农民工修了一个很大的地窖。铺上了稻草之后,大块大块的冰存放了进去。   这本来是件小事,但是发生了一件让我十分震动的大事。   平原君府上也修了个冰窖。   “宁姜,冯实,这件事必须彻查清楚!”我相信自己脸色很不好,也压根好不起来。天冷,面部皮肤就像是冻僵了一样,随便什么表情都做不出来。而且性质很恶劣,不彻查会让我很没安全感。   宁姜和冯实也知道事态的严重性,冷着脸下去了。   鲁连在停下手里的笔,对我嗤鼻道:“人家学你修个冰窖,值得如此兴师动众么?主公你还真是小气。”   “别乱叫主公,否则我就把你烹了吃掉!”我没好气地对他道。   “师父说,只有恐惧才会有暴戾。主公,你怕我么?”鲁连傻乎乎地露出嘴里的两个小黑洞,这孩子开始换牙了。   “怕你笨死!”我拍了一下他的脑袋,道,“我问你,咱们家的冰块是哪里来的?”   “是水井里打上来的水,放在外面冻出来的呀。”   “那么平原君是如何知道我们挖地窖是存冰用的?”   “这……”   这还用说么?赵胜同学在我府上安插了眼线,或者就是收买了什么人,最好的一种情况也是我府上有人大嘴巴,把府里的事到处乱说。   我拍了拍鲁连的脑袋,让他继续练字,起身走到窗前。外面的树叶早已凋零,在严冬中只有光秃秃的树枝,偶尔被风吹动摇晃两下。山里的这个时节已经是大雪封山了,平台上的茅屋根本无法住人,师父就会带着我们搬进洞穴。虽然不见天日,但是十分保暖,不会受到寒风暴雪的侵袭。   虽然那时候穿着麻衣,但回想起来好像并不觉得冷。   现在身穿丝绵,离了火炉还是有些寒意透骨的感觉。   “主公。”冯实去而复返。   我回过身:“这么快就查出来了?”   “臣无能,”冯实连忙告罪,“是宫中传召钜子燎入见。”   我看了一眼鲁连,那小子正一副专心致志写字的模样。   我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让冯实去找魉姒。   魉姒最近因为庞煖的事有些不太高兴。她虽然号称自己无所谓,颇有种下床就翻脸的豪气,不过男女之事哪有那么简单的?当两人做了那种事之后,自然而然就会有不一样的感觉,这种感觉完全不是想断就能切断的。那是一种源自上古的承诺,人类社会属性的根基。   但是我能怎么说庞煖的?跟他说一夫一妻最好?   他会不会回我一句:一个夫人一个妻子?   “每天都要易容,真是麻烦。”魉姒果然把生活中的情绪带到了工作中。不过这也不能怪她,对她来说工作和生活都在这个小圈子里。   女孩子嘛,碰上那个的几天更有脾气。我没说话,随她发泄。   “喂,主公!”魉姒终于忍不住了,“你就不能说说庞煖么!太过分了!”   “他怎么了?”   “整日里跟那个丑八怪混在一起,也不来看我!”我从新磨的铜鉴里看去,魉姒两眼都红了。   果然还是吃醋了。   “想我也是越女社青主,公侯子裔,整日里连大门都不能出,做些描描画画的活计。”魉姒边说边哭,越哭越伤心。   这真是庞煖惹的祸呀!   过完年之后,他对白蝰的追求攻势越来越凌厉。两人又都是擅长长途跋涉走直线的高人,今天说要去训练场看人训练,明天说要去哪里勘探地形。最离谱的是有一次消失了足足十天,竟然去历山打了个转回来……我一直很好奇,他们是开车走高速去的么?   昨天下午,庞煖问我是不是这几天都呆在府里。我说没什么事就是宅在家里了,他只是“哦”了一声,于是从晚饭到现在我都没见到他。   “他的确太过分了!”我附和道。   “哼,别惹本君发怒,否则……”魉姒的嘴角抿了起来,眼里露出凶光,手中的修面刀越来越重地印在我脸上。   我抬头看了看梁上,干咳了一声。   梁上不知道是哪位值班,竟然没有跳下来,也跟着干咳了一声。   魉姒被上面的声音惊醒了,这才发现自己的失态,像是有些不好意思道:“没事,油皮都没破。”   这话好像应该是我说的吧?   你说你对庞煖不满,拿我出气干嘛?我是他哥,又不是他儿子!   “不过有时候真想刺杀你!”魉姒突然又凶气腾腾道。   “这个……你极端了点,你们俩的事,杀我干嘛?”我陪笑道。   “那样他就会一怒之下杀了我……然后一辈子坐守孤坟,以泪洗面,借酒消愁,懊恼愧疚,再也不会看天下别的女子一眼……”   我轻轻挪开,回头看到魉姒已经失去了正常意识,再看看易容工作也差不多了。这个时代见面说话都隔得远,盯着别人又是很不礼貌的事,稍微有些小瑕疵问题不大。魉姒这姑娘有点文艺青年外加二哔青年的倾向,为了生命安全我还是先撤吧!   离开了房间,我顿时轻松了许多,等我穿过密道,来到我“闭关”的密室——墨社的秘密据点。密室之外是一群抱着剑,静定默修的墨者,看到他们我总算又有了安全感。   不得不说庞煖是真的没藏私,“静定观心”四个字是入门基本功的要诀。庞焕因此明心见性,踏上了神仙一般的道路。庞煖也借此磨练剑术,年纪轻轻就成了天下有数的高手。   我作为穿越者,固然有一脑袋的夹带私货作为福利,却无法向真正天真无暇的孩子一样见到另一个世界的景象。直到在庄子那里体验到了那种玄之又玄的感觉,我才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   “钜子。”见我出来,守护密道门口的两位墨者上来行礼。   我点了点头,道:“这次闭关比较久,有劳了。”   “三生之幸!”两人异口同声道。   “最近有什么事么?”我问俩人,其实目光不自觉地盯着门口。   在我准备易容的时候,冯实应该已经过来了。果然,不等两个墨者回答,冯实已经进来了。他见到我,很漂亮地来了个惊喜的表情,足媲美于后世影帝。   “钜子,大王召见。”冯实道。   我点了点头,往外走去,一边问道:“是什么事?”   “听说齐国使者也在场,恐怕是齐国近来要伐宋的事要相询钜子。”冯实答道。   对!这么说就对了!只有关系到国际问题,战争与和平问题,百姓生命受到压迫的情况下墨者才能坐车。所以说,有个聪明懂事的秘书是多么的重要啊!   带着一脸勉为其难苦大仇深的面色,我上了一辆素车。保护我的墨者分别上了前后两辆没有轩盖的敞篷车,很像战车的式样。三辆车虽然谈不上气势,但足以凸显出我身份的不凡。沿途过往的百姓纷纷侍立道旁,没有人指指点点,都恭谨地垂着头。偶尔也有几个疏狂不羁的,直愣愣望着主车,冲我喊一声:“钜子,无它乎!”   此时我总有种暖意在心中流淌,朝那人颌首微笑,作揖相拜。   我觉得一个人做人的成功与否,看他走在路上的反应就知道了。想当年我作为大司寇审理了那么多案子,被人视作神判,虽然收获了不少敬畏,平心而论却没几个人爱戴。   不过经历了李兑那么一搅糊,估计百姓爱戴我的人会多一些。   有比较就有了优劣。   人都是这样,所以人民作为人的集合体就更是如此。有时候他们恨不得压在他们头上的当权者全家死绝,然后将一个满口仁义道德的君子完人扶上政权宝座,结果发现之前口口声声为国为民的君子变成更没底线的压榨者……这样看来,退一步海阔天空这句话真有道理。   可惜人又都是善于进而不善于退的。   我的车驾赶去王宫的时候,顺便看了一眼泮宫的建设。现在主体建筑已经彻底完工了,附属建筑里很多都是实验性质,研究我提出的“构想”。我对于建筑完全没有研究,所谓给出的设想只是结合未来的走向,关于防雷防雨防火方面提出的建议。当然,那些都很好解决,困难的是,我在工程进度过半之后才提出的“公厕”概念。   现在的农民已经普遍知道了有机肥的作用,但我还没听说过沤肥。上辈子我五谷不分四体不勤,当然不知道怎么沤。就连“沤”这个字我也是来到这个世界才知道是“长时间浸泡”的意思。好在我现在已经可以下发任务,然后看着下面人绞尽脑汁。    狐伏勿用 第66章 第二一七章 贤良淑惠的王后(二)   我的御者也是墨者,所以对于我超乎寻常地关心大粪这事并没有什么意外。作为钜子,我一直跟他们说,要解决天下事,首先得从着眼处下手,无论多么细微、卑贱的事,都得花十二分的心力去琢磨,看能否对生民有利。   既然冬天把便便扔在地里能给来年带来好收成,我们墨者理所当然得找出原因,然后扩大这种利益。更何况,人多的地方环境就会差,用公厕和化粪池把排泄物收集起来,大家读书也能舒服些。   从这两点上来说,我觉得大便要比王命重要啊!   更何况这个时代没有迟到一说,君人者也大都比较有耐心。有时候他们宣见一个人可以等上十天半个月,最后人来了,想说什么事却忘记了。   三辆马车成列地驶入宫城大门,在划定的停车区稳稳停下。我一眼就看到了缪贤,以及他身后的辇车。作为尹伯骁,我肯定要上去打个招呼,给个蜜枣,免得缪贤看到我压力太大。不过作为墨家钜子,我不能跟他多说什么。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很温和的钜子,但是外界对我的评价貌似都是“寡言少语,传道行义不落人后。”   果然是流言不可尽信。   “缪贤拜见钜子。”缪贤上来做了自我介绍,我想起来了,他和钜子燎这个身份还的确是第一次见面。   为了防止他听出口音,我只是点了点头。冯实上前道:“墨学钜子燎,奉王命前来。”然后微微一顿,放低声音对缪贤道:“钜子咽喉不适,故而不敢做声。请见谅。”   缪贤脸上顿时绽放开来,道:“岂敢岂敢,大王有命,钜子可以恃辇觐见。”   我摇了摇头,压粗嗓音,混上浓郁的魏国口音道:“岂敢。”说罢带着侍卫往正堂走去。   赵室的宫城已经很久没修了,赵雍以前说过一次,说想修成秦国那样的跨河宫殿群。不过算了一下预算,有这么多钱修宫殿还不如出去狩猎打仗呢!即便如此,日常的修缮也开支不小,所以赵何就算真正秉政之后也没多少零花钱可以挥霍。   他对下面的士想大方却大方不起来,哪里像他二哥那样出手阔绰豪气。所以他学会了最经济实惠的手段——给人面子。   比如让我乘辇。一分钱没花,白白落个礼敬大贤的名声。我还得比拿了白玉黄金更感激他,最好喊一句“士为知己者死”之类的口号。   走到正殿台阶下,我抬头仰望数十阶高的台阶。从这个角度望上去,只露出正殿的一线屋顶,背景是浓密如卷的层层云海。   虽然是阴天,也别有一番滋味。   我吸了口气,拾步走上台阶。虽然走了无数次,但是每次都像上坟一样心情沉重——尼玛敢不敢不要把屋子建在这么高的高台上啊!   还有那些见一次就想吐槽一次的飞桥……   等我爬上台阶,强忍住起伏的胸膛,对司礼官道:“墨家钜子燎,求见赵王。”   司礼官连忙跑进去回报期门郎,一层层传报进去。等我脱了草鞋,有内侍端了一铜盆的热水,让我烫了脚,洗去脚上的泥垢。这种春寒未去的天气里,热水泡一下脚还是很舒服的,不过洗完之后赤脚踩在地上却更加痛不欲生。   还好墨法已经修正了许多,要是照老规矩,墨者连草鞋都不能穿呢!   等我用布巾擦干了脚,里面的旨意也传了出来。   “请钜子燎觐见!”期门郎叫道。   我将从未拔出鞘的墨刀放在剑阁上,跨过高高的门槛,走进正殿。   因为不是上朝的时间,正殿里没有什么人。雄伟宏阔的正殿里只有赵何坐在王位上,身边侍立着几个阉人内侍和宫女奴婢。   “墨家钜子燎,拜见大王。”我走到正殿最里面,躬身揖礼,发现没有给我安排坐席。   赵何站了起来,出声道:“敢劳钜子前来,寡人之罪也!呵呵,此番请钜子前来,乃是有一位齐国友人,想见钜子,不敢唐突造访,请寡人为中介。”   我点了点头。这孩子说话已经越来越有王侯的味道,看着很客气,实际上字里行间都在提醒对方自己是君侯。这点上他完全没有遗传赵雍,赵雍看似个很高调的人,甚至还会有人说他好大喜功。不过他在五国相王之后,对外顶着王爵要求待遇,在国内却压根不当回事,依旧让人以“公”称呼。   最明显的一点,他跟我在非正式场合,从来没有自称过“寡人”,都是“你我”称呼。   “不知是何人,竟然劳动大王。”我微笑道。   “齐国公子惠,想来钜子没有见过吧。”赵何道。   “鄙人在齐国时,并未听说过这位公子,敢问是哪位齐侯之后?”我假装不知道公子惠的来历。   赵何面露喜色,眉飞色舞道:“钜子随寡人去见了就知道了。”   我只好点头。   赵何离开了王座,走下陛阶,十分客气地等了我一下,让我紧随其身侧。虽然是礼遇,但是总让我有些不舒服。   我跟他从正殿侧门而出,一路过了飞桥,上了丛台。斗转蛇行一般地绕了两圈,就像是在游戏里走迷宫一样。有好几座高台都没有台阶,全靠廊桥相连,上面楼阁耸立,是赵王的寝殿。   我曾经觉得这样不安全,万一有刺客,逃都逃不掉。不过转念一想,这样设计,一般刺客也上不去。   好不容易等赵何停下了脚步,面前是一排跪迎的侍女。走过一些地方之后,我可以很轻松地从人的姿态和容貌上分辨其国籍,不再像刚下山的时候只能从服饰上区分。这些侍女虽然换上了赵国流行的曲裾,但一眼可知都是齐国人。   这些应该是跟着公主过来的贴身侍女吧。   现在礼仪不如春秋时代那么讲究。那时候诸侯嫁女,同姓诸侯都要陪嫁一位公主,名为滕妾。讲究一些的还要送上媵从、媵臣。伊尹和百里奚都做过媵臣,我要是成汤和秦穆公,肯定会觉得媵臣比正主更重要。   与古代相比,齐国嫁女实在有些寒酸,非但没有媵臣、媵妾,好像连陪嫁的土地和城池都没有。不过横向比较的话,齐国也不算小气,好歹公主不是孤身一人来的赵国。   在侍女的迎领之下,我总算看到了这次把我找来的齐国公子惠。   公子惠穿着齐国女性的礼服,素白丝绵衣裳缀着淡雅的小花。她将长发左右分向后面,不知道留了多少岁数,一直拖到大腿,束在末端。看到赵何进来,公子惠甩开一双广袖,如同大蝴蝶一般伏拜在地。   她用脆生生的齐地雅言道:“小童拜见大王。”她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又伏了下去,“与钜子。”她补充道。   我不知道是我眼花还是多心,刚才那惊鸿一瞥,她好像对我笑来着。   “夫人请起。”赵何上前扶起公子惠,显然对公子惠十分满意。   看情形应该是轮到我行礼了。问题是他们还没有成婚已经“小童”、“夫人”地乱叫了,我是跟着乱叫呢,还是称呼公子?   “燎,拜见君夫人。”算了,我也乱叫吧,免得自讨无趣。   公子惠冲我咧嘴一笑,露出一对小虎牙,白晃晃地差点闪了我的眼。这孩子打扮得很成熟,实际年龄看上去比小佳还要小些。现在诸侯婚嫁真是越来越不讲究了。   “妾在临菑时,就一心想拜入钜子门下,可恨未能从愿。如今嫁在赵室,岂非天意么?”惠文后——我想到这个称号就觉得别扭——十分客气道。   态度虽然好,但是这个逻辑很成问题。她嫁到赵国,跟天意根本没有关系,那是两国政客之间的互动结果。而且嫁到赵国为王后与见我,乃至拜我为师更没有联系。   “夫子,能收下妾这个女弟子么?”惠文后笑盈盈地看着我。   这个问题难倒我了。   根据墨法,没有说过不能收女弟子。实际上我也收了梁惠为弟子,而且还为女子正名,允许她们从事工作——起码可以在泮宫任教。   从实际出发,收一个王后作为弟子,一定很符合墨家的利益。很多事可以通过枕边风达到效果。而且王后只要有儿子,必定就是一国储君,未来的国君。据我所知,这位太后有三子二女。不过貌似她早了两年嫁过来,所以不知道未来是不是和我记忆中的历史一致。   如果能通过母亲来影响赵孝成王,墨学起码能得到半个世纪的宽松环境。   唯一的问题在于有一个王后弟子压力会很大,更要担心以后墨学再次踏上走高层路线的老路。所以我更希望王后能够保持对墨学的兴趣,但是不要参与进来。   “不知鄙人有何可以为君夫人之师?”我也不能直接拒绝,先问问她想学什么。一般这种年纪的小女孩,大概只是对我弄出来的墨术感兴趣吧。    狐伏勿用 第67章 第二一八章 贤良淑惠的王后(三)   “妾想学辅佐君王,安抚百姓,使民安泰之学。”惠文后顿了顿,用一种稚嫩的认真转向赵何,道,“小童出嫁时,母后执手泣告:‘我女远嫁赵地,夙夜无违,必勿使返。’又曰:‘愿以德事君,勿以色事君。以德事君者,其子孙方能相继为王。’小童自幼顽劣,粗鄙无文,故而愿求教于大贤。”   说到她母亲的时候,惠文后眼圈有些泛红,到底年纪还小,再怎么坚强的女孩子突然被送到数千里之外的陌生国度,还是会有些恐惧的。尤其这个国家的形象在齐地并不好,许多齐国人至今以为赵国是个茹毛饮血的野蛮之国。   估计她一入宫城看到这么多粗犷的建筑,以及粗糙的王室用品,对比齐宫内的华丽细腻的艺术品,一定会有种凄凉的感觉。不过这么说起来,真不知道宣太后从最为讲究的楚国嫁到最为不讲究的秦国时,内心中有多么大的落差。   “夫人此言大善!”赵何也颇受感动道,“钜子,寡人也想学习墨义,成为有德之君,利益百姓,还请钜子不以寡人愚鲁,得蒙赐教为幸。”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还能怎么推辞呢?只得道:“大王、王后心存大义,欲从墨学,燎怎敢不尽己所知而授?不知大王愿意如何上课?”   “寡人本想亲去泮宫求学。”赵何大笑一声,“又怕群臣劝谏,耽误了莘莘学子课业。说不得还得请夫子辛苦跑一趟了。”   “无妨,如此等鄙人回去定下课表,大王若是得空,便依课表而行。”我道。   “多谢夫子,”惠文后行礼道。我连忙回礼,刚一抬头就见她又道:“夫子,还有一事当请教。”   “不敢称教。”   “夫子,”惠文后娇嫩的脸庞皱了起来,“妾在临菑时听闻夫子是狐婴的门客?此事是否属实呢?”   “自然是谣言。”我斩钉截铁道,“墨学为天地立心,是阐扬大道之学,非一姓之私学。钜子身为墨学表率,当谨守墨法,持心公义,怎么能够拜入权贵门下?”   “妾听闻,万事有其因,万物有其根,故格物而可致知。为何会有这种谣言呢?”惠文后问道。   想想孟轲在齐国当了那么多年的思想家,她说出这话倒也不足为奇。我微笑道:“或许是因为鄙人与狐婴友善。世人以狐婴为贵,墨徒为贱,贵贱相交则必有主从,以此成见说我是狐婴的门人。”   惠文后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道:“妾却不觉得狐婴就比先生高贵。千载之下,先生弘扬墨学的义行必当流传青史,狐婴的富贵不过是过眼云烟。更何况,妾以为狐婴不过一介司寇,算不上贵吧?”说罢,她望向赵何。   赵何有些出神,好像是因为“狐婴”这个名字让他想起了一些往事。恕我直言,这些往事的确有些不堪回首。事情过去越久,我就看得越清楚。当日赵何一脸无害地坐在沙丘的行宫中,其实对于赵成缚杀安阳君、围困主父……这些事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有些是他故意纵容,甚至推波助澜。   “狐婴要回来了。”赵何突然幽幽说道,吓了我一跳。   似乎是有些疲倦,赵何深吸了口气,振声道:“李兑死后,左师举荐舒龙为大司寇,想请狐婴回国为上卿,主持变法。”   “狐婴真有才学么?”惠文后问道,“妾曾听父王评价此人‘行事谨,深阴谋’呢。”   齐王地对我还有这样的评价?不过这六个字倒也不算恶评,估计他每次看到我送给他的孔明灯,都会有些五味杂陈的感觉吧。   “父王还在的时候……”赵何呼呼吐了两口热气,突然想到了什么,挥手遣散四周的宫人。   “那时候我还没有开窍,身为国君却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如何干。我向当时的相邦肥义请教为君之道,老相邦对我说:‘深藏锋芒,用人以能。’呵呵,结果,我受到的第一个打击就来自狐婴。”   我打击你什么了?我顿时好奇起来。   一边惠文后比我更好奇:“他做了什么不臣之事?”   喂,姑娘,哪有那么多人敢做不臣之事?你确定知道“不臣”是什么意思么?   赵何面露苦涩,硬是扯着嘴角露出一个干笑,道:“夫子面前,我也不怕说来出丑……”我这才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也用上了“我”,看来是打开了心防。这就是美少女的威力么?   “那天在桐馆,父王难得将我带在身边,将朝中大臣的出身、性情、才能,一一给我讲了一遍。呵,那时候我哪里记得住那么多?听得头晕脑胀。后来父王说:‘你能用好这些人,在你为王之世,祖宗基业便能得以保存了。’我连连点头,这时候父王突然捧住我的脸……我倒现在都忘不了,他那双手火热火热的,又那么用力,好像要把我的脑袋捏碎一般。”   我抬头看着赵何,发现他已经深陷在那段回忆治中。我也记得那天,但是忘记自己为什么会睡在桐馆里……哦,对,是下午喝了酒,结果醉了……苏西照顾我吃了晚饭,然后去见赵雍……   赵何的脸纠结成一团,有欣慰,有怀念,有迷茫,有恐惧……   “父王用从未有过的严厉对我说:‘只有大司寇狐婴,只要有他在,我赵国二十年内君临天下,置鼎中国,也未尝不能!’”赵何用了假声,模仿着赵雍的声音,让我恍如看到了赵雍复生一般。都说赵何长得像惠后,过于阴柔,实际上他也是赵雍的儿子!   “我当时都吓傻了,连连点头。”赵何笑道,声音恢复了平时的轻快,“父王又说:只要我赵室善待他和他的家人故旧,狐婴就永远不可能去外国。所以即便不用狐婴,也要多赐养邑,把他供养起来。日后有缓急之时,他会舍命为报的。”   我听了颇有感触。那时候我自己都不知道对赵国有什么感情,赵雍果然早已经看穿了我的内心中的妇人之仁。诚如我看穿他的本质一般,在他面前我也没什么秘密可言。这也是我们能够真正成为朋友的缘故。   “公子怀被掳走之后……”赵何吸了口气,双眼通红,“我去了沙丘行宫,见了父王最后一面。”   惠文后失声惊呼,旋即掩住了嘴。这姑娘虽已是一国国母,终究还很稚嫩,听到自己夫家的这些秘辛,泪珠都挂在了脸上。   “父王给我看了狐婴的安排,告诉了我出去的密道。”赵何哽咽了,“他说,他必须死。他若不死,无以谢国人;他若不死,无以谢狐婴;他若不死……赵国终究不能成为一统天下的王者之国!”   我早就知道赵雍的目的……他以自己的死来泄去我心头的恨。他知道,如果他不死,我也还是会回到赵国,坐在朝堂上指点江山。到了那时,我会带着一股多么深重的怨恨戾气?他相信他死之后,我会顾念旧情,不会将怨气发在赵国和他子孙身上。说不定还会带着愧疚,回报给他热爱着的这片土地。   “钜子!”赵何突然叫道。他回过身,背对着太阳,金色的日光将他的身影勾勒出来,就像是油画中的英雄半神。   “臣在。”   “既然钜子与狐婴友善,寡人不妨托请钜子转告狐婴。”赵何声音冷冽,“他若是回赵国,寡人愿意以国政付他。待赵国霸于诸侯之日,寡人愿与他分国而治!也请钜子跟他说清楚,寡人……”   赵何猛然闭口,嘴唇摒得泛白,好像在蓄力,要将一腔的忿恨包在下面的话里喷射出来。   他恨我。   “我恨他!”赵何咆哮道。   巨大的声量惊起了楼阁上停息的寒鸦,扑棱着翅膀呀呀盘旋不止。被惊动的黑衣侍卫跑了过来,皮甲发出的摩擦声纷乱交杂。惠文后上前扶住了一身虚脱的赵何,朝我眨巴眨巴眼睛。   我躬身揖礼:“诺。”随即告辞而出。   在回去的路上,我大脑就像是空了一般。木然地宣布闭关,进密室换了装束,穿过密道回到温暖如春的小书房,我才算是活转过来。一抬头,却发现宁姜坐在我对面,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你什么时候进来的?”我问道。   “跟在你身后进来的。”宁姜顿了顿,又道,“今天觐见不顺利?”   “不,不是,太顺利了。”我叹了口气,将今天的所见所闻都告诉了宁姜。   “如此说来,首先得查查这位君夫人的正身。”宁姜想的和我一样。无盐众在王宫两代经营,都是以丑女的形象展现在世人中。闵王后明明也是个丑女,为什么亲身女儿却会这么漂亮呢?   的确,无论用哪个时代、哪个国家的审美观,这位惠文后都在美女线以上。如果用生活在二次元世界里宅男的标准,她甚至可以算得上女神级。   如果齐闵王是个帅哥,那还有可能是遗传了老爹的基因。问题是,齐闵王也是个猥琐的丑大叔。父母都一副矬样,女儿却很美,这种概率有多大?   除了王后的真实身份之外,还有一件事很让人费解,不得不动用到徐劫那个老人精了。    狐伏勿用 第68章 第二一九章 有狐绥绥,在彼淇梁(一)   徐劫可不是说动就能动的。现在他架子越来越大,我脾气越来越小,所以现在要请教他就像是弟子请教先生一样。非但要沉心静虑,还得更衣熏香,然后看这老先生是不是有兴致为我答疑解惑。   今天我运气还算不错,徐老夫子跟鲁小神童玩陆博,输了一下午,正想找件事换换脑子。他听我汇报完毕,沉吟不语,良久方才道:“你认识他这么久,还摸不清他的性子么?”   我微微摇了摇头:“早两年他年纪太小,都还未定性,浑浑噩噩的,怎么摸?这两年我又不在他身边,知道的不多。”   “去问问他身边的人。”徐劫给我出了主意,“要想知道他当时的真伪,可以看事后的反应。”   唔,对。如果他事后很高兴,或者很低沉,都是正常情绪变化。高兴是因为终于发泄出去了,低沉是因为还没发泄彻底。只有一种情况最可怕,那就是面无表情,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那样七成是作伪,还有三成……那已经是超越我水准之上的演技了。   我想到了缪贤。他虽然不在我视野中,但肯定在附近!直接找他准没错。   看看天色还早,我叫了魉姒帮我易容更衣,冯实安排车驾,去找缪贤。   缪贤现在还没下班,我索性径自出宫,在泮宫附近的管道上拦截他。表面上是与小司空东门欢联络感情,实际上是为了等缪贤。   跟十三郎在一起不用担心冷场之类的尴尬事,他非但能说,更能喝。我对于自己的酒量有自知之明,所以本着多吃肉少喝酒的态度,一直坚持到缪贤过来。   我也懒得去缪贤家受刺激,让十三郎给我们安排了一个安全清静的地方,直接开门见山问他:今天大王见墨燎谈了些什么。   缪贤果然躲在我视野之外的地方偷听,可以说转述得惟妙惟肖,丝毫不爽。这我也就可以放心地问他关于赵何事后反应的问题了。   “墨燎走后,大王一直闷闷不乐。”缪贤道,“王后陪大王说了一会儿话,都是齐国的典故趣事,然后大王就叫了传了酒筵女乐。说来也怪,大王今天只喝了两三斗,就醉了,趴在筵几上哭了好一阵,连王后都不知所措。后来还是我把大王扶起来,送进去躺下安睡。”   “两三斗?小斗?”   “那是自然。”缪贤不满道。   我大约得到了自己需要的答案,正要放缪贤走,突然想起一个貌似有意义的问题:“大王听的什么歌?”   “唔……这个我怎么知道?”   我忘记了,缪贤不识字。   “一个词都想不起来么?”我有些不爽。   “嗯……”缪贤拍着脑袋,像是要把脑子拍出来似的。“对了!有狐!有狐什么什么,在比什么……”他叫道。   “有狐绥绥,在彼淇梁。心之忧矣,之子无裳。”我轻声唱道。   “对!就是这个!”缪贤像是松了一大口气,“一直在我嘴边转,就是说不出来,就是这个!有狐绥绥,对,有狐绥绥……王后听了一半就去更衣了,看上去不是很高兴。”   这严格来说是一首情歌,新妇一定是吃了莫名其妙的飞醋。   不过他听这首歌哭什么?难道真有什么隐蔽小情人触动了他的心弦?虽然我超强的逻辑思维将这个桥段与之前的事自然而然地衔接在一起,但是我实在难以接受赵何用情歌来表达对我的思念。   他在吼出“恨”这个字的时候,绝对不是作伪。没有人能演到这种程度,就算是影帝都不行。那种如有实质的恨意,让我很担心如果他针对我发出来,会不会直接将我喷死。   从泮宫回到家里,我一直觉得有些气闷。晚上一点胃口都没有,早早就睡了。说来也奇怪,一晚上都没有做梦,但是早上醒来时却头痛如割,比熬了一整夜还累。想想今天没什么事,索性躺下再睡个回笼觉,却被莫名其妙冲进来的鲁连吵醒了。   “主公……咦!”鲁连脸上的表情凝固了。   我强睁开眼睛,没好气地说:“干嘛?”   “主公,我能去骑流马么……”鲁连小声问道。   “不行!”那么重的自行车,他一个小屁孩怎么能骑。   “哦。”鲁连竟然十分听话地应了一声,转身往外走去。   这还是那个调皮捣蛋少年早慧的烦人小鬼头鲁仲连么?   “师父!主公变成妖怪了!”鲁连刚走出门,就高声叫嚷着跑了出去。虽然装作一副受了惊吓的模样,声音里却充满了幸灾乐祸的味道。   妖怪?什么妖怪?   我坐起身,硬挺着凉气穿上衣服,找了面铜鉴,背对窗户照了起来。   好像没什么问题呀!   宁姜大概是听到了鲁连的叫声,踩着小碎步进了房间。我们只是一个对视,宁姜就用手捂住了嘴巴。   “怎么了?”我变异了?还是那种别人都看得到我自己看不到的小说式变异。   “你的头发……”宁姜指了指自己的头发。   铜鉴的解析度太低,反光率也不够高。从镜子里看,脑袋上就像顶了一个金色的头盔。不过头发貌似没问题吧。我自己拉了拉,发根依旧牢固。   只是……   “花白。”宁姜道。   魉姒来的时候拿了一面刚磨过的铜鉴,侧着光看上去,果然发色不一样。我叹了口气,这就是所谓的一夜白头么?   “没事,还好我平时戴假发套。”我又问魉姒,“有什么东西可以把头发染黑的么?”   “墨汁?”魉姒反问我。   我摇了摇头,算了,就这样吧,反正作为墨家钜子,形象如何问题不大。不过话说回来,只有忧虑过甚,血热内淤才会导致一夜白头吧。我这具身体的年龄才二十出头一点,长久以来一直负担着我远超这个年龄层次的精神压力,或许会导致使用寿命缩短。   唔,越说越不正常了。   “主公,要不要医缓先生来看看?”   “不用了吧。”我道,“又不是什么急症。冯实呢?”   门外人影一闪,冯实转了出来,躬身道:“臣在。”   “今天可有什么事么?”   “今日主公这边并未安排,”冯实道,“不过春社将近,宗伯那边提出大司徒应当回邯郸了。”   “日子过得这么快?”我毫无形象地躺在被褥上,看着天花板,脑袋一片空白。   春社是在立春之后第五个戊日,十天一个戊日,也就是要在五十多天之后。我怎么觉得前几天才过的节呢?估计他们是要提前准备吧。   “主公,还有件事。”冯实突然停住了,望向屋里的宁姜和魉姒。两位女士同时表示不满,觉得自己应该可以享有听取一切情报的规格。   “说吧。”我挥了挥手。   “诺,”冯实吸了口气,“雷泽那边传来消息,公子怀怀孕了。”   我腰上就像是被狠狠踹了一脚似的,整个人都弹了起来。这是跟我开玩笑呢?我马上要作为狐婴回国参政,怎么可能不带上公子怀!那可是赵雍唯一的女儿,赵何的亲妹妹啊!   被我带走的时候明明是一个小姑娘,送回来时却怀孕了!   “谁干的!”我叫道。   冯实道:“赵括。他们说不敢面对夫子,留书出走了。”   “庞煖呢?”我镇定下来。   “昨日便没见到庞先生。”冯实道。   我联想到前段时间庞煖三天两头往外跑,还跟我说回了一趟历山。现在想想,他对于墨社的事远没有暗驭手那般上心,突然去历山完全没有道理。一定是那时候赵括就给了庞煖消息,然后这小子就回去帮他徒弟擦屁股了!   我本来是想稍微晚点再回朝堂的,但现在要是回去了交不出公子怀,必然被赵何以为我绑架了他妹妹作为人质。现在我和他的关系已经很僵了,难道还要在这事上惹来麻烦?   等公子怀把孩子生下来是不行了,也不知道现在几个月了。那两个孩子都没什么经验,估计是显怀之后才匆匆找的庞煖吧。   “魉姒,”我总算从这件事里找到了唯一好的一点,“你担心庞煖跟白蝰混在一起,显然庞煖只是需要一个女人跟他去雷泽处理赵括的事。而白蝰跑得比你快。”   魉姒的反应是将信将疑。   我的确是装作不知道庞煖想娶白蝰的念头,不过我总不能每天都提心吊胆地让魉姒帮我化妆啊!   我穿好衣服,直接找到了徐劫。徐劫年纪大了,觉少,一大早就起来跟徒弟琢磨玩什么。见我过来,俩人停下手里的玩意,齐齐看着我的脑袋。我也懒得说什么,先把公子怀的事说了,然后问徐劫怎么办。   “这个,我年纪大了,听听连儿有没有什么好主意。”徐劫望向鲁连。   鲁连干咳一声,道:“弟子觉得……能让我骑流马么?”   骑!   到时候给你加两个辅助轮让你骑个够!   咦,不对,什么时候起我的智力水平已经比小孩还低了?一定是太依赖徐劫了。我开始反思,但还是没有想出解决这个死结的办法。   “既然是赵括惹的货,找他父亲不就行了?”鲁连道。    狐伏勿用 第69章 第二二零章 有狐绥绥,在彼淇梁(二)   “唔……告家长么?”我有些语塞。   “即便是诸侯家的女子,也是得嫁人的。”徐劫悠悠道,“只要赵奢出得起聘礼,公主也一样能够下嫁。何况一国郡守,也不辱没了赵氏。”   有道理,我的确气糊涂了。   我刚点头,突然发现这并不是我的一时糊涂,而是我的思维惯性。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思维已经不能从正面分析问题解决问题,偏向于阴暗计谋一类呢?   “问题在于赵奢的聘礼。”徐劫喝了口热水,又道,“要打动一国诸侯,可不是那么容易。”   臣子娶诸侯的女儿,一般有两种情况:一种是功劳实在太大,君人者赏无可赏,就把女儿嫁给他,作为栓绊。另一种就是臣子进献的聘礼实在贵重,就连诸侯都不得不低伏。   赵奢可不是陶朱公那样的巨贾豪商,让他送礼估计是没什么希望。   立功的话,他现在是上谷郡守,让他献出上谷郡显然不行。不在于能力与否,而在于信誉问题。如果他这么不守规矩,以后天下诸侯会怎么看赵国?秦国不守规矩能够活到现在,是因为地利之险。赵国可经受不起列国的征伐。   “我亲自去一趟燕国,跟赵奢商量一下看怎么办。”我对左右道。   “不等庞先生回来么?”冯实问道。   “谁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我先去墨社那边交代一下,邯郸政事一律由徐夫子做主。”我想了想,望着宁姜,“其他事就你说了算吧。暗驭手的调动还是得谨慎。”   “掌印以来我可有不谨慎的时候?”宁姜随口就把我顶得肺疼。   墨社那边其实也没什么好交代的。周昌、南郭淇、滦平、梁成,我墨家四大主力都在邯郸,能有什么问题?尤其是梁成,现在已经露出了宗师的苗头,听他讲课的人越来越多。人多就代表着声望日盛,倒是让内定的下一任钜子周昌略显透明。   “春耕将近,子淇,你要再次深入乡野,看看哪些人家春耕有困忧的,竭尽全力共度难关。滦平,你最近在研究什么?”我问道。   “夫子,”滦平行了一礼,道,“平最近在忙机关场的事,不过正有件事想请示夫子。”   “何事?”   “不知夫子可认识农家?”滦平小心翼翼问道。   “农家?农家许行?”我倒是听说过,不过滕国灭了之后好像许行也死了,不知道滦平提到这人是什么意思。   “是这,”滦平看了南郭淇一眼,“前几日子淇带了两位先生到机关场找我,自称是农家许行的弟子,想与我探讨墨术。弟子竭尽所能,倒也没让求学者失望。一来二去便经常碰面。昨日他们又来,想求见夫子。”   “见我?”   “他们想求请夫子在泮宫开农家之学。”滦平道。   我道:“我对农家不甚了了,等我回来之后再说吧。照眼下的工期,恐怕得延后到七月开学了,还有时间。对了,他们既然是农家弟子,又通机关术,你们莫若携手做一件事。”我想了想,大水车已经做了,也是今年春耕寻找合适地点安装使用的重头戏。   “你知道田者用的耕地工具么?”   “耒耜?”滦平不肯定地道。   那个是什么?也是用来犁地的么?   “是用牛或者人在前面拉,刀刃刺入土地,犁地松土。”我道。   “喔,夫子是说犁吧。”南郭子淇道。   “对,就是犁。”我没下过地,也不知道现在犁是什么样的。不过我高考加试的是历史,好歹知道唐以后由曲辕犁取代了汉代普及开来的直辕犁。从生产能力上看,唐代能发明的东西在现在理论上也能发明,最多成本大些质量差些。曲辕犁能够一直用到解放后被拖拉机取代,说明那的确是个好东西。   “我要你们去研究一种曲辕犁,可以更轻松省力地松土翻地。”我道,“这事一年不成就干两年,两年不成干十年,必须研究出来。”   “夫子有图纸么?”滦平问我。   抱歉,我真没见过曲辕犁。这个世界还没发明,上个世界嘛……咳咳,我只有坐在交通工具里的时候才见过农田。   “那么,曲辕……犁辕是上弯还是下曲呢?”   跟你说了我没见过……你听不到我的心声么!   “回去想吧,不着急。”我挥了挥手。   滦平好像还有话说,不过硬生生地止住了。   梁成倒是让我省心,把写好的部分文章拿来给我过目。我的意思是写一章就行了,他却像是要给我写成大部头。随他去吧,反正他的工作就是写东西。   安顿好了墨社,家里也没什么需要我操心的,我也就不再拖延,带了侍卫就登上了马车。   目标,上谷郡治所:造阳。   燕国的维度在邯郸之上,差不多是赵国代郡那个纬度。我带了有百二十多人,除了侍卫之外还有各种杂役、庖厨,浩浩荡荡有六十余车。这么大规模的出城当然引起了赵国朝堂的震动——不知道的还以为哪家大臣又出奔了。   所以我们对外号称去接连瑞回邯郸。   连瑞目前在晋阳,负责各地的春耕准备和人口普查工作。   等出了核心控制区,就没人会管我们往哪里跑了。所以车队一路北上到灵寿,然后转向东面,一路往东北过顾城渡河,到达燕国曲逆。说起来像是玩游戏跑大地图一样,真正坐在马车上颠簸这么远,我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相比较我第一次出差,待遇虽然好了很多,但是这次是在春寒中往东北走。南方的天气一天天变暖,我们却是越走越冷。到了曲逆之后甚至连冬衣都拿出来换上了,这才算是走了一半的路。   乐毅很高兴我们这么快就有见面了,一定要留我住两天。我也的确累了,先修书一封让乐毅的人送到赵奢那儿,告诉他我已经在武阳了,然后才放下心好好休整。   武阳是燕国的下都,这是相较于首都蓟城而言的。它还有另一个称号:军都。   这里是燕国重兵囤积之地,也是兵器制造中心。乐毅带我在城里城外转了几圈,让我知道了这里成为军事重镇的原因。武阳地处平原,而且对于燕国来说算是南方,粮食亩产较高。从秦开打败了东胡之后,北面已经基本没有威胁,燕国的国防重心理所当然转向南面。   武阳这个位置就很好地扼住了赵、齐两国进攻的要道。   主要是防赵国从西、南两个方向进攻。   乱世,谁都靠不住呀!   “你为什么不肯见燕王呢?”乐毅对于我的顽固有些不满。   他拖住我这么多天,带着我到处看到处玩,无非就是想拖延时间,让燕王来得及从蓟城赶回武阳。一般来说燕王都是在武阳过冬的,但是今年刚好蓟城暴雪成灾,燕王跑去指挥救灾了。   不过道路情况不好,我估计他去晚了。   “见燕王干嘛呢?”我无奈道。燕国一切都井井有条,乐毅专注于练兵,完善兵役制度,引进先进的战法和武器装备。剧辛提出的法律虽然有些激进,但是比之商鞅算是温和许多。我见了燕王除了夸夸他们,还能干嘛?   “燕王想见见以一己微薄之力,力挽狂澜的狐婴。”乐毅道。   力挽狂澜……你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我又没挽成,反倒被狂澜冲到国外流亡了这么久。   而且你说的这个,完全不是智者所为……不自量力,那是智力上有硬伤!   不过我终究磨不过乐毅的坚持,同意在武阳再等两天。如果过两天燕王还没回来,那我就先去上谷找赵奢,等回赵国的时候再拜见燕王。   两天后,就在我连车都准备好了,眼看要出发的时候,城外有人报说燕王到武阳了。   事实证明,你越是觉得最后一秒发生的事属于狗血情节,这件事就必然会发生。   我只好无奈地宣布再推迟一天,然后坐上乐毅的高车往下都王宫去了。   燕王职果然不愧求贤若渴的典范。我们的车刚进王宫正门,还在找地方停车呢,就见乐毅拉了拉我衣袖:“看,燕王驾到。”我顺着乐毅的目光望去,果然看见一个四十余岁,已然发福的中年人,身穿黑色镶红的衮衣朝我走来。他努力地小跑,摇动了头上的九旒冠冕,串成的珍珠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乐毅拉着我下了车,躬身施礼。这种礼节很累人,总算我在武阳也休息了这么多日子,否则还真是受不了一直弓着身等人走过来。燕王职总算跑快了些,伸手扶住我是双臂,略带疑惑道:“这位就是狐婴先生?”   “臣狐婴,见过大王。”离开邯郸之后我就恢复了狐婴的容貌,只是用了假发掩饰自己的墨家身份。这些围绕在我身边的侍卫都是可靠之人,虽然我没有正式说明过什么,不过他们即便心有疑惑也不会说出口。   “原来真是狐先生!寡人何其幸哉!”燕王抓住我的小臂上下摇晃,好像真的无比激动。他转过头对乐毅道:“有劳乐大夫,竟真将狐先生请来了燕国。”    狐伏勿用 第70章 第二二一章 有狐绥绥,在彼淇梁(三)   “这个……外臣只是路过。”我道。   “请先生内堂供奉。”燕王一手牢牢抓住我的手臂,一手比了个请的姿势。   我尴尬地看了一眼乐毅,只见乐毅别过头去,像是在偷笑。无奈身体素质太差,我都不好意思承认这是我自己的身体……竟然被燕王轻轻一拉就只能跟了上去。别看这老男人身材走样得厉害,力气倒真的不小!   进了内堂,一尘不染,温暖如春。让人惊奇的是并没有看到火盆。我赤足踩在地板上,这才发现地上竟然也是暖的!我走了两步,发现这暖意并不均匀,看来是这种原始地暖系统并不完美。   看来苦寒之地也未必有我想象得那么艰苦。无论外界如何嘲笑“弱燕”,诸侯的生活依旧不是我们这些人可以企及的。有些事,哪怕像陶朱公那么有钱,也未必会想到去做。这就是贵族和平民的区别。   至于我……实在是自作孽,在我被家里的地板冰得一蹦一跳的时候,我浑然没有想起来两千五百年后有“地暖”这种神器!当然,这跟我那时候是越国人有关系,在越国那个地方大家都只用空调。   而且两千五百年后,都是进门换拖鞋,赤足反倒是不礼貌的。   咦,为什么我现在回忆上辈子的事,就像是在看异国风情的电影呢?   “狐先生,此番驾临我燕国,可有教我?”燕王职十分传统老套的开局问道。   我先行一礼,表示感谢款待,然后才道:“此番来燕国,见贤君明相,百姓安然,果然有中兴之气。”这话纯属客套,燕国从来就没雄起过,所以也谈不上中兴。不过燕王的确将不断下落的国势刹住了车,说他是中兴之主也没什么问题。   “先生以为我武阳如何?”燕王这个问题就有些显摆得瑟的味道了。   武阳的确是我去过的最宏大的都城。   的确,是最宏大的。   即便赵国的邯郸、秦国的咸阳、魏国的大梁、韩国的南郑、齐国的临菑,这些天下有名的大都市,各个都是十万人以上的人口,尤其临菑号称三十万人口,这些都城没有一个有武阳这么大!   武阳的人不多,但是占地面积真的太大了。我和乐毅坐着车,从南到北从东到西跑了一圈,周长起码在数十公里。整座城的中间起了一座隔墙,分成东、西两个城区。东城区主要是生活、商贸、工匠、宫殿区,西城区是防御性质很强的内城。这不难理解,因为武阳之东全是燕国的土地,西面是赵国。   “武阳可谓天下雄城矣!其西倚太行,南临易水,北枕居庸,东部迤连于平野。地势险要,居高临下,易守难攻。岂非雄城欤?”我虽然是夸他,但说的也的确是事情。燕王职能选中这块地方建立下都,绝对是十分有战略眼光的。   从防御的角度可以抵御赵国,换个思路,从进攻角度上看可以直接南下,进攻赵、魏、齐。巨大的城池就是一座举世罕见的物资供应仓库和兵站,完全可以做到不动声色集结数十万军队,一鼓而下。   这或许也是齐国后来吃了大亏的缘故之一吧。   燕王显然十分得意,连连望向乐毅。乐毅一脸淡然,嘴角一直维持着弧度,表示礼貌和涵养。我说完之后喝了口酒,竟然是赵国的酒,不由有些小小的意外。   “燕国乃苦寒之地,听闻列国流行饮水之道,可在燕国我们还是更喜欢喝酒啊,哈哈。”燕王职举了举酒爵,我和乐毅也连忙回敬。   “狐先生说是路过,是要去哪儿啊?”燕王装作无知地问道。   我要去上谷的事没有隐瞒乐毅,乐毅也肯定不会为我向燕王隐瞒。何况这事也根本瞒不住,便直截了当道:“臣要去上谷拜会故人,上谷守赵奢。”   “唔。”燕王喝了口酒,连连点头,表示知道。他放下酒杯,冲我一笑,转首对身边内侍道:“传乐。”   我望向乐毅。乐毅依旧是那副欠打的贵族神情。   女乐很快就上来了,钟鼓齐鸣,鼓瑟吹笙。乐曲和舞蹈什么的我一点都不关心,不过她们要唱的歌我却必须听清楚。这也算是春秋时代留下的非物质文化遗产,贵族之间常用诗歌来表达内心中要说的话,所谓闻弦歌而知雅意。   “有狐绥绥,在彼淇梁。心之忧矣,之子无裳。   有狐绥绥,在彼淇厉。心之忧矣,之子无带。   有狐绥绥,在彼淇侧。心之忧矣,之子无服。”   清亮的女声唱起了这首《卫风?有狐》。   谁能理解我心中的郁闷么?   为什么这帮诸侯想到我就想到了这首《有狐》呢?我姓狐,但是跟狐狸一点关系都没有啊!我家又不是狐狸崇拜!早知道你们这样,我就说自己姓古月胡了!话说回来,当时到底是怎么闹出姓“狐”这个误会,我都忘了……   回头再想想自己的暗驭手用的九尾狐标记,我不得不承认就连我自己都跳进了这个坑里没出来。   看到燕王直愣愣地盯着我,我只得干笑道:“这首《有狐》可不适宜在燕国唱啊。”   “哦?敢请教这是为何?”燕王有些意外。   “大王,《有狐》乃是刺时之作。当年卫国国乱民散,丧其妃耦。卫君不能使民杀礼多婚,故卫人讥讽而有此诗。婴观燕国国政晏然,男有分,女有归,因此知道在燕国是不应该唱《有狐》的。”我将这诗最早的原典搬了出来了。   燕王脸上略有红润,不知道是不好意思还是喝了酒的缘故。他望向乐毅,乐毅轻笑一声道:“狐子博学。只是如今世传《有狐》都只谓求偶,亦为贤君求索良臣,为何狐子能知古意而不明今时之心呢!”   “是何言!”我硬生生地顶了回去。你们借《诗》言喻,这本来就是一种娇羞的表白。我回避了现在的含义,只说古代卫国的事,顺便表扬燕国一番,这是我婉拒的美德。你偏偏要把这层事点破,这摆明了是打牌输钱就掀桌子啊!   乐毅起身走到我面前,跪坐下来,伏身一拜,道:“诚如毅在邯郸时所言,燕国乃天命之国,燕王又是应运之主!毅虽莽撞,狐子一定能明白毅之拳拳。”   我避席回拜道:“狐婴一介野人,不敢当。”   “先生若是能留在燕国,寡人愿以师事之!”燕王看着比我大了一轮,也一样拜了下来。   我就说不见的,一旦见面闹成拜来拜去就没意思了。现在我只能再次避开,朝燕王回拜过去,道:“不才无德,何以当得起大王如此错爱。”   燕王道:“可是寡人无德,是以先生不愿事燕么?”   “非也,”我突然想到了一个极佳的推辞借口,“婴若是入燕,大王愿意封多少城邑给不才?”   前世读大学的时候,班上有个典型美女,常年受各种狂蜂浪蝶骚扰。她采取的对策很简单:“房本上只写我的名字么?”如此百分之九十的昆虫类都会退散,剩下的百分之十会装模作样一阵子,然后说一声“拜金女”,转身离开。   我觉得这个办法不错。   此招威力大,副作用也大。此女名声彻底坏了,以至于毕业之后没办法在法律界立足——天朝法学院虽然多,合格的法律工作者却培养不出几个,以至于法律领域开会就像是开校友会。   这与现在的环境倒是很类似,不过我不担心自己被孤立。   因为我从来没有被接纳过!   燕王显然被我的直爽惊呆了。他的眼神迷茫而惊悚,心理一定在骂我:你丫你以为你是谁啊?上来就问我要养邑!   “寡人以上谷六城为先生养邑!”燕王十分豪迈道。   我心中顿时有一种世事轮回的时空错乱感。   如果要解释这种感觉,还得回到前文所述的那个女生身上。当时我回国两年,工作稳定收入可喜,家里人就催着我结婚。我正在事业的上升期,哪有那个闲工夫?一次同学会——司法局召开学习“三个至上”理论研讨班——听人说这位美女还没有嫁出去,眼看就要剩了。   于是我打电话过去说:“房本写你的名字。”   “要内环以内的。”她说。   我说:“好。”   “要两百平以上的。”她说。   我考虑了一下,看来得找爸妈借点,不过还是说:“好。”   然后……然后她还是嫁给了一个比我更丑、身高不足一米七、收入才到我一半、微微有些谢顶、貌似面瘫的神经内科医生。   而且,她跟公婆住一起。   据说是她高中同学。   她说:“感情那么飘渺的东西我就不说了,但是我和他经历了那么多事,你以为房子和钱就可以截和么?”   她说这段话的时候我正在出差的路上,深为遗憾,没想到她竟然是这么个不理智的人,不过对我的生活并没有影响。直到我过劳死,我都没有想起过这位同学和她说的话。甚至连她名字和容貌都已经想不起来了。   而现在……这段话的每个音节都敲打着我的心脏,每个音调都拉扯着我的神经。   我在赵国经历了那么多事,你以为几座城池就可以让我割断这份牵绊么?    狐伏勿用 第71章 第二二二章 上谷郡守的变节(一)   “大王恕罪,”我笑道,“婴要的是定身封。”   燕王大概觉得自己被戏弄了,坐正了身子,没有说话。乐毅也不解地看着我,嘴唇翕张,貌似是要给我个台阶让我说清楚自己的意图。   的确,即便是游说之士也得拿出策划案,实施有效之后方才拿回报。而且即便是张仪公孙衍这样的人都没有定身封这么高的回报……当然,他们能得好死就不错了,看看商鞅应该能够平衡了。   “哈哈哈。”我扯开喉咙大笑道。   “先生为何发笑?”燕王不悦道。   “恕臣失礼,”我道,“臣以为,大王并非真的求贤。”   “寡人求贤若渴,日求夜梦,先生怎能说寡人不是真的求贤呢?”   很简单的道理,且听本座细细道来。   求贤这个词组已经注定“求”在前。为何要求?因为有需要。需要有很多种,作为一个理论上的明君,他们需要贤者拱卫身侧,是因为他们自身的道德修养水平高,所以物以类聚。这种人就是上古圣王。   而如今这个世道是没有圣王的。列国所谓的求贤,目的很明确——富国强兵。所以商鞅那种明显人格有缺失的人也会被认为大贤,获得封土。   燕王给人一种有圣王之风的错觉,所以苏秦以燕王为知己,乐毅认定他是仁者之大器,王者之楷模。然而通过刚才的漫天要价,我是已经识破了这层玄幻的光芒。他也只是在求一个能让他复仇的工具而已。   我要养邑,他可以大方地给我。我要封土,他却觉得我不值得那个价格。可见让我臣事于他的理由就是简单的投入产出比。   是我太苛责了么?   只是第一次见面,我凭什么要求他像赵雍一样信任我?   我和赵雍的君臣际会,别说眼下这个乱世,即便放到上下三千年的史海之中,又有几例?   “故而请大王恕罪,狐婴不值此价多矣,大王可另选贤才以付之。”我毕恭毕敬地朝燕王行礼,告辞。   燕王职就像是被抽空了气的人偶,瘫坐在席上,一句话都没说。人都是容易看别人而未必能认识自己,他一直暗示自己是个贤德的圣主,久而久之自己都信了,突然有一天被我放了面照见内心深处的镜子,用极暴力的手段打碎了幻想出来的高大自我,有这种反应很正常。   乐毅追了出来,脸上毫不掩饰地透露着气愤。   “狐子回到赵国,莫非就能得到赵何的真心相待么!”乐毅尖锐道,“他真能不计前嫌,如同先王一般与你相交以心么!”   我停下脚步,缓缓道:“沙丘之事,对于阁下而言只是一道小坎,抬脚便迈过去了。对于狐婴而言,却是一道鸿沟。有些情要追忆,有些恨也需补偿。”   “狐婴!你何其不智也!”乐毅从未如此激动过,几乎连发髻都要被震散了。他下意识的扶了一下冠,大声道:“往事岂能追及?沉溺于过往,岂非乡里愚夫之所为!丈夫生于天地之间,不过是芥子鸿毛,若是不能立功建业,与蝼蚁何异!如今燕国地方千余里,披甲数十万,百废待兴,正是一展胸襟之地!你却自甘陷身沟壑!你、你、你不智!”   “乐子,人各有志,何必苦苦相逼?”我道,“恕我直言,燕国未必是坦途,赵国也未必是沟壑。未来如何,你我谁能说得清楚?”   “子非吾友也!”乐毅猛然从腰间抽出宝剑。   那是一柄燕国自己打造的青火淬锋剑,与一般铁器有着天壤之别。即便我不知道制造工艺,也知道这种材料与百炼钢不相伯仲。   他想劈了我么?   不至于吧!   强硬的金属划过花岗岩石铺就的地面,发出尖锐刺耳的摩擦声。   “你我情谊断于今日!画地证誓,永不同锋!”乐毅重重将剑掷在地上,崩起的石屑几乎弹到我脸上。   我木然地拱了拱手,转身走下台阶。   一声高亢的长啸声在我身后响起,啸声中充满了悲愤和委屈。   你有什么好委屈的?是你要跟我绝交的。   东西已经都差不多收拾好了。我让袁晗加快动作,即便乐府已经准备好了饭菜,但是我也不想吃了再走。要说我跟乐毅有多么深厚的交情那是扯蛋,但好歹也是朋友,你说翻脸就翻脸,我还胸闷呢!   大概是跟袁晗说话的时候口吻生硬了些,让这位巨汉有些紧张,做事急躁起来。我懒得说什么,自己先上了高车,等他们一装好车就宣布启程北上。   赵奢作为郡守,应当呆在造阳等我。不过他找了个借口,带着廉颇一直赶到上谷的南境。我的车队刚进上谷就遇到了廉颇放出来的斥候,一路引领我们去了赵奢驻幕的小城。   两年不见,赵奢好像老了许多。这两年他身为上谷守,一郡兵民之事都在统筹之中。他一个从天而降的一把手,在此地也没有根基,想来不会有什么助力。上谷又是苦寒之地,风霜都染在了他的鬓角。   我们俩人握住对方小臂,互相端详,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良久之后,赵奢才拉着我往内堂里走,道:“阔别若斯,得无恙乎?”   “一切安好。”相逢的喜悦渐渐冲淡了阔别的愁丝,我和赵奢同席而坐,问安之后竟然相对无语。   不是没话说,而是要说的话太多,千言万语都堵在一起根本无从说起。   “你这次如何在武阳呆了许久?”赵奢首先开口,敲开了我的话匣。   我从杀了李兑开始讲起,讲到了魏无忌和乐毅的前后来访,又讲到了自己在武阳所见所闻。一直说到觐见燕王,乐毅与我绝交方才觉得口干舌燥,端起酒碗喝了一口。   赵奢默默听完,方才道:“我与乐毅交往不深,不过平日也算是承蒙他多加照顾。绝交这事,倒未必是他甘愿的。”   “莫非他有什么苦衷?”我奇怪了。燕王就算不济,也不至于要挟别人效忠吧。   赵奢的目光变得有些诡异,他反问道:“若是有人当着你的面侮辱了主父,你会如何?”   “骂回去。”我道。   “若是那人是你的好友,比若是我,你又如何?”他继续问道。   我听懂了他的意思。他的意思是让我将心比心,别怪乐毅绝情。但这明明不是需要绝交的事啊!   “那是你和主父的事,我需要如何?”我没有顺着他的思路走,颇有些抬杠的意思。   “《国语》所谓:为人臣者,君忧臣劳,君辱臣死。”赵奢严肃起来,“你当面辱了燕王,若是乐毅无动于衷,你让他如何立身处世?不信,你问廉颇。”赵奢冲陪席上大声道:“廉颇,若是我辱了你家主公,你待如何。”   廉颇双眼一眯,冷冷道:“你死我活!”   “看。”赵奢一脸无辜地对我道,“子婴,你以为这世上已经到了君臣义绝的地步了么?”   “好吧,是我不敬燕王在先。”我懒洋洋道,“他与我画地绝义也是恪秉人臣之道。”   “非但乐毅,我也不能例外啊。”赵奢叹道。   “你不会也要与我绝交断义吧!”这次我真的被吓住了。   “怎会?”赵奢爽朗一笑,“我是说,你辱了燕王,我作为燕国臣子,又是你的至交好友,只有一条路能走了。明日我就派人上书燕王,辞去上谷守的职位。”   “这……”这与我的计划完全不符合,而且我还没让赵牧得到锻炼呢!   “这没回旋之处,否则我赵奢就是个为臣不忠,交友不信的小人了!”赵奢说得斩钉截铁。   如果情况真这么麻烦……我无奈道:“那你以什么身份向赵何求赐婚呢?”   “什么赐婚?”赵奢一脸茫然。   “你儿子把公主的肚子搞大了,你说不求婚还能怎么办?”   “竟有此事!”赵奢大惊,“我说这逆子怎么会突然回来!不过我以为他跟你家的小佳……”   “你说的是赵牧吧?”我道,“那是我让他回来过年的,我说的是赵括。我让他在雷泽,结果他监守自盗,和公主私奔了。”   “这……这个混小子……”赵奢无语了,“眼下该如何是好?”   “只有向赵室求婚。”我道,“赵何一直认为是我掳走了公子怀,若是我出仕了还不交还公主,恐怕会被认为是手握人质。”   “只有如此。”赵奢面色纠结。   倒不是说他对公主有什么不满,问题在于身份。即便他是上谷守,赵室下嫁公主的可能性都不高。何况他即将辞去职位,返回赵国。那时候他只是一介白衣,即便赵何不计较出奔的前科,也不过是官复原职,并不足以讨娶公主。   “或者,”赵奢展颜道,“此番我领兵南下,夺几座齐国城池,带城投效赵室。”   “倒是不失好办法!”我点头道,“问题在于,你不知道赵王新近娶了齐王地之女为王后么?”   “这……”赵奢面色凝滞。   我估计他在脑子里翻地图,看看还有哪国的地图可以撕一块贴在赵国的版图上。问题上,除了齐国,赵国周边的国家都不能打啊!    狐伏勿用 第72章 第二二三章 上谷郡守的变节(二)   “要不然直接跟赵王说,公子怀已经有了儿子。”我道。   “这……总觉得有些不妥。”赵奢眉头皱得更紧了,“那逆子呢?”   “留书一封,不知道跑去了哪里。庞煖去找他了。”我道。   “气煞我也!”赵奢一拍桌子,“等找他回来,非得打断他双腿。”   我听着虽然解恨,不过想想这孩子其实算是我教出来的。所谓教不严师之惰,最后责任还得落在我身上,所以别去追究才是王道。   “主公,郡守,为何不往北方打?”廉颇一直听着,突然出声道,“趁现在上谷大军集结,直接挥兵从纲纪出长城,打襜褴!”   赵奢击掌命人撤了酒肉,抬出一面绘制在羊皮上的上谷郡地图。我对这个时代的地图不报什么太大希望,只是知道大致方向而已。从地图上可以看出,燕国长城在上谷境内是一条从西南延生向东北的斜线,纲纪就在西南端的起点。   出了长城之后就是襜褴——字面上看应该是“穿着破烂短衣的人”。   “主公,”廉颇大步走上前,黑粗沾满羊油的手指点在地图上,“襜褴是匈奴的一支,八年前被燕将秦开打得一路北逃,若不是秦开辎重不足,恐怕连他们的王庭都端了。他们修养多年,如今又敢南下牧马。臣已经与他们交过手,虽善骑射,却没有什么大本事。”   我的目光却从襜褴两字往西偏移。   “这里是个谷地?”我上前指着地图上的一块空白。西、南、北三面都画着山形,说明那块地方三面环山。   “正是。”赵奢凑了过来。   “若是在这里筑城呢?”我道,“大军从纲纪出发,直插此处,沿途襜褴部落能吞并多少便吞并多少。我们手里有多少兵马?”   “上谷全郡征集兵马有三万人。”赵奢道,“真正能带走的,有三千之数。”   这三千人就是当年警士营扩张出来的铁杆军,虽然数量不大,但是质量应该上乘。其他征集的部队大部分都是农牧平民,平日连操练都没有。   “马匹有多少?”我问道。   “战马千头,驮马倍之。”廉颇自信道。   我很高兴他把战马和驮马分开了。现在列国之中,或许赵人是最在乎马匹分类的。因为很少有赵人不赌马,所以研究马谱已经成了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谁说搞娱乐产业只能赚钱?对社会影响一样很大。   “可以建立骑兵营了!”我道。   “主公,这些,本来就都是骑兵啊。”廉颇道。   你说的骑兵和我说的完全不是一个概念啊!   我没有解释,转向赵奢道:“若此,既然虎符在手,就将大军开出长城,在此处筑城!然后与襜褴交易马匹,归附赵室以自贵。”   “甚好!”赵奢道,“事不宜迟,你先回赵国吧,我们当夜发兵。”   只有如此了。   燕王知道我跟上谷赵奢是挚友,其实赵奢能够拿到上谷郡守的位置还是因为我威胁了苏秦。由此可知,解除赵奢兵权的王命很快就会传到上谷。我这一路虽然很赶,但是人多脚慢,王命使节可是轻车快马。之所以还没到,恐怕燕王抱有一丝侥幸,指望赵奢把我留下。   也或许是想看看赵奢自己的选择。   “还有一种可能,”赵奢登上车,“燕王已经在选将点兵,准备来上谷抓我们了。”   的确很有可能。   “而且还有个麻烦事。”赵奢又道,“如此紧贴着代郡过去,代郡赵兵会坐视不理么?”   从纲纪出了长城就是草原,南面就是赵国代郡。在那个完全没有国境线概念的特殊地区,燕人大举过境很容易刺激到代郡的赵兵。代郡可是赵室的心头肉,必然不会坐观。我在地图上所指的那个地方,正是代、雁门、云中三郡的北端延长线的焦点。   这个战略位置实在太好了……好到我自己都郁闷了。   想到这里,我跟赵奢同时都呆滞了。现在燕王在后面逼着,军心难测,一旦孤悬草原就是粉身碎骨之祸啊!   车队缓缓北行,我和赵奢都没有说话的意思。虽然战略很美妙,但是实际执行上却有着不可逾越的难关。   “主公!你看天上!”袁晗突然叫道。   我抬头望去,夕阳之中,果然有一点异常的亮点飘在低空。乍看像是一颗星星,不过走近之后方才发现是一盏孔明灯。   这个时代的孔明灯尚未普及,更不会有人放着玩。   “派两人去看看。”我对袁晗道。   两个侍卫拨转马头,疾驰过去。过了没一会儿,两个骑士便折返回来。在两匹奔马之后,是三个身穿褐衣的蒙面男子。这三人远远就呈品字形单膝跪下,完全是我暗驭手的规矩。即便如此,我随身的暗驭手侍卫还是先上前勘合暗号,然后才放他们近身。   “主公,属下奉命传书。”为首那位天璇堂士解下包袱,双手递给侍卫。   侍卫捧到我面前。我解开包袱,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九尾狐印,表明此书的确是宁姜所封。打开木函,里面平平稳稳躺着一封帛书。我都开帛书,借着天色余光通读一遍,心情顿时大好!   这些天一直觉得自己有点倒霉,没想到关键时刻上天还是眷顾我的。   “是何事?”赵奢语带好奇。   “赵王的封印文书。”我笑道,“我现在是赵国上卿,对了,印玺呢?”   光有王命册书没有印玺可不行。   那位暗驭手有些紧张:“首座将此物交给我们的时候,并未提及里面的物事。”   “唔,找到了。”我在木函里摸索了一阵,果然发现了金属印玺。没办法,这个时代的印玺都很小,赵奢的上谷郡守印我是见过的,也就是和后世大衣纽扣一般大。我这枚要好些,是铜银合金铸就的,印文是篆书,上面是虎形鼻钮。   “真是及时!”我对赵奢道,“我这就制令一封,你出关之后打出‘赵上卿狐’的旗号,应当不怕赵国那边误会了。”   “甚好。”赵雍也松了口气。   话虽如此,即便如此也是十分危险,万一北地三郡还没有收到任命通告就麻烦了。不过总比燕国山谷郡守入侵要好许多。至于军中统一思想什么的,赵奢肯定做得比我好。   计议妥当,赵奢便与我兵分两路。他直接往纲纪集结大军,我前往造阳去接赵奢的家眷亲属。还好我身上带着空白的暗驭手调令,直接让这三个天璇堂士前往造阳通报。他们在平原上的奔走速度略逊于马匹,但如果进入沼泽和山地,简直就是当前最迅捷的信息传递方式。   这其中当然也有个小小的外挂。   绑腿,胶鞋。   绑腿是厚布裁成三指宽的布条,从脚踝绑到小腿,下紧上松,可以有效保护小腿血管,跑路不累,迅速消退疲惫,是我军在二万五千里长征中最得力的武器!——嗯,这是我在高中接受红色教育时学到的,简单易用,一直没忘……虽然我从未打过绑腿。   胶鞋并非橡胶底的鞋。草鞋太扎脚,暗驭手可是精英部队,当然得穿布鞋。布鞋又太容易磨损,总不能让天璇堂出门的时候都背一大包备用鞋……所以暗驭手用的是布鞋以软甲为底,以鱼胶树胶混合出来的强力胶粘合,衬以麂皮。虽然成本很高,但是对于跑路的确是不二神器。可惜弄不出胶鞋的那种花纹底,否则摩擦系数更高,抓地力也更强。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我花钱如流水,但是怎么看都不能省。   两天后,我顺利接到了赵奢的家眷门客近百人。真是让人头疼啊!   赵牧和小佳自然也在其中,率先过来向我见礼,然后带我去见赵奢的夫人。这位嫂夫人性格很彪悍,我早有领教。不过这次是他儿子没管住自己的小鸡鸡,不能怪我这个做师父的。由此带来这么大的麻烦,她的态度也比较客气,气场收敛了十分。   现在不同后世,好友的妻子那是能少看一眼就得少看一眼的,所以我很快就告辞出来,带着车队直接往西行进。这是准备取道代郡,也为赵奢的行动做个铺垫准备。   赵牧带着几个侍卫先行一步追他爹去了,总算没有错过实习机会。我正好有机会跟小佳独处,仔细问她到了造阳的感观。   尤其是赵奢夫妇对她的态度。   “伯父、伯母都很照顾我。”小佳脸红道。   女孩子都早慧,肯定知道让她去造阳的意图了。尤其这次赵括惹下这种风流祸,在她心中形象崩塌,看来是决定选赵牧了。   “那就好!他们若是敢欺负你,你就回娘家,什么都不用怕!”我给小佳打气。   小佳脸红得如同蒸熟的虾,逃一样地跑掉了。   咦,她竟然朝赵奢老婆那边逃!这就是传说中的女大不中留么?    狐伏勿用 第73章 第二二四章 上谷郡守的叛节(三)   赵奢待人和气,对待军中部下就像是对待朋友一般。诚如他老婆说的,军中部下对赵奢没有一点畏惧。相比较动辄体罚、鞭笞、斩首的老式将领,赵奢当然算是大好人,但是我肯定不会忘记赵奢当日斩杀九名职事者的决断,也不会忘记他用统兵一般的高效严苛让赵国停滞已久的税务体系运转起来。   对于这个世上许多人来说,生活环境还没有发生一丝一毫的变化,两年时间就已经过去了。对于珍惜时间,一心有个坚定目标的人来说,两年足够做很多事了。赵奢就是后者。他不是什么事都要管的那种领导,但是在上谷境内我们的车队只需要打出他的旗号,没有人会拦截——所有关键岗位上都是他的人。   反倒是进入赵国境内有些尴尬,我这个刚被任命的上卿显然不被地方官员放在眼里。尤其代郡守是小司马赵俊,这老家伙倒是跟我有过一面之缘,没想到这么些年在这块苦寒之地竟然没死。   他是赵国宗室,赵成的铁杆,当年赵成任大司马的时候他就是副手。现在执掌代郡,算是投资回报。不过他年纪已经一大把了,头颅里只有一团浆糊,无论是精力还是智力都不足以让他掌握这边军功贵族、土生贵族、部落贵族满布的土地。   因为他不像安阳君那样想插手管理,所以反倒和这些贵族相安无事。当然,这种不负责任的做法会导致未来这片土地的不可控性,最终脱离赵国的掌握,甚至翻手打灭赵国。   他们总算也不敢对我有什么歹心。倒不是赵王给的上卿身份,而是我所过之处都有百姓出城相迎。共济会在这点上做得很好,广泛进行舆论宣传。虽然我执掌司寇署的时间并不长,而且主要是在准备沙丘之乱的事,但并不妨碍民间传说的推广。这些北地百姓可以说没有一个从我这里受过实际恩惠,但是他们都朴素地相信只要我回来,生活就会改善。   不过让我尴尬的是,许多历史上赵国名臣做过的惠民好事也都安到了我头上,这肯定会让后世历史学家在史料分析上产生许多麻烦——还好我不是学历史的。   冯实带着周昌在灵寿等我。周昌见到我的时候,明显有些慌乱。墨燎的脸型和狐婴的真容相差不大,除了发型不一样之外几乎没有十分强烈的特征。他一定很难想象,为什么传说中的法家狐婴和墨家钜子会是同一个人。   “这次共济会在这边的工作,做得很好。”我对周昌道。   周昌心中的振荡一定很大,声音都有些发颤。他完全不知道该叫我什么,嘴巴张了张,还是闭上了。   “你可以继续叫我钜子,直到你成为钜子的那天。”我笑了笑,“意外吧?”   “很意外,夫子。”周昌诚恳道,“弟子一直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墨家总和狐婴牵扯在一起,原来夫子就是狐婴本尊。”   “这件事不要传出去。”我道,“他们会以为我是在利用墨学,将墨学视作工具。如此一来,他们对墨义的信仰就会动摇乃至崩溃。”   “诺。”周昌应道,声音中有些苦涩,“夫子就不担心昌的信仰动摇么?”   “你没有资格动摇。”我冷静道,“从你在传舍反对我称钜子开始,我就把你视作下一任钜子的理想人选。这些日子以来,我让你做了许多事,折磨你的身心,点破你的迷障。如果你还会因此动摇,那我会很伤心。”   我如果很伤心,有些人就会没命。   “请夫子放心!”周昌振奋起来,“当日墨学是何等凄凉残败,昌永生难忘。无论夫子以何等面目出现,都改变不了夫子振兴墨学的功德!”   “你这样想也行。”我道,“如果我只是钜子,那么墨学就只能止步于此。如果我以狐婴的身份成为国家重臣,乃至天下名臣,那么墨学的前景就越发不可限量!”   “弟子明白!”周昌应道。   “之前都是冯实居中联络,日后你可以直接来找我。”我对周昌道。   “谢夫子!”   “我这次沿路走来,从代县到灵寿,明显感觉到共济会越往北越无力,这点你要让子淇注意,不能只把目光投放在邯郸。赵国是我们的根本之地,非但要在城中展开,还要深入乡野。”我道。   “诺。”   我点了点头,让周昌先下去。从灵寿一路往南就轻松了。一路都是官道,路面情况好,治安也不错。沿途都有城池乡寨村落,传舍衔接频繁。从燕国那种上百里无人的地方走到这里,真心感觉回到了文明世界。   我从燕国回来的消息已经传报给了赵何,并且通报了预计到达的时间。因为绕道去了趟代县为赵奢开路,所以耽误了点时间。其实我还想去武灵陵给赵雍扫个墓,都快路过的时候,我又不想去了。   说不定只是个空坟,去了也没什么意思。   索性还是直接回邯郸吧,看看未来会怎么样。   车队浩浩汤汤,很快就到了信都。我还是第一次来这个不是陪都的陪都,感觉有些失望。本以为凡是能到“都”这个规格的城市一定都不错,但是信都只有冷冷清清的街道和半死不活的商业气氛。唯一的好处就是在这里置办房产比较便宜,暂时先让赵奢的家眷门客住下。万一邯郸情况有变,他们也可以及时反应。   就在我要离开信都的时候,邯郸那边终于坐不住了。贾政、仇允联络了当年的士师、理士,乃至佐府令史,纷纷来到前来迎接。可见他们在李兑掌权之后过的日子多么艰难,连起码的观望都省了,直接表示效忠。   看他们一个个深情款款的模样,我也有怀疑自己当年的确能够收服人心。随着交流的细致,我才知道他们这两年里非但被外行领导十分不服气,就连工资都没涨过一次!想当年我可是有机会就改善大家福利的,更别说悉心教导,为他们答疑解惑。   贾政和仇允做了多年的理士,都是我亲手提拔到士师岗位上的,一直被视作我的嫡系。尤其是仇允,当年就是他在信都主持巡回庭,帮我解决麻烦。如今相见,自然格外激动。   “贾政,”我道,“泮宫的未来将是天下学术之宗,你在法学教授任上,要打下坚实基础,重法理而非重刑条。”   “诺!”贾政恭敬道,转而一愣,“夫子也知道了?”   这就是我的安排。不过我也没必要点透,微微一笑,算是把这个揭过了。我顺着他的话茬道:“你既然还认我为夫子,那么就要恪守我道本意。诚如我所谓,法乃公器。公器若是不能为天下之公,只为一姓酌量,那也就成了私器。一旦沦为私器,便容不下这天下生民,势必会被打破。春秋亡国者不可胜数,皆私器凌公之典例。”   “敬诺!学生定须臾不敢忘。”贾政道。   我转向仇允:“仇大夫,这些日子委屈你了。”   “能见到大司寇回国秉政,允死而无憾了。”仇允年纪已经大了,这两年的幽居生活让他的心理压力日益增强,花发丛生,老了许多。   我开门见山道:“李兑继任司寇以来,赵国法治停滞不前,日后还要有劳仇大夫。”   “三生之幸甚,焉敢不从!”仇允连忙拜道。   “夫子,”贾政突然道,“夫子为何以傩面掩面呢?”   我摸了摸脸上的皮面具,道:“当日为猛兽所伤,面目可憎,怕惊吓了故人。”   尹伯骁一直是个中年男人,因为化妆之后也不容易展现出表情,所以一直给人阴沉的感觉。墨燎却只是局部的小修饰,跟狐婴的容貌相差不大,别说曾经这么熟悉的故人,就是见过几面的人都不会认错。为了一劳永逸,我让魉姒给我在模拟出了野兽抓伤啃噬的伤痕,然后戴上面具。即便被迫取了面具,也不会有人想看那张恐怖的脸第二眼。   我对着铜鉴看了第二眼就有点想吐了。   这些疤痕都是用树胶鱼胶等天然原料做成皮膜,然后画好了贴在脸上的。魉姒不在的时候我自己也能弄,为了避免贴错位置,魉姒还画了一张图给我。唯一不太好的就是每次用这种面膜,必须要涂抹树胶,虽然没有鱼胶那种刺鼻的味道,但是有时候会贴上去了撕不下来,有时候能扯下来却又很疼。   而且毁皮肤,显然不适用于女性。   唉,天下间哪里会有十全十美的事呢……   我摘下狐面傩,两人果然只看了一眼便垂下头默然不语。   我没说什么,将面具重新戴上,道:“未来可能有舒氏出任大司寇,仇允,我有心荐你为小司寇,何如?”   “谢大司寇!”   仇允还是没改过口来。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如今我回来了,该我的肉饼谁都别想抢!吃了我的也要给我吐出来!    狐伏勿用 第74章 第二二五章 回国(一)   我刚下山的时候,觉得这是个梦幻的世界。游说之士凭着一言两语便能遽登高位,俯览苍生。那些有些头脑的人,只需要负责画一个美妙的蓝图,至于具体实施上的困难可以尽数忽略——阻碍者斩。   现在我才真正明白一个当权者的责任和负担,一切都不是那么轻松。即便我手里有屠刀,也不是说想砍谁就砍谁的。那些露出冰山一角的贵族们可以忍让退步,甚至牺牲一部分既得利益,等到了临界点,他们的反扑就成了决堤的洪水,没人能挡得住。   商鞅和吴起真的不知道这个道理么?我觉得他们这种人精是不会不知道的,只是他们坚信自己能够在这股浪潮卷来时力挽狂澜,甚至颠倒乾坤,再上一层楼。   我以前何尝不是这样想的,现实却很打击人。   沙丘的往事让我想起一个笑话——   某地挂出了一块警示牌,上面写着:“前方道路崩坏,只有百分之一的人能够勇敢地穿越。”几乎所有人都停下脚步,看了看前面貌似坦途的大道,然后毅然决然地继续前行。当他们走近之后才发现,坦途之下是种种坑,一步踏错就会跌落悬崖万劫不复,于是他们只能回头。   这时候他们就会看到警示牌的背面写着:“欢迎回来!现在知道你是那个属于百分之九十九的傻‘哔’了吧?”   在笑话里面,这些傻‘哔’只是被冰冷警示牌吐槽一句。在现实中,人们往往看不到这句写在背面的话。只能看到斧钺、弓箭、车裂……   我缓缓走过渐显老旧的正堂,有几块地板微微乔起。还有些地方散布着各种刻痕,如果不是漆面上得足够厚,一定会弄出斑斑点点的难看印记。整个府宅冷冷清清,所有的仆从都在清扫后面的内宅,我走在领春木之中,偶尔还能听到后面传来的呼喝声。   这里已经废弃很久了。   “你在看什么?”宁姜走到我身边,凑进井栏,“这是什么?”   是我无聊的时候刻下的乌龟、猴子、猪……没有任何意义,没有任何隐喻,只是单纯无聊,在这里乘凉避暑的时候刻着玩的。   “你说,”我突然想问问宁姜,“肥义当时为什么要去送死?”当时的情况下,黑衣铁卫都已经摆明了立场,那么他这个相邦所能起到的作用已经有限了。肥义完全可以不用去死的。   宁姜奇怪地看着我,反问道:“他怎么能不死?”   “为什么?”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钻进了牛角尖。   “他不知道赵何已经站在了赵成一边么?”   “这个,肯定是知道的吧。”如果肥义这都不知道,我坚决不信。   “既然知道了,他怎么能不死?”宁姜十分轻易地重复了一遍,“他若是不死,怎么对得起肃候的托付?怎么对得起‘死者复生,生者不愧’的誓言?”   “这不合理啊。”我被宁姜说得哑口无言,但又不能否认她说得很有道理。肥义如果活着,世人会怎么说他呢?帮助国君弑父的帮手么?   “我倒不觉得有什么不合理的。”宁姜道,“最近我听说了一句话,挺有意思的。”我没有接口,宁姜自言自语继续说道:“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肥义若是活着,又当是何等局面呢?”   肥义如果不肯死,谁能又能杀他?他就是老官僚集团的旗帜啊!如果他当时不站出来,安阳君就不会亟亟跳出来败露,或许真会逃回北地,继而引发南北内战。如果他当时坐视不理,最后基本还是赵成获胜,他只有落得回府闲住。不过更大的可能性是,他如果不死,赵雍也就肯定不会死。   赵雍不死,赵国的二元政治就无从结束。这种让保守者觉得畸形的体制会继续下去,如鲠在喉。或者,赵雍会突然发难,进行清算。到那时赵国肯定也会大伤元气。   ——死吧,都死吧,一起死吧,世界清净了,赵国安宁了,一切都回到了正常轨道。   或许这就是肥义当时心中所想的吧!   “不过这些都过去了,多想也没用,徒然耗神罢了。”宁姜说着,抬头看了一眼我的头顶。   当然,现在我戴着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被宁姜这么一看,就好像自己也看到那头忧虑过甚憋出来的白发。过去的事再追究的确没有意义,没有人会是一样的,以后再也不会有肥义这样用自己的死来成全这个国家的人。   从某种角度上说,我觉得这是一种悲壮的投降。在无法扭转结局的情况下,舍弃自己的生命,获取危害最轻的结果。   我还活着,获得了许多人生经验。这些经验就像是一座座大山一样压在我背上,无时无刻,无有停歇。   “你在这里住了多久?”宁姜岔开话题,弯腰拨弄着一株从台阶缝隙中长出来的狗尾草。   “八个月,”我也看着那株狗尾草,木然道,“从头到尾八个月。”   宁姜没有说话,继续拨弄着。   “我喜欢这株草,很有意思。”宁姜道。   “狗尾草。”我说完这个名字,脑袋有些空,突然想起了余光中有一首诗就叫《狗尾草》。全诗我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开头的两句——   “总之最后谁也辩不过坟墓。   死亡,是唯一的永久地址。”   “好像不多见呢。”宁姜彻底蹲下身,撩起了面纱,纤细的手指抚弄这狗尾草的刚毛。   “到处都是。”我冷淡道,“这里已经这么老旧了,肥氏是什么时候搬走的?”   “不知道,反正时间不短了。”宁姜专心玩着狗尾草,随口敷衍我道。   我环顾四周,这里就是刚下山时的落脚点——相邦肥义的旧宅。听说肥义死后,肥氏在朝堂的势力便纷纷瓦解,缩回了肥乡。那里是沙丘附近的小县,肥义的养邑所在。我从未见过肥义的家人,所以没想过要去查访。这次我回来,赵何将肥义的旧宅赐了给我,多少让人觉得有些言外之意。   是想鼓励我成为肥义那样的忠臣?还是讽刺我一点都不像肥义那么忠义?或者就是单纯地吝啬,不舍得给我好房子,随便扔座废宅给我应付场面。   “还没有传召觐见的消息么?”我问宁姜。   宁姜摇了摇头。   没事,反正我沉得住气,你不召,我不去。眼看春社就要到了,有本事不要让我这个上卿参加。   何况我也不缺乏朝堂上的消息。除了正常的朝议内容会送到我手里,就连赵何在后宫的点点滴滴也会送过来。缪贤就是我的联络员。   尹伯骁突然离开的消息让他高兴了几天,但是他很快就面临狐婴的压迫。早在沙丘时,他就收了我不少财物。本着一贯的深厚友谊,我刚到邯郸就写了封信给他。直截了当告诉他:老朋友回来了,你竟然不露面迎接,实在太伤故人心。是不是一直在家玩和氏璧不舍得出门?   于是第二天他就登门拜访,态度恭谨,送上了许多礼物。   他还很好心地劝我离开,因为赵王说“恨他”——也就是恨我。   说同样话的不止他一个。平原君赵胜也是老相识了,仅仅比缪贤晚了一天就带着公孙龙来拜会我。他的地位比我高,但是名声没我好。现在邯郸大街小巷都在唱一首童谣:“相邦肥,赵国强;相邦胜,赵国羸。”   童谣在当下的宣传能力丝毫不亚于后世的新闻联播。这帮大字不识一个的小屁孩光着屁-股在大街小巷乱跑,嘴里唱着不知道是哪里听来的歌谣,竟让这个时代的精英们认为是民意,甚至天意。   所以当这首怀念相邦肥义,批评赵胜将国家变得羸弱的童谣响起之后,平原君的压力就如山一般大。   他们就没人发现么?那些孩子手里拿着的可是风车啊!   别小看这么一个跑起来会转动的玩具,这也是墨家的新产品。水车的创意引发了许多墨徒的新创意——风车。这个创意理所当然得到了我的支持。我特意做了一个手持风车的模型,这种小玩具在我前世幼年时很流行,不过在这里可就是划时代的工具模型。   这么明显的东西,居然被那些君子们忽视了,让我情何以堪啊!   “先生既然回来了,胜想请辞相邦之位。”赵胜貌似诚恳地对我道。   为了区别墨燎和我的嗓音,我不得不继续饮用那种饮料。现在待客的时候奉上清水、蜜水已经成为了潮流,所以我也可以放心地在会客的时候喝药。其实魉姒配出来的变声水喝惯了还是很好喝的。   我轻轻揉了揉喉咙,道:“某之才不足以征相邦。”   “先生何必自谦。”赵胜又道。   我扫了他身边的公孙龙一眼,意在警告他,不要没事找不痛快。   赵胜这人贪恋名望,怎么可能这么谦虚地把相邦之位让出来?明显是公孙龙给他出的以退为进的小把戏。我若是真的愿意接手,恐怕也就永远见不到赵何了。难怪我都来了这么久,赵何还没召见,原来阻力在这儿。    狐伏勿用 第75章 第二二六章 回国(二)   “我在朝中没有根底,做了相邦之后所令不过二三子,何苦自取其辱?”我面不改色道。   赵胜绝对想不到,我所令的二三子之中有大   司徒、小司徒、小司寇和小司空,外加墨社、泮宫、共济会。   算起来,我的政治筹码已经足够担当相邦的位置了。不过我为什么要站那么闪耀的地方呢?若是可以的话,空头上卿,或者给我一个架空的右师王命,都是挺不错的选择。   “既然大王体恤,婴也应当有所觉悟。”我淡淡道,“某以不全之人做个上卿,其实就是个随驾文学。若不是故土难离,婴也不会回来食这嗟来之食。”   “上卿何出此言!”赵胜表现得很激动,这孩子还是没学会平淡却感人的表演手段。“上卿在大司寇任上,狱治清明,短短数月便有改天换地之感,实在是大才啊!”   虽然你这么夸我,但是我一点都没高兴起来啊!多少诚恳一些呢?   我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   赵胜在几番试探之后,终于放弃了,起身告辞。   我假装瞎子,当然不用送他。   赵胜走了之后没几天,赵王的召见令也顺利传到了。同时传到的还有燕国来的消息,说我与燕王策对的事。这故事可信度还是挺高的,不过最大的问题在于与燕王策对的狐婴不是瞎子,而在邯郸的狐婴却是瞎子。   经过“真假狐婴”、“真瞎假瞎”四个元素的排列组合,可以得到四种结果:真狐婴真瞎子、真狐婴假瞎子、假狐婴真瞎子、假狐婴假瞎子。   这估计会让赵成赵胜那边很伤脑筋吧。   所以我奉诏去觐见赵何的时候,竟然被拦在了门外。内廷随便搪塞给了我一个头痛脑热的借口让我回去耐心等候。   这难道能够难得住我么?我直接让缪贤来一趟。   缪贤跑得比赵王召见还要积极。   “大王也很关心这个问题。”缪贤道,“他不知道上卿此番回来,有何图谋。”   “图谋?”我轻笑一声,“我若是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留在燕国有六座城池的养邑。之所以回赵国,是因为先王的陵寝在这里,先王的基业在这里!除了让赵国称霸诸侯,我一个瞎子还能有什么图谋!”   缪贤被我这番正义凛然的宣言堵得无言以对。没有信仰人的是不能理解什么叫信仰的力量,他们只会觉得这人脑子有病。在旁人眼中,我在人生旅途中做过许多奇怪的决策,有些时候还十分犯二。他们可以轻松地指出来此处不合理,那里过分脑残,问题是他们永远不会知道感情对人的支配。   人终究是感情动物,何必去冒充那些不受情感支配的圣人呢?   “你作为大王近侍,难道不知道在有些时候向大王解释清楚么?”我淡淡问缪贤。   缪贤额头上很快就渗出一层汗水。   过了两天,缪贤亲自跑来向我邀功,大王让我随同前往沙丘狩猎。   这是一个很友善的信号。一般只有跟领导走得很近的人才有资格参加领导私生活娱乐。   这次沙丘狩猎是变相的蜜月,目的是让王后玩得高兴。因为赵王还没有与齐国女举行婚礼,所以群臣中有一拨人认为齐女住在王宫里是很不得体的事。这种声音让赵何与群臣的关系有些间隙,故而除了我之外没有其他大臣参加这次活动。   我其实不想跑那么远去狩猎。最近住在肥义的旧宅里,甚至就住在当年的宿舍,很有种怀旧的感觉。而且对于我这样生性谨慎的人来说,狩猎实在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搞不好自己就被猎物狩了。   狩猎中经常会发生各种事故,还有被自己人流箭射杀的……之前田章和齐王地之间的决战也是打着狩猎的名义。   尤其赵何还说过,他恨我。   就在我准备找借口——比如眼睛瞎了去不了——的时候,庞煖回来了。   庞煖和白蝰带着人找到了赵括和公子怀。这两个年轻人离开雷泽之后逃到了陶邑,在那里租了一间小屋,正式过起了夫妻一般的生活。   真是天真!   即便陶邑是天下有数的商业大都市,人口流动频繁,但是突然冒出来一对少年夫妻想常住下去,势必会引来人们的好奇和探查。他们从雷泽里拿的财物并不多,租了房子之后就面临着茶米油盐各项开支,于是赵括只有出去找工作。   去给人当门客。   陶朱氏很喜欢赵括这样文武双全的人才,但是他们很快就发现这俩人是墨家与狐婴同时在找的人。庞煖接到报告之后第一时间赶到陶邑,将这两个不懂事的小朋友抓住,押解回邯郸。   “我怕你罚他,所以已经送去信都他母亲那里了。”庞煖对我道。   我看了看跪坐在我面前的公子怀。尤其看了看她的肚子。还好,不是很显怀。   “你,知道我是谁吧?”我问她。   “你知道我是谁!”她硬生生地顶嘴道。   都要当母亲的人了,怎么还是那副坏脾气,一点都没改!   “自然。”我道,“过几日我送你回宫,然后遣媒提亲。”   “不要!”公子怀一脸惊恐,“我不要嫁给你!我肚子已经有了赵括的孩子!”   果然误会了。我看了看庞煖,见庞煖也是一脸疑惑地看着我。原来误会的还不止一个脑残。   “就是给赵括提亲。”我叹了口气,“你以为我会娶你么?”   “你……你真不娶我?”公子怀微微前倾,偏着脸小声问道。   难道上下三千年的女性都一样么?哪怕是自己不喜欢的人,也最好对自己死心塌地非己不娶……   “不过我不要回去!”公子怀恢复了正坐,坚决道。   “为什么?你哥很担心你。”我道。   “他只要有王位就行了!”公子怀赌气道,“为了王位,他连父王都不放过!我回去了也只会被当做一枚枭棋,送到外国去取悦那些诸侯。”   “不会的。”我道,“你都有孩子了,谁还娶你?”   “胡说!”公子怀显然很不认同,横眉竖目冲我嚷道。   “你也总不能一辈子没有名分地跟着赵括吧。”我好言劝道,“你不想回去,他却不能未必父母的意思。到时候你怎么见姑舅?”   公子怀还是不肯,死命摇头。我真的恨不得一巴掌打死算她算了!真是油盐不进!无奈之下只有交给宁姜了。   要不是她的固执和无知,我也不会兴起惩罚赵括的念头。在宁姜进去跟她沟通的同时,我和庞煖走出了屋子。   “背师潜逃,该怎么罚?”我问庞煖。   庞煖不吭声。   “你没想过么?他学了你的剑术,若是在外面做了坏事怎么办!”我厉声道。   这两个孩子都不是那种善恶分明的人,幸而赵括想到了去做人门客。若是一念之差想去打劫,会碰到什么问题!   “废了他?”庞煖挤出三个字。   “与我无关,反正不是我的徒弟。”我说完转身就走了。   庞煖原地站了一会儿,跟了上来:“这次就算了吧。”   “随意。”我站住脚步,“你太放纵门下弟子了!他对公子怀做出这样的事来,赵雍九泉之下也难瞑目吧!”   “又不是赵括一个人的错。”庞煖争辩道,“她自己也乐意呀。”   我抚了抚额头,真是一句话都不想说了。就没人知道我肩负的压力么?为什么就不能少给我惹点事呢!   “而且他们也说了,之所以跑是怕你罚他们。本想等孩子生下来就回来的。”庞煖道,“你一定要把怀嬴送回去?”   “不送回去怎么求婚?赵括是赵奢的长子,不婚而娶让赵奢怎么活!”身为长子,没有一点承祧家族传承的责任感,自家尚且如此,真将千军交给他岂不是要坏事!我脑子一抽,想到了白起。   白起在长平之战前打了那么多仗,从来没有一次不是屠杀干净的。以杀伤敌方有生力量为原则,不着眼一城一地,这就是白起的战争信条。赵括身为主将,难道不知道这一点么?竟然还带着数十万赵兵投降!不管之前打得如何,做出这种脑残举动就活该被骂数千年!   “喂!”庞煖拉了拉我,“你还真跟个孩子犟上了?这点小事就气成这样?修养呢?淡定呢?要我说,咱们偷偷把公主送回去就没事了,要不我这就跑一趟?”   “你莫名地送个大肚子公主回去,找抽呢?”我瞪了庞煖一眼,强压下心中的火气,“过几天赵何要去沙丘田猎,让他们兄妹在那里偶遇吧。”   “嘿,就知道你有办法。”庞煖拍了拍我肩膀。   我眉头一皱:“还有魉姒的事。我觉得你也最好想清楚,孰轻孰重得有个章程。”   “魉姒……”庞煖有些为难道,“我想娶她。白蝰,我也想娶,该怎么办?”   “你自己决断。”我甩了甩衣袖,刚走了两步,眼前一个身影闪过。虽然只是惊鸿一瞥,那女子的容貌和身形却让我吓了一跳:   “苏西!”我失声喊道,眼前一黑,整个人便失去了知觉。    狐伏勿用 第76章 第二二七章 回国(三)   春风已经吹到了沙丘,整个天地都洋溢着春日的气息。湿润的泥土地上冒出了绿色的嫩芽,树上的绿叶也不甘寂寞地在风中舞动。在这片林间有一块突兀的小土封,圆圆的如同半个馒头。土封前立着一块石碑,上面已经爬满了青苔。   这就是苏西的坟墓。   我站在石碑前,十分愧疚。我当时连苏西的后事都没有操办,多亏了赵胜将好事做到了底。   前些天的那次昏阙最终没有查出原因。中医体系尚不成熟,事后把脉又没有任何问题。我清楚地看到了苏西从我面前闪过,但是庞煖保证当时没有任何人。他甚至和白蝰将周围一带控制起来,挨个检查一株草,没有发现有被第三人践踏过的痕迹。   是鬼么?   苏西的鬼魂还在我身边么?   她的突然出现是想给我什么讯息?   我轻轻抚摸着冰凉的石碑,眼泪滴落下来,整个人都轻松多了。   “先生节哀。”赵何站在我身后,低沉说道。   我按了按了眼角,转过身。他的目光刚落在我脸上,便急匆匆地躲闪开去,落在脚下的泥土上。我戴上面具,从袖中取出变声药水补了一口,就像是喝酒一般。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我开口道,反倒像是在安慰他,“先王在天之灵若是见大王能将赵国治理如此,想来也会欣然的。”   “赵国岂是我治理的?”赵何苦笑道,“沙丘之后,李兑与公子成执政,我与平原君只是苦挨光阴罢了。”   我苦笑,没有说话。天地间又陷入了静寂之中。   与赵何的重逢颇显戏剧性。   我已经做好了各种虚应故事的准备,其中包括接受少年人不成熟的侮辱。让我意外的是,甫一见到赵何,他就激动得难以自抑,泪流满面抓住我了手臂。从邯郸到沙丘,这一路上都不让我离开,就像是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小孩子。   这一路,让我相信了一件事:无论我怎么告诉自己疑点重重,赵雍真的死了。   “先生,你说为什么父王一意孤行最后落得如此地步呢!”赵何有些失控,大声呼喊道。黑衣铁卫都在我们一里开外的地方,附近唯一的武装力量就是我的暗驭手。他们一如平素地隐藏在暗处,以免赵何突然对我发难。   “大王以为,先王是个怎样的人呢?”我问道。   “父王……”赵何沉吟道,“是个豪杰。”   “的确,”我认同道,“他太喜欢挑战了,希望正面将敌人击溃,臣服在他脚下。他从来没有败绩,所以根本不相信有人能在他的铁拳下逃生。等他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死路上时,为了这片祖宗基业,他只有死。”   “先生,会不会是有人从很久之前就开始算计先王呢?”赵何突然阴沉起来,“我去见了父王最后一面。父王说他平生最看不起的君侯是秦国武王,结果事到临头才知道,原来自己和秦武王竟是一样的人。我这两年一直在想,是谁在助长父王的骄恣,一步步将绳套收紧……”   我被赵何的猜测吓了一跳,如果真有这样大的阴谋,必然是赵成无疑。不过我还是不相信有人能够如此处心积虑,如此深藏不露,如此……如此如此地恐怖!   万一赵何所想并非虚幻,那么也只有一个人能做到这种事:公子成。   我脑中浮现出当年跟在赵成身后一步步走向沙丘离宫时的情形。那是一条黝黑而恐怖的隧道,前面走着的似乎不是一个老人,而是一头猛兽。   我长叹一口气,对赵何道:“有些事,就如同朝露一般。过去之后就如同不曾存在过。从先王初胡服以来,赵成从未有过一言拂逆。可以说他忠心王事,也可以视作顺水推舟。谁又能说得清楚呢?”   “我觉得是后者,”赵何踱步道,“先生,你实话告诉我,父王可曾想过要废我么!”   我在脑中过了一遍当年的往事,道:“若说先王有所偏向的话,他更偏向于你。只是后来安阳君势大,让先王有所顾忌,所以想效仿简子,传国以贤能。”   “先生此言当真!”   “大王只要看先王把虎符给了谁,应当就知道了。”我道,“后来众叛亲离,岂是他能预见的?”   我也有些后悔。无论赵雍是否会相信,是否会伤心,我都应该把真正的结局告诉他。但是站在我的立场,我有什么必要说那些残酷的话呢?我已经为他储备了粮食,挖好了密道,训练了一支专门用来救他的特种部队,足以保证他百分百能够活下来。   我想到了那么多,却没想到他会自戕。   我没想到会有一个君王,对国家社稷的爱,会更甚于自己的生命。   这点上,有多少国君能做到?即便以“爱国爱霸业”著称的秦国国君们,让他们在自己性命和国家之间做出选择,他们会怎么选?反正号称英明神武的秦穆公,他让三良殉葬,是没想过国家和百姓更需要那三位俊杰。   呼,他最后伟大得这么离谱,让我怎么有脸说自己是他的朋友呢?   我真心希望有朝一日,赵何能够领悟这一点。   “先生这次,会真心辅佐我吧?”赵何拉住我的手臂。   “若非如此,我实在寝食难安,更无颜去见先王。”我坦诚道。   “有先生在,我就安心了。”赵何垂下头,“想必先生也听说了,前些日子我说了不当说的话……还请先生不要与我计较。”   “呵呵,那你现在还恨我么?”   “见到先生的那刻起,我便又像回到了先王身边一般,沙丘之后日日夜夜缠绕我的阴冷一扫而空。”赵何还未彻底长熟的脸上绽开笑容,“我这才知道,我恨的不是先生,而是先生舍我而去。先生,我真比安阳君差那么多么?”   “大王,”我顿了顿,“应该知道管仲与桓公的故事吧?”   赵何点了点头。   “管仲事公子纠,他难道不知道公子小白比公子纠更有霸主之姿么?”我见他迟疑,连忙道,“若不是对小白的忌惮之深,他也不会孤身轻车前去刺杀小白。有时候,人做出决策并不光是用智,还有情。”   “即便贤如管仲这样的人,也会因为情而做错事啊。”赵何感叹了一句。   的确。   即便如管仲那样的妖孽,一样会犯错。何况我们这些人呢?   好像,在该用脑子的时候用感情,该用感情的时候用脑子,这是所有人都会犯的错误啊!   “先生,为什么要装作目盲呢?”赵何还是忍不住问了。   “降低某些人的戒备之心。”我想了想,又道,“既然大王也怀疑是有人数十年如一日在给先王挖坑设套,那么对于心机如此深沉之人,怎能有半点轻易之心?”   “哈哈哈,”赵何大笑起来,“寡人之前不对公子成、李兑下手,是因为平原君尚且不足以掌握朝政,还有用得着他们的地方。现在先生回来了,寡人还需要忍他们么?”   “既然视作敌对,在他们没死绝之前,都不可有这种轻敌之心啊,大王。”我意识到自己的眉头皱了起来,连忙舒展开来。   “先生请放心,等回到邯郸,我便拜先生为相邦,到时候先生来掌握朝政,让公子成致仕。”赵何的声音里充满了干劲,似乎想大干一场。   作为一个领导者,不应该这么没有城府。能够与上司和解固然是我所愿看到的,但我并没有忘记沙丘之变的重重疑局。赵何把责任全都推到了赵成、李兑、赵胜身上,那么黑衣卫士尽红巾的事怎么解释呢?是高信对王室的背叛?那么为什么高信非但没有受到冷落,反而出掌大司马,掌管国家军队?   当然,也可能是对于“大司马”这个存在感较弱的职位有些不同理解,或许在赵何看来已经是一种放逐了。   “大王,臣在国中没有根蒂,恐怕不宜出任相邦一职。”我道,“现在李兑已死,只需要除去赵成,朝中自然尽归大王掌控。”   “先生快说!”赵何一把拉住我的手臂,“寡人这些年来,尽找不出一条驱逐赵成的法子!所幸魏公子无忌为寡人推荐了魏齐,总算在最近的朝局上有所掌握。”   “要解决赵成,”我轻轻笑道,“很容易。”   赵何看着我,突然松开了手:“先生不会是说用刀剑吧?”他连连摇头,又道:“赵成是宗室尊亲,无罪施罚必然会有人说寡人是暴君的!到时候恐怕国中尽弃寡人。”   我等他说完,淡淡道:“老子所谓:甚爱必大费,多藏必厚亡。投赵成之甚爱,令其大费。使其多藏,终于厚亡。”   “啊?”赵成一愣,“先生所言,貌似有理啊。”   什么叫貌似?这是智慧!   我望向孤零零的坟墓……突然想到,赵成对于赵雍,不也是用的这手么?   “先生,寡人该当如何?”赵何最后还是决定听从我的策略,一脸坚毅。   “赐他定身封。”我吐出五个字。   现如今既然有了国君的支持,之前的瓶颈豁然开朗。不过定身封到底兹事体大,不是赵何点头就行的。非但要找到个好借口,还得说服一些朝中的反对派。这些人不管出于什么理由反对给赵成定身封,都应该好好争取一下,不能野蛮打压。   就在这种和睦得让人觉得意外的气氛下,我和赵何终于站在了一起。长久的漂泊和隐藏身形让我觉得疲惫,有那么片刻,我觉得自己终于解放了。终于可以脱下伪装以真正的自己站在阳光之下等待明天的到来。   明天,我回来了!   (第三卷 狐伏勿用终)    踔厉风发 第1章 第二二八章 回归(一)   在苏西的永眠之地讨论朝中政事,回头想想有些诡异,当时我和赵何却都没有觉得有任何不妥。赵何虽然觉得有些心痛,到底是要从他身上剜出去一块肉,万一没扳倒赵成,颇有肉包子打狗的感觉。   我当然不能跟他说我已经在暗中布置了许久,只要一块肉就能让他们家自己乱起来。这样会显得我过于阴狠,而且深不可测。按照申不害的说法,君人者必须让臣下摸不着边际深浅,但是一定要摸清臣子的每一根寒毛。就算赵何不知道这点,我也得让他有这种感觉才行。   好在我对赵成和他儿子们的性格分析说服了赵何,决定找个机会让赵成混点军功,否则赵何想封都封不出去。   “先生,”赵何道,“既然先生不肯出任相邦,寡人拜先生为右师如何?”   在赵国,虽然同样位列三师,右师的秩位却低于左师。同样的名字,宋国的右师就是卿士之长,类似于赵国的相邦——宋人的相邦却不在六卿之列,也是因为受到其他国家影响而新添的官职。   这就是所谓战国乱世,文字乱、官职乱、爵位乱、习俗乱、制度乱……简直没有什么不乱的。传统与新兴交杂在一起,诸夏与诸夷交杂在一起……就连最简单的尊左还是尊右的问题都无法在一国之内得到统一。   赵国是尊左。虽然不像楚国人把自己尊左喊得那么响亮,但赵国依旧沿袭了周制,以左位尊,只有在丧事和凶事中以右位尊。军中有尊右的习惯,不过尊左的人也不少。   不管怎么说,我已经跳出了五官的级别,正式成为卿士阶级。我也不用坐在赵成下面,可以与他同阶而席了。   这正中我下怀,给我一个位高无权的职位,很容易让人轻忽我。   我和赵何一时间君臣相得,和谐得不得了。过去的一切都随风而去,貌似谁都不放在心上。现在唯一横亘在我和赵何之间的问题只有一个:公子怀。   抢了人家的妹妹,当然得一根汗毛不少地还给人家。如果只是用一辆高车送进宫里,怎么能够体现出我一心为先王保存血脉的忠义呢?   而且那样一点都不感人,后世史学家和编剧们在说到这个问题上还怎么发挥?   于是我在回程的路上,安排了女乐。   身着民妇服饰的女子们,在广阿泽的林地间高声唱道: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   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燕燕于飞,颉之颃之。之子于归,远于将之。   瞻望弗及,伫立以泣。   燕燕于飞,下上其音。之子于归,远送于南。   瞻望弗及,实劳我心。   仲氏任只,其心塞渊。终温且惠,淑慎其身。   先君之思,以勖寡人。”   这首《燕燕》是兄长送妹妹远嫁的诗,也可以说是我最喜欢的一首送别诗。诗从两只小燕相伴相随入手,将兄妹友爱之情写得淋漓尽致。尤其是“瞻望弗及,伫立以泣”,虽然没有一个字说到怅别,其意却已经溢于言外。   我没有姐妹远嫁,所以从未用过这首诗。离别之情总是一样,所以这首诗在我心里却响起了很多次。今日让越女社的歌姬们唱了出来,也算是满足了我一个小小心愿。   赵何坐在我身边,听到歌声之后整个人都僵住了一般。他抬起玉杖,轻轻敲打了一下御者的肩膀。御者得令,将车缓缓停下。风将《燕燕》送得更加清晰,就如乍起的天籁。   赵何听了一会儿,声音低沉道:“是谁人在那里歌唱?”   左右黑衣侍卫当即跑了过去,在他们的身影没入林间之后,歌声戛然而止。   不一会儿,黑衣侍卫随着一个身穿淡黄色曲裾的少妇,款步朝赵何高车走来。   赵何望向那个少妇,脸上表情复杂,嘴巴若张若阖,欲言又止。所谓女大十八变,公子怀离开王宫之后经历丰富了许多,又换了妇人装束,容貌自然有跟着变了。以至于从小一起长大的哥哥,竟然一时认不出来了。   “王兄。”公子怀屈身行礼,“多日不见,王兄清减了!”   一句话说完,公子怀的眼泪已经滚落下来。赵何猛然起身,纵身跃下高车,上前扶住公子怀的双肩:“怀怀!真的是你!你回来了!”   我在外面还是维持着目盲的形象,端坐在车中,只是用余光扫了一眼公子怀。兄妹两人的重逢场面的确感人,这样赵何就不用介怀当日庞煖接走公子怀的事了吧。   那天他居然说公子怀是被人“掳走”的,真让我尴尬啊。   “先生!”赵何转向高车,“是先生将公子怀寻回来的么?”   唔?什么情况?你不知道是我带走公子怀的么?   不对!其实不是我让庞煖去的,是赵雍不死心自己提亲失败,让庞煖去把公子怀送到我身边。庞煖那孩子智力上有硬伤,竟然照办了。说起来我一直背着个黑锅,压根没地方诉苦!   若是早知道你不知道,何必还让公子怀急急忙忙回来!为了说服公子怀配合一下,我出动了多少人力啊!从宁姜到魉姒,甚至还劳动了她未来的婆婆,赵括的老妈!   我故作神秘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因为我还没有想好怎么把这个谎编圆。   “怀怀,你当时是被何人掳走的!”赵何开始翻老账,“寡人一定要将那伙歹人绳之于法!”   咳咳……我不小心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   “王兄呀,我也不知道是谁掳走我的。”公子怀一脸无辜,装呆卖萌道,“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最后被人救了。”   “那么……是谁救的你?”赵何问道。   我勒个去!你不会就这么信了吧?你们兄妹两个这么卖萌不要紧么?你爹的在天之灵看着你们呐!   “那人说起来也是我们宗室呢!”公子怀一脸荡漾道,“是燕国上谷守赵奢的长子,名叫赵括。”   “赵奢!”赵何惊叹道,“就是我赵国的内史啊,怎么成了燕国的上谷守?”   我现在不想装瞎子,想装死……   你身为国君,之前还信誓旦旦要扳倒权臣,连自己国内那些大臣出奔,国外重要边地的郡守都不知道。这样真的没关系么?   “嗯,王兄,让我嫁给赵括吧。”公子怀开始撒娇卖萌。幸好她不知道眨眼、跺脚、甩头发……这些绝技,否则效果肯定更好。   “嫁给燕国一个郡守……的儿子。”赵何有些为难,“太委屈了些吧。对了,魏国公子无忌,乃是魏王遫的次子,倒是个人才。要不咱们选他?”   “不要,我就要赵括。”公子怀把头一扭。   赵何不开腔了,爬上车,问道:“先生,你看这如何是好?”   “赵奢是国之栋梁。”我道,“臣听说他领兵攻打襜褴,刚离开上谷,若是我们将公主下嫁他的儿子,说不定他会带着打下来的土地和襜褴人回归赵国。”   “这……先生有多少把握?”   “臣与赵奢相交莫逆,若是修书一封将大王恩典告知于他,十成中或有八成。若是大王亲自遣使持节,厚待于他,他必然会回归故国。”我道。   赵何垂头想了想,道:“若此,寡人这就遣使持节召他归国。只是燕国那边怎生解释?”   “燕国敢对赵国开战么?”我反问道。   “先生觉得呢?”赵何一脸诚恳地看着我。   我很纠结。赵雍对列国之间的情况把握得十分清楚,否则也不敢变装进入秦国。他怎么就没留下一个好点的消息网络给赵何呢?我只好安慰自己:能认识到情报重要性的人都是一代俊杰,这个时代除了俊杰更多的还是庸人,所以不该求全责备。   “燕王励精图治,所谋必然不是一城一地之小利。”我道,“臣在燕国所见所闻,可以推知燕国是想报齐国当年破国之仇。”   “那燕国为何与齐一起伐宋呢?”赵何问道。   这些年经历了这么多事,时间也让我沉淀下来,不再像刚来的时候那样毛毛糙糙,不耐庶务。正是因此,我的口吻或许出奇地温和,缓缓道:“臣以为,燕国并非真心打宋国,只是想借齐宋之战削弱齐国罢了。”   “原来如此!”赵何恍然大悟一般,转头安排妹妹坐副车,车队再次缓缓像邯郸进发。   赵何安静了一会儿,突然问我道:“先生,为何寡人总是觉得自己孤陋寡闻耳目闭塞呢?”   我被问住了。   这种感觉我也有过,绝对是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刚到邯郸的时候,对这个世界并不熟悉,只是一种肤浅的认识罢了。唯一能够确定会发生的大事也就那么几件,而且最大的沙丘之乱却因为涉入太晚而无能为力。为了改变这种状况,我勒紧裤腰带搞情报线,直到与陶朱公结友之后才彻底摆脱了“贫困”这个梦魇,大肆砸钱收买情报,这才算是对事态有所了解。   即便如此,距离我的梦想还很遥远。   我真希望有一天能够看到以下情形:   ——你敢半夜说梦话骂我,我就能让你见不到早上升起的太阳!   当然,这只是做梦罢了。    踔厉风发 第2章 第二二九章 回归(二)   回头看一看,我竟然已经走过了这么多路,认识了这么多人,经历了这么多事。套用后世文青们的话说,这都是千金不换的财富啊!既然是财富,我没有理由白白告诉你吧,大王先生。   “君人者处于上位,手控赏罚之权,只要赏进言罚惑乱,自然耳目舒张,虽足不出户也能知天下大事!”我对赵何道。   赵何满脸肃穆,道:“当年先王让寡人以师事先生,寡人尚且不以为然。今日得闻先生所言,果然是古之信臣!寡人能得先生辅佐,真幸事也!”   我微微颌首,这孩子还是很好忽悠的。至于帝王之术里的锦衣卫、东西厂……这些东西我会跟你乱说么?   回到邯郸之后,赵何果然一反常态,上朝的精神都好了许多。照老传统,卿士一级的授予必须要筑台册封,表示盛重,也算是一种君臣之间的盟誓。现在已经不讲究那么多了,只要在堂上口头封授,然后起身君臣互拜,史官记录在册,就算礼成。   “师”的任命却依旧需要筑台行礼。   而且这个台不是几根木头搭起来的木架子,而是用黄土夯实,青石成阶正儿八经的台子。上次封赵成为左师,那个台子修筑了四个月才完工。而且很不幸的事这种封台只能用一次,因为没有人愿意用别人的旧货,显得自己轻贱。   道者不讲究。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能处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就用左师的封台,时值春忙,哪里可以轻扰民力呢。”我对赵何道。   “委屈先生了。”赵何倒有些不好意思。   “这些都算不得什么。”我道,“为了赵国强盛,多少人抛头颅洒热血。如今我等只是节用一些,与他们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赵何连连诺诺。他的确无话好说,要修筑封台就得用钱。姑且不说春耕时节上哪里去雇人,就算有人也雇不起。没有内史帮他掌管财政,这败家孩子根本不知道财物的概念。赏赐的时候很吝啬,但各种开销却不知道核对成本,所以东门欢的家业之大……大家都懂的。   我最讨厌的就是仪轨方面的问题,或许每个天朝人都有过少年时参加集体活动的阴影,一群人聚在一起听领导讲话是很痛苦的折磨——这里的领导也一样要讲话,而且还是讲给上天、祖宗,下面的人纯粹就是保持一个傻“哔”姿势晒太阳。   我不喜欢这样。   所以我的受封仪式要简单,简单,更简单!   越简单花的力气就越小,这也让赵何如释重负。那些贵族从未喜欢过我,眼看一个邯郸破落户的儿子成为两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上卿右师,心理活动一定很精彩。知道我删减了大部分礼仪之后,他们也多少能找回一些平衡。   尤其是许多礼仪要求他们向我行礼的,如果换成刚下山那会儿的我,肯定不会放弃这么好的机会。不过现在嘛……那些虚荣的事没有意义,做人要低调实际。   赵成的拜受仪式搞了三天,我的只用了三个小时。考虑到我的清廉形象,所以最后的大宴来宾都省略了,还是赵何出钱在王宫里请大家吃了一顿。这不是说赵何多大方,而是他误以为我回来之后,他就能抓到权柄了。   一个好的领导者,真不应该这么贪恋权柄。只要玩好了平衡,手下人就会把所有事都干得漂漂亮亮。赵何拥有天然的优势——他是赵王。理论上说,在这个国家里,他说的话就是法律,生杀予夺尽操之于手。之所以会有一种压抑不能得到释放,就是因为他被架空了。   按照赵国的政治体系,每天上朝的那么多人,大致分为两种。一种是有高爵重命在身的国家重臣,他们参加朝会按照周礼叫做“听政”。另一种是中下级的办事官僚,他们上朝叫做“听命”。   听政的人是有资格发表政见的,听命的官员只能掩着嘴巴发出同意或者反对的语气助词——这倒不是周礼规定的,只是人的自我保护本能。   现在朝上听政的人分为两拨:赵成集团与失去了李兑的李兑集团。   李兑不死,赵何还感觉不到太大的压力,因为堂上总有人会说一些顺他心意的话。李兑一死,这个平衡就被打破了。整个李兑集团的重臣和官僚都在寻找新的大腿,有些人还想自己成为新的大腿。   从人数上说,李兑集团高于赵成集团。从力量上说,却不见得。赵成一直将自己的力量控制在“高出一线”的程度,好像两个集团相差仿佛,实际上谁都不知道赵成藏了多少实力。   “李兑一伙,终究是以利相合的小人之徒。”徐劫轻轻敲打着筵几,“取而代之则可,收而纳之则不可。”   我点头表示认同。这些人的利益诉求大多是集结在财物、土地方面,与赵成集团普遍追求权力是两个极端。这也很正常,以李兑一介中尉大夫,能够给追随者什么好处呢?   “然则,我们也不能收纳那些野心极大的人。”徐劫揉了揉眉头,“老夫这些日子为了帮你想到一个可以乘风而起的势点,可谓煞费苦心啊。”   “真的么?”我做出一副颇为感动的神情,“多谢夫子!不过若是夫子的智术仅限于此,真让小可失望啊!”   “什么!”徐劫瞪了我一眼。   “夫子难道忘了么?”我惊奇道,“泮宫啊!我们建泮宫不就是为了培植自己的势力么!”   你再给我装腔啊!真以为我是愣头傻小子么?虽然现在我已经清楚地知道自己在智力、阅历上跟这些老人精的差距,但是也不能随便折个口袋就让我往里钻啊!   “唔,老夫年岁已大,有些不堪了。”徐劫没有丝毫心理压力地说道。   以泮宫为基地,培养一批平民精英阶层,用来打破知识垄断,对抗世族亲贵。这是当下唯一能走的一条路。在这个宗族社会里,没有大家族的支持,单身匹马孤军奋战,最后只有死路一条。   沙丘之变不就是这样么?那些家族平日不声不响,一朝发难,就连赵雍这样的豪杰都只能束手自戕。国家被这些人暗中掌控着,我就算作为右师也不会有什么作为。   悲催的是,愿意投靠我的家族很少。而且说穿了都是一些不成气候的小家族,每个人脸上都写着“投机”两字。   贾氏和仇氏可以认为是站在我这边的大家族,但贾氏的实力不大,家族之中只有一个上大夫,其次就轮到贾政了。   仇氏曾经是赵国的大氏族,尤其在肃候年间很拉风,后来仇郝去了去了宋国为相邦,仇氏的许多人才也都跟着过去,虽然依旧是大族,但势力远不如前。如今仇氏在朝的人中,仇允算是站得最高的。除他之外,家族中只有两个下大夫。   等我的泮宫学子出来,这些人会首先送到基层单位听用,等熟悉了庶务就能层层提拔了。作为国君的老师,顶着右师的头衔,我获准进入守藏馆和史馆,阅读一些常人根本无权获悉的内容。这让我对整个赵国的情况更进一步了解,找到了自己的发展之路。   基层建设。   赵室立国百年以来,核心一直在国都。这貌似也是列国间的通例,都是以国都为中心辐射全国。这会明显导致发展不均衡,但因为缺乏必要的通讯条件,所以没有人意识到这点。统治者们看看脚下这片土地十分肥沃,人民富足,就会以为全国都是这样。   最明显的体现在国库。内史那边都以“粟可支某年”来表示国家储备的完成度,其实仅仅是指国库中的存粮对于邯郸人民来说,能够支持多少年。如果均分到每个赵国人头上,根本不可能有那么乐观的数字。   连瑞之前一直被我赶来赶去,虽然没做什么事情,但是人口汇总却的确做了不少。这些数据不一定精确,但提高到“百十万数级”的话还是能信的——赵国目前有三百五十万人!   而邯郸国野人口只有十万余。   如果放宽到整个大邯郸地区,也不会超过十五万人。   所占全国人口的比例不到百分之五。   别看邯郸的基层工作可以扎根到闾,凡五户人家就有一个闾长。在赵国其他地方,许多行政机构只到郡、城一级。更别说那些靠近山区的村落,除了征粮征兵能想起他们,平时根本没人知道他们的存在。而那些地方就是靠宗族治理,一族的族长在他们眼里就和天子没有区别。   “所以说,我的天地还很广阔啊!”理清了这些,我找到了自己的生存空间,当然有些得意。不过看着徐劫微笑不语,我心中的得意很快就消弭不见了。这头老狐狸是想到了什么漏洞么?    踔厉风发 第3章 第二三零章 回归(三)   “你打算什么时候下手?”徐劫问我。   “不急,”我道,“等泮宫学子毕业人数到五百人的时候,我再下手。”   “能够不急躁,是你的长进。”徐劫叹了口气,“但是五百人,你有些乐观了吧?”   “今年第一年报名的就已经有一百多人了!”我列出数字反驳道。   “明年呢?”徐劫不动声色道,“今年是新开,大家图个新鲜才来的。明年还能有这么多人来么?”   “明年只有更多。”我很肯定。   “何以见得?”徐劫问道   因为这是我的实际教学经验。   人类之所以能够爬到生物链的顶端,就是因为对于知识的追求成为了不可磨灭的本能。如果不是横穿大半个中国传播墨学,我也不敢相信让多少天朝学子痛苦不堪的“知识”居然有这么大的魅力。每到一个地方,都能看到大量的少年,睁大了眼睛想将那些奇怪的东西装进脑子里。他们是真正快乐的学者,会因为多认识了一个字而欢呼,多了解了一个自然的秘密而兴奋。   只要泮宫能将学生负担降下来,甚至贴钱给那些贫困的学子,一定会有更多学子愿意来泮宫,学习各种知识。而这些人从来没有经历血族传承和精英传承阶段,所以压根不会有学术私有化的想法,能够将知识呈几何级数地普及开去。   “等有了人,你就要变法么?”徐劫的话里带着拷问的意思。   “不。”我摇了摇头,“在前三年,我不会有大动作。三年后,我会着手做一些想做的事,但绝不变法。”   “不变法,你就要被这个世道所禁锢,这你也愿意?”   “不变而变。”我笑道,“为什么什么事都要放到台面上,冠上个惹人遐思的名号呢?我虽然不变法,但是一切都会按照我的意愿执行,这还不够么?”   徐劫难得地点头称赞我:“有点夜行的味道了。你可知道,之前我差点就去了。”   去了?什么意思?你病危过了么?   “就是你击杀李兑的时候。”徐劫见我不解,解释道,“我以为你一旦秉政,就会大刀阔斧,报仇雪恨,所以想一走了之。”   我捏了一把冷汗。   徐劫有时候很透明,但是关键时刻却很能辨清时事,指明出路。所谓一人计短,他要是走了,我还真有点罩不住的感觉。   “不过你今天的答复倒是很合老夫的心思,看来还是可以雕琢一番的。”徐劫点头道。   “夫子,你今天有事要让我办?”我直截了当道。   从刚才开始就有些奇怪,先是无缘无故装傻,被我识破之后转而装作是在考校我。然后又将曾经的往事拉出来,敲我的警钟。玩这种拉拉扯扯的小把戏,若说没什么事,我怎么都不相信。   “我一把年纪足不出户,需要你办什么事?”徐劫不以为然道。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他突然放软了口气,又道:“是这,连儿年纪还小,一直跟着我这个老朽,也就不能得到童年的乐趣了。我想让他去小学进学,跟同龄人一起,适宜他的心智长育。”   安插个学生当然不是问题,现在又不可能有什么“招生名额”……不过鲁连那个小鬼头去上小学,那不是等于去砸场子的么?他那个脑子教小学都够了!   “这不行,”我连连摇头道,“你家鲁连是有乐趣了,他那些同学呢?都给鲁连当伴读?许多大人在鲁连面前都自惭形秽,你让人家娃娃的自信心受到创伤怎么办?不行,绝对不行!”   “真不行?”   “真不行。”   “那我要去教小学。”徐劫一副老脸不要耍无赖的神情,“你还能不让我去?”   我只得陪笑道:“夫子要是愿意,我便在泮宫再开一门势数让你执教?”   “少来这套。”徐劫貌似铁了心,“老夫只教小学!”   “小学都是我的墨门种子,你可不能染指。”我板起面孔。   “我怎么记得你说过,那些犯事的官员可以用发配执教来赎罪呢?”徐劫寸步不然。   我见徐劫软硬不吃,只有使出大招了!   “先生怎么忍心弃我而去啊!”我稽首在地,大声放出哭腔。   徐劫果然无语了。   不过同样都是心志坚定的人,所以我们谁都没有让步。   直到冯实进来,说是门口有人送了一封信。   送信的人已经走了,没有留下任何身份。信函里只有一片竹简,上面写了一个奇怪的地址——沙丘离宫东南三里柏树林。   这是约见?   不会,连名字都不留下,我堂堂上卿右师怎么可能前去赴约?   上面没有写时间,说明我无论何时过去都会看到某样东西。   沙丘,真是个让我不愉快的地方啊!   好奇心折磨着我,让我一天比一天更想知道这个地址到底意味着什么含义。   “袁晗,派人去看看。”我将竹片交给了袁晗。   过了两天,前去探访的人回来了。   “主公,那里除了柏木成林之外,只有一座荒冢,有墓碑,上面刻着‘邯郸狐家妇’。”袁晗向我禀报道。   “喔……”我知道了。   当时在沙丘事情一件连着一件,我连此生母亲的葬身之地都不知道在哪里。不可否认,那时候生母撞柱而死,对我的心理冲击还是很大的。紧接着回去之后又碰到了小佳说苏西出走的事……回想起来还是一团黑云笼罩。   “我知道了。”我点了点头,“让那个侍卫带点人,去将坟墓修葺一下。不用太铺张,只要干净。”   “臣明白。”袁晗告辞而出。   是什么人会莫名其妙给我一个这样的地址?我心中闪过几张面孔。知道这事的只有赵何、赵成、舒龙、赵胜、公孙龙……赵何未必知道那妇人就是我的母亲,就算他知道也不会用这种手段。   赵胜和公孙龙都太年轻。尤其是公孙龙,作为一个谋士,他见招拆招动动嘴皮子还没问题,但是让他想出环环相扣连我都看不出下一步走向的计谋……太难为他了。   只有赵成和舒龙。   舒龙是赵成的门人,所以归根到底还是落在赵成头上。   赵成给我这个消息,目的是什么呢?   这实在有些太费解了。赵成不是一个热心肠的人,我深知他不会做一些没有意义的举动。像这种没有实际意义的行为,一般都是试探。那么说来,赵成还是没有放松对我的警惕,想知道我的立场么?   还是想再一次激怒我?   我突然想起一件往事。   那时候我正春风得意,年纪轻轻就任这个国家的大司寇。时任大司马的赵成,转任大宗伯,因此在府上备下筵席,我也在受邀之列。就是那次的筵席,赵成故意将我的席位放在了剧方身侧。那时候剧方只是个肆师,而我是五官,这种羞辱就像是当众吐了口浓痰在我脸上。   我已经不记得我当时是怎么发飙的,但是最后我拿着礼物回家了。赵成当时装作喝醉,回避了我的激烈反应。   现在看来,我那时候还真是天真幼稚,一下子就被赵成摸透了底。甚至可以说,那是我和赵成的第一次正面交锋,而我败得一塌糊涂,多年之后才反应过来自己败了。   我固然不堪,赵成也实在太强横了一些。   这次他故意把我母亲的葬身之地告诉我,是想跟我继续作战么?   没有关系,战书我接了。   ——这些日子以来,我从没有放下过苏西。即便你不来找我,我也不会放过你,赵成阁下!   我将这事当做故事告诉了徐劫,徐劫只是笑我,并没有说什么。不过从他飘忽的目光中,我知道他已经在脑子里勾画与赵成开战的预设。我倒不着急,反正这么多年都等下来了,还在乎那么几天么?   现在的我可不是当年那个没有根蒂,随便你蹂躏的毛头小伙子了。我有墨家钜子这个分身,雄厚的墨家力量掌握着泮宫、共济会、陶朱氏,是我坚实的后盾。   我有连瑞、皋安、仇允、十三郎,他们四个是赵国的重臣,随便哪一个都不是赵成一句话可以碾死的。而他们集合起来的力量,就连赵何都不得不慎重以对。   除了这些,赵奢还领兵在外,就在北地三郡的三角延伸线的交点。   我还有苏秦在齐国、魏无忌在魏国。他们都可以是我的外援。   这些,赵成若是有心或许也能查出一二。反正我和墨学的关系几乎等于昭告天下,连瑞和我暗通曲款也是赵成心知肚明的——甚至让我回来这个消息就是赵成委托徐劫转告的。小司寇仇允是我的门生故旧,这自然更没话说。光是这些明面上的力量就足以让赵成谨而慎之了。   至于暗中的力量,月姬掌握的有美闾、魉姒的越女社、我的暗驭手……这些都是含着剧毒的蛇牙,李兑至死都不知道自己撞在了多么厚的铁板上。   诚如我当年一模一样。   “主公,滦平求见。”冯实打断了我的思路,沉声道。    踔厉风发 第4章 第二三一章 农家(一)   我换上了墨燎的装束,从密道出关,在偏厅接见了滦平。   之前我们朝夕相处,现在同处一城,想见一面都要等待良久,有时候碰上我出去还见不着。这让我多少有些不舒服,但是滦平他们真的相信我在闭关写书,将子墨子的智慧用文字更精妙地阐述出来。   “这二位是?”我看到跟滦平一起来的还有两位中年人,面貌相似,约有四五十岁的年纪。他们身穿褐衣,皮肤粗糙,手脚粗大,是标准的劳动人民形象。虽然脸上沟壑纵横,眼角布满了深深的鱼尾纹,但是双目精光闪烁,自然有股正气。   看一个人的修养,可以从他的举手投足中判断。看一个人的人品,眼睛的确是最好的窗户。   关注之间,我已经向二人施礼,口称道:“墨之燎,拜见二位先生。”   “钜子无它!”二人很利索地起身答礼,然后方才主宾入座。   我看了一眼滦平。滦平冲我一笑,道:“夫子,此二位乃农家君子,是许子门徒。之前学生对夫子说过的。”   “然。”我揖礼道,“当时未能见客,是鄙人轻慢君子,还请贤君子不要怪罪。”   “不敢。”两人回礼如仪。   他们让我觉得有些奇怪。   许行是楚国人,后来在滕国受到了滕文公的重用。当时滕文公带着一干宗室,身穿褐衣,和许行一起下田种地。可以说农家发展的顶峰是在滕国文公执政时期。   在我蜷曲在相邦府里读书当米虫的时候,宋国灭了滕国。那时候许行已经死了,他的门徒四散,列国间再没有听说过有成气候的农家势力。   因为农家代表着广大农民的诉求,可以与墨家立足小手工工业者形成天然同盟,所以他们来找我并不奇怪。   让我疑惑的是,他们在礼节上一丝不苟,像是浸淫此道多年。   后世一直说中国是礼仪之邦,在战国时代之前,或许的确如此,但是即便春秋之世也不可能人人都能行礼如仪,充其量只能掌握礼的内涵要求罢了。就比如我们墨门之内,我作为钜子还好些,其他人都是直呼其名,从不用敬语,更不会见面分别都正儿八经地行礼。   农家门徒这么讲究礼数么?   “在下陈相,这是舍弟陈辛。”看上去更苍老一些的中年人道,“多谢钜子拨冗以见。”   “孤陋之人,敢问二位先生今日至此有何赐教?”我问道。   陈辛看了看滦平。滦平道:“夫子,当日夫子要我等着手研发的曲辕犁,已经制成了。”   “哦。”我表面上并不激动,内心中却难免翻腾。曲辕犁这东西真是那么没有技术含量么?我已经做好了十年的漫长周期,你们这就给我搞定了?   “效果如何?”我追问了一句。   “日耕倍之!”滦平有些激动,他知道我没有下地干过活,不厌其烦地从头给我解释起之前耒耜耕地。   那是农民手把耒耜柄,脚踏刃部,把锋刃刺入土中,向外挑拨,把一块土掘起来。耕地就是把土一块一块地挨次掘起来,耕作的人需要掘一块,退一步。这种后退间歇的耕地方法,用力多而效果差。   有些小康之家和富裕农民,数代之前就有用牛耕犁地。现在的牛耕有双牛单辕犁,也有单牛双辕犁,唯一的共同特点就是犁辕是直的。也就是我所知道的直辕犁。   滦平说的日耕倍之,指的就是曲辕犁比直辕犁的效率提高了一倍。   “陈相陈辛二夫子常年在田中耕地,于农事了如指掌。”滦平道,“弟子先学了耒耜,又学了牛犁,隐约有了些感悟,便画了施力作用图。”滦平说着,从身边的木函中取出一卷纸图,走到我面前毕恭毕敬地展开给我看。   那是一幅很形象的力学指示图。最上面是使用耒耜时力的方向,其次是直辕犁犁刃的作用力方向。最后一张图看得我手上一抖,正是我在历史课本插画里见过的曲辕犁。犁辕由直的改为上曲,套上牛之后犁刃呈一个角度倾斜,将向前、向下的两个力形成一个斜下向的合力。   就是这个!   我抚了抚滦平的背脊,道:“就是如此!”   “呵呵,”滦平笑着回道自己位置上,“夫子当日说一年不成两年,两年不成十年,若是没有二位陈氏夫子相助,或许十年都做不出来。”   我有些疑惑。运用基础的物理知识不是已经解决问题了?滦平随即告诉了我曲辕犁的技术难点——曲率。   曲率这个概念尽管我没有讲过,但是日常生活中就能观察到,并不算深奥。问题在于曲率的计算……对此我只能抱歉,哥高考加试的是历史,文科生的高考数学卷是没有微积分的。曲率的计算貌似就是涉及微分什么的。别说是我没学过微积分,就连我老老实实上课听讲,每天回家做三套模拟考卷的高中数学,现在都很难再回忆起来什么。   立体几何还能画画辅助线。至于解析几何之类的,也就是记得名词罢了。   难道你们三个逆天的魂淡顺便发明了微积分?   “若是犁辕过于曲,则力前之,犁地浅。若是犁辕过直,则力下之,费力大。”滦平道,“多亏了陈氏夫子,在曲辕之后,将犁梢也以弯曲替代。增加了犁评和犁建,如推进犁评,可使犁箭向下,犁铧入土则深。若提起犁评,使犁箭向上,犁铧入土则浅。”   我在图上找了一下,方才发现推梢前面的几根木条。原来这个机关是活的,并非用来加固,而是调整施力方向的。   “栾子在犁床上另增了犁壁,不仅能碎土,还可将翻耕的土推到一侧,减少耕犁前进的阻力,也是令人叹止的开创之意。”陈辛小麦色的肤色上透出一丝红晕,将滦平的贡献点了出来。   陈相道:“不敢瞒钜子,当初我兄弟二人听说钜子在赵国主持泮宫,只想来请求钜子开设农家之学。旬月以来,蒙栾子不弃,方有幸一窥墨术奥妙。因此上,我等有个不情之请。”   既然知道是不情之请,为什么还要说出来为难我呢?   唉……   “先生请说。”我严肃道。   “我等想请钜子兼任农家司行。”陈辛道。   我侧着头微微皱了皱眉,表示自己不能明白什么叫农家司行。陈相解释道:“农家门徒,并不像墨家那般聚居一处,大多分散各地。平日听不到夫子的教诲,所以许子原就有个设想,让农家弟子推举一人为司行,传授夏政之道。”   我摇了摇头,道:“鄙人当不得此任。”   “在下是墨门钜子,所行所止都当是墨门表率,兼任其他学派的重要职位,只会让墨徒们心生疑惑。”我直接拒绝道,“而且,以鄙人之见,二位夫子若是愿意在泮宫讲学,在下可以在理学院开农术一系,聘二位为教授。”   两人相视不语。   虽然还是战国时代,但是已经产生了重思想轻技术的观念。他们想在泮宫开农学,是希望放在文学院里传播农家的夏政思想。   问题在于他们的思想并不完善。   许行终其一生都没有将自己的政治思想提炼出来,只是简单地提出口号式的纲领,要求“与民俱作而食”,号称自己得“神农氏之言”行“夏政”。一个不成熟的学说怎么能够拿出来跟儒墨法争夺地盘呢?这样只会降低泮宫的学术权威性。   “我们墨家推崇的也是夏政。”我道,“而且据我对许子学说的了解,农家学说在墨学中皆有对应。若是轻开农学,会让学子难以辨别,产生混淆,于许子而言也未必是件好事。”   “不若二子从农术着手,同时了解一下我墨家学说,或许对于农学的开创能有帮助。”我劝道。   陈相陈辛这才勉强地点了点头。   我轻松一笑:“今年春耕,能用上这个么?”   滦平好像压抑了许久,连忙吐了口气,兴奋道:“这种曲辕犁并不难做,只要材料准备停当,一个熟手工匠一天可以做出两副。”   我点了点头,望向陈氏二子,笑道:“那便从这副农具开始,让世人知道农家吧。”   “敬诺!”二人揖礼应答。   然而滦平说的工作方式却不是我所认同的。   “你听说过秦国的将作法么?”我问滦平。   滦平摇了摇头。   商鞅在秦国将“法”变成了“律”,一切生产生活都归入了法律的管辖范畴。将作法是我们赵人的说法,对应在秦国法律体系中应该是《工人程》和《工律》。我很惭愧,作为大司寇的时候竟然没有向秦国派出留学生学习法律,也没有从秦国进口一版全套的《秦律》。    踔厉风发 第5章 第二三二章 农家(二)   睡虎地竹简的出土让人们知道了当时秦国手工制造业有许多惊人的规定,比如规定了男女工人在制作某件器物时的最低生产量、毁损率、器物入账、各工序实名制负责……商鞅和其后的秦国法学家简直就像是带着ISO体系轮好了班穿越来的。   “把犁拆开,最后组装,每道工序的人只需要做好自己的部件就行了。”我道,“很多零件可以让学徒做,老师傅组装。”   “明白了!”滦平有实务基础,一点就通了,“弟子这就去办。不过夫子,最近常听周昌说费用开支过大。”   “唔,这事不用你操心,你拿我的手令去,需要多少支领多少。”反正我会将这些犁全部变成国家采购,然后送给农民。不过最近国库也十分紧张,若是实在买不起,就让国家用夏粮的收成做抵押吧。   虽然有陶朱公他们的经济支持很给力,但是我这样的性格很难说服自己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墨学的影响力越来越大,若是继续被陶朱公扼住了命门,有朝一日只会沦为他们的傀儡。   所谓“友”,必须是建立在平等,或者基本平等的基础上的。   “还有一件事,”我对滦平道,“也得由你上心。”   “夫子请吩咐。”   “是关于橐龠的。”我想了想道,“我记得在陶邑的时候见过一排橐龠,鼓风之力极强。”   橐龠就是风箱,在这个时代已经十分普遍了。非但普通小作坊里会用木质的硬式风箱,许多大城市里都能看到皮制的软式风箱。让我惊讶的是在陶邑,我看到多橐并联或串联的一排风箱,鼓风效果惊人。   “我所见的那些橐龠都是人力驱动。”我道,“你看看该如何改进,比如,能否借助水力。”   “夫子是想用来做什么呢?”   “制陶。”我道。   “弟子明白了。”滦平告辞而出。   如今陶器的发展已经到了一个瓶颈,除了器型的精美之外,釉色和彩绘也成了陶工们追求的方向。我记得陶器和瓷器之间的鸿沟就在于温度,如果能够加大鼓风能力,是否会提高温度呢?技术这东西就是一点辐射四周,或许滦平搞出了高效能的鼓风器之后,金属冶炼水平也会得到提升。   一旦墨家掌握了精美的瓷器制作窍门,也可以将这项专利出卖给陶朱氏,让他们收回一些成本,让双方的交流更加平等。虽然我一早就有抱大腿找赞助商的想法,但是一直张口问人拿钱总不是个事。   我更相信等价交换的关系,若是一味索取或者付出,必然有一天会失衡崩溃。   陈相陈辛回去之后,我也留书梁成,让他抽时间与两位农家夫子聊聊。梁成是个办事很靠谱的人,你让他“尽快”,他哪怕吃饭都会放下碗筷去办。所以他第二天下午来找我,跟我说已经谈过了,我一点都不觉得惊讶。   虽然我没有细问他们聊天的细节,但是效果很不错。陈相作为兄长,发布了一篇宣告,愿意接受泮宫农术教授的委聘,同时也说了一些墨学和农学之间在思想上的共通性。我本来不指望在篇文章起到什么作用,这没有微博的时代,一个齐国人要是想看到这篇文章,说不定得等到天下统一之后。   让我意外的是,陈相陈辛二先生并非像我以为的那样只是一介老农的弟子。更打脸的是,我对农家的学术地位有极大的低估。陈相此文出手之后没多久,孟轲在魏国发飙了。   他严厉地痛陈这种背弃先王之道的愚昧行径,并且表示若是泮宫允许开农术课,天下儒生会耻与之为伍。孟轲虽然离开了稷下学宫,但是他的江湖地位还是很高的。陶朱公、越女社、魏公子无忌……但凡在魏国有点关系的,都将孟轲近乎是向农家开战的檄文送到了我手里。   我拿到全文之后觉得很蛋疼,孟轲的反应超过了我的预计。他能跟墨家求同存异,甚至屈居我这么个毛头小子之下,为什么就容不下两个农家教授呢?   这事我还没来得及去问陈相陈辛,两位夫子就来找我了。   “给钜子添了这么大的麻烦,深感歉意。”陈相道。   我摇了摇手,道:“孟轲的反应太过激烈,不是一代宗师的风度,与二位无涉。”说罢,我见他们两人都面露轻松,方才微笑问道:“不过二位可知道孟轲为何如此过激呢?”   两人对视一眼,陈相道:“不敢有瞒钜子,其实我们兄弟二人原本是陈良夫子的弟子。”   我点了点头,发现他们一脸:你懂的。   实际上……陈良是谁?   先不管他。   “不管怎么说,鄙人还是希望二位能够留在泮宫。”我道。   陈辛有些惊讶,双手扶住了筵几:“但是夫子……”   “与孟轲相比,”我正襟危坐,十分郑重地宣告道,“我觉得农家更有利于天下生民。”   四句教已经被刻在碑上,竖立在泮宫大门口,用稻草包着。只等开学典礼的时候,去掉稻草,让这四句话成为泮宫的校训。虽说是出自一个大儒之口,但是这四句话的指导意义却是跨越阶级、跨越学派、跨越时代,值得每一个掌握了知识力量的人所遵循。   两人的神色一变再变,最终变得有些不知所措。   我解释道:“孟轲只是为诸侯计,而为诸侯计的目的又是谋己身。反观农家夫子,立意在天下百姓,故而燎以为农学农术更有资格立于泮宫正堂之上。”   “多谢夫子!”陈氏夫子拜谢道,声音中充满了激荡。   我回礼拜倒:“燎愿为天下苍生多谢二位夫子。若是没有二位夫子,哪里来的曲辕犁呢?”   “不敢!”两人直起身,脸上带着兴奋的红晕。   送走二人之后,我回到府上,刚好见到徐劫正无所事事地喝着水。他抬了抬眼皮,算是跟我打招呼。我毫不客气地走过去坐在他身边,倚在筵几上,轻轻捅了捅他的胳膊:“夫子,跟你打听个人,陈良是谁啊?”   “陈良?”徐劫一副半睡半醒的模样,“是个楚国人,据说师从子思、子夏、子张,也算是一代大儒。”   “哦!”原来陈氏二子说自己是陈良的弟子,就是这个意思啊!   “他跟孟轲是什么关系?”我追问道。   徐劫伸了个懒腰,吧唧嘴道:“你其实就是想问,孟轲为何那么敌视农家,然否?”   “是啊!他连我墨家都能容下,跟农家得有多大的仇恨啊?”我对于这点很费解。   墨家在孟轲眼里已经是“无父无君”之徒了,从这儿往后数两千年,这四个字都是儒家最大力量的咒骂。他能与我这么个“无父无君”头子共事,却不能容下一个连基本思想都没有理清的学派,这真不合理!   “你被孟轲阴了。”徐劫道,“他真是在骂那两个农夫么?他是在你骂你们墨家啊!”   孟轲在临菑被墨家打了脸,知道一时半会讨不回场子,只能先避避风头跑到魏国这个儒家势力较大的国家。泮宫向他发出邀请,他若是不接,会被人说小心眼。若是接了,只有成天恶心自己。现在两个儒家叛徒跳出来,他当然有借口发个飙,把皮球踢到泮宫这边。   “你若是取儒弃农,其他诸子会怎么想?你怎么跟墨子交代?”徐劫难得说那么长一段话,喘了口气总结道,“你若是舍儒而就农,那就是你墨燎不敢让孟轲带着儒学进泮宫了。”   我点了点头,还是有点奇怪,问道:“夫子,我唯一不明白的是,这跟墨子有什么关系?”   “因为,许行本就是墨家门徒。”徐劫斜眼看我,“你不知道?”   完全不知道。   墨家的传承早就很混乱了。墨子年迈之后不再四处游走,将全部精力放在著书立说上。墨家的领袖因此成为禽子。然而禽子死得比墨子还早,所以精神领袖又回到了墨子身上。这时候三代、四代的墨徒都变相地成了墨子的弟子,其后嘛,墨门的传承就彻底混乱了。   加上吴起发动的反墨运动,墨学很快分崩离析,开始内讧。墨社则被楚国连根拔起,一百八十名墨者与钜子孟胜自戕于阳城。   所以我不知道许行出身墨家,很正常的嘛。   “有段时间天下反墨,所以他自称农家。”徐劫道,“不过上次我见到他的时候,他还是赤足断发,一身褐衣,一眼可知就是墨徒。”   “这……”我以为农夫本来就是穿成那样的。   实际上农夫也就是穿成那样的啊!   “反正,我已经跟陈氏二子说了,我希望他们能够留下。”我道。   “那泮宫亚祭呢?”徐劫问道。   “当然是夫子出马。”我笑道,“难道让我从齐国请来尹文子么?”   “好吧,”徐劫居然很爽快地答应了,“但我只负责小学。”   你以为这就能要挟住我了么?既然你踏进来了,就别想出去!    踔厉风发 第6章 第二三三章 农家(三)   春社的时候,大司徒正式将陈相陈辛二位夫子介绍给了赵王何,并且在示范田上用曲辕犁演礼。原本这个环节国君是要用耒掘土表示重视农业,按照周礼貌似是天子九,诸侯七,大夫五,士三……不过我记不清了,唯一可以肯定的一点就是大家都没有做足数过。   有了曲辕犁,赵何只是扶着犁走了一程,比用耒轻松许多,所以他十分高兴。   “既然能够促进农耕,应当大力推广!”赵何定下了基调,“大司徒应当促成此事。”   连瑞上前应诺,又道:“大王,臣以为,这等利器若是让农民自己购买,总有人因为家贫而买不起,不如由公室以亩数分发。恳请大王恩准。”   赵何脸色明显变了,转头看了看左右,目光却越过了我和赵成,直接投向了后面的随从队伍。那里站了一帮平时帮忙帮闲的文学、随驾。其中有一人,看着很眼熟,又仔细看了看,我方才认了出来:魏齐。   “兹事体大,待明日再议。”赵何挥了挥手,望向新晋大宗伯的剧方,“可是礼成了?”   大宗伯当即宣布礼成,所有人开始按部就班地回到自己车上,跟着王架返回宫城。   我的车排在第三位,御手是袁晗,庞煖与我同车。因为我的侍卫都是从大司徒府上带来的,以至于很多人都以为大司徒连瑞拍我马屁,还有些人不知道怀着什么目的去见连瑞,告诉他一些关于我的赵国往事。   这些自然都是庸人自扰,连瑞作为朝堂上的外来户,见人拍马才是正道。   因为这个口碑,连瑞被人视作庸俗小人之流,连带着一切问赵何要钱的行为都被视作中饱私囊。这对连瑞来说很悲催,但是这个名声很有保护色,所有人都相信只要有钱就能摆平这位大司徒。   能用钱砸出来的事,很少有人会愿意动用极端的手段。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对连瑞保护得很好。   不过……   “我怎么觉得有人在看我……”我突然没来由地身子发冷,拉住了庞煖的衣袖。庞煖环视一周,道:“你多心了吧?最近太累了?”   我默默无语,摇了摇头。   庞煖停了停,又道:“你说今天看到的那个曲辕犁,能比以前的犁好用?”   “嗯,”我点了点头,虽然不知道他怎么会对那个感兴趣,还是道,“因为把力用在了实处,所以人和牛都能省力。”   “那个套牛身上的圈圈,也是这个作用?”   试验几次之后,滦平他们把传统的人字型犁轭换成了倒U字型的犁轭,这样能让牲畜舒服许多,从而提高工作效力。   我解释之后,反问道:“你怎么对稼穑之事感兴趣了?”   “你真想知道?”   “说不说随你。”我白了他一眼。   “二哥,你不能生气。”   “我那么容易生气?”   “你很易怒的,下山之后和山上完全就是两个人!”庞煖认真道。   “少废话,快说。”我皱了皱眉头。   “我建了一个村子,给白蝰他们住。”庞煖小心翼翼道。   我叹了口气。   如果说还有人能够不让我知道,暗中做出这种事,那也只有庞煖了。他能用私人关系调动暗驭手,而且在宁姜那边他还有无限的经济特权。   “二哥,你不乐意?”   “倒也没什么。”我望向庞煖,“就两条。第一,你这么快把白蝰喂饱了,她背弃我们怎么办?”   “绝对不会!说第二条。”庞煖一口说满。   我摇了摇头,道:“哪来的地让你建村子?”   这个时代地多人少,我记得汉朝一直到了文帝时代,都在不停地把土地送给农民,鼓励生育。这固然是经历了秦末的乱世,不过现在比那时的人口也多不到哪里去。   尽管有大片大片的土地空闲着,任由荒废,但是名义上这些土地可都是有主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句话绝非歌里唱唱的。在现在这个文明和蒙昧尚未完全脱节的时代,华夏民众只有一半的国土意识。   所谓一半,就是说我们只承认自己的土地所有权,不承认别人的土地所有权。   ——我的土地就是我的!你的土地还是我的!   所以只要兵锋能够达到的地方,都是大周的天下,都是大周的土地。而诸侯作为大周土地的实际管理者,就有资格拥有所有自己控制住的土地。   在现在这个时代,开疆拓土是值得夸耀的事,并且从未有人为此产生负罪感。如果让现在这个时代的人知道未来有一天,他们的子裔掌握着强大的国力,却宁可打胎也不去侵略其他国家,他们一定会表示这种自虐情节极端不合理。   在这种思潮之下,你能在哪里弄一片“无主”的土地建立村庄呢?   “信都那边有很多荒地。”庞煖十分天真地说道,“我们在偏远一些的地方,发现了一个山坳,只有两条路能够进去,便于防守。又有河流,可以灌溉农田。所以就把那块地圈起来,建了个村子。”   “没人知道么?”我追问道。   “谁会知道?能去那里的人,不是逃奴就是盗猎,知道他们也不敢说出去。”庞煖不以为然道。   我头皮发麻,道:“回头还是让连瑞给你弄块地契,缓急的时候能用。”   “诶!就知道二哥最好了。”庞煖道,“还有这牛和犁,不如也给几套吧。村子里人少,劳力不足。”   我点了点头:“去找连瑞把这事办了。”刚说完这句话,那种刺痛一般的感觉再次在我身上泛起,我连忙转头望去,一队马队出现在我投目的地方。他们黑衣黑甲,脸上还蒙着褐色布巾,只露出两只眼睛,看着十分可怖。   “这些是什么人?”我问庞煖。   庞煖看了一眼,道:“我去帮你问问。”   “是雁门守赵希的亲卫短兵。”袁晗回头道,“刚才还在一起跟他们聊了几句。”   “动手了?”我对于袁晗所谓的“聊天”有种本能的怀疑。   “就试探了一下,”袁晗含糊道,“都是好手。”   那些人骑在昂首阔步的代马上,一个个都像是巨人一般。加上那身装束,即便在这春暖花开的时节都让人有些寒意。雁门是代郡以西的边郡,在北地三郡中夹在中间,再西面是楼烦人的地盘,再往西过了黄河就是秦国的东长城。   赵雍人生中最后一次亲征,就是带了二十万赵兵,直扑楼烦。他在草原上接受了楼烦王的投降,将整个楼烦部落的领地纳入赵国的版图。规避了一场战争之后,楼烦人依旧在自己的土地上生息,赵国的雁门郡并没有管辖他们的权力。   赵何似乎不信任楼烦人,在沙丘之后持续充实雁门郡的人口,派了可算青壮的赵希将军为雁门郡守。我觉得他这种防范于未然的做法倒是很明智,到底人家是看赵雍的面子投降的,如果赵雍死了,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不过……雁门郡……   “先王是葬在哪里?”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平邑?”   “从平邑还得往西北走。”袁晗道。   “那是属于雁门郡吧?”不是我不专业,是现在这个版图,太混乱。有时候两个郡相交的地方,谁都不管,或者抢着管……这个问题哪怕到了两千五百年后都没解决。   袁晗也有些不确定,道:“若不是雁门,就是代郡,反正就那块。”   我竟然一直忽略了这么严重的问题,赵雍葬到雁门郡去干嘛?   历代赵侯从简子开始,墓葬都在国都附近。从定都邯郸之后,成候、肃候都是葬在邯郸左近,开山为陵,堆土为墓。   赵雍为什么要葬那么远!   如果为了纪念他的武功,也该是葬在灵寿啊!难道说赵何想让他看着自己挥军西北,跨过黄河攻打秦国?   “冯实!”我叫道。   冯实很快追了上来,站在车踏板上。   “跟连瑞说,曲辕犁首批实验地选在雁门郡。”我道。   冯实称诺,并没有离开。他知道光是这件事,我不会这么着急叫他。   “通知宁姜和魉姒,让他们派人去雁门郡。”我一时半会还不能回家,但是这件事我哪怕多一分钟都不能等,“找到先王陵寝,打开看看!”   冯实告退而出。   我第一次距离“赵雍未死”这个念头这么近,以至于我实在难以等待春社的繁杂礼仪结束。在宫里等赵何更衣的时候,我找了个机会,抓住了缪贤。   “狐公,”缪贤一脸无奈和惊恐,“这要是让人看到怎么办?”   “我问你,”我拉住他的手腕,“先王出殡那天,几辆灵车?”   “狐公,”缪贤一脸诡异,“灵车自然只有一架。”   “看来,你知道我在问什么了?”我松开他的手腕,一手按在了剑柄上,轻轻一提,发出簧口撞开的声音,“先王,到底在,还是不在?”   “狐公,”缪贤惊恐地按住我的手,“不可,不可啊!”他左右一看,拉着我快步跑了起来,进了一间偏殿。    踔厉风发 第7章 第二三四章 总为浮云遮望眼(一)   我看着他小心翼翼关上门,又静息听了听门外的声响,心脏不争气地快速跳动起来。   “狐公……”缪贤转过身,差点撞到我的剑尖上。他轻轻捏了捏剑尖,往侧里让了让,陪笑道:“狐公与先王君臣之义天下皆知,关心先王的生死,乃是天经地义之事……”   “废话再多就宰了你!”我冷眼挺剑,“快说!”   “左师成也曾有狐公这般疑虑,他曾暗中在宫中买通耳目,查询当日主父出宫之事。”缪贤一口气说道。   “结果呢?”   “谁知道呢?”缪贤道,“当日抬主父出宫的那些宫人,不是疯了就是死了,一时间都以为主父的英灵报复,闹得宫中惶惶不安。”   我缓缓收回剑。   缪贤明显松了一口气。   “有巫祝厌胜么?”我问道。   “没有!”缪贤被我问得突然,反应极大,“大王说都是些无稽之谈,谁都不敢再说了。”   果然是疑点重重。   “为什么之前不说!”我又将剑架在了缪贤肩上。   “因为,”缪贤吸着冷气,“谁还敢说啊?凡是议论主父的,落在大王手里就是个死。若是让某些人听去了,就像是凭空没了这人,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啊!”   “主父葬在平邑,是大臣的朝议还是大王的决议?”   “是大王说,”缪贤盯着我的脸,轻轻将剑挪开了点,看我的反应,“说,说,说先王生前交代他,要葬在北地。”   还有最后一个疑点。尸体是谁发现的?是怎么运出沙丘离宫的?从发现尸体到下葬,其间各种仪轨都有露面的可能。赵雍是如何逃过这一双双眼睛的?   “缪贤,”我冷声道,“兹事体大,你该当明白。若是走漏一点风声,我要你的命,夷你九族!”   “明白……”缪贤咽了口口水。   “你是当日的尚宫令,偷了我的功劳暂且不论。”我道,“你只需要把当日谁发现的遗体,谁抬运出宫,谁负责洗礼更衣,如此些些统统给我默写下来,我便不再与你计较。”   “是、是……”缪贤垂下了头,好像我把他推到了深坑之中。   我收起剑,推门而出。   一直站在了过道上,我才明白为什么缪贤会那么惊恐地盯着我的脸……在公众面前,我还是个瞎子!   好吧,赌你不敢捅出去!   这也算小赌怡情吧。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心情轻松了许多。常年笼罩在我头上一顶乌云,似乎被风吹散了一般。我又想到了赵何、赵胜……尤其是赵胜!   当时一切事物都像是沿着历史轨迹发展,完全没有一点蝴蝶效应的影子。我曾一度疑惑他为何可以打破历史惯性,取代李兑成为相邦,不过后来并没有往深处想。   假若我已经改变了历史,赵雍其实并没有死!赵胜在最后关头还是加入了赵雍赵何父子阵营……那么他当相邦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如此明显改变历史的节点,居然长久以来都被我忽略了!   我真是头猪!   闻讯赶来的宫人将我牵引到了朝臣聚集的地方。贾氏的两个年轻人上前掺扶我,让我回到自己的席位。贾政出任法学教授的事已经定了,仇允出任小司寇的王命也将在春社之后发布。为了补偿贾氏,他族中的两个年轻人被升为士师,封下大夫,已经有资格上朝了。   在我看来,做一个全国唯一法学院的院长,远比做最高院院长拉风。不过官本位社会,从仕取得的成就会平白增添几分光彩。   “此番春社之后,楼氏将出任小宗伯。”群臣中窃窃私语,在讨论近期的人事变化。   朝中已经不再当年那副死气沉沉得过且过的模样,好像每一天都有事发生,这让八卦业越来越流行。以前有了王命没有事做,又不加岁俸,所以人们对于王命这回事并不怎么看中,更希望能够升爵。   现在王命有了固定的管辖权,也因此有了各种灰色乃至黑色收入,使得人们自然而然也想一朝得命,利益家族。这对于高位者来说是件好事,人家有所贪欲,才能够市恩施惠,操控人心。   “楼氏也要投靠左师了?”有人低声道。   “他们本就是同宗。”又有人道。   楼氏是赵氏的小宗,不过从楼缓之后就很少在朝堂上投靠谁了,很有股超然风范。没想到这次为了小宗伯,也跟赵成暗通曲款来了。   “如今大王年幼,还是得靠左师啊。”有人感叹了一句,不过感叹词还没发完就硬生生扼断了。   因为赵成在一帮官员的簇拥之下缓缓前来。他直到与我相对的位置,方才停下脚步,叫了一声“狐子”。   我假装循着声音转过去,拜了一拜,口称:“君上。”   大庭广众之下,赵成也回了个礼,并没有挑起更多的麻烦。   赵何很快就换好了衮服,召见臣下。我和赵成一左一右,拾步入殿。到了我们这个等级是可以佩剑履席而入的,不过谁都不能太招摇,所以还是乖乖脱了鞋,只是佩剑表明深受信任。其实我一个“瞎子”,赵成又是风烛残年的老头,就算我们有心造反,也不会亲自挺剑行刺。   按照惯例,赵何照本宣科读了春社结束的相关诏文,然后开始筵席。筵席之后便将春社用的祭肉分给众臣。每个人根据自己的等级,所领取的祭肉非但大小分量不一,就连割的位置都不一样,这就是孔丘所谓的“割不正不食”。   等一切都弄停当了,天色已经黑了。我急切想知道宁姜那边的安排,所以也没停留,直接回家。就如同其他官员领了祭肉,肯定也得回家跟家里人一起享用,所以并不显得有所异样。   宁姜和魉姒都在等我,见我回来直奔内堂便跟了进来。   “我已经让许历带了十人去了平邑。”宁姜道,“他跟随先王时日不短,必然认得出是否先王本尊。”   “我也派了一个分社去雁门,以为掩护。”魉姒道。   我松了口气,道:“这件事成与不成,仅此而已,不要惹人窥视。”   二人应诺而出。   我瘫坐在席上,摘下面具,轻轻剥下面胶,听到门外冯实道:“主公,冯实求见。”   “进来。”我道,“你以后不用这么拘谨,自己进来就是了。”   “臣是见宁姜魉姒刚离开,怕打扰主公思绪。”冯实说道,随手拉上门,在席上正坐,“主公,秦国师涓来报。”   “说。”我道。   “楚国派出使臣向秦国求婚,秦国已经决定嫁一公室女于楚王。”冯实道,“不是宣太后的女儿。”   不知道秦王是否有女儿,就算有估计也年幼不能出嫁。既然不是宣太后所生,那么这位公室女的身份就有些不够格了。   “楚国怎么反应?”   “楚国那边,咱们没有眼线。”冯实如实告知。   我苦笑道:“力不能逮,慢慢来吧。”   “主公,还有一则消息,是墨社那边传来的。”冯实道,“有传卫君身染重疾,正在寻求名医良工。”   唔。我点了点头。卫国虽然只有一个濮阳,但好歹也是一国诸侯。硬实力虽然弱,但是软实力多少还有点遗存。现在的卫君对墨学还算宽容,不过我早就觉得他身体必出问题,果然应验了。   如果卫君薨没,那么公子安就是下一任卫君。他是濮阳的共济会会首,这些日子以来一直热衷墨学,如果他当上国君,对墨学来说似乎更为有利。   不过我也不能做出一副“最好你老子死掉”的姿态……   “明日请医缓先生来一趟泮宫。”我对冯实道,“咱们既然知道了,不能无所表示。还有,但凡权力交接,难免会有动荡。从历山调动一百名墨者去濮阳,随公子安听用。”   “诺。”冯实缓了一缓,“主公,小佳今日来过了,没等到主公,就先回去了。”   回去?这姑娘脑袋有什么问题么?这里才是她家吧!   “她有什么事?”   “并没有说。”冯实道,“只是见她欲言又止,恐怕的确有事。”   “明日下午让她过来。”我扶了扶额头,“赵奢那边有消息了么?”   “尚未得闻。”   “唔,可以让天璇堂快报。一直没有消息等得人心里发慌。”赵奢那边可是守战之事,谁都不能百分百说准。   等冯实出去,我摊开竹简,提笔半晌才发现脑袋空空如也,不知道是要写《墨经传纬》还是要写《狐子》。最后索性抽了一卷贾政等人合编的法学教材,就着夜明珠批改起来。   法学其实是十分有意思的科学,有着缜密的逻辑和天马行空的思想,有着鲜明的时代烙印。虽然我读书的时候,天朝法学之落后让人汗颜,但是并不妨碍学生从中获取乐趣。现在看看贾政编撰的法学教科书,也是十分休闲的事。尤其是发现自己还没死,已经被当做死人看待了……   ——这些重刑主义的话绝对不是我说的啊!你们把自己的私货夹杂进来也就罢了,竟然还冠在我头上!    踔厉风发 第8章 第二三五章 总为浮云遮望眼(二)   春耕展开之后,国库开始捉襟见肘。虽然我不署里经济工作,但是也不能看着赵国陷入困顿之中。尤其是牛耕的推广,出现了极大的问题,使得赵何心生退意。他在桐馆召见我,希望能够摘下政府的负担。   “先生,自古以来,达者多耕,困者少耕,怎么能够为了扶住贫困,让寡人承担那些开销?”赵何说得不是很乐意,但总算还很克制。   “大王可知道赵国农民是要纳十五税一的?”我问道。   “那是简子时候就定下的规矩,寡人可没有加派过。”赵何大概以为我在说税重了。   其实不然。   平心而论,即便后世历朝休养生息的时候,农税也就是十五税一。我记得明朝有过三十税一的时期,但并不是长久税率。在如今这个战国乱世,施行如此低廉的所得税,已经算是十分仁义了。   “人民所收十五斗,便要上缴公室一斗。”我道,“而公室为其做了什么呢?若说是保境安民,那本身就是他们自己流血流汗换来的呀。”   “先生,可是国库已经匮乏如斯,还要寡人减税么?”赵何很有些不乐意。我知道他的感受,今天把我找来是为了解决问题,而不是给他增加新问题。   “那倒不必。”我道,“臣是想能否由公室借贷贫困农户以农具、畜力,帮助农民度过春耕。”   “这笔开销哪里来?”宫中有马,但是没有牛。而且赵何的那些都是跑马,肯定不舍得让人拿去种地。   “公室大族之中,马牛成群,有所不用者,可以出借。”我道,“不过上有所好,下必从焉,若是大王愿意捐些马匹出来以示示范,他们肯定也会风从的。而且原借原还,必然不会有所损失。”   唔,貌似开垦过程中常常会发生意外,不过赵何估计不知道吧。   “好吧……”赵何叹道,“那寡人就借出十头。”   “大王,”我不悦道,“大王只借出十头的话,下面的公族怎么敢超过你?如果他们超过你,必然会被认为是施恩于民。如果不超过你,于春耕大事又无所补益。”   “寡人听说,百里之马不事磨,千里之马不事田。先生怎么能让寡人的骏马去做那些农田之事?”赵何不乐意了。   “大王,”我无奈道,“若此,请大王先捐出五百头,待下面公族响应,借出牛马,臣再将这五百骏马还给大王。”   “唔……这个……是否有些不义?”赵何面露纠结。   “的确,”我温柔劝道,“但总不能让人说大王吝啬马而不在乎人民。”   “先生,寡人知错了。”赵何像是下了多大的决心,“那五百骏马,就拿去干农活吧。”   “多谢大王。”我又道,“大王,臣闻上古圣王定了国政,必将遣人昭告四方。今久不闻矣,敢请大王设闻官,于国中树立木台,将大王的善政普告国人。”   赵何果然兴奋起来,道:“效仿圣王乃是寡人当尽之义,先生以为,这闻官当以何秩序?”   “这类闻官并不参政,旅下士足矣。”我道,“然则其为大王宣讲,当给予殊荣,好使国人信服。”   “先生以为该当给予何等殊荣?”   “持王节。”我道。   “善。”赵何想了想,“当隶属于何官呢?”   “所谓闻官,也是为教化百姓所设,当属教官。”   “善,就请大司徒谨承此事。”赵何当即点头,将闻官交给了连瑞。   也就等于交给了我。   这个时代要想搞报纸搞言论自由,简直就是痴人说梦。不过搞搞舆论还是没有问题的。我已经掌握了共济会这个基层民间组织,又尝试了借童谣散播谣言,政治造势。现在将持有王节的闻官抓在手里,似乎有些人应当警觉了。   以赵成政治嗅觉,不可能不警觉!   挑选闻官,主要是口齿清楚,嗓门够大。至于是不是识字都属于次要,反正有人会口述,脑子好些能记住就行了。虽然只是个旅下士,但是对于许多小家族来说,多一个人入仕就已经算是很大的收获了,诸如皋安。   皋安最先不过是个下大夫,是他们一族中走得最高的人。因为腾卫受我重视,所以才连带提拔了他。现在这种事分到了司徒署,他当然是近水楼台先得月。   在这个宗法社会里,他如果不推荐自己的子侄,那才是怪事。我当然也很支持,当前我的基本战略就是扶持小家族对抗大家族,扶持平民精英对抗贵族势力。我很清楚,贵族阶层如果受到了血洗,国家的文明就会断代,所以我的战略如果成功,那也不过是新贵族取代旧贵族,我的贵族取代其他不支持我的贵族。   想当年意气风发,感觉一整乾坤易如反掌。现在真正站在高处,才知道要想改变一个社会,简直比让太阳从西边升起来还难。   “狐公,”皋安坐在下首,“如今邯郸有九市,莫若每一市都派一名闻官吧?”   你胃口太大,你家有这么多人能够出仕么?   我有些不悦,没有说话。   连瑞已经能够摸透我的心思了,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调教有效,最近也不是那么笨憨的模样。他道:“明公,莫若在邯郸设总闻官,以中士充之。各郡分派报闻官,以旅下士充之。其下设令史,如此无分国都郡县,都能一体得闻。具体宣读之人,就以令史配之。”   皋安不说话了,不过并没有什么失望。   “善,”我点头道,“拟陈大王陛下。”   “诺。”连瑞应道。   我停了停,又道:“连瑞,现在听政之众多有分属,各署散布邯郸,不便统和商议。你既然为大司徒,可以拟个策略,寻一处大宅,所有官僚同宅办公。”   连瑞疑惑地看了看我,道:“谨诺。”   集体办公可是提高办事效率的不二法门。不说可以节约公车耗费,光是路上跑的时间就能节约出来。而且当日我在司寇署就发现各种私人公养,各种翘班旷工,只要把这些人都集中在一起,设一个门卫,不到下班不许随意进出……如此一来效率怎么可能不高?   不过这已经属于人力资源管理范畴了……嗯,既然赵成图谋了大小宗伯,为什么我不把中尉这个位置拿到手呢?   现在五官之中,大小宗伯和大司寇是赵成的人,大小司徒、小司寇、小司空是我的人。算起来我还比赵成多了一个重臣,只是小司空的地位有些低,不受重视罢了。   这次闻官的设立可能已经触动了赵成,估计他不会肯把中尉给我……   既然如此,不如就把中尉让给赵胜!   呼,中尉这个位置相当于天朝的组织部,这么重要的位置让出去还真是让人不舍得。不过现在这个中尉是李兑的族人,换人是迟早的事。   凭我现在的身份,已经不用亲自去找赵胜了,让连瑞去找他更为合适。无论赵胜想推举谁,有三位重臣联名,中尉都是逃不掉的。   两天之后,相邦赵胜举荐了门下谋士公孙龙。   公孙龙在赵胜门下多年,平时也算是出谋划策追随左右,现在给个中尉中大夫,也不算亏待。这人好口舌,不知道对于庶务是否能够担当。还是先观察观察吧,实在不行就把他挤掉。   不过我也有些无奈,人才的匮乏让我一时想不出有谁能够顶替他。   现在当务之急,还是收集牛马,调查需要扶助的农户。   在赵国,牛马这类的牲畜真心要比其他国家便宜许多,即便是同样拥有漫长北疆的燕国和几乎兼并了义渠的秦国都无法跟我们相比。   无他,因为河套地区掌握在赵国手里。   黄河百害,惟利一套。这片丰茂的牧场上游荡的主要是林胡和楼烦人,在漫长的华夷之战后,他们希望能够过上平稳的生活,所以当他们发现赵雍的二十万铁军冲向了他们的王庭,他们只有在降服和迁徙之间做出抉择。   最后他们明智地选择了降服。   赵雍没有亏待他们,所有林胡人和楼烦人都和赵人一样享有政治权利,有权加入军队,立功受赏与赵人一般无二。这点上是赵雍作为雄主的胸襟,扪心自问,我都未必能做到这点。因为这样做,势必触犯国内贵族的利益。当胡人成为贵族子弟的上司,这种屈辱感是华夏贵族不能忍受的。   然而自从他们降服之后,赵国的肉类、羊毛织物、毛毡之类的物品,都明显降价了。即便是小康之家,也能时不时改善伙食,用肉来招待客人。每年冬天冻死的人数都有明显减少。   现在我面临的问题是,农民们并不愿意养马养牛。   主要是因为成本问题。   据陈相说,若是农户所有亩数低于三十亩,养牛就要亏本。虽然从周建立到现在,都在喊“一夫百亩”,但是真正能做到只有秦国。赵国的授田早就被亲贵和勋贵们搞得乱七八糟支离破碎。非但亩数不能得到保证,就连位置和土地的品位都不能保证。   这种情况下,养牛就等于亏本,谁还养牛?   然而土地所有制是最敏感的问题。从汉代以后,每一次的改朝换代都是因为“富者有弥望之田,贫者无立锥之地”。   如果不想做商鞅第二,我就不能去碰这个敏感的领域。   所以只有搞“合作社”了。    踔厉风发 第9章 第二三六章 总为浮云遮望眼(三)   合作社的全称是“合力农作之社”,由共济会牵头,公室提供物资支持。凡是地少的人家,都可以提出申请,由专人赶牛架犁免费租借给他。考虑到毁损问题,而且这种租借不需要抵押物,所以更重视村邻互保,承担连带责任。   如果加入了共济会,那么就由共济会为其担保。   在这条消息传出之前,共济会在城市中的势力明显要高于乡野。面对固若金汤的宗法社会,共济会这种外来组织很难插足。村民在听了会规和社义之后,大多会很疑惑:“我们村子不是一直这样么?”   宗法制社会就和共济会一样,一个家族往往就是一个村落,有一名德高望重的老者为族长——就如共济会的会首。他们一样守望互助,而且更加彻底。为了争夺一块肥田,一处滩涂,一口泉眼……两个村子就会像是两个国家一样兵戈相向,死伤惨烈。   这就是真正意义上的私斗。   只有宗法制社会才会产生如此残酷的私斗,也只有宗法制社会能够有效地遏制私斗。   商鞅专门把打击私斗作为整治秦风的重头戏,然而后来又要拆散稳固的宗法社会,强迫分家析产。怎么看都是既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   我很骄傲地说,在没有像商鞅那样滥杀的情况下,我在严密的宗法社会中打入了一根木楔。   有巨大的利益放在眼前,几乎所有村子都乐意参加合作社,甚至直接成立共济会。墨家也十分爽快,只要加入就给好处,所有牲口除了免费使用共济会担保,还有各种农术指导。一旦农户表示不信任这种指导,共济会就会给出保底收成,双方立券为证,多收部分任然归农户所有,不足之数由共济会填补。   整个春天,赵国南部处处响彻“合作社”这个新名词,而其真正的推行者——共济会,也在不知不觉中将占领了一座又一座村庄。   一时间,国内的黑布价格上涨,甚至挂起了一股黑色旋风。   王七年,五月。   赵何对于集体办公这件事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不难想象,每个老板都希望自己的属下能够竭心尽力给自己干活。   我当年执掌司寇署的时候,仇允贾政都说我们司寇署是大赵最辛苦的地方,每天睁开眼睛就是公事,回到家还要修业,好像没有一天是休息的。即便那样,我都觉得简直对不起自己的俸禄……早九晚三,一共才六个小时,做九休一,居然还好意思喊辛苦?   所以赵何将连瑞的设想推到我面前,希望能够得到我的意见。我只能说:这些官员太轻松,的确应该集中起来,起码得杜绝“私人公养”。   “不过寡人询问了其他一些臣僚,”赵何道,“他们都说其实并没有那么多事可做。”   其实要是这么说,也不能算错。   我刚在司寇署上班的时候,是做好了打“恶仗”的准备!想想就可怖,十万人的城市,维护治安的力量只有百来人,各种城管加上去也不过两百人。整个邯郸的司法从业人员,连带令史佐府,去除文盲之后连五十人都不到。光是抄录往来文件都不够吧?   事实上我错了,除了开始的时候大家凑热闹图新鲜,后来再也没有那么大的诉讼潮。我上任之后,往来文件在相对数量上的确多了数倍,但是绝对数量上依旧不算多——充其量让大家都觉得辛苦而已。   如果是在两千五百年后的企业里,那种文件处理量是会让人萌生死意的!   所以说,司寇署的事都是我找出来的。   其他部门真的没事么?   的确,如果不主动找事,的确没事,所以才能用临时委任的行政任命制度。有时候即便有事,拖一拖,也就没事了。   这不光是赵国,列国都是如此。   除了秦国。   秦国的立法者给所有部门都找了一大堆的事。   五月十六,楼缓送来的全套《秦律》终于在长途跋涉之后送到了邯郸。   当下魏冉复相,楼缓已经不是秦国的丞相了,但他依旧留在秦国拿着上大夫的待遇,没有回国。这种事并不罕见,但发生在自己国家头上总是觉得不爽。好在他还没有完全敢跟赵国绝情断义,当赵何让他收集《秦律》之后,他还是乖乖去做了。   这套秦律有三十二种,共两百十二卷。因为每卷字数不同,所以我也无法估算这套法律大典到底有多少字。楼缓用了两辆牛车,专门拉这些竹简。而且秦国似乎也很高兴赵国研究秦法,另外派出了正儿八经的秦国锐击之士护卫竹简。   难道宣太后和秦昭王这就知道了意识形态的重要性了?   我只取了三卷,都是目录。   光看这些名字就让我对秦律心生畏惧:田律、厩苑律、仓律、金布律、关市律、工律、均工律、徭律、司空律、军爵律、置吏律、效率、传食律……   这还都是第一卷中规范人民生活的法律。   至于第二卷目录里,脱胎于李悝《法经六律》——《盗》、《贼》、《网》、《捕》、《杂》、《具》——的真正秦国刑法学,更是让我瞠目结舌。   我甚至都没来得及看第三卷目录,就让人将这两车秦律送到贾政府上,让他组织门客进进行抄写转录。虽然有些伤自尊,但是从商鞅开始的秦国立法者们,孜孜不倦地将法律这门技术,抬升到了法学这门科学的高度。   他们的集体智慧,已经远远超过了我这个法学硕士单干所能达到的高度。   所以在赵何说出“他们都觉得没什么事做”的时候,我并没有泛泛而谈,而是拿出了准备好的《秦律纬》。   《秦律纬》是我最近的主要作业,业已完成了第一卷。所谓“纬”就是织布中的横线。“经”是纵线,所以被视为贯穿天人不偏不倚之义。因此“纬”也就是成了横穿诸子相析而辩之言。《秦律纬》就是我将秦国法律展开,从立法语言、法学思想、法的渊源和部门,最后逐条分析,寻找编撰赵国法律的最佳方案。   在第一卷中,主要是分析秦国的行政法。这个说法让我自己都觉得有些怪异,原本属于人力资源范畴的部门职能的确是秦国法律调节的对象。诸如田律、厩苑律、仓律、金布律、关市律、工律、均工律……都是法律直接涉入日常经济生活的内容。   而且程度之细致让我寒毛尽竖。比如《田律》之中,对于天气、地况、浇水多少都有详细的规定!   “大王,可见秦国之强,不是没有缘故的。”我道,“世人只看到商鞅携带《法经》入秦,日杀八百,秦国大治。谁又看到了商鞅死后,其法非但没有被废,反而愈发壮实?这是什么缘故?因为每个位置上的秦人,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竭精殆虑,不厌其烦地从自己手下做起,寻找让秦国强大的法子。两相比较,那些说无事可干的人,算什么呢?”   赵何手里拿着《秦律纬》,脸上越来越凝重。   “寡人要将这些庸人,统统逐出朝堂!”赵何突然怒气勃发,将竹卷重重拍在筵几上。   我微微有些心疼,道:“大王,臣以为不可取。”   现在赵国的官僚有多少人?根据连瑞做出的统计,整个赵国的王命官员加勋爵在五百人左右。对于赵国三郡另十五县的行政区域而言,平均每地官员不足二十八人。这还不算邯郸作为首都,独占了将近五分之一的行政人员资源。   如果是个庸官就开除,那君王通过谁去统治国家呢?   “官爵者只有五百人?”赵何被我列出的数字震惊了。   这不能怪他。我们说起国家来,总是人口百万,甲士数十万云云。这固然有纵横之士信口开河的成分,也有我们不重视精确数字的传统。在百万、数十万如此巨大的基数之上,作为“率土之滨”的王臣只有区区五百人。傻子都知道他们忙不过来。   当然,赵何没想到他们会有门客、有胥徒、有杂役。   我没有纠正他,遗憾道:“据臣行走列国的推测,天下官爵者不过三千人,这已经有多无少了。”   从我走过的地方来看,现在全天下大约有三千官员,虽然没有精确的统计学,不过基本还算可靠的。因为赵、秦、齐三国的数据比较靠谱,都是有一手资料,而且三个国家都是官僚大国,占了大头。   尤其是秦国,我对于秦国的人事变更一向很留心。   “不过反正也没什么事需要他们做……”赵何突然萎了,这么极端的反应让我十分惊讶。   莫非是因为秦国这个庞然大物给了他太大的压力么?   我只好安慰他道:“不是没事可做,而是人太少无法做事。”   比如秦国的田律,在我们赵国可能实施么?谁去监督检查?谁去管理教育?上面动动嘴一句话,下面跑腿三千里啊!    踔厉风发 第10章 第二三七章 齐宋之战与国内的小动作(一)   “把这些庸官聚在一起问事,就能赶上秦国么?”赵何很不负责任地问道。   用膝盖想想也不可能呀!   这要是都行,那商鞅也死得太冤了。   “大王,秦国以吏为师,立法建国,深入人心。”我道,“我们也必须培养出一批干吏,由他们去处理大量的庶务。”   “喔!”赵何一脸恍然大悟的神情,“所以寡人才投建了泮宫!先生才回国,可去泮宫看过了?”接下去的时间里,赵何沉浸在建立泮宫的成就感之中。   最后,他好像想起了什么,尴尬地笑了笑:“先生与大司徒友善,想必已经去过了。”   “诚然。”   我很是无奈啊!我的护卫、门客都是大司徒“送”的,你才想起来我跟大司徒友善么?   “既然如此,先生何不与大司徒好好商议一番,这些事就寡人交给二位先生也颇为放心的。”赵何打了个哈欠,这么久的议事已经让他很疲惫了,“至于集合问事之策,寡人许了,命闻官报之。”   “诺。”我行了辞别之力,由左右牵引而出。虽然彼此都是知道我眼睛没瞎,不过屏风之后的史官可不知道,所以做戏要做全套。   回去的路上我就开始想,是不是动作太大了点?要不要等赵奢的名分确定下来再说呢?可是派出去的抚慰使至今还没回来,我也没有收到赵奢那边的战报,可能一切不像我们想象得那么轻松惬意。   我已经忍受了各种生活上的不便,乃至承受住了营养不良的折磨,但是我真心受不了没有电子邮件的日子。   就在我有些坐立不安的时候,天璇堂的回报总算来了。   好消息是:赵奢的大军顺利击败了拦路的襜褴部落,顺利抵达预定位置,安营扎寨。   坏消息是:燕王对此十分震怒,派了燕将粟封为将,讨伐赵奢。   我仔细盘问了几句,算算日子赵奢也应该准备好迎战粟封了。不过从军心上来说,赵奢用的燕兵,很有可能临阵倒戈。为了避免悲剧的发生,我兵分三路,支援赵奢。   第一路,派出天璇堂众星夜驰往燕国,传说燕王,告诉他如果敢打赵奢,就是对赵国宣战。   第二路,派人前往齐国,让苏秦想办法消解燕王的愤怒。   第三路,亲自去见赵何,求援兵。   当然,这个时候我自己首先得有援兵——公子怀。   公子怀已经显怀了,这让赵何十分头痛。好在这种有伤风化的事在列国间从来没少过,每年都能听到某国的公室传出这类丑闻,只是这次轮到他自己头上有些不爽罢了。   赵何也已经见过了赵括,靠着一手承自高人的剑术让赵何惊叹不已。赵何原本就好剑,看看妹夫剑术这么高超,无意中已经舒泰多了。   现在要救的可是赵括他爹!   “自从灭了中山之后,我赵国雄师便再无一用之地,如今国中众贤盈朝,正是一战试我锐气的好机会!”赵何听了之后比我还激动,当即表态要发兵驰援赵奢的集宁城。   虽然赵奢只是立了个寨子,但是并不妨碍我把它叫做“城”。   集宁,取的就是集兵宁境之意。   赵何听说那是一座城,又有自己的亲家,自然不会坐视不理。   “先生以为,发兵几何?”赵奢问道。   “燕国正筹备军力,欲与齐国伐宋,如今攻我集宁的军队不会太多。”我道,“起北地兵十万,足矣。”   北地多是畜牧业,春夏征兵对于人民生活影响不大。南方主要是农业,对人力资源的要求很大。不过这次春耕进行得很好,因为工具的改进和组织结构的变化,还在播种之前开垦了大片的荒地。   “十万,”赵何沉吟了一下,“够么?”   够了……这个真的够了。   “父王每次都是二十万以上啊。”赵何道,“先生,以谁为将军呢?”   “臣有一人,足以挡十万兵。”我道。   “先生请说,是谁人?”赵何一脸好奇。   “田章!”   田章是在上个月到的赵国,安安静静住进了为他准备的宅院。因为他耽搁得实在太久,所以这座宅院已经等了他很久,里面的侍女因为无人服侍都要无聊死了。   不过他终于来了。   这位率领齐军五十日破燕的传奇人物,终于出现在了赵国的土地上。他虽然说不愿意带领外国军队,但是打个旗号出去露个脸总没问题吧?在下帮了您老这么大的忙,成全了您的忠义,这点小忙总得帮吧!   “可是那个五十日破燕的田章!”赵何一脸激动。   我故作镇定地点了点头。   “寡人这就拜他为上将军!”赵何面色潮红,“传魏齐!”   魏齐是王文学,是没有资格参加这种高级别会议的。内侍很快就带着我的老熟人魏齐进来,拜见赵王。   “魏齐,拟诏,寡人要抗燕!”赵何一口气将战争宣言说完,又拜田章为上将军带领十万北地兵保卫集宁,也不知道魏齐是不是能够记住这么多前言不搭后语逻辑混乱充满了情绪感的内容。   “诺!”魏齐看了我一眼,躬身揖礼退到门口方才转身出去。   “然则仅此还不够,”我道,“还要让齐国尽快攻宋。”   “先生不是一直主张结盟宋国么?”赵何疑惑道。   “因为齐国必败!”我道。   我已经很久不说这么满的话了,生怕被人打脸。不过这次倒是很有信心。齐国的盐价粮价波动不大,但是铁价一直在持续上涨。这就意味着齐国明显缺乏铁储备。现在铁在战争中的地位越来越高,除了秦国依旧恪守着青铜兵器不放,大部分诸侯国都已经转向了这种新兴材料。   真的材料越新越高级么?   当然不是!   在缺乏科学实验的环境中,摸索最佳配方是十分漫长而痛苦的过程。难道秦国人不知道铁么?他们固执地使用青铜就是因为他们已经掌握了最优的青铜兵器铸造配方和加工工艺!在实际效果无法超越青铜器的情况下,铁器理所当然地被鄙视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山东六国这么着急换铁兵器,就连赵国都有这样的风潮,我只是还没有理会罢了。反正现在国库没钱,想大规模换装是不可能的。   齐国很有钱,所以他们要换。   陶朱公手里,有一批质量不太好的兵器,我以墨燎的身份建议他卖给齐国。同时我又以狐婴的身份,建议苏秦说服齐王把这批劣等货买下来。并且价格不便宜。   至于宋国那边,一样是从陶邑买来的东西,质量都是上乘的。魏国人还贱卖了一批粮食给他们,以保证他们的战争能力。   而且,宋国可能会是第一支用风筝挂旗作为信号的军队。   有墨者给了他们一套简单的旗语,以及风筝的制作方法。   赵何决定出兵之后,最新的消息传到了宋国手里,我十分肯定地告诉他,只要齐国敢打你宋国。赵国就会进攻燕国!而且燕国到时候肯定挡不住,那时候赵国就会直接攻入齐国,与你共同伐齐。   宋王对此的反应很高兴,仇郝的待遇升了一级。也让这位老臣发现,自己在宋国这么多年,靠山依旧是赵国,于是他派了一个返乡团回到赵国,算是不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   ——齐国到底是霸主之国,至今积威犹在,万一宋国被灭了呢?   许多人都会这么想。   我知道历史上的宋国不是现在被灭掉的,因为齐国灭宋本身是诸侯决议合纵伐秦之后才有的背盟事件。而灭宋的结果就是旋即引发的“五国伐齐”事件。虽然我不知道具体是哪一年,但是光看现在燕国、赵国的准备,尚不足以主导伐齐,所以这件事起码还有数年的光阴。   何况这次有我参与,不管怎么说都把胜利的天平压向了宋国。   现在我更担心一件事,万一打不起来怎么办?   陶朱公那边很快就给我送来了定心丸。   齐国在催促交货了。   看来齐国是有心要教训一下宋国。   随着国际形势的紧张,各国间往来的函件简直是平时的十数倍。齐王派人送来私信,说感激我在齐国内乱时候的出手相助,并且愿意在伐宋成功之后送一座千户之城给我作为养邑。要求很简单,齐国伐宋,赵国旁边看着就行了。   本以为只有我够贱,会拿着这封信去给赵何看。谁料在路上碰到了赵成,他也是去做同样的事的。   同样的信函赵成也收到了。   所以赵何的愤怒是可想而知的。   他手下两位重臣都收到了齐王的贿买,但是他什么都没有收到,这简直是不把他放在眼里啊!   “寡人要伐齐!”   喊完这句话之后,赵何的怒气却很快就消弭了,甚至对于是否与齐国开战都产生了动摇。   无他,赵威后也!    踔厉风发 第11章 第二三八章 齐宋之战与国内的小动作(二)   凡是能够在战国史上留下名字的人,没有一个是易与的。如果有闲人排个战国女强人榜,榜首肯定是宣太后没得说,榜眼估计就是这位赵威后了。   现在还是王后的威太后,压根都不用为她的祖国说好话,直接一个理由就让气血方刚的赵何休了起兵之心。   “大婚,大婚!”王后声音尖锐,气势逼人,叫道,“妾来了这么久,为何还不能成婚!难道是要让妾归省么!”   归省是放归的婉转说法,换言之就是离婚。   聪明的女人都知道,吵架再凶都没事,但是离婚这句话可不能随便说。万一男方打蛇上棍,直接说“那就先回去住两天”吧,最后丢脸的还是女方。不过威后敢说出这两个字,显然是吃准了赵何。   赵何也的确太容易就被吃住了,连忙对剧方道:“大婚的吉日还没选定么?宗伯可得办事上心啊!”   剧方连连诺诺。   赵何犹自不解气,看了我这边一眼,又指向大宗伯道:“前者有大司徒说官爵者问政疲倦,不勤,寡人尚存疑虑,如今看看你们就知道!王后已经入国这么久了,婚礼还没办!是要让列国嘲笑我们赵国是蛮夷之邦么!”   这倒是真的,娶齐女是赵成的主意,为什么娶来了反倒不上心呢?   我戴着面具缓缓转过头,用余光扫了一眼同阶的赵成。赵成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好像不知道赵何在打他脸。   这副模样的人最可怕了!   我不禁泛起一阵寒栗。   大宗伯剧方抬头看了一眼王后,似乎有些欲言又止的味道,再次拜了下去。   反正与我无关。   小宗伯楼宇上前为上司解围道:“大王,日前有卫国发出的哀牒,卫先君薨,号嗣君。我国是否当遣使致哀?”   赵何的注意力被转移了,但是显然不喜欢听到死人的消息。他挥了挥手,道:“你是宗伯,依列国惯例行事就行了。”   我倒是有些唏嘘,当日见到卫君的时候就觉得此人活不了多久了,没想到这么快就去了。卫安当了国君之后,是不是还能继续当会首呢?这个问题真头疼,唔,最好还是分开,否则容易产生个人崇拜。   濮阳那个地方,真是鸡肋,到底派谁去当会首比较好?算了,还是顺其自然吧。   “二公以为,”赵何突然对我和赵成道,“我们是否应当伐燕?”   我的意见是先保住集宁。   “老臣以为,有些仓促了。”赵成道,“先王在世时,用兵过甚以至于国库虚乏。今年粮产有望丰收,不若再等两年,有了必胜之力再伐燕国。”   “右师公以为呢?”赵何转向我。   这原本就是我的建议,当然得打!   “首先要确保集宁。若是燕国不知好歹,我们可以从灵寿再出一支偏师,攻取燕国上谷。”我道,“赵奢任上谷守的时候,对于上谷地形了如指掌,可命其为下军将。”   “右公所言有理。”赵何道,“先王在时,常说师老勿用,也常教寡人忘战必危。如今国内多年不曾举兵,更怕应了忘战之危。寡人已经决定,择选吉日,封台拜将,以客卿田章领兵十万出代郡,驰援集宁。”   田章在开始并不乐意这个任命。这些日子的休闲生活让他觉得有点老态,更想做一个富家翁,最多答应帮我出任尚在谋划中的军校祭酒。我也觉得让一个已经算是老年人的将军领兵出征有些不妥,实际上我现在所处的赵国正是将星最为璀璨的时期。   可是架不住田章有对燕国攻战的加成啊!   别看燕国人天天嚷着报仇,但是说到田章,没有一个将军敢废话。我估摸着燕王就算把秦开调回来,燕国都不是田章的对手。而且我已经拿到了最新情报,乐毅是这次燕国对宋国的总指挥,虽然没有拜将,但是军中都遵从乐毅的号令。   所以北面嘛,粟封一介无名小将,带着号称十五万弱燕之兵,挑战田章赵奢两员名将,这结果不是明摆着么?   “世间最悲惨的是,莫过于美人白首,英雄迟暮啊。”我请田章喝酒,假意哀叹道。   这话绝对可以触动田章内心中的那根弦。这位老将军虽然说得一副要卸甲归田的模样,其实每天偷偷在花园里板砖,就是不想荒废体力。   “赵奢是治民的高手,”我又是一叹,“也不知道是否能善用那些齐地勇士。”   其国内乱之后,大量的北地军官逃到了燕国,投入赵奢门下。这些人大多成了军中的骨干军官,对赵奢言听计从。田章对于这些曾经的部下多少抱着一些愧疚,这个时代说什么忠君报国都是扯淡,为君王了却天下事的目的只是想赢取生前生后名罢了。   “那些都是齐地好儿郎。”田章闷了口酒,不再做声。   “纵有宝剑,也得有名剑客才能让它光耀天下啊。”我叹道。   第二天,酒醒之后,田章已经穿上了创痕累累的犀甲,一身戎装地站在我面前,朝我一拜:“请公为老朽引荐。”   国之大事,在戎与祀。   封拜一个上卿是可以简陋的,但是祭祀老祖宗和打仗绝对不能简陋。   总结成一句话,不能糊弄死人和将死的人。   封台在城外,一丈高,夯土垒成。难怪孙膑说战争就是个销金窟,光是从这第一步就花费巨大。作为国家重臣,我也必须站在君王身后,与赵成并排。   赵何在今日之前已经斋戒沐浴三天,在太庙就得告诉列祖列宗,今天孙子要出兵教训别人,希望祖宗们保佑。然后他得怀着一颗肃穆的心,登上拜将台,告诉天地和人民,现在燕国实在不像话,不教育是不行了。虽然很舍不得让我们赵人送命,但是为了天地间的正义,这种牺牲是必须的。   赵成上前,将王节、虎符递给赵何,一一授予大将。然后是我上前将旌旗、斧钺递给赵何,由赵何转交在田章手里。尤其是在赐予斧钺的时候,赵何一定要十分郑重地说:“以此至军,将军其裁之!”   这种仪式繁琐但是庄严,尤其是看着下面一望无际的士兵,很有种肃杀的感觉。田章显然已经轻车熟路了,对答流畅,反倒赵何是第一次主持这种仪式,有些生疏。等田章表过了忠心,愿意用生命捍卫大义,赵何便与田章持臂而下,送田章登上战车。   田章身穿犀甲,头戴戎盔,一甩身后的深红色的披风,站在了战车上。   赵何半跪在地上,手扶轮毂,高声道:“进退惟时,军中事,不由君命,皆由将出!”   田章受词,然后领兵出发。   这些兵都是邯郸征集的国人精锐,也将是田章的短兵亲卫。十万大军可不是棋盘上的棋子,想放哪里放哪里,想怎么征集怎么征集。沿途郡县都已经领到了征兵令,必须在田章大军国境的时候由郡守县令带着本地兵员加入,然后一直开到前线的聚集点,绝对不会分兵。   在这个没有电话的时代,一旦分兵,就集结不起来了。   送走了田章之后没多久,医缓就从卫国回来了。   “真是有愧钜子,缓回天乏术,只能尽此薄力。”医缓十分愧疚。   我作为墨燎的时候必须随和谦逊乃至谦卑,自然好一番感谢。这也不能怪医缓,现在的中医根本不成体系,与巫医纠缠不清,要想治疗慢性病恐怕有些困难。不过医缓带回来其他的消息,诸如卫国权力交接十分平稳,共济会在组织跪送灵车方面做了很大的工作,让公子安十分感念。   就在我以为医缓要告辞的时候,这位老医生突然道:“传闻钜子与右师婴友善,可否替老朽引荐一番?”   “哦?先生为何要见右师啊?”我好奇了。   “在回来的路上,老朽一直在想,自己所学的医术真是对的么?为何口口相传能治百病的医术,在卫先君身上却毫无下手的办法呢?”医缓面露凝重之色,“后来,老朽想到了右师狐婴。在沙丘时,老朽就听说了他算出人身之中,血有五行,互不相容,故而老朽以为,狐婴一定是得仙人传授,另有奥妙,想去求教。”   我木然良久,方才拜道:“谨诺。”   我注定不能成为一名医生,因为我从来没有这样的悲天悯人之心。我愿意用手中的能力去救人,也会享受救人之后的快乐,但是我从未想过发扬它,让这种技术去救更多的人。在这位老医生面前,我实在是惭愧。   然而对于医学发展的问题,我真心帮不了什么忙。    踔厉风发 第12章 第二三九章 齐宋之战与国内的小动作(三)   现在这个时代有了后世修仙学的基础:《行气铭》。   那是几句刻在玉上的话,教导大家认识“气”在身体里的流动和作用,得以保养身体。它在现在这个时代的地位,就如同后世几乎每个办公室都有的《莫生气》。   这个时代也有了《黄帝内外经》。《内经》是讲治病之学,《外经》是传降妖缚祟之术。这就是医巫同源的典型。   我跟着师父在山中学习的那些技巧,最多只能是偏方,连医学的毛尖都赶不上。唯一有用的,或许就是“细菌”“病毒”之类的西方医学。   幸好我上过法医学,对于人体并不是很陌生。   一切都可以从人体开始。   “做尸体解剖吧。”我对老医生说,“只有剖开了尸体,才能知道里面有些什么器官组织,派哪些用处。”   老医生很受感动。   我是第一个愿意正面立法支持医学的人。   赵国较之秦国多了一部《医师法》,首先确保了医生的人身安全,不用为技术性误诊偿命。其后,医师法里规定了医师资格问题。中医是一门十分依赖经验的学科,并非学够了知识背够了书就能应用的,所以我规定所有想获取医师资格的人,必须要经过《国家医师资格考试》,凡是通过者才能享受医师待遇。   比如上面那条。   又比如,所有医师享受下大夫的爵位。   “医工之人,为何也能受封下大夫!”赵何道出了许多人心中的疑惑。   因为:   ——世间能杀人者好寻,能救人者罕见。   既然能以杀人得爵,那么以救人得爵就更是自然而然的事了。   一个仁王,怎么能够只封赏杀人者,而无视救人者?   道理如此,赵何却更担心岁俸问题。   “这些可以视作荣勋。”既然有功勋,亲勋,多一个荣誉勋爵有什么关系?反正只是个给一种待遇,不需要给实际的物质奖励。   “而且医师在当地官署注册登记之后,执业不需要纳税。”我道。   赵何刚刚放下去的心,立刻又提起来了。在赵国,除了国君之外所有人都是要纳税的。当年平原君抗税,被赵奢杀了九名执事,连个安慰都没有,还得举荐赵奢。如果这些医师都能免税……   “医师的田产需要一体纳税,只是免其个人所得之税与徭役。”我头皮有些发麻。   这里涉及一个个人所得税的问题,而一旦涉及这个问题,就必须涉及另一个问题:财产申报问题。在现在这个时代是不可能有银行的,我甚至都无法发行货币符号用来取代以物易物这种经济状态。   然而征收个人所得税却是我想法中必须实现的一步,只有开征个人所得税,才有理由取消人头税。取消人头税的意义或许在经济上很深远,也可能只是我愚蠢的一厢情愿,但是站在我现在的高度,我必须废除这个税种!   不废除人头税,永远都有查不完的隐匿人口!   如果说有人因为人头税而不生儿育女,我并不相信。在这个天一黑基本没事干的时代,夫妻俩除了生儿育女还能干嘛呢?问题在于,他们会把孩子藏起来。这些隐匿人口直接导致另一个不良后果:无法实行身份证制度。   现在哪个诸侯不知道要发展人口,扩充土地,增加良田?问题就在于这个人口往往不是可控制人口。如果从有效控制来说,秦国无疑做得最好。他们的身份证制度——照身贴——已经成熟,使得官府很轻松地了解治下人口数量和年龄分布层次。   对于一个好战的国家,这么做的最大好处就是清楚知道自己的战争能力。而且附带地能够从人口增长率上看出一个官员的能力,作为考核的依据,保证能者上,庸者下。   这些内政方面的事,我本来并不着急改变。自从读完了秦国法律之后,这些在我脑中的“先进设想”,秦国竟然都已经实施了数十年!这就有些离谱了。一个野蛮民族,很容易击败成熟的文明国家,无论从纵向看中国历史还是横向看世界历史,都不乏例证。   问题是秦国……一方面有野蛮民族的侵略性,一方面又有远超同时代国家的文明性。   这种形态就是落入地球的异形,不碰到开挂更厉害的铁血战士简直就是无敌的存在。   或许很多人喜欢从科学技术、战略战术层面分析秦国夺得天下的原因,但是作为一个专攻社会科学的准学者,我更相信上层建筑决定了秦国成为天命之国。商鞅虽然没有明确提出经济基础的问题,但是将“耕战”作为国策,说明他已经认识到了决定社会发展的本质,从而设计了一整套与之匹配的上层建筑。   我不知道后世有没有学者研究战国时代的社会学,不过身处这个时代,坐在秦国的邻国看着这个巨大无朋的国家缓缓升起,真是别有一番复杂滋味。   一想到自己居然选择了一条对抗它的道路,这番复杂的滋味就只剩下苦涩了。   不过反过来看赵国,虽然在文明程度上比秦国要薄弱一些,但是依旧根据野蛮战胜文明的惯例,赵国的野蛮指数丝毫不弱于秦国。而且我从一开始就偷偷准备马谱,用马场的厚利吸引有钱人投资养马事业,在马种培育上已经有了不小的优势。一旦找到了训练骑兵的机会,摸索出骑兵战法,就会有大量经验丰富的牧马人为这支跨时代的军队提供坐骑。   除了马匹之外,我更操心的就是人口。除了要增加政府可控制人口之外,还要增加实际人口数量。大量的土地空闲没有耕种,实在是种浪费。对于增加人口数量,我也没有什么好办法,人口不是植物,说多就能多的。   现在限制人口的主要因素还是在卫生条件上。新生儿夭折率太高,导致人口数量无法大规模上升。对于这点我又极端无力,谁让我修了法医学没去修妇产科?唯一能做的就是要求接生器具高温消毒,洗干净手,减少感染,避免破伤风。   至于孩子出生之后的百日咳之类的,我能做的就是闭上眼睛不看。   唯一可以肯定能够实行的就是接种牛痘预防天花……问题是天花还得有两百年才传入中国。   真是英雄无用武之地啊!   最终我给医缓的是一卷《原病》。   考虑到时代的局限性,根本不具备验证病毒的科技手段,只好把病毒和细菌混为一谈。这种明知是错却又不得不做的事,让我有种无奈感。然而一旦把无法验证的东西宣扬出去,人们在无法验证我说的理论之后,全部视作胡言乱语,那我可就真的白忙活了。   医缓在接受《原病》的时候很纠结。   因为我要他彻底打破知识传承结构,将医学知识彻底普及。   对于他来说在泮宫讲学,得英才而教之,让新生的医学发扬光大,实在是十分浪漫的事。然而一旦我要求把这种浪漫扩大到天下,其难度就成几何倍数增长了。他不担心知识技能的外流,但是担心无法完成如此艰巨的任务。   “老朽只能尽己所能,至死方休。”医缓终于还是接过了《原病》,珍而重之地向我行礼感谢。   其实应该是我感谢他。细菌这种东西肉眼是不可能观察到的,我也不知道怎么能做出显微镜,那个东西貌似比望远镜更难一些,至今没能突破技术瓶颈。所以我在《原病》中加入了几组比照实验,主要是肉类在不同环境下腐败速度和程度的实验,从而证明天地之间有这么一种看不见的小虫会导致肉体腐败。   医缓只要能把这些实验全部做出来,这种靠实验结果说话的习惯就会流传下去,以后要想随便写本书靠呓语忽悠人就不可能成功了。   真抱歉,邹衍先生,我说的就是你。    踔厉风发 第13章 第二四零章 齐宋之战与国内的小动作(四)   又到了六月暑热的时候,齐国人总算动手了。十万齐军从阔达三百里的齐宋边境入寇,分三路攻向宋国首都雎阳。齐国人这么一动,起码有四位大佬很紧张。   首先是鲁国。齐国与宋国的边境线没有足够进兵的通路,难以展开,所以有一支偏师借道鲁国,直扑亢父城。   其次是卫国,濮阳实在太小了。整个卫国的兵力加起来也不过千余人,齐国只要脑袋稍微偏一偏就能把卫国顺手灭了。好在卫安即位之后“谨事齐”,派了国中上卿薄疑去齐国报丧,也算为自己捞取了一定的外交友好度。即便如此,看着管道上过往的旌旗车马,还是会有些慌的吧。   再次,就是这次被打的宋国了。齐国发出了讨宋檄文,宣布了宋王戴偃十六条大的罪过。其中社稷不修、祭祀不诚、放逐贤子、淫人妻女四条罪过最大,都是违背天伦和人伦的重罪。如果齐国只是扑向雎阳,可能戴偃还不会慌,但是齐国这次分了三万人去陶邑,所以他必须得慌。   陶邑没了,宋国税收起码要少三分之一。   最后就是陶邑的真正的主人,陶朱公。五世陶朱公带着接班人陶泰早早离开了陶邑,在濮阳休整之后,西进邯郸,来看看赵国这边的产业。   他们在赵国最大的产业就是墨家。   我特意告病,闭门不见任何人,然后以墨家钜子的身份在泮宫别业招待他们。   虽然是中国首富,不过陶朱公倒是很简朴,除了坐下的轮椅用了各种昂贵的木料和丝绸,其他地方看上去就和普通的老贵族一模一样。趁他在这里,滦平也不负众望地为他的轮椅前面增添了两个小小的辅助滚轮,这样就可以方便转向了。   带他参观了泮宫之后,我们回到别业。在这里我拿出了墨社的最新产品——瓷器。   历史教科书说,从公元前五千年,华夏先民就开始制陶了。从陶到瓷,有两个关卡。其一是火的温度,其二是材料。   材料问题很好解决,赵国本就盛产高岭土和瓷土。这些烧瓷的优质土矿大量用在制陶上,十分浪费。滦平花了点时间用杠杆解决了风箱问题之后,我福临心智,竟然想到了预热室。   其实这个念头挺朴素的。作为一个文科生,理科有些小小白。当时看到他们大量地将新鲜空气送入炉室,很担心这么大的风反而降低窑里的温度。于是,我想到了吹热风。滦平等人很轻松地就明白了我的意思。   等他们完工之后,我去看了一眼,登时心中敞亮:原来这个就是传说中的预热室啊!   于是,有了材料和温度,第一批瓷器很快就诞生了。   在我看来,这些瓷器很粗糙,釉色也不匀,根本没有后世的那般精美,甚至不如夜市里放在三轮车上卖的那种瓷器。然而这种新产品的的确确是瓷器。不同于陶器敲击时的沉闷,瓷器的敲击声清脆悦耳。陶器烧得再薄都不可能透光,而瓷器天然有种透光性。   只要制作工艺再提高一些,瓷器就是高端市场的宠儿。   眼光毒辣的陶朱公也这么看。   “钜子打算作价几多?”陶朱公问我。   “这不是鄙人所需要考虑的事。”我道,“墨者饮水思源,能走到今日这步,全靠陶朱氏视我为友,所以这瓷器就送给贵氏了。”我道。   “其实寒家更想要制作之法。”陶泰含笑道。   我和他爹同时忽略了他。   我说的当然就是制作技术。光是这么一个粗糙的瓷器,恐怕连一颗珠子都换不来。所谓礼尚往来,我也不至于丢人现眼到这种程度吧。   “我陶朱氏以制陶起家,门下良工颇多,定能光大钜子的瓷器。”陶朱公收起瓷器,又道,“只是如今陶邑有些不妥啊。”   齐军这次分兵攻打的陶邑,在我看来是战略目标不清晰造成的。十万人想灭宋国,那绝对是不可能的事,人家好歹也是号称“五千乘劲宋”的中原小霸。既然如此,就该确定到底是要国土还是要经济城市。   分兵陶邑,会让其他攻打亢父和方与的兵力不足。而且在这个通讯手段落后的时代,一旦分兵,极有可能被人各个攻破。传说中的某月某日在哪儿汇合……要是两只部队真能按时会师,绝对是战争史上的奇迹。   不过没有领兵打仗经验的人,经常会犯这种错误。   比如现在的齐王田地。他是一个自以为武力超过田章的小白,外加苏秦那种忽悠型书生要故意把他往沟里带,很容易会选择这种“两手抓两手都要硬”的战略。现在唯一的悬念就是宋国会在哪条战线上出兵反击。   为了招待陶朱公而告病之后,赵成试探了我几次,都被我当做不知道忽略过去了。他的胆子稍微放大了点,开始谋取小司马的位置。赵何开始装聋作哑,后来突然发现赵成势力不小,只好顺水推舟把这个职位给了他。   要我说,太小气了。   找机会把定身封都给了,朝堂上就安静了。   到了六月底的时候,田章率领大军运动到位,与赵奢两面合击粟封大军。只交手三次,田章的选锋力士便冲入了粟封大军本阵,直接擒获了粟封,共俘虏六万人。我很好奇赵奢是怎么让手下的燕兵叛国的,直到赵牧回来告诉我:   “父亲散布谣言,说他们的家眷亲人已经尽数被燕王坑杀了。”赵牧亲身经历了这么一场战役,虽然是顺风战,不过还是成熟了不少。将军中的事颇为可乐地讲给我听。   我也很高兴,赵奢让儿子回来报信,可见是打得很成功。能够俘虏六万人,加上原本的三万燕兵,数百襜褴人,绝对足够筑城而居了。有了赵兵弹压,即便那些燕兵知道之前是主帅骗了他们,也肯定不敢有什么大动作,何况赵国还有封赏呢。   集宁城正式归入代郡,成为我赵国的领土。赵何很高兴地接受了赵奢的求婚,对外说不舍得妹妹远嫁,所以要多留一些日子,实际上是等公子怀将孩子生下来之后再举行婚礼。   接下去就是赵奢的封赏了。   独筑一城的功绩丝毫不弱于领兵出征攻占敌人的城池,所以封赏必定厚重。作为政治不正确的宗室后代,想封君是没指望的。现在能够封赏他的无非就是一个上大夫爵位,另外国尉和代郡守二选一。   很多人都希望他选国尉。   对于赵何来说,北方不可能出现强力的军功贵族集团,尤其赵奢带的都是自己的私人。把代郡交给这位前上谷守有些危险。而且一旦赵奢回到邯郸,赵括肯定也是呆在邯郸,那么妹妹就真不用远嫁了。   赵奢的妻子也希望赵奢回邯郸就任国尉。同样都是高官,国尉显然比郡守要耀武扬威得多。而且邯郸是温柔繁华地,代郡和上谷一样又是个苦寒之地。   赵成倒是希望赵奢选择代郡守。他不担心赵奢反叛,因为有点脑子的人都不会那么做。这样的话就可以把赵俊调回来,安插在某个高位,也算自己的助力。此消彼长,对他来说朝堂上的力量就增加了两分。   我当然是坚定地希望赵奢就任代郡守的。代郡可是代马的原产地,百金骑士的发源地,善骑射的能人勇士随手可抓。我要编练大军团骑兵,不掌握代郡怎么能成?   赵奢终究只是我的朋友而不是部下,所以最后选哪个职位得他自己决定。   不过我也希望能够施加影响。   所以我变装之后,星夜北上,希望能够与赵奢当面谈谈。此时他应该也正领兵南下,按照传统向赵何献俘。    踔厉风发 第14章 第二四一章 齐宋之战与国内的小动作(五)   我到了灵寿之后就没再赶路,借了当地共济会的宅院,等待赵奢行辕到来。这次作为我的随从,除了一百名墨者之外,还有庞煖带着赵括。   赵奢知道我在等他之后,轻车先行,与廉颇腾卫早了两日赶到灵寿。虽然不久之前刚分手,不过看看彼此都完美达成了既定目标,可以算是喜相逢了。   对于这位老朋友,我也不用遮遮掩掩,开门见山道:“我希望你能接受代郡守的职位。”   赵奢沉吟片刻,道:“我知道代郡守一职十分难得,也愿意帮你这个忙,不过等你有了封地,或者任满五年,我要回邯郸。”地方守臣当然不能跟君侯身边的重臣相比,这个时代不可能存在唐朝那样的藩镇,虽然守臣的权力之大远超藩镇,但是资源集中在国都却是不争的事实。   “五年足矣。”我看了看廉颇,“五年之后,廉颇就该能够统领代郡了,我早就想好了。”   廉颇听了,兴奋之情溢于言表。虽然没有腾卫什么事,但他也很受鼓舞。有人升职就以为上面又空出一个位置,与他出人头地的梦想更近了一步。   四人宴会之后,是我和赵奢的私聊时间。聊天的内容先易后难,先把家事互相摆一摆,然后开始聊真正需要解决的问题。   “我想要编练三万骑兵,一人三马,另配两个骑兵学徒。”我道。   “学徒也是一人三马?”赵奢问道。   “学徒一人双马。”   一共九万人,二十余万匹马。   赵奢沉默了。   我知道这个数字很吓人,如果真的成军,这支骑兵就足以横扫大草原上所有的游牧民族了。现在的匈奴人还只是部落联盟,虽然人口已经占据了草原民族的主流,但还没有真正意义上统和起来,就连“单于”这个称号都还没有出现。   “可以分批成军。”我道,“而且每人可以配一匹驮马。”   驮马和战马是不能通用的,两者的体型、头高、身长、腿长都有不同的要求。中国骑兵之所以一直被草原民族歧视,真要说技术差却也未必,主要是出在马种上。草原民族的马战牧一体,不适合的马种早就被淘汰了。中国的马却要分农耕、驮挽、骑乘……又不建立马谱,所以质量数量都上不去。   现在我已经有熟练的驯马师傅,积累了五年时间的马谱,精选出来的种马。这些财富足以让赵奢在短时间内成立教导营,然后扩大编制。   代马和匈奴马都属于蒙古马种,这种马吃苦耐劳好养活,最适合长途奔袭,经过筛选之后,种马的高度被控制在墨度一米四左右,既能保证速度,又能不显得目标太大,被箭矢射中。   “一应用具开销,国中必不至于匮乏。”我对赵奢道。   “国君不会忌惮么?”赵奢有些担心道,“如此一支强军放在北疆,岂是君人者所喜?”   “战报。”我早就想好了对策,吐出了两个字。   伪造战报,就说匈奴人渐渐聚集在一起,颇有南下牧马的姿态。草原就这么大,匈奴人来牧马,势必会影响我们的牛羊牲畜,所以我们不能让他们南下。于是匈奴人之中有个叫“栾提头曼”的人,带领匈奴骑兵洗劫了我们的边城。   “栾提头曼是谁?”赵奢打断我,问道。   “随便是谁。”我笑道,“反正有这么个人,洗劫边城之后付之一炬,我们的兵车追不上,只能任由他来去如风。”   “我懂了。”赵奢叹息道,“如此一来,赵王只有让我编练骑军了。难道你就不怕走漏消息么?”   “怕什么?”   后世有飞机火车汽车,要想上访还那么不容易,何况现在?首先,我要在北地实行身份证制度,以后越郡过县一定要核查身份证和路引,相符才能放行。凡是私度关隘的,一律罚入官中为奴。   其次,对于那些不听话不识相的官员……真不幸,都死在匈奴入寇之中了。   “国中有我帮你顶着,不用担心。”我道,“不过国中也需要牛羊之类的肉食,你可别一心养马忽略了那头。”   “这个自然。”赵奢停了一停,又道,“我有心招募胡人,国中能成决议否?”   “恐怕难。”不让胡人抢位置是赵国贵族的一贯政策,也是他们反对赵雍的重要原因之一。不过也是有口子可以开的……   “只要拿了身份证,缚籍于我大赵司徒,就是赵人!”我道,“一体任用,与赵人无二。”   赵奢微微一笑,道:“那我就放心了。”   “但是我不放心。”我道,“古语有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如何不让他们起异心呢?”   “我一体视之,必不反我。”赵奢道。   “若公至国中,谁人可代?”我直接问出了最根本的问题。如果只是服从于你赵奢,这支部队或许在短时间内很容易成军,但是你一走谁能取代你呢?别说君人者会有所顾忌,就连我也不会乐意苦心培育出来的军队人走政息,最后和武卒一样只能躺在墙根意淫往日的荣光。   “给地,给人,给爵位。”我见赵奢没话说了,直接抛出了收买人心的根本法则,“只要他们在赵国有地,有妻室,有爵位,他们就是赵人。数年之后,谁还愿意去草原上风餐露宿逐水草而居呢?”   “这些,岂是我一介郡守能给的?”赵奢有些慌了。   这的确是国君的权力。   不过任何事都有回旋余地的,何况是天高君王远的边陲之地。   草原民族的地不像中原农民的地,一户人家一块地,随便踩踩就走完了。在这里封地,不需要地契,不需要丈量,直接骑着马跑。说好跑几天,跑过的地方全是这人的。只有约定俗成,不落文字,所以不会被人抓住把柄。   至于奴仆妻女,这太简单了。不要说在代郡,就是在邯郸这也是个人家事,没人会管。法律还能禁止人民有钱不成?   爵位也不难。   “行军爵。”我道。   商鞅行二十等爵,是民爵和军爵混在一起的。因为涉及到政治权利,所以的确只有国君才有权授予。然而现在我要收买异族之心,他们并不需要政治上的权力,他们只需要一个虚荣,尊重,地位……所以把军爵单独提出来就行了。   “军爵有三等九级。其三等曰校、曰尉、曰士。”我道,“每等有上中下三级。乱军之中,有隶属从其隶属,无隶属从其爵衔。位卑者从于位高者,位高者制位卑者,也是稳阵不乱之道。”   赵奢手掌轻轻拍了拍筵几,似乎在假想可能发生的事,良久方才将嘴角扯开,笑道:“虽然这名号有些齐国人的味道,但不失为上佳之策!”   “凡是到了校级爵衔,以你上大夫代郡守的高位向公室举荐,难道还封不了一个大夫么?”   “不错。”赵奢点头道,“若此为军官,兵士也可以分成三级,曰初兵、熟兵、成兵。所有四等十二级,皆因功而进!”   “除了因功,”我道,“累年也可以晋衔。”   有时候,战场之上,能保存性命活下来的人,比贪功冒进更有用。   而且我不用担心有人混资历,因为兵升士官,必须要凭战功。士官升爵,每级三年,六年之后爵与职不匹配的,逐出。尉官升爵,每级四年,八年后爵职不符的,逐出。校官升爵,每级五年,十年后爵职不符的,逐出。   凡是逐出的,不享受退役军人待遇。   《兵役法》也已经在贾政等人的讨论之中了,到时候所有征兵、训练、退役、伤残安顿都会由法律的形式确定下来,让所有军士安心。等我大致介绍了一下兵役法之后,赵奢变得不淡定起来。   “你是想建一支赵国武卒!”赵奢身子前倾,依靠在筵几上,手指紧紧抓住桌沿,以至于有些发白。   “比武卒,远过之!”我自信道。   在我的未来二十年的执政纲领中,前面十年是积蓄力量,后面十年进行攻略列国。这个划分绝非是书生随想来的,而是我仔细计算了赵国名将的年龄,未来十年的人口走势之后才决定的。   现在赵国的兵力攻守自若,但是要一举灭人国家却还不行。这就是需要积蓄力量的时候,等到十年后,天下伐齐,赵国正好是兵精将足的时候。如果运气好,说不定还能独吞战果,甚至一举灭掉燕国,统一中国北方。   在分了最大一块面饼之后,列国肯定会针对赵国展开军事攻略。那时候从现在开始积蓄的力量就会一点点浮出水面。假设现在有人家生了一个男婴,十五年后就可以缚籍,正好是赵国与天下对抗到最激烈的时期。   那时候列国越打越疲惫,而我赵国积蓄的力量一年强过一年……那时候他们得会多么绝望?   而且这还是最坏的打算!    踔厉风发 第15章 第二四二章 我与赵成不得不说的故事(一)   在这个权谋与游说齐飞的时代,如果赵国在我的带领下走到了天下伐赵的境地,那我也没脸见师父了。十五年后,秦王更壮,宣太后却未必肯放权,这是可以利用的地方;十五年后,楚国越发疲软,可以好言安抚,重币卑词贿赂它;十五年后,我在魏国埋下的种子也该长成大树了。即便无忌那孩子死心眼不反叛,他哥也会动手……   十五年后,主战场就在齐国,主要对手却会是乐毅。   咦,若是燕昭王死了,燕太子继位之后就会主动帮我去掉乐毅了……   到时候我只要在边境设一张筵几,这位昌国君还是会回到赵国的怀抱。   前景真是一片大好。   我在灵寿多呆了两天,与廉颇和腾卫分别私下谈了谈,看看他们跟随出征以来有什么感悟。廉颇虽然年纪不小了,已经进入了武将的黄金年龄,但是战争经验到底不多,尤其缺乏独掌一面的大军团统领作战。跟赵奢这些年来,性格沉稳了许多,不过也有明显的赵氏印记。   善守!   不过我记得他在历史上也是以勇敢和善于防守而著称,所以也不能怨人家赵奢。   腾卫表现得很努力,冲锋陷阵不落人后,因为角抵出身,所以底子扎实,很得人钦佩。问题在于缺乏兵法常识,在判断敌情上有所欠缺,而且临阵机变上也有不足。赵奢对他的评价远低于廉颇,只是“中上之姿”。   这也难怪,有多少人能跟廉颇相比呢?   话说回来,能跟廉颇相比也得到一个中上之姿的评价,也绝对是个人才啊!许多难打的攻坚战需要良将、名将,然而更多的战斗都没有那么多技术含量。就像春秋至今打了两百年,有几个名将良将?人家出场也就打那么几场而已,更多仗还得靠“中上之姿”的将领去打。   所以我决定让腾卫去军校给田章当侍卫、助教。   等田章回来,筹建军校的事也该列入议程了。现在田章身为客卿,赵王的封赏也就是田宅奴婢,多加个讲武堂祭酒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   就在我打算呆在灵寿等田章的时候,邯郸那边传出了对我不利的谣言。   赵成遇刺了。   传说是右师婴豢养死士,刺杀左师。   真是无知!我刺杀左师有什么意义?朝堂大乱对我有什么好处?现在我跟赵何是一条船上的,目的就是对付赵成。如果我要玩行刺,何必暴露自己的身份,徒然招惹赵何的猜忌。   这就是游戏规则的问题。很多庸人无法明白保护规则就是对自己的保护,一旦破坏了这个规则,以后别人也会毫无底线地对你做同样的事。   而且,我的死士怎么可能让你们知道?   暗驭手要是下了决心杀赵成,怎么可能让他逃过一劫!   悲剧,赵成没死。   悲剧之中的悲剧,我不在国中。   现在他们越传越邪乎,说我谋刺赵成不果,已经出逃魏国了。魏国躺着都中枪,好像已经成了赵国流亡大臣收容所了。   “现在回邯郸,会不会有事?”廉颇问我。   “不怕。”我道,“我有暗驭手护卫,不怕他那些鬼蜮伎俩。”   现在赵何应该还在纠结地分析之中,可能已经召见过我几次,但绝对不会轻易相信我会干这种事。谁都知道蓄养死士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如果我在流亡时就已经收罗了死士,那么没必要现在发难。如果是我回国参政之后才豢养的死士,时间上来说又太快了。   唯一需要担心的就是赵成造谣之后,随便抛一个弃子出来暗杀我,说是为家主报仇之类的……那人得以成名,赵成得以安心,也算各取所需。   唔,我才发现,现在暗杀我已经足够写进战国策了。   赵成应该还不知道我就是墨燎这件事吧。   尽管如此,我还是不能掉以轻心。腾卫做过我的侍卫长,既然实习结束,我理所当然地把他带在了身边充当外围护卫。庞煖只要坐在我身边就行了,能够通过他剑下杀我的人全天下一只手也能数得出。   而且现在据说赵括也是个不错的剑客了,只是时日尚短,缺乏实战经验。   “他如果碰到一流高手,未必会吃多少亏。”庞煖很有信心地说自己的徒弟,“但若是碰上了市井淫民,恐怕有些危险。”   “为什么?因为他们人多?”我对打架这种事一向比较弱。   “不,因为各种下三滥层出不穷,我也是到了齐国才知道的。”庞煖叹了口气,“差点吃了亏。”   赵括在旁边听着,突然接口道:“其实也简单。”   哦?我和庞煖都望向赵括,想看看这孩子有什么好主意。   “先下手为强。”赵括嘿嘿一笑,“跟他对着来就是了。”   这思想,的确有点强者的味道。   不过说到底是“力者”的境界啊!   我微微摇了摇头,道:“要是我,我就让他们不敢对我下手。”   “请夫子明示。”赵括已经开始直接叫我夫子了,“师父”这个尊称最终还是被庞煖独享。   “借势。”势力是越借越大的,等到了一定程度,只能让人仰视,根本无从兴起对抗的念头。   比如现在的墨家。   百余墨者所过之处,墨子大旗飘扬,墨氏三分图高悬,人民翘首而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作为钜子,如此张扬地坐着车赶向国都,几乎所有人都以为国内发生了什么大事。   ——救亡图存之时,墨者可以乘车骑马。   这个规范已经让许多人信以为真了。   得到我一路奔来的消息,周昌带着八十墨者在沙丘等我,旋即加入了大部队。腾卫领着赵奢借给我的燕赵侍卫在前方打头,清理道路,使得行进速度大为加快,直直朝宫城跑去。   穿过了新建成的城郭,我在宫城门口下车,请求觐见。   赵何很快就接见了我,还带着很少在正殿出现的王后。   “鄙人听说狐婴谋刺左师赵成,故而亟亟而来。”我开门见山道。   “此事或许另有隐情。”赵何看上去真的自己动脑子了,面色沉稳,并没有急于下结论。“寡人是不相信狐婴会做出这等事来,只是不知道为何他不奉诏觐见。”赵何又道。   我略一定神道:“之前狐婴找过鄙人,问以一种怪症,鄙人当时只说代为查访。现在想来怕是得病的人就是狐婴吧。”   “唔,只是寡人听说事固有因,为何会有这样的谣传呢?”   “这事必然有因。”我道,“谋刺赵成的凶手是否捉到了呢?”   “大司寇已经全城大索,尚未找到。”赵何道。   “这是疑点之一啊。”我道,“大王,狐婴刚刚告病,若是赵成真的被刺杀,谁人获利最大?”   利大者为贼,这已经都成了俗语。赵成要是死了,谁能获得最大的利益呢?并不是狐婴,因为赵成的党羽不会倾向于狐婴的。   也不是赵王何,因为国家政局晃动对于王者而言不是件好事。   是赵胜么?他作为架空了的相邦固然可以一抒胸怀,但是真要吸收赵成的力量却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跟着赵何一起把这个问题过了一遍之后,我发现自己也走进了一个死胡同,看不到前途在哪里了。赵何一样分析不果,道:“还是等等看吧,狐婴的病都这么久了,也不见起色。钜子放心,在狐婴康复之前,寡人不会轻动的。”   这我就放心了。   我现在最想见到的是翼轸。   在司寇署里,警士的力量基本就掌握在这个年纪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年手中。他按照我的想法,将警士营分成了三部分,一部为防暴警士,属于警士营中的最强战力,对付结寨横行的盗匪。一部为民警,处理日常的民事纠纷,顺便维护法庭。最后一部分人数最少,只有十余人,全是脑子活络,耳目灵通的家伙。他们就是我所希望能够侦破刑事案件的警探。   在案件发生之后,舒龙就已经指派翼轸发动全部警力去追查这件事了。小翼当然知道不会是我干的,所以还联络了共济会的一些小头目,希望能够查出凶手的去向。查来查去,这些人就像是凭空蒸发了一样。   据说袭击者一共有六人。其中一人用弩箭设向赵成的马车,正中赵成左臂的衣袖——因为衣袖太宽大,被弩箭钉在了车上,却没伤到赵成。赵成的侍卫当即跑向狙击点,发现刺客已经从后门逃了,在追击过程中分别遭遇了五人的伏击。最后这六个人就像是消失了一般。   在现在这个时代,虽然是十万人的大都市,每天进出城门的人却固定就那么些人。偶尔有零星陌生人,总会让守门人注意,有些时候还会遭到值更兵士的勒索。他们都说,在城门关闭之前,没有可疑人物离开。   有很大可能,那六个人还在邯郸城的某个角落,静待风声过去。    踔厉风发 第16章 第二四三章 我与赵成不得不说的故事(二)   “我已经派人将邯郸的生人都查了出来,抓到几个逃犯,却没发现有刺客。”翼轸说得很谨慎,“我怀疑是城中大族。”   只有大族世家才有能力将人隐藏起来不让人知道。若是普通人,五户为闾,一闾之人朝夕相识,想藏几个生面孔实在太困难。若是邯郸城国人所做,又有些说不过去。赵成虽然位高,但在民间还是很透明的。普通老百姓谁会知道某位重臣是他的私人呢?   李兑那么糟糕的口碑都没有人刺杀他,何况透明的赵成。   唔,当初赵成也猜到是我杀了李兑,但是并没有证据。我也没有听到市井有这种传闻,可见破坏规则的事不是不能做,而是做了不能让人知道。所以现在那么多人说我刺杀赵成,这不是在骂我蠢么!   “现在朝局稳定,搅乱这潭浑水对谁都没好处。”我摇了摇头。   “翼还在怀疑一个人。”翼轸道,“夫子可知道赵平。”   那是赵成的大儿子,他不是好端端的与赵成消弭了父子间壑,乖乖在宫中为王文学么?   我点了点头:“他有间嫌?”   “赵成走的那条路,并不是平日常走的。”翼轸道,“他的侍卫甚至不知道赵成要去那里。所以,弟子以为,只有赵成极亲密的人才会知道。”   我还是微微摇了摇头:“赵成现在还在揽权,他们家的势力还在一步步扩大。在没有达到一个顶峰的时候,他们家里人都会由衷希望赵成长命百岁的。赵平即便再恨他父亲,也不会做这种傻事。”   而且和两个混小子抢遗产的事,赵平有百分百胜利的把握么?他杀了老爹可以嫁祸给我,再杀他弟弟也能嫁祸给我么?我可不是什么蝼蚁都会去踩一脚的人。   “夫子以为……”   “我现在倒觉得,”我顿了顿,“根本就是赵成自己安排的刺客,那些人说不定就是他的侍卫,等大群侍卫涌入之后,脱了外罩就可以大摇大摆地回到阳光之下了。”   现在我和赵成出门,怎么都有百十来侍卫跟着,多了几个根本看不出来。最多就是有些人会问一句:欸,老张,刚才没见你啊?   事实上,只要他们换了衣服,在城里就是畅行无阻,谁都不会多问一句的。   “呵呵,这也的确是赵成的一贯作风。”我冷笑一声。   从最早对我的挑衅开始,赵成都喜欢站在一个无懈可击的角度给一拳,然后缩手退避,想把人惹怒。当年我不涉世事,信奉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所以很容易就被他激怒,探出了深浅。   现在却不一样了。   真的以为打了我一拳就可以闪身走人么?   我可是有广泛的舆论武器的。   共济会!   国中百姓早就将墨者们视作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神仙,他们甚至相信只要墨者出马,当即就会破案。之前对此事不予置评的墨者也突然放松了口风,将这个故事赖到了孟尝君头上——真抱歉,除了孟尝君,天下再没有一个有极高的声望的人,能让赵国百姓如此讨厌。   他在赵国屠杀一县的黑历史,早在多年前我就当众揭露过,并表示只要我掌控大赵司法,就会将他绳之于法。现在他刺杀左师,嫁祸给右师,希望赵国大乱,齐国就可以乘机攻略我赵国的土地了。   一个大国攻击另一个大国,绝对不会因为这个国家有几个能臣就遭到阻碍的。就因为我和赵成,所以孟尝君不敢打赵国,这鬼话几乎扯得没谱了。更何况孟尝君压根就不把自己看做是齐国人,他可是薛公,齐国的敌人。   问题是群众从来不思考,他们单纯相信强势的宣传,所以,他们相信了。   我的消失也有了完美的理由:无论是真是假,只要我站出来分辨辟谣,就是在承认我跟赵成之间互不信任。信任的伙伴是不会对这种谣言发表任何看法的,他们只会一笑而过,觉得荒谬,甚至连愤怒的感觉都不会有。   这就是彪悍的人生不需要解释。   “其实我是真心希望赵成去死。”我在宁姜和小佳面前没有必要讳言,她们两人都对于这起泼脏水事件表示很愤怒,“但是赵成现在死了,我的确压不住朝政。”这是一个理智的判断,现在我已经掌握了一半的重臣,扩张速度过快的话势必会引起宗室贵族的反弹,没了赵成,也会有赵胜,甚至赵何亲自下场。   “不过这个老家伙的确很难缠啊。”我挠了挠头皮,要是能够弄得他老年痴呆就好了。   巫弓什么时候回来啊!   我发誓自己没有想到,一个明显是骗子的人,竟然把自己骗了。而且有时候我甚至都会有种相信这个自己一手缔造的骗子……这是否就是骗子的最高境界?巫弓自从往西南去寻找“天命”中的徒弟之后,长久以来我只能通过保护他的侍卫获得他的消息。   据说他的身体状况渐渐有所好转——就如我说的,离开了每天的大麻熏蒸环境,多呼吸新鲜空气,总是会好的。   上一次收到信报是在上个月初,他已经到了蜀国,昆仑山。这应该是山名的变迁,他说的昆仑山我肯定跟我知道的昆仑山不一样。而且那座山更确切的名字叫做“西昆仑”,也就是传说王母娘娘所在的仙山。   “虽然巫弓没回来,但是田章快回来了,夫子还是考虑一下军校的事吧。”小佳微笑道。   我觉得现在事情越来越繁杂,自己貌似也需要弄一个小本子把事情都记下来。   “田章那边,”我顿了顿,“唔,这事的确得有人去跑。就冯实吧。”   “你离得开冯实么?”宁姜挑了挑眉毛,好像有些别样的意思在里面。   我懒得追究那么深,道:“若是冯实离开我身边,的确挺难办的。但是现在缓急之间又没有人能够替代他。”   “你自己找了这么多门客,难道就不让冯实找点帮手么?”宁姜这算是在提醒我么?   的确是啊,我现在也是右师,可以被称作“公”的权贵了。现在有哪个职位还可以给冯实呢?他肯定不能外放,否则泮宫、墨社、本府就会失去联络,变得一塌糊涂。如果是邯郸的官职,为他谋一个听政的下大夫,可以开府别居招收门客,这样应该差不多了吧。   “那么府上的管事,就由小佳负责吧。”我看了她一眼,小佳脸上浮现出明显的兴奋。这么久以来,家里又是她说了算了么?我突然有些童心泛起,补了一句:“以后去了夫家也不至于被人笑话不会持家。”   小佳脸上顿时一片通红。   我也笑了。   想想小佳的确嫁了个不错的男人。   赵奢两口子都是好人,宠溺孩子,赵牧又是个软耳朵,小佳未来的生活一定会很美满幸福。唯一让我有些介怀的是赵牧要比小佳小许多,不过既然他们两人不介意,我操那个心干吗?   现在姐弟恋可不少。   当我把冯实找来,向他说了关于下大夫的事,冯实拜倒在席上,良久才肯起身。   “仆不敏,得主公栽培,虽九死难报!”冯实哽咽道。   我放下手里的书卷,笑道:“不用那么麻烦,你今年岁数几何啊?”   “臣三十。”   “都三十了,让你跟着我跑来跑去的,也不得安顿。”我道,“皋安有个侄女,今年十九,还未婚配。女孩的父亲是个中士,赋闲在家,也是个本分人。你若是愿意,我帮你去说。”   其实那姑娘他爹只是皋安的族堂兄弟,走了皋安的门路想去司徒署听命。皋安是想让他任总闻官,所以才说送女儿来作我的妾室。我这么一把年纪的人了,对小女孩其实没有什么兴趣,何况苏西走后我已经习惯了一个人。   冯实以前做胥徒的时候是没有钱成家,现在功成名就,也是一国大夫,也不委屈那女孩。所以我想促成这事,虽然老夫少妻,不过也就十一岁而已。比之八二二八配,不是很夸张。   “谢主公!”冯实又拜倒在地。   他这么激动,弄得我都不敢告诉他,我还送了他一座宅子。那宅子就在相邦府和司徒府之间,方便他两边跑动。   赵何对于我举荐的人十分给面子,亲自见了冯实,并且觉得这人没有废话,立场坚定,是个难得的干吏。既然有这样的人才,只是听政就有些太浪费了,现在赵国政体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搭建了起来,很多差事直接发往五官处置,无职的士大夫日子开始难过了。   “寡人想以冯大夫为内史,右公以为如何?”    踔厉风发 第17章 第二四四章 我与赵成不得不说的故事(三)   内史这个职位我的确很想把握,但是注定这个工作需要在各地跑来跑去。我暂时还是离不开冯实帮我传递各个方向的信息,所以并不是我的首选。   “臣以为,司空署倒是需要冯实这样精干的能员。”现在东门欢任小司空,大司空这个位置一直空着,让人垂涎,不如让东门欢升一级,然后由冯实填补小司空。两者都是我的人,到时候整个司空署上下也就握得更紧了。   “先生推荐的人,寡人是放心的。”赵何面露难色,“只是东门欢干了这么多年,突然居于人下,怕是不妥。”   我一愣,莫非他想多了?   东门欢在名义上是李兑的人,现在还有一些李氏门客投奔东门欢。赵何一定以为我想用自己的人占据大司空的位置……   “东门欢修邯郸国郭,又修泮宫,可谓劳苦功高,可以任大司空。冯实久在臣下左右,可以任小司空。”我直接进言道。   赵何想了想,道:“寡人以为然,只先等等,待泮宫彻底完工便下诏命。”   等泮宫么?我怎么觉得你是在等赵成呢?   有时候君人者就是这么实际,他可以搂着你哭得涕泪横流,两人就像是分都分不开的连体婴儿。转眼之间,他就会在你和另一个权臣之间玩平衡,玩制约。如果他玩不了,那就大大不好了。   既然要等,我也不反对,反正这是不是一天两天就需要下决心的。   赵奢带着俘虏们回到了邯郸,田章也带着大军回来归还了虎符,赵何的压力一下子去了很多。赵成受了惊吓之后,休息了一段日子,在最近又重新出来走动。   赵何见这两位名将的时候,由我和赵成坐陪。五个人十分和谐,乃至有些美满地吃完了一顿饭。   在这次会见中,赵奢希望能够去代郡任郡守。赵何同意,但是赵奢的家人必须留在邯郸。这不是对赵奢的不信任,而是列国间的惯例。赵奢任上谷守的时候,家人跟着一块在上谷,结果就是逃亡的时候十分方便。   田章作为客卿,本来以为不会有什么事,结果赵何听他老人家讲作战听得太入神,希望他在任讲武堂祭酒之外,再兼任国尉。这可是意外之喜,赵成顺便帮赵俊占了小司马的位置。   国尉这个职务,在战时的时候可以出征,平时的时候就有些乏力了。平时军队解散,常备军在司马控制之下。司马虽然控制有兵,但是无权调兵。而国尉是兵权调权皆无。   似乎是为了抗议我在他不在的时候动了手脚,赵成回归朝堂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希望设铁官,处理赵国的开矿、冶金、兵器制作等事项。我当然没问题,庭推的时候大家都觉得这是个好办法,可以明确知道赵国到底有多少铁,进行多大的战争。   “老臣举荐郭氏子欣。”赵成推荐了平时没在朝堂上露过面,但是很少有人不知道的人。   即便是我,也收到过郭氏的礼物。   而且可以算是贵重礼物。   之所以我没想过跟郭氏这个赵国新起来的豪商套近乎,一方面是我的确不缺钱,另一方面他是孟尝君田文的人。这事出自李兑之口,应该是可靠的。   我干掉了一个李兑,田文又要弄一个郭欣出来么?赵成这种态势,是准备跟田文一起对抗我了?太没出息了吧,你好歹也是一大把年纪,赵国的左师啊!   “大王,臣以为光有铁官还不足以使我国的兵器凌驾列国之上。”我开口道,“应当效仿秦国,设大将作,将少府并于其中,主管一国兵器监造。臣以为,墨氏滦平,素有贤能之名,善做百工,匪夷所思,可以出任此职。”   “喔,墨氏!”赵何的兴趣明显被提起来了,“他们送来的流马在宫中倒是颇为有趣,寡人也想看看,若是将一国匠作付与这些墨者能有何等惊喜!如右公所言!”   “大王,那么山泽地海之监管,交由谁人呢?”赵成出口道。   喔,对,少府除了制作器皿之外,还有山泽地海的监管任务。虽然现在山泽水泊已经默许百姓进行一定程度的开发收益,盗猎盗捕盗伐之事也不像春秋时代那样处置严苛,不过理论上来说这些都还是赵王的资产,别人不能动。   “唔,右公可有什么提议?”   “可以交于内史。”我道。   赵何很高兴。   “既然二公皆进贤才于堂上,寡人也来凑个数。”赵何清了清喉咙,“以缪礼为内史。”   缪礼是谁?我望向赵成,赵成也正好望向我。我见他没有说话,自己也就没有出言反对。反正今天对攻一个回合,我也不吃亏,何况我还有后手。   散了朝会之后,我第一件事就是去找缪贤。没别的缘故,内史这么重要的官职被毫无预兆地授予一个姓谬的人,作为宦者令的缪贤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两个人的名字一看就是兄弟啊!   宦者令,最近又新加了内府车马令,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见到了我这位右师,略一迟疑方才摆出了一副谦卑的模样。我不挑剔礼数,但是很想知道内中变故,到底是什么人让他有了这样的胆色?   “缪礼出任内史,绝非在下的进言啊。”缪贤一副沮丧的模样,“他虽然是在下的堂弟,但与在下一向不和睦,右公略一查访即可。”   “他走的是谁的线?”我很好奇还有谁能直达赵王。   缪贤道:“是田王后。”   赵威后啊!   现在她还不能叫威后,也不能叫惠文后……为了区别赵何的生母惠后,她被人以田王后来称呼。这些人当然不知道田是氏,对于女子来说是应该称姓来表示血统的。但是谁又能指望一个没读过什么书的阉人知道田齐其实是姓妫的呢。   文明的演进,抑或说是崩塌,就是这么开始的啊!   我回到府上,根本不打算去想这位二十岁不到的小女孩怎么会有这么犀利的想法。在我前世的世界里,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即便踏上了工作岗位也多是被人欺负、利用的小菜鸟。   另一个人的名字突然闪现在我脑海之中:   ——魏齐!   虽然不同于后世内外之别那么严重,但是现在已经隐约有了宫中和外廷的分野。赵王的那帮文学,看似和外廷的那些士人大夫没有区别,但跟赵王更亲密。他们时常伴随在赵王身边,难免会出谋划策,尤其是魏齐这样有能力的人。   是我多心了么?   不知道,但是自从魏齐跟随在赵何身边之后,我就一直觉得心里有些不舒服。   更让我不舒服的是,之前派出去的暗驭手终于回来了。他们潜入了赵雍的陵墓,破开棺椁,里面是空的。   许历坐在我面前,很肯定地说道:“一应随葬之物也与先王规制不符。”   赵人是很敬重鬼神先祖的,可以说是全天下最迷信的国家。如果赵雍的遗体不在棺椁里,还可能说是疑冢,但是就连陪葬品的规制都缺斤少两,那要么是赵何真的恨死了他爹,要么就是赵雍其实没死!   我想起了雁门郡守的那些亲卫骑兵。   虽然没有证据,但是我相信赵雍就隐藏在那里!   他最终还是选择了相信他儿子,离开了主父宫,与饿死的命运擦肩而过!我终于扇动了蝴蝶的翅膀,改变了历史!   历史果然是可以改变的!   眼泪抑制不住地从眼眶里滚落下来,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哭,是因为终于知道赵雍没死?还是看到自己改变天下大势的希望之光?   “许历,”我道,“你在暗驭手中挑选好手,再走一趟雁门。”   “诺。”许历毫不迟疑地答应下来。   “我怀疑主父就在雁门守的亲卫之中,你尽量给我找出来。”我道。   “诺!”许历也十分激动,重重握拳击胸,又道,“主公,若此,我想借一个人。”   “谁?”   “袁晗。”许历道,“我与主父相识,即便经年未见,犹能被他认出。袁晗却是从未与主父见过,所以想让他扮作壮士,投入雁门守赵希门下,里外应合。”   “善。”我点头答应道,“你去办就行了。”   “主公,等寻到了主父,该当如何?请主公示下。”许历道。   “带到邯郸来。”我坚定道,“不要跟他多说,直接将他掳来邯郸!”   许历愣了愣,还是击胸作礼,沉着道:“谨诺!”   赵雍不会是对我有疑心了吧?竟然瞒着我……    踔厉风发 第18章 第二四五章 下手(一)   许历走了之后,我突然发现我的人生总是在无穷的等待之中。每天看着窗外的景色,就想着时间快点过去。在这种漫长的等待之后……足足过了八天,总算等来了巫弓的消息,他已经进入了赵国。   又过了两天,我见到了这位几乎变了个人似的神秘人物。   他现在……已经不是神棍了,而是一个有着数十名追随者的……呃,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他,是传教士?是巫者?还是神仙!   不管怎么说,看到他颜面上的健康红色,我还是很为他高兴的。说实话,他的人生拐点是因为我的黑暗心理,虽然他弟弟想杀他的确不关我事,但不可否认我创造了那个机会。   “主公。”巫弓在我面前坐下,十分自然,身上那层类似死人一般的阴森鬼气一扫而空。   “这些就是我的弟子。”他介绍着,将年纪最大的那个,看似有十来岁的孩子拉到我面前:“他叫邬聆,天分很高。”   什么天分?做神棍的天分?   “你确定你要做什么?”我问他。   “我,要立教。”巫弓喝了两口筵几上的冰镇蜜水,“立人神沟通之教,复往日巫者之荣光。”   我能纠正你么?你对于上古巫者的知识貌似全部来源于我吧?而我不得不坦诚地告诉你,那些知识是我从师父那里道听途说,有些还是夹带私货,靠这些东西立教真的没关系么?   “我感应到了西昆仑圣母的召唤,我可以为祂在地上弘法传教。”巫弓很坚定地说道,貌似根本没有在乎我的目光。   “那个,”我有些口结,“你所要立的教,教义是什么?”   “老子之道。”巫弓突然笑了,“主公,其实你是道家门徒吧。”   巫弓这话让我有些惊愕。   因为这是个众所皆知的秘密!   貌似很矛盾,其实很简单。众所皆知是因为我从未隐瞒过自己的出身——楚国鹖冠子门下弟子。   之所以又是秘密,乃因为很多人听说之后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也有人根本不相信有鹖冠子这样的神仙人物存在。更有些人认为我是在扯虎皮,自抬身价。反正除了赵雍蹦出过一个“夜行之道”外,世间人多以为我是法家、纵横之流,从未有人把我视作道家门徒。   现在巫弓直接点明我的归属感,让我有些欣然,又有些好奇。   “你怎么知道的?”我喝了口水,掩饰自己的情绪。   “因为认识主公较早,”巫弓咧嘴笑道,脸上恐怖的疤痕刺激着我的神经,“这么多年,所见所闻,若是再看不出来也不用坐在这里了。”   巫弓一直在练习揣测人心,恐怕在见微知著方面,他已经超过了我这个师傅。不过道家门徒又不丢人,我也不用隐讳。让他的这些弟子们都出去之后,我对巫弓道:“有没有什么草药,让人慢慢中毒而死的?”   “草药倒是没有。”巫弓道,“不过我在蜀地,遇练气之士传授了金丹秘法。”   咦!这个说法倒是很让我意外!   山中隐士炼丹服食,这不是罕见的事。在秦国甚至十分流行,否则秦始皇也不会有神仙崇拜的环境。但是巫弓这话的意思,显然是知道那些术士们练出来的金丹能吃死人,这是怎么回事啊!   “呵呵,”巫弓笑道,“主公不用这么看着我,想来这也是不传之秘吧?不过主公身为玄宗隐士,必然知道其中关节。”   “的确,那些铅汞会在身体中沉积,短则三五年,长则十数年,必然能夺人性命。”我点头道。   “这事就交给我吧。”巫弓拜了一拜,“当年臣就说过,愿意效死。”   两千五百年后,谁都知金丹是会吃死人的,简单来说就是日积月累的重金属中毒。在服用初期,会因为里面的矿物和草药引起人体的亢奋,表现为精神好,睡眠少,身体燥热,性-欲-旺盛。继而很快就会产生依赖性,如果断药就会精神不济。虽然没有毒品那样激烈的戒断反应,但停药之后会让人觉得自己身体状况一落千丈。   然而久服之后,身体会越来越衰弱。最终皮包骨头,无药可救。   这么明显的事,难道古人都是傻子么?   我是从师父那里得知金丹的秘密,本以为这是自家一脉的秘密,现在巫弓也将此点破,可见这纯粹是练气士小圈子里公开的事。   所谓的金丹,都是身体里的气机反应。所谓的铅汞,也都是隐语。说穿了,外丹之术是内丹修炼的迷彩服,掩护罩,是为了确保精英传承而产生的奇葩。   至于内丹术,因为后世玄幻小说太多而变得玄幻起来,其实说穿了也就是身体经过锻炼之后的自然反应罢了。就如举杠铃可以锻炼肌肉,吐纳术就是通过长时间的固定呼吸方式强化呼吸系统——如游泳——其实就是这么简单的道理。   而原本互不凝聚的矿物,经过凝练之后竟然能结成一团,这让那些门外汉倍感惊喜,以为真的有神仙妙术,最后拿出去骗人骗财,害人害己。   正因为外丹术的不靠谱,所以师父根本不可能教我们。我也的确不知道怎么提炼水银,不知道怎么把那些重金属混在一起还能炼成一个金灿灿的小球——化学不好,先天硬伤。   但是巫弓却可以。   炼丹是十分花钱的,好在我有钱。   经过七七四十九天的炼制之后,巫弓的夺命金丹果然出炉了。因为此时泮宫已经开学了,我必须以墨燎的身份坐镇泮宫,在众人面前露露脸,鼓励一下青年学子,开开公开课什么的,所以没有看到金丹出炉的壮观景色。   据说丹成之日,七彩霓虹入堂,异香扑鼻缭绕不去,玄鹤白猿起舞,空中仙乐飘飘……以上都是巫弓的胡扯,不过很多人都信了。   “这一炉共开出三粒金丹,请大王与重臣分享之。”从来不出门的巫弓终于打破了坚持已久的原则,亲自登门求见赵王,进献金丹。   其实一炉有上百粒,说只有三粒比较适合营销。   我没有回头,不知道赵何看着眼前檀木盒中的三粒金丹,是何观想。   “这个……”赵何有些结巴,“就是传说中的金丹?”   “正是。”巫弓道,“天命所赐,不敢擅用,故而献于大王。”   “服食之后能让人升仙?”赵何有些怀疑。   正常智商的人都会怀疑,今天赵何表现不错。   巫弓摇了摇头:“若是如此,岂非漫天神人,遍地仙真?金丹只是助力,去痼疾,起沉疴,延年益寿。”   我微微颌首。   照理说,这种东西必须要有人试药,君王才能服用。   这么珍贵的东西,给谁试药呢?   巫弓望向我:“右师公看似不信,敢试否?”   “既然不信,怎么会去试呢?”我冷笑一声。   “服了此丹,右师公的双目必能复明。”巫弓做出一副针对我的模样,直指要害。   真是要害。   在场的大人物中,赵何知道我的眼睛其实没有瞎。我不知道赵成是否知道,但是以他的性格,怀疑是肯定的。   其实我很想说:“拿命换眼睛的事,我不赌。”   不过我还是带着笑意说了一句:“请大王赐金丹,臣愿为大王试药。”   因为我在想,如果我真的瞎了这么久,给我一个复明机会,但是得冒生命危险,我会做出什么样的抉择。最后我相信,自己一定会冒险的。我还相信,赵成一定也会做出和我一样的判断,所以如果我不再不肯接受,就是赤裸裸的作伪了。   金丹的确是金灿灿的,据我所知巫弓往里加了黄金,保证颜色金黄,勾引人的食欲……什么样的脑残会喜欢这种颜色的食物!而且我还知道这里有铅、有水银,还有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草药和矿物。   只吃一粒应该不会有多大问题,前世我也没少吃那些乱七八糟的化工产品。   我将金丹放入口中,微微有些甜味……脖子一仰,金丹顺着喉咙落入了胃袋。过了一会儿,从胃里发散出一股温热,继而越来越烫,最终让我忍不住捂住胃部微微施力,方才度过了药效发作。   过了这个关卡,暖流从胃部周流全身,倒是暖洋洋很舒服。现在已经七月中了,暑热尚未退去,但是这股暖流却让人不觉得燥热。   如果不是来自后世的认知,这东西我也会吃上瘾的!    踔厉风发 第19章 第二四六章 下手(二)   等我直起腰,赵王才语带惊颤地问道:“右公无它乎?”   “回禀大王,”我道,“臣初服之下,只觉得胃囊之中犹如火炽,继而热流周身,混体通泰。即便不能延年益寿,恐怕也是不错的。”   “右公可能视物了?”赵成问道。   我解开纱巾,缓缓睁开眼睛,装作刚刚复明一般。   “初时有些刺痛,现在好了。”我答道,“只是人影有些模糊。”   “居然如此神奇!”赵何取出一粒,两根手指捏着金丹,左看右看,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一般,将金丹抛入口中,仰头吞下。   他的反应比我轻一些,只是微微皱了皱眉,然后便露出了欲-仙-欲-死的模样。这大概也是身体差异吧。   堂上三人,两人都吃了,赵成也没有理由不吃。他这头老狐狸,一定是在盘算自己存在的意义是否足够大到了没人敢动他。只是他没想到,有种手段是可以让人身不如死的。   看到他将金丹吞下,我彻底轻松了。今天还真是舍命陪君子,想想我也得多锻炼身体,将身体里积蓄的重金属排出去。虽然含量不至于超过后世那些长年累月的化工产品,但是任由它在身体里积存心理总是不舒服。   告辞而出之后,我特意在宫城门口等了等巫弓。这种做派是明显的巴结,不过想想我自己眼睛“复明”了,巴结一下神仙也是应该的吧。而且在朝堂上做出一副高高在上盛气凌人不屑一顾的姿态,私下里结交一番……这不正是他们对我性格的认知么?   巫弓走出来的时候脚步很轻,颇有些行云流水的感觉。我不知道他这次的西南之行到底有什么样的际遇,不过显然已经不再是一个单纯的神棍了。有那么片刻,我觉得他好像长出了一副翅膀,即将展翅高飞离我而去。   这种感觉让我心头有些空落落的。好像要离开的是个朋友,而非一枚棋子。   “真君,”我微笑拜道,“敢请同车。”   “冒昧。”巫弓面带微笑登车坐在我右侧,“主公说的这个真君,倒是别有一番滋味。”   “古者所谓得真灵者为君,倒也不是我首创的。”我抚了抚平衣襟,“那天说到立教,可想好了立个什么偶像?”   “偶像?圣人传教,何尝立过偶像?”巫弓有些诧异。   在我理解之中。中国人的信仰,只经历了极短时间的偶像崇拜,产生了图腾。图腾很快就被泛政治化,成为部族标记,失去了原始崇拜的含义。随后诞生的自然崇拜、性-器崇拜、祖先崇拜……都是一种文化崇拜,讲究沟通的仪式,但是不再设立偶像。   这很难说是好是坏,但不可否认偶像的作用巨大,可以在短时间内制造出来一大批狂热信徒。   “以西昆仑圣母为偶像吧。”我建议道,“内修老子的清静无为,与人为善。外则以端庄雍容的妇人为偶像,她便是西昆仑圣母,诸天星斗之母,统率天地英灵神祇,先天地而生的道母元君。众生若遇灾厄,称其圣号曰:大圣大慈救苦救难先天道母元君,必能获救。”   巫弓诧异地看着我。   这很值得惊诧么?蜀地的星宿崇拜底蕴深厚,而且满天星斗本来就能让人产生内心中的敬畏,以斗姆元君为原型……噢,不,现在我创造出的这位西昆仑圣母,将是未来斗姆元君的原型。   “主公去过西蜀?”巫弓问我。   “有些事,不一定要去过才知道的。”我不置可否地说道。   “主公不担心我立教之后,分解了墨家的信众么?”巫弓追问了一句。   我摇了摇头。   这是不可能的。   宗教讲究的是诚信。所谓诚则不惑,信则不迷,根本没有任何道理可讲,也没有任何逻辑可循。你说你受苦,那我就让你诵持圣号,相信圣灵会来救你。等时来运转,苦厄过去了,信徒就会坚信诵持有用,皈依无碍。若是依旧走不出眼下的坑,那就是不够诚信,自己回家继续努力。   而墨学讲究的是逻辑。明鬼思想只是对精神世界的认同和物质世界的反思,只是二元论的思想,绝非一种宗教。墨学也不可能发展成宗教,因为墨子强调了逻辑性,我又强调了真理性,这就导致墨学门徒不会有狂热的偶像崇拜。他们可能会发展成科学崇拜,将科学立为信仰,但是绝对不会把墨子、禽子、或者我抬上神台。   如果谁跟他们说,墨子或者墨燎子说的就是真理,不容置辩怀疑……这些墨徒们一定会将他打为叛徒、别墨。   而儒学就是利用个人崇拜,成为了儒教。   对于统治阶级来说,儒教或许是一大利器,但是撇开什么民族责任感不谈,我私下里很为孔丘感到悲哀。他讲学的目的可不是为了当圣人,而是传播知识和智慧,经世济民的——虽然先天不足,后天失败。   或许巫弓的宗教会吸引大量的信徒,但是他永远不可能动摇墨家的骨干。而这些骨干可能会在浅层面上信仰巫教,但骨子里不可能抛弃逻辑思辨的精神。   经过个三五百年,乃至上千年,墨学或者可能和巫教相融合,就如后世欧美国家一般,科学家一样可以使虔诚的教徒。他们会将世界本源融为一体,通过科学的手段去论证神灵的存在。   那时候,世界早已经不需要我了。   送巫弓回家之后,我自己也回到了府上,迅速脱掉了身上的衣服,只穿了一条小内裤,开始锻炼身体。真是悲催,我“发明”了那么多健身用品,诸如杠铃哑铃单双杠……家里却什么都没有,只好做最原始的仰卧起坐和俯卧撑。   倒不是我真对重金属那么恐惧,而是随时时间的推移,金丹的药效好像越来越强劲。这东西难道和喝酒一样?会慢慢上头?这股燥热让我想跳进冷水里舒舒服服泡一下,但是那样做肯定得重病一场——现在这个身体根本扛不住那种极端的刺激。   “给我取一壶冰镇梅子水来!”我对门外叫道,自己不敢停息地做着俯卧撑。   梅是和盐一样重要的调味品,起着醋的作用。我首先将它泡在水里,加入蜜汁,做成酸甜爽口的饮料。在这个毫不讲究版权的时代,这个创意也理所当然地被人抄袭了。   宁姜端着冰镇梅子水进来的时候,我有些尴尬。已经太久没有被人看到赤裸上身了……我估计要是再回到两千年后,恐怕连游泳池都不敢去。   宁姜也有些尴尬。   她放下了梅子水,并没有出去,只是坐远了点,看着我做俯卧撑,好像是在看什么把戏一般。   我没有停,热气从毛孔里释放出来,凝成汗珠,一粒粒滚过肌肤,落在地板上。不知道是不是金丹的问题,这种汗水流淌的感觉就像是有人在抚摸我的肌肤。原本就很少受到刺激的皮肤异常敏感,我发现自己竟然在剧烈运动中产生了男人的反应。   宁姜静静地坐在屋里。   我不敢看她。并不透风的房间里竟然飘来了一股暗香。那是一种清淡带着甜味的气息,挑逗着我的鼻翼。我知道那是宁姜身上的散发出来的幽香,不禁想到她当初与一个豪商假作夫妻,为了不让那人要挟她侍寝还动手杀了人……这难道就是宁姜的处子体香么?   我在想什么啊!   我用力甩了甩头,又坚持了两个,觉得手臂异常酸痛,索性趴在了地板上,汗水很快就在我身边滴聚了一滩。随着我的呼吸,肌肤与实木地板接触,分离,接触、分离……发出吱呀的怪异声响。   冰凉的地板并没有让我的反应消退,或许是因为挤压的关系,这股反应似乎更加强烈。我额头触地,强迫大脑想一些别的东西,比如《墨文鞭影》、或者《狐子》……可是这些明明我原创的东西一个字都想不来了。   一双白嫩的玉足突兀的出现在我眼前,刚刚盖到脚背的深衣轻轻往上一缩,露出浑圆骨感的脚踝。宁姜在我身边蹲下,用帛巾轻轻擦拭我身上的汗水。   这简直就是挑逗啊!   大脑在瞬间如同空白,只是短短数秒钟的宕机,等我清醒过来的时候,整个人都已经压在了宁姜身上。深衣没有任何系带,扯开了的腰带已经落在五步开外。在我浑身是汗的身躯之下,宁姜白嫩如玉的躯体轻轻扭动着,满脸通红地看着我,嘴唇咬得很紧。   我又闻到了那股让我痴迷沉醉的幽香,一切理智都被这股处-女的清幽气息所击溃。   宁姜整张脸都皱了起来,紧紧咬着牙齿,不让我的舌头进入。   我终于攻克了最后一道防线,随着宁姜失声低呼,我们都安静下来。   那是一种久违的温暖,就像是在春天的阳光下享受自然的宁静祥和。   旋即,我跟宁姜突然极有默契地爆发出激烈的碰撞,天地黯然失色,直至时间的尽头。    踔厉风发 第20章 第二四七章 下手(三)   我怀疑自己还不是一个真正的战国人,因为我产生了负罪感。不在于我和宁姜做了那种事,而在于我在整个过程中竟然没有想起苏西。   苏西真的就这么离开了我的世界。   那天我看到的幻觉,难道就是她来告别么?   宁姜那天默默地穿好衣服,用给我擦汗的帛巾抹去了地板上的落红。   这么长久以来,我并没有特别需要的念头。我以为这是因为男性荷尔蒙分泌的高峰期已经过了,谁知现在就像是刚刚破处的雏儿,看到宁姜就会想起那天下午的事。这样下去,我的作业都不用做了,就成天胡思乱想算了!   鉴于大家都是成年人,我决定找宁姜谈谈。   但是从那天之后,宁姜很少单独跟我在一起,反倒是小佳成天在我眼皮底下转悠。这让我很有抓瞎的无奈感。终于有一天,小佳有些不舒服,吃过晚饭就回去休息了。宁姜给她送去了姜水,然后回来跟我说小佳没事,只是最近月事来了,平常工作又重。   我的文稿很多都是小佳帮着誊抄校对的,的确很伤神。   其实,只是照顾小佳睡下了,这种事不用特意跑来跟我说的吧。   我放下竹简,侧过身,很认真地对宁姜道:“嫁给我吧。”   于是宁姜扑到了我身上。   那天晚上,很激烈。   早上起来的时候,宁姜对我说:“我不能嫁给你。”   “为什么!”我突然有种被戏弄的感觉,你难道还想去嫁别人!   我倒要看看,哪个男人敢碰我的女人!   “那天,”宁姜垂下头,“有你一封信。”   “谁的?”我不依不饶地拉住宁姜,把她拉回身边。   宁姜只好躺着跟我说:“是魏公子无忌的私信,说魏王想将公子睿嫁给你。”   我当时就懵了。   女儿嫁给其他国家的权臣并不是什么罕见的事,国君得到了权臣的效忠,权臣也获得了身份和地位。但是我当初不肯娶公子怀,现在要是娶了魏王的女儿,恐怕又要惹来非议。   慢着!这是什么逻辑啊!难道不惹来非议就可以娶了么!   我看了看身边的宁姜,她把头伏在我胸口,没有说话。   “我不娶她。”我说。   宁姜良久没有说话,当他说话的时候,我就被刺痛了。   “所以你当初娶了苏西。”她如此说道,“你娶妻,只是因为你和她做过了这事。”   “当然不是!”我辩驳道。   “那为什么不娶公子惠!”宁姜反倒比我更坚定地要促成这桩政治婚姻。   “你不知道么,婚姻是建立在一种名为爱情的精神基础之上的。”我道。   “不要说那些上古的事!”宁姜大概误解了,“如今你是赵国上卿,右师,怎么可以娶我这样来路不明的女子?我们跟你风餐露宿走到今天,难道娶个诸侯的女儿就那么委屈你么!”   于是,我回信给魏无忌,表示自己连块封地都没有,是否太委屈公子睿了。   魏无忌说,魏王愿意把魏国的邺县五百户作为我的养邑,另外公子睿也要带邺县五百户作为嫁妆。只要我娶了公子睿,那么邺县一千户就是我的家产了。   看上去真的很不错。   实际上我也不知道我还有什么理由拒绝。   “只要魏国开出的价码我能够接受,我就娶她。”我对宁姜道。   宁姜脸上浮现出一抹笑意。   “还有……你想要什么,随便说,只要能让我安心。”我十分坦然地对宁姜道。   “服侍主公本就是臣妾的义务,不是么?”宁姜的笑容让我有些害怕。   “不,我是说……”我想了想,终于克服了内心中的恐慌,“我怕你离开我。”   “只要主公不赶我走。”宁姜笑了笑,“而且,希望主公能够善待我们的儿子。”   我……真能干!   我竟然要做父亲了!   宁姜真是混蛋,这种情况下竟然要我去娶别的女人!   ……   各种奇怪的思绪在我脑中盘旋,最终变成了一团浆糊。   在经过了三天的恍惚之后,我收到了巫弓的通报,赵成终于在数日前下定决心要炼丹了。巫弓给出了一个极高的报价,其中不乏金玉财帛,赵成很爽快地答应了。同时他有个要求,所有练出来的丹,只能给他一个人。   也就是说,他让巫弓拒绝了赵何和我的订单。   我为了配合巫弓,让人赶了三辆大车的礼物送给这个神棍,然后被神棍打脸,灰溜溜地带着礼物回家。这消息全邯郸都知道,赵成没有理由不知道。   他现在什么都有了,只差长命百岁了。   我知道,无论我如何刺激他,真正对他最大的威胁并不是实力,而是年纪。   我只有二十出头,就算身子再弱,要熬死他一把岁数的老家伙还是很简单的。而且我还是神仙的弟子,谁知道这种弱弱的体格之下蕴藏着什么令人难解的养生之术呢?   注定要对我进行挑逗,让我进入圈套。如果我苦练忍者神功,不动不摇坐如钟,他就只有铤而走险,用行刺乃至私斗的形式除掉我。否则他一蹬腿闭眼,子孙们就只有任我宰割了。   不过他错了,以我跟他的仇恨,怎么可能等到让老天来收他呢?   没看到么?我已经下手了呀!   娶他国公主当然得通报一下自己的老板。赵何对于我的决定觉得很无奈,他还是希望公子怀能嫁给我。在他看来,我比赵括有用得多——虽然赵括是他很喜欢的剑士。好在公子怀已经怀孕了,回头看看赵括还真是干了一件好事。   为了确定这次不会再发生任何意外,魏无忌又跑了一趟邯郸。我觉得他是在大梁呆不住了,每天都在情欲的漩涡中打转,简直生不如死。我甚至都有些可怜他了,差点松口同意他入泮宫就读。   看到魏无忌一脸清瘦的模样,我打趣道:“为红颜直是衣带渐宽,公子真是痴情啊。”   “倒不是为了红颜,”魏无忌道,“而是为了公子睿。唉,若是钜子愿意,我倒宁可让姐姐嫁给钜子。”   “钜子无亲,以天下为亲。”我淡淡笑道,“狐公也是一代人杰,公子似乎一直不以为然。”   “非也。”魏无忌苦笑道,“这次父王将公子睿嫁过来,一者是因为姐姐年纪的确大了。二者也是因为齐国攻宋的事,父王想顺势伐齐,希望赵国能够出手相助。”   “赵国现在自顾不暇,哪里会去插手中国之事。”我替狐婴道。   “正是如此,”公子无忌愁眉苦脸道,“所以姐姐若是一提这事,狐婴必然不许。姐姐又是个顾家的人,到时候若是触怒了狐婴,以他阴狠的性子肯定不会让姐姐好过。唉!”   其实我觉得吧,我这人还是挺好的……她既然是你姐姐,我肯定不会欺负她呀!最多就是有些事不告诉她罢了。   “倒也是,”我言不由衷道,“不过你大可提醒令姐,到了邯郸之后切莫与狐婴议论国事。反正那时候她已经嫁过来了,难道还会受你父王的冷落么?”   “这……”   “至于连魏攻齐的事,我去为你说。”我大包大揽道。   魏无忌喜出望外,当即拜谢道:“多谢钜子。”   我摆手不受。   回过头想一想,联合魏国打击齐国,还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这种联合又不是说一定得出兵,也可以是武器和粮草上的支援。这次齐国胃口太大,把触手伸到了陶邑,少不得陶朱公也要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不过这也属于大事了,我知道自己在国际战略上的眼光还不如徐劫,所以这事还得找他商量。同时趁着田章、赵奢都在邯郸,也一起叫来为上。   在司徒府中的偏堂里,四张筵席围成了一个正方形,筵几上放着冰镇的梅子水,瓷瓶外凝了一层细密的水珠。   这还是第一次我的高级幕僚扩大会议。    踔厉风发 第21章 第二四八章 先打了再说(一)   “老朽以为,”徐劫想了半天,打破沉默道,“与其支援粮草,不如咱们自己打。”   “自己打?”我有些意外。   “你与魏国一起进兵,中间隔着宋国,能获得齐国多少土地?”徐劫道,“若是不得实惠,何必做这种蠢事。”   “联魏还是要联的。”田章端详着地图,不太赞同徐劫的看法,“若是我们自己打,只能从东渡黄河打高唐、聊城,那一块是齐国民风彪悍的兵员之地。与其啃骨头,不如吃肉。就与魏军联手,先渡过漳水,从魏国打陶邑!斩断齐军的胳臂!”   田章先生,您老以前不愿意带领外国军队打祖国的么?   这一定是齐王的弱智战略让田章实在看不过去了。全天下兵法名家都还没死绝,就敢用出这种傻叉的战略,不是找着不痛快给人轮么?   我望向赵奢。   “学生以为,”赵奢在徐劫和田章面前也的确只能自称学生,“不如从魏国过黄河,不南下,直接东进,打平邑。”赵奢在地图上画了个圈。   我们三个都点了点头。这个办法不错,一旦攻下平邑,在陶邑的齐军就没有了退路。那里附近的地形不利于大军展开,都是丘陵水泽,只要扼守少数的通道就可以把齐军关在宋国。   “魏国肯定是直接入宋国的,可以保证雎阳不失,然后与我赵军合攻方与、亢父。”赵奢道。   我见田章也微微点头,便道:“我也赞同赵子的战略。如此一来,地是跑不掉的,还能截住数万齐军。”如今代郡那边可缺人口。   “若是狐子有如此胆略,索性步子再大一些!”田章重重一拍筵几,豪迈道,“打下平邑,先佯攻阿城,出奇兵抢在魏国之前攻打曲阜。”   “鲁国既然借道给齐国,那我们打鲁国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我点了点头。我曾路过鲁国曲阜,犹然记得那时鲁君一副视我为垃圾的表情。他怎么都没想到曾经的乞丐,居然会指令大军攻打他的居城吧。曲阜三丈高的城池,恐怕挡不住赵军的铁拳。   “打下来又如何?”徐劫问道。   徐劫这是势数家所言,一切要点在于顺势而取。在他看来,如果打下来没有实际利益,还不如不打。而田章更像是个军法艺术家,他为了作品的完美,根本不会考虑太多别的东西。   难怪是孙子的弟子啊!想想损兵的马陵、桂陵之战,的确是打得惊艳!让人拍案叫绝。   “打下曲阜,可以送给宋国。”赵奢答道,轻轻抚须,“我们横击鲁国,让宋国和魏国打方与、亢父、滕、薛!此战后,裂半个鲁国给宋国,让宋国把滕薛给魏国。我们取陶邑。”   赵奢的设计很不错,让宋、魏两个盟友吃大头,但是又相互交叉,就像是将两人捆绑在一起。现在魏国有求于我,将来未必会理会赵国,与宋国这么一绑,只能在三国交往中屈从。经此一役,宋国跟我国的关系必然更上一层楼。   而且取得陶邑,利益也不小了。问题在于,除了徐劫,其他人貌似不知道陶邑的真正主人是谁。   徐劫不动声色,貌似不怎么看得上这个战略。   “诸君以为,会盟如何?”我问道。   现在这个时代,会盟基本已经没有什么特别大的意义了。说翻脸就能翻脸,盟约订立出来是被用来撕毁的。   对于诸侯来说没有意义,对于我来说却是有意义的。如果能够在诸侯会盟上露脸,才算是战国名人,就算诸侯也多少要给点面子。如果达成了具体的合作项目,还会身佩多国相印,流传千古。   如果打下了鲁国首都,为什么不来一次瓜分鲁国运动?我觉得齐国也不会介意吧。就算是盟友,在利益面前也总是可以抛弃的。   现在的问题是,需要多少人去打。   “齐国若是在高唐征兵,能得十万。”田章是齐国军事专家,听他的绝对不会错,“应该已经征了三万,所以最多只有七万。若是算上其他县邑的征兵,总共不会再过十万。”   “鲁国呢?”我问道。   “举国之兵,不过五万之众。”田章不屑道,“只是攻打曲阜,不能少于十万之众。”   打下曲阜就相当于灭人国了绝人宗嗣了,即便这个国家再小,十万兵势还是需要的。   “到时候在平邑要留下数万人,以免被高唐兵绝了后路。”赵奢道,“平邑城防如何?所屯粮草多寡?”   “平邑倒是修缮不错,”田章道,“上任县令是个干才,可惜英年早逝。不过以平邑之仓,最多屯驻三万大军。若是再多,城内无从供给。”   “地形展开如何?”我问,“若是高唐兵引而不攻,与陶邑兵两相夹击,该当如何?”   “陶邑兵好说,”田章道,“扼住平邑就有隘口可以防止南兵北上。倒是北面是一片旷野,方便高唐兵力展开,所以少不得还要筑砦以守。”   “若是筑砦,守兵又要加上去了。”赵奢道,“不如将粮草屯于濮阳。虽然转运耗费大,但是比之筑砦要好许多。”   “有理。”田章略一思索,“不过如此一来,就得先南下解决陶邑之敌,然后再折向东北,攻打曲阜。”   “阿城不能不打。”我摇了摇头,“否则粮道被断就麻烦了。不过,你们看这里能否伏下一支隐兵,若是阿人没有发现,就能乘他们劫粮的时候偷取阿城。若是他们发现了,就在其中与阿人周旋,拖延兵力。”   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之中。   我指的地方,是一片水泽。它在大野泽之上,地图上并没有标出名字。不过我倒是很熟悉这个位置,因为后世的山东旅游图上都有这块地方,那里就是——水泊梁山。   “那里伏兵不能多。”田章首先打破沉默。   “两千选锋之士。”我道。   “有些行险了。”赵奢道。   “我倒是觉得可以。”田章道,“若是大军攻向曲阜,齐人也未必愿意出兵攻打赵兵。”   “时候上来得及么?”徐劫提醒道,“再过几月就要秋收了。”   秋收之前必须结束战斗回到国内,要不就索性等到秋收之后再发兵。这样最能保证自己的国力不受影响。我有些纠结:“宋国还能缠住齐国多久?”   “就怕齐人在秋收前退兵。”赵奢道。   我咬了咬牙:“现在征兵,八月出征,十月下旬总能回来了。”田章带的伐燕兵已经遣散了,虎符都还给了赵何。   “派谁去?”赵奢问道。   是否打,怎么打,这两点考量清楚之后,重要的就是派谁打了。   赵奢新任代郡守,我也不希望为了抢个地盘浪费我自己的布局。田章不吭声,显然是不愿意打自己的祖国,这点我不能劝他。廉颇……老实说,虽然是名将,但他现在真的还没有长熟,如果过分催促,反而适得其反。   我亲自出征?   这个问题倒也不是不行……就是泮宫那边有些麻烦,刚开学祭酒就突然离开那么久。   我望向徐劫,徐劫也知道我在考虑将帅的问题,面露无奈道:“我帮你顶一阵吧。”   “那好,赵子还是回代郡,咱们的计划不能拖延。”我顿时生出一股豪情,“田子还请主持讲武堂之事。援宋伐齐之事,由我亲自执麾。”   “狐子,”田章突然道,“此番援宋伐齐用兵即便没有三十万,也有二十万,你从未上过战阵,能行么?”   居然被鄙视了……   “老将军放心,我只是坐镇中军,协调诸部,至于厮杀攻城,那是将军们的事。”我道。   “善,请恕老夫失言之罪。”田章拜道。   我要的就是这样敢直言我短处和错误的幕僚啊!可惜田章的地位实在太高了。   “岂敢,小可岂不知世上多眼高手低之辈?”我笑道,“不过我有廉颇为先锋,他随赵子出征多年,可当此任。”   赵奢颌首,表示认同。    踔厉风发 第22章 第二四九 先打了再说(二)   中军自然是我自己率领,人数不用太多,三万人足矣。到时候腾卫、袁晗可试以千夫之长,其他将领也可以从赵室将门之中选取。   后军将的人选,我有心用牛翦。   这位老将军当年随赵雍七伐中山,一直是车骑将,属于冲锋不落人后的猛将。我要设人在平邑据守高唐兵,正好需要他的经验丰富,以攻代守。而且平邑附近的平原地貌,适合战车展开。   至于其他下面的千百夫长官,自然有人充当。现在的战争已经越来越专业了,专职武将还没正式出现,但是武将门下的确有更多的军事人才。让一个遽然而起的文士领兵,他可能连哪里扎营都不知道。比如那个可怜的蔺相如,也是带兵出征,毫无战果而归。   部队运动也是一门高深的学问啊!   我知道自己不行,所以一定会找那些行的人帮我干。   除了军事人才,我还需要大量的文字幕僚,处理往来沟通,确保信息通畅。这些人在战后必然能够获得嘉奖,说不定还有人能够崭露头角成为名将。谁知道历史长河里的人才到底被淹没了多少呢。   这时候,就能看出势力了。   贾氏和仇氏是必须的,他们已经鲜明地打上了狐氏的标签。如果我失败了,他们只能无奈的在贵族圈的底层徘徊,最终被挤压出去。如果我飞腾了,他们自然可以扬眉吐气,甚至傲笑朝堂。   “明公,从法官之中调人可以么?”仇允问道。   我要的可都是精英人才,不是私兵、奴隶。即便是豪门大族,也不可能随便就拉出来一帮。这点上的确是受限制于人口了,让人无比无奈。   “可。”我道,“先把这仗打了,日后有军功在身可以方便晋身。”   仇允贾政都是我的铁杆支持者,从我关注秦律,他们就应该收到了信号。秦律是日后赵法的发展方向,而秦律的精髓就是鼓励耕战。   “夫子,”贾政道,“我贾氏人丁微薄,但请以旁支小宗一并随行,可否?”   “只要识字就行。”我需要大量的书记官,仗不能打完就算了,必须每天都有记录。如果可以的话,我甚至想把书记派放到伯长一级,每天日记必须书记和伯长签押。   “凡是随我出征的,日后必有前途。”我道,“但是胆敢不服军令的,我也不会饶他。犯了军法,谁都逃不过斧钺之刑。你们回去挑选门人,凡是有怨气的,性子刁顽不服管教的,都别送来。”   “岂敢。”两人拜倒,“军中自然闻军法行事。”   送走了贾政仇允之后,皋氏也闻讯前来,愿意派出子弟。我同样告诫一番,让他回去录写名册。现在我能靠得住的氏族也就只有这三家,如果把消息透露出去,或许还有人会来投靠,不过在那以前,得先征询赵王的意见,他才是最大的老板。   我求见赵何之后,将一应关系利害说了个清楚,赵何也被我说得心头痒痒。他即位之后还没有过开疆拓土的功勋,对于这么好的机会当然不能坐视不理。   “此番就出兵三十万!”赵何此刻倒是颇有乃父赵雍的气魄,“有劳先生了!”   “先王创业未半而中道薨没,然侍卫之臣不懈于内,忠贞之士忘身于外,此皆大王得以兴霸天下之资。如今得此良机,正是开疆拓土,封赏国士之时。”我道。   “寡人明白先生的意思。”赵何一笑,“先生是怕寡人听了王后的话,不肯攻伐姻亲之邦吧。先生多虑了。齐国将女儿嫁给我,本来就是因为我赵国强盛。若是寡人因为一个女子而放弃让赵国强盛的机会,又如何让齐国看寡人?不过先生,寡人还有事不明。”   “大王请指教。”   “若是我们发兵打齐国去了,秦国在咱们身后动手,该当如何?”赵何这个问题倒是让我很意外。   感觉自己还是小看他了。   真是不好!   “秦国正在休养生息,恢复实力,等闲不会来招惹我们。”我对赵何道,“而且这次,秦国也不会放过齐国。”   “敢问其详。”赵何一脸疑惑。   因为之前齐国相邦孟尝君田文出奔魏国,齐王任用秦人吕礼为相邦。这是齐国破除了与魏国的盟约,转而投向秦国的标志。结果后来齐王驱逐吕礼,召回孟尝君,听说最近又要拜相了,所以这是断绝秦国之意。   问题是魏国人并不原谅齐国之前的断交行为,所以魏王遫送来了公子睿,宁可下嫁给我,也想联合赵国一起伐齐。秦国新受了侮辱,怎么会放过这个机会?   “故而若是大王决心伐齐,臣以赵国右师之名致信魏冉,只要他派几个使者来,到时候打下的齐鲁之地就分一块给他作为养邑。”我道。   “先生好计策!”赵何拍案而起,“不需要秦国出兵,只要派出使者,无论胜败与他们无关。魏冉又能得到私家的好处,必定希望我赵国能战胜齐国!”   我微笑不语。   你要是能知道我的谋划,我还能当上右师么?   派出使者在列国间往往也有人质的意思。尤其是两军之间,派个亲贵勋臣过来当人质是再正常不过的。然而我要那些蠢人干嘛?我要的可不单单是人质啊!   我列出了个名单,交给天璇堂,让他们尽快奔赴秦国,以赵国信使的名义递交国书,并且给魏冉送去私信。   我要的可是白起、蒙骜、司马靳!   如果不是司马错德高望重,我真希望把他也弄过来。   赵何为了安定我心,当即就派人去取了兵符、节钺,到时候拜将誓师的时候装个样子就行了。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真的虎符,而且一次就拿到了八枚。这八枚虎符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铸造的,青铜材质,上面有的用的黄铜嵌字,有的是错金,两相比较登时就能分辨出来。   符身上刻着铭文,大同小异,曰:“兵甲之符,右在君,左在某。凡兴兵被甲,用兵五十人以上,必会君符,乃敢行之。”   左在某,就是指的某地。   我这五枚虎符,分别是征橑阳、武安、钜鹿、列人、南昳、肥、番吾、信阳之兵。这五个地方除了橑阳在西北面比较远,其他都是邯郸附近的县邑。所以说赵国还是往北打比较方便,南方的人口密集,但是县邑多,出兵的时候光是虎符就要领这么一大盘!   我拜谢赵何,接过垫着明黄绸缎的托盘,上面整整齐齐地摆列着这八枚虎符。   “寡人反正把周边的地方都搜罗了一遍,先生若是不够了再来取。”赵何很大方地道。   我点头称诺,突然觉得有些变味。这是出兵打仗的国家大事啊!怎么弄得好像去邻居家借酱油那么简单?还不够了再来取?   这是虎符好不好啊!   算了,我自己也挺不庄重的,随随便便就答应下来了,弄得完全没有资格说他。   “先生,还有件事。”赵何突然道,“寡人派一支黑衣铁卫为先生短兵吧。”   唔,这绝对不能拒绝!   如果是赵雍的话,那么短兵就是短兵。如果是赵何,那么短兵也可能是监军行刑队。   “谢大王!”我连忙拜倒。   “唔,我记得黑衣铁卫中有一员谋将,便让他领兵千人,随先生出征。”赵何道。   谋将?我倒是没听说过不知道是谁家的孩子。   “殿下是谁?去传韩彬来。”赵何道。   韩彬?这名字很耳熟呢,是我认识的那个韩彬么?   我犹自在回忆,殿下很快就有人身穿皮甲,头戴鹖冠,大步流星走了上来。   他朝赵何一拜,朗声道:“臣韩彬奉召而来。”    踔厉风发 第23章 第二五零 先打了再说(三)   “韩彬,寡人以你为将,率一千黑衣铁卫,随狐公出征,为其短兵。”赵何颇有王者之威地说道。   “臣定不负大王!”韩彬显然很兴奋。   我倒是无所谓,反正多一千人也是好事。再转头想想,谁知道赵何是不是真的关心我呢?人太阴暗了可不好,生活会没有乐趣的。   等从殿堂上下来,韩彬三两步就追上我了。   我看看这个稚气尚未脱尽的少年,突然兴起了逗逗他的念头。   “狐公已经不记得在下了么?”韩彬微笑道。   我笑道:“年纪大了,记性不好了。”   虽然这具身体只有二十多,但是两世加起来我实实在在超过了五十岁。而且经历了这么多事之后,我觉得自己的心理年龄越来越大。可能这和别人称呼我“公”也有很大的关系。   被人叫老了。   “在下韩彬,当年在沙丘幸蒙狐公传授兵法。”韩彬自嘲一笑,“狐公当日位居大司寇,想来也不会记得我这么个小杂兵。”   “你既然知道我那时候是大司寇,”我也笑道,“难道不知道我后来经历了些什么?怎么可以如此苛责于我呢?”见韩彬正要解释,我拉住韩彬的手臂,执臂而行,笑道:“这些年来,倒是进步神速呢,如今已经位比千石了吧?”   “狐公见笑了。”韩彬道,“那时见廉颇警士营之精锐,心实向往之。如今终于归于狐公麾下。”   “呵呵,”我笑道,“如今你自己也掌了兵权,练兵如何?”   “幸得儿郎们用命。”韩彬笑了笑,“若是狐公有空,想请狐公至校场,指点一二。”   “我练兵从不去校场,呵呵,都是口头把式,哪里能指点你。”我道,“无非就是亲之爱之,严之信之,自然将士用命。”   “狐公何以推辞。”   韩彬还是不够成熟,就没想过我还有事么!   练兵这事,难道可以指点一番就来个大变样?每一支部队都有自己的魂,有些是英灵,有些只能是野鬼。这是铁与血铸就的,不是某个人指指点点就能成的。韩彬年纪不大,正是浮躁的时候,也该他上阵磨练磨练。   我坚定推辞之后,还要回家跟人开会。   光是带着一帮人上战场,然后任由将军们按照老套路去拼耗人命,在我看来是十分不负责任的事。既然我已经有了一流的战略规划,如田章、徐劫、赵奢;也有了强劲的战术执行者,如廉颇、牛翦。   还缺一个环节,就在于战后。   并非是说在战争之后,而是在战场之后。我去过的战场并不算很惨烈,伊阙之战可以说是被我搅黄了。虽然白起依旧取得了令世人侧目的战绩,但实际上与他的战略初衷并不相符。   白起是个追求击杀有生力量的人,对于那些不会跑的城池并不在意。   但是我在意,有了城池才有了人。在我看来人是这个世界最大的资源,我宁可将城池洗劫干净,带走所有的人,然后把土地和城郭还给人家,也不愿意看到能够不死的人死在战场上。   我要建立第一支战场救护队伍!   因为我有个不错的人选。   甘栗!   他在我手上从来没有得到过重用。虽然他忠心耿耿,但我总觉得有些疙瘩。实际上我不是个有精神洁癖的人,我自己的所作所为比他做的事要过分得多。问题就在于,我是个顾家的男人,我爱自己的伴侣,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他做下的那种事。   这就为什么冯实已经成为了大夫小司空,而他同样是我司寇署出来的老人,却只是翼轸手下的探长。   当我把他叫进府中的时候,我看到他的脚都在发抖。   是太久没有见我了么?   等他见过礼,我直截了当道:“今日大王已经赐了我虎符,不日便起兵伐齐。”   甘栗颤抖得更厉害了,垂着头没有说话。   我喝了口水,慢悠悠道:“我打算带上你。”   “谢主公栽培!”甘栗飞快地应声拜道,显然已经知道我召他来的用意了。   “我带你去,不是为了杀敌的。”我道,“是为了救人。”   “救人?”甘栗迷惑了,“可是臣下并不会救人之术啊!”   其实你会的。   这就要从战场情况说起了。中国的古战场一向是很残酷的,倒不是说杀人多,而是死于伤口感染、无从得到医治而死的人太多。为什么一场大战之后,哀鸿遍野?因为大部分人只是受了重伤,却没人管他们,只得哀嚎呻吟。   春秋的时候还有互相救治战伤者的事,吴起也建立过战地医院,但是之所以不能普及,因为他们走入了一个思维误区。他们认为,只有医生才能在战场上救人。而列国之中医生是十分少的,这还是个朝阳产业,而且处于真正的萌芽之中。能够大规模派出医疗队的古代历朝,恐怕只有大唐吧。   在我看来,现在派医缓带着学生去战场,等于是带他们去杀人的。用治疗贵人的方式,煎煮草药、清洗创口……救活了一个,死了一群。   我要的是行刑手。   不得不承认,肉刑是很残酷的。因为残酷,所以做这行的人大多是子承父业,家族传承。这样也保证了他们的手段很精准,要达到什么样的效果绝对不偏差太多。尤其体现在一些重刑方面,比如:刖刑、炮烙。   我需要的就是这种高效的截肢手段。把受了重伤的腿直接截去,用炮烙止血,避免感染。虽然会制造一群残疾人,但他们都活下来了。只要活着就是资源,大赵土地这么多,打完仗之后女奴和寡妇更不会少,让他们继续为大赵生儿育女,添丁增口。   甘栗就是这行出身的,他对这个绝不陌生。他的同行、前辈、学徒……我全都要带走,作为战场救治的主力。   医缓那边我会尽量带一点人,让他们体验一下战场的残酷性,打打下手。与后世不同,医学生都是些平民子弟,真正有点身份的人是不屑让子侄成为医工之人的。   如果不是因为空心针管和导管暂时还没与研发成功,我绝对要让全血输血术在战场上大放异彩。   其次就是运输工具的改善了。   担架是必须有的,竹竿,麻绳,很容易就能编出一个建议的担架。用来运送伤员的效果远比肩扶背负强许多。现在还没有独轮车,这是我最好奇的地方。   为什么这么简陋的车辆,甚至连个曲柄都没有,竟然在轮子发明之后六千年才出现呢?   滦平带领的墨家技术团队,在看了我的草图之后,认为这个东西并不难做,起码技术含量比流马低多了。   另外就是麻袋。   鲁班当年用云梯攻城,被认为是开创了攻城梯的先河。墨子为此特意跑到楚国,与他进行沙盘演练,用守城器具打败了鲁班。别的城市我不好说,不过曲阜我是切切实实去过的。那座城的城墙只有三丈多高,连个瓮城都没有,在战国中已经算是很弱的城墙了,用云梯反而增加伤亡。   多准备点麻袋,装上土,往城墙上堆上去就行了。   其实这个办法不错,到时候看看平邑的城防,如果可以的话也用这个办法试试。不过我对此也不抱什么特别大的希望,到现在为止乱仗已经打了两百多年,各种稀奇古怪的战法都已经被挖掘得差不多了。麻袋不是什么稀奇的东西,如果能用,早就该被想到了   “钜子,那麻袋用来干嘛?”滦平一脸茫然问我。   “先去织出来吧。”我没有过多解释,只是对滦平道,“算算织就一个麻袋要多少时候,折算成粟米按件购买。”   然后就是发动共济会,向全国的妇女包销。只要她们能够做出来,国家就收。再接下去的事,就交给市场自己调节价格了。不过想想赵国春秋两季还有水灾发生,河工疏浚河道也有很大的需求,没有理由做出来之后没人要。   这场局部战争,我打算尝试一下全国后勤动员,也算做一个模拟测试,看看赵国到底有多大的战争承受能力。之前像赵雍那样,看看地里活差不多了就征兵攻伐,也不看成本和收益是否平衡,实在太要不得了。   如果不能丰财强国,为什么要打仗!    踔厉风发 第24章 第二五一章 大军出发(一)   这个时代是最民-主的时代,谁都可以对政-治发表看法,甚至影响决策。   这个时代是最独-裁的时代,只要君人者一句话,万千生灵就会因此灰飞烟灭。   赵何直接赐给我虎符之后,即便赵成的反对声再大都没用了。我完全可以不顾忌他的意见,挑选信任的人前往各地持虎符征兵出发。然而政治的诀窍在于平衡,我得考虑我走了之后朝堂的反应。虽然这次打算打闪击战,但是并不意味着我必然能够在秋收之前结束战争。   万一拖了下去,国内朝堂上的杂音肯定很多。这简直是战国时代的惯例,人走非但茶凉,还会各种落井下石,各种攻讦诋毁。   我需要一个平和且给力的大后方。   于是,我在拜将之后去了赵成府上,与他谈判。   赵成显得很客气,并没有与我决裂的表现。不过这种人的外观和内心可以是两个极端,每次看到他,我都想到了老谋深算装病流口水的司马懿。这次他要求很低,把小司寇让出来,将中尉升格为司士署,设大小司士,其中小司士也由他来提名。   “另外,老朽希望信都守略变一变。”赵成道。   “谨诺。”我对于他的一切条件,就给了两个字。   我同意,随便你去折腾,等我带着三十万大军,以及一票军功贵族回来,你以后这些东西能咽下去么?   不过等我回到府上,跟徐劫“汇报”了之后,徐劫的反应很激烈。   “愚昧!赵成这是在试探你!”徐劫的唾沫星子都要喷到我脸上了。   试探我?又试探?这老小子就不知道来点硬的么……算了,他上次来硬的,我没挡住。   “你若是真心与他交合,就该提出自己的要求。”徐劫道,“国内粮道的畅通,大小仓廪的优先供给,这些不都是你最需要的么?”   “那现在怎么办?”我问徐劫。   “用小司徒和小司空去换吧。”徐劫道。   我敏锐地发现了一个问题。徐劫说到这两个官职的时候,完全是一副扔出去喂狗的表情,没有丝毫不舍得。跟他刚才冲我嚷嚷时候的反应完全就是两个极端……   这是一个坑!   足足过了一分钟,我终于反应过来了。如果不表现得自己势弱,怎么可能引起别人的同情和帮助呢?到时候我领兵在外,朝堂上一帮人在那里诋毁我,最好诋毁我的竹简用箩筐装……赵何会怎么想?   更何况还有白痴会把战火烧到赵何身上,这几乎是必然的事,到时候赵何就会觉得他与我是一条阵线的。   远香近臭,理所固然。   这才是高人呢!   于是我又见了赵成,向他提出邯郸以南的官道需要修葺,粮运必须优先保证给前线。凡是封地在邯郸以南的宗室、勋贵、权宦,一律给我收起尾巴,胆敢给我惹麻烦的,别怪我军法无情。   赵成在一番长考之后,同意了这笔交易。   小司徒可以直接交出来,让皋安先去赵奢那边帮忙。   小司空可不行,我还需要冯实帮我监督邯郸以南的官道修葺情况,大军渡河之后的军仓、粮堡,都需要有人盯着。还好邯郸这边的城郭建设已经略有规模,放缓进度也没什么大的关系,反正赵何其实不在乎,只是心血来潮让人弄,现在他可能自己都忘记了。   还有内史。   “你那个族堂兄弟,”我开门见山道,“在我出征之间,给我注意些。”   不该碰的粮草不要碰,不该贪的财物不要贪。   “右公啊!他跟仆下一向不睦……”缪贤哭丧道。   “那么,你们缪氏恐怕就危险了。”我甩下这句话,让他滚蛋。   毛的不睦!   在这个宗法社会里,家族成员之间的关系再糟糕,都不可能影响到家族的存在。缪氏是新贵不错,而且主要是宠、弄之臣,但是一样有家族,有老小,胆敢违反规矩,那么承担后果的就不是一个人。   而是一族人!   我的拜将仪式比之田章出征时更为盛大,非但本国的权贵悉数到场,魏国、宋国的使者也出席观礼。秦国的使团出门晚了几天,在过太行山的时候遇上了暴雨,结果没赶上拜将誓师。不过我看到故人远来,还是很高兴的。   白起作为使者团团长,已经是秦国国尉,爵在左更,被按照中大夫的规格接待。他这次带来的人中并没有司马靳,显然司马错不舍得让孙子去国外冒险。不过他把蒙骜带来了,作为使团的副团长。   “咸阳一别经年,堂上无恙否?”我在相邦府单独见了白起,先问起他母亲。   白起并没有神情变化,只是淡淡道:“家母已经过世了。”   “节哀。”我道。   “已经三年了。”白起道,“你怎么样?听说你被人陷害,怎么不来秦国找我?”   “谁知道你改姓白氏呢!”我撇了撇嘴,“而且投奔你有什么用?现在不过也就是个左更罢了。”   “我本来就是楚国白公胜之苗裔,改姓白氏有什么问题?”白起道,“人在秦国,以公孙为氏,徒然让人误会,以为我是亲贵封爵呢。这也是穰侯的意思。你是怎么一跃成为赵国上卿的?虽然你善巧舌不假,但也不至于如此吧!”   “巧舌?”我冷哼一声,“我是从士师出仕,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哪里有一跃成贵的说法?倒是你,咸阳破落户,是怎么搭上穰侯的?”   “你走之后没多久母亲就去了。”白起道,“我本来想来赵国找你,看能否出仕。后来不知怎的,国人说我是大贤,穰侯就亲自来找我了。”   “你干了什么?”我很好奇,这孩子怎么把自己炒作起来的?   “我什么都没干,”白起略带深意地看了我一眼,“我只是雇了个人,每天帮我放羊。”   我恍然大悟。原来我送给他的羊,就是他用来炒作自己的工具啊!   那么多羊可不是一笔小资产,每天有人出入为他放羊,邻人肯定会奇怪,这里什么时候住了个有钱人。打听之后人家肯定说:“那是白起家的。”白起那个穷小子哪里来的这么多羊?   “因为赵人认为白起是个贤者,所以送了许多礼物,这还只是其中一小块呢!”   我猜那个帮白起放羊的人,就是这么打的广告。等这个故事传开了,魏冉自然就知道了有这么个名扬外国的人,想想自己门下人才匮乏,当然没有不招募的道理。   以白起的能力,接下去的事就是顺理成章地崛起成为一代人屠了。   “穰侯还是很贤能的。”白起对于自己的伯乐当然这么说了。   我不知道白起过上几个月是不是依旧这么看。我的信使已经带着大批的贵重物品,踏上了前往秦国的道路。我首先得谢谢穰侯,他照顾白起这么久。其次嘛,我觉得让白起留在赵国是个更好的主意。   白起和蒙骜,真对不起,你们两位都是优秀人才,所以我决定小小离间一下,看能不能让你们弃暗投明啊。所以说,出使外国是十分危险的事呢!   我没说穰侯的坏话,接过白起的话头道:“穰侯贤能不假,但是有些小气了。”   “哦?此话怎讲?”白起疑惑道。   “为了让你出使赵国,帮我去打齐国,穰侯开出的条件真是太苛刻了!他要陶邑作为自己的养邑。”我信口开河道。   “你胡扯呢吧!”白起斜眼看我,“我离开咸阳的时候,穰侯根本没有跟我说帮你打齐国。”   “没说么!”我惊讶道,“如果不是让你这位大兵家来帮忙,我干嘛指名道姓让你做使者!而且我可是先付了魏冉十双白璧的定金呢!”   白起也有些疑惑了。他大概以为我不会在这种事上撒谎,道:“那我派个信使回去问问?”   “怎么来得及!”我故作气恼道,“你没领兵出征过么?眼下我已经拜过了将,誓过了师。大军聚集,一日千金!别的不说,誓师之后不开拔,屯驻国都之左,你让我如何向我王解释?”   “我的确没有听说这事!”白起也急道,“难道要我随你私出么!照秦律可是要灭我全族的!”   “唔,这样,你全族除了你还有别人么?”我低声问了一句,“不行就来赵国吧!国尉什么的弱爆了!哥给你封君、养邑!”   “滚,千里之外!”白起丝毫没有给我好脸色看。   其实我真的很想知道白起还有什么族人。后来把白起送走了,从秦国使团里多方打探,加上师涓从秦国发回的消息,才知道白起在得势之后,有些白公胜的后裔和他联了宗。   或者说让他认祖归宗,这才改了姓白氏。   现在的秦国是楚国人当家,要我我也改。    踔厉风发 第25章 第二五二章 大军出发(二)   “不过这次我来,倒是真有个任务。”白起对我道,“不知道你与墨家的关系如何。”   “认识,怎么?”我道。   “穰侯希望请钜子燎入秦。”白起喝了一碗酒,毫不介意地打了个酒嗝道,“我们秦国对于墨家还是很上心的。”   “当年墨氏在秦国出仕的人不少,并没有听说有什么特别的贡献吧。”我有些疑惑道。   “秦国能有如今的武备,大多是承惠墨氏。”白起道,“所以穰侯想以大庶长之爵请钜子燎入秦,主持将作少府。”   “钜子燎闭关著述,肯定不会去的。”我道,“到时候帮你问问他的弟子吧。唉,只有等我回来了,可恨啊……”   “怎么了?”白起被我挑逗起来。   “想到要出征,我就很没底。”我垂头丧气道,“你也知道,我只是读了一些兵书战策,担着鹖冠子徒弟的名声,实际上看到杀鸡都害怕。居然让我领兵出征,这、这、这不是要我老命么!”   “哈哈哈,”白起大笑起来,“果然如此,我就知道你只是会说罢了!赵王被你这样的口舌之人糊弄,真是不幸啊。”   “也没什么。”我喝了口酒,“反正我有廉颇为前锋,韩彬为中军,牛翦任后卫,他们都是赵国良将,打齐国妥妥的。”   “呵,就算是良将,没有高明统帅的领导,什么都不是。”白起手一挥,“我在打伊阙之战时……”   接下去漫长的时间都是白起的自吹自擂。这孩子就是伊阙之战出头的,得意些也是应该的。虽然他的战果并不在伊阙,但是足以让他在秦国取得“善战”的评价。问题是他善于战却不善于阴谋,这是十分危险的事。   战场上要搞掉他不容易,但是私下里要解决他却未必很难。   白起跟我久别重逢,也没想到我在算计他,喝得酣畅,当天晚上当然就抵足而眠了。蒙骜住在传舍,我也没让他受到冷落,月姬那边特意派了几个会来事的姑娘陪着他,还破规格地动用了两只燕子。   不过秦国其他的使团成员就没那么好的待遇了。   简单来说:残羹冷炙,破被薄褥。   而且我很用心地派兵将他们控制起来,凡是有敢毛刺的,一律抓起来打一顿再说!   蒙骜是过了两天才知道的,然后他来找白起。白起对此事表示愤慨,要我给个说法。我也表示很奇怪,于是我叫来了小司寇仇允。   “有道是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何况秦国与我是友睦之邦,怎么可以如此对待秦使呢!”我喝问仇允。   仇允傲然不惧:“狐公,我赵国自有法度,岂能因为秦国人而可以犯法!试问左更,若是我赵国人在秦国触犯了秦律,能因为友睦之邦而豁免否?”   白起面沉似水,显然进入了战斗状态。他冷冷问道:“不知我国使节触犯了赵国什么法令?”   “入夜之后大声喧哗,以至于街闻者,杖五十。”仇允有备而来,拿出三尺长的竹简,递给白起。   白起接过一看,果然有这么一条,同时还有一些其他的生活规范,跟秦国的法律很像,所以也就相信了。   也就只有秦国人能相信!   我心中暗中好笑,却只能绷着脸道:“这事的确不能怪司寇无情,我王近些日子迷恋秦法,许多法令都是从秦国照抄而来。这本来就是你们秦国的规矩吧?”   白起怎么也不可能事事通明,见三尺法上大部分都是自己知道的秦律,只得认怂,道:“入境之时怎的没人告知呢!”   “左更,这就是你们不对了。”我转向白起,“入境问俗本来就是你们的义务,跑来赵国不先打听赵法,却大半夜的喧哗放纵,太不应该了。不过这事就算了,多追究也没什么意思。小司寇,既然惩治过了那些秦使,便放了他们吧。”   “诺。”仇允称诺而出。   白起闹了个灰头土脸,道:“狐子还要出征,我们也不便打扰,就在邯郸静待狐子凯旋而归。”   “善。”   大军集结本来就很慢,我又要与魏国那边策应出兵,又要继续收购军用物资,对新兵进行简单的队列训练。基本上日行十里,终于等到了秦国的回报。   “穰侯送了一封秘信,让我和蒙骜随你出征。”白起找到我,语气中带着疑惑。   “这就对了!”我道,“此战之后,在鲁国的土地有一半都是穰侯的,他当然要派个心腹之人帮他确定地界啊!”我做出热烈欢迎的姿态,将他请到大帐之中。   “不是打齐国么?”白起更加迷茫了。   我让短兵抬出战略地图,是齐鲁宋的大致地理情况。与一般的行军地图不同,我这副地图上非但有城池、山川、河流……在这些标志旁边还标注了一些小字,比如山旁边写有高度,几条路径;河水边有涨落时的深度;城池旁有城池大小,人口之数,城墙高矮……   白起看得十分认真。   我取了一截柳枝,在羊皮地图上指点道:“我们现在在这里,很快就要渡过黄河了。然后大军进取平邑,截断陶邑齐军的退路,抵挡北地齐军的进攻。”   “嗯,如同木楔,然而于大局无补。”白起皱着眉接嘴道。这大概是一步登天的坏毛病,不知道上司讲话的时候不能随便接话嘛!   不过我还没挖到他,所以有不敢坏他兴致。   “然后我们走这里。”我将柳枝移到了梁山水泊,“绕过阿城直接进攻鲁国,将齐国本土与入宋的齐兵割裂开来。”   “唔,如此魄力,不像是你的主意。”白起皱眉道,“为什么不打阿城?”   “兵贵神速,我急着打曲阜。”我道。   “那阿城你打算怎么办?放着?”   “两千选锋,在梁山水泊牵制。”我道。   “无谓。”白起嗤之以鼻,道,“有这两千选锋,我都能破了阿城!”   “阿城可不是小城。”我警告白起,那也是有着五丈城墙的大城,比鲁国的首都还要雄阔。   “大军过去,只在险要处设伏,等他出击,自然一鼓可破。”白起牛逼哄哄道。   这话糊弄外行是没问题的,但哥不算军事小白呀!你说设伏就设伏?你让人家追人家就追?不过我会打蛇上棍,做出一副“还是你牛”的钦慕之情,拱手谢道:“有劳国尉了。”   白起白了我几眼,只好乖乖去换戎装,客串我中军将。我让赵牧跟着他,平时多学多看,等打完了仗一定不能让他杀战俘。   我打仗就是冲战俘去的!都让他杀完了,我还玩个什么劲!   蒙骜也看了密信,对比一下签章,虽然还有些疑惑,但是有只能换上戎装,任我的中军副将,统领两万赵兵。   他们完全没有联想到小透明连瑞。作为魏冉的心腹门客,连瑞手里有的是魏冉的各种私信、签章,我只要找人伪造一份就行了。   七月份的尾巴,八月份的前奏。前军将廉颇传来消息,全军顺利渡过黄河,进入齐国境内,初战破乡三,破砦四,斩首两百,生虏五百。   此时,我中军大营也赶到了黄河边最后一处大寨,我宣布击鼓立砦,除了前军之外所有的高级将领都要来听将令。   后军将牛翦,后军副将牛犇,带着属下校佐二十人在点将之前准时赶到,左右分开,站了两列。   鼓声大作,韩彬率领三百精壮黑衣赴我大帐,请将登台。我身穿犀甲戎装,头戴鹖冠,手按长剑,大步登台。身后白起、蒙骜为左右,分列两边。   等我站在了点将台上,鼓声哑然。   “大军出征,莫不从令。今日黄河在前,我与众将盟誓,当恪守军令,忠诚赵室!”我高声喊道。   “恪守军令,忠诚赵室!”众将随声喝道。   虽然实际上已经在开拔之前就定好了各军将佐,但是点将这个程序还是必须走一次的。这本来应该在赵何拜我的时候就一起举行,但是那时牛翦还在橑阳征调乡兵,所以我决定先走了再说。   如今跨过黄河就要大战了,仪式不能少。   首先从后军开始。我基本不认识后军的将领,可以说绝大部分是牛翦的私人。牛翦这位老将年过五旬,当年随着肃候出征,被肃候赞扬说“良将”,后来跟着赵雍七伐中山,攻略燕、秦,都是战功显赫,这次当我后军也是之前被赵成排挤,彻底打压了气焰。   否则以他的资历,不是中军将就是副帅。   我取了牛翦给我的竹书,照本宣科,每报到一人便有将军上前领命。从姓氏上看,基本都是牛家人。   等后军点将结束,我开始点中军将领。   中军将白起、副将蒙骜,尉韩彬,裨袁晗、腾卫、许历等人。   前军将廉颇,其麾下多是齐国北地军官,田章的旧部。这些人在燕国已经磨合了数年,都算是靠得住的。在如今这个“主卖爵命,臣卖智力”的时代,这些人攻打自己的祖国不会有丝毫的心理障碍。   像田章那样的老顽固固然还是不多的。    踔厉风发 第26章 第二五三章 大军出发(三)   点将之后,从驾呈上军令竹简,我左右展开,朗声道:“军令如山,凡我麾下,必从此令,有敢违背者,绝无宽宥!”   这就是我写的行军操守,十七律五十四斩:   “其一:闻鼓不进,闻金不止,旗举不起,旗按不伏,此谓悖军,犯者斩之。   其二:呼名不应,点时不到,违期不至,动改师律,此谓慢军,犯者斩之。   其三:夜传刁斗,怠而不报,更筹违慢,声号不明,此谓懈军,犯者斩之。   其四:多出怨言,怒其主将,不听约束,更教难制,此谓构军,犯者斩之。   其五:扬声笑语,蔑视禁约,驰突军门,此谓轻军,犯者斩之。   其六:所用兵器,弓弩绝弦,箭无羽镞,剑戟不利,旗帜凋弊,此谓欺军,犯者斩之。   其七:谣言诡语,捏造鬼神,假托梦寐,大肆邪说,蛊惑军士,此谓淫军,犯者斩之。   其八:好舌利齿,妄为是非,调拨军士,令其不和,此谓谤军,犯者斩之。   其九:所到之地,凌虐其民,如有逼淫妇女,此谓奸军,犯者斩之。   其十:窃人财物,以为己利,夺人首级,以为己功,此谓盗军,犯者斩之。   其十一:军民聚众议事,私进帐下,探听军机,此谓探军,犯者斩之。   其十二:或闻所谋,及闻号令,漏泄于外,使敌人知之,此谓背军,犯者斩之。   其十三:调用之际,结舌不应,低眉俯首,面有难色,此谓狠军,犯者斩之。   其十四:出越行伍,搀前越后,言语喧哗,不遵禁训,此谓乱军,犯者斩之。   其十五:托伤作病,以避征伐,捏伤假死,因而逃避,此谓诈军,犯者斩之。   其十六:主掌钱粮,给赏之时阿私所亲,使士卒结怨,此谓弊军,犯者斩之。   其十七:观寇不审,探贼不详,到不言到,多则言少,少则言多,此谓误军,犯者斩之。”   之前收罗的从驾、秘书,将誊抄好的军令送到了每个将军手里。   我当即任命孟中为总虞侯。他也是军中出身,知道规矩,这次我把暗驭手带来,许历的天枢众有潜伏、放火、开城门的任务。孟中带着天璇众,一方面为我斥候的补充,另一方面帮我监督军纪。   至于那些从驾、秘书,什么都不说,只要把每天军中发生的事记录下来传报给我就行了。我特别开创了军事主官日记制度,每天晚上军事主官都要将一天的重要军令记录下来,并且做一定的注解,然后由从驾和他共同具名,收存归档。   这些都是战后论功的依据。   “此番征战,重在和民丰财。”我对诸位将军说,“一个生虏按照五个首级记功,首级超过五个不累加记功。战场所得,皆归其占有者;战后所得,悉数充公。请诸君把握分寸,切勿试法。”   “诺!”众将应声道。   走完了这个过程,中军率先渡河。河对岸是前军的后卫,直等我这边腾卫过去接防了营寨,方才开拔追赶前军大队。我再次看到黄河,心中却没有了什么感触。此时的河水还是较为清澈的,并非后世黄呼呼的泥浆水。所以在晋国,黄河也叫白水。   “这些船,太少了。”我摇头叹道。   “船虽少,赵兵的军纪严明倒是让我有些意外。”白起也穿着戎装,站在我身侧。   我们俩都是熟读吴起的人,所谓“国容不入军,军容不入国”,这个基本准则还是得遵守的。所以白起现在虽然还是很傲,但是绝不敢对主帅有任何无礼。   我却想到了另一件东西。   当年在兰州出差,客户请我们去黄河观光。黄河游最受欢迎的就是快艇和羊皮筏子。我们都是沿海出身,快艇早就玩腻了,所以对羊皮筏子格外青睐。客户也是财大气粗,找了当地最有名的“筏子客”,带我们来了一趟长途。   跟这位年老的筏子客交流之后,我大致还记得这筏子是怎么做的。用宁夏山羊去头之后,去除内脏,整只浑脱,不能有丝毫破损。脱毛之后,四足扎紧之后往里吹气,然后灌入清油、盐和水,晃荡均匀,晾晒到皮胎黄褐透明。   最后用麻绳将坚硬的水曲柳木条捆一个方形的木框子,再横向绑上数根木条,把一只只皮胎顺次扎在木条下面,皮筏子就制成了。羊皮筏子体积小而轻,吃水浅,十分适宜在黄河航行,而且所有的部件都能拆开之后携带。   那位筏子客说,他年轻时最大的筏子有六百多头羊皮胎,能载重十五吨,从兰州到包头只用了十三天。   我觉得这个东西可以试试。   听筏子客说直到解放后用的都是宋朝的工艺,全部手工,有机器生产。如此说来,主要就是屠宰、剥皮的技术问题,既然知道了要求,要锻炼出来技术并不是一件难事。虽然这次赶不上了,不过日后总是还要用的。   黄河中游基本就在赵国境内,而且赵国与邻国大多是以河流为界,有一大批熟练的筏子客绝对是有好处的。虽然羊比较贵,但是造船成本也不低,而且造船工人很少,总的来说产量不可能比羊皮筏子高。   再者说,船做出来停在那里不用也十分浪费,而且显眼。最重要的是,能少砍点树,也算我为子孙后代承担环保责任。   这次作战,我深知自己中军的作用十分渺小,主攻力量是前军,可以视作我们的铁锤。后卫是主要防御燕国、齐国高唐兵的力量,我视其为铁盾。因此上,三十万大军的分划就很简单了。   在初期,廉颇率领五万前军为先锋。在渡河之后,攻打平邑的时候,我的中军也差不多能赶到战场,归入前军序列。此时,前军总兵力将陆续增至十万。   解决平邑之后,前军将以十三万大军朝曲阜开进,白起领中军五万紧随其后,解决阿城。蒙骜率领两万中军为本阵,驻扎在平邑与阿城之间。保护粮道,抢收早熟的庄稼,掳掠人口,策应后军。   后军的十万行动缓慢,大多是辎重和兵车,所以就囤积在平邑平原,作为铁盾保护我军后路。他们同时也要承担战俘转运回国、伤病员的救护等工作,所以记功方式与前军不同,每批转运的俘虏生存率,伤病员运送人数,这些才是考核他们功绩的地方。   只有发生战斗,他们的记功法才和前军一样。   同样,运送粮草和俘虏人口的数量,是蒙骜的主要记功法。   我的目标很清晰,人口第一,财物第二,土地无所谓。不枉杀,不屠虐,和气生财!   当然,这个只能让这帮将领自己去领会了。等我多带几次兵,他们就知道我的偏向了。凡是俘虏多的将领,肯定进步得比较快。要是白起真的留在我手下,他坑人的坏毛病绝对得改改。   “绝不杀降!”我对全军通令。   这道命令给白起送了三遍。   白起特意来找我,表示自己很疑惑。   我只好说:“我得确保你收到了。”   “我是那么暴虐的人么!让主帅如此不放心。”白起十分怨念的说道。   唔,虽然你还没有杀降,但是我知道,如果不是因为我,你每战都杀降。最少一次三万人,最多一次四十万,中间十几二十万的坑杀基本都是家常便饭。   “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我打发白起出去。   现在我在等甘栗的统计数据。   甘栗对于自己变成医疗大队长表示很莫名,尤其他的记功方式很另类,救活人数。每救回来一个人,他和他的团队就记上五个首级。收回十具尸体,也能记上一个首级。   开战只有两天,前军将士对于新的尸体收埋立碑制度表示赞赏,大涨士气。从出征之日开始,我就让秘书文士将士兵的名字、籍贯、家庭住址写在竹片上。这块小竹片在杀青之后,挂在脖子上贴身保存,等有了包浆之后,水火不忌,长久不会退墨。   如果有人战死,他的乡人肯定会将这片竹片带回去。   我也要根据这些竹片统计死亡数字,为战死者在其家乡设立公灵堂,供人凭吊。   有时候要鼓励人民争战,并不一定只有给予田产奴隶。每个人都有正面的性格,用荣誉去激发他们有时候比物质更重要。这点上,墨社就是军队的榜样。他们拥有狂热宗教信仰一般,战不旋踵,死而无憾。   所以在给予丰厚奖赏的同时,我毫不吝啬精神上的荣誉。    踔厉风发 第27章 第二五四章 摧枯拉朽(一)   甘栗和他的行刑手在截肢手术领域果然是权威,手术干净利落,伤口收得快,还有独门消炎止血愈合的秘方,效果比之一般消炎草药要好得多。为了让那位狱卒世家出身的“战地医生”把这个秘方交出来,我开出了自己所能给予的最高待遇:   下大夫,养邑三百户,仁爱荣誉勋章。   下大夫的任命当然还是得王命,这只是我跟赵何在战前商量好的授权极限。养邑三百户我也会同时申请,若是赵何不舍得,就只有从我的私邑里出了——娶个好老婆果然可以少奋斗二十年。   仁爱荣誉勋章就简单多了,考虑到现在人不习惯在胸口上挂东西,而且纱衣也压根挂不了东西,所以我让人用黄铜打造了一面金牌,正面是个朱鸟——赵室的图腾,背面刻着授予此勋章的时间、缘故,以及勋章编号。   与金牌相配的还有册书,正本给本人,副本在王室守藏馆。等泮宫的大图书馆建成之后,王室守藏馆里的所有文档都会抄录一份存在泮宫,到时候任何人都可以在大图书馆查到。   金牌的直径有三十公分大,可以挂在车上,回家则可以挂在正堂,十分气派。   中国历史上第一枚勋章就是因此诞生的,并且成为独一份。因为在给他授予勋章之后,我在战地完成了勋章体系的建设。武功分为九档,每当三等。为英杰、骁勇、果毅勋章。文功一样是九档三等,为文政、经济、孝廉勋章。   最高一等不拘文武,授予对赵国有杰出贡献的人物,每二十年评出一枚,只授予在世者,不能追授。   名为:国士无双章。   凡是悬挂此勋章者,可以用诸侯仪仗。   这枚勋章我已经内定了。   勋章细则发下去之后,让将官士兵都十分激动,因为二、三等果毅勋章基本就是为士兵准备的,凡是受伤挂彩者、斩获良多者、身先士卒者、率先登城者,都可以获得这勋章。有此功勋者,日后能够优先被任命为地方三老,见官不趋。   凡是受伤截肢的,必定给二等果毅勋章。如果能编个让人感动的故事,一等果毅乃至三等骁勇勋章都不是不可能。   虽然我没有建立勋田制度,但是却建立了军功入学制度。凡是有志于学的受勋者,都可以免试进入泮宫学习,国家承担学费生活费。如果实在学不出来,公室也会安排力所能及的工作,给他娶妻,养他儿子直到缚籍。   这些事其实早就可以做,我故意放到战场上,就是让这些出征的人安心。军营是个很神奇的地方,全是男人,阳刚火壮,这个时候颁布这些安定军心的政策,就像是往火里添柴,越烧越旺。   只有先把人放在一个缺乏安全感的地方,然后给予希望,这些人才会死心塌地跟着你冲。用兵大家收服人心,乃至后世的传销、保险、高考……无非都是这个套路。   廉颇大概是最能感受到这种士气高涨的人。还没等到我的中军与他前军汇合,他已经传来占领平邑城,活捉县令国欣。   战报写得很详细生动,显然是我派去的书记们执笔,廉颇签字。如果去掉文学修饰词,这份战报其实很简单。廉颇前军先锋营在三日前抵达平邑县城,大军围城,招降不果,于是蚁附攻城,死伤三百余人,未果。乃连夜精选材士,黎明时以云梯攻城,一鼓而下。   “……前军将颇身先士卒,跳荡登城,斩首十余,卷刃再三,披创二十四。众材士战克倍数之敌,死者十之五,而无一背刃者。……”   战报里如此介绍。   等我的中军营帐到了,我命令嘉奖前军,犒赏羊百头,兔五百只。当夜攻城材士,死者进二等果毅勋章,生者进三等果毅勋章,伤者加赏奴隶五人,残者十人。各级军官酌情记功,由前军将报上来。   至于此战的指挥官前军将廉颇,我令人持我节钺召其入中军营参与聆讯。   聆讯官由我、白起、韩彬组成。   主要缘故是敲打廉颇,也是为了日后让赵国将军们形成爱惜兵力的好习惯,战死的人太多了!   “廿六日,我下令蚁附攻城。”廉颇见阵势不对,之前的得意一扫而空。   “在攻城前是否查探敌情?”我作为主训官,就如同回到了法庭上一般,“是否非蚁附不可?”   蚁附攻城顾名思义就是如同蚂蚁一般附着城墙,攀援攻城。这种攻城模式是现在主流的攻城方式,缺点在于死伤太大。   “查探过,”廉颇答道,“平邑地形与城墙之事,末将皆亲自领人考察。也收买了乡间,询问故水道之事。秉元帅,此事皆在战事日志中详录,请明察之。”   廉颇的战事日记已经由他的书记官带到了中军帐,现在中军书记们正在检查格式是否符合标准,内容是否有疑点。他们的聆讯在另外一座大帐之中,所以等会我才能知道结果。   “之所以蚁附,”廉颇道,“非蚁附无以得知其守城决心与兵力分署,也就无从择弱者处下手。”   廉颇此战攻下平邑,伤亡约在八百人上下,蚁附攻城时只折损三百人,还有五百人是在选锋材士登城、以及其后的城中巷战折损的。这事很不符合常理,照道理说蚁附的伤亡总是最大的。   对此,廉颇解释道:“材士登城之后,一度没有联络及时,策应不急,故而损失惨重,险些被打了下去。”   “你们用的哪种联络?”   “天灯与阴符并用。”廉颇道,“当时城头火光大作,策应没有看到天灯,直到接到阴符方才攻城。”为了解决现在的沟通不便问题,我在原来的鼓号系统上新加入了孔明灯、旗语等方式。   “为何不响鼓号?”我问道。   “三面围敌,攻城时各有缓急,一通鼓若是没有被人听到,次序登时大乱,故而不敢用鼓号。”   我点了点头,望向白起。   白起没有反应。   “你暂且出去。”我对廉颇道。   廉颇行了个军礼便退了出去。   白起这才开口道:“我们秦国也有这样的审将法,但一般赢了就不审了。你这样多伤士气?”   “是啊,元帅,攻下了城池还要接受聆讯,恐怕寒了将士们的心。”韩彬也在一旁道。   “不会。”我对廉颇很了解,他不会怨我的,“你们觉得在指挥上可有失误之处?”   白起很忠恳地说道:“廉颇此人虽然谈不上奇才,倒也是个将才。不足千人的伤亡,三日攻下平邑这样的老城,已经算是不错的佳绩了。”   韩彬没打过仗,当然表示附和。   我心中颇为欣慰,道:“既然如此,核查无误之后为廉颇请功。”   这次的聆讯,自然也记录在我的中军日志之中。我之所以不厌其烦派下去那么多文士跟着将军,就是为了追查责任方便,报功也方便,不让人找到丝毫的把柄。现在的文士大多是提剑能砍人的暴力型文士,在前线也丝毫不惧。我惊讶地发现廉颇的前军书记竟然也是入选材士之一,砍了三个首级。   白起和韩彬出去之后,我再次将廉颇叫了进来。这次不用他站在下面受审了,让人搬了马扎给他,对面而谈。   “平邑之功,我为你报了三等英勇勋章,另请加下大夫。”我淡淡道。   “多谢主公!”没有外人在场,廉颇也放松了许多,尴尬一笑,“还以为打了胜仗都要受罚,正心下忐忑呢。”   “只要举措得法,即便败了也不要紧。”我眉头一皱道,“若是罔人性命,即便胜了一样追究!我且问你,为何不派细作入城为策应?”   “主公,”廉颇一脸无奈,“哪有这个功夫?再说,我赵人口音与平邑口音不同,怕是还没进城就被人认出来了!”   “我是指许历的人。”我道。   “许历又不归我节制。”廉颇不服。   “你不会来要么?”还要我说得多明显啊!   “请主公拨划许历于臣帐下!”廉颇当即道。   我点了点头,从案上取了一支令箭,并天枢堂的九尾狐印,交给廉颇。   “后军牛翦马上就要到了,”我道,“你们即日开拔,从阿城走,不用攻城,交给中军白起。”   廉颇一愣,道:“主公,我已经广派了斥候,阿城守备并不算严,可以一鼓而下。”   “我另有计较,你们越城而去,攻打曲阜。还有,麻袋攻城不好么?”   “唔,主公,虽然是个好主意,不过装填麻袋实在太过麻烦。”廉颇无奈道,“若是有护城河那便只能用麻袋填平,若是没有,将士们宁可云梯蚁附的。”   “胡闹!麻烦两日,总比白丢性命强!”我不悦道,“你既然为将军,须知战功都是兵士用命换来的!若是没有这些兵士,你哪里来的勋章爵位!我可曾催促过你?需要你这般赶紧着急的!”   “诺,臣下明白。”廉颇当下拜道,额头上油光光一层。   一将功成万骨枯。其实很多时候很多人都是白白牺牲,如果高高在上的将帅们往下看一眼,他们的命运就不会那么无谓的终结。   “军中赏功罚过之事也要开始做起来,阵亡士兵的铭牌要收集好,派出军使送回各乡。”我道,“营务繁重,你先回去吧,休整之后便出兵曲阜。”   “诺!”廉颇行了军礼,退出军帐。    踔厉风发 第28章 第二五五章 摧枯拉朽(二)   八月初,后方独轮车的制作已经进入了批量产出。赵国军工厂归于滦平之后,以真正的流水线模式进行制作,效率的提升简直不可同日而语。主要是能够更好的分配劳动力,节约生产资料。   有了独轮车的加入,后勤供给总算让人的眉头解开了。在传统的挑担方式下,后勤供应比是一比一,也就是一个后勤人员只能承担一个前线士兵作战。这个数据也得到了白起和蒙骜的认同,而且他们觉得这还是理想状态,若是碰到了自然灾害、敌军袭扰粮道——比如在伊阙——远远达不到这个比值。   现在我有了独轮车,一人所运送的粮食,就够前线十人十天所用,还略略有余。这让白起兴起了偷师的念头,常常跑去观察运粮车。赵牧跟我说起来的时候,表示忧虑,我让他继续学习,只要白起不杀降,就安心当他的侍从。   牛翦到达平邑之后,全城响起了凄惨的哭声。我中军已经过了平邑近百里,还是能够看到城里腾起的黑烟。   这不是屠城,也不是牛翦的擅自所为,而是我的军令。   全城百姓,无论老弱妇孺,统统掳回赵国!   赵国境内自然有人接收,身体弱的附近安置,给予田地耕种。身体较强的,休整之后送往代郡集宁城。   平邑也是一座万户大成,人口四万余,除了战死者,其他人全部被我掳走。这也算是战国史上的一次大劫掠吧,但他们如果不走,我怎么能够安心在这里驻扎大军,修建粮堡,作为我军的屯粮重地?   所有将军都知道屯粮之地的重要性,也知道粮道的重要性,之所以总还有粮砦被劫,粮道被毁,就是因为做得不够周密。牛翦这位老将,集体功勋足够多,但是个人很少突阵斩将的光辉,可见是个稳重的将军,让他守后方,绝对是我的神来之笔。   八月十二,第一批支前独轮车送到了中军大寨,廉颇也绕过阿城,直扑曲阜。阿城守大概还想出击,但是他没料到我们的前军中军衔接得如此紧密。廉颇过去只不过两个时辰,白起的大军已经兵临城下,做出围城之势。   阿城是齐国的大城,主要是面对宋国,战略地位较之平邑略差一筹,但是经济地位却更高。   八十年前,齐威王任用邹忌为相,励精图治,首先就要整顿吏治。齐国是派大夫守地方,类似他国的郡守县令。守牧大夫便以地名为别。当时有阿大夫,人称清廉无二,每天都有人说他的好话。另外有即墨大夫,简直就是贪官污吏的典型,天天都有人说他如何糟糕。   齐威王没有偏听,派出秘使探查两地。结果得出结论为即墨人民富足,百姓安康,田地井然。阿地人民困顿,土地荒芜,就连甄城被赵国攻占都没有做出反应。于是齐威王立了鼎,将阿城大夫烹杀,又重赏了即墨大夫。   从此齐国大治。   八十年后再看这桩公案,可以赞叹威王的确很有手段。现在的阿城城高郭固,城头旌旗猎猎,守城之士同仇敌忾,绝对是块难啃的骨头。   我出于好奇,跟着到了白起的营帐之中,想看看他是怎么指挥攻城的。伊阙之战他想耍诈,不过后来一路攻城略地却都是来硬的,不知道他这回想怎么干。   白起见我到了他军中,首先第一句话就是:“在我军中,不服他令。”   “理之固然。”我当即认同,找了个旁席坐下,看他调兵遣将,一言不发。   白起的战术很简单,全城围死,备下引火用的材料,让人制作火箭。看这样子,像是想用火攻。   前辈兵家说围城缺一,并非单纯出于人道主义精神,还有就是为了瓦解守城方的斗志。白起这么逆古道而行之,不知道是什么心理。不过名将用兵必然有自己的性格烙印, 别人若是指手画脚,只会适得其反。   “明日开始,城外掘地三尺,抛阿人尸骨。”白起下令道。   我不由喉头滚动。挖人祖坟可是很严重的事,他这是想逼疯阿人么?真是的,如果这么对待他们,以后就算城破了,他们也不会甘心跟我回赵国的……算了,本来就不需要他们心甘情愿,继续看看这位人屠要做什么。   白起的确是想逼疯这些阿城人,掘坟不算,他还命令士兵将这些枯骨挑在旗杆上,高高挂在郭外,然后用箭射。这么高的靶子,当然很难射中。因为难以射中,所以更有挑战性,但凡有善射的士兵射中了尸体,白起就会奖赏酒肉,毫不吝啬。   第三天的时候,射尸骨已经成了营中的游戏。   “你这是要干嘛?”我问白起。   “一来是挑选军中力大善射者。”白起道,“二来嘛,谁让阿人不投降?拿他们先人出出气。对了,听说墨者有一种发石机,能投出二三里远?”   发石机东西方都有,而且发明时间早得不可考据。我所见到的发石机年代早于墨子,是用最简单的杠杆原理,由三个兵士拉动绳索,将丸巢里的随时抛入敌城。因为基本没什么动能,所以只有将力臂做长,依靠高空落下的势能转换成动能造成攻击。   后来泮宫那边改进了一款新式投石机,由人力改成重物坠落将丸巢里的石块抛出。这样一来力道大了许多,可以将力臂缩短,大大提高了机动性和制作、选材方面的难度。   “我说的就是那个。”白起道,“还在后面?”   看来白起还是很好学的,这种新东西这么快就知道了。不过他猜错了……“我没带。”我道。   “你是来打仗还是来踏青的?”白起不满地瞪了我一眼,“明知此番是来攻城拔寨,这等利器竟然不带!”   “影响行军速度。”我道,“而且,我最讨厌蛮力攻城。”   “哈哈哈,谁跟你说我要发石机是攻城用的?”白起傲然道,“你要是能看穿我的布局谋划,我便输给你。”   “输给我什么?”我不屑地看了白起一眼,“连个封地都没有,还输给我?大言不惭。你丫,注定是在我这里混吃混喝的命!”   白起脸上一红,甩了甩披风,转身走了。   真是太小儿科了,虽然你白起诡计多端,但是这点小把戏想难倒我就有些过了。如果我在阿城,那么可能还需要费点时间,现在我就在中军大帐,真当我是瞎子?   八月十八,白起兵临阿城第六日。   阿城人已经被这个人屠折磨得有些风魔了,看到赵兵就是一顿辱骂,发射箭矢……隔着那么远,纯粹是浪费。   白起对此的应对很简单:笑。   不管阿城骂什么,只是笑。哈哈大笑,笑得好的有赏,莫名其妙地对着阿城大笑。   这招的阴损程度,不逊于我啊。   如果和城里对着骂,城里很快就会士气高涨。反之,用大声嘲笑回过去,那边只会更痛苦。颇有些想打人却又够不着的感觉。简直是猫戏老鼠。   十九日,我让阿城附近的乡人送了一个包裹给阿城守将。   包裹里是一封信和一套衣服。   信上说:赵军过境,意在曲阜,齐国人没事瞎参合什么?乖乖关好城门在家抱孩子吧!   衣服是从一农妇那里收罗来的,附赠粗布围裙和一支白铜簪子。   白起看我的眼神都变了,颇有种羡慕嫉妒恨的味道。   因为这就意味着,我已经看穿了白起的下一步打算,并且接过手做了,做得还很漂亮。当然,这一手是学诸葛武侯的。若是对方和司马懿一样反应,我就得考虑蛮力攻城了。    踔厉风发 第29章 第二五六章 摧枯拉朽(三)   白起从铁桶围城开始,就没想过要蛮力攻城。   他这是在蓄怒激将。   我一开始也迷惑过,直到他开始挑选善射的士兵,我才知道他是要玩阴的。如果真心要攻城,箭矢的覆盖率才是更重要的事。至于善射与否,反倒是其次。真正能够用得上的地方,就是狙杀,或者是射某些特定目标。   “你坏了我大事!”白起见我出手,恼羞成怒。   “万事俱备,可以开始了。”我淡定道。   “我还有八千飞灯没做呢!”白起叫道。   唔,那个啊,我带了。   中军大帐很快就送来了两千孔明灯,只要填上油,点上火就可以飞了。我是个十分注意环保的人,所以这些孔明灯底部都有一根细绳,这样就不会被风刮跑引发森林大火了。   “虽然差了六千,将就用吧。”我对白起道。   白起无奈,只好下去安排了。   八月二十,月亮总算收起了光芒,星空出现在苍穹之上。将近入夜的时候,白起下令点灯,不过今天点的都是孔明灯。看着一盏盏孔明灯升空,大军开始撤离军帐。早就得到消息的其他三处营寨也都遵行将令,留下了一圈空城。   一支佯兵从大营往东,像是去追赶廉颇的。他们出了营寨之后进三步退两步,不打旌旗,一副人含草、马衔枚的神秘模样。   我和白起及一干书记都在附近的山顶。白起拿着只有三倍的单筒望远镜,一副无比认真地模样监视着阿城。   “你说他今晚会出来么?”我问白起。   “那小子已经都快疯了,再不出来还打什么?”白起吐了嘴里的草,转头对我道,“若是不出来,就是你坏了我大事!”   “没事,我承担责任。”我毫不在乎道,“谁让我是元帅呢?”   白起无语了。   我突然发现元帅这个乘号还是很帅气的。当年晋国率先用了这个乘号,第一个著名元帅就是小翼十分崇敬的先轸。真没想到,如今我也成了元帅,手下还有廉颇、白起、蒙骜这样的绝世名将。   阿城之中突然响起了一阵战鼓,阿人出击了。   听到战鼓声,东面的佯兵顿时放开了情感,热烈奔放地装作惊慌失措,丢盔弃甲往前狂奔。阿城守军果然直奔东面而去,直接冲进了近乎空营的东寨。看到这一幕,其他三面的赵兵抄向出城守军的后路。   “不够多啊。”我有些不满意。   白起估算了一下人数:“追击之兵不足五千。”   “能诈开城门吧。”我道。   “那还不如蚁附攻城。”白起道。   “死的不是你秦国人么!”我怒了。   “我是楚国人啊。”白起一脸无辜地看着我。   你算毛的楚国人……   我懒得说他,示意他动手。虽然不足五千人,但大小也是块肉……   就在我们决定接受这个不完美的结局时,阿城突然战鼓打响,四面城门洞开,赫然是发动总攻的架势!   我从未有过这么喜出望外的感觉!   刚刚出动的赵兵正好运动到位,只需要停下就可以等着冲入空营的齐国人自投罗网。   对面的山头升起了一盏硕大的孔明灯,上面写着老大的一个“火”字。旋即从山中飞出几道火箭,射向铺满了引火物的空营。   白起也十分激动,只等眼前的齐军进入空营,挥剑砍断了信号灯。一模一样的“火”字孔明灯冉冉升空,精选出来的善射之士放出火箭,引发营中大火。大火烧断了孔明灯的细绳,落下的孔明灯引燃了更多的帐篷、硫磺、柴禾……   赵兵多路穿插,从没有引火的预设道路抄到了阿城城下。该夺城门的夺取城门,该劫杀齐军的劫杀齐军,训练有素,有条不紊,在晚间实行如此庞大规模的调动竟然没有发生纰漏。   有时候奇迹就是如此近在眼前!   我读桂马之战,总是觉得孙膑赢得惊艳,也怀疑齐兵到底有没有那么高超的执行能力。再后来看垂沙之战,简直如同故事一样。对峙半年,一夜破敌。田章是怎么克服夜盲症的?即便是平地,也不是说看破了敌军布防就能冲上去的。   今天白起就在我眼皮底下,打出了同样惊艳的一战,让我知道原来看似不可能的背后都是很理所当然的。赵兵对命令的服从,在这个天下可是能够排进三甲的。   “屠城不?”白起问我,就像是问等会去不去吃宵夜一样。   “我给兵士的奖赏已经很丰厚了。”我道,“再说,阿城之战并不惨厉,没有必要屠城。”   “这种小战,若是不屠城留下首级,过个几年就没人能够记得了。”白起说得颇为落寞。   我突然想到了那些为了成名不顾一切的后世艺人,试探问道:“莫非,你屠城就是为了让后人记住你?”   “那也不全是。”白起道,“等到让人知道我白起的名号,他们就会畏惧我。那时候我就能战无不胜了。”   的确是这个逻辑,一旦有人害怕,那么无论是强攻还是计谋,对方都会失去抵抗的冲动。就像拿着刀去宰羊,那些羊会因为恐惧而自卫么?不会,它们只会束手待毙。这就是恐惧的力量。   我想起抗战时候,几个倭寇就可以攻占一座上万人的县城;十几个倭寇就可以制造屠杀上千人的惨案;数百万军队面对倭寇的几艘军舰不敢过问,只能靠民间保护……总有人在问:这是怎么了?   答案很简单,畏惧已经深入人心。   国虽未亡,人已成奴。   想到这里,我总是有些不舒服,道:“人民血气未失,你这样做徒然增加他们的抵抗之心罢了。”   “那就杀光,让他们胆寒。”白起无所谓道,“只要真的胆寒了,我白字大旗过往之处,必然是一片降服。”   “这个天下的血气会被你杀光的,你的后人也会因此成为亡国之奴。”我不满道。   白起很诧异地看了我一眼,道:“秦人不会如此。”   “这个天下,并非只有秦人。”我叹了口气,“以军事论,能出你之右者的确不多。然则,你我的区别在于,你可能是楚人,可能是秦人,可能是任意一国人。而我是天下人。”   白起目视山下的战场,没有说话。   响鼓不用重锤,白起这样的聪明人,应该知道我的意思。   阿城最终没有被屠,不过结局对当地人来说也好不到哪里去。全城人被集中起来,男女老幼分成四队,六万人被三千人押解回赵国。蒙骜散兵扫荡,从周边小城、乡邑也搜罗了四五万人,赶往赵地。   人只要在有一线生机的情况下,很难迸发出死意。我让人告诉他们,齐法严苛,根本不能跟爱民的赵法相比;告诉他们,受人尊敬的大贤墨燎在赵国讲学,他们的子女可以进入序痒,读书识字,乃至出仕为官;告诉他们,赵国北地有沃野千里,只要他们愿意出劳力,收成都是他们的……   有多少人信不重要,只要有这么一丝希望,他们就不会铤而走险,连累妻儿父母。为了让他们一路安心,我还允许扎营的时候,分批轮流去探视自己的父母妻儿。如此一来,反抗逃跑的人少之又少。   当然,胆敢反抗逃跑的,抓住就是吊死在路边,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对于那些告密的齐人,我也关照蒙骜给予足够的赏赐。最好的结果就是齐人陷入内斗,纷纷向我赵人邀宠,乖乖跟我回赵国。   这两场仗打下来,我已经抢到了将近十五万的人口,沿途的死亡率控制在十分之三,起码能有五万人到达集宁。考虑到那帮将军们的武勋,他们肯定不舍得死这么多人,最多死上一两万了不起了。   接下来就看曲阜那边了。    踔厉风发 第30章 第二五七章 曲阜之会(一)   战争结束时间是没法预估的。   八月下旬,我们打下了阿城,可以说三级跳的第二个跳板搞定了。   或许是蒙骜见我给白起的封赏丝毫不比赵国军官少,比之秦人打胜仗之后的奖金更高,他的积极性被调动起来。两万原本应该散在平邑到阿城沿线保护粮道的赵兵,被他集结起来,攻向陶邑北上之齐兵。   当时的情况是陶邑齐兵见被截断了后路,当即折返攻打平邑。蒙骜率军在中道拦截,直插齐兵中军本阵。牛翦得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晚了,派出车、骑兵三千接应,只捞到了一些零头。   我得到消息的时候也已经晚了,蒙骜都开始清点战利品等着向我报捷了。   此役,齐国三万精锐成为赵国的俘虏。其他逃散、阵亡者,不可胜数。   秦国将军打仗太粗犷了,这很浪费资源啊!   看到蒙骜斗志这么旺盛,我决定让他率领所部两万人,去帮魏国的忙。魏无忌随军出战,在打亢父,至今都还没有打下来。就算蒙骜不能在那边建功,起码能够保证我从阿城到曲阜一线的粮道通畅。   后军副将牛犇是牛翦的侄子,占领阿城之后他就负责从阿城到曲阜的粮草转运。这位中年将军也不是省油的灯,被蒙骜抢了战机之后,他也没少派兵劫掠,一不小心占领了谷城。   因为,谷城守看到赵国大军——其实只有五百人——连夜弃城逃跑了。   廉颇打平陆的时候也发生了类似的情况,对方没怎么抵抗就宣布投降,献出城邑。我接受了平陆令的效忠,连名字都没记住就发派到赵奢那里去了。现在曲阜就像是个没有遮拦的少女,暴露在赵国的雄师面前。   曲阜的地形极佳,不愧是当年封给周公旦的封地。东、北、南三面环山,百余座山头延绵横亘,就像是天然的长城。群山内侧散布着几十个大小不等的阜丘,形成第二道防线,也是曲阜之名的由来。中西部为大片的肥田沃土,构成了东北高、西南低的基本地势。   我们现在是从西北往东打。   九月十三,前军将廉颇率军进入鲁境。鲁君惶恐之余,派出使者犒劳赵军,统统被廉颇留下。   十五日,前军在曲阜城下扎营立寨,廉颇派裨将田爽率兵五千,攻占曲阜北面的凤山。凤山是曲阜地区的最高峰,控制了凤山之后,田爽封锁北方山道,安插哨岗,防止齐兵南下救鲁。   我赶到的曲阜的时候,廉颇还没有展开攻城,不过曲阜已经人心惶惶,听说可以出逃,在小小的试探之后都携老扶幼逃离了曲阜。白起对于不能打的城池很不屑,亲自带兵将曲阜东南的阚城和桑丘打了下来。   阚城和桑丘坐落在大野泽和微山湖中间,这两座城邑打下来之后,齐国南下伐宋的大军就彻底被困在了亢父和方与,再没有北归的道路。   依照国际惯例,我给鲁君写了一封措辞强硬的信函,开头连“外臣”这个谦辞都没用,直截了当写道:“赵右师狐氏婴呈至鲁君阁下……”信中的内容也很简单,总结出来两个字:投降。   鲁君回函说,要保留鲁国宗庙,否则宁死不降。   我答应了。   我这次来,不是为了灭鲁国而来,而是为国家谋取利益,为自己挣足声望。鲁国灭了之后,齐、薛、宋三国获益最大,这未必对赵国有利。   鲁君拿到了我的回函,约定了献城的时间,斋戒沐浴,大开城门,在城外设立香案,清水扫街,黄土覆地,亲自迎接。   我觉得在门口弄个这样的仪式很有意义,尤其是让鲁君声带哭腔,向鲁国臣民控诉齐国的恶政。比如强行征粮,比如威逼借道……最终我赵国大军是来解救鲁国,存鲁国宗嗣的正义之师。   在他大声控诉的时候,廉颇的前军先锋已经开进了曲阜,以城中心为轴点画出十字,凡是临街的三排屋舍,无论是谁的,统统赶走,由赵兵接手,就连房顶都有人站岗放哨。许历亲自率领两千人马,进入鲁国王宫,将一应内卫缴械遣散。   太庙,这是重点看护地区。鲁君的子女共六人,连同这些孩子的母亲们,以及近支宗亲,统统被关在太庙里。太庙周围都布满了干柴硫磺,若是有人胆敢触犯天怒,赵兵第一时间就会将这座矗立了七百五十余年的建筑付之一炬。   以及里面的人。   我坐在鲁君平时听政的正座上,鲁君贾坐在我下首,浑身抖索不止,显然怀着极大的悲恸和惊恐。   我看了他一眼,努力寻找着当年我路过此地时熟悉的景象。   然而,一点都找不到了。   我咳嗽一声,对下面济济满座的鲁国贵族们道:“鲁室是周公之后,天下正礼之所征!我赵室怎么忍心对如此尊崇的国家开战呢?走到今天这一步,是我王所不忍见的。于我而言,我不相信这是国君失德。肯定是国有奸佞之臣,蒙昧主君,才和齐国一道做下不义之举!”   聪明人应该已经知道基调了。   “揭发吧,奸佞之臣都有谁?”我扬了扬袖子,让他们自己说。   我对鲁国实在不是很解了。   我只知道,这个国家是周室的至亲之国。按照上古时代的习惯,天子统帅中军之师,太子掌令前军,庶长子掌领后军。周人承袭这个传统,以武王代文王,居天下之中,建都宗周。又以召公为文王庶长子,居晏国——即后来传世的燕国,为掌天下之后军,管辖北方之地。以周公为太子,居天下之南——鲁国。   这条线连起来,对应星宿就是东方心宿中的三星。事实上,心宿三星的名字就叫“庶子”、“天子(帝)”和“太子”。   鲁国在齐桓公崛起称霸之前,一直是个强势的国家。当时鲁桓公时代,一直压着齐国一头,就连齐国人淫奔的时候都喜欢装扮成鲁桓公来吸引美女。所谓成也萧何败萧何,当年打败齐师的功臣就是桓公的三个儿子,也就是后来乱政导致鲁国衰败的三桓。   “狐公,乃是季氏乱政!”鲁国群臣中走出来一名老者,对我拱了拱手,慷慨道。   季氏?   当年鲁桓公的三个儿子庆父、叔牙、季友,被称为三桓。鲁国自宣公以后,政权就操纵在以季孙氏为首的“三桓”贵族手中,形成了架空国君,贵族共和制度。这种制度不像晋国的六卿专政,最终导致晋国分裂成赵魏韩。其主要缘故大概是因为鲁国比较小。   孙,就是表示自己公孙血统的意思。一般族人是不能叫的,只是用来称呼宗主。比如庆父之后孟孙氏、叔牙之后叔孙氏、季友之后季孙氏。   看上去的确像是一个大反派,但是,唯一的问题在于……   三桓早在一百二十年的鲁穆公时代就被逐出权力中心了!   他们的封国也早就被齐国灭了。   这是在寻我开心么?   我冷冷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莫非老朽说错了么?”那老臣上前一步,颇有跟我杠上了的意思。   我转过头,问鲁君道:“此谁人?”   鲁君战战兢兢,双手发颤,道:“此人是上大夫公仪平。”   “哦,公仪休之后?”我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公仪休此人就是鲁穆公的相邦,正是因为他的辅佐,三桓才会被迫离开朝堂。此人在两千年后的思想品德课露过脸,因为他最爱吃鱼,但是当相邦的时候,别人给他送鱼他全都拒绝了。   我记得思想品德课就截取了这么一段,表明华夏自古有美德——廉洁。   其实故事的完整版本是:公仪休拒绝了别人送的鱼,并且解释道:我当着相邦,想吃多少鱼都能吃到。一旦收受贿赂,这个相邦的位置就保不住了,那时候别人也不会送我鱼……这种亏本买卖我是不干的。   所以说,我觉得他的后人应该也是聪明人才对。   然而……    踔厉风发 第31章 第二五八章 曲阜之会(二)   “狐公逞强赵之雄师而来,正我国社稷。如此古道热肠,让老朽误以为眼下是穆公之时呢!”公仪平广袖一甩,胡须张烈,满脸通红。他又向前一步,厉声道:“我鲁国奉行周礼,恪守臣道,君贤而臣正!要你赵国来匡正不成!”   我脸色一变,正要说话……   “你赵国沙丘之血未冷,忤逆之子南面为君!谋叛之乱臣封爵而享国!狐婴你身受赵氏先王之恩泽,起于陋巷鄙闾之中。本是一草菅卑鄙之人,少年高位,不知报效君恩,不死节在前!事逆君于后!如此不忠不仁之徒,竟然说要来我鲁国匡正君臣之道,哈,天地间可还有道义么!”公仪平似乎觉得骂得不够爽快,喉头上下一滚,憋出一口唾沫,用力唾向我。   那坨唾沫当然飞不到我脸上,不过也很惊险地落在了我案前的地板上。   我深吸了口气,好像还能嗅到空气中的唾沫星子味。   “我的性子,”我道,“瑕疵必报,最容不得人。”   堂上的空气顿时凝结起来,温度都像是降了几度。   我继续道:“但我知道,若是将有血性的直臣都杀光了,世上就只剩下一帮愚昧没有骨气的阉人。为了天下人,我不能杀你。”   “哈哈,贼小人,想以我之清名沽买大度之誉么?呸!”公仪平袖子一翻,不知道从哪里抽出一支妇人用的簪子。一头有一粒珠花,另一头寒芒四射,已经磨得尖锐。   “君上!臣先行一步!愿大王谨守社稷宗庙,不为亡国之君。”公仪平对鲁君临行告别,泪流满面。   鲁君也是痛哭流涕,爬向我的案边,抱住我的大腿,哭道:“狐公,公仪氏与我鲁国同休,还请狐公……”   “君上!”公仪平怒目圆睁,眼白中尽是血丝,“岂能折节若斯!”说罢,簪子已经刺入了自己的颈侧。   直至没入大半。   他整张脸都痛苦得扭曲起来。   我真的是很无奈……虽然在朝堂上能够救得了他,但是架不住他回家继续寻死觅活的。万一到时候来个玉石俱焚,放火烧城之类的事……还是让他死在这里好了。而且多壮烈啊,以身殉国,充满了战国风骨。   可惜,我在这场历史秀中扮演的是反派。   反正我来是捞声望的,不是来扮好人的。诚如公仪平说的,我已经烙上了不忠不义的印记,这辈子都是改不了的。有时候我也在想,就算把赵雍扯出来又如何呢?难道还能让他死而复生?难道还能洗清我身上的污迹?我何必像个被人抛弃的小怨妇一样抓住他不放呢?   我还是只想要个说法……这么乡土的台词,终于还是从我嘴里说出来了。   公仪平终于将簪子拔了出来,颈动脉里的血喷出数十步,淋了侍卫殿堂的赵兵一身。   那名赵兵站得笔直,纹丝不动。   这是我们进入曲阜之后第一滴血。   既然有第一滴血,必然要有第二滴、第三滴……   “看来鲁国只有这一个忠臣。”我淡淡道,“传我军令,让公仪氏好生安葬公仪平,给他上谥号‘忠’。君上,你看呢?”   “一切但凭狐公吩咐。”鲁君哭得像是个泪人一般,抽泣道。   我坐正身体:“派人去公仪氏府宅,没我的手谕,赵兵不得擅入。”   廉颇上前应道:“诺!”   “好了,我来鲁国,本来是想大开杀伐,今天有公仪氏如此忠烈,让我心生不忍。为此,我也不为难各位卿士大夫,你们都可以好生回家去了。”我挥了挥了衣袖,底下一片鼓噪。   “不过!”我提高了音量,顿时下面又鸦雀无声。   “因为你们不慎,使我赵国大动干戈,赵室子弟血洒疆场,这些必须赔偿。”我道。   “只要狐公存我社稷,一应财物尽可取去。”鲁君倒是很识相,当即表态道。   “灭人宗嗣是我不忍心看到的,君上不用惊惶。”我好言安慰他道,“不过我要取三样东西,胆敢有人隐匿不出的,别怪我狐婴心狠。”   “狐公请说。”鲁君硬止住哭泣。   “其一,曲阜上下,公私守藏馆舍之中的竹书典籍,我要运回赵国。”我见鲁君欲言又止,便开出了一道后门,“日后若是鲁国人想阅读的,可以去邯郸泮宫抄录,我赵室还会供给食宿。”   “其二,公私之奴隶、司寇、刑徒,一应没入赵室,我会派人押走。”我伸出第三个手指,“其三,凡匠作之人,无论大小,一律带走。”   “狐公!这是绝我鲁国之根脉啊!”有鲁臣出列,伏殿哭道。   我看了他一眼,没有理会:“前军将廉颇。”   “末将在!”廉颇上前道。   “照此执行吧,凡有抗命者斩,隐匿者没入官中为奴。”我道。   “诺!”廉颇身着犀甲,裙甲却是用铁片编缀而成,走路时铁片碰撞,声声震耳。   我环视一周,见没人再出来找死,便和颜悦色对鲁君道:“君上还是暂居太庙吧,有赵兵守护,不至于有危险。”   “不德正想请狐公居正宫。”鲁君拜倒。   我将他的女人分成了有子女和无子女两类,前者住太庙,后者在宫中。他大概以为我对女人比较感兴趣,所以才会这么说。其实我的考量很简单,太庙住不下那么多人,孩子离开母亲会缺乏安全感。   好吧,这么说弄得我很高尚……其实就是这么简单的道理。我在谋国掠地上可以无所不用其极,但是谁说这样的人就一定得是个恶贯满盈奸淫掳掠无恶不作的坏蛋呢?别说我,就是白起那样的“人屠”,如果撇开比较极端的“名望观”,平时也是一个挺和善的人。   如果说我打鲁国女人的主意,那么仅限于那些宫女。   我让人把宫女集合起来,按照功劳册,分配给有战功的中下层军官。这些宫女受过礼仪形态的训练,比之一般民间女子更惹人喜爱。而且能选入宫中的很少有丑女,也算是拿得出手的奖赏。   虽然野蛮了点,但是我真心希望军官们能够善待她们,而非当做玩物。前军很多军官都是齐国外逃的,在燕地也未必能成家,真要娶个地域文化接近的鲁国女子,也是挺好的一件事。   比如我,回去就要娶同是三晋的魏国公主了。   不过感觉上好像赵魏两国的文化差异比赵秦还大……   我最后当然不会住正宫之中。即便为了自己的生命安全,我也不能住在那里。谁知道哪张床下面就有地道?我还是住在营中,有自己人守护,大军在侧,睡觉都能安稳许多。   安排好了曲阜的事,我便派出信使,前往齐国、宋国、魏国、燕国,希望他们的相邦可以代表国君来曲阜会盟,商讨停战之事。即便国君不来,起码也得派出卿士,否则就是对赵国的侮辱,我们赵国绝不姑息任何侮辱。   魏、宋两国都是盟友,当然很高兴。魏国当即回话,派出相邦芒卬、公子无忌为正使,持王节赴曲阜与盟。宋王戴偃加仇允为上卿相邦,另有国中公族皇氏参与盟会。   相比魏、宋两国的积极态度,燕国就显得有些不情不愿了。   这也不奇怪。我诱拐赵奢在前,让赵奢从代郡威胁上谷在后,使得燕王想动又不敢动,在齐国面前吃哑巴亏。现在一纸文书就要他们派人来参加盟会,这实在是有些强人所难。   不过,国与国之间的事,是你怄气就可以回避的么?我第二封信的措辞就很严厉了,伐宋的事既然燕国参与了,那么现在就得过来一起解决。否则等我们解决完了,就来解决你。   于是,燕王以乐毅为亚卿,以百来乘的大车队前来曲阜参加盟会。   最后是齐国。    踔厉风发 第32章 第二五九章 曲阜之会(三)   我跟齐王地也算是老朋友了,尤其是他被田章劫持的那件事,我好歹去攀了个交情。所以我给他写的那封信就客气得多:   “外臣狐婴敬呈齐王陛下:得闻大王不与曲阜之会,婴实为大王不取也!鲁以齐之腹心之邦,今为魏宋所乘,此诚有待大王布正义、扶危亡之时也!寡君不忍见姻亲之国有损,特命婴等先入曲阜,立盟会,并诸国之卿士以定国境、弭兵燹。而翁国不与,岂非失其机哉?愿大王明察利害,命卿士之鲁,以振霸主之国威,免遭列国蚕食。”   我读了一遍,发现这信开头的确很客气,请齐国来布正义、扶危亡。然而读到“先入曲阜”句,我自己都忍不住笑了。万一齐王天真可爱地问我数十万大军是怎么回事,我该怎么回答他呢?还是哈哈一笑就算了?   信的最后就有些威胁气息了,他看了不会很生气吧?算了,我懒得再写一封,就这么让人送去吧。我好歹救过他的命,总不至于连几句言辞都受不住。   不过万一田地真的因为最后一句话发大兵打过来,那么这段血腥的历史就是因为我一时偷懒所造成……压力真大。   我还是懒得改。   临菑与曲阜并不远,以天璇堂送信的速度,五天之内必然能够打个来回。算上大家急着赶回去过年,我把盟会最后盟约缔结定在了十月廿日。   实际上真正的盟会已经开始了。   我跟魏无忌是老相识了,而且我与他姐姐的婚事也已经在进行中。因为周公定了六礼,所以走程序很漫长,反正我找了两个儒生去办,冯实统筹,这事用不着我操心。在这个时代,对礼的严苛程度反倒没有后世那么强。   六礼中除了“纳征”不用我亲自前往,其他都需要男方家主亲自去,表示尊重。不过我反正没去,未来岳父也没挑我的礼。说起来纳征其实也没走,因为虽然不需要男方家主去,但是需要一个男方家“全福之人”去。也就是父母丈夫子女都健在的女性亲戚。   我上哪里去找这样的女性亲戚?   最后是借用了连瑞的妻子,她正好算是全福之人,帮我去过了大礼。作为赵国大司徒的妻子,也算是我门人的妻子,于礼勉强能瓜葛上,地位也还算显赫,所以魏人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结。   “父王还是希望狐子能够亲迎。”无忌纠结了半天,终于道。   “唔,理所应当。”我道。   魏无忌来的主要目的就是谈这事,至于会盟的事反倒没谈多少。魏国原本是想从宋国捞点好处,不过被我说服了。现在蒙骜正带兵前往薛地,结局基本也是一鼓而下。将薛地和滕国给魏国,魏王应该能够满足了。   不过,滕国是宋国前两年打下来的……   “然则滕国乃是我宋国的土地!”皇吕很沉不住气的抗议道。   我早就拿到了这位宋国公族的资料。他的直系先祖是春秋末年宋国大司马皇非我,也写过两卷兵书,算是兵家前辈。   在宋国一直有公族执政的传统,现在的宋王姓戴氏,是出自宋戴公。戴公还有几个儿子:   公子说,字好父。公子说生华督,为戴族华氏。   公子术,字乐甫。公子术生公孙泽,为戴族乐氏。   公子充石,字皇父。公子充石生公孙来,为戴族皇氏。   戴公五世之后有老氏,出了一个执政上卿叫老佐,是为戴族老氏。   这四家就是目前宋国最强盛的公族。之前与戴族相平、出自宋桓公的桓族向、鱼、荡、鳞四氏已经日趋没落。至于孔、仲、边、灵之属,只是混迹朝堂而已。   如果说世卿世禄还有遗迹的话,宋国就是活标本。他们为了保证公族之间的利益平衡,以及殷人血统的纯洁性,一直奉行公族之间通婚。在我看来并不是什么大问题,但是在列国看来是“同姓相婚”,最不能容忍的事。   “宋王为何不派华氏来?”我问皇吕。   皇吕面皮胀得通红,好像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压抑下去,道:“狐公何以见辱?我皇氏并不比华氏为逊。且华向之乱后,华氏久不复为国卿!”   “春秋之世二百余年,”我像教育小朋友一样徐徐道,“宋之六卿名扬诸侯者五十七人,你戴族四氏占了三十一人,而华氏占了十四人。执政者十五人,戴族九人,而华氏占四人。皇氏则何如?”   皇吕听我讲起宋国历史如数家珍,不由悚然起敬。不过嘴上依旧很硬,他道:“时过境迁,如今华氏已经没落了。”   我见效果达到,把圈子兜回来,笑道:“华氏能在二百余年间煊赫无二,是因为他们有大智慧啊。某愿以华氏之事敬告宋王,若是执着于一城一地,终究是鼠目之光,不可见里数。公族大事,岂能执泥一国的?”   “奉教。”皇吕拜道,“然则此等国家大事,非吕一介使臣可定,还当回报寡君。”   我点了点头:“若是宋王愿以滕薛之地付魏国,曲阜之南,邹国以北,尽托于宋国。”   皇吕闻言顿时喜出望外,一脸惊喜地望着我,道:“狐公,此言当真?”   我作色道:“我赵国上卿,国家事岂如儿戏!”   “吕大罪!”皇吕连忙告礼,“吕这就派人回报寡君!狐公之高义,真古君子之风也!”   我微笑着让他下去了。   宋国当然应该很高兴。曲阜以南邹国以北虽然不足百里,但是有平阳、邹城两个大城。更重要的是,曲阜直接在宋国的兵锋之下,宋王只要胆子大一点,步子快一点,很快就可以把曲阜也囊入手中。   相比之下,滕地的利益并不算很大。   薛地完全不是宋国的。   而且这两地濒临齐楚两个大国,很容易被打。能够换出去绝对是一笔合算的买卖。   看看地图就知道,如此一来滕薛其实成了魏国的飞地。到时候宋国只要不听话,赵国就可以鼓励魏国连成一体,让魏国对宋国用兵。魏国如果不听话,赵国也会支持宋国攻略滕薛。   这就是本次中国攻略的核心所在。   至于土地,拿这东西真有什么用么?现在列国自己的土地开发都还没有饱和,就一直想着去占别人的地,真是贪心不足蛇吞象。   把自己的土地开发好了,等兵强马壮的时候,天下不都在自己手里么?   这么简单的道理,很多人都不懂啊!   宋王很快就答应了我的提议,同时表示感谢。从往来的信使看,这位宋王并没有我想象得那么糟糕,起码还没有失去作为国君的基本判断力。   齐王田地最后派来了苏秦,但是没有给我书面回复。苏秦见到我说了两句客套话,旋即就开始逼问齐国被绑架的人口。这些蚁民原本不是权贵们在意的对象,一旦他们真的被迁走,权贵们才发现自己所看中的“城池”,只是一堆废渣。   只有人,才是根本。    踔厉风发 第33章 第二六零章 秦国的震怒(一)   我王七年十一月,曲阜之盟正式召开。   这是我记忆总唯一一个在某一国的国都召开的盟会。按照传统,一般都是找主要会盟国之间的中间点,某个小地方,表示互相尊重。然而这次盟会的主办国鲁国没有丝毫得意,来赴盟的诸国也没有丝毫不爽,所有人都将这次盟会视作了重新界定地盘的大会。   苏秦没有私下见我,倒是他弟弟苏代想见我,但被我拒绝了。   齐王派他来的用意很清楚——对我不满,但是也不想继续打下去。齐国这次吃了暗亏,非但把战争前期吃进去的肥肉尽数吐了出来,甚至影响了国内的秋收——所有放下武器的齐兵都被我送回赵国——导致齐国劳动力明显不足。   苏代想见我,无非就是想让我释放这些人罢了。   我肯定不会同意。   照我的想法,在燕国主导伐齐之前,先让齐国进一步衰败,这样才符合赵国的利益,也能让我早日完成天下一统这个任务。   所以,我把鲁国北方划给了齐国。那些土地大部分都是不适宜耕种的山区,零零落落有几座小城。齐兵我是肯定不放的,这个就权当是看在王后的面子上送的。我还顺手让蒙骜去打了薛地,算是端了孟尝君老家。如果田地想得开,也算是帮了他一个大忙吧。   苏秦对于这个结果已经是喜出望外,直接替齐王答应下来。   宋、魏两国理所当然拿到了我事前许诺的土地,成了这场战争表面上的胜利者。实际上他们因为战争关系,今年的秋收一样碰到了劳动力不足的问题,明年开春恐怕就会发生一些局部地区的饥荒。   燕国作为陪衬,小心翼翼地看着我们分蛋糕,想吃又不敢要。见我没给他们分一口的意思,颇有些悻悻然。   乐毅如果不是跟我划地绝交,我也不会做得这么难看。既然他选择了忠于燕王,那么也就不能怪我不讲情面。   话说回来,如果乐毅主动来找我,我也不会跟他计较。作为一个穿越者,我曾经的生活环境里对于“绝交”这种事看得并不是很重。一言不合大家散伙,只要别弄得太难看,日后一支烟一杯酒,照样可以称兄道弟。   他不来找我,我也不想去找他。所以燕国这次什么亏都没吃,得到了齐国被削弱这么个好处,其他完全就是在打酱油。不过齐燕联盟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动摇,这点是我从乐毅没有跟苏秦勾搭之中看出来的。   至于赵国的好处,那就大了。   从虚荣上说,赵国一战打败了霸主之余的齐国,威慑了庞大的燕国,主持盟会,让列国仰慕。这是赵雍在信都大朝之后就没有发生过的盛事,如果这家伙真的活在某个角落偷偷看着这个世界,必定会觉得很爽。   从实惠上说,赵国一举跨过了河水的阻拦,攻占了平邑、阿城、谷城、平陆、阚城、桑丘……这些都还是较大的城,至于乡邑小城更是不可胜数。   也没有胜数的必要。   凡是城墙在一丈以下的城邑,全部迁走百姓,付之一炬。   会盟划分了地界之后,诸卿代表自己的国君发誓:如果谁敢破坏今日的约定,就会遭到所有国家的敌对,也会失去上天的庇护和大地的承载——所谓的天厌地弃。   在诸城留下了部分看守兵力之后,我带着最后一拨战利品,踏上了返回邯郸的道路。   这次给赵何的报捷之中,我报了“获六城”的战果。至于那数十万被破移民的百姓,这种事最好不要落在国家文献里。权当个传说故事就行了。   十二月的时候,我到了漳水河畔的邺县。算算日子,魏无忌应该已经回到了大梁。在离开曲阜之前,我跟他商量好了,趁着这次凯旋,直接把他姐姐公子睿迎娶过门。这样比较省事……主要是省我的事。   当然,这个结果也通报了赵何,主要是想让他识相点给红包。   但是他不识相,在回文中只说了无关痛痒的几句话。我打了胜仗的封赏、娶妻的红包,他一概都没提。   当然不能让他装聋作哑混过去!我在朝中可是有人的!   大司徒和小司徒首先提议:请大王颁布封赏,以定军心。   因为我虽然凯旋了,但是停在漳水之畔等新娘子,这数十万大军可是跟着我一起在等。这个举动当然是会别人解读成居功自傲,拥兵自重。事实上这也是我提醒赵何的一个办法,只要他给了足够的封赏,我自然会安排大军渡河,然后解散。   至于军心,那是相当安定的。   谁都知道回到赵国,战利品必须和俘虏一起献给国君。献出去之后还能不能拿到,那就是个问题了。所以现在我一边等魏国公主送上门,一边也要安排书记们进行战利品分配,把很多动产尽量分给下面的战士。   至于土地则有邯郸派来的司徒们进行分配,基本是就近划拨,保证土地质量。   陶朱公成功回家,虽然遭到了一定的财产损失,但也算是避免了伤筋动骨。我把这个人情算在了墨燎头上,让他们觉得自己真是没找错朋友。不过我也用狐婴的身份敲打了他们一番,让他们知道跟我合作也是不错的选择。   陶朱公是个闻弦歌而知雅意的人,送来了大批劳军财物,足以我打发短兵们的犒赏。   短兵的犒赏必须比别人更重,因为他们不能直接进入战场捞功劳,但又是捍卫主将的绝对精锐。如果赏得轻了,很容易造成主将的人身危险。   而且连身边的战友都不厚待,这个主将也就太失败了。   我给予他们大量财物的同时,还以墨社名义赠送了一批陶瓷器。都是很简单的锅碗盆罐,上面刻着:“王七年与右师婴平中国之乱。”   这批陶瓷器具一共做了三千个,分批次交货。首先一千个是给真正的短兵——黑衣铁卫。这些人是赵王给我的,不能赏得重,但也不能不赏,所以这种实用器就很合适,虽然经济价值不高,但是精神寓意比较强烈。   另外两千个是给前军廉颇的。   前军是我开阳军的骨干,必须奖赏。我作为主帅不能明目张胆偏心,但是并不妨碍我趁着许多人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开点后门。前军的物质封赏不算多,但是记功授勋的人却是最多的。   很多人以为回到赵国就是各回各家各种各地,实在是小看了我的规划能力。宋国已经展露出了败亡之象,所以距离齐国下一次灭宋也不会太遥远。一旦齐国灭了宋国,就是与天下决裂,必然会引来公愤,导致五国伐齐。   我虽然不知道确切年数,但可以肯定,五国伐齐的主力就在这些人中。   不过这些事对于我来说,并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事。我真正在等的,是秦国的反应。   在这场战争中,我家传了魏冉的手令,让白起和蒙骜为赵国出征。这种事其实很常见,但是秦国却觉得受不了。因为我在咸阳冒险传播谣言:“白起、蒙骜投降了赵国。”   谣言一般会止于智者,但是智者到底是少数人。   绝大部分人并非愚蠢,而是容易被眼前的利益所吸引。白起蒙骜都是新贵,而且都是军功贵族。因为任用他们的人是丞相魏冉,所以注定他们之间休戚与共。或许这两位大将在秦国还没有什么敌人,但是魏冉肯定有。   别的不说,光是楼缓就等在那里接班呢!   按照秦国的法律,引荐不当,与被引荐者同罪。魏冉提拔了白起和蒙骜,如果这两位叛变投向外国,那么丞相本人就得受到惩罚。   按照秦律,叛国者族。    踔厉风发 第34章 第二六一章 秦国的震怒(二)   白起和蒙骜在没有国君的同意之下,为别的国家出征,被确定为叛国。   丞相魏冉免。   原本应该被族灭的魏冉,最后只落得个免职的处分,这完全得益于他的姐姐宣太后。   白起本来就是光棍一条,貌似出使赵国之前定下了一家女儿,但还没成亲。蒙骜比较悲催,他是已经成亲了的人。   按照秦律,他的家人都得被枭首。   秦王一定会觉得很痛苦,最近几年秦国的叛将怎么突然比过去几十年还多?   为了真正收蒙骜的心,我向秦王提出,看在秦赵交好的份上,用五百户养邑换蒙骜的家人。   这封信是真真实实派出军使送出去的,我不至于在这种小事上玩手段。然而咸阳还是传来消息,说蒙骜一族被弃世了。   听到这个消息之后,蒙骜当场气急攻心,吐出一口淤血。   我对此很难过……说不定他儿子蒙武已经出生了,那么会不会导致蒙恬、蒙毅不会出现在历史舞台上?   不过有一个能够在九年间夺城七十余座的名将,我很知足。   “我以邺城五百户为将军赎人,然而秦王不肯。”我叹息道,“如今愿意将这五百户,作为将军养邑,还请将军切莫推辞。”   蒙骜斜倚在床上,目光空洞,并没有像史书中记载的那些战国名士,家里被杀干净了也没什么大的波澜。   “这事,”我悠悠道,“某会为将军报仇!”   “报仇?”蒙骜转过头看着我。   “婴听说,此事皆楼缓所为!”我果断将屎盆子扣在楼缓头上,“他为了推倒魏冉,重登相位,不惜捏造事实……唉,只能说此人已然不存半点人性!”   “楼!缓!”蒙骜咬牙切齿道。   我能感觉到这两个音节中蕴含的忿恨,十分欣慰蒙骜找到了人生的意义。他将和我一样,为了报仇而付出极大艰辛。在这个问题上,我一定会支持他的,到底我和他也算是同病相怜。   “然而你要杀楼缓,凭一己之力是不够的。”我火上浇油道,“只有掌握了一国兵权,才能杀进咸阳,显戮仇敌!这点你比我强啊……”我哀怨道:“我不像你,有大将之才,只能在国中与仇雠周旋,说不定哪天他被老天收走,我妻儿之仇便再也不能得报……”   “主公!”蒙骜翻身而起,“骜不才,愿充为廊下!愿主公收留!”   “婴今日方知天之幸我!”我抹去眼角的泪花,扶起蒙骜,“愿你我二人,同心竭力,祸福与共!”   “誓曰:如有贰心,天诛地灭!”蒙骜当即发誓。   一切都很顺心,真好。   白起那边更轻松了。   首先,他是我朋友。   其次,他是我朋友。   最后,他是我朋友。   没有了家人的牵绊,被祖国赶出了大门,他不来投靠我还能投靠谁呢?   我向赵王引荐,以国尉之职命与白起。   田章也顺势上书,说自己年迈,希望将国尉赋予能征善战之士,自己继续在讲武堂任祭酒就足够了。   于是,白起依旧是国尉,只是从秦国左更国尉变成了赵国上大夫国尉。   有了这两名大将,加上赵奢、廉颇,我瞬间就有了一股安全感。这不同于庞煖许历在我身边的那种安全感,而是国家稳固的安全感。虽然赵国不是我的,但好歹也是我的父母之邦啊!   有了这两位大将的加盟,日后赵国在攻守中就绰绰有余了。只要国力能够支持,甚至可以支持我三线出兵!真是让人有种飘然欲仙的感觉。   秦国并没有因为杀了蒙骜一家人而泄尽怒火。我很奇怪地听说,秦王要伐赵。   这不是被气傻了是什么?   在当前的技术条件下,真正想要对国民生活一点影响都没有,那么起码得准备两年时间才能打一场中等规模的战争——比如此次的援宋伐齐之战。   秦王因为一时气愤,最多就是打一场小规模的攻城战。抢赵国一两座城,大概也能泄愤了。即便是冬天农闲,要想征兵也得半个月到一个月的时间,而我的大军都还没散,足以严阵以待。   小赵这回是真的撞到了枪口上。   我把消息通报了邯郸,派人去催了公子睿行进速度,同时派人向赵何汇报了秦国要攻城的消息,请求调动牛翦部返回赵国。   赵何很快就送来了回信,希望我能率兵顺便把秦王那边也解决了再回邯郸。   这样一来势必会影响我的婚事。   赵何或许正是这么期望的。   好吧,反正我也不着急,迎了新娘放一段时间再大婚的人有的是,不算很离谱。不过有些事不能拖,朝中的封赏必须尽快到位。因为上次已经提过了,赵何死咬着不松口,所以这次我不得不更主动点。   “……左师公以高龄之年坐镇中枢,调和前后,功不可没,请以平邑为其封邑……”我上书赵何。   赵何肯定是不舍得的。   平邑是沿河大城,人口众多,农商繁茂……当然,现在人口已经被我迁徙得差不多了,所谓的繁茂……我只能说无情的战火让这座名城颓废。   不过赵何肯定还记得当日我们的在郊外的盟约,首先得除掉赵成。   在我接到公子睿回师邯郸的时候,赵成正式受封了平邑。在赵何赐给他的金鼎中,刻有铭文:……立庙以定封……   这句话的意思就是你可以在那边建庙,作为子孙世代祭拜的场所。   也就是传说中的定身封。   呼,总算送出去了。   我不知道赵成怎么想,不过他那两个儿子一定很欣喜吧。   冯实现在已经是国家之臣了,但到底是我门下出去的,知道我回邯郸,很恭谨地前来迎我。我也正好了解了一下邯郸的近况,自他别府而后,家里虽然委托给了小佳,但是实际上是宁姜在打理。外面的情况全靠冯实串联,十分辛苦。   “你也该养些门客,许多事可以放手让下面的人去跑。”我对冯实道。   冯实是个跑腿跑惯了的人,而且他已经跑到了一定境界,看别人跑腿就觉得还不如自己干。这种想法在很多从基层实干上去的人之中很普遍,必须早点醒悟角色转换才能适应新的位置。   “臣下倒是也招了几个门客,只是不敢尽信,怕误了主公大事。”冯实道。   “用人若疑,莫若不用。”我对冯实道,“你也不是外人,不知道泮宫是我们的资源么?碰到有家室,有才干的人,大可以送进泮宫收买其心。”   “主公出征的日子里,臣倒是碰到一个贤才,弱冠之年而学问精深。”冯实道,“属下已将其荐入泮宫。”   “哦?是修学的哪家学问?”我问道。   “此人精通狐法之学。”冯实道。   “不错。”   精通我的学问当然很不错,虽然泮宫是墨学为宗,何尝不是我狐法的未来所在。   “此人叫什么?”我道,“可以安排一见。”   只要是有资质的好少年,我都愿意见一面,当面鼓励几句,让他们在求学道路上走得更加坚定和从容。   “此人名叫荀况,邯郸人氏。”冯实道。    踔厉风发 第35章 第二六二章 秦国的震怒(三)   荀况被人称为“后圣”,在我看来是比孟轲更加厉害的人物。   他的思想有些走偏,所以教出来两个法家集大成者,这也为他在儒学中的地位造成了一定尴尬和非议。实际上他的性恶论如果放在儒学之外,是对儒学的强力打击;若是放在儒学之内,却是儒学自我治愈,延长寿命的灵丹妙药。   这孩子现在刚刚弱冠,大概已经去过齐国了吧。想想他日后三次被拜为稷下祭酒,又作为楚国兰陵令,实在是个S+的人物啊!   “你去探探口风,他若是愿意在泮宫修学,自然一应费用都由我们出。”对于这样的大人物,要是放过去实在没有道理,“要是愿意出仕,就请他来我身边做个秘书,等日后进于王庭。”   “诺。”冯实告辞而出。   不料竟然能碰到荀况!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没有真正意义上探访过战国名人。   赵国在这个时期也是名人汇聚的风水宝地,在整个战国中后期全靠这些人帮赵国撑起了场子,独立抗秦数十年不倒。   我放空脑子,回想着记忆力能够抓到的赵国名人……   战国四大名将之中李牧最小,大概还没生。王翦是秦人,鞭长莫及。白起和廉颇这两个一攻一守的名将已经全都在我手中,外加一个蒙骜。武将方面我已经很满足了。   文臣这边我有了徐劫,有了鲁仲连,说不定还会有荀况……还有谁呢?   蔺相如!   我终于想起他了。   这个留下“完璧归赵”典故的家伙。   他应该是缪贤的门人吧?   我现在暂时没时间去找缪贤,等我解决了秦国的事再说。   不过现在秦王到底派谁为将还没有决定,我要是反应太快很容易打消他进攻赵国的念头。有白起、廉颇、蒙骜在手,我根本不害怕打仗,反倒有种打仗创收的感觉。这次收获让我很满意,下意识地感觉以后还会更好。   这种不缴虎符不能入城的规矩真痛苦,我就在邯郸门口,只能住在大帐里。身为主帅,身边一直有一大票人跟着,想易容去泮宫看看都不能得。   还好泮宫那边有徐劫镇山,山上一切都按照我希望的方向发展。   看着天气一天天冷下去,我也不打算干等。大军该解散的解散,牛翦的后军开始往秦赵边境移动。   通过陶朱公、赵奢收购布料、羊毛毡等过冬的必备品,囤积副食品,收购鸡蛋做成皮蛋和咸蛋,方便保存。   因为有大把时间,我正好在军中推行大比武、运动会,一样给予勋章、军功。这让士兵们根本不想回家,恨不得在过年前再多挣点军功。   现在我在军中的信用是建立起来了,没人怀疑我会食言而肥。为此而花的钱不会比收获少多少,但十分值得。   到了十一月下旬,大部分的士兵都已经发回原籍了。一方面团圆过年,另一方面也是去接收自己的勋田、奴隶,改善生活。   许多基层军官还分到了鲁国的宫女,也该回去成亲,享受已婚人士的幸福生活。   秦国方面也终于传回了谍报:秦王当于明年二月伐赵。   二月?秦王真是疯了,不准备春耕了么?   我可不想跟着你疯!   “白起,离石和蔺城,你跑一趟吧。”我对白起道,“廉颇、蒙骜归在你麾下。我带着牛翦在晋阳等你。”   “行,”白起很爽快道,“还有什么交代?”   “少杀人,那都是咱们自己的地方。”我对白起很不放心,又追捧了一句,“你要是少杀点人,就更厉害了!能杀人最多是善战将军,能安抚士兵就是常胜将军了。”   “我明白。”白起瞟了我一眼,“其实你就是舍不得那点人口和城池罢了。我说,现在过狐岐山没什么问题吧?”   没问题啊!有什么问题?狐岐山就是吕梁山南段的代称,那可都是我们赵国的土地,地图很详细,还有向导,不会有事的。   “你要是速度快点,还能回邯郸过年。”我对白起道。   “你当光赶路?”白起不屑道。   现在赵国士兵的赶路速度已经是天下最快的了。这要归功于绑腿这件神器,谁都没想到,只是简单的布条,竟然能让疲惫的双腿恢复得那么快。更别提我特别注意的烫脚问题,这对于部队恢复体能很有效果。   而且独轮车的发明使得大军辎重运转速度加快,不再拖大军后腿了。这也使得行军速度更快更安全。   即便如此,穿过吕梁山赶到离石,还是需要一个月的时间。   我不需要走那么远,只要到晋阳就行了。   顺便检查一下晋阳这边的法治工作,为成立太原郡做一些准备工作。   现在该打的仗打了,一直到天下伐齐之前,列国都会处于一个平静期。这段时间真是上天给我种田的时间啊!赵国的各项工作都要展开,在这几年中把底子打好,等天下伐齐开始,赵国就要进入连轴转地作战之中了。   这次秦王不识相,小小教训之后,应该也能让他明白一些道理了。   从咸阳到离石,要过两条河,总行程起码在一千二百里。从晋阳到离石,只有四百里,而且都是走熟了的官道。又是从北到南由东到西,士兵对于气候和海拔有个适应过程。   我跟赵何打了个招呼,率领尚未解散的选锋之士,前往晋阳。到了晋阳之后,白起继续领兵南下西进,攻略离石和蔺城。   这两个地方的地图都是现成的,又不像伊阙那样有天险可以凭借,对于白起来说简直就像是野营远足一样。   我在晋阳也没有闲着,直接修书一封致秦王和宣太后。   “外臣狐婴敬呈秦王陛下:听闻秦王因小人之言,枉杀忠良之士。又欲以刀兵加诸赵土,此诚夷狄卑贱之道也!臣以为,若是大王不能亲近贤能而远小人,秦国之大祸不远矣。蔺与离石自武王时入秦,也亦久矣。臣当自取之,以盼大王深明正邪之道。”   应该算是很客气了吧,你信小人要打我们,那我就取了蔺和离石,希望这点小惩罚能让你明白什么叫做正道。   小孩子不走正道,势必会被人教育的。比如齐王同学,再比如你。   白起派出廉颇大军团南下阻隔秦军的退路,然后横亘黄河,截断秦国与蔺之间的沟通。然后大军包围离石,等蔺城派出援兵的时候蒙骜趁虚而入,攻占蔺城。大军伏击援军,很漂亮的围点打援。   离石顺风而降。    踔厉风发 第36章 第二六三章 封君与成婚(一)   白起还真的赶上了回邯郸过年。   因为最后要让秦国守兵迫不及防,所以行军速度比日常行军更快一些。   秦国在离石、蔺城的守备情况很薄弱,摊上白起、蒙骜这两位对秦兵了解极度深刻的将军,他们根本没有什么抵抗能力。   秦国人打仗凶狠,那是基于对胜利的信心。一旦陷入绝境,一样会倒戈投降。   不过这批秦兵并没有发配道代郡去牧马种地,而是交给白起,让他编练短兵。对于他来说,说着同样口音的秦兵要比赵兵好用得多。   我也总算在过年之前回到了邯郸,意外地发现竟然没有什么让我处理的繁杂琐事。   一切都井井有条,所有事都在自己的轨道上安然前行。徐劫在我府上一副懒洋洋的模样,执掌泮宫之后反倒十分干练,非但把大学部分安顿得很好,让那些教授欣然从命,还完善了小学教育,在邯郸推广了义务教育。   有些地方比我想的还要好。   他借助墨社的力量,非但说服了父母送孩子来上学,还说服了许多人按照街里组成“扫盲社”,推广“隶书”。这种以秦隶为主体的新字体被称为“赵隶”,特色就是字型结构小,方便铅笔使用。   陶朱公为了感谢我夺回陶邑,特意在赵国多设了几个纸坊,确保市面上的纸价格不会失控。我也让小翼和仇允注意市面上的纸价,如果有人敢囤积炒卖,直接打发到北边去开边。   墨社在诸多精英汇聚的情况下,发展得也很好。梁成的学术名望蒸蒸日上,南郭淇经营的共济会也日益牢固。从我入城就发现,黑色已经成了邯郸的主色调,虽然有些单一,但是民众的神情却大多比较祥和。   我还听说,赵成从拿了那块封地之后,家里就没有消停过。他偏爱小儿子,自然想让小儿子去平邑。问题在于他大儿子也不是省油的灯,现在好歹也是赵王的文学,哪里是随便让你打发的?   这么一家人白天夜里地闹,明显让赵成十分纠结,服丹的频率越来越高。巫弓最后不得不开了四十九口大锅,像熬保健品一样轮流给他炼丹。这其中自然又是狠狠一刀下去,报价往往超过材料费的百倍。   赵成在被掏空家产之前,首先受不了的是他的身子。   这种大热的药本来就伤身,加上副作用,让人淫-欲-高涨,夜御数女。别说重金属中毒,就算是个强壮的小伙子也受不了这么敲骨吸髓。短短几个月不见,我在再次见到赵成的时候几乎都认不出来了。   老贼已经瘦得脱了形!   我真心高兴见到他这幅模样,甚至比我今天觐见的原因更让我高兴。   今天,赵何要我入宫讨论一下给我的封赏。   具体说就是封君。   有人觉得我坐了火箭一样往上升,转眼间就封君,恐怕太快。二十出头能封君的不是亲贵就是佞臣,我这样凭着实实在在功勋封君实在太罕见了。   但是不封又没办法,我已经是右师上卿,可谓位极人臣。如今又打下了六座城池,拓地百里,和盟诸国,礼义天下。   问题在于,怎么封。   是只给一个封君的荣勋,附加一点采邑……还是实打实的给封地。   对我来说当然是给封地更好。   未来数年,赵国都不会再打仗了,我得专心内政,必然需要更多地赡养。土地在我手里,还能有个好产出,方便我做事。否则只能一次次从宫中去要,太麻烦。有了封地之后,我就可以尝试着编练常备军,为日后的作战做准备。   尽管代郡是个很不错的操练基地,但是我还需要一个新兵训练基地。初步设想是全赵国的农民都拉过来进行军训,提高预备役兵员的战斗素质,大踏步提高军事人才的门槛。   撇去钱不说,光是地方就不好找。这个基地可不是随便哪里搞块空地就可以的,必须要大量的营房,充沛的粮食补给,方便的交通路线,各种训练器械。折腾力度不亚于后世搞个影视基地什么的。   如果没有封地,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做这件事。   在赵何的角度来看,当然是给个荣勋再给点养邑比较合算。一者符合他吝啬的习惯,另一方面也方便以后给我增加养邑,培养忠诚度。否则万一到了封无可封、赏无可赏的时候就麻烦了。   鉴于这种情况,我只有一个办法:等。   反正这是赵何头疼的事,跟我关系不大。我只要等他做出决定,一步步往上走就行了,如果太积极反倒是忌讳。   这个时间我正好忙着处理一下我的婚事,对于现在来说可是真正的终身大事。   公子睿在别业中休养已经好多天了,我甚至都没去看过她。   这固然是恪守礼的要求,不过也有我自己忙得顾不上,或者不想出门的缘故。听说她现在很忐忑,所以早点娶进门也好安她的心。   礼节对我来说当然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事,我直接让人传话给公子睿,问她是愿意赶在年前成婚还是年后成婚。   公子睿的答复很有意思,只有三个字:摽有梅。   我在查阅了《诗》之后,确定出自《召南》:   “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   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摽有梅,顷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   简单来说一句话:时光飞逝,梅子都落地了,怎么还不结婚呢?   既然公子睿都挑得这么明白了,我要是再不动作就太不厚道了。只是置办婚礼这种事,实在没有经验,在这个时代要是办得非礼,容易引人笑话。想要符合规矩,又得去找那帮儒生。   虽然我没有做过大肆反儒的行为,但是对他们实在没什么好感。   好在有个现成的。   随公子睿陪嫁过来的一个老家奴曾经做过礼官,因为犯罪而罚没为奴。因为公子睿能善待下人,所以一直忠心耿耿跟在公主身边照顾。如今正好把婚礼的事交给他办,也算我尊重魏国的表现。   当然,一切以简约为主。   世间都知道我清廉,铺张浪费可耻。   婚礼的过程十分繁琐,繁琐到了我不愿意回顾的地步。   总算在在王七年的年底,我算是完成了一个男人承担家庭责任的第二步:成婚。    踔厉风发 第37章 第二六四章 封君与成婚(二)   如果可以,我甚至连自己的洞房花烛夜都懒得回顾。   在走完一整套流程之后,我踏进新房,穿着厚厚重重新娘礼服的公子睿正坐在席上, 等我近来便深深拜倒,口中颤声道:“妾粗鄙,今归于君子,还请君子容纳。”   大概新娘出嫁前有人教过,都要这么说一段。这种母女相传的话没结过婚的男人肯定不知道,所以也没见过正史中有记录。我觉得挺有意思,简单一句话就把夫妻之间的感情冲淡了。   当年……   咳咳,想什么当年!   洗洗睡吧。   唔……忘了,还有合卺之礼。   我看到筵几边已经放了一个酒桶,上面是用来合卺的葫芦。   葫芦已经被精细地劈成了两半,边缘也已经磨得光滑。葫芦柄上系着红线,表示从今开始两人重新合在一起。   我拉着公子睿的手走到酒桶旁,各自从酒桶里舀了一瓢。   酒是家里自酿的甜酒,更像饮料。   及至入口才发现甜中带着苦涩。本来以为这是酒的缘故,细细品尝之下却是葫芦里原有的苦涩味道。公子睿也是深深皱眉,但是很认真地将酒喝了个干净,对我道:“自今而后,愿与君子同甘共苦。”   原来是故意的啊!   我该说什么?   “好,早点睡吧。”我放下葫芦瓢,平缓道,让自己显得温柔一些。   她脸上飞过两道红霞,接下去的礼仪项目一定也已经上过课了。   当年周公制礼的时候,一共是七礼。   第七礼就是夫妻之间的敦伦之礼。   孔子说:谁都知道该怎么做,所以就删了吧……   结果导致了一个问题,我不知道这位来自儒教国家的公主是不是该和其他女人一样处理。   在下手之前有没有一些必须要做的礼仪规范?   我可不想让新婚妻子觉得嫁给了一个粗人,埋下心理阴影。   “君子?”公子睿怯生生地叫了我一声。   “呃,你很怕我?”我在她身边坐下,两人相距一拳的距离。   这在眼下这个时代已经是很亲近的距离。   公子睿微微一缩,像是鼓起了极大的勇气才止住心中的惧意。这种反应让我很纠结,我有这么可怕么?   公子睿垂下头:“妾养在深宫,不敢当元帅狻麑之威。”   我有这么大的威势么?   “你是听人说了我过去的一些事吧?”我直言不讳道。   “妾不敢!”公子睿连忙垂下头。   这种小受的反应让我觉得有种沟通不能的无力感……   “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反正我自己都不在乎。”我悠悠道,“你我既然结成了夫妻,就该同心同德。我负责给家里挣钱挣地位,你负责把家里的情况整备清楚,咱们今后要走一起走几十年,生分了不好。”   “诺。”   “跟你说了别这么生分……”我无语了,又不是招徕的侍女小婢,怎么拘谨到这种程度?不是说公主都很有气魄的嘛?   比如公子怀。   比如公子惠。   “魏王送你出嫁的时候,可曾关照过什么?”我直截了当点穿了魏王的意思。美人计是我很喜欢的一条败战计,用得好就能成为胜战计,所以魏王这种手段在我眼中颇有些幼稚。   “父王说,”公子睿伏下身,“要臣妾好好服侍君子,夙夜无违,不至于遣归。”   “那关于赵魏之间的国家大事呢?”我问道。   “妾不敢问。”公子睿浑身颤抖。   我将手放在她背上,轻抚道:“别害怕,我想问你,夫与父,孰亲?”   公子睿颤抖得更厉害了。   这个问题可能是母与妻落水的翻版,不过肯定是让我这位正妻纠结的重要缘故。一位在王宫里生活到了二十二岁才嫁给他国的臣子,这样的女儿肯定不会对父亲有什么亲近感。   同样,对于我这位名声并不怎么好的夫君,她也谈不上有什么爱意。   之所以这个姿态,不过是害怕未来的生活更糟糕而已。   我对她当然也没什么爱情可言,这就是一桩赤裸裸的利益婚姻,甚至连政治婚姻都不算。因为我对魏国的谋划不会因为她而改变,单纯为了那一千户食邑的收入。魏王也肯定没指望他女儿能影响两国关系,只是用千户食邑送走一个女儿,希望她生活愉快吧。   当然,如果侥幸能够增进魏赵之间的关系,那也是一桩意外之喜。   “父母有生身养育之恩,固然应当牢记在心。夫妻也要携手共进数十载春秋,更不能离心离德。”我道,“俗谚说:脱衣见夫,穿衣见父。固然有些粗糙,却是人之常理。我既然娶了你,对魏国自然也承有一份恩情,不愿意看到它覆灭。你既然嫁入狐氏,自然也当竭心尽力,让家门兴盛,对否?”   公子睿的颤抖总算停了,缓缓抬起头道:“多谢君子怜悯。”   “夫妻之间,没有必要如此拘礼。”我道,“我既然身在此位,也多有不愿人知的事,所以不便对你全盘托出,望你不要介意。”   “诺。”   我觉得气氛好像更紧张了,又道:“你也不必拘谨,放手去做,但凡有做得不合适的地方,我会说的。待你休息两日,养足了精神,我便让你认识府里人物,接手内事。”   “诺。”   我觉得公子睿这样的应对得没有一丝性格,十分无趣。不过她到底不是十几岁的小姑娘,常年的王宫生活肯定会磨灭她自己的性格。   不过这样的状态,让我对洞房花烛一定性趣都没有了。感情什么的先不说,光是性趣就提不起来,感觉她像个木头人一样。面对这种情况,谁能说上就上?   我自己脱了衣服,见她还很惊恐,一条腰带要解半天,恨不得一公分一公分地抽开……算了,今晚就先休息吧,人也的确累了,别给她留下初夜阴影,以后变成性冷淡。   公子睿穿着小衣,被我抱上枕席,脸上已经红得要滴出血来。   这时候看上去倒是有些可爱,我在她脸上轻轻啄了一口,她便发出一声叮咛,然后将头紧紧缩在胸前,再也不肯抬起来。   我手搭在她腰上,柔声道:“今天累了,早点歇息吧,不在于一日。”   油灯在很快就燃尽了,公子睿浑身肌肉紧绷,随着屋子里的黯淡,渐渐放松。作为新娘她也一定很累了,尤其一路从大梁赶到邯郸,提心吊胆,充满了对未来的恐惧和忐忑,现在总算放松下来,陷入沉睡之中。    踔厉风发 第38章 第二六五章 封君与成婚(三)   结婚三天后,睿与我还算顺利地行了房,开始了夫妻生活。   我不知道古代人家该怎么确定主母地位,因为我跟这样的人家从未有过交集。当初苏西进来的时候,家里一共四口人,还有两个小屁孩,不存在服不服气的问题。后来宁姜执掌家务,有冯实打的底子在,本身又佩着九尾狐印掌管暗驭手,外加常年阴气缭绕,鬼气森森,根本不需要担心下面的人不服气。   现在睿持家做主母,让我有些头疼。   她胆子太小,真不知道什么样的公主会对下人这么畏惧,很多活不该她干的都是自己干。要是这样,我何必养那些仆从?就算出于平等吧,那也不是说分工平均,什么样的身份干什么样的事,即便三千年后也是如此。   有哪位总裁会一早去办公室扫地么?   开始我以为是我府上的人眼界高,其中又有宁姜这么个特殊身份的存在,后来发现她对自己陪嫁过来的奴婢也是一样软声软气,好像受气小媳妇一样。   我觉得在我整治赵成家事的同时,也该解决一下自己的家庭问题,免得日后被人所乘。离间人伦是最没下限的事,既然我突破了这条底线,那就不能怪别人也做。赵成在用我生母作为攻击利器的时候,一定没想到我会比他更没下限。   我注意到了老张,也就是睿的陪嫁奴隶。婚礼上许多事都是他安排的,到底曾经做过礼官。在见他之间,我摸了一下底。他被罚为奴隶之后,可说是家破人亡,妻子回了娘家,郁郁而终,两个儿子被发配去修长城,然后再无声息。   于是我写了一封信给魏无忌,希望他能帮我把老张的两个儿子找出来——如果还活着的话。我估计可能性不大,以现在的技术条件很难找到十年前一宗小案的两个“罪犯”。虽然魏国的长城不像燕、赵、秦那样位于北疆苦寒之地,但是“城旦”这种刑罚的死亡率一向很高。   许多人以为我把死刑改成了城旦是一种仁慈,甚至是一种妇人之仁,但是我相信那些被判处城旦的犯人之中,有八成希望能够死个痛快。   随后,我从府中拨了一栋小楼给他,位于内宅之外的宿舍区。我曾经住过的地方就在对面,属于地段不错的房子。有了高级宿舍之后,绫罗绸缎也旋即送到了他手里。这些东西一直到了唐朝都是硬通货,可以直接上街买东西用,比黄金白璧要实惠得多。   拿了我这么多东西之后,老张终于坐不住了,向侍者请求见我一面。   作为奴隶,这个要求是十分过分的,很可能被心情不好又没修养的主人拉出去砍掉。   当然,我不会做那种事,我的目的就是重用他。   老张名叫张治,祖上是韩国公室,祖父一辈到魏国做官,就留在了魏国。他与那个“一言兴邦”的张翠还是族堂兄弟,在他出事之前都还有往来。   “你在公主身边多久了?”我问道。   “老奴自从没入宫中,就在公主堂下听命,总有十年了。”张治垂首道。   “公主从小就是这种胆怯懦弱的性子么?”我好奇道。   “主公明鉴,”张治拱了拱手道,“王宫之中,人心叵测,大王子女之中多有夭折,谁也不知道缘故。公主自幼柔顺,从不敢与人争执,日夜警惕,这才养成了如今的性子,还望主公见纳。”   “其实性子如何倒是无妨,等过几年安稳下来就能放开了。”我道,“我最近几日看下来,颇有些不好的苗头。”   “主公,公主虽然性子柔顺,但绝不会对主公不利……”张治有些着急。   出嫁的女儿被退回去,那是极端没有面子的事。即便以赵国的强势,赵威后还担心嫁到燕国当王后的长女会被退回来,紧张得要命。   我摆了摆手:“不是说她会对我不利。而是我这两天发现她在下人之中没有威势,这很不好。”   “主公只需多加宠幸,公主在下人之中自然就有威势了。”张治道。   “言之有理。”所谓狐假虎威就是这么来的,主母弱势没关系,我这个主公有威势也一样能镇住下面的人。   但这并不是我希望的正妻。   我心目中的妻子,应该能够靠自己的手段镇抚整个家族,即便等我亡故,或者归山修行,她也要能够让家族进一步发展下去。如果说这个要求过高,换一个角度,如何让我的儿子来看待一个只会依赖宠幸而获得尊重的母亲呢?   原则上来说,宁姜生的儿子也是叫她母亲。   想到宁姜的儿子,那又是一个家族不稳定因素。自古庶子长于嫡子,大多会造成嫡庶之争。狐氏不是一个根基深厚的大氏族,如果我儿子这么不长进,恐怕连我的封号都继承不了。   “但是,我希望我的正妻能够自己掌握这个家,乃至家族。”我道,“尤其自家有些麻烦。”   “是因为……”张治把后面半句吞了下去。   想说宁姜是吧?   宁姜的确对睿的威胁很大,不过我不想把她压在家里。她的归宿是等我死后跟她儿子一起前往封地,过上好日子。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有了这种嫡庶之分的成见,或许是看得多了,总觉得嫡子继承家业才是正道。   有了这种成见之后我又在想,儿子的智商是随母亲的,现在看起来嫡子很有可能不如庶子聪明。到底是传子以嫡还是以贤呢?或者谁贴心传给谁?   我突然理解了赵雍的纠结,只有真正作为父亲,才会明白手心手背都是肉的感觉。   “我希望你能让睿放下心。”我对张治道,“不要害怕,不要紧张,适应这个环境。这里没人敢害她,只要她能放手去做。”   “诺。”张治脸上浮现出一股不解,不过这个命令对他来说应该是很舒心的。   现在公子睿对我有很深的戒备,即便有了夫妻之实也是如此。   只有让她熟悉信任的人缓缓开导她,帮她进入角色。她在我这里可不是可怜无依的受气包,而是能够决人生死的主母。    踔厉风发 第39章 第二六六章 封君与成婚(四)   然后我去找了宁姜。   宁姜第一次允许我抱她,把手放在肚子上。我不知道胎儿多久成型,但是偶尔能够感觉到孩子的心脏跳动,当然也可能是我这么个完全没有常识的大男人的臆想。总之知道我的血脉在他妈妈的肚子里安然成长,我就有种很幸福的感觉。   “其实,你是为了主母来的吧?”宁姜开门见山道,“怕我欺负她?”   “你不用欺负她。”我道,“她那个性子,就和小白兔一样,看你一眼自己就吓死了!”   宁姜脸上作色:“我有那么凶狠么!”   “你自己没感觉罢了。”我叹道,“你对我都很凶,更别提对别人了。”   宁姜以前如何我不知道,但是从被我“买”回来,她就是一副很凶横的姿态行走在这个世界上。   “我想纳你为妾。”我道。   周礼一直强调一夫一妻多妾制度,齐国一个穷人都可以一妻一妾,何况我好歹是赵国的上卿。   “我该谢主公垂怜么?”宁姜绵若游丝地靠在我身上。突如其来的女人味让我一下子有些受不了,莫非是她怀孕之后雌性荷尔蒙分泌的缘故?   “你都怀了我的孩子,没有名分怎么可以?”我道,“不过谢就不用谢了。”   宁姜叹了口气:“若有三生,愿为男子。”   “男人也很辛苦的。”我道,“比如老婆不让人省心。”   “主母不是很温顺么?”   “太温顺了!”我无奈道,“我的妻子这么温顺,怎么撑得起这个家?”   “你放心,我会帮她。”宁姜道。   “当初你要是嫁给我,就没这么多事了。”我道。   宁姜从我怀中挣脱出来,道:“这话以后别再说了,让主母听见不好。我不嫁你你该知道缘故。”   我的手下可不是宁姜一个人,越来越多的人指望着我,希望能够发家成为权贵。我娶了魏国公主,这绝对算得上是利好消息,使“狐婴”这支股票涨了不少。   “还是培养她的威德为主吧。”我道,“你可以和她好好聊聊,如果她敌视你的话……”   “那就好办了。”宁姜接口道,“我就怕她成了受气小媳妇,好像被我这个恶妾欺凌一般。”   “赵成的事,你是知道的。”我道,“以后我狐氏是不是会沦落到如此悲剧,全靠你和睿了。”   “妾明白。”宁姜白了我一眼。   这是哪里学来的?   太嗲了!   就在我找了宁姜谈完,更嗲的消息就传来了。   赵成希望见我。   求见我。   不过他已经躺在病床上无法动弹了,这次请我过去是为了托孤。为此他的次子一路乘车哭着跑到我府上,跪在中门前要见我一面。   这种姿态已经是等于提前报丧了。   我点起卫队,拉上庞煖,车下暗箱里埋伏好暗驭手,做足了各种准备工作,这才登车前往赵成府上。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这么愉快地去见一个外人,不带丝毫负担。虽然不知道赵成的情况,但是我有种预感,他已经到了最后的关头。   在短暂的愉悦之后,我又泛起了一阵疑心。这老家伙莫不会是要趁着最后一口气尚存,拉上我同归于尽,好让自己的子孙安然无恙?   嗯,想到这里,我登时有些紧张。   这种紧张一直到了老贼府上,看到门口停了一排高车,其中还有几辆是我认识的……他应该不会在这么多人面前动手,尤其是里面有我的人,比如仇允。   公孙平出来迎接我,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给我一种赵成已经去世了的喜悦感。   “因为家父实在难以出行,请尊驾移步内堂。”公孙平抽泣道。   这个时候我也没有多想,反正身边有庞煖跟着。还好哥身材苗条,就算发生庞煖都吃不住的阵仗,我也可以让他背着我逃跑。   腾卫一到地方就开始布置接应人手,严阵以待。我跟庞煖随着公孙平往内堂走,都是走过的熟路,并没有发现异样。   等到了内堂,我这才安下心,的确是我多疑了。   赵成躺在褥子上,盖着厚重的杯子,几乎看不出人形。原本就已经老瘦脱水的脑袋,此刻显得更加小,就像是一个大点的南瓜。他周围围了一圈人,谁都不敢出声,深怕声音一大就会将他游丝一般的呼吸震断。   “父亲,右公来了。”公孙平在他耳边轻轻道。   赵成好像被惊醒了一般,缓缓转过头,一双浑浊的老眼望向我,已经没有了昔日的精彩。   他嘴唇蠕动,吐出一个并不清晰的字眼。公孙平从侍女手中取过一个漆盒,轻轻打开,里面金光耀眼。如果我没认错的话,那就是巫弓练的金丹。   我眼看着公孙平将金丹送进赵成嘴里,心中竟然是一种淡然。   没有喜悦,也没有不忍,这种感觉让我自己都觉得奇怪。   照道理说,我终于推倒了这个实力比我强许多的BOSS,应该满怀欣喜才对。为什么没有那种开怀的感觉呢?   “狐公……”吃了金丹之后,赵成最后一点生命力被压榨出来,让人将他扶起来,脸上泛起不健康的潮红,与额头的死灰色形成鲜明对比。   “君乃,一时,国士……”赵成说得断断续续,无比艰辛,“二子,不才,还望照拂……嗬……”他突然从气管里吐出了老大一口气,吓得周围的人连忙往前倾倒,好像能帮他把命拉回来一般。   我也是其中一个,甚至闻到了这口气里蕴含的腐败味道。   他的身体已经死了,甚至散发出尸臭。   这是怎样的执着才能让他坚挺着最后一口气,直到我赶来?   “老朽……请以、平、平、平邑封狐公!”赵成憋着气,硬是说完了这句话,眼巴巴地看着我。   我上前扶住赵成,沉声道:“你们所有人都出去。让我与安平君安静辞别吧。”   仇允第一个站了起来,躬身告辞,往外走去。其他人在他的带动下,纷纷起来辞别,掩面而出。两个儿子最后也是擦着眼泪,最后离开拉了移门。   我抱着赵成,感觉怀里轻飘飘的好像什么都没有。   与赵成那双散黄鸡蛋似的眼睛对视一眼,我轻笑道:“其实我一直没有离开。”   “?”赵成眼中流露出一个大大的问号。   “我就是兴起墨学的墨燎子。”我笑道,“也是尹伯骁,是连瑞真正的主公。我为了给你平邑作为封地,打下了鲁国。只有这样你的两个儿子才会骨肉相残。而在你死后,我会说是你告诉我,你被人毒害了。最终结果必然是那两个孩子中的一个,而另一个,我已经想好了更绝的办法,比如被索命的冤魂吓疯……”   “你……”赵成眼中流露出惊恐,骷髅一样的手紧紧抓着我的手腕。   但是一点都不疼。   “喔,忘了跟你说。”我笑着在他耳边道,“巫弓是我的门客,从一开始就是……他练出来的这种丹,一两粒问题不大,像你这么吃,死后尸体都烂不掉。你的神魂,永远无法离开,永远在这具水银身躯中承受煎熬!”   “求、求你……”赵成老泪纵横。   “你会被我剉骨扬灰,你的血脉会断绝,家庙无人承祧。”我道,“李氏会族灭,田文也不会得到善终。能痛快地告诉你,真是太舒爽了。”   赵成拉着我的手,发出嗬嗬的急促声。   我静静地抱住他,手臂微微发力,就像是捏着一个薄脆的瓶子,只要稍微用力就会碎裂。   “我送你最后一程。”我对赵成道,手臂上的力气渐渐加大。   眼泪从我眼眶中滚落,母亲、苏西,还有未出世的孩儿,你们都可以瞑目了。    踔厉风发 第40章 第二六七章 封君与成婚(五)   亲手杀了赵成之后,我并没有任何不适的感觉。可能场面并不足以让我震撼,所以传说中的呕吐之类的感觉也没有出现在我身上。等他彻底消失了生命症候,我走出内堂,对守在门外的一干人等道:“安平君尸解登天。”   他是因为服用巫弓的金丹而死,不能单纯说他死了,只能说他尸解,否则在“子弑父”的丑闻揭露之前,很有可能让巫弓为难。   听到我通报了赵成的死讯之后,两个儿子必须做戏做全套,痛哭不止。其他门客虽然纷纷掩面抽泣,但是并无悲戚之音。现在赵成一死,势必要重新选择靠山,这肯定让他们内心纷杂。   我没有提及平邑的事,赵成到了最后肯定有所明悟,所以才要辞掉平邑这块招惹是非的封地。不得不说,人到了生死关头才能看开一切,但那时候已经晚了。至于把平邑封给我,这事得赵何做主,而且我并不是很看好那块地方。毗邻齐燕两个大国,土地也不够富饶,并不是个好地方。   而且我要封地的主要原因是建立预备役的训练中心,拿了平邑之后怎么弄?天天弄一大队人马操练,还要费心做好防间谍工作,迟早会让燕、齐的国君崩溃,带兵打过来。   我需要赵国腹心的位置,这样可以安全有序地展开战略。   仇允很快得到我的授意,在私下中散播自己的疑惑:为什么安平君尸解,两个儿子都不悲恸呢?看来他们对安平君的仙缘早有预料。   这话初听是没什么问题,但是尸解成仙这个概念其实是我首创的……在当时的人们根本不相信人死后成仙的事,死了就是死了,如果成仙怎么会死?寿者为仙才是这个时代的主流观念。   于是人们将重点放在了“不悲恸”这个问题上,为什么呢?因为可以继承父亲的封地么?是因为降等继爵成了上大夫么?还是因为兄弟两人忙着分家析产呢?   长子通吃,次子是没有继承权的。   这些问题我都不是很关心,反正司寇署的人会帮我解决。首先是翼轸介入调查,这是新的规定,所有人死后都要验尸确认不是被谋杀才能入殓。否则官家不给出城凭证,会导致死者不能安葬。   其次就是提出被鸩杀的可能性。   这需要较长时间的舆论宣传,所以赵成的事可以视作告了一段落了。   我坐在朝堂上,看着空出来的左边席位,还有上方的赵何,突然有种寂寞的感觉。赵何已经放出风声,他希望能够不动赵成在朝中的势力,缓缓收服,不过作为给我的补偿,将拜我为左师,封狼盂君。   是的,狼盂君。   这个我从没有见过的封号终于出现了。   赵何从狼盂之地划了千户食邑作为我的养邑,择日封君。   人一旦走上了轨道,一切都会顺利起来。我完成大婚,受封狼盂君,赵成身死……可以说好事一桩连着一桩。就在我已经感觉今年的开年很不错的时候,新的好消息再次传来。   找到赵雍了。   或者说,总算把赵雍给我挖出来了。   这家伙果然躲在雁门郡!   于是,我把重逢的地点放在了我的楼船上。   暗驭手没有告诉他到底是谁把他请出来的。这次执行任务的都是后来自己培养的暗驭手,不是许历那批骨干,自然不会给他什么好脸色。   我得到消息就已经赶来了,一进船舱就看到他王霸之气勃发的模样,大大咧咧坐在筵席上,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丝毫没有任何拘束。   “主父,无它乎?”我上前在对面的主座坐下。   “你现在见我都不脱面具了?”赵雍不满地看了我一眼,嚼着羊腿。   “我怕吓到你。”我顺手摘下面具,露出里面鱼胶混着树胶做出来的峥嵘面目。   赵雍咀嚼的大槽牙一下子就停住了,过了两息的时间,方才将目光挪开,不再说话了。   “你知道我杀了李兑、赵成,也知道我受封狼盂君,所以以为过去的事已经彻底过去了?”我笑着端起一碗酒,让人给我也切些肉来。   赵雍重重嚼着肉,良久才道:“我不死,赵国就会乱。”   “我知道。”我点了点头,“其实后来我一直很后悔,那时候跟你说的那些话太重了。”   “是我对不住你。”赵雍道,“说实话,我固然知道你是高人子弟,也知道你天纵英才,但是身边那些老将跟了我数十年……”   “所以更信任他们也是人之常理。”我道,“现在我自己已经开府立幕,也有人叫我主公,你说得这些,我也算深有体会。”   赵雍明显松了口气。   “这次请你来,也没别的意思,”我道,“你已经不再是主父了,我却还是狐婴,你我二人的地位终于能以朋友论交了,所以想和你聊聊。”   “我从未视你为臣下。”赵雍苦笑道。   “是啊,你视我为子侄,殊不知我一直视你为朋友的。”我道。   “你少年老成,活得不苦闷么?”   “原本很快乐,摊上你这么个主公之后就很苦闷了。”我实事求是,见他一脸吃瘪,我心情又好了许多。   许是见我露出笑容,赵雍也笑道:“你该自己来雁门郡找我,那里的羊肉比邯郸的好吃!肥美鲜嫩!”   “雁门是个好地方,不过你呆在雁门有些浪费了。”我道。   “此话怎讲?”赵雍好奇道。   “我的设想是,赵奢守代郡,北抚匈奴东抗新燕。”我击掌让人取来地图,放在赵雍的筵几上。赵雍在衣摆上抹了抹手,油渍咣当地就去翻看,让我很是心疼。   “云中九原是练兵用武之地,我想让蒙骜为郡守,日后攻秦就是那个方向。”蒙骜虽然没有白起那么惊才绝艳,但也是一流的大将,在我看来比未来那个王翦要强大得多。   赵雍点了点头,找到了云中的位置,道:“设云中郡?”   唔,对,云中还没有设郡呢。   “设云中郡,”我道,“一应财贸收入,尽入军中,以练骑军。”   “骑军?代郡的百金骑士?”   “你那个是散骑游勇,等我的骑军编练好了,足以纵横天下八荒!”我笑道。   “那雁门呢?你不让我呆在雁门让我去哪里?”   “雁门是镇抚楼烦林胡,抗拒西秦的重地,所以我想用廉颇为郡守。”我道,“如此一来,北地三郡都是我的人,你儿子一定会很担心。”   “你放心,何儿绝非多疑之人。”赵雍道。   “你久不在他身边,变化很大。”我道,“不管怎么说,我取了北地三郡之后,也不敢让家人在邯郸当人质,所以我想退而求其次,让一部分家人留在邯郸,另一部分去狼盂。”   “这也是常理。”赵雍点头道。   “狼盂之地,易守难攻,是开枝散叶的好地方,我既然要在那里安家,希望有个自己信得过,大王也信得过的郡守。”我道,“比如你。”   “那里,还没设郡吧?”   “你若是肯出面当郡守,那就可以设个太原郡。”我笑道,“以晋阳为治所,皆是肥沃之地。”   “太原郡……为什么叫太原?”   “因为高原广大……”   是这个意思吧?   其实我不知道。这个郡貌似是秦昭襄王设立的,距离现在还有四十多年。我怎么知道他为什么要叫“太原”?一直让历史尊重咱,咱也偶尔尊重一下历史吧。   “因为在太原郡地处赵国之腹心,我要在这里编练大赵预备役,每个农夫都要到这里来接受操练,所以郡守人选十分敏感。”我道,“也只有你才能让大王彻底放心,不用担心再发生沙丘之变。”   最后四个字刺得赵雍脸色泛红,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你真有把握让我大赵起而王天下!?”赵雍满怀期望问道。    踔厉风发 第41章 第二六八章 王霸之国   我看着赵雍,真心不知道他为什么还会这么问。不是为了让赵国统一天下,我何必这么累呢?唔,虽然实际情况是我去了别的国家肯定更累……随着我的视野开拓和认识的深入,我很清楚自己只能呆在赵国。   燕国人口是硬伤,注定无法进行大规模的统一战争。   秦国看似实力最强,但我去了也只是个客卿。客卿在秦国虽然不想在楚国那么悲催,终究不被重任,否则也不会有著名的《逐客令》和《谏逐客书》了。   齐国就算了,那是儒教国家。   楚国是外国人禁地。   在韩魏能好好活着就不错了。   所以只有赵国。   “不妨跟你直说吧,赵成死后,现在朝堂上已经没有了能跟我抗手的势力。”我直言相告,“你若是怕我抢了你家的王位,不如早说,我现在就退隐江湖。”   “若是不信你,我还能信谁?信我那两个不争气的儿子么!”赵雍叹道,“你若是不信赵何,我让赵豹到你身边为人质。”   “这过头了,我怎么说也不过是个臣子而已。”我道,“而且我最终是要回山修行的,夺得天下之后,只求几个海外荒岛,不要让我血脉断绝就行。”   “这是什么话!”赵雍勃然怒道,“我赵氏岂是那种小人!等我赵室称王于天下,我就将楚国封给你……不!你自己选封地!六国之中,任你选摘!”   “你现在不是主父了。”我微笑着提醒赵雍,回到正题,“我将内修政治,清明狱政,令百姓安于法治,以守法为乐;普及教育,壮大泮宫,设乡学,使人人皆知礼仪廉耻;丰土地田产,壮大军备。如此一来,五年内变法成效可见,十年内,赵国稳保五十年平安。二十年内,大赵铁骑便能纵横天下。从今日算起,到你子孙获得天下,也就三十年的功夫吧。”   “三十年……”   “你要是注意保养身体,还能看到。”我道,“赵何到时候正是中年鼎盛,还能稳坐帝位二十年。”   “这是鹖冠子所言?”   “是我所言!”我皱眉道,“若是你当日听我信我,根本不用三十年!”   不过话说回来了,如果没有当日的挫折,我也不会离开赵国,几乎走遍了大半个中国。这些年在隐忍和琢磨中度过,的确让我成长了许多。虽然性格因子里的张扬并未完全去掉,但已经不是当初那个自以为是老子天下第一的混小子了。   “如今,可要我去见赵何?”赵雍道。   设郡之类的事由赵雍出马是最好不过的了,这事明打明的是为我壮大声势,但都在边地,问题不大。对于赵何来说用谁都一样,谁让他没有自己的铁杆亲信呢?而且这种趋势会越来越重,因为赵何的性格注定不会带兵亲征,日后的将领也都不会出自公室。   至于朝堂上的布局,我还是要隐瞒一些实力,免得让这个敏感的年轻人过于担忧。他一担忧就会找我麻烦,这会让我很困扰。   按照受封的条件,我不能对朝堂进行大清洗,这样会让朝堂不稳,也会让赵何觉得不安全。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我不可以增加官职,引入新鲜血液。   八年,元月,我正式受封狼盂君,成为历史上不能忽视的一个人物。无论后世谁当政,烧了多少书,都不能抹去我的存在。因为封君看似一国之事,但是我的身份太过特殊,乃是主持过盟会的国家名臣,所以列国都派出了使者,向我祝贺。   小小的封君之事,变相地成为了一次列国大盟会。   在这次盟会上,我王赵何发表了“天下弭兵”的倡议,认为列国之间应当暂时停止侵伐,让人民能够休养生息。虽然这个倡议没有什么约束力,但是得到了国际舆论的普遍支持。   尤其是韩魏这样的国家。   齐国也需要时间来恢复一下上次战争的伤痛,他们很快就发现丢失人口比丢失城邑更悲剧。庄稼是一年一收,人口却是十三年才能一收啊!   楚国派出了使者,希望能够获得迎回楚王槐。   对此我表示没那么容易,楚王槐可是我的多年的好友,我回邯郸还没几天,你们就想把我的好友接走?先议定我朋友的地位,然后再说!   知道我的人都不会相信我视熊槐为朋友,他们更相信这是一场交易。如果熊槐回国之后只是主父,那我的好处就很有限了。   “恢复越国祭祀吧。”我道,“于越国立国悠久,如此被你们楚国灭了,太可惜。”   楚使无语了。   对于越国来说,国都被破,宗庙尽毁,绝对是亡国。   然而对于楚国来说,越国却不算被灭。因为越国的宗室没有死绝,都退到了闽粤一带,时不时让楚国感觉到蛋疼菊痒。而闽粤那种地方,别说现在,就是再过两千年都不是什么说打就打的地方。尤其是闽地,多山少路,瘴疠横行。   “把会稽还给人家,”我道,“我知道无疆的孙子欧阳强还在世,就让他来当越王吧。”   无疆当初封了次子蹄被封于乌程欧余山的南部,以山南为阳,所以为姒姓欧阳氏。   欧阳强本名欧阳僵,我觉得这个“僵”字很不吉利,就帮他改成了欧阳强。这人是魉姒的侄子,今天也就二十出头。   因为事关越国的祭祀,所以魉姒一直在屏风后面偷听,甚至因为按耐不住激动而瑟瑟发抖,让屏风都动摇起来。这个小细节对于楚国使者来说心理压力很大,生怕一言不合被我安排在屏风之后的“斧钺手”斩杀。   “待我等回去秉报寡君,方敢回话君上。”楚使战战兢兢道。   我点了点头,示意他下去。   魉姒等他走后,从屏风后走了出来,眼睛红肿,拜倒道:“如今方知主公所谓三年复国绝非轻言。”   “嗯,还好没食言。”我道。   “若是楚王不肯,则何如?”   “不会的,他若是不肯,我就让他的名声彻底臭掉。”我笑道,“我有一部新剧,《流父放王》,讲的就是这位楚王流放他父亲的故事。”   “可是,楚王槐并非当今楚王流放的呀……”魉姒脑子好像突然被驴踢了。   “你这么演就行了。”我道,“老百姓谁知道那么多?”   魉姒这才恍然大悟,告辞而出。   解决了魉姒之后,还有一人有待解决,白蝰。   这位战国雇佣兵早就成了庞煖的人,现在是我天璇堂的堂首。她所求的就比魉姒小得多,只是想要一个村子罢了。之前我没有封地,庞煖给她找了块“没人的野地”,其实并不适合他们发展,所以在我有了封地之后,首先在狼盂之地让他们自己去选地址,建立隐者村庄,为我源源不断提供天璇堂士。   雷泽那边的训练营渐渐转向为天枢堂的专属训练营地。   其他人也都各有封赏,然后才轮到朝堂上的外围成员。   现在五官之中,我控制了大小司空、大小司徒、小司寇、国尉、少府。从民政到司法、再到军工业都是我的势力范围。为了扩大朝堂上的声音,我将大司徒属下的田亩事宜单独拉了出来,设大小司农,由陈相、陈辛两兄弟出任。   这本来就是我的范围,所以赵何并没有什么担心,爽快地同意了。他没有深想,只要我控制了农地产出,我也就真正控制了这个国家的命脉。   粮食可是立国的基石。   如此一来,司徒就可以专心搞基础教育和人口普查建立户籍制度了。   随着闻官将这些消息在邯郸城内公布,所有人都兴奋起来。在这个十年都没有一件新鲜事的时代里,如此重大的消息可以算是变法的前奏。对于变法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反应,忐忑不安,或者满怀激荡。总之,这意味着未来的生活会有很大的不一样。   我相信,就是在这种不一样之中,赵国总算踏上了正规,开始争霸天下的路途。   这一回,我牢牢把握住了缰绳,不会让它再跑偏。   (第四卷 踔厉风发终)    雄图霸业 第1章 第二六九章 今非昔比的赵国(一)   王十四年,六月。   我坐在马车上,前往中阳。那个县紧邻离石,并不大,之所以去那里是因为秦王要来。   赵何也要前往,所以我只能算是先行官。   赵秦两国要在那儿举行一次中阳之会,对未来国际形势作出一些判断,并且达成一些共识。   从八年开始,我独掌朝政至今已经六年,控制了几乎所有的高官重爵的人选。随着舒氏和剧氏两面成党大旗的倒戈,我顺利接收了赵成留在朝中的政治势力,成就了一家独大的态势。   好在我很清楚这个时代的权臣很没有前途,所以并不敢暴露过甚,在赵何那里还是营造出我一个说了不算,由赵胜组织重臣之会,以少数服从多数的方式进行表决。   重臣之会由相邦赵胜发起,与会重臣有:大宗伯舒龙、大司徒连瑞、大司寇仇允、大司空东门欢、大司农陈相、大司士公孙龙、国尉白起、大将作滦平,以及我。   一共十人,其中舒龙代表赵成的余力,其实已经是我的人了。赵胜和公孙龙势单力薄,根本无法对抗我们八个,所谓的表决,不过就是走个过场,让赵何看看还是有很多人不服我,我即便贵为封君也需要他的绝对支持。   而且我总是把表决结果控制在险胜,有时候还会随便弄点无关痛痒的议题上去增加自己的失败几率,让赵何出来主持公道。   这大大增加了赵何的安全感。   实际上他是个很懒惰的人,有美女、击剑、角力、陆博、赛马可供玩乐的时候,他是想不起来去管朝政的。因为他的沉迷于女色,我在六年间每年都要送一只燕子去他身边,以至于小威后同学对我十分不满。   我不担心枕边风的主要原因是我还有不错的棋子——缪贤。   这家伙在我的调|教之下渐渐找到了作为太监的诀窍,把赵何哄得很好,关键时刻总能点醒赵何:正是因为狼盂君,才有了赵国丰厚的国库和充沛的武备。   当然,缪贤也不是无缘无故要说我好话,因为他实在不敢得罪我。在三年前,我冲进他府上,搜出了和氏璧。不过我没有拿走和氏璧,而是在他家挖了一个坑,埋下一个铜盒,完全用铁汁封死。   铜盒里就是传国玉玺的材质:和氏璧。   我为了不让这个铜盒被人偷走,非但帮他重新把坑填平,上面压上石碑,还额外派人帮他好好看着。如果有人敢动,赵何手里就会多一块血淋漓的玉石。   从那以后,缪贤成了我真正的门人,乖乖为我做事,丝毫不敢有异心。还很认真地将手下唯一一个英才进献给我,那人就是蔺相如。   虽然我没看出蔺相如表现得如何出众,不过他到底是能做到上卿的人物,所以我还是很高兴地收下了。   缪贤还告诉我一件关于蔺相如的事。   有一阵子缪贤在赵何面前不是很好过,原因是他始终做不到一个纯粹的奴才。这也不能怪他,谁让他之前还没有什么出色的前辈呢?于是他决定出奔燕国。   燕国在我平中国之乱后就很刻意地讨好我们,燕王自己也时不时来一趟,与赵何相会。在某一次会面中途,燕王前去更衣,拉住缪贤的手道:“你真是个能臣,如果我们燕国能有你这么能干的内臣我得有多幸运啊!”   因为这句话,缪贤在不如意的时候就想出奔燕王找他的知己去了。   是蔺相如站出来劝他:“燕王巴结你,那是冲着赵国的面子,知道你受赵王的宠幸。如果你背弃了赵王,跑到燕国,他为什么还要看重你呢?你还是放下身段伺候好赵王吧!”   这话我觉得说得很有水平,不愧是后来敢出使秦国抱着和氏璧又回来的干练之人。他首先详尽地分析了事物背后的原因,并且能够给出最合理的意见。想想传说中的“将相和”,蔺相如的历史评价倒是实至名归。   我不关心缪贤干嘛要把蔺相如引荐给我,是单纯认为他是个可塑之才,还是想讨好活,甚或是讨厌这种直言不讳的人……反正我很高兴。   蔺相如是我回到战国之后,第一个主动乐意做我小弟的战国名人。   他开了个头之后,剧辛也从燕国回来了。他没有回家,直接拜入我门下,被我放到了司寇署任士师,现在已经升到了小司寇,还算是个很不错的年轻人。随着年纪的增长,他也不再是当年的二货青年了,而且还带着一股严厉,颇有震慑力。   再然后,荀况从泮宫毕业,来到我身边,成为我的秘书正字,开始了他的求学兼打工生涯。   看着后圣都入我彀中,我很有种得意的感觉。   不过后圣在工作能力上并不让我满意,所以简单的试工之后,我让他去泮宫担任图书馆馆长。他自己也更喜欢那个位置。   连瑞和皋安主导的户口普及任务在过去的六年中也算是走上了轨道,现在每个月都有各地的邮件送到邯郸,注销死者,登陆新生儿。每个人都有一个十六位的终身编码,作为身份证号码,凡是通关必须要有身份证和原籍地的证明。这样限制了人口流动,增加了土地附着力,对农业生产有很大的保护作用。   而且我还取消了人头税。   或者说绝大部分取消了人头税。   所有人都按照在官府登记的田产和房产纳税。如果既没有田产也没有房产,那当然就是赤贫阶级了,这部分人国家不予征税,但是会发配一块“免税地”给他,让他开垦,如果不好好干,那么就只有去北边修长城了。   还没有取消的那部分来自于大龄青年。   凡是男人过三十、女人过二十五还不结婚的,一律加征每月五斗米的人口税。这笔税收用于奖励那些生了五个男孩的家庭,所以我们也都叫它五丁税。   我承认五斗米很多,许多人结不起婚也交不起米,所以他们在到达纳税年限之前还有一个机会——去户籍所在地的司徒署登记,由官方帮他们匹配年龄相近的配偶,而且还为他们解决新房和土地,代价就是开垦荒地,或者义务护林,总之也都是以工代赈的意思。   墨社从城市走向了农村,帮助司农署推广新式农具,提高亩产,开垦荒地,同时也实质化了农村城乡合作社。合作社将鸡鸭鹅等禽类放贷给有土地,且信用较好的人家,帮助他们养殖,用蛋来交贷款。一般来说一只鸡养两年,本息就回来了,成了自己家的财产。   后来发展到了养牛羊马猪之类的大畜牧,国家即便不再给他们补贴,老百姓也愿意自己养下去。到底生活的改善是实打实的。   于此同时,城乡各处开展的沤肥法也极大地提高了赵国的粮食产量,使得赵国在遭遇干旱的年份都能获得全国范围内的平收,这在看天吃饭的时代是完全无法想象的。由此也带动了我在民间声望的上涨。   这种声望波及到了燕、秦、魏、齐等周边国家,许多受灾的流民跋山涉水前来赵国。   赵何为此特意进了一次太庙,告诉列祖列宗,如今赵国在他的治下已经到了圣王之乡的地步,天下百姓云集。   这些人补充了赵国急需的劳动力,也让赵国国库里的粮食顺利地进入了消费环节。我虽然不懂经济,但是看着满库的粮食就着急,这些可是易损品!虫鼠霉变,很容易让这些珍贵的宝贝被浪费,能分给民众才是它们最应该去的归属。    雄图霸业 第2章 第二七零章 今非昔比的赵国(二)   过去六年是赵国飞速增长的六年,去年完成的人口普查得到的数据是四百零叁万人,人口结构呈现出金字塔结构,这是人口上涨的标识,让人喜悦。这四百万人口中,除了赵人之外,有一百万人左右是外国人,通过普查一起拿到了赵国的身份证,正式成为赵人。   许多人因此喜极而泣。   身为赵国人,有免费的启蒙教育,如果成绩优秀还会免去泮宫的学费。   身为赵国人,有免费的基本医疗,如果患了重病还会得到共济会的支援。   身为赵国人,有一个强国公民的尊严。   早在六年前,我就通过封君仪式的小会盟发表了一篇影响比赵何“天下弭兵”更大的文章:《致国人书》。   书分上下,上半部分是对我领兵作战,不能让所有赵国百姓回来表示惭愧和内疚。为此,我承诺:所有人,凡是帮助赵国士兵回国的,一定会得到赏赐。凡是有俘虏了赵国士兵的,我愿意用跟俘虏等重的“金”来赎回。   下半部分则类似于护照上的文告,凡是前往外国的赵国人,都可以在其国都的赵国使馆寻求庇护和帮助。列国侯王如果要治罪赵国人,必须要先通报赵国使节,否则很有可能面临赵国的军事打击。   这篇《致国人书》发布之后,列国的反应很沉闷,没有人当真,认为这是我沽名钓誉的一种手段。后来有人带着被俘的赵国士兵回到赵国,或者是送走散的赵兵回来,我都让人实打实给付了等身重的生铁。   这让人大为吃惊,最后归结于我父亲服役出征渺无音讯……认为我是个孝子。   墨社也用这个案例来说明“兼爱”是可以惠及于毫无关系的陌生人身上。当然,这属于意外收获,并不在我预计之内。   至于文章的下半部分,随着赵何派出了常驻各国国度的使节之后,帮助本国人就成了他们的绩效考核的主要指标。他们必须为自己同胞在外国的安全和尊严负责。   列国之中,有吃了我亏的,也有拿了我好处的,所以看在我的面子上对于赵国使节提出的要求大多都会应允,给予方便。唯一例外的是秦国。   秦国的法治铁面无私,别说外国国君的面子,就是本国国君的面子都未必有用。   有赵国人在秦国走私赵酒,被秦国边防抓住了。派驻咸阳的使节获悉之后,当即求见秦王,希望能够印度给赵国处置。走私在赵国的最高刑是城旦,在秦国却可以判处死刑,所以秦国认为不足以惩前毖后,于是毅然决然地处决了这个走私客。   赵何已经习惯了列国的恭维奉承,对此勃然大怒,下令攻秦。   我的意见是召回大使,经济封锁……不过既然老板已经下令了,多年不打仗也不好,所以我还是让国尉白起汇集了全国著名将领,如化名赵勇的赵雍,上谷守赵奢、雁门守廉颇、云中守蒙骜、军校祭酒田章……制定伐秦攻略。   最后由白起从肤施出兵五万,攻过秦长城,破小城十六,打到柳河边,将秦国上郡北部彻底收入赵国版图,置榆中县。   等秦国反应过来赵国真的动手打人了,首先是派人确认,其后进入总动员,结果却发现赵国抢了上郡的一半问题还不算大,更大的问题在于列国的反应。   列国终于要合纵攻秦了!   那是在我王十一年,秦王十九年,齐王十三年,周二十七年……   秦王不知道哪根脑子搭住了,竟然在十月的时候宣布称帝。而且不止他一个脑抽,我们很熟悉的脑抽王田地也没有错过这个脑抽的机会,跟秦国一起称帝。是为东、西双帝。   如果真是两个脑抽王东西称帝,还真让列国诸侯很为难,到底打谁呢?总不能当做不知道吧,称帝这种事可不是随便玩玩僭越的小事,那是代天牧守的最高称号,就连周室当年推翻了商后室,也只是称王而已。   苏秦一看这么僵持着不是个办法,连忙摆明道理,劝齐王去掉帝号,然后由齐国发起了讨伐秦国大逆不臣的合纵运动。   在我家白起打下北上郡的时候,诸侯联军也发出了檄文,朝秦国开来。   秦王当时应该吓坏了吧。他派了魏冉司马错去抵挡诸侯联军,派了汉中守任鄙北上抵挡白起。   前者的确把诸侯联军挡在了秦国国界之外,不过任鄙却很悲催地被白起杀了。   当了两个月的西帝之后,秦王只好去了帝号,复为王,算是放了软。至于丢了的土地也只能认怂,谁让他敢杀我赵人的!   这起为期不过两个月的闹剧,更加引发了另一起闹剧。   宋国戴偃不满于做主父,发动政变把自己儿子赶跑了,重新当起了宋王。   这大大刺激了齐国。   齐国上次伐宋让我给搅黄了,丢人不说还丢了人口,这次看到宋王还有可能再来一次背后捅刀,见秦国去了帝号,便回师一举灭了宋国。   我早就得到了苏秦的通报,所以让仇氏一族尽快离开宋国,返回赵国。眼看着商后室的最后血脉在齐国的兵燹之下彻底断绝。   至此为止,三恪彻底覆灭。   上古烟火,再也不会出现在中华大地上。   宋王戴偃出奔到了魏国,也算是当日我为他们拉的良缘。同年,这个我怀疑有精分的宋王死在了魏国温邑。   这就是去年发生的事。   同样是在去年,我那个不争气的岳父大人把我好不容易帮他要回来的河内和安邑送给了秦国。秦国主动出击,在夏山打败韩国,一时间又得瑟起来,所以就齐国灭宋这件事,认为自己有义务主持一下正义,从中国分一杯羹,这才冒险跑到了中阳,要与赵何相会。   现在榆中县归于太原郡,开启了郡县两级制度的先河。如果不是我已经营造出了很强大的正面形象,让列国都觉得赵国是个信义之邦,否则我真的很难忍不住劫持秦王。   我一直相信,自己破坏了规矩,就别怪别人也破坏规矩。秦国做出武关劫盟这么没底线的事,难道就不许我做一回中阳劫盟?   唔,说起来武关劫盟的最后受益人是我,我用熊槐换取了越国独立,虽然只有会稽那么一小块地方,但那是越国的发祥之地,只要欧阳强有点头脑,乖乖听话,总能东山再起。   疾驰在新修的直道上,我看着两旁的风景,感觉六月的暑气一时尽退。    雄图霸业 第3章 第二七一章 这是要天下伐齐了么?(一)   秦王稷是我的老熟人了,我出仕的起点就是陪访秦国。   当年他只有二十五岁,现在已经是三十多岁的大叔了;我当年二十不足,现在也是奔三的年龄。他还是那一撇小胡子,脸上多了皱纹;我也蓄起了须,虽然不算三络长须,倒也还不算丑。   两人相见,座分尊卑,我坐在他下手。   “狐子别来无恙。”秦王变得深沉了不少,目光中含着坚韧。   我知道这是一位雄主,虽然孝公用商鞅奠定了秦国争霸的基础,但直到他用了范雎,秦国才真正踏上一统天下的霸图。   “不敢当大王垂问,”我缓缓回礼道,“有赖祖宗,残身尚且得过。大王无恙乎?太后无恙乎?”   “尚过得去。”秦王稷突然笑道,“这话由狐子问来,真是让寡人有些感叹人世变幻,岁月难堪,终究天道有常非凡俗之子所能勘测啊!”   你最近受了什么刺激?突然变得这么文青?喔,是的,你家上郡被人砍了一半,前些日子还被邻居们堵在门口骂。我虽不能体会,但我能理解。   说起来我也算是大大改变了赵国的悲催程度,依照我记忆中的历史,在秦国称帝前后,抢了赵国十几座城池。   而现在,赵国反过来抢了秦国一个县。   “当年误伤了任子,心中不安,本望想阵前赔礼,结果白起手快,唉。”我叹了口气,“人生短短几十秋,相逢相遇,岂非天意欤?何必杀来杀去呢?”   你要文青哥就陪你,怕毛线!   秦王被我小小震慑了一下,道:“天下弭兵方是王道,可叹当今王道不兴啊。”   “大王是说齐国灭宋的事么?”我端起水杯,抿了一口。   “宋国乃是子商之后,三恪之一,千年香火一朝而断,田齐氏实在太过分了!”秦王稷愤愤道,“狐子,追根溯源,秦赵本为同室兄弟,起于商后室,如今岂不是天意让兄弟之邦外御其辱?”   秦赵都是嬴姓,真正的兄弟之邦,世代侍奉商后室。不过要说起家却是周穆王封造父于赵城,所以才姓赵氏。秦王现在乱攀乱认,看来是实在找不到攻略中国的借口。   秦国为什么这么着急东进呢?没听说他们国内有什么问题呀。   “大王是想直接出兵齐国么?”我直截了当问道。   “正是!”秦王果然是陕西汉子,豪爽道,“齐国做出这种事,是将天下诸侯不放在眼里!”   敢请教:您和他一起称帝也不问问我赵国的意见,算是怎么回事呢?   我微微点头,道:“的确如此,灭人宗嗣不祥,齐王利令智昏了。”   “赵国会与我秦国一起出兵吧?”秦王迫切地看着我。   “国之大事,在戎与祀。如此大事,即便寡君也不能一言以决。”我笑道。   “天下谁人不知,赵国国事皆由先生,何以见欺?”秦王一脸不满道。   “非也。”我摇了摇头,“我国大事由重臣合议,交由寡君决断。世人以为我狐婴位高权重,实则不然。”   “真是荒唐,”秦王往前凑了凑身,“先生这般英才,若是在我秦国,当可一掌国政!即便连寡人也不会干涉。诚如当年孝公之用商鞅也!”   如此明目张胆挖墙脚是不好的!   我笑道:“婴之才逊于商君百倍,岂敢行商君之事?自古圣王兼听而明,独夫偏听而暗。婴岂敢致寡君于独夫之地?”   秦王不知道领悟到了什么,木然而起,肃容拜道:“先生有教寡人矣!”   “不敢。”我只得做出惶恐的样子回身拜倒。   “若以先生所见,齐国当伐否?”秦王问道。   “若是以秦一国伐齐,不可。”我道。   “为何?”   “齐是霸者之国,其遗势未衰,秦国以西陲之国伐东镇之国,路途遥远,兵马疲惫,粮草耗费,多忌而少宜,恐怕徒劳无功。故而为大王计,不可。”这些劣势就是傻子都能看出来,我直说出来只是让他更为信任我罢了。   “以先生看,如何可伐?”   “举天下之兵,伐齐。”我道。   “天下之兵?”秦王的眉头皱成了一个川字。   “燕国与齐国有国仇。”我道,“故而燕国肯定会合秦伐齐。”   秦王点了点头。   “韩魏摇摆于齐秦之间,又贪宋地。如果大王许以好处,明以利害,这两国也必然与秦国一起伐齐。”我道。   “正是。”   “楚国日夜所想不过是齐国淮北之地,若是大王不打算占据淮北,那么楚国甲兵可待。”我道。   “如此,便真是天下伐齐了!那么赵国呢?”秦王最在意的果然还是赵国。   赵国的国际地位放在那里,谁敢说这么大的动静不知会赵国?尤其是秦国、燕国和魏国,他们如果要去打齐国,国内势必空虚,到时候赵国大军很可能端了他们的老窝。   秦国可能压力还不大,因为白起打上郡带的都是重装步兵。燕国可是实打实知道赵国的骑兵威力,虽然没有亲自体验过,不过最近赵奢北伐匈奴,茫茫草原哀嚎遍野,全都是赵国武功的体现。   太原郡的预备役将全国各地的壮丁整乡整乡地拉过来操练一番,每年都要来这么一次,扩大了内需,也增进了赵人的军事素养和作战能力。甚至选拔出了一批不错的好苗子,国家给钱帮他们雇工,让他们进武学学习,三年之后毕业为士官,在各部队服役。   雁门郡的兵马一直虎视眈眈,就指望跟秦国开战,大干一场。   不过,时机还不到。   “婴以为,赵国可以支援列国粮草,但是不能出兵。”我道。   “这是为何!”   “唉,”我叹气道,“我国的直道还没有铺设完成,耗时耗力,恐怕没有足够的人手去正天下之义了。”   以邯郸为中心,南北直道从漳水到代郡。东西直道也已经从邯郸造到了晋阳。   这些可不是我吃饱了撑的弄出来的,而是实打实提高国家战略能力的工作。这些路不是老诸侯们以为的那种小路,而是勘探、铲平、铺设砾石作为路基,然后上面铺设石子和砂浆,两侧拥有排水沟的真正的硬质路面。   虽然跟古罗马的石板路不能比,但是这种路的成本要低很多。有了这种路之后,我的自行车才算有了改进的必要,四轮车也才出现在了赵国大地上。   现在的四轮车虽然没有功课转弯的技术难管,但是已经用于矿山和农田的短途接驳上,运载力上去不小。只要这东西好用,时间久了必然有人会想办法扩展它。尤其是矿场,已经开始用铁轨运输了。虽然是人力和畜力的老型号,但绝对不会就此湮没。    雄图霸业 第4章 第二七二章 这是要天下伐齐了么?(二)   “攻城略地之得,岂不如修路么?”秦王不解地看着我。   当然不如!   为什么我们能那么快地打下榆中而你们还没来得及反应?这是因为我们的预备役制度好,随便从哪里出发,沿途征发兵役都很轻松。每个兵员都记录在册,大军启程,自然有快马飞传,根本不用停下来专门征召。   古语常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有了硬质路面之后,大军粮草反倒可以比兵马更晚出动。沿途饮食就食地方,等到了前线的时候后面的粮草已经跟上了。   这些都是修路带来的直接好处。   间接的好处还有很多,比如修好的路需要巡路工天天巡视,哪里坏了需要填补,哪里垮了需要重建,这些都提供了工作岗位,也保证了直道上的必须人流量,使得盗匪不敢聚啸。   宽敞平整的路面,使得商旅出行方便了许多。尤其是陶瓷产业,因为路面的等级提升,毁损率直接下降。   游学的学子只要踏上了赵国的国土,就会发现赵国的道路比其他国家要好许多,这是赵国国家形象的最佳广告。   固定的维护人员也促生了道路经济产业。他们经营的逆旅、饭肆只要达到卫生标准就可以免税,这反过来刺激了城市的服务行业进步。   六年来,我最大的感触就是,国家已经有必要统一铸币了!   种种直观的感觉比之GDP之类的数据更可靠,城市国人已经抱怨铜钱不够,以至于铜钱的价值与日俱增。许多商家对于老顾客都使用了借贷经营,统一结算,否则没有能用的辅币进行交易。   这些好处,都是修路修出来的,打仗能有什么好处?   现在人口出生率持续上升,夭折的孩子越来越少,这和我投入了大量金钱发展妇产科有关系。只有赵雍才知道,我之所以憋着劲不惹事,就是冲着“一胜者帝”去的。等天下诸侯发现赵国可以三线作战的时候,想联合起来对付赵国都没用了。   三个方面军的元帅我都选好了,赵奢负责打燕国,蒙骜负责打秦国,白起负责打中国,廉颇作为总预备队,配合攻灭硬骨头。最后合击楚国,天下一统!   以现在赵国的平均亩产可以达到五石,上田能达到六石甚至七石的农业生产水准,粮食已经足够五十万大军征伐一年所用。这还是在不影响国内粮价和人民储粮的基础上,如果狠狠心,再压榨一下,五十万大军打两年都没问题!   这种战争规模,已经足以灭掉一个大国而余量了。   山西的铁、煤资源丰富,在国家补贴之下,农具大规模使用铁器,一点都不给后世史学家丢脸。因为在太原郡发现了露天煤矿,所以金属冶炼水平也要比其他国家高一些,赵国的兵甲在列国中渐渐有了很好的口碑。   实际上这次白起带领的重甲步兵,穿的就是其他国家将军才有的铁甲,冲锋陷阵就像是人形坦克一样。有这些重甲步兵列阵对敌,外加骑兵侧翼冲锋,敌后骚扰,什么样的敌人才能打败赵国大军?   之所以我还在等,是因为我们赵国的人口收割期是以二十年一拨算的。   只要给我二十年,赵国的人口就可以突破五百万,到时候国外打仗再惨烈,国内的各项生产都不会受到影响,完全是立于不败之地。   现在缺的,只是时间。   还有十四年,我就可以让中国提前四十年统一了。   “大王若是希望赵国一同出兵,只有说服寡君才是正道。”我笑道。   秦王讪讪不言,结束了这次的会见。   赵何来到中阳之后,显得十分兴奋。这些年来他的身体越来越壮,看得出是赵雍的优秀遗传。我虽然鼓励他吃喝玩乐不要给我找麻烦,但他到底是我朋友的儿子,所以不会用对付赵成的法子对付他,还让巫弓给他讲一些淡泊养身,宁静致远的道理。   因为朝堂上的胜利,巫弓的存在已经不像当初那么重要。我宁可少得到一些机密情报,也希望他能多活两年,所以在沙丘给他起了一个宅子,好好过过田园生活,日趋腐败的身体竟然重焕生机。   实际上他的几个徒弟都不错,看得出巫教有重新崛起的苗头。   赵何也是巫教的信徒。   他同时还是墨社的会丞。   平日里换上麻衣就是一家浆水茶楼的老板,谁都不知道他是赵国的真正主人。这让他很享受身份变幻的乐趣,热衷于扮猪吃虎,总期望碰上戏文里英雄救美的桥段……问题是邯郸在我的治下狱政清明,百姓淳朴,他总是难以得到满足。   “夫子,今天见了秦王,真是大快我心!”赵何回到行宫,一进门就是哈哈大笑,鼻涕泡都要乐出来了。   “大王打算打齐国么?”我微笑着问道。   “我倒是想打,就是王后那边可能会伤心啊。”赵何纠结地搓了搓手,抬眼看我,“夫子一定有两全其美的法子吧?”   赵何和威后的感情很好,现在已经生了两儿一女,都是很健康的小宝宝。他家的三个孩子,赵括和怀怀的两个儿子,赵牧和小佳的两个女儿,小翼和孔薇的儿子……现在大部分时间在我家。   加上我自己的两个儿子,睿就是幼儿园园长。   每天都能看到一群大大小小的丫头小子在家里跑来跑去,吵闹非凡,根本让人静不下来。徐劫倒是很喜欢这样,以至于鲁连都被抛弃了——送进泮宫读书。   必须补充说明一句,两个儿子在家,并不意味着我只有两个儿子。在过去的六年里,我十分了不起地生了四个孩子。长子狐不疑三岁的时候,师父带着庞焕来我家,当时睿的儿子也刚出生,两个小子放在庞焕面前,庞焕选了狐不疑。   睿对此很欣慰,宁姜也很欣慰。   因为宁姜知道的事比睿阴暗得多,庶出的长子与嫡出的次子总会有些奇怪的故事。   而且能让庞焕肯带走教育,那得多不容易?丫可是候补仙人啊!   庞焕已经几乎都不说话了,但是整个人坐在那里就是自然,怎么看怎么都和环境融为一体。这就是道者的修行,实实在在真实不虚,没有什么神通,但是那种与自然相合的气质足以让人仰望。   师父难得开口吐槽:“狐不疑,那是不疑还是多疑?”   咦,这个问题绝对是我起名的时候没想到的!当时他们都说我多疑,所以我有了儿子当然不希望他重蹈覆辙……这是祖宗的错!姓什么不好,姓狐!   所以刚出生的那个儿子就由师父赐名狐完。   虽然听着还行,但感觉上……总有些奇怪的感觉。   这孩子前些日子被田章抱走了,为此徐劫还很不乐意,私下里给我说田章肯定是孙膑的传承!孩子交给他会被带坏!   我当时觉得吧,能得孙子的传承也很不错啊。   以后狐氏转型去当武将世家,一样可以熬到唐朝成为天下股东。   至于带坏……我更担心老三狐克和老四狐启的教育问题。老三刚会说话,老四连路都不会走,不过挺能爬……现在徐劫走到哪里都要把这两个孩子抱上,但是看看鲁连那副时而不靠谱时而不着调的样子,我很焦虑。    雄图霸业 第5章 第二七三章 这是要天下伐齐了么?(三)   “大王,天下伐齐是大势所趋,非人力可以逆转。”我道,“诚如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那么王后那边,她若是哭着闹着要我救齐该当如何?”赵何为难道。   “那就救齐呀。”我笑道。   赵何一脸挫败,道:“夫子,你就直言吧。”   “大王,”我道,“齐国惹了公愤,不是谁能救得了的。如果我赵国不与列国一同攻打齐国,结果就是天下伐赵。臣有信心可以寸土不失,但是大王距离宇内一统的大帝之位却又远了十年。”   赵何显然被吓了一跳,道:“这绝当不取!”   这么不划算的事,怎么可能去做?   “当下只有与六国相约,共同伐齐。”我道,“但是伐齐这事也有些门道。敢问大王,打败齐国是想灭田氏宗嗣,还是裂地取城?”   赵何想了想,道:“还是后者实惠,田氏的宗嗣与我赵国并无关系。”   “正是。”我道,“故而列国都会取了土地城池之后撤兵,只有一国例外。”   “燕国?”   “燕国。”我肯定道,“他们是国仇之国。田章攻入蓟城,取了燕国国宝。这次天下伐齐,乐毅如果不攻入临菑灭了齐国宗嗣,运走国宝,都对不起燕王的一片苦心。”   “燕国是乐毅为将?”   唔!说漏嘴了,这个印象太深刻,真不好意思。   “除了乐毅并无他人可以为将。”我笑道,“举世名将之中,我赵国得了十之五六,秦国得了二三,燕国能有乐毅和秦开已经是天幸尤嘉。秦开要固守辽东,抵抗胡人,故而只有乐毅为将。”其实如果不是沙丘之乱,乐毅也不会奔燕国。   如果是在后世,一个国士对于国家的影响力其实不大,比如王安石之于宋、张居正之于明,因为那时候政治体制已经稳定,整个国家控制在官僚集团手里。即便个人再天才,也很难有回天之力。   现在却不同。   各种机制刚刚草创,十分不平衡,也很不合理,却最能发挥人的能力。再拿商鞅举例,他那种急躁的人,只会开杀,用鲜血让老百姓养成守法的习惯。这种事王安石可能做到么?   又如吴起。他能力十足,但是性格孤僻极端,不见容于同僚。若是在明朝那种官僚集团之下,他也不过是另一个海瑞罢了。   然而现在,这样的人只要出现一个,一个国家的命运都会因之改变。因为他们超越凡人的智慧和视野,使得国君们能够忍受一切幼稚的手段,尽情享受灿烂的成果。   实际上我在天资上根本不能跟商鞅、吴起这样跨越时代的人物相比,但是千年的眼界让我的手段更柔和,所以……貌似我的声望已经超过那两位了。   “所以可以预见,这次伐齐之战分为两个阶段。”我笑道,“第一阶段是列国出兵,攻占城池,打败齐国主力。第二个阶段是列国休整不前,巩固战利品。惟独燕国会孤军入齐,攻破临菑。”   赵何微微颌首,目露惊叹:“夫子竟然连这都能预见!”   这个……   “我们赵国还可以打第三阶段。”我摒退左右,只有我和赵何两人,方才道,“等燕国灭了齐国,我们去灭燕国。”   “什么!?”赵何显然吓了一跳,转而变得激动起来。他从座位上跳了起来,在我面前走了两个来回,道:“夫子!终于要开始天下之战了么!”这些年来,我一直在给这位年轻的君王灌输“一胜者帝”的概念,所以他一听我要灭燕国,自然就知道统一战争已经打响。   “如果还有十四年,我赵室就能成就一个千年帝国了。”我叹了口气,“如果现在开始,统一自然是预料之中的事,但是未来的国运,恐怕只有数百载光阴。”这也是很遗憾的事,从三代之后,国运超过的千年的朝代还没见过,如果能在我手下实现,那当然十分有趣。   赵何有些诧异了,握住我手臂的手渐渐松开,问道:“夫子,那怎么办?”   你小子野心很大啊!   “先天不足只有后天补,”我道,“实在是眼下这个机会太好,若是不借势而起,未来可能付出的代价更大。”   “也只有如此,自三代而如今,哪有长盛不衰的世家呢?”赵何说的道理是对的,但他自己并没有看开。   “灭燕之后,必须伐秦。”我道,“只有灭了秦国,传檄而定中国,然后集中国力灭楚。”   “秦国,好灭么?”赵何弱弱地问我。   这就是战争带来的声望,其实秦国并没有外表上看上去的那么大。固然,它的政治制度和国内凝聚力是很强,但并不是无懈可击。否则刘邦入关中约法三章,老秦人怎么会那么欣喜激动,天下归心?   人民都不会喜欢约束,尤其是严刑峻法的约束。   “那么在一开始,我们得跟列国一起打齐国?”赵何道,“跟王后怎么说呢?”   “就说我们想救齐国,但是力所不能,等齐国顶住了列国攻势之后,赵国再临阵倒戈。先期抢到的城邑也都会归还齐国。”我道。   “那倒是不错……”赵何嘿嘿一笑,“夫子就是安家有术。那我明日就与秦王订盟,准备伐齐。”   “这样不好。”   现在是秦国想求我们,如果我们不答应,秦国就不敢放心地打齐国。上郡所占的位置已经越过了黄河,从现在我军最前沿的集结地榆林往下咸阳大约一千五百里。考虑山道难行这一现实问题,大军出征需要一个月左右的时间。即便秦国及时知道我军出征,想回防老家也是绝对来不及的。   “可以要点好处。”我道,“秦国北长城,由我们来帮他们守。”   “这个,是好处?”赵何愣住了。   当然是好处,只要我军控制了北长城,在秦国大军伐齐的时候,我们就可以灭义渠了。义渠位于秦国西北,长城以南,只要被灭,整个秦国都在我赵兵的笼罩之下。到时候我们在这一地区布置二十万人马,足以让秦王寝食难安。   先派三五万人,跟着秦国去齐国占点小便宜,东线派出三十万人。   五十万大军,这已经是赵国的极限了。如果韩魏翻脸从漳水打邯郸,赵国连一支总后备队都没有。我这么谨慎的人怎么可以允许这种事发生呢?   反正秦王也未必会答应,先让他这么狮子大开口吧。   或许秦王还打算在齐国捞完了好处,打赵国一个回马枪呢。   回到馆舍之后,我将今天的计划告诉了徐劫和白起。   “我觉得你这个设想有问题。”白起经过这六年来的磨砺,已经彻底发育成了绝世名将,沉稳之中深藏果敢和决断,“就算秦王不答应,我也能拿下长城,问题在于上郡和义渠之地恐怕难以养活二十万大军。你得从赵国调粮。”   后世被称为黄土高原的秦赵之地,现在还是一片森林,加上多山,土地面积丰富,耕地面积不足,很难实行军屯。我并不算在这一带屯兵很久,主要是把义渠打下来。   “如果只是攻打义渠,问题不大。”白起道,“十万人足矣,等打下义渠,那里倒是可以屯兵二十万准备南下咸阳,而且路也好走。”   义渠在商为鬼方,地处后世的甘肃东部。东、西、北三面隆起,中南部低缓,是罕见的水源地,素有粮仓之称。义渠人本来是西羌的一支,因为占据了这块福地,所以才会对秦国造成那么大的威胁。   当年公孙衍被张仪胁迫让出秦国的相位,心中不平,跑去义渠阴了一把秦王和张仪。   他对义渠王说:“我要离开秦国了,估计以后秦国对义渠就不会像我在的时候这么友善了。大王一定要记得,如果秦国出兵试探,说明国力正强,想要灭亡大王的领地。如果秦国送来厚重的礼物,说明秦人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正是大王南下的好时机。”   张仪不知道公孙衍事前做了这种事,在诸侯攻秦的时候,为了避免两线作战,派人给义渠王送了重礼。义渠王收下了礼物,感叹一声道:“公孙先生所谓,正当此时也!”于是兴兵南下。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现在义渠王住在甘泉宫里,整天泡在熟|女|人|妻宣太后身边,据说还跟宣太后生了两个儿子。   “现在兴大兵,对你不利。”徐劫悠悠道。    雄图霸业 第6章 第二七四章 伐齐之前(一)   “现在兴兵,等你一统,你年纪几何?”徐劫很认真地开始掰着手指算,“就算十年灭秦灭燕、又十年灭楚,也不过二十年。”   我现在三十都不到,等灭了天下诸侯,也才五十多。正是回归山野清心修行的时候啊!   “你那两个小儿子才多大?”徐劫道。   唔,二十出头,正是弱冠的时候。   “弱冠之年,怎么能接手狐氏的权势?你如今的势力还小么?”徐劫又道,“朝中的势力你自然可以交给仇氏,以仇允的宽厚肯定会善待狐氏子孙。墨家交给周昌也是大势所行,但最后你狐氏的走向就很难说了。”他看了看我,难得地补了一句:“除非天资不逊于你。”   白起接口道:“还有军中,你嫡子狐完即便是田章的弟子,没有军功也难登将尉之台。”   “你们两个……倒是比我这个当爹的更关心儿子啊!”我叹道。   我由衷没有想到儿子以后会发展成什么。狐不疑跟着庞焕,以后就是世外之人,说不定千年之后人们所称的“狐子”是他,而我只是“狐子他爹”。狐完跟着田章,我也希望他更多的研究兵法,不要打仗……听上去很矛盾,但是我对于尸体的天然排斥至今没有消退。   至于那两个小的,一个才会说话,一个连走路都不会……的确让人操心。   “但是,”我也有些纠结了,“也不能因为那几个小的,就罔顾天下大势啊。若是错过了这一波灭齐的势头,将来攻打齐地不知要用多少人命去填。”   秦国倒是可以一边吞并天下一边安抚齐国,最后和平解放齐鲁大地,但是赵国不行。赵国和齐国可是有交界的,齐国绝对不会看着赵国不断扩张,最后投降赵国。   “赵室如果一统天下了,你打算怎么办?”徐劫道,“分封建国,还是普行郡县。”   这是一个大问题。别说赵国的这些军功贵族和宗室贵族,就连原时空的秦国贵族们都很难接受一刀切的郡县制度。   道者最忌讳做事极端,所以我希望分封还是要封的,否则大家图个什么劲?我是穿越的,当然知道中央集权是大势所趋,而且对于中华民族来说是件不错的事,但是人家知道么?就连白起这样有超越时代眼光的人,也很希望子孙能有个国家,自己日后好坐在太庙里承受香火。   “分封吧。”我道,“最好只分食邑,诸侯可以就国,但官吏由帝王派遣。”   徐劫想了想,微微摇头。   “你让那些想开疆拓土的武将怎么办?”白起问我,“谁不想励精图治,扩大家业呢?”   “只是圈养,恐难服人。”徐劫道,“如此一来,你自己的封地也是朝不保夕。”   “现在还先一统天下,分立郡县,然后再说册封诸侯的事吧。”我道。   “你若是不计较自家得失,我们自然也没话可说。”白起道,“但你不在意,不意味着你麾下的将军们不介意。”   我点了点头。   这个问题比较复杂了,如果摊上狡兔死走狗烹那种惨事,我还真对不起老婆孩子。身为一个丈夫和父亲,不能为妻儿负责还谈什么天下功业?   不过总体来说,我麾下两大的幕僚的意见统一了,还是选择搭乘这次的顺风车,趁着齐国灭掉,起码统一中国北方。   灭秦比较复杂,可能还会耽误一点时间。燕国倒是比较轻松,真正的经济、政治、军事中心都在蓟城一带,只要打下蓟城,然后安抚好秦开就能腾出人手全力攻打秦国了。   那样的话,齐国故地交给谁呢?   给魏国?   现在的魏王遫是我的岳父,此人把我好不容易弄来的西河之地又送了出去,让秦国坐大,这是我绝对不能容忍的。睿知道我的态度,甚至写信去劝阻,仍旧没有成功阻止他做出这种傻事。   在此之前,该有所行动了。   魏无忌在这六年间的发育让我很操心,原本一个翩翩公子,但是因为父亲的妾室而自我放逐,沉浸在醉生梦死之中。他这种不贤的做法导致门下的贤人纷纷归隐,只有毛公和薛公还在尝试挽救他。   不过他这么一堕落,他哥倒是放心了。太子圉总算不用担心弟弟的声望超过他,可以安心地等他爹老死传位了。   魏王遫做过的最正确的一件事就是将睿嫁给了我。   因为这一层关系,我没有让人刺杀他。   这六年来,暗驭手已经不是当年的数十人的规模。天璇堂遍布列国,但凡有超过千户的城池必然有天璇堂的分部。那些看似普通人的城市居民,每天都会盯着是否有生人前来,或者发生了什么奇怪的事。   这些消息随着日益成熟的交通网,汇聚到邯郸,呈现在我的案头。分析这些情报的工作,是由蔺相如负责的一个门客团。这些人大多是泮宫毕业,都是很专注很细心的人。他们从各种蛛丝马迹之中看到的将要发生的大问题,着实成了我的助力。   有了这样的情报网,我才能用行走在黑暗中的天枢堂士进行有计划的斩首行动。这些年中,我去了三次雷泽,每次去都有种穿越时空的感觉。人数越来越多,工具武器越来越精巧,训练场越来越专业。   真正需要他们动手刺杀的人并不多,我至今为止只用了一次。   刺杀冯谖。   放眼战国,唯一让我忌惮的谋臣只有冯谖站在我的对立面。如果直接杀田文,并没有什么好处,那家伙对于齐国而言,说不定副作用更大。而且齐国太后对这个侄子的保护十分周到,刺杀难度很大。   冯谖就不一样了,他对于田文是左膀右臂,虽然深受器重,但若是府中进了贼,所有人第一时间都是去保护田文……所以天枢堂一击得手,全身而退。   在他们击杀冯谖之后,我甚至有些失落。原本以为这么一支大杀器会让我很振奋,甚至害怕用上瘾。结果用完之后才发现,这杀器太厉害,以至于已经没有人配让我动用这个杀器了。   刺杀一国诸侯?对于权贵们来说只要重新立一个就行了。   刺杀列国重臣?现在这个时代还有谁能够一人兴邦?除了乐毅再没人能入我的眼帘。而乐毅……我还等着他攻入临菑帮我开路呢!   好不容易练成了绝世武功,却发现天下再无敌手,这才是独孤求败的哀怨吧。   直到最近,我突然在想:如果太子圉突然死了会怎么样呢?   让我刺杀魏王遫,多少有些心理压力。这主要是因为睿的关系,夫妻一场,多年来相敬如宾,她还为我生了两个儿子,反过头对他爹下狠手……老实说我做不到。   那样实在太阴狠了,我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我的妻子,以及我的孩子。   如果大舅哥的话……那就没什么心理负担了,反正我没见过他。而且睿和这位太子哥哥的关系并不怎么好。更具体地讲,这位哥哥还没少欺负睿。   让太子圉领个小便当,然后无忌即位,或许魏国就不会那么坑爹了。    雄图霸业 第7章 第二七五章 伐齐之前(二)   魏国明明是个“兵威天下”的准霸主,偏偏沦落到如今这个局面,真是让人无奈。尤其是这个国家还是铁定的盟友,必须拉拢。只有强大的魏国才能帮我从南面挡住秦国,否则邯郸就会很危险。   这也没办法,我不是没想过灭魏韩,一统三晋作为开局,但是看看齐国灭宋之后造成的反应,更别说曾经给人留下深刻心理阴影的晋国东山再起,会造成什么样的局面。到时候秦楚齐燕多线进攻,我还没来得及消化魏国,恐怕就已经被人灭掉了。   “睿,马上就要过年了,要不请无忌来邯郸聚聚?你们也有两年都没见到了吧。”我对妻子道。   睿羞涩一笑,道:“也就是君子,哪有嫁出去的姑娘整日见娘家人的?”   其实,如果太子圉死的时候无忌若在国内,会让人误以为是无忌干的。只有他离开了魏国,我动手才会让人抓不到把柄,而且就算他老爹有怀疑,也不能拿无忌怎么样。我可得切实保护好自己的小舅子呀。   “无忌的儿子也有四岁了吧,让他带来,刚好和完完他们做个伴。”我道。   无忌的嫡长子小名阿丑,未来的魏国国君——有我这么强势的姑父,谁也夺不走他的君位。让我儿子从小培养点感情,也给未来铺条路。   想想我那四个狐崽子真是好运,有我这样的爹,以后骑流马在大街上飙车都不用看红绿灯!   当然,现在也没有红绿灯。   “才四岁的孩儿,恐怕不胜舟车之困。”睿道,“再说年节时候,天气也冷了,出门不便。莫若八九月间,让无忌带些枣子来?”   “就怕暑气还没散尽,孩子闷热出病来。”我道,“让人送辆凉车过去吧。”   三个月的时间,应该也够了。当初许历他们刺杀冯谖,从探路到最后动手、撤离,连头带尾才用了两个月时间。比较之下,魏国大梁的墨社组织和共济会更加完善,在地利上比齐国占有先机。   夏天动手还有个好处,因为天气原因,人容易贪凉,少衣,所以可供选择的暗杀手段也就多了。   “君子真是大方呢。”睿掩嘴笑道,“无忌最喜欢新奇玩意,肯定已经自家造好了。”   凉车是泮宫物理系的学生发明,在车轴上再加了一个杠杆,联通车顶的风扇。只要车一启动,风扇就会自己扇风。这个发明深受赵何喜爱,还没等这孩子毕业就已经给他准备好了下大夫的爵位,以及少府干事的王命。   现在的下大夫可不是当年的下大夫。我把上中下三级士人制度扩充成了士、公士、士长三等九级。一般只要泮宫毕业,就能受命为上士,或者下公士。   大夫虽然还是三等,但是每一级也都分为三等,为“假”、“平”、“加”。平时固然看不出下大夫假与下大夫加的区别,但是一发工资就很明显了。   我对于这种发明奢侈品而授爵的人并不很看好,所以那孩子拿到了下大夫的封爵,我让司士给了他“假”的待遇。同时对于改进农具,提高生产能力的人,进行了补充奖励。好让人知道,真正要想富贵,还是得增加生产力。   若是再过两千年,市场经济总量上去了,这种奢侈品当然会更赚钱,但是现在这可不值得提倡。我绝对不希望自己苦心培养的人才变成为权贵改善生活的匠人。   “那我现在就去写信。”我笑道。   无忌和我家小燕子的偷情并没有因为时间而减少,反而越来越有些轻车熟路的感觉。他本人的负罪感也渐渐消淡,结婚之后更是好像成了没事人一样。而且那小子还骗我说已经移情别恋了,实际上我家燕子每个月都会传回一份报告,其中就有无忌偷偷送的各种信物。   只等无忌过了漳水,我天枢堂就可以动手了。   这次任务目标是一国太子,我觉得有必要让许历亲自带队。   我的安全保卫工作已经彻底交给了天璇堂,白蝰那些人在,我不用担心有人能够暗杀我。这帮山夷隐者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五六岁的孩子都能面不改色地撒谎、卖萌、乃至杀人。每次看到狐完回家跟这些孩子一起玩,我就有种让蛇看小孩的感觉。   不过孩子都是很天真纯良的,就算是隐者的孩子,也是如此。狐完跟他们玩捉迷藏之后,观察能力和专注度明显上升许多。   不逢年过节的话,田章可能还不肯放狐完回家呢。   不过能回家就不错了,小不疑走后,我就没见过他。宁姜现在几乎每天都要念叨一下,责怪我把儿子送那么远的深山老林里。庞焕看上去又有些痴痴呆呆木木然然十分不靠谱的样子,万一把儿子带傻了怎么办……   其实小时候在山上,都是庞焕一手照顾我和庞煖生活的。他十岁的时候就会把晒干的山花缝进被子里,即保暖又舒服,十分安眠。更别说庞煖小时候尿床,也都是庞焕收拾的。   反倒是师父,那才是真正的不靠谱呢……哪个大人会把小孩子跟猛虎扔在一起!   “你在写什么?”宁姜走进书房,问道。   我已经多年不写字了,白瞎了我一笔好字。谁让我现在有秘书有弟子呢?只要口述就行了。而且还是哪天高兴了信口胡诌一断,然后弟子们下去之后整理总结拿来让我过目。   “等暑气退了,让无忌带着阿丑过来玩些日子。”我道。   “阿丑那孩子倒是让人心疼。”宁姜叹了口气,“若是小不疑在,两个粉团一样的孩子一定更让人心疼。”   “嗯,不错。”我道。   “那君子的意思是,让不疑回来住几天?”宁姜凑了过来,装出一副贤妻良母温柔可人的模样,“山上湿气大,日风夜雨的,不如接师父和庞焕一起来城里住?师父不是也说么,只要心境在,住哪里都一样。”   我也叹了口气:“师父本来是说去泮宫住些日子,他尚且在世的朋友也只有徐老爷子了。为了让不疑不受俗世的污染,这才留在山上的。”   “君子啊!”宁姜推了推我的手臂,“不疑还那么小,若是落下了什么湿症怎么办?”   “没事,我不也是那么过来的么?”我笑道。   师父有一套导引术,其实就是每天早上做的广播体操。虽然庞焕说那套东西大有玄机,但是对我来说只是活动筋骨,促进血液流通,不至于让湿气在身体里郁结罢了。   “你也就这两年才正常一些。”宁姜小声嘟囔道,十分失望地垂下头。   “哦,对了,”我权当没听见,“发一封九尾狐印给许历,让他准备一下去大梁。”   “大梁?”宁姜一下子就绷紧了身子,“去那里干嘛?”   “干活。”我道。    雄图霸业 第8章 第二七六章 伐齐之前(三)   宁姜对于魏国的局势应该早就有感觉了。当初我在魏国寄养燕子,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对魏国下手,这点毫无疑问。而且为了保证魏国燕子的质量,我特意让月姬给我准备了一批魏国少女,针对魏国权贵的口味针对性养成。   如果花了这么大的力气只是为了获取情报,肯定会被宁姜鄙视的。   “魏王遫?还是太子圉?”宁姜问我。   “魏王遫我想让他身患重病,然后主动禅位给魏无忌,自己去当个主父。”我道。   “诺。”宁姜停了停,又问道,“隔两个月会不会太近了?”   两个月里,太子被刺杀,国君重病,的确太明显了。我算了算秦国的出兵时间,道:“一年吧,其实等我们出兵燕国的时候也来得及。”   “说起来,你对燕国不打算有所动作么?”宁姜道,“五年前就已经在燕国布局,至今不动,你何时有了这么好的耐心?”   “不在这一朝一夕的事。”我道,“等乐毅灭了齐国,也就差不多了。”   “你倒是比他们都有信心,齐国那么大,不是那么好灭的。”宁姜道。   “太子乐那边可以先安排起来了,听说他跟乐毅有间隙?”我问道。   宁姜点了点头。   燕昭王的确是一代雄主,他得了乐毅之后,燕国的实力一天比一天大。每次从燕国的情报送到我手上,都让我有种胆颤的感觉。好在他有个坑爹的儿子。太子乐是个志大才疏好大喜功的人,跟乐毅那样低调的实战派完全不是一路人。   这样的性格区别,自然会让他们两人越走越远,何况还有我在暗中安排呢。   “对了,最近有个叫公孙操的人投入了太子乐的门下。”宁姜道,“此人面善心狠,可以投资一下。”   唔,这人我知道,前世跟人聊曹操,说到过这个“操”。他后来杀了燕惠王,也就是未来的太子乐。原来是现在才投入太子门下的,看来也是个野心极大的枭雄啊。   “你去办吧。”我道,“魏国的事要抓紧。”   宁姜承诺而出。   我写完给无忌的信,押了花押,交给门下让他们送出去。   书房里开始偏暗,我也就不想再进行文字工作,径自走到屏风前。   那是一幅当前的中国地图,是去年理学院的毕业作品。他们四个系的毕业生,纠集了上百辆车,从燕国北端走到了秦国西陲,从赵国代郡走到了楚国南郡。花了两年的时间,走遍天下列国,最后还有十几人继续往西,探索传说中的月氏国去了。   回来的学生花了半年时间,绘制了这副让我惊叹的天下舆图。   我也因此聘请他们作为教授,在泮宫开设了地理系。   地理系的经费投入是最高的,但的确物有所值。非但帮我开了地图,还有人开始总结各种岩石的成因,探索河流的源头。这让我觉得绝对是物超所值。   这副地图非但全、新、准,而且还符合我的习惯:上北下南,左西右东。   虽然渤海湾有些走样,但我也不确定是千年的地理变化还是技术水平的问题,反正我对这个精度要求也不高,行军打仗肯定不会用这么大地图。军队还是喜欢找“乡间”,那样最可靠。   要攻打齐国的话可定要把那一干名将召回来开个参谋长联席会议,制定作战战略。田章回来的时候,顺便可以让他把狐完带回来。现在赵牧也算半个成人,该让他跟着出战了。   从将军的年龄上看,我们有老将田章,中年战将有赵奢,青年有廉颇、白起、蒙骜,属于金字塔形结构,属于上升态势。赵牧和李牧是我看好的未来帝国双壁。   说起李牧,发现他的时候有些戏剧性。我一直担心他是李兑的族人,后来在军校少年班见到他,才知道他是沙丘李氏,跟李兑没有什么关系,最多算是没有往来的远亲。   这孩子虽然还年轻,只有十来岁,但是天姿过人,让田章十分惊叹,一直当做自己的弟子在悉心教导。因为这层关系,他跟我家也走得比较近,是狐完很喜欢的大哥哥。   我拉了拉绳索。绳索的另一头通向蔺相如的办公室,悬着一只铜铃。只要我这边一拉,那边的铃铛就会大声作响,十分方便。   蔺相如很快就赶了过来,等候差遣。   “齐国那边,”我道,“我们的产业要开始转移,包括盐业。”   我们在勘探煤矿的时候,就发现九原和代郡北部有许多盐湖。这些盐湖产的盐杂质要比海盐少,每年的产量又很大,所以非但把齐国海盐赶了出去,反而还打入了齐国市场。   魏国也在运城发现了一个盐矿,在我的支持下让梁氏取得了开采经营权。梁成对此竟然丝毫不知晓,一心扑在自己的学术研究上。   “诺。”蔺相如应道。   “还有,”我轻轻敲了敲下巴,“让闻官们多宣扬一些齐国百姓生活在水生火热之中,齐国权贵骄纵恣意,荒淫无道的事。”   “诺。”蔺相如抬了抬眼,又垂了下去。   “让越女社,多演一些田氏无道,盗取齐国社稷的戏码。”我道,“把吕氏演得越可怜越好。”   “诺。”   在冯实出任小司空之后,蔺相如是我用过的最让我满意的秘书。他能听能学,不多开口,开口必有中。既有冯实的优点,又具有超过冯实的优势。   冯实在才学和天资上终究差了他一等。   前世也曾听说过“强者恒强”的话,有时候决定命运的的确是性格而不是其他。回顾我下山所遭遇到的各种事,我已经不再埋怨别人坑队友了,归根到底是我自己的性格导致。   其实我没少坑别人。   “哦,还有,”我道,“泮宫在齐国游学的学子,可以通知他们近日返回赵国了。凡是在赵国学习的齐国学子,好生安顿,多多关心照顾,最好让他们把家里人一起接过来。”   “诺,”蔺相如答应了之后却没有走,“主公,要伐齐了么?”   我点了点头。   “若是如此,能否请求主公一件事。”蔺相如道。   “什么?”   “破齐之后,请主公就封齐王吧。”   我平静了许久的心突然搁楞一下,像是被投下了一颗石头似的,荡起了一圈圈涟漪。   黄袍加身这种烂俗的事,终于轮到我头上了么?    雄图霸业 第9章 第二七七章 秦国在行动   我看了蔺相如一眼,他一直给我一种决断的感觉,也有临机应变的才能,但从来不是个深谋远虑的人。封齐王之类的话,肯定不是他想出来的,一定是我的秘书班子里有人鼓动了这种思潮。   “大家都这么想么?”我问他。   “主公,”蔺相如躬身道,“若是主公不求齐王之位,恐怕会惹来君侯猜忌。”   重功不求赏,的确会让君人者看不清。他们一旦看不清,就会猜忌。猜忌就像是病毒,慢慢滋生,最后无药可救。疑人偷斧的故事大家都知道,但要是打消别人的猜忌却不容易。   不过伐齐可不是我的最大功业。如果受封齐王,还怎么率领大军平定天下?主要是手下这帮家伙也想捞一笔吧。   现在无论是谁,只要稍微有些阅历,就能看出来赵国和之前的不同。如果能够在朝中听命一些时候,接触赵国的军队,就能发现赵军已经当得起虎狼之师的评价。   优秀的兵源减少了大量的无谓牺牲,严密的基层体系保证了人口的透明化。我现在可以清楚地知道沙丘某个村庄里的预备役数量和他们的姓名,这在沙丘之变前是不可想象的。   战地医疗体系的建立也让我们赵兵保留了更多的老兵,人在经历了生死之后,世界观会完全不同。他们更沉稳,更残忍,更有力,对生有着更强烈的渴求。这些宝贵的资源曾经只能在战场上腐朽,而现在他们重新回到人间,披甲持锐,征战四方。   那些伤残军人也得到了很好的抚恤和照料。他们依旧能拿到勋田,由当地政|府组织人工进行耕种。他们拥有更高的社会地位,即便面见郡守都不用行礼趋进。碰上公子诞生之类的喜庆活动,他们也是权贵的堂上客。   如果一个大家族,竟然没有一个伤残军人坐在堂上,那个家族就会被人耻笑为硕鼠。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这个概念已经传遍了整个赵国大地。   赵人本就具有的好战善战因子,在这六年里,被深深地挖掘出来。秦人打仗是为了军功封爵,而赵人打仗一样会拥有这些,目的却是为了大义和名声。   我在齐国的时候听齐人诋毁赵人总是说:赵国女人只认财物,赵国男人只要名声。   这固然有些偏颇,但也是一时风尚。列国之中,赵国女人的拜金主义的确很严重,但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起码社会达尔文主义认为这是改良社会遗传性的优势。赵国男人也的确重视慷慨的名声,这两者只要有效的引导,就能激发出极大的战争潜力。   六年前我平定中国之乱的时候,伤残士兵只能娶女闾从良的女人。而现在,女子择偶最优目标就是武人,其次是伤残武人。因为他们才有资格一夜暴富,要么是拿军功封赏,要么是拿优厚抚恤。   体育课在乡学是十分重要的课程,百姓的食材调查决定官员的绩效考核。有地方官员没有做到每个小学生每天两个鸡蛋,结果就是罢官,甚至还会入狱。如果敢贪墨公室拨给的乡学教育经费,那就准备好全家去长城搬砖吧。   六年来,赵国判处死刑的案件只有三起,但是社会治安却日益转好,几乎到了路不拾遗的地步。不同于秦国的不敢拾遗,而是邯郸人已经不屑于拾小遗了。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这句话绝对说得有道理。   大好形势之下,如果再不能统一天下,实在说不过去。   “恩自上出,不是求来的。”我对蔺相如道,“那些喜欢邀功的人,你放几个去北边教书,什么时候懂了君臣道理再回来做事。”   “诺。”蔺相如看上去很紧张,估计是被吓坏了。   能给我当秘书可不是一般的待遇,就算是上大夫之家,收入也不一定有我的秘书高。狼盂之地是个福地,后世李唐起家之地,怎么可能不好?更何况现在黄土高原还是郁郁葱葱的水土繁茂之地,我的领地又是农家和墨家的试验田,农作物产量高居全国第一。   虽然我已经不用从陶朱氏那里寻求经济支持,但是良好的合作关系让他们成为我重要的渠道商,使墨家的发明和器具流通全国,乃至天下。   现在墨社的工作很大一部分已经交给了周昌。共济会交给了南郭淇,讲学的事交给了梁成。作为一代钜子,我是不是出现已经问题不大了。只是偶尔出现一下也会让人精神振奋,士气高涨。   至于泮宫那边,徐劫已经进入了角色,天天坐镇,以至于很多年轻人以为他才是祭酒。   秋风大起之后,我召见了医缓和甘栗。他们一个是医学教授,一个是战地医院的总院长。从他们的对答来看,这次我要是打仗的话,可以调动五百医师,护士数以千计,如果加上临时调拨干体力活的护工,进行一场十万人规模的大战是没有问题的。   “若是可以让泮宫学子实践,还可以加三百人。”医缓道,“他们虽然不如医师,但是比之护士却要强许多。”   我点了点头:“到时候每个医师都可以带一个实习医生,多一点力量总是好的。”   战场上心理压力大,两人一组,老师为了面子也会坚强许多。而且能够经历一次实战,那也是一次人生的洗礼。普遍认为,上过战场的医师在手术方面更认真负责,大概是因为见识了死亡的缘故。   又过了些日子,我接到了魏无忌家人的通报,说他们已经快到了。睿也因此觉得日子过得很慢,迫切希望见到弟弟。我被她催的无奈,只好把蔺相如叫来。   “魏公子到哪里了?”我问蔺相如。   “已经过了邺城,明后日总能到邯郸了。”蔺相如对答如流,他是个很仔细的人,所有功课都做得很完备。   魏无忌既然到了赵国,那么魏国那边就可以动手。我原本的计划是魏国那边动手之后,再出兵齐国。不过秦国人显然等不住,一个名叫斯离的秦国都尉,日前已经引领大军,攻向齐国。   最新的战报是他们已经打下了两座城池。    雄图霸业 第10章 第二七八章 我们也行动吧(一)   等魏无忌到了邯郸,我的暗驭手终于可以在大梁行动了。许历到底是原时空当过国尉的人,做出了一箭双雕的精彩局面。   他没有立刻对太子圉下手,而是在一次宴会上对魏王遫下了毒。毒性虽然很强,但不至于丧命。悲催的是,这场宴会是太子圉举办的,所以大家都认为是他当了太久的太子,忍不住对自己老爹下手了。   魏王遫在病榻上,命人抓捕太子圉。   太子圉拒捕,妄图逃亡国外,被魏国武卒抓获,斩于阵前。   真是悲催的孩子。   许历当时走的时候,我关照过他,不要杀魏王遫。不过等他对我老丈人下了手之后,我突然觉得这个时代的亲情真不值钱,我对这个岳父没有丝毫感情。如果不是因为睿,我才不会在乎他的死活。   不过即便是睿不喜欢的哥哥死了,睿还是很伤心。魏无忌更是着急回魏国看望自己的父亲,我好不容易安抚好妻子,方才对无忌道:“你现在这么回去,人家会以为你是去抢太子之位的。”   “但是人伦之大,哪有父亲重病而儿子不归的道理?”魏无忌十分焦急,一夜之间嘴上起了一圈燎泡。   “你先别急,我已经派了赵国名医以你姐的名义去大梁了。”我道,“当初让你们修路吧,现在着急有什么用。”   “那我也得赶回去啊。”魏无忌坐立不安。   “听我说完,”我不悦地看了他一眼,“现在天下即将伐齐,下个月燕王要来邯郸,也是为了伐齐的事。魏国能不能参与,取决于你父王的身体,这是很让人担忧的事。你若是回去,就必须即位为王,尊丈人为主父,这才是最重要的国家大事。”   “这……”   “否则还不如不回去,魏国没有人主持局面,诸国也不会责怪魏国。”我道。   “我若是回去就任监国呢?”魏无忌道。   “丈人刚经历子弑父之痛,你任监国,能得保全乎?”既然有一个儿子背叛了他,谁能保证另一个儿子不会背叛?只是监国,那么还能往上走一步。长子谋取了他大半条命,次子会不会把剩下的半条也收走?   如果不乐意被人收取性命,那就只有先下手为强。   从这点上考量,魏无忌回去的危险性极大。   “那我……”   “先留在邯郸,为你父亲寻找名医吧。”我道。赵国现在也是列国文明的医学大国,因为有合理的实验体系,又有政府的支持,有充足的尸体来源供他们解剖研究……在医学的道路上的确要比其他国家的巫医更靠谱。   “等丈人身体好一些了,”我道,“就请他来赵国休养,你回去监国就是理所当然的事了。不过话说在前面,这个监国不好当。”   因为马上就是接连的大战了。魏国可不是韩国那样可以打打酱油就混过去的盟友,必要的时候还得接受赵国将军的指挥,起码在后勤和杂役上要进行补充。老实说,我觉得赵国普通农民在接受过三四次军训之后,战斗力已经比其他国家的职业兵要强力上许多。   在这个冷兵器时代,纪律和阵法才是最重要的。兵种之间的配合还在摸索,但是阵型的威力已经越来越被人看重。孙膑对于兵家的贡献,就是他总结出了八十一个常用阵法,以及其他许多乱七八糟的阵法。   所以赵国农民在单兵素质上可能不如那些积年老兵,但是纪律和服从上要强许多。而且这还是只是农民,赵国的精锐已经稳稳站在这个天下战斗力的最顶端了。   “无忌知道。”魏无忌道,“等我回去之后,就调兵攻打济西。”   “魏国将军行么?”我问他。   “这个……姐夫,多少给无忌留些颜面吧。”魏无忌很悲催的露出一脸小受样,“我门下也有张唐这样的良将!”   张唐……哥已经看不上这个等级的“良将”了,虽然他在魏无忌门下的确立了一些功绩。   “不是我看不起魏国。在吴起时候,魏国武卒那么精悍,七十六战不闻败绩,可见魏兵也是天下精锐。问题是现在魏国连秦国都打不过,让我深深忧虑。这样,我这边派两个将军给你,你让他们带领魏兵出征,你们那些善于打败仗的将军负责后勤转运吧。”   无忌脸上一阵欣喜:“姐夫是要将白起、蒙骜借我么?”   “不是……”   “那是赵奢、廉颇!?”无忌更兴奋了。这孩子就没想过,这些人随便拉一个出去就是一国国士,你能驾驭得了他们么?   “不……”我无奈道,“那些都是天下名将,要给他们举世精兵才能发挥他们的最大能力。我打算让袁晗、腾卫、韩彬三位将军助你。”   “也是不错的名将了!”魏无忌倒也是很欣慰。   这三位是赵国新生代将军中的佼佼者,都经过讲武堂的培训,受过系统的军事教育。而且三人都有实战经验。韩彬随我在平定中国之乱的时候作为我的短兵亲卫,腾卫在王十一年的上郡之战中为廉颇的副手。袁晗更是我最得力的麾下,用兵坚忍狡诈,很有独特风格,是未来的大将之属。   这三位在赵国是二线将军,放在列国却是足以改变一国武运的良将。   我真担心以后赵国会成为将军输出国。白起和蒙骜被我挖过来之后,秦国的后备力量明显不足。如果算上之前被我搞走的张唐,秦国现在的新生代就是司马靳、胡阳还能看看。   司马靳的问题在于他爷爷是客卿,又不是楚人,注定不能受到重用。胡阳面临的困窘也是一样,谁让现在秦国是楚国人当家呢?   要说史上第一个败家娘们,那么肯定是宣太后莫属了。她彻底瓦解了商鞅和孝公苦心经营起来的“爵以赏功,官以任能”体系。如果不是她,我真怀疑秦国在昭王手里就能统一天下。   说起来,如果秦国没有季君之乱,提前四十年统一的确没什么问题。如此算来,其实现在天下已经有了统一的条件,只是在等人出锅罢了。   这一次,天运落在了我头上,不再是秦国了。即便我眼下就死,赵国也步入了统一天下的快车道。    雄图霸业 第11章 第二七九章 我们也行动吧(二)   燕王这次出访赵国的规模很大,三百辆车,在战国时代的出使活动中算得上数一数二了。这是在表明他对赵国的尊重,同时也是在向赵何示好。因为之前赵奢的事,弄得两家不是很愉快,但是现在赵奢的儿媳妇是赵国的公主,这梁子他怎么都找不回来了。   与燕王一起来的还有乐毅,他现在还是亚卿,担任伐齐总指挥。因为燕国现在的国策就是伐齐、伐齐、伐齐!一切资源优先供给伐齐准备,所以乐毅等于是燕国的相邦。   除此之外,还有上大夫随从二十余人,这些人在燕国都是权贵,都有大批随从,所以很为他们的国君撑架子。   赵何没有留在邯郸,而是北上晋阳见了燕昭王。晋阳是太原郡的治所,虽然宫殿老旧,但是这些年一直在当做赵国大后方在建设,所以兵营连寨,城墙高达六七丈,十分雄伟。   太原守赵雍是个好大喜功的人,他不能前去邯郸,当然只有让儿子来晋阳,让他也过过瘾。我有一次在酒筵上故意说漏嘴,说“主父在太原必然欣慰”之类的话,在座诸君都没有反应,看来大家也都是心照不宣。这么多年来他没离开过太原,像小学生一样规规矩矩按照我的设计执行,预备役能够搞成功,跟他的能力和身份密不可分。   而且,对于那帮苦寒之地出来的人来说,晋阳就已经是非常神奇的世界了。他们从来没见过有地下水道的城市,更没见过城里没有牲畜粪便和垃圾……当他们看到公共厕所的时候都表现出了惊诧,更别说排水马桶那么高端的东西。   在故宫饮宴的时候,赵何第一次见到了燕王。   我在他面前把燕王夸成了召公再世,贤君明主,所以赵何对他不敢放肆,大有虚心请教的味道。这让燕王十分惶恐,他在路上应该已经感受过了赵国的道路建设,比之燕国强得不是一星半点。   “这位是我燕国亚卿,乐毅。”燕王向赵何介绍自己的心腹。   “久仰大名!”赵何竟然长身而起,“寡人无德,不似安阳君之贤德。让先生远走异邦,乃寡人之罪也!”   这话说得很好!我坐在赵何下首,十分欣慰,没有枉费我这么多年的教育。   “大王过谦了。”乐毅淡淡回礼道。   燕王接下去介绍的那些大夫,都是燕国土人,没有一个扬名诸侯的,所以赵何也就安然坐在席上见礼。等燕王说完,燕王职介绍完,就轮到主人自我介绍了。   “臣狐婴,见过大王。”我道。   “狼盂君有礼了!”燕王吃了我几次暗亏,估计不爽归不爽,但是还得起身行礼,“当日见君,就知道君乃天下国士,今日再见,果不其然。”   “乐子别来无恙。”我朝乐毅拜了拜了。   乐毅有些僵硬地回礼,道:“有劳君上垂问。”   “两国虽是紧邻,却沟通不畅,听闻乐子受封昌国君?”我知道要等乐毅攻入临菑之后燕王职才给了一个昌国君的封号,现在故意这么说,叫做当面离间。突然发现我这种尖酸刻薄的本性已经成了习惯,至今没有变化。   “讹传误人。”乐毅淡淡道,“毅在燕国无尺寸之功,岂能忝居君位?”   “非也。”我笑道,“爵以赏功固然不错,却也可以用来招贤安能。假若乐子想归国奉养,即便不入朝堂,我王也不会吝惜一个万户封君。”   赵何眉开眼笑,就差开口招揽了。燕王职脸色很不好,正要说话,乐毅道:“君上还是如此玩笑,敢问君上之左是何人耶?”   “蒙乐子见问,某白起,见过燕王,乐子。”白起微笑自我介绍。   “白起!”燕王职声音打颤,“可是当年三万人夺河西安邑之地的白起?”   “正是。”白起道。   “也是破齐鲁,战上郡的白起?”燕王似乎还不死心。   白起点了点头。   那两战在诸侯看来都是惊世之战,但是对于白起来说,当年的破鲁之战是在我麾下完成的,不值得夸耀。   上郡之战的对手开始是上郡守赵水,后来换了任鄙。后者的名声大一些,但是在白起眼里这两个都是老猫面前的耗子,不值一提。   “果然是英雄!”燕王道,“不知封的何爵?”   呦,想打击报复么?   我偷笑不语。   “某忝任国尉之职,不配封爵。”白起道。   “将军如此大功,还不配封爵耶?”   白起无奈地摇了摇头:“狐婴起赵国八百年国运,尚且只封了狼盂君。田章老将军乃孙子之后第一名将,在赵国不过是讲武堂祭酒;代郡守赵奢拓地无数,镇抚胡、林,也未封爵;雁门守廉颇,云中守蒙骜,哪个不是军功赫赫,皆未封爵;泮宫设教的墨燎、徐劫,亩产三倍的陈相、陈辛,改革利器的滦平……这些人的功绩都在某之上,皆未封爵。起,不过微末之功,岂敢图爵觅封?”   除了三位郡守不在,其他人都坐在堂上,听到白起报到他们名字,纷纷一笑。   燕王职干笑一声,目光扫过,在大堂靠门的地方突然停了下来。我循着燕王的目光望去,倒是他的熟人,剧辛。   “剧子如今居于何位?”燕王问道。   剧辛离席道:“见过大王,辛如今已是赵国小司寇了。”   “剧子在我燕国,也是亚相之属,如今只是小司寇?”燕王彻底震惊了。他大概以为他当做宝贝一样的人物,在赵国也该很牛才对。   “大司寇允乃是仇氏贵子,”剧辛道,“精研法理,名为其副,实为其徒,受益良多。”   “年轻人,尚且需要好生磨砺。”我对燕王道,“平原君在国中行监国事,未能迎候大王,还请恕罪。”   赵胜虽然没什么本事,但是国际影响力很大,这就是金钱战士……用钱堆声望的。   “赵国果然人才济济。”燕王一脸的羡慕嫉妒恨,“不过大王也太吝惜爵位了。在座英杰若是在他国,哪个不是封君拜相呢?”   “大王说得有理。”赵何道,“本来是要封一批千户之君,不过眼下战事将起,还是等日后一并记功的好。”   这才是这次会晤的主题,伐齐。    雄图霸业 第12章 第二八零章 我们也行动吧(二)   赵何这么说,基本上就是已经定下了基调,赵国肯定是要出兵的。   非但要出兵,还要封君……没有土地怎么封君呢?所以赵国还需要大量土地。   既然要土地,就涉及到利益分配的问题。   秦国找我们是为了防止后院着火,为此还将北面国境都开放给了赵国。你们燕国过来,肯定不是怕我们捅你们一刀,因为你们还没那个实力像秦国那样说打谁就打谁。你们来的目的很显然,就是要拉赵国一起打齐国。   而且从你们的这个阵势来看,给我一种打肿脸充胖子的感觉。   “赵国若是愿意为大义出兵齐国,寡人自然追随!”燕王顺杆子往上爬,一脸笑意。   他们的预定计划应该是分两步,说服赵国出兵,然后再讨论如何瓜分齐国的土地。现在毫不费力地达成了第一步,自然会很高兴。   其实他没想过,之前那么多璀璨中国文明史的名字,难道都是摆着看的不成?赵何到底只是个弱冠少年,平时娱乐时间与学习时间1:1——玩一年,学一天。我们这么多成年人,怎么可能放任他乱说话?   今天见到你说的每句话,其实都是事前有预案的!   之所以如此轻松地放弃第一阵,不跟你讨价还价,那是因为我们要把自己放在一个领导者的地位。只要你愿意接受这个领导,那么利益分配就由我们说了算。现在这么客气,等会想吃了吐恐怕就没那么简单了。   “大王是说,追随我赵国么?”赵何笑吟吟地问道。   这句二话不在预案之内,应该是赵何觉得太过简单自由发挥出来的。   “正是,赵国雄兵数十万,即便是秦国都不敢与大王交锋,追随大王讨伐不义,乃是寡人的心愿啊。”燕王笑道。   “若此,”赵何道,“燕王此番伐齐,欲得者何?”   “齐与我有国仇,”燕王道,“寡人此番,欲破其国都,灭其宗嗣,取其国宝而还宗庙。”   “嗯。”赵何点了点头。   他忘词了么?我有些紧张,这些都是我们预料到的言辞,他应该不需要思考。   还是……这位年轻的赵王也开始自己思考问题了?这对我来说还真不知道是喜事还是倒霉。   “燕王,”赵何道,“只是取归国宝么?”   “呃……若是,可以占据些许城池,也是不错的。”燕王有些局促了。   “臣毅敢言:寡君之意,乃是指,大军所向,谁占了城池土地,便是谁的。”乐毅揖礼道。   “噢……”赵何拖长了声音,看了看我,“狼盂君以为如何?”   “若此,臣祝大王旗开得胜。”我对燕王道,“我赵国本来就只是为了征讨不义,有燕国出兵,那么我们只需要静待佳音就是了。”   燕王和乐毅对视一眼,只听乐毅道:“君上,齐国乃霸主之国,兵威余烈,岂是一国可以相抗耶?我燕赵本是紧邻,共同出兵,也好有个呼应。”   “我们不在乎。”我一脸茫然,“我们赵国的目的是惩治不义,又不需要打到临菑去?难道燕国是借我赵国之兵,行私仇之事?”   实际上就是如此,乐毅挑逗得天下都去打齐国,然后自己好摘桃子。我若是不重生回来还真不知道,堂堂霸主之国,是怎么会被弱燕灭掉的。   “君上以为,该如何分配?”乐毅直指问题的核心。   我跟他曾是好友,彼此间也算了解,也没必要藏着掖着。   “此番若是联军攻齐,当定明统帅,统一号令,有违军令者无论赵、燕,一律军法从事。”我道。   “理当如此。”乐毅道。   “再者,所有斩获,当由统帅以军功分配各军,不得徇私偏袒。”   “理当如此。”   “再次,所占城池土地人口,当由后备之军接管,待破齐订盟,然后各国依理而取。”   乐毅想了想,道:“理当如此。”   我一笑:“既然亚卿和大王都没有异议,那么臣放肆,请以赵国尉白起为元帅,诸位以为如何?”   白起的战功在座的人都没办法否认,赵国最近几年就打了那么几次大仗,白起都是武功显赫,可以说换在别的国家肯定要列土封君的。   “寡人愿以乐卿为副,狐君以为如何?”燕王道。   “帅将不和乃兵家大忌,”我悠然道,“若是大王愿意以白起为元帅,还请由白起自己决断。”   燕王显然吃瘪了。   也不想想,你来求我们帮你打前站,难道还想派个副帅?   我赵国这么多将星,怎么可能有你的份?虽然乐毅也很强,但是他进了燕国这个矮檐,只能低着头。春秋时代还在说,上国之卿士若小国之君……现在已经没人记得了么?   “若是联军伐齐,”白起微笑道,“副帅当由赵国廉颇将军出任。廉颇性沉稳,勇敢决断,可堪大用。乐子还是将领燕兵,从高阳入齐吧。”   乐毅听白起这么说,连忙拉住要讨价还价的燕王,道:“敢不遵命!”   我看燕王那个一脸纳闷的表情就知道,他还没有理解为什么乐毅会那么快答应下来。   一看就知道他没有好好做功课。   秦国攻击齐国的地方是济西,也是我让无忌重点准备的地区。济水是一条比较特殊的河流,它从西流向东海的时候,同时会往北偏移,就像是一条斜线,所以既有南北岸,也有东西分野。   济西就是聊城通往马陵那一块,是齐国与中国交战的重点区域。   有时候看看地图,国境线那么长,天知道在哪里打。实际上考量了路线、粮运、部队展开的地形要求等等条件,真正能成为主战场的也就只有一两个地方。秦国选在了济西,其实齐国何尝不是一样考虑?   如果哪一方有能力开辟一个新的战场,那就真的是开创历史的大能了——比如原时空中的庞煖可以从蒲坂绕过函谷关,直接攻打咸阳。如果那时候不是吕不韦,恐怕秦国还得晚个几十年才能统一。   等秦齐两国在济西交战之后,赵国再出兵关上齐军东归的后路,形成赵、秦、魏三国夹攻齐国主力的态势。只要主力一灭,齐国也就等于亡国了。当然,前提是赵国要及时关上门,不让齐国逃回去。   而从整个战役角度分析,燕国从高阳攻入下去,基本都是贴着海岸线行军,根本不可能遭遇齐军主力部队。除了能够攻下沿途的大小城池,还是一条直入临菑的捷径!可以说是我们啃骨头,让燕国吃肉。   按照原时空历史,燕国最后还真是这么吃上了肉,最后因为惠王脑残,用骑劫换下了乐毅,才被田单打得把肉吐了出来。   不过现在我在这个世界,燕国非但得吐出来,还得洗洗胃。   乐毅同学,你还是小看我了……哥升级了!    雄图霸业 第13章 第二八一章 天下伐齐和我的见闻(一)   燕王离开晋阳之前,我们组织了一次田猎。说是田猎,实际上是一次大型的阅兵式。赵雍最喜欢的就是这种节目,连带他儿子也喜欢,看着一个个方阵从高台前走过,刀枪如林,甲盾如墙,的确很震撼。   只是看看热闹或许还没什么,不过乐毅实实在在是当今兵法大家。他的眼光从方阵上的战术看到了国家战略,从士兵的气色看到了君王的权威。而且这些受阅部队只是来训练的民兵而已,还不是真正的赵国精锐。   真正的赵国精锐已经不再是代郡的百金骑士,而是让敌人胆寒的铁甲师。   当十乘十的铁甲师方阵走过的时候,大地都动摇了。   我清楚地看到了乐毅脸上流露出来的严肃和纠结,轻轻绕到了他身边,低声道:“乐子,这就是如今的大赵精锐,铁甲师。”   “果然不愧精锐之名。”乐毅赞叹道。   “原本,这支大军轮不到白起掌领。”我看了一眼在另外一侧的白起,“白起只是不世的将才,却非帅才。”反正白起听不见,我放心编排道。   “君上以为天下何人可当帅才之名?”乐毅目不转睛地看着铁甲师,眉头越收越紧。他的双手不住颤抖,似乎在想如何破解。以如今的技术条件,要想破解这种人型坦克,还真的挺难。   “当然是你乐子。”我毫不迟疑地套上了帽子道。   “君上过誉了。”   “白起可以攻伐天下,而你却可以平定天下。”我道,“这就是乐子比白起更为高明的地方。”   乐毅抿了抿嘴,没有说话。   我又道:“燕王的确是贤王明君,然而不知道太子乐何许人?”   乐毅岿然不动,不动声色道:“太子乐尚未长成,难言日后成就。”   “乡人所谓三岁看大,七岁看老,乐子难道还看不出来么?”我笑道。   “狼盂君这般智慧之人,也会听乡鄙粗人之说么?”乐毅反问道。   “天听自我民听,天视自我民视。天下最大的智慧,就是乐子所说的乡鄙粗人之说。”我叹道,“凡人不能见民之伟力,而以群畜视之。难道乐子这样的天纵之才,也是如此么?”   乐毅没有说话,像是在咀嚼我说的话。   这些话看似很大很空,只有做到了那个位置上才能真正感觉到人民的力量。无论你有多么朝前的想法和规划,没有人民的配合、拥护,好一点的结果是人亡政息,悲惨一点就压根搞不起来,留下一身骂名。   我不敢说自己在赵国行了什么仁政,但是人民生活的确提高了,这是很实在的事。他们的日子过得好了,自然就肯卖力打仗,与国家休戚与共。如果只是一帮权贵们捞取了绝大部分的社会财富,谁愿意在关键时刻保家卫国?   有“家”是“保家”的前提。   有恒产者有恒心,这是千古不易的道理。   列国的变法都将视野局限在“富国强兵”,如果国家通过与民夺利而富裕,别说强兵,就是弱兵都未必招得到!   “狐子所言有理。”乐毅良久才附和一声,旋即一声长叹,“今日方知狐子之才,远超天下人远矣。”   “当今之世,其实不过是华夏之未萌,有心改革,立竿见影。若只是一味顾及私利,死抱一颗私心,待得积重之日,则难返矣。”我道。   “受教了。”乐毅朝我拜了一拜。   我回礼的时候才发现,周围很多人都看着我们,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听到了什么。不过高台之上,风声猎猎,加上雄壮整齐的步伐之声,应该没人能听到我们之间的对话。   等田猎进行到了第四天,我的眼线传来明报:秦国都尉斯离,在济水与齐军交战了。齐军主将田郅与斯离一战而退,现在安营扎寨,准备固守。   “可以让魏国动手了。”我传令道,“跟燕王也说一声。”   燕王得到消息之后,恨不得立时就回国准备伐齐的工作。   真是个有冲劲的人啊!   这么重大的国际事件发生之后,田猎自然提前结束。回到行宫之后,赵何拉住我的衣袖,迫切问道:“先生,此番伐齐,让白起为元帅么?”   “自然是白起挂帅,大王还有更好的人选么?”我疑惑了。这事不是早就谈妥了的么?在外国国君面前都已经确定了是白起挂帅,还有变动不成?   “寡人还是更相信先生。”赵何道。   这不是信任不信任的问题,我去打难道就能比白起打得好么?说实话,我的战术素养根本不是白起的对手,战略方面的也不见得比白起更高明。放着这样一个绝世大将不用,让我跑什么跑?   突然之间,我闻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   这种味道自从六年前我干掉了赵成之后,在赵国就基本已经闻不到了。   “大王,可以让白起挂帅,若是战绩不佳,臣再去也不迟。”我道。   赵何点了点头:“国中也的确离不开先生,如此甚好,寡人也可以安心了。”赵何除了安心之外,看上去还十分兴奋,应该可以判断不是他想让我离开中枢。   从行宫出来,我让人把缪贤叫来。   他现在是赵何身边的红人,很少有事瞒得过他。如果不是和氏璧的事,我甚至都有些害怕这样的人。弄得不好就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专政的太监呀!   “最近大王跟谁往来较多?”我开门见山道,“是何人在大王面前进谗言,离间大王与白起之间的关系。”   “这……”缪贤想了想,垂首道,“主公,这些日子大王在晋阳见了一些民间士人。”   “都有谁。”我淡淡问道。   缪贤略一思索,报了几个人名出来。   我一个个在脑子里过滤,首先排除了那些太原郡当地人。他们跟赵何的交往比较少,要想离间白起那样的战功卓越的大将是不可能的,所谓疏不间亲。其次排除那些一直跟在赵何身边的人,那些人绝大部分都是中立派,不敢做这种事。   最后,我听到了一个名字,立刻就知道答案了。    雄图霸业 第14章 第二八二章 天下伐齐和我的见闻(二)   郭欣。   这人是当初赵成推荐的铁官,当然现在只是一个富户而已。这六年间我有意识地紧抓盐铁这种战略物资,对传统观富户的打击很大。再加上这些人的大多是投靠宗室谋取出身,属于当年赵成一党,我没剪除他们是我的仁慈。   当然,他们也没有对我构成威胁。   如果白起没有得罪他们,那这次的行动就是针对我的。   他们知道无法撼动赵何对我的信任,就冒险得罪白起,貌似站在我这边。只要我离开了邯郸,想来他们就有机会做一些什么行动。   果然是特么的无间道!   在我实力已经碾压的时候,做这种小动作,他们是以为我智商退化了还是什么?   我把白起找来,问了两句他的人际关系网,确定白起没有得罪这些人,这才将我的猜测告诉了这位杀神。   杀神同学十分装逼的淡淡微笑,道:“这些蝼蚁,碾死他们不费我吹灰之力,真是胆大妄为。”   “穿新鞋不踩狗屎,”我道,“他们若是现在死了,国君定然会以为你私心报复,无意间等于自认了那些谗言。”   “穿旧鞋我也不踩狗屎。”白起道,“只是不去理会罢了,你当我真会去做那种事?”   “他们把矛头指向我,我当然不能放任。”我心中泛起一股冷意,手心冰凉,道,“这次大战,我先挂帅打前面的,你打后面的。”   “你要引蛇出洞?”白起问道。   我点了点头:“既然他们玩阴谋,我倒是想要看看谁胆子这么大。”   现在朝堂上基本都是我的人,敢玩这手的人肯定也是托名在我门下的家伙。这种吃里扒外跟我玩心眼的人,我肯定不会放过。他们以为我六年间顺心如意,就会忘记当初避走他国所受的磨砺么!   太天真了!   “你这一动,那人恐怕就警觉了。”白起道,“以智术闻名天下的狐婴,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往陷阱里跳呢?”   “我若是留下,他们恐怕会更害怕。”如果我跳进陷阱,证明我识破了他们的阴谋。我若是不跳,他们就不知道我是否识破了这个套,恐怕日夜寝食难安。   只要对方有个有头脑的人,肯定不会白白试探一下就抽身,必然有后手准备。如果他真是考验一下我的智力和反应能力,那我也没话说,对于这种贱人只有熬着看谁命长了。   “要不这样,我过去屠个万把人,你装作勃然大怒,过来收了我的帅印,如何?”白起这条苦肉计倒是不错,但是……我不舍得那万把人怎么办?在我眼里,人命可都是红果果的生产力呀!   万把人,就算不给饭吃,也能修老长一段长城呢!   “是这,你白杀那些人,太浪费。”我道。   “赵国人已经够多了的吧,你怕什么浪费?”   “人不厌多!”我纠正白起的思想,“有民斯有土,有土斯有财。没有人民,你当光杆封君去么!”   “你要给我封君?”白起一脸兴奋地看着我。   “等你破了临菑,我就封你。”我笑道,“封号我都想好了,武安,如何?”   “武安……武安君……”白起在嘴里过了两遍,“不够霸气呀!”   “滚!千里之外!”   “本来就要去千里之外,你还没说好怎么交接呢!”白起嬉皮笑脸道。   “你先生点病吧。”我道。   白起允诺而出。   天下伐齐的赵军统帅在一次视察中坐骑受惊,整个人都飞了出去,摔断了手臂和一条肋骨。我听了这个消息吓了一跳,秦国人就这么实诚么!如果换了庞煖他们,肯定是随手编个头疼脑热什么的,怎么都不会舍得伤筋动骨呀!   于是我去看了白起,那厮躺在床上,嘴里不住抽着冷气。一个军医带了两个助手在帮他换药,据说骨头已经接正了。   等医生们出去,我在白起身边坐下,道:“没必要这么硬来吧?这可是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啊!你还怎么接手呢?”所谓伤筋动骨一百天,三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万一国内激变我提前回国怎么办?这不像是白起的脑子啊!被穿越者附身了么?   “嘶……”白起还没说话,先抽搐了一阵,良久才缓过来道,“你以为我是故意的?”   “不是么?”我诧异了。   “是真的马受惊了!”白起用缺乏力度的声音加重语气,“我本来只是想弄个头疼脑热的借口。”   “唔……以后多坐车少骑马。”这是实话,虽然我在进行骑兵改革,但是山字马鞍的推广并不大。这种别人看一眼就能学会的绝妙金手指,肯定得放在自己要大进攻的时候才能用,起到出其不意摧枯拉朽的作用,别人就算想学也来不及了。   没有山字马鞍,骑手前后滑动得厉害,像白起这种平时不怎么骑马的人就容易发生被甩飞的事。还好他脚没有挂住马镫,否则伤得更重。   不过,身为主帅弄出这种乌龙……而且还不是故意的,让我压力很大。   因为白起发生了这种不幸的事,连带赵何面子上都过不去。小病小灾也就算了,弄得差点丧命,多晦气?好在哥不讲究,当下挺身而出,自告奋勇率领大军讨伐齐国。   “狼盂君莫不如不去了吧。”赵何满脸忧愁,一副纠结到蛋疼的模样,“临出征发生这种事,莫非是天意不让我们参与伐齐?”   赵人最信鬼神,这种偶然发生的事很容易被人传来传去,最后变成上天的意见。尤其是齐国在赵国的间谍,肯定会逮着人就说:看,老天爷都看不过去大家欺负齐国了!   好在有我。   “臣从入仕,就是为赵室奔走的。”我相信自己一定是满脸淡漠,“个人吉凶算得了什么?如果说是天意不让赵国伐齐,为什么大王在决定伐齐的时候没有异象,甚至开始征兵的时候都没异象,偏偏现在要出征才有警示?”   “这个……”   “即便是天意,天意也最多是让大王换个主帅罢了。”我道,“臣比国尉起不过是些许谨慎,恐怕齐人多诈术,故而天意让我暂代国尉。”   “若此,有劳狐公了!”赵何深深一拜,“可要择日封台?”   “兵贵神速,臣此番打算不宣而战。”我道。春秋时候不宣而战还不常见,而现在随着战场的突发性加大,正儿八经宣战已经成了很罕见的事。   与其经过那么多手续,兴师动众冲过去,不如自己整顿好了立刻走。现在秦国跟齐国已经打起来了,速度消灭了齐国主力也好方便瓜分胜利果实。不过在走之前嘛,我还得安排点保险。   于是我在赵何的惊愕中道:“臣此番前往齐国,为大王征讨不道,势必会有小人在大王面前攻讦臣。”   “狐公何必疑寡人!”赵何正色道,“寡人岂是那等不辩忠良奸佞的昏聩之君?”   “那若是有人在大王面前大肆赞扬臣的功绩呢?”我又问道。   “那……不是应当的么?”赵何傻呵呵地笑了起来,“若是狐公攻入临菑,就连寡人都要颂扬狐公的不世武勋呀!”   “大王,若是有人以臣功大而赞臣,请大王将其交付法曹!”我正色道。   “那是为何?”赵何一脸茫然。   因为捧杀比棒杀更恐怖呀!到时候我的人,混迹在我的人中的人,都一片歌功颂德,谁能分辨得出来?然后再弄个二愣子跑出来血溅朝堂,说我结党营私功高盖主……我上哪里找债主去?   “战阵之事,岂有必胜不败之说?不等我赵臣踏临齐土,赵法施行齐地,齐民从我赵室……就不能说功绩!凡有见得心喜者,皆小人也!”我厉声道。   “寡人受教了!”赵何也严肃道,“凡是敢在朝堂上诋毁狐公的,寡人定然不会放过。敢溢美狐公的,寡人也不会放过!”   “若此,臣就安心了。”我道。   等回头我还要将这条准则告诉真正我自己的人,不过也不会将君臣心术说这么细,这时候就得看下面的人领悟能力如何了。照我一贯的想法,白痴是不应该跟着我混的,很容易出事。    雄图霸业 第15章 第二八三章 天下伐齐和我的见闻(三)   既然决定要不宣而战,我当然不会留在临菑浪费时间,现在秦齐两国打得这么热闹,我不去参合一脚实在说不过去。基本上我还是打算走上次的老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中原大地上能够行军的道路就那么多,指望出其不意走新路,结果不是迷路就是被人堵在一片死地围歼。   暗驭手的功能随着我的地位变化而变化,天璇堂越来越重要,这次能够将进军地图发到每个兵尉手里,绝对是他们的功劳。虽然这些兵尉大部分时间都跟着大部队走,但是一旦有需要就可以散开去各个乡镇就食,不至于散出去之后就收不回来。   齐国人这次准备了十五万人在济西前线,秦军十万,不过田郅明显打不过斯离,现在即便是固守都有点摇摇欲坠。   我看着沙盘上的两军防线,感觉斯离同学貌似已经找到了突破口。如果这一仗真的让他给突破进去,齐国还真的可能被秦国打败。为什么?我已经这么大力度地削弱了秦国,齐国怎么还是一副小受的模样。乐毅不是说齐国还有霸国余烈么!   “主公,咱们从哪里打?”廉颇问我。   我的手指在地图上划过一道大大弧线,已经绕过了济西前线:“齐军很快就会撤至此处,我们只要抢在秦军之前将他们击溃就行了。”   廉颇点了点头。   他在我原本的历史时空中是以善守闻名的名将,以至于我有时候都忽略了他的另一个评价:勇猛不落人后。   廉颇作为尖兵,已经习惯了冲在第一线,击敌的感觉越来越好,就像是打篮球打得手熟了,随便一投就是三分。他已经不满足于一般良将的攻坚必克,简直打出了花。自从用过一次暗驭手之后,他在军中也组建了斥候营,传递战报之于更是用来偷城、放火、开门、暗杀敌军将佐。   我现在算是知道为什么以前的特种兵都叫“侦察兵”了,这种示敌以弱掩人耳目的事,绝对属于历史遗传基因。   我因为要随时回赵国处理郭欣,所以军内的事管得比较少,廉颇虽然打头阵,但也是白起点名的副帅,赵军年青一代最璀璨的新星。他开府之后,手下也聚拢了不少人,但是真正的资源却是我的门客。   这就让蒙骜有些不爽,他在秦国虽然一直给白起当副手,但并不是说他就甘于当副手。来到赵国之后没有根底,还被廉颇压着一头,这次虽然总领中军将,但还是有些郁闷,尤其是我把中军大部分的部队都划给了廉颇。   作为一名元帅,协调将领之间的配合才是最重要的,尤其廉颇和蒙骜都是以傲气称名的武将。   我在中军帐里召见了蒙骜,蒙骜青着脸,显然憋了一肚子的话要说。我故意不开口,他也就憋得更加难过。等他憋到脸上都红了,眼看是要忍不住说话的时候,我才决定用个小故事作为开端。   “我有正奇两支大军,该如何用法?”我问蒙骜。   蒙骜不解地看着我,答道:“自然是以正合之,以奇胜之。”   “虚实之间,如何变幻呢?”我又问道。   “使敌见不可知,知不可见,闻而不闻,自然变化。”蒙骜朗朗答道,显示自己的军事修养。   “既然将军都知道,为何这些日子还郁结不已呢?”我笑着站起身,“莫非将军不知道此番出兵,就是天下之战了么!”   蒙骜脸上没有出现什么异状,倒是身子微微晃动。他应该早就知道了此战的意义,虽然我没有明说过,但绝对已经把这个消息准确地散布出去了。这些将领最大的愿望,不就是征伐天地,获得封地么?   “此番我为何要让元帅留在邯郸不出?”我问道,“难道只是为了教训一个齐国么?兵家虚实之道,将军已然了悟,为何不见孤之虚实变化?”   “主公用兵,无迹可寻,骜愚鲁不堪,哪里得知?”原来秦国人也是会拍马屁的呀!   我微微笑道:“廉颇之用兵强,让天下人以为我搏齐以全力,实则不然。此番我赵国全力之兵并非是来打齐国的。”   “是,伐燕!”蒙骜激动起来。   看来他已经知道伐燕的大将是谁了。   我的确想让蒙骜早点出头,把全燕的功绩落在他身上。虽然我现在已经到了无底线的境地,但是还得蒙骜全族被杀,又整日与蒙骜相见,内心之中多少会有些不落忍。燕地虽然先天不足,但是在可见的时期内还是颇为可观,只要多多移民开发,广阔大地绝对是家族休养生息的好地方。   天下大势不会因为赵国取代秦国而变化,等华夏一统,门阀的形成势不可挡,区别不过是汉高的门阀变成了赵国将相。能在与世无争的燕地安家,蒙氏起码可得百年太平——只要别站错队,做出愚蠢的决策。   “等攻破齐军主力,列国大军停滞不前之时,就是乐毅督帅燕师入临菑之际。”我道,“我赵国早就说过,教训齐国灭人宗社,而现在燕国竟然挟天下之公义以报私仇,自然也该被好好教训一番。”   “主公大义!”蒙骜叫道。   我没理会,继续道:“那时候,前军自然不动,以廉颇之兵锋直指临菑使乐毅不敢擅离。你嘛,自领后军走武安,破蓟城!图册我都帮你准备好了。”   蒙骜接过图册,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等他出去的时候,我已经没有任何顾虑了。蒙骜知道自己是一柄隐藏的剑,自然会暗中收罗后军,布置队序,准备好往燕地北上的工作。为了减少灭燕的难度,我还特意准备了一份在众人看来已经没用的文件。   那是我从周天子那里花钱买来的一份王命。   命秦开攻入箕子,持节钺镇守。   因为箕子已经很久没有来洛阳朝觐了,更没有进贡苞茅等土特产。这是管仲当年攻打楚国的借口,我不妨也用一下。   如果秦开有野心,完全可以凭这份王命驻马箕子城,当个世袭的朝鲜王;如果他没有这份野心,还是得去,否则燕国背弃周室的姿态也就昭然若揭了。作为召公的后裔,竟然背弃周室,这无疑是导致这个世界崩裂的重重一击。    雄图霸业 第16章 第二八四章 破齐(一)   赵王何十五年,这一年实在是需要记录在列国史书中的重要一年。   这一年,廉颇从背后与秦国合击齐国田郅率领的齐军主力,斩首八万,俘获无数。这其中斩首的大多是因为投降了秦军,而秦军是不喜欢要俘虏的。俘获的人算是捡了条命,因为他黑夜之中辨不清方向,跑到了赵军的营地。   主力一灭,乐毅自然以锋锐破枯竹之势攻入了临菑。二十万燕师,有仇报仇没仇揩油,硬是捅了齐国的菊花。   这时候齐王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苏秦的真实身份,将这位伊尹、吕尚之后地位最高的间谍车裂在临菑街头,然后逃亡莒城。   莒城在商为姑幕候国,在周为莒子国。吕尚入齐时,山东地区实为齐鲁莒三国鼎立,地位不低。公子小白与公子纠争位时,小白自莒国回,纠自鲁国回,因为莒国更近临菑,管仲这才孤身轻车,前去截刺小白。   这个国家传了三十世,考王十年时被楚国所灭,后来归于齐国。   我没有前往临菑,但是前方的战报详细得让我恍如亲临,甚至于乐毅每天从齐国宝库里搬走多少车东西都历历在数。我统统让人记录下来,为后世历史学家解决一些小麻烦。   亲身经历这段历史上著名的大复仇,并没有给我太大的感触,倒是另外有个不起眼的消息让我觉得很有意思。   在这场天下伐齐的大运动之中,有一个国家很无耻,比我还无耻!   那就是楚国。   楚国被我抢了会稽之后并不甘心,以帮助齐国的名义出兵占领了齐国淮北之地。楚将淖齿更是深入莒地,被逃亡的齐闵王田地封为将相。说起来我不该在人家没死的时候称呼人家的谥号,不过他拜了淖齿为将相之后,差不多也就大半个身子埋在土里了。   我一边派人送信给燕王,指责燕国的强盗行为,一边帮助临菑的知识阶层逃离。散播谣言是个很有效的办法,只要将当年齐国兵卒在燕国蓟城做过的事渲染一些,这些豪门大族就会举族出奔。   乐毅还纠结在收取民心,长治齐地,所以并没有进行交通管制,让这些精英阶层顺利受到了赵国的保护。当然,如果他敢进行关城或者封锁官道,那就得直面廉颇的兵锋。   到了这一步,一切都和历史进程差距不大。诸侯之中开始讨论该怎么分蛋糕,秦国人是希望拿到实惠就走,韩魏是希望列齐国土地,扩充地盘,希望得到我的支持。我的意见很简单,等。   他们以为我在等齐国彻底败亡,其实我在等乐毅出兵即墨。   就看谁的耐心好。   过了六月,天气又热了起来,秋收的压力也压了下来。乐毅终于等不住了,请我入临菑,自己带了大军攻向即墨和莒城。沿途齐地守城望风而降,齐军此时的主将达子一败再败,留书一封便自尽谢罪了。   等乐毅大军围了即墨和莒城,仍让百姓出入城池,种植庄稼,秋毫不犯,准备攻心为上。   这本来是大帅的做法,足以成为千秋楷模,但是乐毅忽略了一个问题。攻心战的时间是很漫长的,而君侯的耐心却是有限的。说到这里必须表扬一下小何,我出征以来他还没有催过我,可见耐心方面已经在诸侯中算得上数一数二的了。   燕昭王也是个很有耐心的国君,但是他儿子不是。   我在燕国的布局终于可以启动了。   毒杀燕王,太子继位。   太子继位之后不到两个月,骑劫就受命带着人马来接替乐毅了。因为乐毅涉嫌叛国、图谋自封齐王……   我在临菑城外见到了乐毅,此时的他已经是出奔的弃臣了。   “别怕,”我安慰乐毅道,“你我相识多年,我岂不知道乐子乃绝世帅才?燕王谋国弑父,这事赵国不会坐视不理!”   乐毅长叹一口气,道:“先王待毅以国士大臣,今毅又有不幸出奔之日。莫非天命毅乃碍主之臣!”   “那都是胡扯的,燕先王自己没教育好儿子,让儿子做出这种事来,怪什么天命?”我道,“当今天下板荡,兵燹焚天,乐子有大用于天下,切不可妄自菲薄啊!”   “天下之大,无毅容身之地!”乐毅悲愤道。   “赵国。”我知道他在等我说这句话,也不客气,“你只有回赵国。”   首先,你有振奋天下的野心,现在只有秦赵可以让你一展胸襟。秦国嘛,我们都知道,你不是楚人去了也白去。看,白起和蒙骜都出来了,你还往里跳?赵国是你母邦,回赵国是天经地义的事。   唔,还可以去魏国,那是你的祖宗之邦,但是有我这个姐夫在,魏无忌敢收纳你么?   “你回赵国,三十万赵军便随你南下,攻灭荆楚,我以东楚之地封你。”明人面前不说暗话,我道,“燕王自绝于天下,已经没救了。骑劫非将才,大败就在眼前。蒙骜日前已经领了十五万赵军北上武安,赵奢也从代郡入燕上谷,此番要破蓟城,恐怕五十日都不用。”   燕国就像是个悲催的副本,田章五十日破燕留下了一个最快通关记录。我这次争取三十日破燕,刷新这一记录。   乐毅潸然泪下:“十年功业,一旦而下。”   我笑道:“千年功业同样毁于一旦,何况十年?我赵国统合天下,你当真能继周室八百年而衰?”   乐毅止住泪,抬头看我:“莫非不行么?”   “乐子是伤心碍智啊!”我叹道,“人心不古,皆是贪得无厌。我大赵若是开国称帝,能有四百年基业便已是明主迭出,上天庇佑了。”   “狐子就如此逆来而受么?”   “天命有常,非人力可左右。”我甩了甩袖子,摸着手背上的袖口,“若不得其君自释权柄,不得其臣以公仆自居,不得其民自为主宰。这天下,终究兴亡相随,难道覆灭。只有君不以天下奉一家,臣不以百姓为畜牧,民不妄自蝼蚁,大事自决,视明君贤相为奴仆……天下才得生生不息,长治久安。”   见乐毅不语,我轻笑道:“儿孙自有儿孙事,你我何必操心若此?昌国君。”   乐毅愕然地看着我,我微笑不语。   封乐毅为昌国君,以淮北为封地的诏书应该已经在路上了。廉颇这次破齐功大,封信平君,高唐万户为养邑。   燕王一定很郁闷,乐毅成了赵国的昌国君也就罢了,骑劫竟然强攻即墨不果,田单火牛阵大破其中军。齐地风俗本来就很彪悍,当即汇聚起一支勤王大军,席卷而来。这就是历史上的田单复国……   还好廉颇还没走,田单在惨烈交战之后,被压回了即墨。   我亲率大军入住莒城。因为淖齿杀了齐闵王,王孙贾杀了淖齿。混乱之际,袁晗腾卫率魏军突破莒城城防,控制了这座不在五都之列的都城。    雄图霸业 第17章 第二八五章 破齐(二)   魏无忌对于三位宝贝将领好得没话说,任何一个国君碰到这种理论知识扎实,实际操作能力强的将领都会见猎心喜。可惜,三人都是我的铁杆。尤其韩彬,他从十五岁就是我的粉丝了。   “齐国算是灭了。”魏无忌站在我身后道。   我刚接见完王孙贾,给了他一张泮宫的特殊入学证,算是一切费用全免,考试也免了。这孩子才十五岁,是齐王田地的侍从。淖齿作乱的时候,齐国一个大臣都没有站出来,是他在市集中心喊了一嗓子:“淖齿乱齐国,诛我王,愿随我诛之者,袒右臂!”   市集上聚拢了四百人,手持兵器干掉了淖齿。   所以说,国人是不能欺负的,他们都是家里藏着武器的预备役!   幸好现在齐人的仇恨很分散,我赵国倒不是位列第一,所以王孙贾还是愿意接受我的邀请,只求我把楚国人赶走。这对我来说太简单了,直接发函给楚王熊横,告诉他要是不退兵就要承受赵国的怒火。   熊横表示退出莒城问题不大,反正淖齿的事让他很闹心,不过淮北是不能让的。楚国人把淮北叫做东国,是十分看重的一块战略要地,跟齐国抢了三百年,哪里这么容易吐出去?   所以我就有借口伐楚了。   以乐毅为先导,韩魏为后盾,开始布置伐楚事宜。   乐毅在燕国经营这么久,自己的班底十分稳固,这种征伐一国的事交给他,下面自然就有人会按他的指示做好。我感觉自己就像是个玩游戏的宅男,挖到一个名将直接交给任务,身下的事电脑自己就做好了。   而且不用担心忠诚度,现在这个礼崩乐坏的时代里,人都格外的实诚。军队交给乐毅,我根本不怕他不还给我。我真不知道在所谓人心醇厚的时代,华夏先民都是什么样的。   乐毅带着韩魏大军南下,赵奢蒙骜攻燕,白起伤好之后开始准备伐义渠,我这边解决了齐国就可以回到中枢,廉颇会南下越国,中途顺便扫荡鲁国……整个局面都已经铺开了,最大的敌人就在眼前,秦国。   如果说有哪个国家会识破我席卷天下的野心,那就只有秦国了。因为他们从孝公开始就将王天下定为了自己的基本国策。   鉴于我赵国这么强势的举措,秦国将自己的大军调了回去,严守四关,显然要等我赵国疲惫了,再出来狠狠咬一口。   不过他们终究忽视了一个问题,我赵国就是兵多将广!   我回到邯郸,调动国力,以燕、齐、鲁人为民役,以韩魏为守备军,以真正的选材锋士为尖刀。鞍蹬辔马刀,皮铁混合的骑士甲,代郡骑兵在赵雍的领导下从西北大草原攻向义渠。   白起从上郡发兵,直扣秦国长城。   战报雪花一般飞到我案头,几乎每天都有披红持王节的传讯兵从邯郸大门驰骋进来,口喊:“捷报!”   整个赵国都陷入了狂热之中。   尤其是赵何。   每天都有城池入手的感觉让他无比畅快,填写封君的诏书乐此不疲。我顺势让东门欢也带兵跟在廉颇后面,多少捞点战争资本,也好列土封侯。现在人们已经有了一层共识,入泮宫就是入了狼盂君门下,入了狼盂君门下就有封侯的一天。   当田单投降赵国,献出了即墨,齐国宗室一同被送到了邯郸。宗臣们还在讨论该以什么样的姿态过把瘾,燕王和相邦公孙操也跟着来到了赵都。秦开已经带着十万燕兵攻打箕子朝鲜去了。   赵国的东面彻底安定了。   “夫子!”赵何最近又多了一个女儿,加上国战进展如此顺利,乐得合不拢嘴。他眼中喷射着君临天下的渴望,而且丝毫不加掩饰。   “燕齐已经入手了!”赵何兴奋地在我面前转了一个圈,又转了一圈,“夫子,寡人把齐国封给你,如何?”   “齐国是泱泱大国,”我淡淡道,“应当裂为三块,其一给廉颇,他是伐齐首功,不封不足以安军心。”赵何连连点头。   “其二,”我继续道,“应当封给田单,他是田齐宗室远亲,又有火牛破燕的名望,让他承祧齐国宗嗣,可以安定齐人之心。不过他的封地应当在阿城,距离赵国近些,也好监视。”   “夫子所言有理。”赵何点头道。   “最后一块,我想为医缓求封。”我道,“齐国是第一个被我们彻底吞没的国家,廉颇因灭国受封,田单因救国受封,终究是杀人之功,只有医缓是救人为攻,所以想请大王封给他。”   “夫子所虑,非寡人所及。”赵何正坐道,“那么燕国怎么封呢?”   “燕赵秦三国皆有北边,”我道,“可以将辽东并朝鲜封给秦开,让他世代镇守,也算安了他的心。辽西到上谷,请封给赵奢。燕国腹地,当赏于蒙骜。我赵国北三郡,可以各分左右,交给公室子弟中有才干者,这是赵国根基所在,最好不封外姓。”   赵何点了点头。   “再说中国,”我道,“魏无忌乃是大王的挚友,也是臣的内弟,征伐天下之中,魏国唯我赵国马首是瞻,若是夺他宗嗣,不祥。故感情大王封他魏王,占领原地。”   “诺。”赵何正经道。   “中原韩、宋皆非战国,然而为天下税田,可收为直隶,不封于人,派良臣牧守。臣以为当以泮宫墨学众为根基,勿用口舌之士。”   “善。”   “楚国南蛮之地,地广而不服教化,瘴疠横行,乐毅可使之守东楚,西楚之地,裂为郡县,分封有空之臣。”我道。   “夫子已经为寡人谋划至此,真是千古名臣也!”赵何笑道,“我想封先生为秦王!何如?”   我摇了摇头:“日后大王承皇帝位,请你秦王秦地付诸太子。则太子根基扎实,不惧小人动摇。”   “若是太子……”赵何没说下去,沙丘的阴影始终没有在赵国上空消散。   “既然太子等不及了,为何不禅位呢?”我笑道,“原本就是为了让太子丰厚羽翼,既然有了继位之资,便让他来为这个帝国操心,岂不快哉?”   赵何没有赵雍的洒脱,他沉吟片刻,道:“这,等日后再议吧。那夫子该封在哪里?巴蜀?那可是蛮荒之地呀。”   “巴蜀倒未必蛮荒,”我对四川的了解不多,但知道天府之国的美誉没有白叫,道,“巴蜀就行教治吧。”   “教治?”赵何一脸迷茫。   “委巫弓为大国师,治理巴蜀之地,开一片玄风。”我道,“日后华夏根蒂恐怕还落在那里。”   中原难免不安,一旦动荡就伤筋动骨。现在草原民族还没兴起,就想没有发出来的股癣,想灭灭不了,等成了气候却又无法根治。把种子留在巴蜀之地,这样就算后世再有五胡乱华、金蒙入侵,华夏根蒂始终还在。   “那么夫子的封地呢?”   “海外有仙山三座,曰:蓬莱、方丈、瀛洲,请以此封臣。”我恭谢道。   赵何一脸诧异:“那虚无缥缈之事,怎能拿来封赏夫子大功!”   “臣请愿如此。”我笑道,“不过子孙若是无能,拿不到那块封地,臣也无话可说。”   “啊?夫子这事何意?”   我摇头不语。   只是为了保留狐氏的血脉延续下去吧,而且,以后******只是用来钓鱼的,不会再有两帮政客在那里扯淡了。   至于我自己,现在手头上有一封书信,是师父让大师兄庞焕带着小不疑带来给我的。信里没说什么,只是普通的关心。不过庞焕却透露给我师父的真实意图,是继续在红尘中奔走,还是带着一家老小回归山野,享受真常清静。   我拿着信,看着庞焕,觉得自己的心就像被揉成了一团然后展开最后再揉一遍。在我一无所有的时候,我当然很享受山上的生活。在我好不容易铲除了路上的荆棘,眼看就要收获千古最大的荣耀时,师父却让我抛下这一切回山上去。   我真的无法做出定夺,在我左手是一个红尘帝国,在我右手又是一片仙乡清宁。我问庞焕,庞焕说这是我自己的抉择。问睿睿和宁姜,她们说随我去天涯海角……   我站在邯郸高处,远方又有红旗捷报传来,应该是白起攻破了长城,正兴兵前往咸阳吧。   我给所有人都谋划了去路,而我的去路该如何抉择呢?   (全文完)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书本网【Novel瘾君子】整理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